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3章 尾聲 同歸

第173章 尾聲 同歸

貴妃年氏薨逝,雍正輟朝五日。

喪禮期間,誠親王允祉、廉親王允禩等親王以下奉恩將軍以上之宗室,民公侯伯以下四品以上之百官,皆被要求朝夕三次齊集舉哀。

此時此刻,雍正已經醒來,他坐在案前,雙手支著額頭,兩眼直直的望着虛空,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皇后伊蘭看到他這個樣子有些擔憂,便上前輕聲寬慰道:「萬望皇上節哀,保重龍體。」

雍正抬起頭看着她,冷肅的表情里看不出任何情緒,似是已徹底平靜下來。半響,他沉聲問:「怡親王何在?」

「十三弟一直在殿外候着呢,皇上要見他嗎?」

雍正點頭,慢慢閉下了眼睛。

不一會兒,怡親王允祥身着喪服,顫悠悠的走了進來,旁邊早已備好了椅子,他行了禮,慢吞吞走過去坐了下來,也不說話,只是兩眼獃滯地望着自己的四哥。

雍正深吸口氣,又深吸口氣,才緩緩提聲道:「怡親王,這些天辛苦你了,在朕心神迷亂、一蹶不振的時候,替朕處理了這些棘手的事情。」

「皇上言重了,此乃臣弟的本分。」允祥微微頷首,想了想,又凝神道:「年羹堯真的要殺嗎?在這個時候?」

雍正俯首咬牙,語氣卻很平靜,似笑非笑:「此時殺他還需顧慮嗎?一個月後,待皇貴妃喪事禮畢,叫他自盡吧!」

「臣弟領旨。」

「找到貴妃的遺骸了嗎?」眉眼波動了兩個,雍正的心神又恍惚起來,茫然間又開口問。

允祥怔了怔,無奈地搖搖頭,悲憫地道:「決絕如斯,燒得乾乾淨淨的,連一塊骨頭都沒能留下。」

聞言,雍正立時感覺到胸腔里有一股翻湧的血氣直往上沖,阻塞着他的嗓子眼,他痙攣的雙手顫抖了兩個,用力交握在一起,片刻后,才仰起頭來悵然失笑:「也罷,去了也好,她嚮往自由已久,朕留她不得,早該隨了她的願。」

「皇上恨她嗎?」允祥面露痛楚,語氣艱澀。

雍正不說話了,只是笑。

——

雍正六年,九九重陽節,正值秋高氣爽,是登山遊玩的好時節。

聲勢浩大的宮廷儀仗隊,圍觀的百姓不斷更迭。

雍正攜眾皇子爬山,登高望遠。

福惠已被正式賜名弘晟,取自天地浩大之意。他年齡最小,此時,被雍正抱在懷裏,父子倆很是親昵。弘曆、弘晝等阿哥皆信步跟在後面。

到了晌午時分,眾人在山腰會和,御膳房的人傳來了膳食,眾人紛紛落座,休憩飲食。

此時,雍正帶領着弘曆站在山巔,指著不遠處道:」知道朕為什麼此番要帶你們出來嗎?」

弘曆在旁道:「皇阿瑪是要我們登高望遠,以藐天下,培養氣吞山河,雄霸寰宇的胸懷。」

雍正笑了笑,搖頭。

弘曆不解地問:「皇阿瑪,難道還有別的意思嗎?」

雍正正色道:「朕是嫌你自小張牙舞爪,如今眼睛更是長在頭頂上,我讓你站在這裏,是讓你念天地之悠悠,思一己之渺渺。」

弘曆聞言點頭,躬身道:「皇阿瑪諄諄教誨,兒臣自當謹記。」

雍正抬起手,拍了拍兒子的肩膀,兩人並肩而立,目視遠方。

不一會兒,有侍衛來報,說是八阿哥弘晟失蹤了。

雍正臉色大變,即刻下令封鎖所有山間道路,尋找八阿哥蹤跡,時久未果。

入夜,乾清宮養心殿,雍正孤坐在御案前,雙手扶膝,動也不動。

此刻,他覺得心如死灰。

十四被圈禁、老九暴斃於居所,老八死在宗人府,就連現在一直在他身邊的允祥也是日漸消沉,身體大不如前......

這些年來,他一直在失去,似乎在暗處,有一雙手,在偷偷地搶奪着他的一切,而他卻無能無力。

現在連福惠都失蹤了,他不相信他死了,可是到底是何人,搶走了他的福惠,到底意欲何為?

