第四百一十六章 超越時空的迴響（下）
天氣預報沒有猜到今晚有雨。
晚間新聞的女主播為此抱歉地吐了吐舌頭——事實上她並沒有這麼做，但楚燕晚飯的時候稍稍多喝了一杯馬提尼，於是她看到的世界與本來的世界由此變得不太相同。
外面下着雨，室溫舒服，喝完牛奶的小母貓橘子趴在關掉的烤爐上「咕嚕咕嚕」地在喉嚨里吹泡泡。楚燕並沒有辨別貓的性別的能力，但她憑藉橘子優雅的步調和甜糯的嗓音判斷它是個小姑娘。盛酒的杯子空空見了底，晚間新聞好像永遠也等不來happyending。雨就這麼下着,沒有人喊停。
系著橘黃色圍裙的女服務生窩在沙發椅里，烘焙店裏暫時沒有了生意，楚燕眯着眼睛，酒精的效力順着腸胃神經一點一點往上蔓延。她幾乎從來不喝酒，今天是個特別的日子，之所以這麼說是出於直覺，事實上今天和過去的每一天沒有多大不同，但直覺總是很準的，所以今天必定有特別之處。
但是這一天已經過去一大半了，時鐘已經指向了八點，但仍然什麼事都沒有發生。楚燕不禁懷疑起自己的直覺起來。但這個世界就是那麼讓人捉摸不透，正在楚燕懷疑起自己從未出錯的直覺起來，門鈴聲突兀地響起。撐著暈暈乎乎的腦袋探出身子。
「您好？」
「啊，請問能借一把傘嗎？外面的雨實在太大了，但我必須儘快趕回去。有好多人正在等著呢。」
楚燕從沙發椅里站起來，烘焙店門口的自動門正在緩緩合上，一個渾身濕透的女生站在紅地毯上，手裏還提着一個裝滿了綠色啤酒瓶的袋子，橘子看到有客人進來馬上喵嗚叫了一聲。雖然喝了點酒，但在這樣的情況也能勉強保持腦袋清醒。那個女生站在門口盯着在烤爐上伸懶腰的橘子，楚燕從換衣間拿出乾淨毛巾和衣服地給她。
「很抱歉啊，店裏沒有多餘的傘了，不過倒是有個淋浴間，一般都是員工使用的，如果你有需要的話……」
女生猶豫了一下，乖乖伸手接住,去了淋浴間。
感受着熱水呼啦啦地順着頭髮和脖頸線漫過鎖骨流向股間，看着水汽婷婷裊裊地盤旋上升，百里茗忽然就佩服起自己的生命力來。
今晚有這個秋天為數不多的一場大雨，被她碰上了，如果一直待在店裏面那也沒事，偏偏還是在出門的間隙里。提着啤酒從便利店跑出來沒多久，百里茗就覺得很冷，但氣溫這種小事還不足以讓她放棄，店裏還有好多人在等着她。雨水順着衣服緊緊貼合皮膚，有種非常微妙的刺痛感。
跑了一半的路，百里茗就開始找避雨的地方，嘴唇凍得發紫，身體不停地抖。這場雨有點奇怪，明明是九月卻給人一種十二月的感覺，驟降的溫度有那麼一瞬間讓她甚至以為自己今晚要死在這場決絕的雨裏面了。
但顯然命運並沒有打算讓她就這麼簡單地死去，百里茗在雨裏面跑了十分鐘，終於還是堅持不住跑進了一家店鋪。這家店她曾經來過，對這個向她提供毛巾和免費熱水浴的女孩有很深的印象。這家店有一種口感和其他所有烘焙店都不一樣的麵包，而那種麵包正是出自於這個叫做楚燕的女孩之手。
說來也是奇怪，百里茗對楚燕的好印象和那種口感獨特的麵包一點關係都沒有，但究竟是源自於什麼就連她自己都很難說得清楚。
洗完澡出來,楚燕還坐在櫃枱後面，懷裏趴着那隻被她叫做「橘子」的貓，至於這個不太適合作為貓的昵稱的含義，楚燕曾經解釋說是因為她和橘子皮一樣都喜歡待在烤爐頂上。
「可烤爐頂上的橘子皮不是被人們放上去的嗎？關它喜歡什麼事？」百里茗曾經問道。
「但不管是橘子還是橘子皮都沒有因為感到難以接受而憤怒地從烤爐上跳下來啊。」楚燕這樣回答，百里茗依舊覺得哪裏不太對，卻也找不到什麼理由反駁。
