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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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家出了命案,第一個想到的,就是楊乃武。

此人是個生員,俗稱秀才。提起楊秀才,餘杭縣城裏城外,無不盡知,但提到此人的表情,並不相同,有的蹺起拇指,有的噤口不語,有的面有恨色,有的掉首不顧。吳家老大是屬於蹺拇指的那一類。

吳家是餘杭有名的富戶,起家才五六年,做的是米生意。洪楊亂平,最感缺乏的就是糧食,吳家與「胡財神」胡雪岩有舊,領了胡雪岩獨資開設、分號遍佈海內的「阜康」錢莊的本錢,到江西、湖南販米來賣,發了大財。又有人說,吳家是掘著了長毛的「藏」,金銀珠寶,不下百萬之多。不管怎麼樣,說起來,吳家總是個暴發戶,暴發戶常有許多叫人看不上眼的行徑,所以吳家的錢雖多,名聲卻很壞,尤其是對吳老大。

吳老大好色,且專喜勾引蓬門蓽竇的幼孀少婦。有一次著了人家的「仙人跳」,少不得磕頭求饒,耗財遮羞,身上只帶得十來兩散碎銀子,當然了不得事,說好說歹,講定了二百兩銀子,但是得回家去取。

一去不來怎麼辦?有道是「捉賊捉贓,捉姦捉雙」,姦夫著好衣衫出門,就奈何他不得了。扎局的主家原是預先計劃好的,拿起剪刀,「咔嚓」一聲,將吳老大的辮子剪了半條。

吳老大大驚失色!這是件非同小可的事。且不說「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不可毀傷」,編髮為辮,是清朝特有的制度,當年清兵入關,為了剃髮結辮,不知道殺了多少人!如今剃頭挑子上還留着具體而微的懸首示眾的旗杆,一想起沒有辮子就可能沒有腦袋,吳老大豈能不驚?

「你拿二百兩銀子來贖你這半條辮子!」

「是,是!」吳老大一迭連聲地說,「一定來贖,一定來贖!」

回家一想,二百兩銀子倒是小事,就怕銀子捧了去,人家還是不肯給辮子,留着這個把柄,慢慢勒索,後患無窮。無論如何要想個一勞永逸之計。

於是,有人建議:「這一勞永逸之計,除非楊秀才,再沒有第二個人可以請教。」

備了一桌盛筵,將楊乃武請了來。酒到一半,吳老大吐露本意。楊乃武卻是面有難色。

「真箇整條辮子都剪掉了,反倒好辦。」

「怎麼呢?」吳老大急急探問,「楊大哥,你倒說個道理我聽。」

「整條辮子剪掉了,就索性去做和尚,過些日子再還俗,有何不可?」

吳老大啼笑皆非,「楊大哥!」他怨懟地說,「我心裏像油煎火燒一樣,你還跟我開玩笑?」

「不開玩笑怎麼樣?事情實在很難。」楊乃武說着,意態悠閑地幹了一杯酒。

「楊大哥,沒有事難得倒你的。」

「你不要急!」楊乃武復又悠然引杯,「事緩則圓。」

這是胸有成竹的神情。吳老大心裏有數,告個罪離席。不一會兒,領着兩個下人,端了兩個紅托盤出來,盤中堆著耀眼生光的大元寶——藩庫所鑄,名為「官寶」,每個五十兩,共是二十個。

「楊大哥,這一千兩銀子,我先叫人送到府上去。你慢慢喝酒動腦筋。」

「也好!」楊乃武作個孺子可教的表情,「等我慢慢喝酒動腦筋。」

喝不多久,楊乃武的書童小喜悄悄掩了進來,四目相接,見他點一點頭,知道一千兩銀子妥收無誤了。

於是他問:「小喜,城隍廟演神戲是哪一天?」

「後天起,一連三天。」

「好,你下去。」說完,楊乃武向吳老大努一努嘴。

吳老大會意,向左右吩咐:「你們也下去!」

等言不入六耳了,楊乃武方始開口:「後天你帶一把好剪刀到城隍廟去看戲。等小寶順的『三本鐵公雞』上場,一定擠得水泄不通,你就剪人家的辮子,剪得跟你一樣,只剩半條。剪個四五個人,拿剪刀跟辮子都丟掉。」他停了一下問,「你懂了吧?」

吳老大想了一下說:「還不大懂,以後呢?」

「以後?你當然摸一摸腦袋瓜,喊將起來,說是辮子叫人偷剪了。」

「啊,啊,我懂了,我懂了!」吳老大很高興地,但一轉念間,又有疑問,「可是,我自己的半條辮子,還在人家手裏,那個人來找我怎麼辦?」

「那個人怎麼還敢來找你?如果敢來找,正好!你劈臉先打他兩個大嘴巴,扭他到縣衙門裏,要他賠你的辮子。」

吳老大離席而起,長揖到地,起身蹺一蹺拇指說:「楊大哥,我服了你了。」

「吳老大,到底怎麼回事,你要說實話!」

「是這樣的——」

吳老大吞吞吐吐地,有着難言之隱的模樣,不過等他說完,大致已可了解。吳家未發財之前曾借過金寡婦一筆錢,總數不過一百兩銀子,金寡婦本是富孀,亦不在乎此戔戔之數,一直沒有追索過本金,連利錢都沒有討過。這幾年,金寡婦的兒子不成材,吃喝嫖賭,把好好一份人家敗得光光,自己遠走他鄉,去向不明,丟下老娘,苦得就快要討飯了。

這天賣破爛,金寡婦無意間發現吳家的借據,才想起還有這樣一筆財富。一百兩銀子當初揮手即忘,如今卻成了養命之源,便喜滋滋地上門索欠,說明不計利息,只要本金。吳家為富不仁,不肯認這筆賬,卻又怕吵將起來,面子不好看,好言安著,將借據騙到手中,託詞缺少現銀,約金寡婦第二天去取。

到了第二天,吳家翻臉不認,金寡婦才知上了大當,無奈憑據已失,吵不出名堂,只得含淚而回。到了黃昏,悄悄來到吳家位在僻巷中的後門,一索子弔死了。

發現金寡婦上吊的是地保王林,戒慎恐懼地伸手去摸了一把,身子已經發硬了。他心裏在想,這件事如果出在別家,上門報信,代為料理,多少有幾兩銀子謝禮可得,吳家是一毛不拔的「鐵公雞」,不必生此妄想,且顧公事要緊。

於是,王林走出僻巷,繞到吳家前門,大聲嚷道:「你家後門有人上吊了!屍首不要動,等我報案回來再說。」

說完,拔腳便走,自然是直奔縣衙門。

吳家可大起恐慌了!金寡婦因何自盡?啞子吃餛飩,自己肚子裏有數。雖說死者索債,已無證據,但吳家早年跟金寡婦借過錢,並不是沒有人知道,而這幾天金寡婦兩次上門,亦有鄰居得見。如果縣官從這些事實上去追究死者自盡的原因,豈能脫得了干係?

有道是「滅門縣令」!老百姓遇着這樣的命案,足以傾家蕩產。因此,吳老大親自去求教楊乃武時,一見面便雙膝下跪,磕了一個響頭。

「楊大哥,」他說,「憑空遭一場飛來橫禍,無論如何要求你解救。」

「起來,起來!什麼事,這樣子著慌?」

「金寡婦在我家後門弔死了——」

聽吳老大約略說知經過,楊乃武毫無表情,只說:「等我去看了再說。」

陪着到家,恰好王林亦從縣衙門報了案,折回來通知:「縣大老爺明天一早來相驗。」又說,「巷子太狹,擺不下公案,只好在你家大門口相驗了!」

等王林一走,楊乃武說出一句話來,是吳老大再也想不到的:「找兩個人來打牌。」

此時何有打牌的工夫,更何有打牌的興緻?吳老大心想,這不是開得玩笑的事,因而賠笑說道:「楊大哥,這時候怕找不到牌搭子了。」

「你家裏總有人吧?」

吳老大不敢再作聲了。自己上桌,再找了米店裏的兩個夥計來陪楊乃武打牌。心裏在想,這大概是故意示人以閑豫的作用。對左右鄰居來說,倒是顯示問心無愧的好辦法。無奈故作鎮靜,並不能渡過難關,因此牌聲噼啪,驚得他更加心神不寧。

十二圈打完,時近午夜,楊乃武將籌碼一推:「吳老大,煩你結一結賬,看我輸了多少?」

吳老大如逢皇恩大赦,一迭連聲地說:「小事,小事!楊大哥,你不必管了,請來吃宵夜。」

這該談正事了吧?他在心中自語。誰知楊乃武依舊絕口不談命案。直到宵夜吃完,才悄悄跟吳老大說:「我們倆看看去。」

「是!」

吳老大帶兩個男佣,打着燈籠,出大門往東,便是那條僻巷。楊乃武關照傭人,守住巷子兩頭,見有路人行近,舉燈為號。

安排已畢,方與吳老大來到金寡婦屍首前面,他向兩頭看了看,很清楚地說:「你把屍首抱下來!」

「屍首抱下來?」

「不要多問!」楊乃武很不客氣地,近乎呵斥地說,「照我的話做。快!」

吳老大不敢再多說一個字,抱住金寡婦的屍體,往上一聳,剛將披頭散髮的一個腦袋從圈套中卸出來,楊乃武卻又開口了。

「再吊上去!越快越好!」

於是,吳老大匆匆將金寡婦的頭又往圈套中一掛,迅速地退後兩步,望着搖蕩的屍體喘氣發愣。

「走吧!」楊乃武拉着他說,「回家說去。」

「回老爺的話,門上去打聽過了,金寡婦確是到吳家討過債。去了兩次,據看見的人說,頭一天去,出來的時候笑嘻嘻很高興;第二天就完全不對了,兩眼淚汪汪,好像受了很大的委屈!」

聽得親信門丁沈彩泉的話,劉錫彤拈著兩撇灰黃的、形如鼠須的八字鬍子笑了,「那姓吳的,好不知趣!」他說,「想不到也有犯在我手裏時候。」

「是啊!」沈彩泉說,「大少爺的喜事,照他的身家,起碼也要送個一百兩銀子的賀禮,哪知道只要八兩頭!」

這一下,劉錫彤在想,就送八百兩銀子來,也未見得能許他安然無事。這樣想着,便正一正臉色說道:「這可是一樁大案,你不要隨便答應人家什麼!」

「老爺請放心!」沈彩泉很快地答說,「門上不是不知道輕重的人。好大一塊肥肉,哪捨得一頓就吃光?」

「你知道就好。」劉錫彤看一看自鳴鐘吩咐,「傳轎!」

轎子是早就抬到大堂滴水檐前了,應帶的人亦已伺候多時——縣官驗屍,律有明文,只准帶四個人:刑房書辦、仵作、兩名差役。刑房書辦簡稱「刑書」,權柄極大,花樣極多,在哪一個州縣,都是提起來令人畏憚的人物,唯獨餘杭縣的這個刑書張士鎮例外,為人極其老實無用,一切都聽沈彩泉的指使。

刑書尚且如此,仵作更不在話下,一見沈彩泉從角門中出現,兩人都站了起來,不約而同地招呼一聲:「二爺!」

「今天這一案,你們都知道了?」

「知道。」張士鎮答說,「吳家太刻薄,報應!」

「也不見得。」沈彩泉淡淡地說,「一切都要看案情說話。」

「是!是!看案情說話。」張士鎮說,「我聽二爺的招呼。」

沈彩泉點點頭,將嘴一努,等張士鎮跟着他到了走廊另一頭,輕聲問道:「吳家有人來過沒有?」

「沒有!」張士鎮很明確地回答,「什麼人也沒有。」

這就是怪事了!像這樣的命案,事主不論是理屈或者受累,一定會趕緊託人來打點,哪怕是空口白話,也總有一句。吳家竟然視為無事,理不可解。

「那,」沈彩泉問,「吳家倒是什麼意思呢?」

「我也不懂。聽他們鄰居說,昨天晚上還打了半夜的牌,三更過了,才送客出門。」

「知道不知道是哪些客?」

「只知道有個楊乃武。」

「怪不得了!」沈彩泉停了一會兒,冷笑說道,「事情擺明了在那裏,神仙也救不得他這場官司。老張,這件案子頂要緊的是,要有屍親出頭。金寡婦是絕戶,她娘家總有人啰?」

「有個侄兒,今天會到場。」

「那就好了!」沈彩泉很有把握地說,「楊乃武天大的本事,也擋不住我們的財路。」

吳家門前圍得水泄不通,儘管鳴鑼喝道,老遠就知道縣官駕到,卻沒有人願意讓路。直到差役揚起皮鞭子要抽了,方始從人叢中閃出一條路來,勉強容轎子通過。

層層疊疊的人牆,圈出四五丈方圓一塊地朝南擺一張系著紅桌圍的方桌,是縣官的公案,旁邊斜放一張半桌,供錄供填屍格之用。公案右前方一扇門板,上覆草荐,草荐之下就挺著金寡婦的屍首。

劉錫彤一下轎便升公堂,大聲問道:「地保呢?」

王林聞聲閃了出來,跪在地上報名:「地保王林,給大老爺磕頭。」

「這件命案是怎麼回事?」

「死的是金寡婦。昨天黃昏時分,即死在吳家後門口。地保一面通知吳家,關照他們不準動屍首,等大老爺來相驗,一面到衙門裏報了案。」

「你第一個看見的?」

「是!」

「你怎麼知道已經死了呢?」

「地保伸手摸了摸,小腿上的肉都發硬了。」

「嗯,嗯!」劉錫彤吩咐,「驗吧!」

於是刑書張士鎮就位,取出「屍格」,濡筆以待,仵作沈祥上前揭開草荐細看了一會兒,又拿軟尺比畫了一會兒,走回來單腿跪在公案前面。

大家都有些奇怪。向來驗屍的規矩是,仵作照「屍格」上規定的項目,一項一項檢驗,一面驗,一面大聲報告結果,稱為「喝報」,不許有絲毫含糊。如今沈祥不照規矩辦,卻去跪在縣官面前幹什麼?

念頭都還不曾轉完,只聽沈祥在說:「回大老爺,這金寡婦是上弔死的,舌頭拖出來三寸三分長。」

劉錫彤見他當差這樣子馬虎,大為不悅,板着臉問道:「你這麼看了一下,就敢斷定是上弔死的?作興身上有傷呢!」

「身上沒有驗。」沈祥囁嚅著說,「是女屍,不便動手。」

這下將劉錫彤惹惱了,「知道是女屍,為什麼不帶『官媒』來?」他拍著醒木喝道,「當差如此顢頇。來啊!賞他二十板子!」

「喳!」差役劉聲答應,身子卻都不動。

「大老爺!」張士鎮起身為他求情,「沈祥糊塗,該打!不過,在這裏打了他屁股,就不能當差了,耽誤大老爺的工夫。請大老爺饒他一回。」

「也罷!拿這頓板子寄在他狗腿上。」劉錫彤說,「快傳官媒。」

「是!」張士鎮向沈祥喝道,「還不馬上去找馬二娘!」

馬二娘就是「官媒」,在她未傳喚到場以前,無法進一步驗屍。劉錫彤便先傳訊事主與苦主兩造。苦主是金寡婦的遠房侄子,名叫夏本江,平時不務正業,與金寡婦早就絕了往來。這天是為刑房的差役尋到,心知打這場官司,贏了有很大的好處,就輸了,吳家至少要替死者買棺盛殮,經一經手亦有幾文可以撈摸,便樂得出頭了。

供詞是早就由刑房差役教過的,他說:「吳家從前很窮,欠我姑媽的錢,是大家都知道的。前兩天她跟我說,要到吳家討債,我就勸她,吳家做人刻薄,未見得肯還。不要討債討不到,討一肚子氣回來。我姑媽說:『我窮得沒飯吃了!你做侄兒的境況不好,又不能養我,我不向吳家討債,難道活活餓死?』哪知道餓都沒有餓死,讓吳家氣死、逼死了!」說到這裏,大聲乾號,硬擠出兩滴眼淚。

「夏本江!」劉錫彤問道,「你說你姑媽是給吳家氣死、逼死的,有什麼證據?」

「大老爺明鑒萬里,我姑媽要尋死,哪裏不好尋,偏偏要到他吳家去上吊?明明是怨氣不出,做了鬼都要跟吳家算賬,請大老爺做主申冤!」夏本江磕著響頭說,「大老爺明鏡高懸,公侯萬代。」

「果然是吳家氣死你姑媽,本縣自然替你做主。」劉錫彤接着傳問事主,「你叫什麼名字?」

「小的叫吳治。」吳老大答說。

「金寡婦可是在你們後門口上弔死的?」

「小的不知道。」

「你怎麼不知道?」劉錫彤拍著桌子說,「在你家出的事,你怎麼會不知道?」

吳老大不慌不忙地答道:「回大老爺的話,地保來通知,說金寡婦弔死在我家後門口,到底是不是在我家後門口上的吊,小的沒有看見,不敢瞎說。」

「那麼,金寡婦的屍首,怎麼會弔在你家後門口的呢?」

吳老大仍然是一句:「小的不知道。」

「哼!」劉錫彤冷笑着說,「問下去你就知道了。我問你,你家可曾跟金寡婦借過錢?」

「借過。」吳老大答說,「是多年前,小的父親經手借的。」

這下提醒了劉錫彤,「對了!」他問,「你父親怎麼不到案?」

「小的父親病在床上——」

「咄!」劉錫彤將醒木一拍,「為什麼早不稟明,等我問到才說?」

「大老爺明鑒,小的還來不及說,絕不敢故意欺瞞。請大老爺饒恕。」

「也罷,下次不饒!」劉錫彤問,「當初借了多少錢?」

「一百兩銀子。」

「可曾還清?」

「早就還清了!」

「借錢的時候,有沒有中保、筆據?」

「有的。」吳老大答說,「是東街上張裁縫做的中,也立了筆據。張裁縫前年亡故了。」

「這樣說,原中已經不在。」劉錫彤問,「你還錢的時候,可有見證?」

「沒有!」吳老大又加了一句,「早知有今天這種麻煩,當初倒應該請一位見證。」

「你好利口!」劉錫彤問,「我再問你,借錢時候所立的筆據,可曾收回?」

「自然收回了!」

「在哪裏?」

「在——」

剛說了一個字,只聽有人大嚷:「不要擠,不要擠!」

大家都在聚精會神地聽縣官問案,驟然聽得這一喊,無不一驚,也無不循聲去望,只見是楊乃武在向一個鄉人呵斥。

劉錫彤很生氣,正想發作,而楊乃武搶在他前面開了口,「大老爺在這裏,這裏就是公堂。」他向那鄉人告誡,「擾亂公堂,當心大老爺動怒,一頓板子打得你求饒都來不及。」接着,轉過身來,恭恭敬敬地向劉錫彤一揖,「鄉愚無知,求老父母寬恕他一遭。」

明明是他自己擾亂公堂,卻故意栽在別人身上,只是一番做作,煞有介事,於父母官的尊嚴,絲毫無損,既然絲毫無損,劉錫彤也就不便再計較了。

而就在這個小小的波折中,楊乃武已向吳老大遞了眼色——從金寡婦那裏騙來的筆據,不宜呈堂,因為作廢的借據,不會保存多年,一交出來,便是破綻。他怕吳老大一時想不明白,說一句「在家裏」,事情就糟不可言了,因而故意驚擾,阻斷了吳老大的口供。

於是當劉錫彤重新詢問,吳老大很從容地答道:「在收回筆據的時候,就把它撕掉了!」

答得不錯,錯在話剛說完,向楊乃武遙遙望了一眼,彷彿在問,可是應該這樣回答?這個眼色為劉錫彤所見,越發了解,果然是楊乃武在搗鬼。

因此,他不肯放鬆,緊接着又問:「這兩天金寡婦到你家來討過債沒有?」

「來過。」吳老大答說,「來過幾次,都是無理取鬧。」

「怎麼樣的無理取鬧?」

「無非糾纏不清。一會兒說有借據,一會兒說有人證。結果一樣都沒有,只賴著不走。」

「你家裏怎麼樣呢?」劉錫彤問,「把她攆了出去?」

這是所謂「套問」,一不小心,就會上當。吳老大是受過教育的,想了一下才回答:「我家沒有攆她。她自己看看沒有意思,只好走了。」

「這是第一次的事?」

「是!」

「第二次呢?」劉錫彤緊接着問,「既然金寡婦自己覺得沒意思,何以又來吵鬧?」

「那就不知道了。想來是窮極無聊的緣故。」

「金寡婦雖窮,當初到底也曾借過錢給你家,莫非你家就一點不念以前的情分,周濟周濟她?」

這似乎是題外之話,其實是問在要害上,吳老大一時張口結舌,不知如何回答。而就在這時候,官媒馬二娘到了。

劉錫彤先不理她,拉長了嗓子喊一聲:「來啊!」

「喳!」左右差役齊聲答應。

「把姓吳的押起來,帶回衙門慢慢兒問。」劉錫彤又指著吳老大說,「你家為富不仁,受過人家的好處,如今翻臉無情,看起來金寡婦是怨氣不出,所以弔死在你家後門口。你雖不殺伯仁,伯仁由你而死!」

「大老爺,冤枉!大老爺,冤枉!」

任憑吳老大極口喊冤,差役們卻不由分說,上前拖起他來,加上一副手銬,前曳后推,押到一邊。

等馬二娘上前行過了禮,劉錫彤吩咐:「你要好生驗,看屍首身上有傷無傷,不可馬虎!」

「是!」馬二娘答道,「回大老爺的話,女屍不便在這裏驗。」

「是啊!這裏怎麼可以驗女屍!」劉錫彤問道,「附近可有尼姑庵?」

「老爺!」沈彩泉低下頭,在劉錫彤耳際說了兩個字,「吳家。」

這提醒了劉錫彤,大聲說道:「就在事主家找間屋子,把屍首抬進去驗。」

這是大幹禁例的事。《大清會典》載明縣官相驗准帶的人數,用意即在防止騷擾事主,如今指定在事主家驗屍,那就不止於騷擾,直是有意與事主為仇——從來屍首隻能抬出門,不能抬進門。甚至一二品大員病故任上,盤靈回鄉,靈柩進城,亦須奉旨特許。這件事情是看得如此鄭重,而劉錫彤不顧律令,不恤人情,如有言官參上一本,包他「吃不了,兜著走」。

不過,此時在場的百姓,卻是敢怒而不敢言。吳家當然更為不滿,心知這是劉錫彤為門丁胥吏開了條撈錢的路子,只好央出人來跟沈彩泉打交道,說好說歹,講定六十兩銀子免了在他家驗屍。

於是,在附近找了一處敗落人家的廢園,將金寡婦的屍首抬到那裏。馬二娘婆媳倆上前動手。身上倒沒有驗出什麼傷痕,卻在喉頭驗出兩道縊痕。

消息一傳出來,已被收押的吳老大,扯開嗓子喊:「明明是金寡婦家移屍來敲詐!請大老爺申冤!」

「不要鬧!」劉錫彤喝道,「等本縣親自來驗。」

未驗之前,先要看一本書,這本書名叫《洗冤錄》,是研究驗屍的專著,縣官相驗必攜之書。劉錫彤叫人從轎子裏將《洗冤錄》取了來,翻到第三卷「自縊」這一門,其中有一條講移屍:「多有人家女使人力,或外人於家中自縊,其人不曉法,避見臭穢及避檢驗,遂移屍出外,弔掛舊痕移動,致有兩痕。舊痕紫赤有血蔭,移動痕只白色無血蔭。移屍事理甚分明。」

看完書再去看屍首,果然有兩條縊痕,雖都勒到肉里,但新舊痕迹,極其分明。一條從喉頭過耳後,皮下瘀血,所以色呈深紫,是致命的縊痕;另一條只是一道白印子,自是死後移動弔掛的新痕。

其事可疑,但劉錫彤只能疑在心裏,眾目昭彰之下,不能不因為那道白印子而釋放吳老大,否則往上一告,後患無窮。但夏本江直待他姑母死後,方聞噩耗,絕無移屍詐索情事,亦是他聽沈彩泉說過的,因而亦不便如吳老大的指控,反過來收禁夏本江。

「兩造都交保釋放!」他只能這樣處置,「改天候審。金寡婦的屍首,發交屍親殮葬。」

吳老大自然沒話說,夏本江卻不甘於偷雞不著蝕把米,好處沒有撈摸到,還賠上一具棺材。所以當堂表示,家無隔宿之糧,無法為金寡婦來買棺材盛殮。

「吳治!」劉錫彤反要向被告說好話了,「行善得福,你拿幾兩銀子出來給人買棺材。」

「是!大老爺的吩咐,小的不敢不遵。不過,金寡婦那面的人,移屍首想來害小的一家,倘或小的拿錢出來替金寡婦買棺材,事後說小的情虛,急於了事,小的反倒落了個把柄在人家手裏。這一層關係小的身家性命,要請大老爺做主。」

「不相干!不會因你行善,反倒定你的罪。」

「是!」吳老大慨然答說,「小的遵大老爺吩咐,送夏本江十兩銀子就是。」

吳老大的聲音中,有着掩抑不住的輕鬆的意味。劉錫彤如夢方醒似的在心中自語:「啊!我說了些什麼?那不就等於判他無罪了嗎!」

理解到此,他覺得很不是味道。草草收場,打道回衙,召集親屬談論案情,一致判斷是楊乃武授意吳家,在金寡婦屍首上動了手腳。如果當時有意忽略那道白印子,只從金寡婦何以自縊在吳家門口這點上去着力追究,將吳老大先下了監獄再說,這一案中便大有生髮。無奈當眾驗屍,已承認了有移屍的確證,一著已錯,滿盤皆輸了!

劉錫彤還不死心,要請一個人來商量。這個人名叫陳湖,字竹山,他的身份、行徑與楊乃武相仿,也是秀才,也是包攬訟詞,以刀筆為生。所不同的是,楊乃武專與劉錫彤作對,而陳卻是劉錫彤的「狗頭軍師」,當然也是他的鷹犬。

不必劉錫彤細說經過,陳湖先就大搖其頭,「老公祖,你吃了啞巴虧了!」他說,「這件案子決不能翻。」

「何以見得?」

「楊乃武是條毒蛇,打蛇要打在七寸上,不然一定被蛇咬。老公祖,你請想一想看,當時抓不住他的把柄,反倒是夏本江有移屍敲詐的嫌疑。更何況老公祖拿吳治捉了又放,就是判他無罪。如今除非有吳治自己移動屍首的鐵證,是無奈他何了!」陳湖停了一下又說,「此案首尾,我已經打聽清楚,錯在地保報了案,沒有派人徹夜看守在吳家後門口,以致只要一舉手之勞就脫了罪。楊乃武那五百兩銀子,來得好容易噢!」

「怎麼?」劉錫彤急急問說,「吳家送了他五百兩?」

「白花花五百兩現銀。」

這五百兩銀子應該是送到縣衙門來的!劉錫彤心裏在想,楊乃武不除,不會有好日子過,這件事非想辦法不可。

看他臉上,猜到心裏,陳湖跟楊乃武原是死對頭,此時,不借刀殺人更待何時?想到這裏,隨即說道:「這件案子所以不能翻,還有一個道理在內。吳治已經有話了,楊乃武說的:『鐵案如山,誰也拿吳家莫奈何。如果縣官想無風起浪,拼着一兩千銀子不要,到省里去告他一狀,哪怕他有軍機大臣的靠山,也要叫他丟紗帽!』」

聽得這話,劉錫彤氣得臉色發白,只是吹鬍子,「不錯,軍機大臣吏部尚書協辦大學士寶中堂,是我鄉榜同年。我的靠山硬不硬,他總會知道。」劉錫彤越想越氣,拍著桌子吼道,「我倒要看看,是我丟紗帽,還是他剝藍衫?」

藍衫是秀才專用的袍服,劉錫彤的意思是,要找機會行文學官,革他的秀才。那一下變成了一介老百姓,見了縣官,不能作揖要磕頭,不能稱「老公祖」,要叫「大老爺」,而且縣官可以剝他的褲子打屁股,身份地位大不相同了!

在劉錫彤想革掉楊乃武的秀才,貶低他的身份,好叫他有所警惕顧忌,不敢再與官府作對;而在楊乃武的想法,正好相反,不以得着一領青衿為已足,思量著更上層樓,變成舉人,躋入縉紳之列,那一來,縣裏如有與公益有關的大事,便可發言干預。而且,劉錫彤也是舉人出身,彼此便可平起平坐,稱呼改用「前輩」,與秀才見縣官,如晚輩見長輩,身份上矮了一截,又自不同。

如果秋闈得意,接下來還有件得意的樂事:藏嬌之願,可以實現!因此,楊乃武自從收到吳老大的那筆謝禮,估量一年的家用開銷,已有着落,便決定閉門謝客,為秋天上省鄉試,好好做個準備。

楊乃武家住南門,妻子姓詹,在娘家行二,都叫她詹二姑,為人賢惠能幹,對丈夫的起居飲食,照料得很周到。可是,楊乃武總是說孩子太吵,不能靜心用功,要另外找地方讀書。

大家子弟,為了便於讀書,摒絕繁榮,帶個書童住在深山古寺里,也是常有的事。詹二姑便作此建議,誰知做丈夫的卻又嫌不便,這樣商議了幾次,終於將她逼出一番楊乃武所期待的話來。

「我們縣衙門後面的那所房子,姓朱的房客,租期快滿了,早早通知他,自己要用,請他搬家,你看好不好?」

哪有不好之理?楊乃武的打算就是如此,卻不肯說出口來。此時喜在心裏,而表面上仍是淡淡地,「不知道姓朱的肯不肯搬?」他說,「如果他賴著不肯走,我亦犯不着為這點小事跟他打官司。」

詹二姑心想,丈夫的名聲在外,姓朱的房客豈敢無理佔屋?不過她存心忠厚,平常總勸丈夫,替人設法擋災申冤,是件好事,不過手段不可太毒辣。「公門裏面好修行」,幹這一行,又何獨不然?所以明知租約到期,姓朱的如果不搬,訴之於法,必佔上風,卻不肯攛掇丈夫打官司,只說:「倘或他賴著不肯走,無非想幾個錢,就貼補他幾文,好來好散算了!」

「你倒大方!」楊乃武趁勢落篷,「既然你這麼說,我就去跟房客交涉。」說罷,回卧房去換出門的衣服。

二月十幾的天氣,春寒猶勁。楊乃武著一件寶藍湖縐的薄棉袍,上套一件玄色寧綢琵琶襟的背心;直貢呢的套褲,褲腿扎得極其俏刮;下面是雪白細竹布的襪子,穿一雙簇新的雙梁緞鞋。一派紈絝子弟的裝束。

楊乃武本來生得高身材,長隆臉,腰挺臂長,稱得上英俊二字;加上這一身裝束,更有玉樹臨風之致。詹二姑看在眼裏,心中得意,一時有興,便即笑道:「倒像個花花公子!我索性打扮打扮你。來!坐下!」

等楊乃武坐了下來,詹二姑為他解發梳辮子,刨花水抹了又抹,梳成一根儇薄子弟所喜愛的油松大辮。

打扮整齊,楊乃武揣上幾兩碎散銀子,帶著書童興兒,瀟瀟灑灑地出門,直往縣衙後街而去。

一路走,一路想,想的只是一個女人——整個印象並不清晰,就像享用過一席水陸雜陳的盛筵,記不得從頭到底的每一樣菜,但隨便想起一樣,便覺舌體留芳,餘味津津。

最容易想起的是,她的白得出奇的皮膚和黑得出奇的長發;最難令人忘懷的是,她的臨去秋波一轉與同時拋來的甜笑;而一想起來便覺血脈僨張,驚心動魄的是她的背影。

那是一個只許丈夫略得一睹的背影!楊乃武清清楚楚地記得,那天是牛郎織女相會的日子,晚來無事,去收房租,但見光暈在窗,而雙扉緊閉,正待開口叫門,聽得水聲湯湯,一時心動,舔破了窗紙往裏張望,真箇眼福不淺,恰好看到那個只許丈夫略得一睹的背影!

明明長身玉立,怎麼叫「小白菜」呢?楊乃武在想,大概是形容她身材苗條的意思。纖腰一捻,攬在懷中,不知是何滋味?