雍正單手支住額頭,似乎在想着某種可能,又似乎不確信的樣子,久而久之,他沉沉地垮下了肩膀。

——

雍正十三年六月,傍晚時分,四阿哥弘曆走進了養心殿,跪地請安。

「兒弘曆請皇阿瑪聖安!」

「你起來吧!」雍正從香案前的蒲團上起身,認真的看着他:「朕叫你來,是有事和你商量。」

「是。」

「聽聞你近來,頻繁到長城上去?!」

「是,兒臣登高以自卑,望遠以謙恭。」

「不知自卑,何以託大,不知謙恭,何以傲世!」雍正感慨地道。

「是,皇阿瑪教訓的是。」弘曆躬身,頓了頓,又道:「不知皇阿瑪叫兒臣來有何吩咐呢?」

雍正原地走了兩步,沉聲道:「聖祖年間,朕在少林寺學藝,得到了方丈了塵大師的庇佑,早些年前了塵大師被賊寇挾持,不幸蒙難,如今的少林寺方丈乃是他的親傳弟子慧明大師,朕要你親自去少林寺一趟,一則替朕布恩盡禮,二則修葺少林寺,這些年來,歷經風雨,少林寺早已不復昔日輝煌。如今朕要發願,把這座武林聖地重現規模。」

弘曆有些遲疑地皺眉:「皇阿瑪,這恐怕......?」

「你若用心修廟便是一大功德。」雍正單手負后,語氣不容商量。

弘曆頷首道:「這些年,為了修廟跟戶部拿錢,大臣們都鬧着讓四處的僧侶還俗,大臣們跟皇上鬧,僧尼亦和皇上鬧,皇阿瑪這樣不是兩頭都不討好嗎?」

「禮佛不為討好誰,是討好自己的良心,戶部捨不得修,朕偏要修。崇恩寺、報恩寺、普濟寺、卧佛寺不是都修得很像樣子嗎?」

「皇阿瑪既然吩咐了,兒臣照辦不誤便是。」弘曆躬身,態度很是謙卑。

「朕明日要去景陵探望你十四叔,你不必一同前往,盡可去忙自己的事情。」

「兒臣遵旨。兒臣告退!」弘曆拱手,很快退了出去。

四周安靜了下來,雍正抬起手中的佛珠,認真地捻動起來。

——

次日清晨,雍正起駕前往景陵祭祖。

祭祀已畢,他來到後院的禪房,房門需掩,看不清裏面的光景。

雍正屏退了所有隨從和侍衛,輕輕地推開了那扇門,卻看到十四弟胤禵爬在一個梯子上,正在雕刻一尊佛像。

明知君臨門外,胤禵卻不聞不問。

「十四弟,朕此番前來,是帶你回去的。」雍正直接表明了來意。

手中的鎚子和鑿子絲毫不停,只忙着自己的工作,胤禵彷彿對外界的一切置若罔聞。

雍正垂了垂眼睛,又上前命令道:「你下來,同朕說說話。」

胤禵手上的動作猛地頓住,半響,忍不住笑出聲來。

「皇上君臨天下,乃九五至尊,身邊百官環繞,後宮妃嬪無數,哪裏還需要臣弟說些什麼?再說了,你我兄弟二人,如今還有什麼好說的?」

「胤禵,你說這話分明是心裏還有怨氣,既然如此,何不下來,跟朕做個了斷,把話說清楚講明白。」

「我沒有,我早已不恨任何人!」胤禵回頭,怒聲反駁:「臣弟在此地,也算是落了個清閑,將來死了也能留個全屍,不像老八和老九,一個個都死得不明不白。」

雍正閉下了眼睛,許久之後,徐徐點頭:「也罷,你我自幼就不親近,如今,朕倒也不該奢求這些,朕來是想告訴你,只要你願意,你就可以離開這裏,沒有人再會阻攔你。」

胤禵緊抿著嘴,一言不發。

就在這時,忽然有一道凌厲的劍光破門而來,在雍正轉身的剎那,徑直朝他心口刺了過來。

胤禵見狀,從高梯上縱身躍下,飛速地擋在了雍正的面前。

那一劍刺中了他的胸膛,鮮血很快流了下來。

雍正大驚失色,雙手攬住受傷的胤禵,猝然抬頭望去,只見那蒙面的女刺客一擊未重,很快在日光和樹影下消失得無影無蹤。

「十四弟,十四弟!」漸漸的,伏跪在地上,雍正大聲叫喊起來:「來人啊,抓刺客。」

外面一陣騷動和喧嘩,侍衛們趕來救駕,小寇子急忙傳喚太醫。

胤禵受傷,始料未及,索性未傷到要害,太醫開了藥方,說靜養些時日便可痊癒。雍正卻自此越發瘋狂起來,一面將胤禵接回宮中好生照料,一面四處搜尋女刺客的蹤跡。

一個月後,少林寺修繕完畢,雍正微服前往少林寺禮佛。

是夜,女刺客再度出現。

她的長劍用力刺入被褥的剎那,卻彷彿被巨大的磁鐵吸住了一般,絲毫動彈不得。

就在這時,另外一道寒意凜凜的劍光已經橫在了她的脖頸前。

眼前驀地一閃,有人點亮了火摺子。

女刺客定睛望去,不是別人,正是雍正。

他一手持劍控制着她,一手掌着火光,佇立在她的身旁。

女刺客慌了神,再度用力抽劍,卻死活抽不出來。

「別白費力氣了,被褥里灌了很多磁石,再說了,你此刻拔劍也已經來不及了。」冷肅的聲音在寂靜中想起。

「我忘了,你永遠都這麼聰明。」女刺客冷哼一聲,眼神有些不屑。

「這一個月來,朕一直在等你,朕睡不着也吃不下飯,就在等著這一刻。」雍正緩緩挪動腳下的步子,尖銳的目光似乎是想要將刺客的面容看得更清楚些:「你是要自己把面罩摘下來,還是朕打暈了你再親自動手?」