百里茗不太喜歡貓，在她的記憶與認知里，貓是一種與靈魂相關的神秘動物，雖然不至於說會給主人帶來厄運這麼嚴重，但總歸不能算作吉兆福星。就像楚燕懷裏的橘子，杏仁般的瞳孔就那樣似有若無地看着她，帶着若隱若現的危險的美感，讓百里茗覺得有些心顫。
「說說吧，怎麼會提着那麼一大袋啤酒。」
楚燕搬了一張椅子放在櫃枱後面，拍了拍讓她坐下。
也沒有什麼好隱瞞的，百里茗把今晚的事如實告訴了楚燕，從約好的程文秋和陳思允，以及碰巧到訪的韓子城，以及自己那種奇怪的「少了一個人」的感覺。楚燕聽得很認真，尤其是當百里茗說到那古怪的錯覺時，還不由自主地點了點頭。
「我今天也有一種獨特的感覺。」
「你也？」百里茗有些驚訝。
「不過不像是你那樣具體的『少了誰』，而是一種模糊的感覺。」楚燕站起來給自己和百里茗各沖了一杯熱可可，「來一杯吧，現在感覺好點了嗎？」
「好多了，幸好跑到了這裏，也多虧了你在。」
兩個人對着彼此淺笑着，禮貌而又不失尷尬，畢竟她們只是見過十幾次次，買過十幾次麵包的交情，離乾脆利落地聊天還差了十萬八千里，如果是平時，楚燕憑藉幾年工作下來的待客技巧，還會好一些，但由於晚飯時那杯罪惡的馬提尼，暈暈乎乎的腦袋已經不支持她不斷地發起新話題了。
就在這時，牆上的電視發出刺啦刺啦的聲音，畫面像是受到了某種干擾一樣不斷地抖動起來。
眼睛一開一闔，視線漸漸清晰，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片陰雲密佈的天空，細密的雨絲打在劉燁的臉上，一綹一綹的冰涼，眉心不再疼了，但腦袋還是昏昏沉沉的，重的不像是自己的一樣。
指尖的觸感毛糙而略顯軟糯，腦後的頭髮濕漉漉的，劉燁發現自己躺在柏油路面上，兩邊是陌生的街景，燈火闌珊，零星地點綴在高樓大廈上。旁邊是一個極具現代感的的車站，合成玻璃做的頂在雨中滴滴答答地響着，保護著下方的恆溫座椅。
好安靜，空氣中只有雨的聲音。劉燁眼神迷離地望着灰濛濛的天空，記憶一下子變得好遙遠，彷彿蒙上了一層薄紗。
這是哪兒？我為什麼會在這裏？我要做什麼？
我……我是誰？
想不起來，明明答案就在眼前，但卻什麼都想不起來。
忽然，一把黑色的傘替他擋住了雨。
劉燁抬起頭，握著那把傘的是一隻玉石般的手，而那隻手的主人有着金白色的長發，赤裸的雙足只有前半腳掌貼在地面上，腳跟微微懸空着，衣服是那種極其簡單的罩衫，但卻看不到任何裁剪的痕迹。
「卡洛斯……」
腦海里驀地浮現出來一個這樣意義不明的名字，下意識地念了出來，但劉燁根本就不明白其中的含義。
「殘留嗎……」那個奇怪的人喃喃自語了一句，劉燁站了起來，發現自己是站在馬路的中間，這條街上並非是沒有行人，而眼前這個渾身發光的古怪傢伙是絕對不該被忽視的，但所有的人都好像是沒有看到他一般。
「你是……我……小心！」
還沒等他說出一句順暢的話，忽然間一輛卡車從前方駛來，下着大雨，而那個司機卻一點都沒有減速，就這麼徑直向著他和那個發光的人沖了過來。劉燁下意識地想躲，但已經來不及了，卡車猛地撞了上來，然而。
卡車毫無阻礙地從兩人身上穿了過去，呼嘯著沖向遠方。
「你什麼都不記得了嗎……」那人又小聲說了句。
「你認識我？我……認識你嗎？我為什麼會在這裏？為什麼別人看不見我們？為什麼卡車會……」
「我是卡洛斯。和你解釋再多也沒有意義，你只是湮滅之後的殘留，存在不了多久。」
卡洛斯平淡地說了一句，這時又有一輛車駛來，和剛才的卡車一樣，順暢地穿過，車輪碾過積水，發出清脆的唰唰聲。
「卡洛斯……」
輕聲呢喃著這個名字，所有的記憶都泛著晶瑩的光澤在時光長河裏迅速後退。劉燁站在河岸邊遠遠觀望，似乎看懂了什麼，又好像忘記了什麼。