「大爺!」

他突然聽到興兒立住腳喊,茫然地問道:「做什麼?」

「大爺要到哪裏去?」

楊乃武定神看了看左右,才發覺自己想得出了神,已走過頭了。於是轉身折回,吩咐興兒:「到後門去看看,門是開着還是關着?」

楊乃武的這幢房子,租給兩戶人家,一戶姓朱,一戶就是小白菜,各由前後門出入。興兒知道他是跟姓朱的房客來辦交涉,應該去叩前門,所以聽得他的話,未免困惑。

「不要多問多想!」楊乃武呵斥着,「叫你做什麼,就做什麼!」

興兒不敢多一句話,掉頭就走,楊乃武卻又將他喊住了。

這一次說話的語氣很柔和了,「你去看,如果門關着就算了。倘或開着,你就進去看一看,看葛小大在家不在家?回來告訴我。」他接着又說,「興兒,你也不小了,應該懂事。外面看到什麼,聽到什麼,回去不要跟大奶奶說。你聽我的話,秋天帶你去杭州,不然,你就不必想逛西湖了。」

逛西湖是興兒最大的心愿,所以聽得主人有此許諾,笑逐顏開,一迭連聲地說答說:「聽,聽!我不聽大爺的話,聽哪個的話?」

「對了!這才乖。」

「大爺,」興兒想了想問道,「如果葛小大在家,問我來做什麼,我怎麼說?」

「你說:我叫你去通知一聲,房錢三個月一付,快到期了,要早早預備好。」

「如果,小白菜問我,是不是也這樣說?」

這話問得好!楊乃武心想,興兒確是懂事了,倒不妨再試一試他,因而反問一句:「你看呢?」

興兒頗有受寵若驚之感,笑嘻嘻地說道:「大爺!你看我這麼說好不好,我說,大爺叫我來說,房錢快到期了,沒有也不要緊,不用着急。」

楊乃武笑了,在他腦袋上打了一下,「她不會問的。如果真的問,你告訴她實話就是!」他又加了一句,「告訴她,我快搬過來了。」

興兒答應着,直奔後門。門是虛掩著,一推即開,「呀」的一聲響,裏面便有人問:「哪個?」

正是小白菜的聲音,興兒高聲地答應:「是我!」

一個走進門,一個迎出來。小白菜梳頭正梳到一半,反手握著頭髮,站在門口說道:「原來是你!興兒,有事嗎?」

「沒事,我家大爺在前面,我走過順便來看看你。」興兒問道,「老葛呢?」

「在店裏。」小白菜一面回身入內,一面招呼,「你進來坐!」

等興兒進屋,小白菜抓了一把花生擺在桌上,又要去倒茶,只為一隻手握著頭髮,行動不便,興兒便說:「葛大嫂,請你不要客氣,你管你梳頭,我坐一坐就走的。」

聽他說話是大人的樣子,小白菜問道:「興兒,你今年幾歲?」

「十二。」

「我當你有十四五歲了呢,」小白菜對着鏡子問,「你家大爺來收房錢?日子還沒有到啊!」

「不是到你們這來收房錢,是要請前面搬家。」

「為啥?」小白菜很關切地問。

「我家大爺要搬來住。」興兒答說,「一個人搬過來。」

聽得這一說,小白菜的動作加快了,很熟練地盤好一個髻,插上黃楊木的簪子,收拾鏡箱,轉起身到興兒對面坐下。

「你說,你家大爺一個人搬來住?」

「是的。還有我。」

「我知道,當然會有你。」小白菜問,「這是為啥?」

「你是說,我家大爺為啥一個人搬來住?」

「是啊!莫非跟你家大奶奶慪氣?」

「哪有這樣的事?」興兒笑道,「我家大爺跟大奶奶好得很!大奶奶很賢惠,你又不是不知道!」

「那為什麼一個人搬來住呢!種種不便。」

「大爺今年秋天,要到杭州趕考,家裏太吵,搬到這裏來用功。」

「原來是這樣。」小白菜說了這一句。忽然微仰著臉,望着空中,只見她長長的睫毛,不住閃動,不知道在想什麼心事?

就在這靜寂之中,聽得外面有人咳嗽,興兒是聽慣了的,站起身來說:「我家的大爺來了!」

「啊!」小白菜有些驚惶,「興兒,你快出去,請大爺在外面坐一坐!」

這樣的神色是為了什麼?令人困惑,但不容他問,她已在推他出卧房了。

興兒的腳步剛跨出門檻,小白菜便將房門從他身後關上了。楊乃武主僕都不明白她何以如此張皇失措,只有在堂屋中,側起耳朵細聽動靜,裏面腳步往來,奔進奔出彷彿很忙碌似的。

聽了一會兒,楊乃武猜知究竟,自己的產業,當然熟悉,小白菜是奔走於卧室、廚房之間。所謂「廚房」,就是前面廊下,楊乃武很想繞過去看一看,她到底在做些什麼?但又覺此舉有欠莊重,所以還是靜靜坐等。

過了好一會兒,房門終於「呀」的一聲開了,楊乃武轉身一看,頓覺眼中一亮,小白菜梳得極亮的頭,薄施脂粉,越顯得唇紅膚白,似乎可以掐得出水來。

打量未畢,小白菜已盈盈含笑地在招呼,「楊大爺,」她說,「哪陣風把你吹來的?請裏面坐!」

這是個不尋常的舉動,楊乃武心想:她倒真膽大,居然敢在內寢接待男客,不怕她丈夫回來撞見會打飢荒?一念未畢,一念又生,她既如此,自己又顧忌些什麼,莫非膽量還輸給她不成?

這樣想着,已邁開了腳步,一跨進去,隨即明白她奔走於卧室與廚房之間的緣故。原來是現燒了開水泡茶,方桌上還有四個乾果碟子,桂圓、柿餅、瓜子、寸金糖。窮家小戶,這就是接待貴客的排場了!

「阿嫂,」楊乃武笑道,「為啥這樣子客氣?」

「楊大爺難得來!」小白菜一眼瞥見興兒在門外張望,趕緊胡亂抓了些乾果,送到堂屋裏,又問,「你要不要吃茶?」

「不要,不要!要吃我自己會倒。」

「對!要吃自己倒,你不要客氣,在我這裏就像在自己家裏一樣。」

裏面的楊乃武聽得清清楚楚,知道這話是說給他聽的。心想,若照《水滸》上王婆的說法,這就至少有「五分光」了!

因此,等小白菜重新進門,他便毫不客氣地盯着她看,她也不大避忌,一面走,一面看,一面說:「楊大爺,你今天打扮得好漂亮!」

「真的?」

「我從來不說瞎話。」

「我常說瞎話,不過那是為了幫人家打官司。至於在自己人面前,我也像你一樣,不說瞎話。」

聽得針鋒相對的「自己人」三字,小白菜抬起一雙又大又亮的眼睛,很快地在他臉上一轉,然後走過來,拿茶碗推一推,抓些乾果放在他面前。

「阿嫂,你一雙手好白!」楊乃武裝作去拈糖,撳住了她的手。

小白菜臉一紅,向外努一努嘴,暗示有興兒在外,要防他看見。

楊乃武笑一笑,知道又加了「兩分光」了。

久經風月的楊乃武,想起一句俗語:「千肯萬肯,只怕男的嘴不緊。」

小白菜此時的表情,正就是這句俗語的註解。初下手便有這樣的成就,實在已超出估計,如果操之過急,使得她心存疑慮,好事反倒難諧。如今最要緊的是,要讓她安心。

這樣想着,便鬆開了手,也收斂了輕佻的笑容,大大方方地說:「你請坐!」

小白菜挑了個正對門口的位置坐下,拈粒瓜子去嗑。菱角樣的紅唇中,露出雪白的兩排門牙。本來一陣紅,一陣白的臉色,也恢復正常了。

「聽說楊大爺要搬來住?」

「是啊!家裏孩子多,太吵,想看看書都不成,更莫談做文章。」楊乃武說,「今年是大比之年,要趁早用一用功。」

「啥叫大比之年?」

「今年鄉試,秋天要到省城裏去趕考。」

「那一定高高考中!」小白菜問道,「考中了就是舉人老爺,那時候——」她笑一笑沒有再說下去。

楊乃武當然要追問。

「那時候,楊大爺的身份更加尊貴,只怕再也不會理我們這種低三下四的人了!」

「大錯,大錯!第一,我不是那種人。第二,你也不是什麼低三下四。我真——」

這下輪到小白菜追問了:「話怎麼不說完?」

「有句話我實在不該說,不過實在忍不住。」楊乃武右手掐著左手的脈息,十分痛心似的,「我真替你可惜!『巧婦常伴拙夫眠』。」

語聲未終,小白菜的眼圈便紅了,趕緊轉身過去,抽出掖在衣襟中的一塊藍綢手絹,悄悄拭淚。

「唉!」楊乃武一半真心,一半做作,重重地嘆氣說,「老天爺瞎了眼!」

「咄!」小白菜倏地轉身,驚惶地呵責,「罪過!罪過!你真是沒輕沒重,老天爺都好罵的?」

「實在是老天爺不公平。」楊乃武又微喟著,「這也不去說它了!唯有逆來順受,自己尋自己的快樂。」

這也正是小白菜平時常常想到的一句話,如今聽楊乃武也是這樣相勸,證明自己的想法不差,所以抑鬱的心情,立刻就開朗了些。

「楊大爺,」小白菜談到正事,「剛才聽興兒說,楊大爺要搬了來,我好高興。楊大爺,不是我派人家的不是,前面姓朱的人家太刻薄了,硬將中門關閉,獨霸那口甜水井。啥叫『遠親不如近鄰』?像這種鄰舍,真替我省省吧!」

「原來是這麼件事!」楊乃武答說,「照這樣子,我更要請他搬家了。等他一搬,我馬上拿中門打開,隨你什麼時候來打井水。」

「阿彌陀佛!」小白菜合十當胸,高興地說,「從此不必為吃碗水苦惱了!」

「一幢房子裏,何必關斷了門?說句不嫌忌諱的話,倘或寒冬臘月,火燭不小心,關斷了門,自己就少一條出路。鄰舍本來要相互照應的,不過,」楊乃武下了個轉語,「有道是『話不投機半句多』!關斷了不往來也好。」

「怪不得!像我們這種鄰舍,就該拿中門關斷。」

楊乃武玩味她的語氣,似乎有誤會之意,誤會他口中大方,其實不願往來,這當然需要立即解釋,但語氣卻不宜太急切。

於是,他笑一笑,輕描淡寫地說:「恰恰相反,像阿嫂你這樣的鄰舍,我巴不得多兩個。」

小白菜確有些誤會,只是她的誤會與楊乃武所想的不同。她不會惹他討厭,是她所深知的,只怕他不願跟她丈夫往來。如今聽他的話,似乎根本沒有想到她丈夫,看來是自己多疑了。

她一面這樣轉着念頭,一面笑道:「多謝楊大爺抬舉。」

楊乃武沒有聽清楚她的話,因為她的笑容極甜,牙齒極美,心無二用,眼中整頓全神,耳中便聽而不聞了。

「楊大爺,」小白菜看出他兩眼何以發直的緣故,正一正臉色問道,「大奶奶可一起搬來?」

「她不搬。」

「那麼,哪個照應你的飲食呢?」

「家裏送飯來。」

「也只好這樣,一個人沒法子開伙食。」小白菜很誠懇地說,「楊大爺,將來要茶要水,儘管到後面來叫我!」

這是「固所願也,不敢請耳」的一件事!楊乃武心想以後接近,也不愁沒有借口。此行收穫已多,留着長線放遠鷂,第一次應該適可而止。

「阿嫂,」他起身說道,「多謝,多謝!」

小白菜也不留他,只問:「楊大爺,你哪天搬來?」

這一問,楊乃武需要考慮——他跟姓朱的房客談判遷讓,尚未定局,癥結是姓朱的想多要幾文搬家的津貼,而楊乃武決定軟磨硬逼,不讓姓朱的佔便宜。如今情形不同了,決定滿足對方的要求,催他儘快搬走。

想停了便即答說:「等前面房客一讓,我馬上搬來,至多十天半個月的事!」

「也要挑個黃道吉日。」說着,小白菜將掛在銅帳鈎上的皇曆取了來,翻一翻說,「三月初八是好日子。」

「阿嫂真了不起!」楊乃武大讚,「還知書識字,真正難得!」

「哪裏!」對此不虞之譽,小白菜自覺受之有愧,雙頰泛起一抹薄薄的紅暈,「我只識得幾個數目字。」

「這就怪了!那麼,阿嫂,你何以曉得三月初八是黃道吉日?」

「『獃子看長行』!這個訣竅你都不懂。」

楊乃武被提醒了。皇曆上,日子不好,下面只綴「諸事不宜」四字,倘是好日子,「宜」這個、「宜」那個,長長的一行,一望而知。

於是,楊乃武細看皇曆,三月初八是好日子,但卻不宜於遷居,而下一天恰好相反,做別樣事情都不好,最好破土、遷移。

等他說明了緣故,小白菜微有悵惘之意,「可惜,」她說,「三月初九我就幫不上忙了。」

「幫忙不敢當。不過為了什麼,能不能告訴我?」

「告訴楊大爺也不妨,那天是我爹的生日,已經說定了,要去上我爹的墳。」

「真是孝順女兒,好,好!你儘管去。做了鄰居,相處的日子很長,哪裏少了請你幫忙的時候?」

聽這一說,小白菜也釋然了。親自送楊乃武出門,到了門口卻又要求暫停,匆匆回身入內,找了張草紙,將吃剩下的寸金糖與柿餅,包在一起,送給興兒帶回去吃。

這是買他的嘴,興兒領會到此,覺得應該跟主人說出來,卻不知如何措辭。想來想去,想到小白菜的丈夫,在豆腐店當夥計的葛小大,突然有所發現,很興奮地說:「大爺,小白菜好比潘金蓮!」

楊乃武一愣。由潘金蓮想到武大郎,再想到葛小大肥短笨拙,走路搖搖擺擺,其形如鴨的那副模樣,不由得「噗」的一聲笑了出來。

但是,再想下去就不好笑了!如果說葛小大夫婦像武大郎與潘金蓮,自己不就成了西門大官人了嗎?

這一轉念,心裏有着無可言喻的厭惡,順手就在興兒後腦勺上打了一掌,「畜生!胡說八道。」他又正色告誡,「以後不準說!」

「我只是跟大爺說一說,哪裏會去跟人家說?」興兒哭喪著臉表白,「難道我不曉得,她是潘金蓮,大爺就是西門慶。」

「放你狗屁!越說越好聽了。」

興兒不敢再響,不過雖挨了打,心裏卻是痛快的,因為想說的話到底說出來了。

楊乃武心裏可是窩窩囊囊的,很不舒服。自己乾的這一行,得罪的人很多,偶爾走一步桃花運,偏偏有這樣巧的事,情景竟與《水滸》「武十回」約略相似。且不說真箇做了入幕之賓,只要一搬過去,只怕就有人飛短流長,拿他與小白菜,編一段「挑簾裁衣」的故事。

算了!他想,省點事吧!要讀書用功,另外找處清靜的地方。

楊乃武已經決定罷手,而小白菜卻是朝思暮想,一心盼望三月初九,早早到來。可是,一連數日,毫無動靜,細細觀察,前面姓朱的房客,一點沒有搬家的樣子。這天可忍不住了,決定找個借口,到朱家去查探一番。

她換件衣服,攏攏頭髮,正待出門,來了個客,一進門便喊:「小大嫂,小大嫂!」

小白菜不用看,就知道是以前的鄰居桂金。她是捕役阮三的姐姐,三嫁婦人而又居孀,如今與個專門跑腿催錢糧的何春芳混在一起。這樣的女人上門,小白菜自然是有戒心的,所以趕緊迎了出來,不願意她闖進卧房。

「桂金姐,好久不見。」小白菜看她四十歲的人,還學小姑娘梳兩個丫髻,搽一臉怪粉,胭脂塗得像猴兒屁股一般,不由得笑着打趣,「你是越來越俏,越來越年輕了!」

「不要尋我老太婆開心。」桂金一伸手摸着她的左臂問道,「穿這麼一件薄棉襖,冷不冷?」

「不冷!」

「還說不冷,看你臉都凍得發青了,真是,『若要俏,凍得跳』。不過,」她又捏一捏她的臂膀,「俏歸俏,瘦倒不瘦,雪白粉嫩的肉,饞殺多少男人!」

小白菜臉一紅,「桂金姐,」她白了她一眼,「你酒吃醉了?」

「我中上難得吃酒的。小大嫂,」桂金急轉直下地說,「走,走,到我家去坐,我有好些東西給你看。」

這話是第二次說了。第一次是半個月之前,說有個闊少爺,從上海帶來好些洋廣雜貨,不為做生意,只是好玩而已。那些雜貨中,有衣料,有胭脂花粉,也有新奇實用之物,譬如可以摺疊的梳子,打開來有十來格,貯放各種雜物的皮夾子之類。如果小白菜喜愛,先拿來用,價款以後再說。

世上有這樣的好事!小白菜霍霍心動,而終於辭謝了她的好意,怕用時痛快,將來討賬還不起,吵將起來,面子上不好看。

此時舊事重提,小白菜不由得想起一句第一次就想問的話:「桂金姐,你說的那位闊少爺是哪個?」

「你不認識的。是我的老東家。」

「老東家也不至於把那許多值錢的東西,隨隨便便交給你,連本錢都不要。」

「哪個說本錢都不要?我又不發瘋!」桂金大聲答說,「我還靠它好好掙一票,替我兒子討老婆呢!」

「那,」小白菜很有興趣地問,「你怎麼又說,我先拿來用,該多少錢,以後再算?」

「你當然不同啰!其中有個道理在內。」桂金沉吟了一下,帶點不好意思的神氣,「說實話,我是拿你當個活招牌。你小白菜走出去,哪一個男人不盯你兩眼?看你戴的、穿的,都跟別人不大一樣,少不得要打聽打聽。一問起來,是桂金那裏有這樣的好東西,我的生意不就來了?大戶人家我也走動得好幾家,不過那些小姐、少奶奶難得出門,就是出門,轎簾遮得風雨不透,人家也看不到。我說,張家二少奶奶用我的生髮油梳的頭,又亮又黑,人家不曉得是啥樣子?如果說:喏,你看小白菜梳的頭多俏括,一半靠我的生髮油。人家想一想,就要買了。」

嘰嘰呱呱一大堆話,無一字不灌入小白菜耳中,聽得渾身輕鬆,好生得意!

「桂金姐,你也是!」她是其詞有憾的語氣,「什麼活招牌不活招牌,難聽不難聽?」

「我這個人說話最直,你不要生氣。話又說回來,我認識的年輕姐妹也不少,除非你這分人才,別人要想替我當活招牌,我還嫌不好呢!」

「好了,好了,承你的情,不要捧我了。」

「那就走吧!」桂金憐惜地摸一摸她的衣服,「真的,像你的相貌、身材,穿這種毛藍布的襖兒,用這種黃楊木的簪子,真正委屈到頭了。」

聽得這話,小白菜心裏又難過,又感激,是千肯萬肯要跟着她去了,只是有一層顧慮,「天不早了,」她說,「那裏又遠,一去一來,怕趕不上替小大燒飯。」

「那容易!我有法子。」

桂金說完,掉頭就走了。走得極快,以至於小白菜想拉住她問一聲都不能夠。她不知道她有何法子,且先預備起來再說。

於是,擦把臉拉開鏡箱,細細撲粉,輕染胭脂,用刨花水將頭髮抹光,在毛藍布薄棉襖上,加上一件直貢呢的罩衫。正在換鞋,聽得外面有聲響,是桂金去而復回了。

「你看,不必替小大燒飯了。」桂金將採辦來的食物都放在桌上,「荷葉包的豬頭肉,熏腸子,六個燒餅,還有四兩燒酒。」

「費心,費心!」小白菜問道,「多少錢啊?」

「不要管它!我請你家小大。」桂金問道,「平時你出去,總要託人照應門戶吧?」

「托隔壁孫大媽。」

「那好,你把鑰匙交給她,叫她告訴小大,說你有要緊事回娘家去了,要晚上才回來。」

小白菜聽她的擺佈,一一照辦。到了桂金家,第一件大事,便是看她的「洋廣雜貨」,衣料、洋胰子、粉盒、「咕咕」會叫的洋娃娃,見所未見,樣樣可愛,真箇目迷五色了。

「挑啊!」桂金催促着,「怎麼不動手?」

「不知道從哪裏挑起?」小白菜靦腆地笑,「說實話,有些東西,我還不知道做什麼用的。」

「我也有些不識貨,只好先揀識貨的挑。你看,這塊玄色印度綢,好不好?」

「自然好,又軟又滑。」

「還不容易打皺。」說着,桂金捏起綢子一角,使勁揉搓了一會兒,一鬆手放開,綢子上的皺痕似有若無。

「真好!」小白菜不勝艷羨地,「比杭州的紡綢還好。只怕不便宜。」

「管它呢!這種貨色也只配你穿。」

桂金一面說,一面將那塊印度綢放在一邊,接着又拈起另一塊衣料,徵詢小白菜的觀感,只要她說一聲「好」,桂金隨手就揀出。

「好了,好了!」小白菜突然警覺,「我哪裏買得起。」

於是桂金歇下手來,端張椅子,倒杯茶來,與小白菜談論怎麼穿、怎麼戴,什麼料子該鑲什麼花邊,什麼衣服該配什麼首飾。一個說,一個想,片刻之間,小白菜飽享了一段夢想不到的風光。

白日夢畢竟醒了!「我可怎麼穿呀?」她傷心地問,「就憑我們那種人家,穿這種衣服,不都要奇怪嗎?」

桂金心想,她能問出這句話來,就是有腦筋的人,胡哄瞎騙沒有用!得要有句話,直刺到她心裏。

於是想了一下,嘆口氣說:「唉!真是『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如果你不是嫁的小大,嫁到有身份的人家,穿羅著緞、戴金佩玉,哪個敢說你不配?」

這兩句話就像兜胸一拳,痛得她連話都說不出,心裏只有恨!第一個恨她再醮的母親,不該為了貪圖六十塊銀洋的聘禮,拿她嫁給葛小大。第二個恨她丈夫,有六十塊銀洋,一半用來開爿豆腐店,自己做老闆,一半用來娶房平頭整臉的妻室,也都夠了!何苦自不量力,娶個漂亮老婆卻又供養不起,自己起早落夜,做人家豆腐店的夥計,苦得要命,又能苦出什麼名堂來?

她在心潮起伏,默默地自怨自艾,桂金冷眼旁觀,卻從她臉上看到心裏,拉着她的手,用那種為了關切特深,什麼都不顧忌的語氣,悄悄說道:「我是三嫁過的人,說的話,你也許聽不進去,不過,我還是要說,哪個叫我從心裏喜歡你呢?人生在世,總有一樣貪圖,你嫁了小大,貪圖點啥?如果生得麻皮瞎眼,那也沒有話說,偏偏又是這樣的人才!或者有個一兒半女,日後享享兒女的福,雖然渺渺茫茫,總也是一個想頭。而你又沒有!那麼,你說,你是為了啥要受委屈?」

這番話說得小白菜傻了!咀嚼着她的話,只覺得每一句都是自己隱隱然感覺到,而說不出來的,如今居然有個人替自己說了出來,正像一下子搔著了癢處那樣,痛快得想流眼淚。

「人家都說,凡事都是命。我就不大相信!人活在世界上,受苦還是享福,都是自己找的。我跟你說個笑話,我十二歲那年,我娘替我請城隍廟的張瞎子算命,他道我命里有座貞節牌坊,你說,是不是瞎子說瞎話,去貪那麼座貞節牌坊,到現在還在受苦。年紀輕輕,不過幾天快活日子,就算老來有福享,牙齒掉了,想吃吃不動,有啥意思?」

「是啊!」小白菜心動了,想了想,試探著說,「快活日子也要有啊!不能說『年紀輕輕』,就一定有快活日子過。」

桂金無端一笑,「別人,我不敢說,只要是你,年紀輕輕,就一定有快活日子過。」她隨手取起一塊玫瑰紫暗花的洋緞,拉起小白菜,拿衣料在她身上比試,「你看,這塊料子做夾襖,好不好?」

小白菜要待自己看了,才能答覆,誰知窗外有個男人介面:「好!太好了。」

小白菜嚇一跳,臉都白了,不住拍著胸口,目瞪口呆地望着房門——門口出現一個二十來歲,穿着華麗的男人,臉極白,看上去長得很清秀,一雙眼睛很活,嘴角似笑非笑的,一望而知是個花花公子。

「唷!」桂金急忙起身招呼,「大少爺,你怎麼這個時候跑了來?」

「路過順便進來看看。」話是對桂金說,眼只盯着小白菜看,看得她不好意思,便待躲避,卻為桂金一把拉住。

「這位,」她指著花花公子說,「就是劉大老爺的大少爺。劉大老爺就這麼一位少爺,四十開外才生的,寶貝得要命。」

原來這就是餘杭縣的第一闊少爺!小白菜久已聞名,卻未見過,不想竟會在此識面,不由得又驚又喜,紅著臉福了福,叫一聲:「大少爺!」

「不敢當,不敢當!」劉大少爺甩一甩手,將雪白紡綢小桂袖口放了下來,連連作揖,同時問桂金:「這位是?」

「這位,」桂金故意詭秘地一笑,「大少爺,你倒猜一猜看!」

「我只會看,不會猜。」

「那麼你看我這個妹子是什麼人?」

「我不知道。」劉少爺蹺起拇指說,「只知道是餘杭縣第一美人!」

「一點不錯。」桂金笑道,「小白菜不是餘杭縣第一美人,哪個是?」

「啊!」劉大少爺的一雙眼睛,越發亮了,「怪不得,今天總算讓我遇到了。」說着,恣意平視,像賞鑒一件久想得到手的古玩那樣,笑得合不攏口。

小白菜又得意,又心慌,打了桂金一下,埋怨她說:「什麼小白菜不小白菜?不管有人沒人亂說!」

「你要我叫你——」桂金忽又改口,「算了!算了!我寧願改稱呼。」然後又對劉大少爺說:「我這個妹子,娘家姓畢。」

「呃,是畢家姐姐!」

「不敢當。大少爺,不敢當你這個稱呼。」

「我亦不敢當。我號叫海升,四海昇平的海升。你叫我的號好了。」

「沒有這個規矩。」

「好了,好了!都不必客氣。大少爺本來是大少爺,不過,我這個妹子,大少爺叫她姐姐就不對了!大少爺,你跟着我叫好了。」桂金又說,「大少爺,你請坐。我曉得你喜歡吃好茶,我去燒開水。」

「好!費心,費心。」

「妹妹!」桂金真的改了稱呼,不叫她「小大嫂」了,「這些東西,都是大少爺的。你替我陪陪,我馬上就來。」

說完,桂金起身便走。小白菜愣了一愣,有些心慌,趕緊喊道:「桂金姐,桂金姐!」

她越喊,桂金走得越快,小白菜急急趕出房門。桂金聽得人聲,方始停步相待。

「桂金姐,我要走了。」

「要走?」桂金故意問道,「為什麼?」

孤男寡女,單獨相處,自然不便。這個理由莫非桂金不知道?小白菜正在遲疑,不知自己是不是該說實話時,劉海升也跟着出來了。

「桂金,」他臉上沒有什麼笑容,「還是我走吧!」

桂金一聽這話,便微有不耐煩的神色,「好了,好了,大少爺!」她動手去推他,「你替我請到裏面去坐着。」

一面說,一面真的使勁去推,劉海升苦笑着,不肯往裏走,但又似乎不便與婦人拉拉扯扯,一副無可奈何的神情。而最後終於被她推回房中。

桂金走回來,將小白菜拉到一邊,埋怨她說:「你看,劉大少爺生氣了!回頭說一句:我的東西不想賣了,要拿回去。你說怎麼辦?」

小白菜大驚,「桂金姐,」急急辯白,「這不是我的過錯!我又沒有得罪他。」

「這還叫『沒有得罪他』?好了,現在也不必去說它了,你算幫我的忙,替我陪一陪。」

小白菜心想,如果自己一定要走,當然就是得罪了劉海升,那一大包至少值一二百兩銀子的洋廣雜貨,說不定就不會在桂金手裏。這一來不是得罪劉海升,而是得罪了桂金,未免說不過去,並且於自己也沒有好處。

見她沉吟不語,桂金故意激她:「我也不勉強,你要走就走,啥叫要好姐妹,連這點忙都不肯幫!算了,算了,我自己心裏有數就是。」

「桂金姐,桂金姐,」小白菜大為不安,「我替你陪他就是,我是怕有人來,見了不便。」

「有哪個來?老阮下鄉催租去了,要後天才回得來,如果,」桂金沉吟了一下說,「你怕有閑人來,我弄把鎖在外面鎖上,倘有人叫門,你在裏面不要響,哪個知道有人在?」

「這——!」小白菜一下子想到很遠了!

桂金偷覷着她的臉,見她臉上倏地飛紅,知道她是想到了與劉海升被鎖在一間屋子裏的情形。心裏在說:成功了!索性再交代幾句話。

於是她扳着她的肩,悄悄說道:「這劉大少爺嘴很緊,人又爽氣,事情做過就算,決不會拉拉扯扯。你放心好了!」

「桂金姐,」小白菜紅著臉說,「你在說啥?啥叫放心好了?我不懂。」

「你不懂去問他!」桂金指一指卧室,又從牆上取下一把鎖,「我總得一個時辰才能回來!」

說完,她向小白菜看一眼,笑一笑,邁動一雙鯰魚腳,拉開大門一條縫,挨身而去,接着「咔嗒」一聲,把大門鎖上了。

小白菜心裏七上八下,就像小孩想玩火那樣,既興奮,又害怕,幾番躊躇,不敢下手。那件直貢呢的罩衫小了些,壓緊了裏面的一件薄棉衫,也壓緊了胸前面的兩堆肉,只覺得脹得難過,而且,頭上發暈,口中發乾,喉頭髮聲,「咕咕」地不住乾咽著。

這時候,突然發覺有隻手搭在肩上,小白菜驚得一陣抖!等她一轉身想閃避時,劉海升已趁勢將她一拉,雙手環抱,胸前兩堆肉緊緊貼住人家的身子,而灼熱的紅唇,已為另一張溫潤的嘴壓住了。

這個嘴親得她透不過氣來。掙扎無用,想咬又不忍,要喊更不敢,為劉海升一面親嘴一面拖,拖到桂金床上。

回到家已經起更了,葛小大當然早已上床,再一個更次,他就得起身上工,去磨豆腐,不能不早睡。

推一推門,應手而啟,小白菜大大地鬆了口氣。一路上她就在擔心,倘或門在裏面閂住,拍門將丈夫驚醒了來拔閂,一定會挨頓罵,現在,這頓罵可以豁免了。

躡手躡腳提着包裹進入客房,一燈如豆,照出亂七八糟的一張飯桌,豬頭肉、酒、燒餅都已吃得光光。小白菜又鬆了口氣,葛小大隻要一頓晚飯吃得舒服,倒頭便睡,一覺睡到二更多天起身出門,她就有個清清靜靜的一夜。否則,往往突然醒來,拖手拖腳地糾纏不休。她一想起他那臃腫蠢笨的身子,一口黃板牙,還有經常因「流火」發腫的那條右腿,心裏就膩煩了。

尤其是這天,她連上床挨着他睡都不願。一個人坐在那裏,思前想後,越想越委屈,眼淚就斷線珍珠似的,一顆接一顆地往下滾,流濕了衣襟一大片,最後終於忍不住哭出聲來。

這一哭將葛小大哭醒了,翻個身撩開帳子,怔怔地往外看了一會兒,大聲問道:「喂,是你在哭?」

小白菜是他翻身撩帳子時,聽見帳鈎響動就知道他醒了,所以聽得他發問,並不覺得意外,也不回頭答話,只取一方手絹,悄悄拭乾了眼淚。

「你哭什麼?」葛小大問,「回一趟娘家哭一趟,何苦?哭壞眼睛,自己晦氣。」

回一趟娘家哭一趟,自然是因為所適非人,自傷命薄,平常如果聽見他這樣說,會起反感,而這天卻覺得有點對不起丈夫,卻又不便作何表示,唯有依舊保持沉默。

「啥辰光了?」

小白菜看一看那隻舊自鳴鐘說:「十二點!」

這隻鍾經常要快半個鐘頭,十二點就是十一點半,二更早過,三更將到,葛小大頗為驚慌,急急起身,口中連連說道:「遲了,遲了!豪燥,豪燥!」

「豪燥」是杭州府一帶的土話,通常是用來催促腳步加快些。小白菜便起身為他遞衣服,沖鹽湯——據說可以消火消滯。

葛小大口中的「豪燥」,也是一種自我催促,無奈腿短而肥,又登「流火」,七顛八沖地,樣子笨拙得醜陋了。小白菜看在眼裏,將她剛才內心中因為做了對不起丈夫的事而起的疚歉之意,沖得乾乾淨淨。

送走丈夫關上門,依然是獨倚孤燈。那件「對不起丈夫的事」,雖然浮上心頭,卻沒有什麼感覺,或者說是沒有什麼餘味。就像餓了時隨便找點東西塞肚子那樣,飽了就丟開了,不會去多想它。

可想的還是楊秀才。說要搬了來,怎的又不搬?挑定的好日子,早已過了,一點動靜都沒有,看來是騙人的話。

哼!男人,尤其是這種油頭光棍,沒有一個好東西!小白菜想想氣了起來,咬着牙咕嚕咕嚕在罵:看你再來了,會不會理你?

「大爺,你看!」興兒指著對面檐下說,「小白菜,穿得好漂亮。」

楊乃武抬眼看時,只能攝取到一個背影。身段苗條,像是小白菜,可是別的就全不像了。她穿一件洋緞的夾襖,下面是玄色料子滾花邊的散腳褲,那種料子似綢非綢,似緞非緞,雖叫不出名堂,但一望而知是洋貨。頭上梳個玲瓏俏括的墮馬髻,簪一根玳瑁簪子,上方插一柄高背細齒的小牙梳,光看形狀就知道又是洋貨。

「瞎說八道!」楊乃武心想,她身上這幾樣洋貨,就在省城裏,也是很少見的東西,憑葛小大起早落夜磨豆腐,就能替他老婆備辦得來?「不是的!」那麼是誰呢?對了,他想起來了,是北門有名的土娼「一夜紅」。

興兒卻不承認是瞎說。「是啦,是啦!大爺,」他斬釘截鐵地說,「一定是!」

「如果不是呢?」

「大爺請我吃個『栗爆』。」

「好!」楊乃武勾起食中兩指,在興兒額上比畫出要鑿栗爆的樣子,「如果不是,看我饒你?」

「大爺,」興兒反問一句,「如果是呢?」

「買塊栗糕你吃。」

說了這一句,楊乃武加快腳步,趕過小白菜的頭,在一家絲線店門口停了下來,裝作看絲線,慢慢回過頭,看得清清楚楚,輸了東道了!