女刺客冷笑着,忽然引頸向前,似乎是想自刎。

雍正猛地後退了兩步,凜聲:「話沒有說清楚之前,想死,沒那麼容易。」

「你最好現在就殺了我,否則我一定會伺機下手,直到你的血染滿了我的劍,你的人倒在我的腳下。」

雍正緊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道:「你應該知道,朕登基以來,是看着劍舞,聽着劍鳴入睡的,世上沒有任何一把劍能真正落在朕的身上,尤其是握在一個女流之輩手中的劍。朕只要再用些力氣,你這些年的功夫都白費了。」

女刺客冷笑了一聲:「把劍拿穩一些好嗎?你的劍尖顫動得很厲害,你的臂力也比以前差得多了。」

雍正悵然失笑:「畢竟,人又老了些嗎?」

「在你未削斷我的脖子之前,只要有一絲一毫的空隙,我都會反手相制,要你雍正的性命?!」

雍正嗤嗤地笑出聲來:「你知道嗎?你最令朕念念不忘的就是你的任性和倔強。」說完,劍鋒斗轉往上一挑,徑直挑掉了女刺客的面紗。

果然,果然是那張日日夜夜做夢都想見到的熟悉的面孔。

女刺客抬起一隻手想要遮擋住自己的面容,卻已是徒勞。

「青鸞,別掙扎了,束手就擒吧。」雍正收回了自己的劍,又往前走了兩步,似乎已徹底將生死置之度外。

青鸞後退了幾步,一面用力想要抽出鑲嵌在磁鐵中的長劍,一面喊道:「你別過來。」

雍正卻像是失了智,不管不顧著,走到她面前,張開雙臂,緊緊地抱住了她。

青鸞還在用力抽劍,對方卻扣住她的肩膀,定定地道:「朕的命給你便是,現在,讓朕好好抱抱你,朕想你,朕想你想得要死。」

青鸞渾身猛地僵硬,握劍的手在瞬間失去了全部力氣。

雍正仰起頭抱緊了她。

青鸞鬆開了手,長劍的劍柄在身側晃動不止。

胤禛單手環抱着她,將另一隻手中的劍塞到了她的手裏,低下頭,凝視着她,清醒地道:「這大苦之位,對我而言,早就勘破了,今日能命喪你手,我毫無怨言,青鸞,也只有你,能救我出苦海。」

「你當真毫無怨言?」青鸞的眼睛慢慢濕潤了,用力揚起頭來逼退眼角的淚意,哽聲道:「你拋得下皇位,拋得下身後的一切嗎?」

「只要你能放下對朕的仇恨,朕自然拋得下一切,青鸞,朕老了,也累了,江山社稷交給儲君便是,他自會處理一切。」

「若你今日真的死在少林寺,恐怕會引起大亂,我給你時間,待你處理完朝堂之事,你再來找我,我在這裏等你。」

「你?」雍正緊盯着青鸞的眼睛,有些高興也有些詫異,急切地道:「此話當真?」

「你來與不來,我都在這裏。」青鸞將手裏的劍塞回到雍正手上,後退了幾步,轉身颯然離去。

——

雍正十三年八月二十三日,雍正在圓明園暴斃,死因不詳,內侍取出了乾清宮正大光明匾額后的諭旨,四阿哥弘曆繼承大統,登上了皇位,改年號為乾隆。

落日之下,百花山的古道上,兩匹馬並肩而行。

他還是覺得有些不明白,便問:「這朝中可有人助你一臂之力,否則你是怎麼從火海里逃出來的,又是何人放的火?你又何以知道我的一切行蹤,一次兩次的跑來刺殺我。」

她只是笑:「事到如今,還想這些做什麼,幫我的人也是在幫你,難道你又要反悔了不成?」

「自然不會,能和你逍遙人世間,也是人生一大快事,青鸞,我和你一樣,嚮往這廣闊的天地已久,如今總算是自由了。」

「難為你想出了死遁這個方法,可惜你走得突然,弘曆這皇帝真是當得有些措手不及呢?!」

「那孩子自小聰明,鬼點子多,做事也周全,何況還有十四等人在旁輔佐,交給他我是放心的。」

「真不後悔?」

「不後悔,可我也想知道,當初在景陵,那一劍刺得好狠,你是真的要取我性命嗎?」

「那一次是另有其人?」

「是誰?」

「......」

「你不說我也能猜到十之八九,隆科多真是給我留了一份厚禮啊?」

「怎麼,你怕了?」

他搖搖頭,認真地看着她:「有你在,自然是不怕的。」

她笑了笑,打馬揚鞭噴向前,」天快黑了,我們走快些。「

他嗯了一聲,加速跟上了她。

「其實,我也有一份禮物要送給你?」

「是什麼?」他好奇地問。

「到家你就知道了。」她有些故弄玄虛,卻笑得很甜。

夕陽下,兩批駿馬快速奔向了山林深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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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步皆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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