「你想起來了？」
「不是全部，不過……足夠了。」
劉燁向右望去，看到了那間熟悉的烘焙店，也看到了那系著橘黃色圍裙的楚燕和同樣穿着服務生制服的百里茗，兩人各自捧著一杯熱氣騰騰的馬克杯，正朝着他這邊看着。
卡洛斯看着他，他的臉上帶着倦怠之後突然的愉悅。
「這就是你所希望的嗎？這個世界。」
「它不完美，但……至少有很多希望。」劉燁臉上露出微笑，「不用再去賭什麼，唯一的可能性了，不是嗎？」
「那只是你眼中，在我看來，和你存在過的那個世界，這裏，並沒有什麼不同。」
雖然已經極度虛弱，但他的生命層級仍在，僅僅只是一個剎那，劉燁便找到了在這座城市裏的所有故人。
迷糊烤肉，程文秋、韓子城、陳思允三人坐在桌旁，看着落地窗外被雨打濕的街道，那個新來的服務生，十三四歲的模樣，穿着酒紅色的裙褲，眼裏彷彿有朗姆酒在晃蕩，頭微微地仰著，似在沉思，也在觀察。
星光海灘浴場，沙灘上，陸晨和陸彩羽撐著傘漫步在雨中，閑話家常……
海岸邊的環城公路上停著一輛黑色的林肯，駕駛座上，歐陽淳手裏夾着一根煙，副駕的位置坐着一個留着靛青色的齊肩短髮，穿着一件輕薄的紅色羽絨夾克和一條淺色的牛仔褲的女人，她看上去對後排位置上那個一邊用手機打電子遊戲一邊喋喋不休地自言自語的黑人男子十分不滿，但也沒有多說什麼。
摩天輪上，慕詩嵐望着起伏的海面，看着遙遠處那並未被雲層遮掩的明月，一滴滴淚水止不住地從她的眼角流下，劃過臉頰，滴落在亮黃色的裙擺上，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哭，但如同針刺一般地感覺卻一遍又一遍地湧上來……
烘焙店裏，楚燕的酒勁兒又漫上來，她把頭埋在臂彎里，秀髮蓋住了臉……
突然，「啪！」
百里茗手裏的馬克杯掉在了地上，裏面的熱可可潑了一地。
楚燕抬起頭，看到她臉上閃著淚光，雙目痴痴地盯着街上的某處，便也順着她的視線看了過去，但卻什麼都沒有看到……
劉燁搖了搖頭。
「不一樣的，卡洛斯，你不懂。」
「也許吧。」
劉燁的身體開始兵解，從足部逐漸向上，慢慢地破碎成一片一片的光點。
「原本的博雲城是由克勞倫所建立，如今你和他已共同湮滅，抹去了一切由他所引起的扭曲，如今的這個世界上已經沒有了你們存在過的一切痕迹，照理來說，這座城市也應該消失才對。」卡洛斯淡淡地說道，「但如今這座城市依然存在着，你有想過是為什麼嗎？」
「世界沒有改變，只是少了你而已。」
遙遠的大洋彼岸，朝陽的光輝透過露水散落，照進木結構的屋內，落在了穿着黑色修道服的女孩身上，她嘴角含笑，那茶色的瞳孔里，此刻有兩朵黑色的彼岸花在緩緩旋轉。
而迷糊烤肉店裏，那歪著頭的女孩也在同一時間露出了微笑。
「是的，只是少了你而已。」
卡洛斯的瞳孔驟然一縮，因為他發現，不知何時，他和劉燁的視角竟然互換了！
正在消散的不是劉燁，而是他自己！
「從那次在山頂就開始謀劃了嗎……分存兩半的計劃……融合后的靈魂……你竟然把自己的湮滅都計算進去了……」卡洛斯喃喃著，它似乎並不氣憤或是悲傷，反而是有種隱隱約約地愉悅，「作為渺小的人類竟然能做到這種程度，呵……有趣……」
「我和他還沒有分出勝負，可能也永遠不會分出勝負了。」
劉燁，不，也許該說是克勞倫更合適，雖然外貌是劉燁的模樣，但他的瞳孔卻是純凈的海藍色，他微笑着繼續說道：
「永別了，卡洛斯。」
「這個世界，不需要神明。」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