「阿嫂!」他脫口叫了出來。

小白菜本是低着頭在走,聞聲抬眼,想不理他卻辦不到,不過臉上並沒有笑容。「我道是哪個?」她說,「原來是貴人!」

語氣不大對勁,楊乃武愣了一下問:「阿嫂,多時不見,一見就挖苦我,說我是什麼貴人?」

「不是貴人,自己說過的事情怎麼會忘記?」

楊乃武詫異,是許了她什麼事忘掉了?在這思索未答之際,只見小白菜已經翩然進了絲線店。

他不知道她本就要來買絲線呢,還是藉此延挨辰光?如果是藉此延挨辰光,又不知她是打算等他過去了再走,擺脫糾纏,還是因為路邊相語,惹人注目,暫且避一避。

當然,他寧願認為她是暫避。好在男人買絲線,亦是常有之事,所以接踵她的腳步,踏入店內。掌柜吳老頭是素識,要過來招呼,他伸手一攔:「不忙,不忙!你先做完你那筆生意!」

看樣子小白菜是特意來買絲線,只聽她在關照,要哪種顏色,怎樣粗細,一共幾絞,顯然是早就想好了來的。因此,這筆生意做得很快。等吳老頭將絲線配齊,在撥算盤結賬時,楊乃武終於明白了,小白菜所說的「貴人多忘事」是指什麼。

就這時,店堂內走出一個中年婦人,是吳老頭的續弦妻子,遠遠先叫一聲:「楊大爺!好久不來了,是不是楊太太要絲線?」

「是啊。」

「來,來,阿毛娘!」吳老頭已經結好賬,對他妻子說道,「一共一兩二錢四分銀子,零頭抹掉好了。你來包絲線,我去招呼楊大爺。」

「要綉一對枕頭送人,是鴛鴦戲水的花樣,請你配點絲線。」楊乃武口耳兩用,一面跟吳老頭說話,一面在聽老闆娘跟小白菜說什麼。

「你這種料子倒沒有見過。」老闆娘移開包絲線的手,摸一摸小白菜的衣袖,「好細,好滑,是來路貨?」

「嗯,來路貨。」

「很貴吧?」

「我也不曉得,是人家送的。」

「你這件襖兒,要配洋花邊才好看,我們店裏有批貨色,是人家來寄賣的,要不要看看?」

「好嘛。」

於是老闆娘將一盒洋花邊取了出來,一捧到面前,小白菜就知道了,搖手示意,不必打開。

「你這盒花邊,我看過。」

「看過?」老闆娘愕然。

「是不是桂金來寄賣的?」

「不錯,是桂金。」

「那就對了!」小白菜矜持地微笑着,「桂金先給我看過。」

「噢,那就不必看了!」

言者無意,聽者有心。楊乃武說一句:「絲線挑好了。派個人送到我家!」隨即揚長出去。

他是去找何春芳,找何春芳是為了打聽桂金手裏的貨色,何春芳在楊乃武面前不敢說假話:「東西是有一批,劉大少爺從上海帶來的。先說叫桂金賣,後來又說不賣了。」又說:「送了桂金一盒洋花邊,現在放在絲線店裏寄賣。」

這就不必再問了!楊乃武心裏在想,如果像興兒所說的,小白菜與葛小大,就像潘金蓮與武大郎,那麼西門慶也有了,是劉海升,而桂金,無疑是王婆。再想下來,就要問問自己了,扮個什麼角色?

無親無故自然不必扮武松,想起西門慶曾求何九:「一床錦被遮蓋這個!」突然會意,自己什麼都不必扮,只躲在旁邊看,劉海升與小白菜少不得仍舊明來暗往,拿情形看明白了,佈置一番教「劉大少爺」落入機關,那時拿住了他的把柄,看他不受自己擺佈?或者同為入幕之賓,雙演西門慶,亦無不可。

主意一打定,第二天上午備好銀子,帶上租約,去訪姓朱的房客,三言兩語就談定了,十天以後遷讓。最後,楊乃武要求,先將隔斷的中門打開,姓朱的也答應了。

看他用鑰匙開啟了生鏽的鐵鎖,楊乃武關照興兒,去通知小白菜,前後已可通行。

「真的?」小白菜將信將疑,「誰跟你說的?」

興兒不答,只奔了去拔開門閂,大聲喊道:「你自己來看!」

中門由外和里開,門環在外,門閂在里,門環既已去鎖,裏面拔閂,外面一推,雙扉即洞開,但見楊乃武笑嘻嘻地輕搖紙扇,緩步而來。

「楊大爺!」小白菜驚喜地喊。

「把門來關好!」楊乃武吩咐了興兒,方跟小白菜招呼,「阿嫂,我說話算話吧?」

小白菜有些不好意思,「楊大爺,」她雙手按在腰際,福一福說,「昨天言語冒犯,得罪,得罪!」

「言重,言重。」楊乃武從容解釋,「不是我自己說過,哪天搬了來會忘記。這也是件不大不小的事,哪裏會忘?只為前面的房客牽絲扳藤,太不爽快,我只好拿事情冷一冷再說。我已經在縣裏備了案,到時候請差人上門,不怕他不乖乖搬家。不過——」他故意不再說下去。

「不過怎麼樣?楊大爺,你說嘛!」

「不過,既然你那樣子說,我也知道用水不便的苦楚,所以我今天特地來一趟,姓朱的要我貼補搬家費,我就貼補。那一來,他就沒話說了。」

「嗐!楊大爺,」小白菜不安地說,「那又何必?我是一句頑話,你太認真了,白白耗費幾兩銀子,我都替你心痛。」

「那也無所謂。只要你方便,幾兩銀子算什麼?」

「多謝,多謝!」小白菜問,「那麼楊大爺,你什麼時候搬來?」

「我想一時不搬。」

「為什麼呢?」

「還是為了起居沒有人照應,太不便。」

「搬了來嘛!要茶要水,我這裏現成,你們主僕兩個,沒有多少事,要照應也容易。」小白菜沉吟了一下,似乎自告奮勇,但終於只是再請一下,「你搬了來嘛!搬了來再說。」

這種含有深意的敦促,與說他「貴人多忘事」的怨責,同樣地有咀嚼不盡的情味。楊乃武得意地在心裏說:「西門大官人其實是區區,劉大少不過頂個名而已!」

搬來的第一天,小白菜到晚上方始悄悄來到前面。這有兩個緣故,一個是白天有楊乃武的家人在為他佈置新居,走進走出,十分嘈雜,她覺得不宜露面;一個是葛小大流火大發,回來得很早,呻吟床褥,她不能不加照料。只是身在這個男人床前,心卻早已飛到另一個男人身邊。直到葛小大服了葯,痛苦已減,呼呼大睡,她才薄施脂粉,換件乾淨衣服來看個究竟。

看到楊乃武時,他正坐在燈下發怔,等聽得門響,轉眼發現小白菜,他臉上蕭索的神情,頓時一掃而空,眉開眼笑地起身相迎。

「搬停當了?」

「草草定局。」楊乃武問道,「要不要看看?」

不待她回答,他已在指點了。中間堂屋兼飯廳,東面書房,西面卧房。東西兩間都是套房,興兒住在西面的套房裏。書房後面的套房,卻擺了一張極大的床,掛着雪白的江西夏布帳子,一領細篾席,一床紫羅薄被,再就是簇新的一個長枕頭。

「我懂了!這是預備楊太太來住的。」小白菜指著西面說,「興兒住在後頭,許多不便,所以拿大床擺在這裏。」

「不是!」楊乃武搖搖頭,「這是我歇午覺的地方。我每天睡得很晚,早晨起得很早,全靠午覺來補足,所以床鋪要弄得寬敞些,才能睡得舒服。」

這個說法,是小白菜所想不到的,「睡得晚,晚到什麼時候呢?」她問。

「沒有一定。」楊乃武問道,「小大每天晚上什麼時候上工?」

「總在十一點以後,最遲不會過十二點。」

「噢,」楊乃武緊接着說,「我最早也要過了十二點才睡。」

小白菜心中一動,不由自主地看了他一眼。四目相接,發覺楊乃武眼中有着詭秘莫測的神色,心裏一陣慌,急忙又低下頭去。

「阿嫂,」楊乃武問道,「你每天要送了小大上工才睡?」

「沒有這話,我睡我的,他走他的。」

「那麼,他走了誰替他閂門呢?」

「不閂!不過關一關攏。」

「你不怕鬧賊?」

「那也沒法子!」小白菜一臉的莫奈何,「他倒說過幾次,不過辦不到!正好睡的當口,哪裏能爬起來替他關門?」

「我倒有個好法子,可以做個活絡門閂。」

小白菜不懂什麼叫活絡門閂,任憑楊乃武如何解說,依然不明究竟。這就只好畫圖示意了。

鋪張白紙,揭開硯蓋,楊乃武一面畫,一面講,這下小白菜就很容易懂了。原來活絡門閂是在門內做個活動橫檔,另一扇門上安個承受橫檔的槽口,用根繩子一頭吊起橫檔,一頭通到門外,在釘子上扣住。人出門外,將繩子一松,橫檔下落,嵌合槽口,自然就閂住了。

「這個法子倒巧妙!」站在他身後的小白菜高興地說,「不過,外面繩子一拉,不又拉起來了嗎?」

「那又有訣竅,要看繩子系在橫槽上的啥部位。」楊乃武用筆將所畫的橫檔,隔成兩半,「如果你要能放能收,繩子就該系在靠槽口的一面,只要放,不要收,繩子系在後面一點,這一來,有力用不上,本事再大都拉不起。不相信你倒試試!」

「用不着試,你說明白,我就懂了。當然要只能放,不能收,不然有啥用處?」小白菜又說,「明天我就要叫木匠去做一個。」

「慢點,慢點!」楊乃武急忙阻止,「第一,不必忙,最好過些日子再做;第二,這個法子你絕不可以說是我教你的!你只說是人家家裏看來的好了。」

「這,」小白菜不解,「楊大爺,為啥不可以說是你教我的?」

「這個道理嘛,你自己去想。」

想了一會兒,終於想明白了,臉上頓時泛起一陣紅暈,斜睨着他說:「你好壞!怪不得幫人家打官司總是贏。」

一面說,一面抬手去撂鬢髮。時入初夏,她穿一件寬袖的淡青竹布衫,衣袖褪落,露出白嫩圓潤的一彎手臂,真像削了皮的藕一般,饞得楊乃武又乾咽了一陣。

葛小大因病不曾上工,是楊乃武知道的,就因為他不曾上工才特意去相訪。中門雖已打通,他卻仍舊出前門繞到後面去叩門。

來開門的正是葛小大,見了面不先招呼,卻向里大喊:「喂,喂,楊大爺來了。」

楊乃武知道那些猥瑣丈夫的毛病,自覺上不得台盤,遇有客來,總是喚妻子出面招呼,所以不以為異,只用關切的聲音說:「小大,後半夜聽你在哼,想來老毛病又發了。」

「是啊!聽說楊大爺搬了來了,想去看看都不成。」

說到這裏,小白菜已經露面,很莊重地叫一聲:「楊大爺!」接着便問起楊乃武遷過來的情形,就像前一天根本不曾見過面那樣。

「你看,」小白菜又跟她丈夫說,「平常都虧楊大爺照應。現在楊大爺因家裏少爺、小姐多,靜不下來用功,特為搬到這裏來讀書,我們禮也沒有送,人也不上門,反而楊大爺先來看你的病。你說,好意思不好意思?」

「哪裏,哪裏!」楊乃武說,「以後大家住得近了,少不得請你們夫婦照應的地方。」

「楊大爺在說反話。只有我們請楊大爺照應,我們哪裏照應得上楊大爺?」

楊乃武是在「套近乎」,由彼此照應,說到時常走動,蹤跡便可漸密,無奈葛小大答語謙卑,變成話不投機,有些接不下去。小白菜心裏明白,立刻又將話頭拉了回來。

「這倒也不是這麼說的!」她看一看她丈夫說,「我們托楊大爺的福,請人家照應的地方很多,起碼楊大爺住在這裏,就沒有人看你老實,敢來欺侮你!至於我們照應楊大爺,當然也有的,好比說,楊大爺不在家,有客人來,說不定倒是要緊事情,那時候留句把話,回頭告訴楊大爺,可以接得上頭,這也就是照應。」

「這也不算照應,是我們應該做的。」葛小大說,「啥叫遠親不如近鄰?」

「原就是這種照應!你道啥?莫非楊大爺還有啥大不了的事,要來求教你?」小白菜接着又說,「楊大爺請裏面坐!」

窮家小戶張羅比較有身份的客人,是件賓主都深感局促的事。楊乃武覺得此行收穫已多,便很知趣地說:

「謝謝、謝謝!我不坐了!」說罷轉身,袖子一甩,一條雪白的手帕,掉在稀髒的泥土裏。

「楊大爺,」葛小大說,「手帕兒掉了!」

「你去撿起來嘛!」小白菜立即介面,「回頭我來洗。」

等楊乃武回頭去看時,葛小大已經將手帕撿了起來,便即說道:「我帶回去洗,不敢麻煩阿嫂。」

「一點不麻煩。」小白菜突然很高興地對丈夫說,「今天我省事省氣力了!衣服用不着到河埠頭去洗了!」

衣服雖不多,隔一兩天到數百步外的小河邊去洗一次,一來一往,亦頗累人,葛小大對花朵樣的妻子,最感疚歉的就是這件事。尤其使他心裏覺得窩窩囊囊不舒服的是,只要妻子在河邊出現,行人就不斷地會用一雙色眼緊盯着看,甚至有人看得忘了形,失足掉在河裏,傳為笑柄。此刻,能夠出中門,利用前面的一口井洗衣服,不但妻子省力,也使丈夫省心,轉念到此,葛小大也很高興了。

「真是!楊大爺搬了來,太好了。」葛小大知恩圖報地說,「以後楊大爺的衣服,你就順便洗一洗!」

楊乃武不等小白菜有所表示,立即拱手答道:「不敢當,不敢當。」接着又說,「前面天井比較大,有些衣服就曬在前面好了。」

「那是求之不得!」小白菜越發高興了,「多謝楊大爺!」

於是從此以後,只要是好天氣,小白菜一天總要到前面去兩次,早晨洗好衣服曬上,傍晚將衣服收下來,而楊乃武卻始終不肯拿衣服出來讓她洗。

說了幾次,楊乃武總是謙辭,有些不知好歹的模樣,小白菜不免生氣,自怨自責地說:「我也是!看不出眉高眼低,只討人厭!」

這話很重了!楊乃武就是在這樣一個時機,才便於將早就想好的話說出來,「阿嫂!」他是很惶恐的神情,「不是我不識好歹,實在是於心不忍。常時看你在井邊,那樣一雙雪白粉嫩的手,在搓齷里齷齪的粗布衣裳,實在心痛!都恨不得去替你洗,哪裏還忍心再拿我的臟衣服交給你?」

聽到一半,小白菜的眼圈已經紅了,乃至聽完,只覺得心裏又酸又甜,一陣一陣發麻,忍不住雙淚直流。同時又感到有股不知道哪裏來的力量在推她,推她撲到他的胸前,只想痛痛快快哭一場。

這樣的反應,原是楊乃武估計之中,話不必多,有一兩句打入她心坎就夠了!此時亦更不須多說,只摟住她像哄孩子似的輕輕拍着她的背,作為撫慰。

這天下午等葛小大回來,小白菜便跟他談活絡門閂,一如楊乃武所教的那樣。葛小大當然很高興,即時出門,去喚了相熟的王木匠來。

「喂,喂!」葛小大進門大喊,「怎麼做法,你來告訴老王。」

他們夫婦之間,彼此用個「喂」字作為稱呼。小白菜走將出來,跟王木匠招呼過了,接着便講活絡門閂的做法。

話說不到三五句,便為王木匠打斷,「好了,好了,小大嫂,你用不着再說了!」接着轉臉埋怨葛小大,「你不早說!這種東西,我現成有做好在那裏的,你要早說,我隨手就帶了來,用不着多走一趟冤枉路!」

「我怕我說不清楚。」葛小大歉然地笑着,「辛苦,辛苦,工錢多算。」

「要啥工錢?送你一個。」說完王木匠就走了。

葛小大為人老實,覺得過意不去,便跟妻子商量,說,「不好意思叫老王白送,而且來回還走了兩趟。」他說,「老王喜歡酒,弄點菜請他一請,好不好?」

小白菜不即回答,看一看天色說道:「那就要快!遲了買不到啥東西了。」

「好!你說,買點啥?我馬上就去。」

「買斤肉,要五花。這兩天鱸魚上市了,弄個春筍炒鱸魚。」小白菜說,「兩個葷菜夠了!另外,再弄兩個素菜,你自己去看。」

葛小大提着菜籃走到門口又轉回來說:「喂!楊大爺搬來,我們還沒有請過他,要不要順便邀他一聲?」

「不要,不要!」小白菜毫不考慮地回答,「又沒有啥好菜,王木匠的身份又不配,請了人家來,倒是怠慢了!」

葛小大碰了個釘子,默默地走了,矮胖子提個大菜籃,行動越發蹣跚。小白菜看在眼裏,心中有着說不出的厭惡的感覺。

不過,她已學會了驅除這種感覺的法子,就是儘力不去想他。起頭很難,自己不在意還好,不過片刻,便可淡忘;越是在意,那醜陋的影子越是在心中盤踞不去,使她更加苦惱。但自二月底楊乃武說要搬來以後,情形就不同了,只要一想到他,別的什麼念頭都能丟開。

這是什麼道理呢?她常常在自問,一遍二遍地考究,終於豁然省悟:原來人是無時無刻不在想事的,哪怕夢中亦不例外。如果沒有什麼人可想,自然是丑丈夫填補心中的空白;若有人可以代替,便能輕易地轉變念頭。

尤其是此刻,只一想到那道活絡門閂,丈夫便被拋到九霄雲外了。她只覺得胸中脹滿得有些難受,彷彿有股什麼勁道,渴待發泄,頭上發暈,摸一摸臉,好燙,莫非病了?不是。她自己知道,坐下來將心靜一靜就好了。

喝一杯茶,靜坐片刻,果然好得多了。於是她起身取一支晒衣服用的木杈,將掛在檐下的一段火腿取了下來。這段東陽火腿,掛在那裏兩年了,煙熏塵封,垢污不堪。她用納鞋底的釘錐一刺,香味隨即撲鼻而至,拔出釘錐,香味越濃,而且有極清的油滲出來。小白菜很高興,這是一塊就算是擺在杭州第一家南貨里,都算頭挑貨色的好火腿。

於是燒滾了水,將火腿泡了一會兒,然後取出來切割磨刮,剛剛收拾乾淨,葛小大回來了。

「鱸魚、春筍、肉,都買到了。順便拿了幾塊豆腐來,肉片雪裏紅燒豆腐,要燒得透,吃得熟。」葛小大「咕嘟」一聲,咽了口唾沫。

「看你的饞相!」小白菜狠狠白了他一眼。

葛小大視而不見,卻看到了妻子手裏的東西,「請王木匠吃火腿?」他有些好笑的表情。

「要請他也來不及!火腿要煮兩個時辰,才會爛;倘使是蒸,更加費辰光。」

「那麼,你弄來做啥呢?」

「你不是說要請一請楊大爺?我想不如送他一塊火腿。『腰封』待客,『滴油』等你來吃,也補一補!」

葛小大又咽了口唾沫,正待答言,外面有人聲,是王木匠來了。

小白菜放下火腿,迎了出去,她關心的是那道活絡門閂,繫繩子的部位,一定要看清楚。

「老王,」她說,「這個門閂,一定要放下來以後,外面沒法子開的,不然半夜裏有賊,一拉就開,裝跟不裝一樣!」

「不會!」王木匠將那道活絡門閂托在手裏,「你倒試試看!」

小白菜果然試了一下,怎麼樣也拉不起,方始放心滿意地,仍舊回到廚房。

王木匠是個快手,小白菜在廚房裏的手藝也不弱。等他將活絡門閂裝好,她的菜也做得差不多了,喚丈夫擺好杯筷,將菜端了出去,請王木匠洗了手來喝酒。

客人上座,葛小大打橫相陪,賓主二人先是歡然對飲,到後來卻都不大開心了。王木匠聞見蒸火腿的香味,而等了半天,始終不見火腿上桌,不免怏怏,心中在罵他們夫婦待客不誠。

葛小大的不高興,是為了那春筍炒鱸魚,「我買回來的鱸魚好幾條,」他拿筷子在碗裏亂撥著,「怎麼只有三個魚頭,而且都是小的。」

「野貓來偷嘴,當然揀大的咬,等我看到,已經偷剩三條了。」小白菜罵道,「這隻死野貓!總有一天打殺它。」

「筍呢?」葛小大又問,「都是老頭!」意思是問:筍尖到哪裏去了呢?

這不能歸咎於野貓偷嘴,「我看魚少,配頭用不着那麼多。」她很機警地說,「嫩頭用麻醬油涼拌,又鮮又爽口,馬上拿來。」

端來一盤涼拌筍尖,數量雖然不多,總算有了交代。而且小白菜也看到王木匠的臉色不十分好看,知道是火腿香味的怪,特意表白:蒸的辰光不夠,肉硬得咬不動,請王木匠明天再來吃「滴油」。這一來,總算賓主盡歡,吃到起更時分方散。

「今天晚了,只怕十二點,又起不來!」葛小大抹一抹嘴,和衣倒在床上,「豪燥要睡了。」

「十二點起不來,要不要叫醒你?」

「怎麼不要叫?要叫!」話一說完,鼾聲漸起了。

小白菜卻還有得忙,收拾殘餚,抹桌洗碗,燒了一壺水,抹身洗腳。看火腿蒸爛了,又歇火封爐。諸事停當,靜靜坐着,想起一件最要緊的事,還沒有辦。

躊躇半晌,看床上鼾聲如雷,料想丈夫一時不得醒,決意冒險一行,提把銅銚子,悄悄去開了中門。

門一開,倒將自己嚇了一跳,「嘎吱、嘎吱」聲音甚響。但事已如此,不能退縮,側耳靜聽,葛小大的鼾聲如故,才算放了心。

「哪個?」

這突如其來的一聲,將驚魂甫定的小白菜,嚇得差點連銅銚子都脫手。定定神一看,原來是興兒。

這時楊乃武已聞聲從書房中趕出來,小白菜便說:「我家小大煮葯,醫生關照,要用剛打起來的井水。」

這是解釋她半夜闖來的緣故,而話是說給興兒聽的。楊乃武心內明白,隨即答道:「叫興兒替你去打水。」接着從她手裏接過銅銚子順手遞了給興兒。

等他走到井邊,「撲通」一聲將吊桶拋入井中,小白菜很快地說:「活絡門閂裝好了。」

「我知道。是王木匠來裝的。」

「你要關照興兒,不要亂叫!」

「好!我回頭就告訴他。」

「還有件事,那扇門『嘎吱、嘎吱』響。」

「不要緊,門臼里加點菜油就可以了。」

「最好馬上就辦。」

「好的。」楊乃武說,「你提着水走好了,我來料理。」

此時興兒已新汲一銅銚子井水,小白菜依他的話,管自己提了進中門。楊乃武這時才發覺,不開伙食,哪裏來的菜油?靜靜心再想,想起有瓶西洋來的生髮油,本意要送小白菜的,這時候說不得只好開瓶救急了。

門臼中一註上油,果然啟閉無聲,關好中門,他將興兒喚到書房中,指著壁上所懸的一幅字問:「前面八個字,你念給我聽聽。」

興兒執役之暇,也跟主人識字念書,像這種考問功課的事是常有的事,當即念道:「守口如瓶,防意如城。」

「是哪個說過的話?」

「朱熹。」

「咄!」楊乃武叱道,「要稱朱夫子!」接着又問:「這兩句話,什麼意思?」

「叫人不可亂說話,就好比這瓶生髮油一樣,蓋子要塞緊,不塞緊油倒得滿地,就闖禍了。」

他能即景生情,就現成的事物取譬,楊乃武覺得孺子可教,頗為欣慰,「不錯!」他說,「不過你要知道,守口如瓶不夠,還要防意如城!話雖沒有說出口,平時的態度上也還要當心,有時不知不覺會泄露秘密。或者,心裏知道這句話不能說,可是說了另外一句話,就等於說了這句話。所以守口如瓶容易,防意如城來得難,要時時刻刻當心。」

這段話說得不夠清楚,興兒眨着眼想了一會兒,困惑地問:「大爺,怎麼叫『說了另一句話,就等於說了這句話』?」

「問得好!」楊乃武點點頭,「譬如說,葛小大的娘子,半夜裏開中門過來,不願意人家知道,你就不好對任何人去說。是不是?」

「是!守口如瓶。」

「可是,你如果去問葛小大,昨天晚上你發病,葯吃下去好些了沒有?就可能會泄露秘密。因為葛小大也許根本沒有發病,她說打井水煎藥是句假話,這一來西洋鏡不是就戳穿了?」

興兒怔怔地不作聲,只是在想主人的話。想來想去,終於想明白了,「我懂了!」他說,「她晚上過來,我只當沒有看見,心裏根本沒有這件事。」

這下,楊乃武才真的感到欣慰,「你確是懂事了!以後好好跟我用功。」他說,「我收你做徒弟,教你打官司的訣竅,包你一世吃着不窮!」

等葛小大出了門,聽得活絡門閂落實的聲音,小白菜立即起床,剔亮油燈到廚房,料理停當,然後又回卧室,細細裝飾了一番,提着食盒去開中門。

門一開,小白菜便覺欣慰,果然不再「嘎吱、嘎吱」作響了!這不僅消除了她的顧慮不安,而且覺得楊乃武很聽話,她怎麼說,他就怎麼做,證明是可以信賴依靠的。

當然,開門的聲音只是減得極低,並非完全消失。夜靜更深,而且楊乃武是一直在注意著的,所以當她在裏面拔閂時,他已覺察到了,隨即起身迎了出來,持着一盞美孚洋燈,立即趕過去替手。

「是什麼?」

「到裏頭打開來看,就知道了。」小白菜低聲問說,「興兒呢?」

「睡了!」楊乃武答說,「就是沒睡,他也不會過來。」

「為什麼?」

「我跟他說過了。他很懂事,你放心。」

小白菜甜甜地一笑,接過他手裏的洋燈,高高地照着,一前一後進入書房,楊乃武將食盒放在進門的地上,回過身來,雙手一張,恰好抱個正著。

這麼迫不及待,是小白菜不曾料到的。因為如此,不免心慌;而也因為如此,備感興奮,臉紅氣促,想掙扎又不想掙扎,變成只在他懷中揉來揉去了。

「好了!」她說。

楊乃武卻還是不放,從她頭上聞起,一直聞到脖子上。小白菜怕癢想笑,卻又不敢,這樣硬憋住了一口氣,非常難受,只使勁在他下巴上推了一把,才得脫身。

「你這個人真是惹不得!」她撂著微微散亂的鬢髮,白了他一眼,「清清靜靜吃吃酒,談談天,倒不好?」

「哪個說不好?」楊乃武四面看了看,書房裏只有書桌、茶几,獨酌猶可,對飲就太局促了,因而提起食盒說道,「到裏面來!」

一進套房,第一眼看到的便是那張大床,小白菜心中好笑,暫且不言,接過食盒,揭開蓋子說門面話。

「晚上請王木匠吃酒,小大說,請你也一起坐坐。我想,王木匠是什麼身份,哪裏好委屈你去做陪客?倒不如弄幾樣菜,送來請你。」她又說道,「四樣菜都湊不齊,真不好意思。」

菜只有三樣,一碟色如胭脂的火腿,一碟形似象牙的拌春筍,另外一碗就是她說被野貓偷吃的炒鱸魚。

「可惜冷了!不知道會不會腥氣?」小白菜指著碗說,「想熱一熱,又怕半夜裏動鍋鏟,驚動鄰舍,只好請你將就將就了。」

「就是冷的好!我不怕腥氣。」楊乃武答道,「貓兒怕腥氣就不敢偷嘴了。」

小白菜將臉一沉,「你把我當啥?」她說,「你嫌腥氣,少來惹我。」

說着,奪門要走。楊乃武大吃一驚,急忙攔住說好話:「你不要生氣,不要生氣!我說錯了,饒我頭一回。」

小白菜「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剛才倒不是她有意裝作,只是怒氣來得快,消得也快而已。

楊乃武透了一口氣,拍拍自己胸口,學大人撫慰小兒的口吻說:「不怕,不怕!」

小白菜不覺得意,「原來你楊大爺也有怕的時候!」她說。

楊乃武笑笑不響,轉身出了套房。小白菜側耳靜聽,外面是櫥門響動的聲音,不知在取什麼東西。等了好一會兒才見他去而復轉,手裏端著一個托盤,上有兩副杯筷,一個白瓷罐子,罐口扎著紅布,但仍能隱隱聞得酒香。

「是楊梅燒?」小白菜問。

「對!」楊乃武一面開封,一面答說,「我泡的楊梅燒與眾不同,補中益氣,能治百病。」

「楊梅燒治痢疾,是大家曉得的;能治百病,從沒有聽說過。」

「好就好在這裏,酒里加了許多珍貴藥材,功效自然不同。還有一樣好處,常吃我的楊梅燒,皮膚白,光滑,你要不要試試?」

「好啊!」小白菜欣然色喜,「你抄張方子給我,我也要泡它一罐。」

「我泡好送你就是。」楊乃武倒出一杯來,「你先嘗一嘗。」

小白菜嘗了一口,甜甜的,帶着些楊梅的香味,與一般的楊梅燒一樣,頗易上口,卻無他異。

他從她的臉色中,察知她的感覺,便即說道:「要吃楊梅,才有功效。」

楊梅燒,向來有酒量好的吃楊梅,酒量不好的喝酒,因為酒精都為楊梅所吸收了。小白菜量淺,畏縮地笑道:「我不敢!」

「吃一顆!」楊乃武夾一粒楊梅直送到小白菜唇邊,「吃一顆不會醉的,只會覺得舒服。」

小白菜受了鼓勵,張開口來,一咬之下,便覺舌頭髮燙,一股辛辣之味,直衝鼻腦。只為相信他所說的,吃下去會覺得舒服這句話,勉強吞下肚去。頓覺火辣辣的一線,自咽喉直貫小腹,心裏在說:上了他的當了!

「怎麼樣?」楊乃武問。

「我要醉了!」

「不會的。我怎麼會拿你灌醉?」楊乃武說,「我也捨不得捉弄你。」

本來不醉,聽得這句話卻飄飄然大有醉意了,一顆心晃蕩晃蕩地,只覺得左也不是右也不是,自己都不知道怎麼才能按捺得它安靜下來。

「你好像心跳得很厲害?」

「是啊!」小白菜用眼梢看着他,似怨非怨地說,「都是你害的!」

「不要緊!我有一樣本事,專醫心跳。」說着,身子湊了過來,一隻手伸到她喉頭下面,輕輕地抹著。

聽起來像是戲謔,不過他的動作倒像煞一本正經,只用食中兩指,一下又一下地抹,快慢輕重,始終如一,而且只沿着喉頭以下那兩三寸的地位抹,手指很謹慎地,絕不去碰她胸前隆起的兩堆肉。

小白菜有些迷惑了,真的當他在醫她的心跳,她不知道這種心跳是不是一種病,有沒有醫治的必要?更不知道他用這種手法能不能使得她不心跳?

說也奇怪,這樣幾個念頭一轉,自己確確實實覺得心跳得慢了,呼吸也比較暢通了。楊乃武當然也能覺察得到,溫柔地說道:「好得多了!你不要說話,拿眼睛閉上。」

「唔,」小白菜閉着嘴哼了一下,聽他的話,將眼睛閉上。

「女人容易心跳,因為膽子比較小。」他一面說話,一面用左手在她項背之間托住,讓她微微向後仰,然後又說,「要練膽子,先要練得不容易心跳。這話好像不通,其實有道理的。不容易心跳,心就不會亂,遇到什麼意外,該怎麼樣應付就怎麼樣應付,不會出錯。這樣一來,膽子慢慢就大了。」

小白菜覺得他的話很有道理。於是就想:如果這個時候丈夫突然闖了進來,怎麼應付?話很難說!如果心不跳,臉就不會紅,臉不紅就表示跟楊乃武到底沒有做啥事情。只要丈夫有這樣的想法,話總好說了。

正這樣想着,發覺最上面的一個紐子已被解開,正在疑惑想發問時,一下子都明白了!心跳當然也更快了!

回到自己那裏,天蒙蒙亮,殘焰微明,什麼都看不真切,那些似有若無的影子,越發為小白菜增添了如夢似幻的感覺。

她倦得很,而心裏卻是一陣陣地興奮,頭上昏昏的像喝醉了酒,可是並不想睡,一看到那張床,她就厭惡了,不由自主地想到另一張床。也只有這樣,才能使她立刻驅逐那種厭惡的感覺。

「你不要怕!」耳際響起楊乃武在枕上跟她說的話,「我們這樣子往來,人不知,鬼不覺!就算有人知道了,也不要緊,捉賊捉贓,捉姦捉雙。有那道活絡門閂在那裏,怎麼捉得到?」

接下來是自己的回答:「這樣子下去,總不是一樁事!我怕遲早會闖禍。」

「闖禍決不會!你說長此以往,不是一樁事,這話倒實在的。我太太很賢惠!」

「賢惠又怎麼樣呢?」

「問你啊!你願不願意跟她一起過日子?」

現在要想的就是這件事!小白菜靜下心來開始考慮這件「終身大事」。

剛轉到這個念頭,只聽有人敲門,隱隱在喊:「開門、開門!」

是丈夫的聲音!小白菜不由得有些心跳,但馬上就想起楊乃武的教導,自己對自己說:「不要慌!隨他多敲一會兒不要緊。要緊的是,自己要檢點。」

這樣一想,隨即伸手到腦後,拔去簪子,一下就將頭髮拉散,取梳子時,順便照一照臉,殘脂剩粉猶在,一望而知是「隔夜面孔」。打水洗臉來不及了,只能取塊濕手巾,使勁擦一擦,然後一手持梳,一手握髮,走去開門,臨出房門還回頭看了一眼,床上被褥凌亂,恰是剛起來的樣子,越發覺得一無破綻,膽也就更大了。

開開門來,葛小大口發怨言:「怎麼叫了半天的門不開?」

「我在上馬桶。」小白菜問,「這時候怎麼回來了?」

「後街上,從杭州來了一個做好事的醫生,看病不要錢。店裏勸我去看,我想把以前的幾張方子帶去。」葛小大一面說,一面走進房,忽然聲音變粗了,「大白天亮還點燈,你當油不要錢買,是偷來的?」

小白菜這才發覺,百密一疏,到底還留下一個漏洞,不過,只要覺得不在乎就不要緊,「油燈髒得那樣子,要擦了!剩下一點點燈油讓它點光了,擦起來好擦。」她自覺這幾句辯解天衣無縫,得理不讓人,便又嗔道,「這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你氣急敗壞地做啥?」

葛小大自覺理虧,不敢作聲,開抽斗找到了藥方,隨又轉身出門。

「慢點!」小白菜追在後面問道,「你看完病回來不回來?」

「自然要回來!」葛小大答說,「帶葯回來煎。」

小白菜無奈,只好不睡,一夜繾綣,雙腿發軟,眼皮澀重,勉強支持着,實在是苦楚。於是,又想起楊乃武的話,決定跟楊太太一起去「過日子」。

幸好,葛小大很快地就回來了。可是進門的臉色不對,陰沉沉地,一言不發只坐在堂屋裏發怔。

「看了怎麼說?」小白菜問,「為啥這副樣子?」

「說我的流火,是因為身子虧,開了張方子,到藥店裏一問,」葛小大傷心地搖搖頭,「吃不起!」

「開的什麼貴重葯?」小白菜說,「有病總要醫!只要方子好,吃一帖勝十帖,貴點還是划算的。」

這幾句話鼓舞了葛小大,臉色開朗了些,「也就是兩味葯貴,」他說,「一味是西洋參,一味是桂圓。」

「要多少錢呢?」

「光是這兩味葯,就要一千銅錢。」

一千銅錢差不多要一兩半銀子,是半個月的開銷,小白菜一時無從開口了。

「隨它去!」葛小大將藥方往桌上一丟,「死不了的!」說完起身出門,自然是到店裏去了。

小白菜心想,他倒是死不了,自己可受了活罪,這件事得跟楊乃武好好商量。

到晚來又是情熱如火,吃完夜飯,巴不得丈夫早早上床,上了床又巴不得他早早起床去上工。好不容易鼓打三更,聽得葛小大出門,「吧嗒」一聲活絡門閂落槽,小白菜翻身坐了起來,摸索下床,剔亮油燈,擦把臉,撲點粉,倒些楊乃武所送的玫瑰生髮油在手心裏,抹在頭髮上略略一梳,照一照鏡子,忽然心裏凄凄惻惻地自己可憐自己了。

坐了好一會兒,直待那陣感覺過去,她才起身出門。這一次有早晨的教訓在,臨走之前,「噗」的一聲,索性將油燈吹滅,在星月微茫中,扶牆摸壁地去開中門。

門一開便為楊乃武抱住了。小白菜猝不及防,嚇得幾乎喊出聲來,恨不過在他腰上使勁擰了一把。

這一來,楊乃武不能不鬆開手,扶着她進了書房,歉然地說:「對不起,嚇你一跳。」

「嚇得魂都沒有了!」小白菜狠狠白了他一眼,「人嚇人,嚇死人,不作興這個樣子的。到現在我心還在跳。」

「我摸摸看。」

一隻手伸到胸前,「啪」的一聲,挨了一下,楊乃武嘻嘻地笑了。

「犯賤!」小白菜說,「你先不要啰唆,我有件事跟你談。」

談的就是葛小大因為葯太貴而生的煩惱。楊乃武很認真地聽完,隨即問道:「那麼,你看,這帖葯算不算貴呢?」

「葯不管貴還是賤,只要醫得好病就好!」

「一點不錯!」楊乃武介面,「人來得不管早還是遲,只要醫得好病就好。」

小白菜一聽皺眉,「你說的啥怪話?」她大為搖頭,「我不懂!」

「你不懂就不去說它了,我們談小大的葯。這副葯要吃幾帖?」

「不曉得!要問他自己。」

「你去問明了來告訴我。」

「告訴了你又怎麼樣呢?」小白菜正色說道,「你不要瞎疑心,我不是要你替小大買桂圓、西洋參。」

「我自有道理,你不必去管它。」

小白菜想了一會兒,點點頭說:「好,我就不管。我只問你一句,你剛才那句話啥意思?」

「哪句話?」

「咦,你自己忘記了?什麼早不早,病不病的!」

「我是說我自己。」楊乃武一把攬着她的腰,低聲說,「你不來,醫不好我的相思病。」

「啐!我就曉得你狗嘴裏吐不出象牙。」

說着,臉微微向後仰,一雙水汪汪的眼睛,斜著往上看,嘴角似笑非笑地——到了醫相思病的時候了。

「你今天的頭髮格外漂亮,又黑、又亮、又香。」

「那要謝謝你的生髮水。真香!」

「別人聞見了怎麼說?」楊乃武口中的「別人」,當然是指她的親人。

這使得小白菜想起一件事,答非所問地說:「我告訴你一個笑話——」

所講的「笑話」就是天亮忘記熄燈,為葛小大質問的那回事。直到此時,她還覺得好笑,也很得意,自詡有急智,不過老實承認,是由於楊乃武的教導。

「好極,好極!」楊乃武也很高興,「你只要聽我的話,包你越來越快活。」

一面說一面已攬着她的腰,扶向套房。春宵一刻,蜜愛輕憐,苦的是好夢初圓,晨雞已唱,不能不強舍溫馨的衾枕,帶着澀重的雙眼,拖着虛軟的雙腿,開中門回到自己那個冷冷清清的家。

不過個把月的工夫,左鄰右舍都覺察到了。左鄰趙大媽,右鄰錢二嫂,還有對門的三乾娘,在河埠頭洗衣服,偶然談了起來,都有很奇怪的經驗。

「你們看出來沒有,小白菜這一向神色不對!」三乾娘說,「大天白亮,門關得實騰騰,且不去說它,不知道為什麼,上半天看到她,總是懶洋洋的,一點精神都沒有,好像夜裏沒有睡,在做啥?」

「哪曉得是在做啥?」錢二嫂說,「我起碼聽見兩次了,半夜裏動鍋鏟,有時候還聞得到香味。不信你問我們那個『死鬼』,有天半夜裏他推醒了問我:『你在蒸火腿?』我罵他說夢話,哪知道真的有蒸火腿的味道,好香、好香!饞得我們那個死鬼流口水。」

「這不是新鮮話把戲?」三乾娘問,「小大又不在家,半夜裏蒸火腿給哪個吃?我再說一句,豆腐店裏做幫工,也不是吃火腿的人家。」

「不要說,不要說!」趙大媽為人謹慎,搖着手警告,「閑言閑語惹是非,我們惹不起人家。」

三乾娘與錢二嫂對看了一眼,都知她指的是誰,不過她們倆都不似趙大媽那麼膽小,不約而同地撇一撇嘴,發一聲冷笑。

「哼!怕他點啥?」錢二嫂說,「他有錢有勢,也不能橫行霸道。」

「不是這麼說。」趙大媽又勸,「小白菜為人還不錯,不要去說她,萬一她也提了一籃衣裳來洗,聽見我們在背後說她,難為情不難為情?」

「啊!」三乾娘突然想起,「怎麼好久不見小白菜來洗衣裳?」

「我問過她,」趙大媽答說,「從楊秀才搬來了,中門就打開了,前面天井有口井,用不着再到這裏來了。」

「怪不得!」三乾娘看着錢二嫂,「原來有這樣一道門在那裏!」

「我再告訴你,她家的門,本來通夜不關的,現在也上了門閂了。」

「這是防賊骨頭!」三乾娘接着錢二嫂的話,皮裏陽秋地說,「可惜葛小大不曉得,家賊難防!雪白粉嫩的小白菜,菜心已經叫人偷吃掉了。」說罷,咯咯地笑了起來。

認識小白菜的人,像趙大媽那樣忠厚的,少而又少。因此,她的這段秘密,自經錢二嫂與三乾娘印證以後便沸沸揚揚地傳了開來,被蒙在鼓裏的,只有兩個人,一個是葛小大,一個是葛小大的已經改嫁的生母沈媒婆。

不久又傳到小白菜的生母耳中。她也是一個再醮婦人,後夫名叫喻敬添,算是個讀書人,在西關土地廟設了一個蒙館,大家都叫他「喻先生」。小白菜的生母「妻以夫貴」,為人尊稱為「喻師母」。雖然隻字不識,但聽得多了,四個字一句的成語,居然也能朗朗上口,不愧為「師母」之名,只是她的居心行事,卻全無半點書香的味道。

聽得女兒的艷聞,喻師母決定去問個明白。這天上午上門,只見小白菜眼泡微腫,是剛起身不久的樣子,心知外面的傳聞不假。

「娘,你怎麼兩三個月不來?」

「你倒不說,你兩三個月不來看我。」喻師母一面說,一面打量女兒。天正熱的時候,她穿一件玄色布衫,看上去又軟又薄,好像很涼快,便摸着她的衣袖問:「這是什麼料子?」

「洋紗。桂金賣給我的。」

「你倒今非昔比,越來越闊氣了。」

小白菜臉一紅,「價錢不貴。」她說,「貴了我也穿不起。」

「這個呢?」喻師母拿起了一瓶雪花膏,打開蓋子聞一聞,「也不貴?」

這是大家小姐、少奶奶的恩物,在蓬門之中,何能說不貴?小白菜含含糊糊地答道:「人家送的。」

喻師母緊接着問:「哪個?」

「你不認識的。」

「對!我不認識。」喻師母喚著女兒的小名說,「阿毛,你曉得不曉得,外面飛短流長,話難聽得很呢!」

小白菜不懂什麼叫「飛短流長」,將一雙眼睛睜得圓鼓鼓地問:「外面說點啥?」

「說你們的房東楊秀才搬了來了!半夜裏陳倉暗度——」

「娘,」小白菜又氣又急,「你不要說我聽不懂的話,好不好?」

喻師母的話被截斷,有些不大高興,不過不便為此發作,愣了一愣答道:「好!我也說得難聽一點,外面都說你跟楊秀才『有花頭』,到底有沒有?」

那疾言厲色、一本正經的神態,使得小白菜大起反感。她心裏在想:別樣事情你做娘的教訓我,只好受你的;唯這件事,開口之前,先要自己想一想,上樑不正下樑歪,還是不要說的好。

因為如此,便不想否認,但要訴訴委屈,發發牢騷,「你還要說,當初都是你跟他那個做媒婆的娘,害得我好苦!」想起往事,她的眼圈紅了,「一個貪,一個騙,貪圖她六十塊洋錢的聘禮,拿我騙了來活受罪!你的女兒你自己賣掉了,有花頭,沒花頭,你老人家又何苦去操心?」

「我也不過隨便說得一句,你又何必大發雷霆?」喻師母嘴一癟,兩行眼淚掛了下來。

「你有啥好哭的?」小白菜越發不悅。

做娘的那副眼淚,一半做作,一半卻是真的傷心,「你苦命,娘難道不是苦?」她說,「我難道不曉得撫孤守節有面子,可是貞節牌坊不能啃來當飯吃!當初也是沒有法子,巴望到了喻家,有口苦飯好吃,能夠拿你弟弟撫養成人。哪知道——」說到這裏哽噎難言,終於放聲大哭。

小白菜慌了手腳,「這是做什麼,這是做什麼?」她使勁推她母親,「有話好說!」

喻師母且哭且訴,無非境況艱難。喻敬添本來只教得五個學生,其中只靠一個,是一家油坊的獨子,書讀得極好,油坊老闆敬重老師,按季有束脩,送得比其餘四個學生加起來的還多。哪知初夏嬉水,竟致滅頂夭亡,油坊老闆夫婦痛不欲生,認為老師失於管教,學生才會逃學嬉戲,致生意外。因而對喻敬添頗為不諒,上門來大吵一場,一份恃以養家活口的束脩,當然也就此失去了。

「真正是閉門家裏坐,禍從天上來,他從遭到這場禍——」

「他」是指喻敬添,既失養命之源,又痛高足之殤,不堪此雙重打擊,以致好了多年的肺疾複發,嘔血盈盂。喻師母用了一句「貧病交加」的成語形容他的不幸。說到這裏,又復號啕,害得小白菜也陪着她淌眼淚了。

「女婿是半子之靠,小大又是這個樣子,從哪裏靠起?想想是我當年一時糊塗,如果不是你弟弟還沒有成人,真不如一頭栽在河裏,一了百了的好!」

「娘,你這個念頭,可千萬動不得!」

小白菜開始感到事態嚴重!因為她母親在未改嫁前,確曾自殺過一次,是刮下一盒「洋火」頭上的葯,吞入腹中,幸虧發覺得早,費了好大的事,才能救活。如今又說想自盡,不見得是故意嚇人的話。

然而小白菜也知道,空言慰藉,無濟於事,想一想,找了兩件衣服包一包,放在她娘手邊。不必多話,喻師母就明白,是女兒借給她的「當頭」。

那是兩件好衣服,也是小白菜心愛的衣服,所以她終於還是叮囑了一句:「只好當,不好賣!你先拿回去,另外我再想辦法。」

喻師母揩眼淚問道:「你到哪裏去想辦法?」

「我勸你不要問了。」小白菜微微冷笑,「只要少聽人家背後的閑話,少來管我的閑事!」

喻師母懂得言外之意,其實這也就是她此來的本意——楊秀才有勢有財,找他去想辦法,就一定有辦法。

「那我就走了!家裏一顆米都沒有,大小四張嘴,都張開了在等我。」

等喻師母一走,小白菜懶懶的什麼事都不想做,心裏亂糟糟的,亦無法集中思慮去想,怎麼樣才能讓楊乃武心甘情願地拿一筆錢出來給她娘?只是里裏外外,茫然地打轉。

這天天氣格外熱,心情煩躁,更易出汗,渾身濕膩膩的非常難受,非得洗個浴不可。於是她燒了一大壺水,將洗衣服的大木盆搬到卧房中,關好大門,解衣入浴。洗到一半,有人敲門,心裏不由得發恨,咬一咬牙罵道:「死鬼,早不回來,遲不回來,偏偏這時候回來。」

但細聽敲門聲,卻不似丈夫回來。葛小大敲門總是重重地三四下,然後有一段時間休止,是在等待她去開門,倘或她手頭有事放不開,門外等得久了,便會不耐煩地擂門如鼓。可是此刻敲門,卻是「咚咚、咚咚」,節奏分明,而聲音不大,是怕驚擾主人,很有禮貌的一種敲法。

那會是誰呢?小白菜怎麼想也想不出,若是熟人,敲門敲不開會出聲大喊,卻又沒有喊聲。由此亦可想像得到,是位生客,不妨先問一問,有事隔門相談,不一定開門。

想停當了,她便濕淋淋地從浴盆中起身,略略擦一擦身子,拿換下來要洗的一身湖色竹布衫褲套在身上,匆匆扣住腋下一粒紐子,一面盤頭髮,一面走出堂屋,向門外高聲問道:「哪個?」

門外是劉海升,正從門中張望,但見水汽熏蒸的小白菜,臉上又紅又白,艷如朝陽影里一朵含露的芍藥,布衫的衣襟半搭下來,露出雪白一塊胸脯,倒還不覺得怎麼樣,最令人驚心動魄的是,雙手高舉在盤頭髮,兩彎凝脂欺雪的渾圓手臂,襯著微露袖外的漆黑腋毛,蔚為平生未見的奇觀。劉海升看得出火,直咽唾沫,哪裏還答得出話來?

小白菜奇怪,怎麼沒有聲音?正想再問時,突然警覺,又羞又氣,急忙放下雙手,環抱在胸,左手將大襟拉了起來。心裏在想:這個傢伙好不老實,要想句惡毒的話來罵,才能消氣。

就在這個時候,聽得門外有人在說:「咦!劉公子!你怎麼在這裏?」

入耳好熟,凝神一想,不由得又驚又喜,是楊乃武的聲音。趕緊一閃身避開門外偷窺所及的視線,沿着走廊牆邊,走到大門旁邊去細聽。

「啊,啊,是你!」果然是劉海升的聲音,「府上怎麼沒有人?我敲了半天的門,沒有回答。」

原來是來訪楊乃武!小白菜的緊張消失了一大半,凝神再聽:「劉公子你弄錯了!舍間在前面。」楊乃武這樣回答。

「這不是府上?」

「是我的產業,不過租出去了。」楊乃武問道,「貴人光臨,有何見教?」

「有點小事。到府上去談。」

「好,好!請這面走。」

小白菜又關切、又好奇,不知道劉海升有什麼事跟楊乃武打交道,渴望着想弄明白。

門外已恢復平靜,而小白菜心裏卻起了波瀾,隱隱然有種大禍當頭的感覺。於是,這個浴是白洗了,一陣一陣的汗,出個不停,除了拿把芭蕉扇大扇以外,什麼事都不能做。

坐着扇了好一會兒,心靜了些,這時她才能細辨心中不安的根源,兩個有肌膚之親的男人,聚在一起,會談些什麼?楊乃武那雙眼睛很厲害,只要多看一下,就能看到人心裏,自己跟劉海升那段露水姻緣,很可能就在今天讓他看穿——一想到此,滿心煩躁,剛收住的汗,像黃梅天的磚地一樣,又不知從哪裏湧出來了!

如果他看穿了來問,怎麼回答他?小白菜心想,要瞞瞞不住他,要承認又怎能承認?設身處地替他想,自己也會在心裏看不起人家,是個一搭就可以上手的賤貨,為她大費手腳,還特地搬了來住,真正犯不着!

念頭轉到這裏,小白菜大為傷心,無法分辨自己的感覺是委屈還是悔恨?兩行眼淚,流個不住。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又發覺有敲門的聲音了!

不過敲的地方不同,這次是在敲中門,那也不是第一次,敲門的多半是興兒,隔門傳話,必是有事方敲,當然要去接應。

「是興兒?」

「是我。」興兒在門外回答,「你可要來洗衣服?」

這是招呼她到前面去一趟的暗號。在平時,小白菜必是欣然樂從,此刻卻有些怯意。轉念一想,畏縮倒像自己情虛似的,還是該去。

不過,在到前面去以前,應該先問清楚:「你家的客人走了沒有?」

「剛走。」

剛走就叫來,不言可知是自己所擔心的那件事發作了!她心裏一沉,閉着嘴用鼻孔喘了兩口氣,毅然答道:「好,我就來!」

於是收拾浴盆,換了衣服,梳好頭髮,帶把扇子搖著,開了中門,極力放出從容的神態,走到書房窗外,向里張望。

楊乃武的神態也很閑逸,正摘下荷花瓣在擦一方硯台。小白菜對此還是初見,正好拿它做個掩飾尷尬的話題。

「這是做啥?」

楊乃武抬起眼來,先微笑着點一點頭,等她輕搖著扇子,走了進來,直到他身邊,方始掀起硯台一角,映光相示,「你看,」他說,「這塊硯台的紋路,細得跟你的皮膚差不多,拿布去擦,都怕會傷了它。荷花瓣又軟,又不像棉花會沾得絲絲縷縷,拿出來擦硯台,最妙不過。」

小白菜笑了,「虧你想得出,拿硯台來比人家的皮膚。」小白菜想想又覺得委屈,收斂笑容,撇一撇嘴說,「我哪裏比得上你的寶貝硯台?」

「對不起,對不起,我比錯了。你是活寶,再好的硯台也不能比!」

依然是平日那種歡愉調笑的神態,使得小白菜的緊張很快地緩和了,便矜持地笑一笑,站在楊乃武身旁,為的是風動滿懷,讓他也可沾光。

「一把扇子七寸長,一人扇來二人涼……」

楊乃武在哼揚州小調,怪聲怪氣地,惹得小白菜大笑,一笑身體發軟,不由得就倒在他身上。當然,他是一把抱住。

「身上好香!」他說,「怪不得有人饞。」

話中有話。小白菜倏地推開楊乃武往後退了兩步,收起笑容問道:「你在說什麼?」

楊乃武也換了副神色,是很深沉的樣子,丟下手中的荷花瓣,「我們到裏面來談。」說完,他先進了套房,將窗戶打開。

北窗之下,陰涼幽靜,是談心的好地方。小白菜每次進入這間套房,都會感到興奮,而這天不同,覺得心中很靜,決定好好跟他談一談。

「剛才劉大少爺敲你那裏的門,你聽見了沒有?」

「聽見了。正在洗澡。」

就這句話,便證實了她與劉海升曖昧不假。楊乃武原是有意試探,倘或小白菜不認識劉海升,或者她為人厲害,有意否認,就會假作詫異地問:「哪個劉大少爺?他為什麼來敲我的門?」而如今這樣的回答,等於承認,她與劉海升是素識。

小白菜已經上當了!楊乃武心想,不可以讓她知道自己上當,她才會合作。於是很謹慎地說:「你心裏一定很急,人在澡盆里,不能去開門,他敲得又那樣急,會驚動左右鄰舍。」

「還好!」小白菜說,「我先不知道是他,正要開門的時候,聽見你跟他說話,才知道是劉大少爺。」

「原來他跟我說的話,你已經聽見了?」

「是的,聽見了。」小白菜問,「他來看你什麼事?」

「你真以為他來看我?」

問到這一句,小白菜才發覺自己說的話,完全不對,真是又悔又恨又不安,臉紅心跳一身汗!正要拿扇子扇,而楊乃武的手快,已先拾起大芭蕉扇,使勁為她扇了兩下。

「你心裏不要急!你的事我都知道。我們兩個是啥情分?比頂親的人還要親。所以你的麻煩,就是我的麻煩,等我來想辦法。」

聽到這樣的一番撫慰,小白菜的感覺,不止於安慰,而是感激,紅着眼圈深深點頭,身子移一移,向楊乃武更靠近了。

「辦法我很多。不要說這種小小的麻煩,再大的禍,我也有法子把它平下去!這話,你總能相信,我不是吹牛!」

「從來沒有說你吹牛。」

「那好!」楊乃武欣慰地說,「不過,你要聽我的話,事情才會做得圓滿。」

「那當然。不聽你的,聽哪個的話?」

「不但要聽,還要照我的話做。」

聽他的話,當然照他的話做,何用特為叮囑?這樣一想,小白菜倒有些答應不下了,「我做不做得來?」她說,「我現在應承了你,到時候做不到,你不是要怪我?」

「不會,不會!」楊乃武說,「第一,你一定做得到;第二,你做不到,我也不會怪你。」

「你這樣說,我就放心了。」

於是促膝相併,移肩相偎,兩人低聲密語,談了好久。小白菜原有的一番話,也就不必再說,因為只要照他的話做,她母親的困窘,亦可解消於一時,無須求助於楊乃武。

果然,楊乃武料事如神,不出十天,劉海升又來敲門了。

本在意中,要裝得意外,「啊!」小白菜躊躇著說,「大少爺,是你!」

「是我!」劉海升很快地左右看了一下,閃身而入,兩手往後一推,雙扉合攏,接着轉身便下了門閂。

「不要!不要!大少爺,」小白菜低聲哀求,「會有人來!」

「你不要騙我!」劉海升笑嘻嘻地,一雙色眼只盯在她胸前,「我訪過好幾次了,一早你不出門,你家也沒有人上門。挑這個辰光來陪你,最好不過。」

「大少爺,你不要這樣說!我是有夫之婦。」

一面答話,一面假作退縮,反倒是引人登堂入室,劉海升自然一步一步逼近,口中說道:「那天我來過了,可惜好事多磨。」

「你來過了?」小白菜假作詫異地說,「幾時?」

「等我想想。」劉海升進了客堂,便去拉她的手。

小白菜一面縮手躲開,「大少爺,你請坐。」她說,「我去倒茶。」

說着,便進了卧房,轉入廚房。劉海升只聽砰然大響,倒嚇一大跳,趕緊起身,向卧室張望。恰好小白菜捧茶從廚房中出來,那就不勞她再端到客堂,劉海升一腳跨了進去。

「剛才什麼聲音?」

「在廚房裏不小心,打翻了一個銅銚子。」

「噢,」劉海升把心定了下來,「你家的廚房,與眾不同,進入很不方便。」

「沒有法子!租人家的房子,只好遷就,實在也不是廚房,只不過在走廊上擺個風爐,將就燒飯,先前好不便,久了也就慣了。」

「住這樣的房子委屈了你。幾時我替你找個寬敞一點的地方。」

小白菜看了他一眼,眼色中似感動、似感激。然後低下頭去,抑鬱地說:「寬敞的地方住不起。」

「怕什麼?有我!」

話到手到,這次小白菜沒有閃避,讓他在胸前輕薄了去。然後捏住他的手說:「好了!大少爺,你如果真的喜歡我,就規規矩矩跟我說說話。」

「好!我們規規矩矩說說話。」劉海升站起來說,「天氣真熱!」說着,便卸了他那件上半截杭州紡綢,下半截江西夏布的長衫。

他就不脫,小白菜也要勸他寬衣,見此光景,正中下懷,將他的「中截衫」接過來疊好,放在床前的方凳上。

「你今年幾歲?」

「你猜呢!」

「二十。」劉海升說,「最多二十二。」

「二十四了。」

「『二十四番花信風』。所謂『花信年華』,女人這個年頭,是最好的時候。」

「為什麼?」

「你只要自己到鏡子裏去看一看就知道了。好比一朵花,正開到盛的時候。」

小白菜嫵媚地笑了。嘴唇剛動,還未開口,忽然聽得敲門的聲音,不由得一驚,劉海升當然更為緊張。

「糟糕了!」小白菜說,「中門沒有關。」

「什麼中門?」

「通前面的中門,前面住的是楊秀才。」

一聽這話,劉海升顏色大變,手足無措。而中門呀然開啟,是少年的聲音在喊:「小大嫂,小大嫂!」

「不要緊!」小白菜很快地說,「是楊秀才的書童,大概來借什麼東西,你不要響,我去打發他走。」

等她一出房門,興兒已走進堂屋,卻不止他一個人,後面還跟着輕搖紙扇的楊乃武——這是做好的圈套,中門特意不上閂,而打翻那個銅銚子,是一聲暗號,告訴前面,劉海升已經到了。

話雖如此,也需小白菜有所做作,她用發抖的聲音喊道:「楊大爺!」

她是假髮抖,躲在裏面的劉海升聽得她這一聲,卻真的發抖了。極力保持鎮靜,屏氣側耳,聽得楊乃武說道:「嫂子,有人告訴我,說縣官的大少爺在你這裏,進來好一會兒了!」

「沒有!沒有這事。」

「沒有最好。你家小大為人老實,又是我的房客,托我照看門戶,我不能不盡責任。說是有男人進了你家的門就沒有再出去,這話我也不相信,不過,我不便到你房裏去看。這件事,只有小大有資格!我已經拿你家的門,在外面暫且鎖一鎖,現在我叫興兒去請小大回來,讓他自己來搜。」

「楊大爺,你好喜歡管閑事!」小白菜惡聲指責,「管閑事也有個分寸,你怎麼好拿我的大門鎖上?還瞎造謠言!女人的名節要緊,如果我家小大搜不出人來,你怎麼說?」

「嫂子!你不要氣急,我也曉得你冰清玉潔,我這樣做是為你好。」

「哼!為我好?」小白菜冷笑,「謝謝你楊秀才!」

「嫂子,我說個道理你聽。我是為你洗刷,還你清白。外面沸沸揚揚,話很難聽,你家小大啞子吃黃連,有苦難言。現在有這樣一個機會,讓他自己來搜一搜,就會知道,人前背後的閑言閑話,無非瞎造謠言,那時候我就可以開導他了。你看,人家說得活龍活現,眼看劉大少爺進了你家的門,就沒有再出來,其實哪裏有這回事?你家嫂子冰清玉潔,從今以後,那些亂嚼舌頭的話,你只當它耳邊風,再也不要去聽它,不然,你就是自尋煩惱!」

「你這番話多說了的!我們夫妻的事,用不着外人插手;再說,楊大爺,我一個人在這裏,你無緣無故闖了進來,說些不三不四的話,莫非在打什麼歪主意!」

「咦,咦,咦!」楊乃武變臉了,「嫂子,我一片好意,你反倒打一耙,真正最毒婦人心!興兒,你快去,叫小大回家,關照邀地保一起來。我倒不相信,我的眼睛會看錯。」

「曉得!」興兒很起勁地答應。

「慢著!你把鑰匙帶去,叫他自己開門進來。」

說着,將一把鑰匙丟去。興兒沒有接住,「鏘琅琅」好響亮的一聲。等他從地上撿起,拔腳要走時,劉海升出現了。

「老楊,」他說,「有話好說,用不着逼人太甚。」

楊乃武裝出大感意外,茫然不知所措的神情,只朝小白菜去看;小白菜當然也要裝出又羞又急,無限尷尬的模樣。然後嗷然一聲,掩面而遁,退到卧室去假哭。

「大爺,」是興兒打破了沉默,「要不要去叫小大?」

「不要,不要!」劉海升先向興兒說好話,「回頭我賞你。」

「慢慢再說。」楊乃武也向興兒搖一搖手,隨即轉臉問劉海升,「劉公子,你真是斯文掃地!就這麼一副『短打』來的?」

脫卻長衫,謂之「短打」,讀書人是不作興這樣子走出自家大門的。不過,楊乃武是明知故問,也是有意提醒他——等他想進去取那件「半截衫」時,小白菜已將房門閂上了,隨他怎麼敲,只報以嚶嚶啜泣之聲。

事態嚴重了!劉海升知道中了圈套,自己的長衫,怎麼會在人家的卧室之中?這件事再好的口才也解釋不清楚!而且堂堂縣官的大少爺,一身短打又怎麼走得到街上?

他很機警,決定吃這個眼前虧,冷冷地問道:「老楊,你說好了!」

「我說什麼?我沒話好說。葛小大重託了我,看在房客的分上,不能不管閑事,我想,還是讓葛小大自己跟你來說。」

「不必,不必!我看你可以做主,或者問問小白菜,看她有什麼話說?」

語涉譏諷,楊乃武知道他已看破,這是生面別開的仙人跳。不過,這決不算意外,劉海升是幫他父親搞錢的得力幫手,這些花樣,當然也看得穿。楊乃武事先已經估計到此,早有安排,當即點點頭,向屋內說道:「嫂子,你總聽見了,你自己說吧!」

屋中不答,而且眾聲皆寂。楊乃武叫興兒上前敲門,依舊什麼反應都沒有,劉海升倒困惑了。

「不好!恐怕出人命了!」楊乃武向劉海升說道,「莫非她一時想不開,上了吊了?」

聽得這話,劉海升一驚,但念頭一轉,忽然面露獰笑,「那是你逼出來的人命!」他說,「這場官司夠你打的。」

楊乃武正要他這句話,故意裝得一愣,是自悔失計的樣子,然後又擺出一切都豁了出去的姿態,頓一頓足說:「好吧,事情只有鬧開來了,我為好管閑事,惹來一場人命官司,大家一起打吧!興兒,去叫地保,把她的房門打開來。」

「噢!」興兒仍然是響亮地答應,腳下卻未動。

看楊乃武真要打官司,尤其是聽得「事情只有鬧開來了」這句話,劉海升又慌了手腳,「慢慢,慢慢!」他搖着手說,「如果真的上了吊,我們救人要緊,喚地保就來不及了!」

說着,劉海升奔到房門口,覓縫張望,卻無所見。楊乃武走了過去,敲敲糊得很嚴密、外面不易窺探的窗子喊道:「嫂子!嫂子!你請開門,有話好說,千萬不要尋短見!」

情勢一下子變得很微妙了!楊乃武與劉海升本來站在對立的地位,此刻一思而為禍福相連,休戚相關,都盼望小白菜能夠聽勸,當然亦都害怕她已經上了自己所結的圈套。

「再遲就來不及了!」劉海升此時已進一步想到事態的嚴重,不但會使自己身敗名裂,而且會影響到他父親的前程,因而下了破釜沉舟的決心,提起一隻腳伸兩伸,招呼楊乃武說:「來,踢開門進去看看。」

「這怕不大好吧!」

方在遲疑之間,房內又起了哭聲,劉海升大大地透了口氣,從額上抹下一手心的汗。楊乃武照他的樣子,亦露出輕鬆的表情。

側耳聽時,小白菜除了啜泣,還有訴說,斷斷續續,可以聽得出來,她是在自怨命苦,丈夫有病,醫生開的方子,用的是西洋參這種貴重葯,窮家小戶,哪裏去籌措這筆醫藥之費;母親不諒,又來逼着要錢;而一失身於劉海升,得寸進尺,居然威脅逼奸!偏偏還有好管閑事的房東,替丈夫出頭來撞破姦情。種種苦難,彙集一身,做人真無趣味,不如一死,倒是解脫。

這一下,將劉海升搞迷糊了,因為小白菜罵楊乃武管閑事的話,十分惡毒,有「斷子絕孫」「不得好死」的話,似乎他真的是受了葛小大的重託,出頭干預,並沒有什麼陰謀在內。

當然,僵局必得打開,即令小白菜是故意做作,但若無一個台階可下,就會弄假成真,到頭來還是拿她逼到死路上去。

這樣一想,便向楊乃武說道:「老楊,你不要聽她胡說八道!事到如今,我只好認倒霉,你問問她看,她要多少錢!」

「是,是!幫她過了關,大家就都沒事了。」楊乃武接着又向里說,「嫂子,你總聽見了,劉大少爺願意幫個忙,你就說個數目吧?」

裏面先不作聲,過了一會兒才着急地哭了起來:「叫我怎麼說,真難死人了!」

「不要緊!你說嘛!」

小白菜不作正面答覆,只怨她母親獅子大開口,又怨醫生不通人情,明知窮家小戶吃不起貴重葯,偏偏不肯費心思換兩樣普通的葯。不過話又說回來,不是那樣貴重的葯,服了亦未必見效,這樣一面埋怨,一面說數目,劉海升心裏計算了一下,得要五百兩銀子才夠。

「老楊,你來!」他將楊乃武拉到一邊,鐵青著臉說,「她的開價太離譜了!我五百兩銀子買個妾,比她要漂亮得多;如今不過替她遮遮羞,意思意思,她怎麼好漫天要價?」

「劉公子,話不是這麼說。五百兩銀子保住你的顏面,尊大人的前程,豈能說不值?」

劉海升一聽這話,悚然一驚,「一身做事一身當。我又不是三歲小孩,做這種事,當然自己負責,與家父何干?老楊,」他凜然相責,「你的話太過分了。」

楊乃武的神色很平靜,「我是就事論事,你不必生氣。」他說,「忠言逆耳,聽不聽在你,肯不肯在她,與我何干?」

「我是說,」劉海升的態度又軟了,「你能不能跟她商量,少要一點。」

「我不便去說。要說,你自己去說。」楊乃武解釋他不便去說的原因,「她如果不肯,我白白碰個釘子;她如果肯了,你會疑心,我跟她串通好的,所以她才肯聽我的話。不行,不行,我決不去碰她的釘子,太犯不着。」

是這樣堅決的表示,劉海升知道再說也無用,可是要他自己去跟小白菜低聲下氣講價錢,一則於心不甘,再則也抹不下面子。想了想,頓一頓只說:「好吧!我認倒霉。不過,我身上不會有這麼多現銀,你看怎麼辦?」

「那要問她。劉公子,你打算怎麼辦呢?」

「我身上有百把兩銀子的銀票,不足之數寫張借據。我不會少她的!」

「這個辦法不妥當。」楊乃武是為朋友設想,很負責任的態度,「你劉公子親筆的借據,落在這樣一個素有艷名的婦人手中,人家知道了會怎麼想?對你劉公子的聲名,當然有妨害。你想呢?」

這倒也不可不防!劉海升心想,眼前的楊乃武就可能會出花樣,以不留筆跡為宜。可是,「此刻沒有現銀怎麼辦呢?」他問。

「這樣吧,」楊乃武慨然說道,「我替你墊四百兩銀子,你寫張借據給我好了!」

有借據落入楊乃武手中,還是不大妥當。但除了寫借據以外,別無他法;而要寫借據,寫給楊乃武,總比寫給「葛畢氏」冠冕得多。這樣一想,便點點頭說:「那就見你的情了。不知道怎麼寫法?」

楊乃武暫且不答,喚興兒出中門去取來筆墨紙硯,安放在葛家堂屋中,請劉海升坐定,方始說道:「我念你寫:『茲收到楊乃武兄交來庫平銀四百兩整。此據。』」

「怎麼?」劉海升擱筆問道,「是收據。」

「對了!收據。」

「收據?」劉海升想了一下說,「收據不是借據,可以不還。」

「你不還也無所謂。」

劉海升心想,楊乃武在耍手腕,必是有什麼官司,要托自己從中斡旋。這件官司不知大小,也許他有上千銀子的好處,而自己不能不為他白白效勞,否則便拿這張收據作為自己曾經納賄的證據,會惹起極大的麻煩。

了解到此,不敢貪這個便宜,拿起筆來說:「我還是寫借據。」

「那也好!隨你。」楊乃武接着又念,「茲借到本縣生員楊乃武名下庫平銀四百兩整,親收無誤。彼此至好,不需中保,不收利息,言明一個月內歸還,此據。」

這張借據,字面上毫無毛病,劉海升心想,這筆錢暫時可以不還,就打官司,至多欠債還錢而已,沒有什麼大不了的,因而一揮而就。又取一百兩的銀票,一起交到楊乃武面前,說一聲:「可以提我的長衫給我了!」

「對不起,請稍後。我要取現銀來給人家,不然,你會疑心我設圈套叫你來上當。」楊乃武喊道,「興兒,你把我的枕箱去取來。」

枕箱是一個福建漆的皮枕頭,一端有扇可以上鎖的小門。楊乃武取隨身攜帶的鑰匙,開枕箱,當着劉海升的面點了四百兩的銀票,喚興兒去敲房門,將劉海升的半截衫「贖」了來。

大錢花了,小錢還不能省,劉海升取二兩銀子塞到興兒手裏,名為賞賜,其實是買他的口。興兒這一陣經過楊乃武的教導,很懂了,笑嘻嘻地請個安說:「多謝大少爺!今天這件事,我馬上就忘記掉了!」

劉海升唯有苦笑,向楊乃武說道:「名師高徒,佩服!佩服!」

楊乃武笑笑不答,自覺佔盡上風,在躊躇滿志之餘,氣量也變得大了。

「這下,可以放我走了吧?」

「劉公子,」楊乃武對這句話不能不辯,「你失言了!我並沒有留你在這裏的意思,就談不到放走不放走。而況,我亦沒有資格留你在別人家。」

一面說,一面去拔那道活絡門閂,在「呀」的一聲開門時,驀然意會,悔不可言,然而已經晚了!

劉海升勃然變色——楊乃武從頭到底都做得不算錯,唯獨從內向外開門這一著,走得大錯特錯!因為這是他自己戳穿了西洋鏡,所謂已經從外面上了鎖的話,無非虛詐而已。

「哼!」劉海升冷笑了一聲,探頭向外,看清了沒有人,揚長而去。

「嫂子!」楊乃武大聲關照,「大門沒有關。」

這是故意做給劉海升看的,表示自己並未留在葛家。其實,繞道由前門回家,立刻又開了中門,到了小白菜那裏。

「真是!」小白菜不知如何表達內心的感想,只似笑非笑地說,「虧你想得出!一步一步好像牽着人家在走,要東就東,要西就西。」

「可惜最後大意了!」

「最後一步?」小白菜想了想說,「沒有什麼不對啊!」

「不!」楊乃武將說過外面上鎖,便不應從內向外開門的道理說了給她聽。

「那怎麼辦?」小白菜亦大為不安,「這一來,整套把戲他不都知道了嗎?」

「當然。」

「那——」

「其實也無所謂,就沒有這件事,他也會看得出來。一切有我,你不必怕。」

楊乃武的手段,她從這天的一套花樣中,了解更多,信賴更深,當即答應說:「我不怕!不過,我在擔心,他既然知道了,當然心裏不甘,會不會賴那筆錢?」

「不會!」楊乃武說,「我在筆據上已下了埋伏,他敢不認賬,我另有法子制他。」

「噢,」小白菜很有興味地說,「怎麼下了埋伏?」

楊乃武口念劉海升親書的那張借據,「本縣」與「彼此至好」這兩處眼上有文章。既然「至好」,無須寫明「本縣生員」。就算寫亦不妨,應該寫「餘杭縣生員」。所謂「本縣」是何縣?這不就是劉海升在無意中露了馬腳,他是以餘杭縣知縣之子的身份,寫下這張借據?進一步看,就不妨視作仗勢勒索,或者受賄的證據。楊乃武的打算,本就是準備劉海升倘或翻悔,可以弄件什麼官司架在他身上,說他勒逼索賄,進省上控。只要風聲一傳,劉錫彤怕出事,就會硬逼他兒子將銀子送來。

這些舞文弄墨的刀筆,小白菜不會懂,說也是白說,所以楊乃武笑笑答道:「其中的奧妙,只有我自己知道。總之,你放心好了。」

小白菜自然不必再問。一轉身從抽斗中取出一沓銀票,興奮異常地說:「我自出娘胎,從沒見過這麼多錢。大爺,我們怎麼分?」

「我不來分你的,不過『謾藏誨盜』,劉海升心裏一定不服氣,隨便跟捕快說一聲,弄個手段高強的賊骨頭來偷你一記,搞得你一場空,那就太犯不上了。所以,你最好早一點安置。」

「是的,是的!虧得你提醒。」小白菜不勝慶幸,也不勝負荷似的說,「大爺,怎麼處置?你說!」

「你打算給你娘的錢,今天就送去;小大要吃西洋參、桂圓補身子,多買點擺在家裏;此外該添什麼、買什麼,一次都弄齊它。餘下的錢,放到錢莊里,動利不動本,按月補家用。」

小白菜怔怔地聽着,並無表示——她是沉醉在這幾句話中了!一下子將絕大的難題,盡皆解消,而且以後過日子也不再會艱窘,安排得如此妥當,想想都是有趣的!

「怎麼?」楊乃武對她的神情,略感困惑,「你自己有啥打算?」

「我哪裏能打算得這麼好?大爺,」小白菜將一沓銀票推了過去,「請你替我理一理。一百兩銀子給我娘,留下五十兩,其餘的請大爺替我存在錢莊里!」

「好!」楊乃武將銀票清理了一下,分成三筆,交代清楚,將最大的一筆三百五十兩捏在手中問道:

「存摺上要個戶名,用啥名義?」

「我不曉得。大爺替我做主。」

楊乃武點點頭,「我馬上替你去辦。」他說,「你晚上來拿存摺。」

午夜過後,楊乃武還在院子裏納涼,小白菜悄然而至。手裏提着一個瓦罐,是冰糖百合綠豆湯,用井水浸得冰涼。楊乃武一口氣吃了三碗,頓覺宿汗一收,渾身輕快。

「你到裏面來!」為防隔牆有耳,楊乃武的聲音極低,小白菜亦不作聲,只跟着他走。

到了書房裏,楊乃武取出來一個存摺,一枚新刻的牙章,朱文「華福記」三字。

「我替你起的戶名叫作『華福記』,只認存摺圖章不認人,你要收好,最好兩樣東西分開來放。」

「嗯!」小白菜問,「是哪個錢莊?」

「裕豐錢莊。這家錢莊是『胡財神』阜康錢莊的聯號,招牌硬得不得了,不過,利息低一點,只有七厘;三百五十兩就是二兩四錢五,每個月初十去收。不收就拿它滾到本錢里去了。」

「有二兩多銀子貼補家用,日子就好過了。大爺!」

小白菜叫了這一聲,卻不往下說,燈下凝睇,盈盈欲淚。楊乃武倒不免奇怪,握着她的手問:「你有什麼話說?」

「你從前說過的那句話。」

「哪句話?我跟你說過的話很多,不知道你指哪一句?」

「你答應過我的那句話!」

楊乃武允許過她好幾件事,已經踐諾,就像為她母親開一筆錢之類,話出即行的,固然不少;而有些事,或者沒有工夫去辦,或者要等機會,一時辦不到的,也不是沒有。因此,聽了小白菜的話,他仍復茫然不知所答。

見此光景,小白菜誤會了,「是不是,我曉得你是騙我的!罷,罷!」她轉過臉去說,「我這一輩子苦不出頭了!」

原來是她的「終身大事」!楊乃武總算摸到她的意思了。這是件大事,他當然不會置諸腦後,只是時機尚未成熟,同時要看運氣。如果秋闈能夠僥倖,他那詹氏夫人已經露過口風,「楊舉人」想築金屋,猶可商量,「楊秀才」想納小星,斷斷不能。

於是他說:「鑼不打不響,話不說不明。我答應過你的事,還有三件沒有辦,知道你指的是哪一件?現在算是懂了!」

「懂了怎麼樣呢?」

「這件事,遠在天邊,近在眼前,不過也不是我一廂情願,可以成其好事的。」

這番話要分兩段來聽,後半段她懂,意思是即令他有心,但她是有夫之婦,倘如本夫不肯離異,又如之奈何?這當然是個極大的障礙,卻並非不可克服。不過她首先要了解的是前半段的話,「怎叫『遠在天邊,近在眼前』?」她問。

「遠在天邊,就要三年之後,才有希望;近在眼前,今年的大年三十,你就會在我家吃年夜飯。」楊乃武說,「只看八月里我到杭州趕考,運氣怎麼樣。運氣好,金榜題名下來,就是洞房花燭。你懂了吧。」

「懂了!」小白菜問,「是楊太太的意思?」

「對!是楊太太的意思。這是很正當的道理,不能不聽。」

小白菜不作聲,坐下來靜靜地想了一會兒,也覺得楊太太的要求不算過分,或者還有獎勵他上進的用意在內,如果他巴結上進,中了舉人,她就是他該得的獎品。

「照此說來,倒是要看我的運氣。」小白菜幽幽地說,「從小瞎子替我算命,說我有幫夫運,這話我以前不大小心,嫁了那麼個人,再好的幫夫運,能幫出什麼名堂來?現在看起來,倒像有些道理了。」

「你是說,你的幫夫運,會應在我身上?」

她很快地看了他一眼,低下頭去說:「不應在你身上,應在哪個身上?」

「對,對!」楊乃武很高興地說,「你是這樣的八字,話就更容易說了。把你的八字抄給我,我有用處。」

「八字我記不得了。」

「出生年月日總記得的!你屬牛,今年應該二十四歲,是咸豐三年癸丑出生的。月份、日子、時辰呢?」

「我的生日大,正月初二。」小白菜說,「時辰想不起了,要問我娘。」

「那就不要忘記,替你娘送錢去的時候,就問一問。」

「不會,不會!」小白菜很高興地,接着,屈起手指,念念有詞地計算了一會兒,「你說八月里到杭州趕考,今天六月初四,下個月是閏月,算起來還有三個月的工夫。」

「三個月不到,七月二十幾就該進省了。臨陣磨槍,這個夏天非拚命不可。」

所謂「拚命」是拚命用功。小白菜知道他的想法,為了好事得諧,一定要考中一名舉人,所以要拚命用功。這樣靜靜坐着都會出汗的夏天,還要關在書房裏讀書做文章,真正是一大苦事。轉念到此,興起無限的愛惜憐痛,脫口說道:「我來此陪你。」

「你來陪我?」楊乃武大感意外,亦覺茫然,「怎麼陪法?」

這一問,將她問住了。原是未經思考的一句話,不過既已出口,她亦不願說了不算。轉念一想,又覺得這也不是什麼說不得,辦不到的事,於是定定神細作思考,越想越有道理,很快地籌劃停當了。

「我在想,我們是房東、房客,又是鄰舍,而你楊大爺趕考是件大事,應該要幫忙。我就跟小大這麼說:楊大爺一個人在這裏用功,種種不便。今年夏天又長,家裏送了飯菜來,天氣熱,都餿了,吃了不但不落胃,說不定還要壞肚皮。楊大爺的意思要我替他去燒飯。我們自己就不必開伙食了,他還說要算工錢給我。幫了人家的忙,又得實惠,我也有事可做,不會閑在家裏發悶。你看,怎麼樣?」

她的話沒有完,楊乃武已笑容滿面,等她說完,連聲誇讚:「你這個辦法好,你這個辦法好!這樣做法,冠冕堂皇,哪個都不會說閑話。我想,你家小大一定也會答應。」

「一定會,我有把握。」

果然,一說就成功。得到通知,楊乃武這天傍晚時分,特地來向葛小大夫婦致謝,遞過來圓鼓鼓的一個紅包,裏麵包着簇新的十塊鷹銀,同時表示,這是從此刻到他七月下旬進省這兩個多月的「工錢」。

於是,第二天開始,小白菜開始上工。新買的盤碗鍋灶動用傢具,又有興兒做她的下手,興興頭頭地跟楊乃武做起人家來了。

頭一頓中飯上桌,將楊乃武從書房請了出來,朝桌上一看,葫蘆塞肉、鰳鯗燒豆腐、蔥燜小鯽魚、麻醬油拌茄子、一大碗冬瓜排骨,熱氣騰騰,香味撲鼻,不由得腹中咕嚕嚕一陣響。

「要不要吃酒?」

「中午不吃!」楊乃武說,「你也坐下來吃。」

「不要,不要!」小白菜雙手亂搖。

「不要緊的!我說個道理你聽,你的身份是管理,不是老媽子,一起吃有啥關係?」

想想他的話也不錯,小白菜自無須堅拒。打橫相陪,布菜添飯,更便於照料。楊乃武的這頓飯,自然吃得胃口大開。

睡過午覺起身,小白菜早已用布囊在井中吊著一個海寧「三白」西瓜,喚興兒撈了起來,剖開吃過。楊乃武覺得精神十足,文思泉湧,本來預定的功課是溫「四書」,特意改為做文章——做的是八股。自己在「四書」中定了一個題目,照功令限制,在五百五十字以內完篇,平時「窗課」,總要半天的工夫,這天不過兩個時辰就已脫稿。自己從頭到底,看了一遍,覺得筆酣意暢,不由得脫口自贊:「真不壞!」

話剛出口,聽得「撲哧」一聲,抬頭看時,才發覺小白菜坐在旁邊椅子上在繡花,是一副忍俊不禁的神情。

「原來你在這裏!我都不知道。」

「我在這裏好半天。還端酸梅湯你吃,莫非你忘記了?」

書桌上果然有半盞吃殘的酸梅湯,楊乃武想一想,彷彿記得有這回事,歉然笑道:「對不起,對不起!我的心思都在文章上頭,聽而不見,視而不聞,你不要怪我沒有理你!」

「我哪裏會怪你,高興都來不及。」

「為啥呢?」

「大爺,」小白菜放下手裏的綉件,正色說道,「我看你一定要中了!」

「何以見得?」

「只看你專心一志的樣子就曉得了!」小白菜又說,「我看你搖頭簸腦,不斷在笑的神氣,心裏一直在想:讀書做文章,一定有點兒樂趣。不然,你不會這樣子。」

「說得不錯。讀書做文章當然有樂趣,樂趣大得很呢!」

「倒說給我聽聽看!」

「這,」楊乃武搔搔頭,「這就難了!這裏頭的樂趣,只有自己去尋,才會知道。」

「怎麼尋法?」

「自己去讀書做文章啊!」

「做文章是不要談了。談讀書也許能夠。」小白菜說,「大爺,你教我讀書好不好?」

「好啊!」楊乃武很高興地說,「我收你做學生,不過,」他忽然躊躇了,「教你讀什麼書呢?《三字經》《千字文》,沒意思;要麼拿《唐詩三百首》做你的課本?」

「我也不想學什麼詩,只要看得懂唱本兒就好了。」

「對!我就教你念唱本兒。」楊乃武想了一下,從書架上抽出一本書來,「這叫《再生緣》,是本很有趣的書。」

「啊!《再生緣》!」小白菜曼聲唱道,「閨幃無事小窗前,秋夜初寒未轉眠。燈影斜搖書案側,雨聲頻滴曲欄邊。」

原來小白菜娘家的左鄰,是一座「家庵」,庵中帶髮修行的住持,本是年輕居孀而知書識字的富家小姐,閑來喜歡唱「寶卷」「彈詞」之類的唱本。這部《再生緣》出於乾隆年間杭州一位才女陳端生的手筆,一百多年來,在浙江極其風行,大家閨閣,隨處可見,但以詞句比較雅馴,在小家碧玉之間,卻不甚知名。因此,小白菜能唱這部《再生緣》,在楊乃武不免驚喜,便少不得動問緣故。

等她說知究竟,楊乃武很高興地說:「這一來就省事得多了!所謂『舉一反三』,譬如一句之中,你只認識兩個字,想一想那句怎麼唱,其餘五個字就容易記得。來,來,我馬上教。」

從這天起,左右鄰居就很了解小白菜的動態了!只聽楊家有人在唱《再生緣》,便知她與楊乃武在一起。於是,有關他倆的流言,亦就更盛了。

這是可想而知的,楊乃武心裏很明白,第一個劉海升就饒他不過。自己能玩那套幫作撞破姦情的把戲,人家就不能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所以很乖覺地做了一個打算。

「阿梅!」這是他替小白菜起的名字。他嫌她的小名「阿毛」太俗氣,一音之轉,改毛為梅,而梅與妹相近,等於在叫阿妹,「我們倆好,已經瞞不過人了!別的都不在乎,只怕劉海升拿你家小大搬出來,抓着我們的把柄。那時候,事情很麻煩。」

情熱如火,意亂神迷的小白菜,一聽這話,如夢方醒,惶急地問道:「那,那怎麼辦呢?」

「你不要慌!只要自己心裏有數就不要緊,我絕不會有把柄讓人家抓到。你在這裏幫我燒飯,你家小大是知道的。我教你識字,也是冠冕堂皇,沒有啥好批評的。只有一段辰光,我們絕不能在一起,你懂吧?」

小白菜聽他這番話,將心定了下來,多想一想,自然能懂他的意思,只有平時幽會的那段辰光,不能在一起。否則,劉海升煽動丈夫,在後半夜逾牆而回,再由中門到前面,一下堵住了,由於套房別無出路,想逃都逃不掉。

轉念到此,不寒而慄,拍拍胸說:「還好!就從今天起,我晚上再不來了!」

「對!你懂了。」楊乃武安慰她說,「好在只有幾個月的工夫,等我趕考發榜回來,立刻就辦我們那件大事。」

幸虧見機得早,就在這天晚上葛小大有了行動。他也是最近才聽人說起,向他提出警告的,不是別人,是他的那已經改嫁的生母。說是外面風言風語,說得十分難聽,要他自己作個決斷,或者禁止小白菜到楊家,或者索性搬家。

葛小大心裏當然很難過,也還希望謠言只是謠言,所以決定先親自來探明真相,再作道理。

於是這天晚上出門時,故意不落門閂。在店裏做豆腐做到後半夜,找個借口回家,悄悄推開大門,躡手躡腳走到卧房窗下。天熱不曾關窗,就著斜照的月光往裏窺看,夏布帳子中隱綽綽的人影,自然是妻子在熟睡。葛小大一直懸著的一顆心,算是放下來了。

他正待轉身離去,忽然心中一動,妻子雖然在家,楊乃武說不定移樽就教!隔着帳子,不容易看清楚人影是一條還是兩條。不過也不要緊,楊乃武總不能赤腳走了來,這麼熱的天,也不至於穿了小褂褲睡覺。只看床前有沒有這些東西,立見分明。

定睛一看,床前踏凳上有小白菜的一雙青布鞋,床腳骨牌凳上空空的,什麼衣衫亦沒有。這可以確確實實斷定,床上只有妻子一個人。

就這時,一陣風起,而且很大,直捲入屋,掀起了帳門,但見小白菜下身黑短褲,上身猩紅肚兜,映得肌膚白如雪、潤如脂。葛小大就算看慣了的,這時也不由得咽了口唾沫,真想推門進去,緊緊抱住了她。而一念未畢,「砰」然大響,將他想好合的念頭,一下子嚇了回去。定定神看,才知道是狂風撼窗,碰撞出來的響聲。

這一下,當然也將小白菜驚醒了。一翻身而起,臉正對着窗戶。葛小大不由自主地往下一蹲,避開了她的視線,心裏一面怦怦地跳,一面在想,倘或妻子發覺,便會質問:半夜裏回自己家來,為什麼要這樣子鬼鬼祟祟的像個賊骨頭?倒說個道理出來聽聽!

這有什麼道理好說?沒道理就要打飢荒了!因此,葛小大越發謹慎,伏身窗下,連大氣都不敢喘。直等小白菜關上窗戶,重新上床,又等了一會,毫無動靜,估量她已再續好夢,方始悄悄溜了出門,重回店裏。

這樣一連三夜,小白菜畢竟發覺了。先是發覺丈夫晚上出門,不曾下閂,心裏已經起疑,到了第三天,半夜醒來,由帳子裏往外看,窗前直挺挺一條人影!這一嚇,嚇出一身冷汗,不過,平時閑談,她聽楊乃武教導過,若遇到這種情形,千萬不可出聲,應該靜以觀變,若是鬼怪,見怪不怪,其怪自敗;倘或是賊,只有沉着鎮靜,才能想得出妥當的應付辦法——楊乃武教過她一個辦法,就地取材,是唾盂,便拿唾盂擲過去;是椅子,便拿椅子推倒,總而言之要突然之間弄出很大的響聲,就可以將賊嚇跑。

屏息注視,終於看出,既非鬼,亦非賊,是自己的丈夫,小白菜大為詫異,而旋即瞭然,由衷地佩服楊乃武有先見之明。心想:正好!原是要你自己來看看,才不會聽信外面的那些閑言閑語!

於是,她拿扇子扇了兩下,翻個身朝里而卧,調勻呼吸,故意發出微微的鼾聲。這樣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再翻身張眼朝外看時,「見怪不怪,其怪自敗」,窗下影子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這個秘密的發現,小白菜當然要告訴楊乃武。見機得早,未到懸崖,先自勒馬,固然值得慶幸,但不幸而言中,更值得警惕!楊乃武表面上不在乎,心裏卻在嘀咕,他並不怕事,只是鄉試期近,惹上麻煩,總要工夫去料理,那一來會影響心境,耽誤用功。

而就在這天中午,正當飯菜上桌,相將落座時,來了個意想不到的不速之客,使得小白菜大為尷尬——這個不速之客是葛小大的生母,也就是她的婆婆。

「娘!」她趕緊站起來說,「你老人家今天怎麼來了?」

楊乃武當然不必起身相迎,而且照平常一樣,叫她:「沈媒婆,你來找你媳婦,還是看我?」

「我來拜託楊大爺一點事。」沈媒婆一面斜睨著兒媳,一面說道,「來得不巧,打攪楊大爺用午飯。」

「想來你也還沒有吃飯。來,來!便菜便飯,一起吃!」

小白菜便不待她婆婆有何表示,趕緊去添了一雙碗筷來,讓出自己的座位,移坐下方。沈媒婆道個謝坐下來,少不得先有幾句寒暄。

「我早就想來了!聽我兒子說,楊大爺很照應他們小夫妻,小大老實無用,有楊大爺照應,我就可以放心了。真正感激不盡。」

「房東房客,又是鄰居,應該互相照應。」楊乃武不願多談他們「小夫妻」,急轉直下地問,「沈媒婆,你有事托我,我一定是那個『舂梅漿』了!」

「舂梅漿」是杭州府一帶的土話,為人說媒,其中有一造悔婚,或者有所不滿,引起糾紛,唯媒人是問,叫作「舂梅漿」。沈媒婆皺着眉答說:「是呀!一個媒做了半年才做成功,哪知道做不成功還好,一做成功,苦字當頭,真叫悔不當初。」

接着便講緣由,男女兩家門不當、戶不對,女家富、男家窮,弄到頭來,男家要退婚。

「慢來,慢來!」楊乃武打斷她的話問,「是你的話錯了,還是我聽錯了?要退婚的是男家?」

「對,男家,沒有錯。」

「我當是女家嫌貧愛富要退婚。」

「不是,不是!」沈媒婆說,「女家有錢,小姐看上了男家的小倌;偏偏男家小倌倒有骨氣,不願娶富家小姐,我做了半年的媒才做成功,就是天天勸男家,好不容易才勸得他家寫了庚帖。」

「既已送了庚帖,為什麼又要退婚呢?」

因為男家不知道哪裏聽來的謠言,說女家小姐不規矩,不願意做這頭親。當然,這話不好亂說,男家只推境況不好,沒有錢辦喜事;岳家有話:錢有的是,一切都是女家包辦,另外還陪嫁兩百畝田,一家典當。世界上有這樣人財兩得的好事?哪曉得男家小倌是個『書踱頭』,硬說不要!」

「這倒是新聞!」楊乃武想了想說,「不過,這也與你做媒的無關,何必要你傷腦筋?」

這是楊乃武不願管閑事而說的風涼話,果有其事,沈媒婆當然脫不得關係,女家三天兩頭催問,做媒人的總得有個應付的法子。

「楊大爺,我想來請教你,能不能拿男家告一狀?」

「哪個去告?你媒人,還是女家?」楊乃武大搖其頭,「這種官司打不贏的。」

「這就難了!連你楊大爺都說打不贏,官司一定打不贏了。」

「只有另想別法。」楊乃武說,「世界上好的新郎官也多得很,女家何必非要結這頭親不可?」

「是呀!只好這樣勸人家。」

這件事到此就算丟開了。沈媒婆叨擾了一頓便飯,抹抹嘴,道個謝,向小白菜說道:「我到你們那裏去坐坐。」

小白菜當然要帶路,而且一定要走近路。沈媒婆是有心人,經過中門,細看了一下,不免起疑,到後面坐定,便有話要問了。

「你每天到楊家,是走那道中門?」

「是的。」

「他前面鎖上了怎麼辦?」

這是有意套她的話,如果小白菜回答一句:「鎖上了可以叫他們開。」那就是個絕大的破綻,因為前面並無搭攀,光禿禿的兩扇門,從何下鎖?幸好,小白菜雖不知她別有用心,話卻答得老實:「前面從來不鎖的。」

「那,」沈媒婆說,「你進進出出倒方便!」

這句皮裏陽秋的話,小白菜聽懂了裝作不懂,搭訕著說:「娘,要不要吃杯涼茶。」

一面說,一面去找茶杯倒涼茶。沈媒婆看着她的背影,心裏在想,當初做錯了!像她這樣的人才,應該替她覓一家有錢人家,讓她去做姨太太享福;自己掙個幾十塊洋錢的媒禮,另外老老實實討一房的兒媳婦,規規矩矩做人家。如今兒子像武大郎,媳婦像潘金蓮,偏偏「西門慶」就住在前面!看起來,不至於人財兩空,說不定小大的一條命都會送在他們手中。

想到這裏,沈媒婆不寒而慄,自己對自己說:這件事非管不可了!然而,是如何個管法呢?

「娘,吃涼茶!」

一杯涼茶下肚,腦筋清醒了。自己是媒婆,何不替兒媳婦做個媒?楊乃武弄了不少造孽錢,既然喜歡她,索性就「賣」了給他好了。

這是個很好的主意,沈媒婆便和顏悅色地問道:「楊大爺我跟他不熟,你看他為人好不好?」

這話很難回答,小白菜又是存着戒心的,便閃避著說:「我看不出來。」

「天天在一起,而且一桌吃飯,怎麼會看不出來?」

這一逼,逼得小白菜無法,只好答道:「人家都說他為人厲害,我看倒還好!到底是讀書的人,很講道理的。他待小大也不錯,像我去幫忙,他還先送了銀子來。」

「既然你說得他那麼好——」沈媒婆話說半句,沉吟片刻,看着兒媳笑一笑,「再說吧!」

小白菜驚疑不止,等婆婆一走,翻身又回到前面,細說其事。楊乃武一面聽,一面打主意,說道:「我早就看出來了,哪裏是有什麼事來請教我,無非來看看我們的情形而已。」

「你看,她看出來什麼沒有?」

「做媒婆的人,與眾不同。」

這意思是,沈媒婆已有所察覺。小白菜便問:「那麼,以後怎麼辦呢?」

「不要把這件事擺在心上!」楊乃武安慰她說,「我們又沒有把柄在她手裏。」

話是如此,心中另有打算,楊乃武決定搬回老家。所躊躇的是,他不願小白菜有這麼個印象,以為他怕事逃避。所以一時不肯說破,只在思索,如何能找個適當的借口。

第二天下午喻師母來看女兒。一進門的態度很奇怪,東張西望,里裏外外到處注意,小白菜終於忍不住發問:「娘,你在看啥!」

「我看你家有多少東西,搬過去夠住不夠住?」

「搬過去!」小白菜大為詫異,「搬到哪裏?」

「你聽我說——」

原來葛小大去找過喻敬添,打算遷居,恰好喻敬添的表弟王心培,有兩間余屋要出租,一說便成。但遷居之事,葛小大自己不願跟妻子來說,特意拜託岳母,這就是喻師母此刻的來意。

小白菜聽完,心裏很不是味道,沉着臉問:「為啥他自己不跟我來說?」

「想來總是有難言之隱。」

「啥叫難言之隱!」她憤憤地說,「大熱天突然要搬家,苦不苦?要搬他自己來搬!」

「這是沒法子的事,你就辛苦一點吧!」喻師母勸女兒,「外面飛短流長,話也很難聽。」

這是小白菜第二次聽她母親引用「飛短流長」這句成語,漲紅了臉罵道:「我真不懂,偏偏就有那麼多人喜歡嚼舌頭!」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

「什麼!」小白菜大聲打斷,「娘,你也這樣說!從你起始就先疑心我,那就難怪人家要造我的謠言了!我沒有見過,有你這樣做娘的,拿堆臭狗屎抹在自己女兒頭上!」說着,便哭了起來。

喻師母說溜了嘴,自知出語有欠檢點,只好再三賠小心,將女兒勸得住了眼淚。搬家的事,當然也就不往下談了。

「我要走了!」喻師母說,「等小大回來,你們好好商量著。不要跟他吵,家和萬事興!」

小白菜沒有理她,送她出了門,隨即轉到前面去跟楊乃武商量。

有這樣機緣湊巧的事,楊乃武正中下懷,但看到小白菜那種凄楚難捨的表情,回想到夜夜枕邊的無限恩情,心裏也很不好過,所以一時怔怔相看,無語可答。

「你倒是說句話呀!」小白菜怨懟地說。

「阿梅,」楊乃武想了一下答說,「這樣反倒好!你真用不着難過的。」

「好?好什麼?」

「眼前當然不便。不過對我們的將來,大有好處:第一,你一搬,閑言閑語就少得多。第二,說實話,索性不見你的面,我倒死心塌地,只有拚命讀書做文章,才能把想你的心思收拾起來,這樣,八月里進考場,我就更有把握了。第三,暫時分開,將來談到我們在一起過日子的事,比較好說話。」

在小白菜聽來,這些理由都嫌牽強。不過轉念一想,搬家是自己的事,如果不願意搬,只是跟小大去商量,楊乃武又怎能強行出頭,阻止小大搬家?

「阿梅,」楊乃武又說,「這是沒法子的事,既然你還姓葛,就只有嫁雞隨雞,到了年底下姓了楊,日子就好了。至於眼前,我們終歸還是有一段分手的日子,不過提早了個把月,你不要當自己搬家,只當我已經帶了興兒,背了考籃,上省城去了!」

這番勸慰,很有效驗,小白菜照他的話,一念之轉,心裏果然覺得好過得多。點點頭說:「好!我就搬。不過,我不動手,要搬他自己搬!這樣熱的天氣,坐在那裏不動都是一身汗,倒說把個家徹底翻一翻,真是氣數!」

「事情呢,你是躲不了的!還是高高興興搬家的好。那一來,旁人看你毫不在乎的樣子,心裏就會想:看樣子她跟姓楊的不見得有什麼花頭,不然哪裏捨得?」

「這話倒也是!」小白菜眼珠骨碌碌轉了半天,強打精神地說,「好吧!為了你的名聲,我就苦一點,高高興興搬家。」

「這才是!吃一時之苦,享久長之福!」

小白菜點點頭,將他那兩句話默念了一遍,陡覺精神一振,「你呢?」她問,「我一搬,哪個替你燒飯?」

「那你就不用管了!」楊乃武答說,「等你們一搬,我早點動身,在西湖上找一處清靜涼快的地方去臨陣磨槍。」

「對!你早點到杭州的好!」小白菜又問,「你的好消息,我怎麼才能聽得到?」

「你是說我中舉的消息?」楊乃武想了想答說,「大概總在重陽前後發榜,一發了榜自有報子來報喜,滿街的鑼聲,你當然聽得到。到時候你到我家門口去看,有簇新的紅紙條貼在那裏,就是中了,如果冷冷清清——」

「不會的!」小白菜不願他說掃興的話,搶著打斷,「你一定高中!」

「但願如此!」

「那麼,你什麼時候回來呢?」

「大爺,」小白菜又問到她最關切的大事,「將來你預備怎麼開口談呢?」

奪人之妻為妾,是一件很遭人議論的事。楊乃武本有改邪歸正、力圖上進的打算,將來中了舉人更不能不顧士林清議,所以這件事雖想過幾次,迄無善策。不過,眼前的情形,他又不能不有句確實的話,如在平時,不妨老實告訴她,還沒有籌劃好,過些日子再談;此刻分手在即,說不定一兩天內,葛小大夫婦就會搬家,那時跟小白菜見面不易,沒有句着實的話,害她懸念不已,於心何忍?

於是,他凝神靜慮,想了一會兒答道:「傷陰騭的事,我以後不會做了!只有大家好好商量,總不能讓小大吃虧。我想,一筆聘金總要送得好看些。」

所謂「聘金」是句好聽的話,說穿了無非買一棵小白菜而已。不過,她倒並不覺得這是什麼侮辱,只擔心着她那婆婆不好惹。

「將來我自己當然不便出面,想托個人去談。」他問,「你看應該跟哪個去談?是小大,還是你婆婆?」

「我不知道。」小白菜答說,「我婆婆做什麼的,你總知道!她那張嘴,死的能說成活的,沒理也變得有理,沒有幾個人說得過她。」

「那倒不要緊!」楊乃武說,「世上都是一物剋一物,聽說你婆婆怕你乾爹,我在你乾爹身上下點工夫,不怕你婆婆不聽話。」

這下倒提醒小白菜了,很高興地答說:「我乾爹,」她是指沈媒婆二嫁的丈夫沈體仁,「就喜歡酒,哪個跟他一頓老酒一吃,馬上就好得親兄弟一樣。」

「好!我杭州回來,帶兩罐紹興花雕送他。」楊乃武也很高興,無意間談出來一個極好的辦法,「一定可以成功了!你儘管放心。不過半年工夫,你仍舊在這個地方。」他指指地上。

小白菜又驚又喜,「怎麼?」她問,「你打算讓我單獨住,就住在這裏?」

楊乃武倒有些懊悔了!真所謂「言多必失」,最後的那句話,大可不說。自己的原意是,等葛家一搬走,後面的屋子就不必再出租,全家一起住在這裏。不想小白菜誤會了,以為會替她別購金屋。看她那興奮的神態,如果說破了,豈不等於兜頭潑她一盆冷水?

「如果讓我住,我要住前面。後面仍舊租出去,不過房客要我挑過。」

「要你挑過?」楊乃武問,「你要挑怎樣的房客?」

她本來想說:「要挑老實人,油頭滑腦,慣於勾引良家婦女的房客,敬謝不敏。」但話到口邊,自覺不妥,便改口說道:「伢兒多的人家不要,吵死了!」

「那當然。」楊乃武含含糊糊地說,「一切都等到時候再說好了。」

葛家終於搬走了。頭一天葛小大來說,要退租,楊乃武一口答應,還退了他半個月的房租。第二天有事出門,到晚回家,後面已經搬空了。

「葛小大夫妻兩個搬走了!」興兒報告,「交出來的鑰匙在我這裏。」

「你收好。」楊乃武有着惘惘不甘之情,「搬的時候怎麼樣?」

興兒懂主人的意思,是問他們遷移時的表情,「夫妻兩個都高興得很!」他憤憤地說,「一點都沒有難過的樣子。」

孩子的想法比較單純,總以為彼此鄰居,一旦分手,應有依依不捨的情況。特別是小白菜,更不應如此!在興兒看,無疑認為她太寡情薄義了。其實,另有道理在內,只是不必跟興兒細說。楊乃武心想,小白菜臨走時,內心如何難過,只以聽自己的話要假撇清,才那樣勉為歡笑。旁人看她寡情薄義,卻不知正是情深義重的表示。

這樣轉着念頭,越覺悵然若失,悶悶不樂。興兒見此光景,有句話不敢出口,但餓火中燒,迫得他不能不說:「大爺!今天夜飯還不著杠!」

「不著杠」就是無着落。楊乃武這才想起,執炊無人,自己又出去了一天,興兒的中飯不知道怎麼樣?因而歉然問說:「中午你吃的什麼?」

「買了碗涼粉吃!」

「那早該餓了。走!我帶你去吃飯。」

於是楊乃武帶着興兒上街,找了家字型大小,叫作順興館的麵店,挑了臨河的一處座頭落座。興兒吃面他喝酒,吃到一半,聽得有人招呼,抬頭一看,是個面和心不和的朋友:陳湖。

陳湖字竹山,也是個秀才。兩下叫應了,陳湖問道:「楊兄怎的今天有興來獨酌?」

頭一句話便不大好回答,偶爾上館子小酌一番,要什麼理由?或者他問這話,就有緣故。楊乃武這樣一想,便存着戒心,淡淡地答說:「我也不知哪裏來的興緻。」

「天熱!家裏坐不住,這裏還涼快些!」陳湖彷彿在為他找理由似的,接着又換個話題說,「今天省里有人來,得知今年的主考已經放了!」

每逢大比之年,各省的考官由皇帝指派,稱為「放主考」。大致邊遠省份最先放,以便早早起程,如期到達。江浙兩省的主考,雖在六月間放,而今年有個閏六月,照規矩亦須延到閏月才有消息,不想仍然早放了。

此事自然關心,楊乃武急急問道:「放的什麼人?」

「正主考是侍讀徐政祥,江蘇嘉定人。副主考是一位宗室,名叫寶廷,聽說是旗人中的名士。」

「這兩位都沒有聽說過。」楊乃武問道,「竹山兄今年當然也要下場。不知道預備什麼時候進省?」

「我想七月底才走。你呢?」

「我想早點走。大概就在這幾天。」

「這也未免太早了吧?」

楊乃武不願實告,提早進省,是想挹西湖靈秀之氣,助長自己的文思,假託了一個理由:「六月十九觀世音菩薩生日,內人想去燒香。既然陪她去了,索性就住在杭州,等試期過後再回來。」

「老兄才大如海,一名舉人,已是囊中之物。」陳湖很關切地問,「今年高中之後,當然要打點進京?」

「打點進京」是去赴會試。鄉試是子、午、卯、酉年份的秋天,會試必是下一年辰、戌、丑、未年的春天,所以鄉試稱「秋闈」、會試稱「春闈」。秋闈得意,緊接着下春闈,兩榜及第,不過半年工夫,名為「聯捷」,是讀書人誰也不肯放過的機會。楊乃武當然亦有此打算,但因與陳湖不睦,話就不肯說真的了!

「如果秋闈得售,已是僥倖,哪裏還敢希冀會試及第?做人要有自知之明,自己照鏡子,不像個進士,省省吧,何必去白吃那一趟辛苦。」

這話是故意諷刺。陳湖的那名秀才,來路不正,他本人只讀過本「湯頭歌訣」,以儒醫自命,其實一竅不通,所以楊乃武這樣譏刺。而陳湖卻另有想法。

他關切楊乃武,本非出於希望朋友上進的愛護之心,只為他憑兩張滋陰補陽的秘方,結交了劉錫彤,進而為劉錫彤打探消息,說合官司,撈到不義之財,縣官得大份,他分小份,彼此如魚得水,勾得很緊。但有楊乃武在,如俗語所說的,「金魚缸里來了條黑頭」,攪得一缸水渾,深以為苦,亦深以為恨,巴不得楊乃武聯捷,春風得意,遠離餘杭去做官,便好讓他一個人包攬訟事。

誰知聽楊乃武的意思,竟是丟不下家鄉,這個木頭!不兩立之勢已成,而以舉人的身份,與縣官平起平坐,自己相形見絀,更非對手。這個心腹隱患,非及早消除不可。

楊乃武萬想不到,自己的一番口舌之快,已啟人殺機,猶自望着陳湖那種沮喪的臉色,暗暗得意。

楊乃武自覺萬想不到的是,興兒帶來的一個消息,說小白菜要到杭州去燒香。

「不會吧?」他說,「她搬家不久,怎麼會到杭州去燒香?小大肯放她去嗎?」

「我在小菜場遇見她,她親口告訴我的。」興兒答說,「就因為搬了家的緣故,不搬家還不會去燒香。」

「怎麼呢?」

「就因為她家房東的緣故——」

原來葛家的房東,喻敬添的表弟王心培,是關帝廟的廟祝,平時常借迎神賽會之事斂財。洪楊之亂已平了快十年,地方上元氣漸復,朝山進香的盛舉,又復見於昇平之世。王心培去年就辦過一次杭州三天竺燒香,很弄了幾文;今年如法炮製,想再撈一票。而小白菜恰好有楊乃武替她弄來的一筆私房錢,平時沒有機會,如今遇到燒香祈福這個好題目,自然不肯輕易放過。

楊乃武只要稍微打聽一下,了解了王心培是何等樣人,自能恍然,小白菜要到杭州去燒香,本是件近水樓台,順理成章的事。

同時,他也自然而然地會想到,跟小白菜在杭州有無見面幽會的可能?見面容易,餘杭去的香船,何日開行,泊舟何處,打聽到了,只要在靈隱、天竺道上隨喜守候,一定可以遇見,但女伴眾多,不能單獨行動,而且年輕貌美的單身婦女,在人生路不熟的杭州獨自行動,也是件不可能的事。

話雖如此,楊乃武卻不肯死心。一時雖還想不出如何安排幽期密約,不過有一點是很清楚的,決不可公然與小白菜見面,否則一定會惹起同伴注目,甚至生出許多是非。那一來不但與小白菜難期繾綣,而且會替她招來無數煩惱。

從餘杭到杭州,水陸兩途,皆是朝發夕至。進香船當然由水路走,這條河叫作南苕溪,沿途風景很好,但流火鑠金的天氣,誰也無心欣賞,一面揮扇,一面念佛,只盼早早到達杭州。

小白菜亦復如此,不過她的心急,倒不是因為熱不可耐,為是嚮往杭州的繁榮熱鬧,渴望見識。尤其是一路上聽陳二嫂天花亂墜般形容,更覺心痒痒的,恨不得身插雙翅,一飛即到。

「陳二嫂,」小白菜向這個在船上新交的朋友問道,「聽說六月十八夜裏,杭州的城門是不關的。有沒有這話?」

「怎麼沒有?有!」陳二嫂答說,「西湖邊上就是旗下營,平時逛西湖,要穿過旗營,一到黃昏,營門就關了。六月十九觀世音菩薩生日,所以六月十八夜裏各城門都不關,好讓大家趕早去燒頭香,要逛夜湖,也就在這天,杭州人終年到頭,夜裏能夠逛西湖,就只有六月十八托觀世音菩薩的福。」

「夜裏的西湖,好耍子不好耍子?」

「前半夜不好,後半夜就好了!啥道理呢,前半夜湖水還是燙的,有風也是熱風,吹在身上不舒服;後半夜水涼了,月亮也出來了,湖面上一照,密密麻麻的銀光。船開到荷花當中,香氣撲鼻,只聽見東也『卜』,西也『卜』的聲音,紅白荷花一朵一朵開開來。你說好耍不好耍子?」

「荷花開開來,會有聲音?」

「你不相信?」

「不是不相信,是第一次聽見。」

「我原來也不相信,後來親眼見到、聽到才知道真的有這樣的事。」

「陳二嫂,」小白菜愣了一會兒說道,「怎麼樣能讓我去逛一逛才好。」

「那不容易!」陳二嫂搖搖頭。

「怎麼呢?」小白菜問,「你不也去逛過?」

「我是跟主人家去的。」陳二嫂自報經歷,「我從前在杭州『幫人家』,東家是大官。」

接下來,陳二嫂便談她隨主人逛夜湖的情形。逛湖自然用船,西湖中的遊船有兩種,一種是瓜皮艇,通稱「划子」,可容六人,分兩排隔一張小圓幾相向而坐,船頭船尾各有一人打槳,如果遊客有興,自己亦可操舟。西湖波平如鏡,絕少風濤覆舟的慘劇發生。

另一種是畫舫,中艙寬大,可坐可卧。若是請客,也容得下一桌酒筵。行駛時用竹篙輕點,極其平穩。杭州的仕宦富商,多備有這樣的一艘畫舫,加意裝修,賜以佳名,春秋佳日,載酒出遊,足盡一日之歡。陳二嫂以前「幫人家」,主人是告老回鄉的大紳士,就自置有這樣一艘畫舫,每年六月十八夜裏,老太太率同兒媳到三天竺燒香,都是坐了畫舫去,順便也就逛了夜湖。

「船就一直撐到三天竺?」

「不是,不是!三天竺在上山路上,船到不了的,船到茅家埠上岸,再換自家的轎子,抬上三天竺。」

「沒有轎子呢?」

「生了兩隻腳做啥用的?」陳二嫂拍拍自己的一雙腿,笑着加了一句,「獃話!」

小白菜不好意思地笑了,「陳二嫂,我是這麼在想,我們那天夜裏可以雇一條划子,劃到茅家埠,再轉三天竺。」她說,「自家沒有轎子,不知道怎麼才能去?所以問一聲。」

「到了茅家埠,有轎雇轎,沒轎子走路,這倒沒有啥。只怕雇划子不容易。」

「不容易?」

「是啊!人家老早都定好了,臨時哪裏有?」

「看起來,逛不成了!」小白菜停了一下又說,「白來一趟!」

怏怏之色,溢於言表,陳二嫂似乎大為不忍,微皺着眉想了一會兒,突然浮起驚喜的笑容,「葛家阿嫂,」她問,「你真的想逛夜湖?」

「當然真的。」小白菜聽出因頭,急急問說,「陳二嫂,你是不是想到了啥好法子?」

「噯!我有個好法子。不過,不曉得你肯不肯稍微受點委屈?」

「你說!」

「這趟到杭州去燒香,我本來要去看老東家的。到時候我就說,我娘家有個堂房妹子,想跟了老太太一起去燒香,那一來,你不就好逛夜湖了?」

「是啊!這個法子好!」小白菜欣悅之中有憂慮,「就不知道人家肯不肯?」

「沒有不肯的道理。不過,既然跟了去,少不得要倒茶倒水,叫老太太、少奶奶、孫少爺、孫小姐。你肯不肯受委屈?」

「我道啥?這叫啥個委屈!」

「既然你肯,就一定逛得成功了。不過,」陳二嫂放低了聲音說,「大家一起來,自己管自己走了,不好意思,對王家夫婦兩個,要有一套話說。」

「你教我。」

於是,陳二嫂秘密教了她一套話,附帶作了一些約定,小白菜心領神會,不斷點頭。

船到杭州,繞城而過,停泊在東城以外的護城河中。那裏河面寬闊,地勢空曠,最好的是,沿岸儘是枝長拂水的垂柳,香船泊在柳蔭之下,是以避暑。

系好船纜,搭好跳板,香客不曾上岸以前,王心培擊一擊掌招呼大家靜了下來,開口說道:「今天是六月十七,大家進了城,看親戚的看親戚,買東西的買東西,早點回來。住的地方我再說一遍,是東街上的慶成繭行,哪個有不認識的,等下跟我一起進城,認一認路。這是第一件……」

他一共宣佈了三件事。除第一件指明住宿以外,第二件是開飯的時刻,午餐十二點,晚餐六點,四菜一湯的素飯。早餐自備。第三件是燒香的行程,定在第二天,也就是六月十八夜裏九點鐘,由慶成繭行出發,大概六月十九子時,就可以到靈隱,正好趕上燒頭香。然後在飛來峰下的茶座中休息,天亮再上三天竺。

等他說完,少不得有人發問,七嘴八舌,扯了半天才扯清楚,方始相將登岸。小白菜肩背上寫「朝山進香」的黃布袋,左手挽個香籃,右手提個包裹,與陳二嫂寸步不離地跟着王心培夫婦,進了慶春門,不遠就是慶成繭行。收繭做絲的時期已過,鋪了地板的堆繭子的倉房空着,每人一領草席打地鋪。陳二嫂與小白菜找了北窗下一塊地方,略略安頓,商量出遊。

「我們先到哪裏去逛逛?」

「我帶你去逛城隍山,吃油蓑餅。」陳二嫂說。

「逛完下山就是清和坊,你要買孔鳳春的香粉、宓大昌的皮絲煙、舒蓮記的扇子、翁隆盛的茶葉,都在那一帶。」

「那倒方便!」小白菜拉着她的手,很認真地說,「陳二嫂,我話先說在前面,等下吃飯、吃點心,都是我請你。你不要跟我搶會賬,難看相!」

「我不跟你搶。要好姐妹,不在乎這個上頭。是不是!」

「說得一點不錯。我們走!」

「明晚上的事,你要不要跟他們先說一說?」

所謂「他們」,是指王心培夫婦。小白菜點點頭,去找王心培的妻子,叫一聲:「王乾娘!」她說,「我從前有個鄰舍要好的姐妹,嫁在下城竹竿巷,開機坊的,幾次叫人帶信來,要找我到杭州來玩。她家自己在西湖裏有隻船,我想明天晚上同她去逛夜湖,後天一早趕到靈隱來會齊。你看好不好?」

做妻子的還未答言,丈夫先作了決絕的答覆,「不好,不好!」王心培說,「你來的時候,你家小大,你娘,都一再關照,千萬不可以讓你亂走。你人生路不熟,杭州地方又大,萬一出了啥紕漏,我們夫婦這個責任擔不起。你要看要好姐妹,日裏也可以去看,在外頭過夜,無論如何不可以!」

說得這樣斬釘截鐵,又是這樣道理十足,小白菜一句爭辯的話都出不了口,唯有哭喪著臉,回陳二嫂身邊。

一看她的表情,陳二嫂不必等她開口,就知道了是怎麼回事,急忙安慰她說:「不要緊,不要緊!夜湖逛不成,日裏也好逛的。」她停了一下又說:「索性這樣,我先到我東家那裏去轉一轉,你在這裏打個中覺,等我回來。那時候我就沒事了,出空身體一直陪你!你要逛湖,逛湖;你要逛城隍山,逛城隍山,都隨你的便。」

這樣情意殷勤,與王心培的毫無通融,兩照比較,越發令人心感。小白菜只有馴順地答應:「我就打個中覺,等你回來,你要快!」

「我東家住得很遠,不過,我儘快趕回來就是。」

出了慶成繭行,陳二嫂雇了頂小轎,說明多加酒錢,只是要快,急着去看她的那位「東家」。

這一去去了兩個時辰,照自鳴鐘上看,由一點到五點,方見陳二嫂汗水淋漓地走了進來。

小白菜本來等得很不耐煩,心裏在想,等她回來,一定要埋怨她幾句。這時看她如此狼狽,大為不忍,趕緊倒杯涼茶送到她手裏,一面替她打扇,一面問道:「見過你東家了?」

「見過了!我東家要留我吃飯,說有好些舊衣服,叫我揀穿得着的拿。我怕你等得心急,只好趕回來。」

「真正對不起!」小白菜大感歉然,「你明天再去,明天我不要你陪。」

「明天再說。等我涼快一息,太陽也快下山了,逛城隍山正好!」

小白菜點點頭說:「總要打扮打扮吧?」

「我是老太婆了!還打扮點啥?你呢,不打扮也漂亮了,能打扮更好。不過,」陳二嫂看着空蕩蕩的倉房,不由得緊皺雙眉,「這個地方,想抹個身都不成功!我看,我要住到我東家那裏去了,不然,一身的汗,濕搭搭,黏滋滋,怎麼得過?」

「抹身的地方有,熱水要請人到老虎灶去拎。」小白菜說,「老虎灶倒不遠,巷口就是。」

「那就趕快!熱水我去拎。」

於是陳二嫂借了一把銅銚子,邁開一雙大腳,到老虎灶去拎了熱水來,小白菜已經在倉房後面一間很嚴密的空屋中,準備好了木盆冷水,兩人關起房門,相互幫忙,抹身更衣。然後小白菜在廊檐上打開鏡箱攏一攏頭髮,不擦胭脂不擦粉,就一張紅里透白的清水臉,已如陳二嫂所說的,「不打扮也夠漂亮了」!

出得慶成繭行,西下的殘陽,炎威猶烈。陳二嫂認為一筆轎錢省不得,小白菜也覺得既然路遠迢迢到杭州來玩,當然不能太打算盤,所以索性摸了塊二兩多的碎銀子,硬塞在陳二嫂手裏,一切都請她開銷。

坐上轎子,不辨南北,等轎子一停,掀開轎簾一看,小白菜不由得一愣,兩塊金字招牌八個字,認得四個,猜出四個,心想:「怎麼到了這個地方?」

這兩方金字招牌,是招攬的幌子,一方寫的是「紳商客寓」,一方寫的是「仕宦行台」。小白菜一共只認得「商客」「行台」四字,不過,她在跟楊乃武用《再生緣》做課本認字的時候,聽他談過,識一半,詳一半,知道就是「紳商客寓」「仕宦行台」,凡是像樣的客棧,都有這麼兩塊牌子。

小白菜驚疑不止,不由得便有些退縮,正待發問時,陳二嫂拋過來一個重重的眼色。小白菜姑且將順,且等她開發了轎錢再說。

「怎麼來到這裏?」她臉上一絲笑容都沒有,「這裏是啥地方?」

對於她的明知故問,陳二嫂聽而不聞,只搖搖手示意她少安毋躁,而一雙眼只是四處搜索,彷彿在找什麼人似的。

她不曾有收穫,而小白菜卻有了意外的發現,發現興兒在這裏,正端著一碗涼粉,從外面走進來。

「興兒!」

聽得這一聲,陳二嫂倏地轉過臉來,眼中發出異樣柔和的光芒,但慈愛欣慰的眼神中,也有些怨恨。這種複雜的表情,小白菜在可解不可解之間,不過,她不用多想,馬上就明白了。

「娘!」興兒在喊。

「你看你,說定了叫你在門口等,你跑到哪裏去了!你呀——」陳二嫂伸食指在兒子額上輕輕戳了一下。

「你就是嘴饞!」

興兒笑嘻嘻地不答,仰起頭,將一碗涼粉灌了下去,放下碗,在衣服上抹抹手說:「跟我來!」

小白菜滿心意外的喜悅,不由自主地跟在陳二嫂的身後,一直往裏走——這家客棧很大,共有七進屋子,到了第五進,往左一折,單有一個小小的院落,只見楊乃武笑盈盈地站着在等了。

「大爺!」陳二嫂福一福說,「總算帶到了。」

「辛苦、辛苦!你請坐。」楊乃武視線越過陳二嫂,落在小白菜身上。

四目相接,雖只一瞥,已勝萬言。小白菜這時才發覺自己該有句話說。

「陳二嫂,你好會騙!我做夢也想不到,你是興兒的娘。」

「說實在的,我早就告訴你了。」陳二嫂努努嘴,「你請進去啊!」

「請,請!」楊乃武回身進屋。

小白菜默默地跟了進去,北屋三間,中間是客堂;左首一間,垂著門簾;右首一間,只有一張小床,想來是興兒的宿處。

「興兒,你先去倒盆臉水來。」

「我來,我來!」陳二嫂問她兒子,「臉盆在哪裏?」

於是母子倆打洗臉水、倒茶、遞扇子,忙着張羅,小白菜既不便自居為客,更不便自居為女主人,頗有尷尬之感。

忙過一陣,陳二嫂向小白菜笑道:「你坐一坐,我跟我兒子有幾句話說。等下就回來。」

等陳二嫂母子一走,楊乃武微笑着說:「只有我們兩個人了。陳二嫂帶興兒上城隍山吃茶吃點心,總要九點過後,才會回來。」

心中有着太多新奇之感的小白菜,不知道說什麼好,只眯着眼不斷打量楊乃武,期待着還有更新奇有趣的事出現。

「你沒有想到吧?我們會在這裏又見面。」

「真是,」到此時,小白菜才能確實把握自己的感想,「到現在我還不大相信,真的有那麼巧的事,偏偏陳二嫂就是興兒的娘?」

「怎麼,陳二嫂很能幹吧?」

「太能幹了!不過,也太——」

「怎麼不說下去?」

「我有點怕她!她要把我騙了去賣掉,我都不會知道。」

楊乃武笑笑不答,換個話題問:「一路來怎麼樣?路上很辛苦吧?」

「路上倒還好,跟陳二嫂談談講講,並不覺得氣悶。就是現在住的地方太不方便了!敞豁豁的一間大廳,大家打地鋪,雖說都是女人,到底不大方便。天氣又這麼熱,要想抹抹身子,只有一間小房間,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輪得到用,真正苦惱!」

「那,你索性搬到這裏來住。」

「不成功!王心培發話了,也不能在外面過夜。」

「陳二嫂告訴我了!可惜逛不成夜湖,白白費心費力去弄了一條船。」

小白菜詫異,「她告訴你了!」她問,「什麼時候?」

「就是今天下午。」

小白菜恍然大悟,「原來她說去看老東家是假話!其實是去看你。」她問,「你原先就住在這裏?」

「不是。我住在清波門外化度寺,那裏不方便,所以臨時移到這裏。」說着,楊乃武的一雙手不老實了。

小白菜將身子一閃,滿臉正經地說:「不要動手動腳!我是來燒香的。」

楊乃武一聽這話,不免怏怏。燒香需要齋戒,夫婦尚且不能同房,何況露水姻緣。看來軟玉溫香的一番溫存,是要落空了。

「那麼,我們到哪裏去逛逛?」

「不好!叫人撞見了,我回去的日子不好過。」說着,她的神色憂鬱了。

這可以想像得到,從遷居王家以後,她的生活不如意。楊乃武很關切地說:「小大跟你吵架了?」

「吵倒沒有吵!不過臉色比吵架還難看。」

「你忍耐一時,到年底就好了。」

小白菜不作聲,垂着眼想了好一會兒的心事,突然一挺腰,將頭仰著,是做了什麼重大決定,或者要說什麼很重要的話的神氣。

「大爺,有句話本來不該說,實在是我的日子過不下去,非說不可了!」

話雖如此,仍舊有着顧忌,未往下說。楊乃武知道,她此時需要有所鼓勵才能畢其詞。

於是他說:「阿梅,我知道你要說的這句話,一定有什麼顧忌。不要緊,我們難得見一次面,你有話儘管說,省得回去了懊悔。」

「那我就說。大爺,萬一你考不中,我再要等三年!那時候恐怕……」她沒有再說下去,眼圈發紅,是自己都不忍再說了。

楊乃武心裏也難過,略略想了一下答道:「決不會讓你等三年!幾個月是要等的。到時候我來想法子。」他加重了語氣補一句,「我一定想得出法子,你要相信我!」

「我怎麼不相信你?不過沒有個准日子,也沒有地方去問,沒有人好問,一天到晚牽腸掛肚,那樣的日子,只怕幾個月都等不到。」

「這樣,」楊乃武斷然決然地說,「我跟你說定規,考中了,年底下辦喜事;考不中,就要延到明年,至遲端午,一定可以跟你在一起。」

聽得這話,小白菜長長地吐了口氣,眉目頓時舒展了,「你一定高中。不過,」她說,「不怕一萬,只怕萬一,是不是?」

「現在你一萬也有了,萬一也有了,可以放心了吧?」

「不是放心,是開心。」

小白菜甜甜地笑着,風致嫣然。楊乃武看一看四下無人,一把拿她拖了過來。這一次她沒有掙扎,容他長長地親了個嘴。

「該吃飯了!」楊乃武說,「杭州的『皇飯兒』有名的。我請你吃『木榔豆腐』『你兒肉』『響鈴兒』。」

「好了,好了!謝謝你。我心領。」小白菜合掌當胸,「你不怕罪過,我怕罪過。」

「噢,噢!」楊乃武歉然地笑着,「我忘記掉了,你來燒香,要吃素。」

「不來燒香,也要吃素。『觀音素』年年要吃的。」

「那我請你去吃素齋,順便到街上逛一逛。」

小白菜實在很想去觀觀光,只是深怕撞見同船來的香客。尤其是在素菜館子中,一定會遇見。遲疑了好一會兒,終於還是嘆口氣說:「算了!算了!就在這裏隨便吃一點好了。」

「這也可以,我叫人去叫來吃。」

於是從素菜館中叫來四菜一湯,假雞假魚,做得很像。小白菜覺得好玩,竟不忍下箸。楊乃武卻拿筷子一陣亂戳,不免令人皺眉。

「你看戳得亂七八糟!雞不像雞,魚不像魚。」

「不是戳得亂七八糟,你怎麼捨得吃?」

原來如此!小白菜既佩服,又感激。佩服他的眼光,感激他的體貼。

兩位主考是在七月底到杭州的。一到就住進公館,照例要「封門」,為的是考官關防嚴密。不過此例久成具文,所謂「封門」,只是門口豎一塊大篾牌,上貼蓋用巡撫衙門印,寫有「封門」二字的白紙而已。

封條要用巡撫的大印,是因為各省鄉試,照例派本省巡撫充任「監臨」,亦就是主持全般的試務。這時的浙江巡撫是左宗棠手下的大將,而為曾國藩小同鄉的楊昌濬,他以軍功起家,但功名只是一個「附生」——秀才的正式銜名,叫作「生員」,其中有廩生、增生、附生等等區別。附生是個起碼的秀才。因此,對翰林出身的正主考徐致祥、副主考寶廷,相當尊敬。不過監臨與主考在入闈之前是不見面的,只是每天派人送菜、送酒、送水果,以表敬意而已。

到了八月初六該入闈了,前一天,監臨派人送了一份紅柬帖來,上面只有一行字:「愚弟昌濬載拜。」這是促駕的意思,名為「頭道帖」。第二天上午九點多鐘「二道帖」到,於是徐致祥與寶廷吃了早飯,換好公服,各人的聽差亦都收拾好了隨帶入闈的衣物,等到正中光景,「三道帖」到,隨即動身。

這時楊昌濬已派來兩頂綠呢大轎,連同他本人的全副儀仗,鳴鑼喝道,將兩位主考運到地名梅花碑的巡撫衙門,在大堂滴水檐前下轎。

楊昌濬降階相迎,上堂行禮,少不得有一番寒暄。正主考徐致祥不大說話,副主考寶廷是肅親王豪格之後,腰間系一根天皇貴胄表徵的黃帶子,高視闊步,神采飛揚,格外顯得神氣。不過,此人雖是宗室,卻不像一般「旗下大爺」那樣,純然紈絝,他是個滿洲名士,平時議論侃侃,頗見風骨。此時對浙江的政務、民風有許多話問。好不容易三道茶罷,徐致祥起身道謝。這才真的開始入闈了。

入闈便是移住貢院。貢院分為兩部分,前面是收掌、謄錄、供給等官員辦公之處,這裏只辦事務,不管考試的官員,稱為外簾官;主考及分房閱卷的同考官,只管出題、閱卷,不管其他,稱為內簾官。內外簾之間,有一道門,稱為「內龍門」,等主考一到內簾,隨即由監臨封「內龍門」。從此主考須在裏面住一個月方能出闈。

一入內簾,主考先要拜客,第一個是拜監試,由杭州府知府陳魯奉委充任;第二個拜收掌,是個舉人出身的候補知縣;再下來拜同考官,是進士,或者舉人出身的現任州縣官,其中有一個就是餘杭縣知縣劉錫彤。

接着是監試、收掌及房官回拜主考。同考官一共十位,因為劉錫彤年紀最大,科名最早,所以坐了客位的首席。兩位主考寒暄,亦從劉錫彤開始。

「貴甲子是?」徐致祥問。

這是問年齡,劉錫彤微微折腰答說:「今年六十有六。」

「劉大哥六十六了!」徐致祥向寶廷說,「真看不出。」

「是啊!精神矍鑠得很。」寶廷也問,「劉大哥鄉榜是哪一科?」

「道光十七年丁酉。」

「那不是跟寶中堂同榜嗎?」徐致祥問。

官場的規矩,位極人臣的大學士,叫作「中堂」。寶中堂就是軍機大臣體仁閣大學士寶鋆,提到這位靠山,劉錫彤低着頭說:「是!分隔雲泥,慚愧之至。」

「這也不然!」寶廷的名士派頭流露,說話一無顧忌,「照我看,伴食的宰相,遠不如勤政愛民的縣官。」

徐致祥看他公然批評寶鋆尸位素餐,諸多不便,隨即亂以他語,去問第二個縣官的生平。這樣一圈問下來,最後又落到劉錫彤身上。

「貴縣文風如何?」徐致祥問。

「文風猶可。只是有一兩個不安分的生員,平時不好生念書,遇事生風,包攬是非,難免影響士林的習氣。」

「這得要好好整頓。」徐致祥說,「此輩如果中了舉人,如虎添翼,麻煩更多。」

這句話提醒了劉錫彤,退回本房,獨坐深思。心想照楊乃武的筆下,一名舉人,十拿九穩。而照陳湖所知,楊乃武似乎不打算進京會試,而是想頂着個舉人的銜頭,回本縣來做土豪劣紳。果爾如此,後患方長,如何得了?

為此,劉錫彤悶悶不樂。隨帶入闈的老僕劉升,便即問道:「老爺是不是身子不舒服?」

「唉!心裏氣悶。」

「老爺,」劉升勸道,「桂花蒸的天氣,老爺年紀又大了,不要悶出病來,可是件不得了的事。請老爺看開些。」

「這件事不容易看得開!」接着,劉錫彤將自己所感到的隱憂,約略說了與劉升聽。

對於楊乃武的一切,劉昇平日亦有所聞,他的見識其實比主人高明,認為要收「幫手」就該收楊乃武那樣的人。像陳湖是庸才,成事不足,敗事有餘,應該疏遠才是。

這個想法,平時沒有機會說,而此時是機會:「老爺,小的倒是有個拙見,不知道行不行?」

「說來看!」

「老爺索性收他做門生,以後見了老爺磕頭稱老師,哪還敢不聽話。」

「噯!這倒是個好主意。不過,」劉錫彤皺着眉說,「他肯來拜我的門嗎?」

「碰得巧,老爺薦他的卷,老師門生的身份就定了,他敢不來拜老師?」

原來鄉會試的規矩,舉子繳了卷,由「謄錄所」用硃筆照抄一份,稱為朱卷;經「封讀所」用黃筆校對無誤,然後分交各房,由同考官評閱。認為文章可取,向堂上保薦,某卷可取,即稱為「薦卷」。如果同考官不薦,主考官無法直接取中,所以論師門的恩義,「房師」實過於「座師」。

然而,楊乃武的卷子,不見得就能分到本房,「那不是件很渺茫的事?」劉錫彤問。

劉錫彤久任州縣,每逢大比之年,常被派充房官,入闈亦總是劉升跟了進去伺候,所以劉升對闈中的一切程序及奧妙,相當熟悉,對於主人所提疑問,自然先就想過,當下不慌不忙地說出一番話來。

他說,凡是鄉試通關節,本無絕對的把握,主考那裏說好了,房官不薦卷,亦復枉然;房官的關節達到了,薦取不取,又奈之何?話雖如此,仍有人試圖僥倖一逞。如今向楊乃武送關節,與賣關節不同。賣關節是在發榜以後收酬勞,榜上無名,酬勞落空;而送關節的作用是在示惠,即或無用,是他的運氣不好,卷子落入別房,可是人情總做到了,楊乃武自知感激,說不定會來遞帖子拜門生。即或不然,有此香火因緣,以後遇事他亦會客氣三分。

劉錫彤覺得他的話很有道理。此事於己無損,不妨一試。不過,人已入闈,雖然可通家信,著人去跟楊乃武接頭,但這封信如果落入外人手中,便是舞弊的鐵證。科場弊案,是腦袋可以搬家的大罪,豈可不慎。

「回老爺的話,題目未出,關防還比較松。就說我突然生了重病,要送到外頭去醫。想來亦沒有什麼不可以通融的!」

「言之有理!你就裝起病來,我跟主考去說。」

當下,劉錫彤衣冠上堂,編造了一套假話。誠如劉升所預料,題目未出,沒有什麼可以泄露的東西;主考怕闈中有人病故,亦是件不吉利的事,所以立即傳鼓叫門,與綜辦一切庶務的提調官說明緣由,用塊門板將頭上蒙了帕子的劉升抬了出去。

其時距離舉子進場,還有兩天的工夫,劉升打聽到了楊乃武的寓所,悄然登門。主人對這位不速之客的光臨,頗感驚訝,也想到必有緣故,所以存着幾分戒心。

「楊大爺,我想借一步說話。」

「好!好!你請進來。」楊乃武將他引入卧室。

「敝上特意叫我來跟楊大爺說,楊大爺的才情,早就佩服了。本縣應考的十來位秀才、監生,照敝上看,只有楊大爺是應該得意的;不過『場中莫論文』,深怕錯過了,想送楊大爺一個關節。」

此言一出,楊乃武頗有做夢亦想不到的意外之感,一時不知如何,只點點頭,應一聲:「哦!」

「喏!」劉升用食指沾一沾茶水,一面在茶几上寫,一面低聲說道:「請楊大爺拿這兩個字,嵌在『破題』的第二個字,跟第八個字上。」

他寫的是「人」「天」二字。這就是說,在八股的「破題」這一節上,拿「人」字嵌入第二字,「天」字嵌入第八字,劉錫彤一見就會知道是楊乃武的卷子。這就是所謂「關節」。

「當然,卷子希望順順利利分到敝上那裏。萬一分不到,敝上也會到別房去摸索,想法子找出來,記一記人情。」劉升加強了語氣說,「總而言之,敝上是一番敬重楊大爺的意思,決不是什麼空頭人情。」

儘管劉升一再強調劉錫彤願意修好的誠意,但彼此仇怨已深,疑忌亦重,楊乃武始終不能相信劉升所說的是真話。當然,表面上是不露聲色的,除了致謝以外,還包了二兩銀子的一個紅包,硬塞到劉升的手裏。在劉升看,楊秀才是已經接受好意的了。

送走了客人,楊乃武才能凝神思想。首先想到的是劉錫彤此舉是個圈套,關節不用不妨,用上了等於在卷面上寫明了名字,劉錫彤一見就會打下去,文章再好,亦必埋沒!

這是個在情理中的想法,但劉升的態度似乎很誠懇,卻不像做圈套來害人的模樣。究竟真相為何,倒費猜疑了。

不過,他決定不用那個關節,是毫無游移的事。第一,怕中圈套;第二,他有自信,憑筆下就可以中舉。所要思量的是,怎麼能試出劉錫彤的本意,看他是真的想修好,還是如自己所意料的,是他佈置著一個陷阱。

這得找個人來試驗一下。念頭轉到這裏,立刻有了主意,隨即換一身出客的衣服,帶着興兒去訪一個朋友。

這個朋友是餘杭的富戶,家裏開着醬園、油坊。富而不貴,極力想巴結一個舉人,無奈肚子裏貨色有限,已經考過兩次,皆是名落孫山。楊乃武知道他想找門路,正好拿關節賣給他。

他這個朋友叫趙仲文,楊乃武一向叫他「趙二哥」,他悄悄問道,「有條路子,要看你運氣,你願意不願意試一試?」

「怎的不願?凡有路子都要試。」趙仲文問,「是怎麼一條路子?」

「有個房官賣關節,如果你的卷子分到他那一房,就十拿九穩了!」

「也好!試一試。」趙仲文又問,「什麼價錢?」

楊乃武叉開五指,伸一伸手,這當然不會是五十兩,也不會是五千兩,趙仲文想了一下答應了。不過,有句話要問:「如果撞木鐘呢?」

木鐘是撞不響的。趙仲文意思是問:關節不靈,又將如何?楊乃武笑笑答道:「那還用說嗎?當然分文不取。」

「好!我來寫筆據給你。」

當下提筆寫了一張借據:「茲借到楊乃武兄名下庫平五百兩整。準定十二月初一奉還。立據為憑。」下面具名是「新科舉人趙仲文」,再寫上年月日,「同治十二年癸酉十月初一日立」。

這是相沿的規矩,凡是買關節、買槍手都寫這樣一張借據。一定要寫明「新科舉人」,也一定要寫發榜以後的日期。如果不中,就不是「新科舉人」,借據顯屬「偽造」;而未曾發榜,又如何得知為「新科舉人」,所以立借據的日期,必在榜后。

接着,楊乃武又將關節嵌字的方法,教了給趙仲文,多方舉例,反覆譬解,直到趙仲文完全領悟,方始住口。

再隔兩天,舉子入場——鄉試分三場,每場首尾三日,照例第一場,八月初八進場,半夜裏發題紙,初九一日一夜做文章,如果一切順利,初十上午就可以放出場。出場是一批一批地放,稱為「放排」。楊乃武是趕在「頭排」中放出來的,回到寓所,不過午前十一點,放下考籃,就倒在床上,睡到上燈醒來,飽餐一頓,重新再睡。這一醒來,馬上又要趕第二場了。

第二場十一進場,十三出場;第三場是十四進場。這一場考策問五道,不論鄉試、會試,最重要的是第一場,到了第三場的策問,不過敷衍故事,只要格式不錯,文章好壞,沒有多大關係。而且,每道策問不過三數百字,五道合計,只有一千五百字上下,盡一日之功,足可完卷。到晚來皓月當空,清風徐來,闈規亦不似前兩場的嚴厲,舉子們彼此邀約,飲酒賞月,所談的不脫自己的得意文字,高吟朗誦,熱鬧非凡,總要到後半夜,才稍微清靜下來。

楊乃武是跟趙仲文在一起,還有七八個同鄉,席地而坐,團團一圈。中間堆滿了各人帶入闈中的食物,當然以趙仲文所攜最為精美。楊乃武口中嚼著金華火腿,腦中自然而然浮起第一次與小白菜幽會夜飲的情景,不由得悠然神往了。

「老楊!」趙仲文問道,「你一直不開口,在想什麼?問你話,你也不回答。」

「噢,噢,對不起!」楊乃武問道,「你要問我什麼?」

「我們在商量,出場以後是回餘杭,還是在杭州候榜?」

「你呢?」楊乃武問。

「我想在杭州候榜,好好玩一玩。」趙仲文說,「如果中了,拜老師,會同年,總歸還是要來的,何必又多跑一趟?不中呢,也沒有臉回餘杭,索性再到上海玩到年下再回家。」

「你的打算倒不錯。不過,這一來又要多花些盤纏。」

「那怕什麼!」趙仲文笑笑不再說下去了。

「趙二哥,」楊乃武問,「鄉試中了,你預備什麼時候進京會試?」

「當然越早越好。」趙仲文停了一下又說,「講實話,如果能夠中舉,我的功名到頭了,哪裏還會再想中進士?不過,趁此機會到京里玩一玩而已。」

趙仲文完全紈絝作風,開口閉口,不脫一個「玩」字。而別人功名念切,卻跟他不一樣,所以楊乃武提到會試,發言的人很踴躍。他們關心的是,千里長途,江湖險巇,所謂「車、船、店、腳、牙,無罪也該殺」,處處會受此輩欺侮,應該結幫同行,彼此方有個照應。

「那是不消說得的,要走自然一起走。」趙仲文說,「有老楊在,不會受人欺侮。」

「對,對!」大家異口同聲地附和。

「老楊,那你就不必回餘杭了!」趙仲文很懇切地,「跟我一起在杭州候榜。」

楊乃武本就有留下來候榜的打算,如今同輩推崇,而又有趙仲文做東道主,何樂不為?因而決定,暫不回餘杭,出場以後與趙仲文住在一起,每日裏不是載酒看山,便是涉獵花叢,好不逍遙自在!

在餘杭,小白菜卻似害了相思。原以為八月十六考完,至多二十左右,就會回來,透過陳二嫂的安排,要好好與楊乃武補述在杭州未了的情緣。誰知一遍、兩遍去探問,竟是消息沉沉,因而鎮日價茶飯無心,更談不到照料丈夫。

見此光景,葛小大可有些忍不住了,憋在心裏的一口氣,終於找到了一個發泄的機會。

事起於腌菜。杭州府的風俗,每逢秋天,不論窮富都要腌一缸大白菜,多麼極累人的事。先要切蒂,逐棵洗凈晾乾,然後擦鹽入缸用力撳緊,搬些重物如磨盤、搗臼之類的大石塊壓住。到冬天開缸,一直要吃到明年初夏。腌菜好壞,可卜一年的家運,所以也是一件大事。

葛小大最重視其事,一過中秋就催妻子動手,小白菜總是答以「還早」。這天,葛小大自作主張,買了一擔菜,叫人挑了來;到晚回家,進門看到那擔菜原封不動擺在廊下,不由得就冒火了。

「你一天到晚,在家做點啥?」他大聲吼著。

小白菜見他無緣無故發脾氣,好沒道理,也就沒有好臉嘴給他看,冷冷答道:「你管我呢!」

「我怎麼不要管?」葛小大越發氣急,「我不管哪個管?」

「哼!」小白菜冷笑,「你也配!」

「什麼?我不配,你這個好吃懶做,不要臉的賤貨!」說着,一掌摔過去,正打在小白菜臉上。

她從出娘胎以來,真是沒有挨過打。所以這一掌打在她臉上,不是氣,而是驚,目瞪口呆地望着葛小大,竟愣住了。

做丈夫的看見她的臉色,知道闖了禍。吵既吵不下去,打也打不起來,氣是出了,所感到的不是痛快,而是泄氣。自覺好沒意思,一轉身出門,回到店裏就沒有再回來。

小白菜由驚轉悲,越想越覺得委屈,一夜眼淚不曾干過。到得天明,狠一狠心,「咔嚓」一剪刀,將頭髮絞了下來,噙着眼淚收拾收拾隨身衣服,決定要去削髮為尼了。

就這時候,王心培的妻子來借針線,一看她那一頭不知羨煞多少人的長發,剪成那樣子,不由得大驚失色。

「咦,咦!怎麼回事!」

小白菜聞聲轉面,雙淚交流,說得一聲:「我好命苦!」隨即放聲大哭。

這一哭將王心培亦驚動了,趕來探視,細問緣由。等小白菜且哭且訴地說說經過,王家夫婦倆,都派葛小大的不是。

話雖如此,並不能改變小白菜逃家遁入空門的堅決態度。其實大家都知道,她並不想出家,任何一個尼姑庵的當家,也不會冒昧為她祝髮。不過,夫婦吵架吵到做妻子的要離家去做尼姑,而且已剪下自己珍惜的一頭青絲,可以想見她所感到的委屈,那就不管有理無理,非讓她消氣不可。否則,就會成為僵局,逼得她只好去出家,或者更壞的是,尋了短見。

王心培感到事態嚴重,自己是房東,出了命案脫不得干係,因此,一面叮囑妻子絆住小白菜,一面急急去走告表兄、表嫂——小白菜的親娘喻師母。

喻先生有蒙童要教,自然是喻師母到場。趕到王家,只見沈媒婆也在。兩親家見了面,態度當然不同,喻師母揚著臉不理,沈媒婆自知兒子理虧,神色不免尷尬。

「我叫人去叫小大了!問問看,到底是怎麼回事?夫妻吵架也是常事,何至於弄得頭髮都剪掉了?」

喻師母常聽丈夫教訓蒙童有句話,總沒有機會用,此時恰好派得上用場,隨即大聲答道:「『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不可毀傷』,如果不是小大太沒有道理,她又怎麼會做出這種不孝的事來?」

剛說到這裏,只見葛小大蹣跚而來,自然一臉忸怩不安的表情,一一招呼過了,將雙手放在作裙後面,只言不發。

「你說,你怎麼言語傷人,動手就打,氣得人家要做尼姑?」沈媒婆大聲責問。

「她好吃懶做!大家看,」葛小大指著走廊說,「一擔菜擺在那裏,也不動手腌。」

語聲未落,小白菜就介面了,「現在是腌菜的時候?」她雙眼中還含着淚水,聲音敢是嘶啞的,「你道腌菜容易?哪家腌菜,不是三四個人一起動手?你不問三七二十一,買了菜來要我腌,你道你多少闊氣,男男女女有一班傭人在那裏,只要我說一聲,馬上有人來做?你做夢!做事顛三倒四,沒有經過霜的白菜,買了來做腌菜,只有你這種沒腦子的人才想得出!」

這一頓搶白,詞鋒犀利,葛小大當然不是對手。惱羞成怒,卻以當着岳母,不敢再動手打人,只「嘿、嘿」地冷笑着,表示不屑與言。

「這也是小事!就算耽誤了你的腌菜,哪裏可以出手傷人?」喻師母向沈媒婆說,「親家母,女兒是我的,不過嫁到你家了!在家從父,出嫁從夫,我不好說啥。你家的家務,你自己去調停,只要我女兒肯受委屈,我沒有話說。」

沈媒婆見她是不合作的態度,覺得事情棘手,心想錯是錯在小大,但要他賠禮,只怕也難。事出無奈,只有自己想法子來消她們母女的氣了!

這場夫妻的勃谿,喻師母是站在女兒這一邊的,沈媒婆卻無法站在兒子這一邊。相反地,還要為兒媳婦說公道話,方能平息風波。於是她將葛小大又打又罵,雖然打既不痛,罵亦無傷,總算是給了小白菜十足的面子,做尼姑的念頭,自然已丟到九霄雲外,心裏想想,倒在痛惜她那一頭好發了。

誰知就這雨過天晴之際,葛小大突然響亮地冒出一句話來,「我早就要打她了!」他說,「她跟楊乃武狗屁倒灶,莫非當我是死人,會不曉得?以後她再敢跟姓楊的見面,我還要打她!」說完,衣袖一甩,揚長出門。

包括小白菜在內,所有在場的人都驚異莫名,猥瑣的葛小大,居然有此乾綱一振的表現,實在想不到。當然,小白菜的感覺更為複雜,驚異之外還有羞慚惶恐,等定一定神想到應該有激烈的反應,力表清白時,卻是時機已錯過了。

喻師母的感受,亦與女兒大致相同,內疚在心,話就說不響了。沈媒婆看着她們母女,微微冷笑。「寒天吃冰水,點點在心頭!」她說,「親家母,你亦不要怪我們小大了,你女兒心裏自己明白。」說完,掉身而去。

剩下王心培夫婦,與門外探頭探腦在看熱鬧的左鄰右舍,視線都落在小白菜臉上,這就逼得她非唱一出獨角戲不可了。

「冤枉啊!娘,你聽小大這樣子冤枉我!」她拉住喻師母,拍手頓足地放聲長號。

九月十二日發榜,其實,九月十一日就有消息了。這天正午一過,內外簾官齊集至公堂,在主考主持之下,開始揭曉寫榜。榜從第六名寫起,每揭曉一名,立刻就有一張寫上名次姓名的紙條從門縫塞出來,「報房」接到隨即飛快地去報喜領賞。

候榜的舉子,自然個個焦灼不安;而考官的心情卻各各不同。沒有至親好友赴考的考官,此時責任已了,唯感輕鬆,否則就不免關切,但卻不至於緊張。唯有劉錫彤是例外。

事情巧得很,通了關節的那一卷,恰好分到他那一房。文章不好,卻無差錯,薦了上去,主考徐致祥看在他的年紀分上,勉強取了。但事後越想越奇怪,照楊乃武的才情,決不至於做出那樣蹩腳的文章。此是何等大事?即令有關節,文章做得好,豈不更有把握!依楊乃武的性格,決不會這麼大意。

因此,他渴望着早早揭曉楊乃武的名字——他所薦的有關節的那一卷,取在第九十八名,要拆開原卷的彌封,是楊乃武三字,他才能放心。

「第七十二名,」書吏高聲唱道,「楊乃武,餘杭縣。」

劉錫彤大驚!明明是第九十八名,怎麼會變了第七十二名?是名次改過了,還是別有緣故?倘或名次未改,那麼第九十八名又是誰呢?

彌封拆到第九十八名時,劉錫彤不但屏住呼吸,並且遮掌耳後,自覺年紀大了,不這樣聽不清楚。其實,那是多餘的,寫榜之時,堂下執事官員、各類雜役、管號舍照料舉子的號軍,以及內外簾官隨帶入闈的家人聽差,總有上千人之多,卻都肅靜無嘩,縱使一根針落在地上都聽得見,但唱名的聲音,響徹內外,無所不聞。劉錫彤那樣做,只是過於關切緊張而已。

「第九十八名,趙仲文,餘杭縣。」

一共十一個字,聽得清清楚楚。劉錫彤驚愕之餘,突然省悟,旋即浮起濃重的喜悅。趙仲文家是餘杭縣最殷實的富戶,不想無意間收得這樣一個闊門生,不但眼前就有一筆豐盛的贄敬,以後「三節兩壽」——過年、端午、中秋三節,本人及太太的生日,照例是地方官公然收屬下孝敬的時候,趙仲文受了栽植之恩,必有重禮。

他很見楊乃武的情。心想,楊乃武必是自恃筆下來得,赤手空拳亦能中得這名舉人。而關節不用可惜,又何以報答自己關顧之情,所以轉贈趙仲文,等於為自己介紹了一個闊門生。等出闈之後相見,倒要好好撫慰他一番。

出了闈,劉錫彤借一個做候補道的朋友家暫住。滿心以為楊乃武會來謁見,誰知毫無蹤影,就連趙仲文亦是第二天才上門的。門生帖子連贄敬一起送進來,拆開紅包一看,只得二十四兩銀子一張銀票,劉錫彤頓時變色。

「擋駕!」他將帖子、紅包重重往桌上一摔,「告訴他不見!我沒有這樣的門生。」

劉升聽主人談過,已知道趙仲文這個舉人是怎麼來的。當下走近劉錫彤,在他耳際低聲說道:「門生的贄敬,是有例規的,不便多送,送得太多了,不合情理。」

這句話提醒了劉錫彤。贄敬多得出乎情理之外,當然會引起外間的猜疑,於老師及門生雙方皆有不便。趙仲文為感恩而有所孝敬,當然是相見以後,當面奉上,此又何疑?

「也罷!」他一時還抹不下臉來,只好用姑且寬恕的口吻對司閽說,「就見他一見。」

一見之下,滿面堆歡。趙仲文的禮數雖周到,神情卻冷淡,更無當面另有孝敬之事。劉錫彤有些沉不住氣了,特意點他一句:「老弟此次高中,完全得力於第一場第一篇文章的那個破題做得好!」

這一點,點得很明白,但也是點在趙仲文的瘡疤上。他心裏在想:你賣關節,我買關節,都不是什麼有面子的事!彼此心照不宣多好,何必還要用譏諷的口吻,丑表功一番?

只為心裏有此反感,趙仲文發了「大少爺脾氣」,冷冷地答道:「是!老師的吩咐,門生也照辦了!」

這話令人詫異,「我,」劉錫彤說,「我吩咐過什麼?府上雖在我轄下,我跟老弟卻是初次謀面,從未通過音問。何來『吩咐』二字?」

聽得這話,趙仲文知道其中大有文章。不過他是生意人的腦筋,而這件事又是不折不扣的交易行為。做生意講究一手接一手,在他未曾跟劉錫彤直接有過聯絡,就沒有必要來認這筆賬。譬如進貨,自己只要出足了價錢,而又有賣主可找,哪怕這筆貨是賊贓,亦無責任。事主如來理論,不必招攬在自己身上,否則就變成自找麻煩,豈不是太傻了?

何況,他花五百兩銀子買這名舉人,就像捐筆銀子為祖宗三代請個誥封一樣,完全是面子虛好看的事,並無將本求利的打算,想在舉人這個身份上有所生髮。因為如此,越發覺得無所謂,便即輕輕鬆鬆地答道:「這話,老闆該問原經手才是!」

聽得是這樣的回答,劉錫彤氣得說不出話,那種態度不像門生對老師,卻似什麼行號的大老闆對待上門索討貨款的小客商。「原經手」那三字尤其難聽,竟是明指他在出賣關節。是可忍,孰不可忍?

然而,他還是忍下來了!想想既不能尋根問底去追索楊乃武對他說了些什麼,更不能對這個新門生大發脾氣。因為說到頭來,「人、天」二字不管是送、是賣,關節總是真的。鬧將起來,咸豐八年的往事可鑒——那一年戊午,順天鄉試出發弊案,主考大學士柏葰處斬,此外考官,還殺了三個;更有瘐死獄中的、充軍的、革職的。這是他當年在京中親眼所見,一想起來,不寒而慄,只有忍氣吞聲。

「好,好!老弟見教得是!」說着,劉錫彤用抖顫的手端一端茶碗。

這是官場中請客人告辭的暗示。趙仲文不懂這套規矩,猶然端坐不動。於是劉升高喊一聲:「送客!」硬將趙仲文攆走。

「你看,」劉錫彤氣急敗壞地對劉升說,「姓楊的干這種傷天害理的事!」

劉升亦頗不安,因為送關節的主意是他出,跟楊乃武的交道又是他打,事情弄成這個樣子,他要負完全責任。因而忿忿然地說:「我去問他。一定要他拿句話出來!」

「他有什麼話給你?無非自討一場沒趣。你不要做夢了!」

劉升不敢答聲,逡巡退下。劉錫彤卻越想越不安,楊乃武的心狠手辣,陰險百出,由此一事,已經可以充分證明。這件送關節的事,在別人手裏不要緊,在楊乃武就可能捏住了一個把柄,不知道什麼時候會翻出來,惹起極大的麻煩。真正是後患無窮!

越想越揪心,越想越懊惱,劉錫彤唯有暗暗咬牙,無論如何要找個機會,將這條「赤鏈蛇」的七寸上,狠狠砸它一下!

小白菜想做尼姑的心思,自是早就消失,跟丈夫吵架的那回事,卻未忘懷,不過只要到楊家門口去望一眼,內心便有無限的安慰。

因為一中了舉人,第一樁榮耀之事,就是由省城裏的「報子」來報喜。「頭報」之後有「二報」,富貴人家還有「三報」,甚至四報,目的無非希冀賞錢,但每報一次,鑼聲,噹噹響遍通衢,亦是多增一分榮耀。報到中舉人家,門上高貼尺許寬,五尺長的報條。楊家門口便有這麼鮮艷奪目的梅紅箋,濃墨大書:「捷報貴府老爺諱乃武應本科浙江鄉試高中第七十二名舉人。」小白菜每到煩悶之時,只要對這張報條看一眼,心境立刻就開朗了。

遺憾的是,卻還不能分享楊家的熱鬧——舉子到一發榜,榮枯立判,炎涼各殊:落第的黯然無淚,及第的神采飛揚。首先是由監臨、主司下帖子,參加「鹿鳴宴」,照例在學宮明倫堂上舉行。當然,這只是一種誇耀身份的儀式,誰也無心飲食,所以久而久之,一切餚饌果餌,不過捏泥象形而已。宴中主要的是認一認同年,平時山嶺海隅,漠不相關,此時一榜同登,休戚相關,特感親切。至於素所相習,又增年誼,在得意輕鬆的心情之下,嘲謔笑樂,亦是可想而知的事。通家之好,玩笑還會開到內眷身上:平時問訊叫「大嫂」的,此時改稱「同年嫂」。這個稱呼在浙江另有含義:原來富春江上的船妓,只准九姓執業,相傳此九姓皆為陳友諒部曲的後裔,有明三世,遵照太祖的意旨,不准他們陸居。長年浮泛,生計短絀,不得已而以妻女送往迎來。這九姓之船,名為「江山船」,或稱「茭白船」;船妓有夫的叫「同年嫂」,未嫁的叫「同年妹」。其實,船妓多為富春江上勝處嚴子陵釣台附近的桐廬、嚴州人,「同年」,乃是「桐嚴」之誤。

鹿鳴宴中,不儘是新科舉人,亦有二十多科以前的老前輩,早成進士,名列翰苑,入閣拜相,而且已告老回鄉的大老,花甲重周,再與盛舉,名為「重宴鹿鳴」。這年是同治十二年癸酉,上推六十年,嘉慶十八年癸酉的舉人而仍在世,便得重宴鹿鳴。照例事先有地方大吏奏報,特頒恩旨,並有賞齎。至期,監臨與主司執後輩之禮,同應唯謹。有時祖孫同時與宴,更為佳話。

鹿鳴宴后,在乾嘉年間,各送銀杯一隻,以為來年春闈得意,一醉杏林的預兆。總之鹿鳴宴中,多彩多姿,種種風光,有詩為證:

明倫堂上鹿鳴賓,都是名場得意身。

壓帽金花誇早貴,筵泥果比天珍。

同年漫擬江山嫂,再宴時逢館閣人。

留得銀杯傳故事,明年應醉杏林春。

接下來,便是拜老師,會同年,送闈星,好忙的連日應酬,總得半個月才能了事,然後衣錦還鄉,另有一番榮耀。

一中了舉人,只要是本地的土著而又是小康之家,就有三件事是一定要做的,第一件是豎立旗杆牌匾。旗杆講對,住宅門前一對是必有的,祠堂門外大致亦要豎立;如果願意誇耀,祖墳上亦可以豎一對。

第二件祭祖,家祭以外還要祭祠堂。有些小族為了鼓勵子弟上進,在公產中專門提出一筆款子,作為中舉、中進士的獎金。楊乃武家人丁單薄,祖先也沒有出過什麼煊赫的人家,尚未起造祠堂。這樁榮宗耀祖的事,是沒法做的了。

第三件最現實,也最重要,設筵宴客,名為「開賀」。開賀的規模,視家境與交遊而定。像趙仲文家,因為生意往來的同行與客戶眾多,又蓄意想擺一擺排場,所以宴客五天。楊乃武的親戚朋友也不少,要分三天請,頭一天請衣冠中人,也就是所謂「有功名」的官紳,首席上賓不是縣太爺,是「汪大少爺」,他家故世的老太爺名叫汪元方,做過軍機大臣。汪大少爺本人是兩榜進士出身,正好請假回籍掃墓,楊乃武照科名高下來算將他列入請客「知單」之首。劉錫彤一看屈居人下,毫不考慮地提筆在知單上寫下「公出敬謝」四字,還怕到時候楊家又會來請,那天一早便坐轎下鄉勘荒去了。

三日宴罷,楊乃武開始接受親友的宴賀。這當然是從至親起頭,所以首先到南鄉岳家。這天是十月初五,也是楊太太的生日,雙喜臨門,格外熱鬧。到得夜闌人散,夫婦倆退歸楊太太做小姐時候的繡房,都覺得精神亢奮,還不想上床。

「乃武!」楊太太說,「有句話,我老早想問你。外面風言風語很多,到底有那回事沒有?」

楊乃武心裏明白,知道是指小白菜。雖然妻子賢惠,但這樣的事亦不便公然承認,便裝佯地問:「是哪回事?」

「你也不必假撇清了!」楊太太說,「我不是吃醋,我是擔心你闖出禍來!人家到底是有夫之婦。」

「如果闖禍,早就闖了,到現在沒有闖禍,就決不會闖了。」

「噢,你倒說個道理看。」

「我跟她暫時斷了!再沒有把柄讓人捉到,怎麼會闖禍。」

「你這話是真的?」

「當然!我騙你做什麼?太太,」楊乃武乘機說道,「你從前答應過我一句話,想來沒有忘記。」

「沒有忘記!我說話算話,只要你這趟中了,我答應替你弄個人。不過,俗語說的是,『若要家不和,弄個小老婆。』一隻碗不響,兩隻碗叮噹,家裏不和,也不能全怪大太太喜歡吃醋,小的那個不安分,你不吵她要跟你吵!所以,這件事我答應你做,不過有三個條件。」

楊乃武猜到妻子要說的是什麼話,趕緊先發制人,「別說三個條件,三十個也依你。然而,」他說,「先要依我一個條件。」

「那麼,你先說。」

「別人我不要。」他很率真地,「我喜歡葛家的女人。」

楊太太愣住了,好半天才說:「你真厲害,搶在前面封住我的嘴。不過,我們是結髮夫妻,禍福同當,我還是要說。我的三個條件,第一個是要黃花閨女,葛家的女人是有夫之婦——」

「那不要緊!」楊乃武打斷她的話說,「當然先要託人跟葛家去商量,拿她斷掉了,才能接她進門。」

「你又何必去拆散人家的夫妻?乃武,你還要進京趕考,傷陰騭的事情不要做!」

「你話正好說反了。我這樣做,不是傷陰騭,只是陰功積德。」

楊乃武從容不迫地講出一番道理來。他說葛小大與小白菜是一對怨偶,不但小白菜自覺所適非人,日夕以淚洗面,就是葛小大亦復痛苦不堪,雖有嬌妻,並無艷福。如果送一筆「聘禮」讓葛小大能另外娶個老實體貼的妻子,在他正是求之不得;而小白菜既已傾心相許,則迎入楊家,必能恪守婦道,盡禮於大婦,豈非一舉數得之事?

這番話將楊太太說得啞口無言,而心中終不以為然,「我總覺得,這個女人是禍水。」她說,「不是我傷口德,聽說她的相好,也不止你一個。」

「對!還有一個,不過不是相好,是人家纏她。」

「哪個纏她?」

「縣官的大兒子。」

這是楊乃武失言了,恰好給了妻子一個反對的借口,「乃武,」她凜然說道,「有這樣一個人在,更不能要她了。你想想,那一來縣官的大少爺恨死你!有道是『滅門縣令』,你何苦結這麼一個冤家?」

「怕啥!我現在的身份,縣官就無奈我何;明年春闈得意,起碼也是個『榜下即用,遇缺即補』的縣官。官職跟劉錫彤一樣,科名比他高,如果我去拜他,他要請我上座。再說,一中了進士,不做京官,就放出去當縣官,人都不在餘杭了,他拿我有什麼辦法?」

最後一句話很有力量,楊太太心想,全家離開家鄉,脫卻劉錫彤的管轄範圍,自然不必再怕他。可是,會試落第呢?不仍舊得回餘杭嗎?

這樣一想,便有了計較,清清楚楚,毫不含糊地說:「好!你如果一定喜歡她,等你明年中了進士再說。倘或你現在就想弄個人,那得由我來替你挑,相貌也不會差到哪裏去。這兩個辦法,請你自己挑一個。」

楊乃武聽她的口氣堅決,道理亦無可駁,只好默不作聲。心裏卻在懊悔,明明已經說服了妻子,只為提了一句「縣官的大兒子」,上風變下風,真箇言多必失!

當然,事情不是不可挽回的,不過,不宜操之過急。他默默地在盤算,目前不妨先秘密進行,很可以托陳二嫂跟葛小大的生母沈媒婆去談判,談成功了,拿小白菜先接出來另住。等會試以後,不管兩榜及第,還是名落孫山,反正金屋藏嬌,已是生米煮成熟飯之事,以妻子的賢惠,亦絕不至於不肯成全。

葛小大的流火又發了。這一次舊疾複發,比以前哪一次發病都來得厲害,發冷發熱,雙膝紅腫,走路都很困難。

「請個替工好了!」小白菜於心不忍,勸她丈夫,「你的病好像更重了,另外換個醫生看看。」

「死不了的!」葛小大這樣回答她。

一片好心,換來的是惡聲相向!小白菜氣得掉頭就走,暗暗咬牙,管他死也好、活也好,不要再理他。

葛小大心裏也懊悔,不過硬話已說出去了,自己無法轉圜,只有勉強撐持着,照常去上工。

這樣硬撐了兩天,實在支持不住了。這天提早回家,一步挨一步走過大橋下的茶店,裏面走出來一個人喊道:「小大。」

抬頭看時,是沈體仁,便叫一聲:「干爺!」

「聽說你發流火了,好點沒有?」沈體仁說,「看你好像在發冷?」

「還好!」葛小大挺一挺腰,裝得沒事人似的,「肚皮餓了,我要去弄點兒點心吃。」

一半是在沈體仁面前有意要強,一半也是真的餓了,葛小大一路走,一路看,急於要找爿點心店,弄點兒什麼吃食將胸腹之間的一團虛火壓一壓。

走到學宮附近,才有家年糕店,兼賣一種豆沙餡的糯米粉團。葛小大喜愛甜食,隨即買了兩個,一手付錢,一手已將粉團送入口中,哪知一個還未吃完,身子作怪了,只覺得胸中翻騰攪動,一張口就把剛吃下去的粉團吐了出來。

在人家點心店門口來這一下,雖出無奈,自己也覺得不好意思,葛小大連剩下的一個粉團都顧不得拿,急忙避開。而胸中起伏不適如故,走到學宮紙爐前,再一次大嘔大吐。

吐完了,胸中覺得舒服得多,可是身上卻冷得更厲害。走到家,正好王心培的妻子在門口,看他臉色發青,雙手環抱着肩頭,牙齒一陣陣地格格作響,知道他又發病了,趕緊招呼小白菜,將他扶上樓去。

一上樓就睡,十月小陽春,中午燠熱,連夾襖都穿不住,而葛小大蓋了兩床厚棉被,猶自喊冷。而且胸口又不舒服了,一陣一陣地想吐。

「這一次發病,跟往常不同。」葛小大終於不再充好漢了,有氣無力地向妻子說,「身子發軟,兩條腿像棉花一樣,走在地上虛飄飄地不着實。大概是氣太虛的緣故,我看要補一補才會好。」

「怎麼補法呢?」

「頂好桂圓燉洋參。前兩天吃就好了。唉!」葛小大嘆口氣。

小白菜不知道他這一聲嘆惜是自傷貧賤,還是懊悔不聽她的話,應該在家服藥休養,否則,不至於有這樣要生大病的模樣。只覺得他這麼說,就當趕快替他去辦,開了箱子,伸手到衣服下面,悄悄摸了塊碎銀子,掂一掂約莫二兩多重,估計買葯足夠,隨即便往外走。

「要託人去買,你不識貨,會買到假的!」

「曉得了!」小白菜決定托喻敬添去買。

到得喻家,喻敬添夫婦正在談論葛小大,因為他家的鄰居在學宮前面看到葛小大大嘔大吐,回家順便來告知這個消息。喻師母很不放心,此時看到小白菜神色倉皇地奔了來,一顆心先就往下一沉,拉住女兒問道:「是不是小大得了急病?」

「也不算急病,不過這一趟發得很厲害,也很奇怪,好像打擺子的樣子。」接着,將錢交了給喻敬添,托他去買洋參桂圓。

喻敬添也略懂醫道,叮囑妻子先去探視病情,問清楚了來回報,如果真的是打擺子,他有一張現成的驗方可用。於是三個人分成兩路,喻敬添上大街去買補藥,喻師母隨着女兒去探女婿的病。

「冷噢!」葛小大縮在被窩中發抖,震得棕棚床格格作響,「不像打擺子,如果是打擺子,現在該熱過來了。而且——」

一句話未完,又要嘔了!小白菜急忙拿個臉盆接住。等他嘔過一陣,仰面朝天,臉如白紙,話都說不動了。

「看起來病是不輕,耽誤不得!我先回去一趟,馬上就來。」喻師母急急下樓,打算回家跟丈夫商量,要不要延醫診治?

小白菜六神無主,唯有茫然坐待;過不多久,發覺有異聲出現,「呼嚕、呼嚕」地彷彿在拉風箱,定定神細聽才發覺異聲出自床頭。急忙奔過去看,葛小大喉頭起痰了!

「小大、小大!」她大聲喊著。

葛小大沒有回答,也無法回答,口中接連不斷在吐白沫,說不出話來了!

小白菜大驚,不由自主地奔到樓梯口,向下狂喊:「你們來啊!」

其聲凄厲,將王心培夫婦喊得毛骨悚然,雙雙趕上樓去,只見小白菜「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不要哭,不要哭!」王心培說,「我來看!」

一看之下,王心培立即建議,應該趕緊通知葛小大的生母。說完下樓,義不容辭地去代為奔走。

不久,沈媒婆到了,接着喻敬添夫婦帶着醫生也到了。這個醫生是所謂「烏花郎中」,手段不甚高明,略看一看,料病人得的是痧症,關照取萬年青與蘿蔔子來,搗爛擠汁,撬開葛小大的牙關,灌了下去。

灌是灌下去了,但不見有何反應。醫生把一把脈,搖搖頭說:「另請高明吧!」說完,提起葯囊,掉頭就走。

「先生,先生!」喻師母拉住他問,「到底是啥毛病?」

「痧症。」

喻師母還待再問時,哭聲大起,葛小大已經咽氣了。於是哭的哭,勸的勸,左鄰右舍,聞聲趕到,幫忙料理喪事。先卸帳子,將葛小大的屍體擺正,臉上蓋一塊白綢子,雙足套一隻量米用的斗。一面請來兩個和尚,念一卷「倒頭經」,一面商量買棺盛殮。

買棺材要錢,哪裏來?小白菜倒是有私房錢,卻不便公開,只拿出來約莫十兩銀子,說是葛小大的積蓄,盡在於此。王心培常替人料理喪事,約略估計,最省也得三十兩銀子,還缺三分之二,如何籌措,沈體仁、喻敬添面面相覷,不發一言。兩人的境況都不好,不過,總算是「親人」,尤其沈體仁分屬繼父,責任無可旁貸,僵了半天,不能不硬起頭皮說:「一口棺材總要買的,只好大家去想法子。」

喻敬添到底讀過兩句書,比較有主張,見沈體仁有此表示,便即說道:「停屍在床,不比別樣事情,可以等錢到了手再辦,我們要認一個數目,算一算一共多少錢,量入為出,能賒的賒,能欠的欠,心培也好放手辦事。」

「我看,我只能湊五兩銀子。」

「那還差一半。怎麼行?」

「實在沒法子了。」沈體仁愁眉苦臉地說:「我不比你老兄,你有兩個學生子的家境很好,還可以想法子借一借。」

「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喻敬添想了想說,「這樣,我們一人一半,每人湊十兩銀子。」

沈體仁無奈,只得允承。將妻子喚到一邊,悄悄問道:「你替小大換衣服的時候,有沒有看出點啥來?」

夫婦倆是一樣的心思,都覺得葛小大的死因可疑,所以沈媒婆在為死者抹身換內衣時,細細看過,此時搖搖頭答說:「沒有!沒有啥中毒的樣子,皮膚是好的!」

聽得這話,沈體仁有種難以究詰緣故的失望,嘆口氣說:「買棺材我攤十兩銀子,還不知道在哪裏!」

沈、喻二家都還沒有回話,王心培就不敢動手。棺材是看好了,十二兩銀子的一口「什合兒」——十根杉木鑲製成的棺材,不好也不壞,以葛小大的身份,能有這樣一口棺材伴他入土,算是不錯的了。但買棺材的錢是不能欠的,如果湊不足,王心培還得另換次等貨色。

這一來,入殮的日子就沒法決定了。向來的規矩,入殮之日,一定逢單,十月初七故世,初九入殮最好,只為棺材尚無着落,只好改在十一的子時,實際上就是初十的半夜,一過晚上十一點鐘,交進子時,就算第二天的日子了。

到得黃昏,來了個中年婦人,一進門就號啕大哭,其實是無淚的乾號,且哭且喊:「小大啊,一個月不見,怎麼好端端的你就去了呢?」

這個中年婦人是葛小大的義母,姓馮,葛小大的親族都叫她「馮乾娘」,是個三姑六婆之一,專門在大戶人家穿房入戶,兜賣珠寶首飾以及名貴藥材的「賣婆」。當時奔到棺材旁邊,對着已經小殮,放在棺材蓋上的屍首,放聲哭了一場。哭完一看,只見她雙眼睜得好大,一副驚恐莫名的表情,沈媒婆倒奇怪了!

「親家,」她遞了塊手巾過去,「你擦把臉。」

將手巾接在手裏,馮賣婆顧不得擦臉,指著屍首說:「你看,哪裏來的血?」

沈媒婆仔細一看,陡覺一天趨雲籠罩:屍身的口鼻之中,果然血水在流;再細看時,臉色發青,亦跟平常的屍首不一樣。

「你不要喊!」馮賣婆將手一按,又問,「你媳婦呢?」

「在樓上。」

在樓上就不要緊了。「我昨天才從紹興回來,一到就聽說小大死掉了,說是連頭到尾,不過半天的工夫,怎麼會死得這麼快?」她緊接着說,「現在一看,果不其然!親家,我這個乾兒子死得不明不白,你做親娘的,一句話沒有?」

言下頗有責備之意,使得沈媒婆更為不安,「我亦是聽你喊了,才看見有血流出來。」她想了一下說,「我們一起去問她!」

「我不便出面。」馮賣婆說,「你一個人上樓去,好好問她,我在樓下等你。」

於是沈媒婆一個人上了樓。披麻戴孝的小白菜在收拾箱籠,發現婆婆的臉色有異,便停了下來,靜等她發話。

「你曉不曉得,屍首現原形了!」

「現原形?」

「鼻孔里、嘴裏,都是血。」

一聽這話,小白菜愣住了,「怎麼會呢?」她問。

「怎麼不會?你自己去看!臉色還發青在那裏。」沈媒婆坐了下來,「你倒說,小大到底是怎麼死的?」

小白菜恍然大悟,怪不得婆婆臉色這麼難看!心裏又氣又急,神態語言便都失了常度了。

「你道我謀殺親夫,小大是我毒死的!」她氣急敗壞地說,「天王上頭,這種話可以冤枉人的,不怕犯雷打?」

越是這樣,越令人生疑。沈媒婆冷笑一聲:「真是真、假是假,你也犯不着這樣子對我!真正『惡人先做大!』」一說完,就下樓去了。

小白菜悔恨莫名,知道自己表現了最不聰明的態度,當然,更多的是焦急,不知道怎麼樣才能洗刷冤枉。

一個人坐在那裏發怔,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聽得樓梯又響。這次上來了兩個人,一個仍是婆婆,一個是她親娘喻師母。

「女兒!」喻師母是氣憤的神色,「你如果做出這種大逆不道的事來,未免太駭人聽聞了,到底你有沒有下毒?」

聽得親娘亦是如此的口氣,小白菜頓覺滿腔委屈,「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哭有啥用!清者清,濁者濁,你只要直言無隱,做娘的自然替你做主。」

喻師母濫用成語,詞不達意,沈媒婆固不明她在說些什麼,小白菜亦不大懂她的意思,「你要我說些啥?」她哭着說。

沈媒婆忍不住了,「媳婦,」她說,「並不是我冤枉你!這種事不好亂說的,不過屍首臉色發青,口鼻流血,現擺在那裏,你娘自己也看見的!難怪大家疑心。我再說句難聽的話,外頭風言風語,已經不是一天了。有人說你這趟到杭州去燒香,也是另外有花樣的,啥的花樣,你自己肚子裏明白!」

聽得這幾句話,小白菜幾乎昏厥!心裏在說:壞了!壞了!前世冤孽!楊乃武惡名在外,偏偏出了這種屍首流血的怪事,誰都會認定楊乃武教唆下毒,跳在黃河裏都洗不清了。

見她臉上一陣紅、一陣青、一陣白,連喻師母都懷疑了,「女兒啊女兒,」她痛心疾首地拿右手緊扼著左腕的脈息,「你怎麼做出這種糊塗事來?」

小白菜大驚!這一驚是驚醒了,雙眼睜得好大,瞪着她母親口不擇言地說:「娘,你在瞎說八道點啥!我做了什麼糊塗事情?他自己得了急病死的,跟我什麼相干?」

「你沒有,沒有——」喻師母驚喜,而仍不免將信將疑地問,「你沒有下毒?」

「下什麼毒?是砒霜還是啥?」小白菜惡狠狠地問,「你交給我的?」

這種完全不像女兒對母親說話的惡劣態度,對喻師母來說,反倒是一種安慰,「女兒!事情一定會水落石出的!」她說,「你倒拿當時的情形說一說,不要着急!平心靜氣,細細道來!」

小白菜何能保持從容?「那天,」她指著樓下高聲說,「回家的時候,兩個肩膀扛個頭,冷得瑟瑟發抖,是王師母看見的;一上樓就上床,說要買西洋參燉桂圓,我趕到娘那裏;回來人就不對了,起痰了!當時大家都在這裏看到的,郎中也來過,說是痧症。莫非你們都沒有聽見郎中的話?」

「親家!」喻師母說,「你聽見了!」

「那個郎中是『烏花郎中』!」

一聽這話,小白菜心裏有氣,正待搶白婆婆兩句,喻師母先開了口,「烏花郎中莫非連下毒還是痧症都看不出來?」她搖搖頭,「我不相信。」

「親家,換了我,當然也是相信女兒的話!」沈媒婆起身說道,「我看今天屍首不能落棺!」

樓下陰陽生、紅黑帽、和尚、棺材店的夥計、漆匠都到齊了,時辰將到,不見喪家有何動靜,少不得來問。

要問只有王心培。他雖抓總料理喪事,到底不是喪家,還得問沈媒婆,沈媒婆又得問沈體仁。沈體仁心裏非常矛盾,很想打這一場官司,卻又怕一時打不出結果,拖在那裏,會受「訟累」,而「訟累」是可以傾家蕩產的!

「時辰到了,不能再拖了!」王心培看看他拿不出一句確實的話,用很認真的聲音說,「到底殮還是不殮,請你說一聲!」

「喻先生,」沈體仁轉臉問說,「你看呢?」

「我不便說,你們要報官相驗,自然以不殮為宜,省得多費一番手腳;如果覺得確是死在痧症上頭,就該盛殮,天氣熱,屍首變壞了,對不起死者。」

「這樣子糊裏糊塗盛殮,冤枉帶到棺材裏,也是對不起死人的!」

聽沈媒婆這樣說法,喻師母勃然變色,「報官,報官!」她大聲嚷着,「倒要看看是哪個冤枉哪個。親家母,我話說在前面,如果是我女兒謀殺親夫,該殺該剮,自有朝廷王法。明天驗出來不是毒死的,是急病死的,你冤枉了我女兒,又怎麼說?」

沈媒婆也很厲害,隨即答道:「我沒有冤枉你女兒,更沒有說你女兒謀殺親夫,事情擺在那裏,我兒子死得奇怪,是不是受別人的暗算,哪個也不曉得!你倒替我想想,是不是只有報官相驗?」

只這番話振振有詞,喻師母固無話相駁,喻老師亦只好勸他妻子,「驗一驗也好!」他說,「不驗無以洗刷清白。」

倒是王心培,這幾個月以來,與小白菜朝夕相見,深知與楊乃武並無往來,而且葛小大這次發病,來勢甚重,更是親見。事雖可疑,但與妻子反覆推究,找不出有小白菜毒殺親夫的跡象,因而忍不住想勸一勸沈體仁夫婦。

他招招手將他們喚到一邊,平靜地說:「我跟喻家親戚,不過我不會幫喻家說話,只覺得這件事要慎重!人命官司不好亂打的,驗出來沒有別樣花樣,不但鬧笑話,還有兩件事,你們要想到:第一,今天不殮,明天驗完屍再殮,多請一次陰陽生、紅黑帽,多花一筆錢。這筆錢,喻家不會認賬的!」

照沈媒婆想,這是不成理由的理由:世界上絕沒有說是為了想省這筆小錢,就可以馬馬虎虎不追究死因的道理。而因為覺得這是不成理由的理由,不免心生懷疑,王心培是有意幫親戚說話。反感一生,毫不考慮地答道:「姓喻的不認賬,我們認賬!」

「那好!」王心培就怕沒有人認賬,害他賠累,現在有了這句話,可以放心了。

「第二呢?」沈體仁追問。

王心培的第二點本想不必再說,既然問到,只好說了:「大家風言風語,說你家媳婦跟楊乃武怎麼樣,怎麼樣,打到這場官司,當然要拿他牽連進去。這個人是條赤鏈蛇,沒有把握,頂好不要惹他。」王心培又特意表明,「這與我毫不相干,我完全是為你們好,才提醒你們!」

提到楊乃武,足以使沈家夫婦起畏憚之心。可惜這話說得遲了!局面未僵之前,有此警告,可以令人卻步;如今騎虎難下,明知有條赤鏈蛇擋路,也得硬著頭皮衝過去。

「事情都是姓楊的弄出來的!家有家規,國有國法,這件事,沒有法子了!」

沈媒婆的「沒有法子」,便是決定報官之意。王心培不便再勸,默無一言地走到堂屋,有所宣佈。

「各位聽清,大殮的時辰要改了!改到啥辰光還不知道,不過總是今朝的日子,等有了準時辰,另外通知。各位白辛苦一趟,實在對不起,到時候另加酒錢。」

眾執事聽得這話,面面相覷,在眼色的交換中取得默契,便由陰陽生髮話,「大殮的時辰到了,親人未到,要等個一個時辰,這種事情碰到過;說是該入殮,不入殮,執事都先回去,等通知再來,這種事情聽都沒有聽說過!我們苦腦子賺的是功夫銅鈿,來一趟,算一趟,王大爺,這不是加酒錢可以了事的。」

「我知道,我知道!」王心培急忙分辯,「事情也叫沒法子。哪個喪家願意這樣自己尋晦氣?這裏的情形,各位想必也看出來了,只有請各位體諒喪家在倒運,馬馬虎虎算了!」

說到這裏,大家無法再爭,偃旗息鼓,逡巡而退。王心培回頭再看時,沈體仁已不在場,心知是去找代書寫狀子去了。

狀子是黎明時分呈遞的。人命重案,隨到隨辦,職司收發的門丁沈彩泉,立刻掛號摘由,登了簿子,拿狀子送到上房。

劉錫彤剛剛起身,正在「過癮」,十六筒大煙抽完,就著煙燈看狀子。告狀的是沈喻氏,說是她的兒子葛品蓮小名小大,十月初七暴疾而已,死因不明,而口鼻內有血水與痰流出來。兒媳葛畢氏素性輕狂,慮有別情,懇求相驗。再看地址,是在城內,那就不必匆忙,決定中午到場相驗。

到了十點多鐘,在籤押房想起那張狀子,語焉不詳,死者是何身份,葛畢氏如何素性輕狂,慮有別情是何顧慮?這些情由,都得先查一查,相驗之時才有話可問。

就這時候,劉錫彤的「智囊」陳湖來了。他是應邀來為「孫少爺」看病,事畢到籤押房來看劉錫彤,卻好做了顧問。

「竹山,你看這張狀子。」

陳湖接狀只看了幾個字,彷彿精神突然一振,脫口說道:「果然來告了!」

「怎麼?」劉錫彤同樣地起勁了,「你清楚這一案的首尾?」

陳湖不答,將狀子看完了,方始抬頭,看着劉錫彤問道:「老公祖,你知道這葛畢氏是誰?」

「不知道。」

「楊乃武的姘頭!」

「楊乃武」三字入耳,劉錫彤就不止於精神大振,而且亢奮激動了!新仇舊怨,一齊奔赴心頭,而隱隱然已感到報復的快意,不由得握緊了雙拳,睜大了眼睛,急急問道:「那麼,這件命案,必與楊乃武有關聯啰?」

「當然!」陳湖毫不含糊地回答,「葛畢氏外號『小白菜』,風流成性,以前住楊乃武的房子,公然往來,絲毫不避嫌疑,左鄰右舍之間,頗有議論。後來搬了家,小白菜依舊不安於室,夫妻時常吵架,有一次小白菜自己剪掉頭髮,鬧着要出家。如今葛品蓮暴亡,議論紛紛,都說是小白菜下毒謀殺親夫,毒物何來?老公祖可以想像得之。」

劉錫彤一面聽,一面想,想的是《水滸》上的「武十回」,全部「挑簾裁衣」的情節,將小白菜比作潘金蓮,葛品蓮比作武大郎,楊乃武比做西門慶,心中又驚又喜,也覺得十分奇妙,真人實事竟與小說上所描寫的如此吻合,真是不可思議。

因為如此吻合,劉錫彤就不免存疑,心想,陳湖與楊乃武亦是冤家,難免過甚其詞,還得另外打聽。所以等陳湖一告辭,立刻將沈彩泉喚來回道:「我聽人說,葛畢氏的姦夫就是楊乃武,可有這話?」

「怎麼沒有?餘杭縣人人知道!」

「那麼,葛品蓮死因可疑,是不是被毒死的呢?」

沈彩泉亦已聽了陳湖的先入之言,很有把握地答道:「當然是毒死的。」

「毒從何來?」

「那要問葛畢氏。」沈彩泉又說,「一問就問出來了!」

「好!」劉錫彤想了一下,很高興地說,「你下去看看,都預備好了沒有?預備好了馬上就走。」

鳴鑼喝道到了屍場,王家門前已擠得水泄不通。差役吆喝着開出一條路來,轎子卻以門框太小,抬不進去,劉錫彤就在門前下了轎。

走進去一看,屍首已經抬了出來,置放在天井中。公案設在走廊上,地方狹窄,連身子都轉不過來,只得將就着落座。刑書錄供,沒有地方再擺筆硯,也只好權且與大老爺共用一張桌子。

「帶沈喻氏!」

淚眼汪汪的沈媒婆,不似一般怕見官的婦女,跪倒在公案面前,叫一聲:「青天大老爺!」

「葛品蓮是你的兒子?」

「是小婦人的親生兒子。」

「你兒子姓葛,」劉錫彤問,「你怎麼姓沈?」

「小婦人,」沈媒婆答說,「前夫死的時候,我兒子只有三歲,家裏窮,守節守不下去,親戚都勸我——」

「好了,好了!我明白了,你是改嫁姓沈,一句話的事,不必啰唆。我問你,你說你兒子『身死不明』,這話是怎麼來的呢?」

「青天大老爺,屍首擺在那裏!身上發青發黑,口鼻流血,請大老爺相驗。」

驗屍的規矩,向來是由仵作「喝報」——喝是吆喝的喝,聲音要響,字眼要清;乾淨利落,共見共聞。若果囫圇吞棗,含糊不清,其中就難免有不盡不實之處。所以縣官驗屍,對仵作的喝報,十分重視,只聽聲調,就可以判斷他驗得確不確。至於仵作驗完,縣官還須親驗,《會典》上雖如此規定,事實上是具文,縣大老爺是很少去看屍首的。

誰知此時的劉錫彤,一反常例,仵作還未動手,他卻先要作一番目驗。起身離座,命仵作揭起蓋在葛小大屍首上的被單,定睛細看。

已經小殮,擺在棺材蓋上的屍身,只有一張臉露出來。那副「死相」實在難看。葛小大生前是個矮子,一張臉很大,倒下來四天一擺,屍身胖脹,以致頭如笆斗,皮色發青發黑,口鼻之中,血水流溢,加以有中人慾嘔的氣味,劉錫彤只覺胸頭中惡,趕緊掉轉身去,從荷包里摸出一塊「紫金錠」塞在嘴裏,又聞了幾撮鼻煙,方始好過一些。

「驗吧!」劉錫彤吩咐,「仔細驗!」

於是仵作沈祥剝去屍體衣衫,只見上身已有青黑斑。肚腹腋肘之間,已起浮皮,還有好幾個疹皰,手指一按就破,露出紫紅色的肌肉。這不像是中毒的樣子。

可是驗到頭面不同了,沈祥大聲喝道:「七竅流血!」

這一喝,使得跪在一旁的小白菜魂飛天外,「哇」的一聲哭了出來。而在場內閑人聽得「七竅流血」,本就在竊竊私議,再聽得小白菜的哭聲,更要看個明白,你推我擠,霎時間秩序大亂。

「幹什麼!幹什麼!」差役緊忙吆喝着上前攔阻,同時喝阻小白菜,不許再哭。好一會兒才能靜下來,容沈祥繼續檢驗。

「指甲青黑色!」

這更是中毒的跡象。在場的人立刻又緊張了!而檢驗的重點,亦就集中在中毒的求證上。中毒自然是服毒,服毒必須經過咽喉,所以用一根針探喉,拔出來一看,針上是淡淡的青黑色。

其實沒有驗對。口鼻血水,由於屍體的翻動,溢入眼內耳中,被誤認為「七竅流血」;指甲起霉,顏色灰黯,竟看成青黑色。這些錯誤,遙觀的閑人無從發覺,可是銀針探喉,手續不符,卻為懂得此道的明眼人看出來了!

「這傢伙亂搞。銀針先要用皂角水洗過,這樣馬馬虎虎試一試,哪裏能作準?真是草菅人命!」

輕點,輕點,有人指一指說:「你看!」

原來仵作沈祥與門丁沈彩泉起了爭執。沈祥驗得屍首身軟而不僵,認為是煙毒。由煙毒而死,必是服毒自殺,因為大煙味苦,而且必須大量吞服,方能致命,不可能用來作為謀殺的工具。為此沈彩泉恃寵出面干涉,指責沈祥檢驗有誤,照肚腹上青黑起皰來看,中的是砒毒。

那沈祥本來是一名學習仵作——仵作原是定額,大縣三名,中縣兩名,小縣一名。額外再募學習仵作一兩人,每名發給《洗冤錄》一部,指派刑房書辦,為之講解,如果有仵作死亡或者告退,便選學習仵作補充。考選之法即是就《洗冤錄》中隨意指定一節作題目,如能講解明白,就算合格。沈祥當初便講得不好,無奈餘杭縣雖是中縣,仵作與學習仵作各只一名,老仵作病故,就必得由沈祥接替,即使本事太差,亦只好將就。

因為如此,沈祥便無法堅持己見,加以沈彩泉頗得縣官信任,沈祥亦不敢堅持己見。反正煙毒、砒毒都是毒,便即含含糊糊報稱:「葛品蓮是服毒身死。」

這是一個結論,劉錫彤心想,如今第一件要追究的事,即是毒物從何而來?這話如問小白菜,她一定不肯承認。該當先問要為死者申冤,以及與兩邊並無關係的證人,才有結果。

想停當了,便傳沈媒婆問道:「你兒子是服毒身死,這毒藥是哪裏來的,你知道不知道?」

「青天大老爺在上,小婦人不跟兒子同住,毒藥哪裏來的,小婦人不知道。」

如果知道,沈媒婆在狀子裏就寫明白了。劉錫彤在想,應該要問小白菜的房東。於是王心培應傳到案,跪着等待問話。

「你叫什麼名字?」

「小的叫王心培。」

「你是葛品蓮的房東?」

「是,葛品蓮夫婦住樓上,小的住樓下,客堂公用。」

「既然同住在一起,葛家的一舉一動,你總應該知道!我問你,葛品蓮所服的毒,從何而來,你如果知道,要實說!」劉錫彤提出警告,「這一案的情節很重,倘或你替人隱瞞,將來發覺了,你就受累不輕!你要仔細想想。」

「小人不敢!」王心培很不安地答說,「小人也問過妻子,可曾看見葛畢氏有什麼不妥當的舉動?小人妻子亦說沒有。毒藥從哪裏來,實在不知道。」

劉錫彤想了一下問:「這幾天可曾看到有陌生人上葛家的門?」

「沒有!」王心培說,「小人這幾天不常在家。」

「沈喻氏的狀子上說,葛畢氏『素性輕狂』,想來是喜歡與男人勾勾搭搭。你們住在一起,總看見什麼吧?」

「沒有!」王心培斷然決然地答說,「小人夫婦都沒有見過。」

這番供詞對小白菜很有利,但劉錫彤接下來問一句話:「葛畢氏曾經自己剪頭髮要出家,那是為什麼?」這就使得王心培很難回答了。

因為葛品蓮是借故出氣,其間的恩怨很複雜,要能說明白而又不致傷及小白菜,很難。想了一下,只有含混答覆:「是為了腌菜耽誤的事。詳細情形,小人亦不大清楚。」

在王心培口中問不出絲毫結果,便只有着落在小白菜身上去追根了。不過照例還得問一問左右鄰居,自是眾口一詞,什麼都不知情,於是劉錫彤發話了。

「葛品蓮現已驗明,是服毒身死,屍首交苦主領回埋葬。這案案情重大,拿葛畢氏帶回衙門審問。」

此言一出,小白菜的親屬,無不色變,一聲:「冤枉!」小白菜本人搖搖欲倒,幾乎昏厥。喻師母又急又痛,抱住女兒,號啕大哭。差役上前吆喝,喻敬添與王心培夫婦極力勸慰,亂了好一會兒才略略安靜下來,商量著檢點衣物,陪小白菜去打這一場性命出入的人命官司。

縣官問案,有三處地方,一是大堂,二是二堂,三是花廳。

像這樣一件謀殺親夫的逆倫重案,照例應該在大堂審問。但案情還未明朗,嫌犯亦顯然不全;更因內中涉有姦情,按規矩就只能在花廳審問了。

花廳問案,形式不拘,不過劉錫彤還是傳齊值堂的書辦衙役,而且備下刑具,方始提審。

劉錫彤已經聽說,小白菜素具艷名。大庭廣眾之間,他要擺縣大老爺道貌儼然的架子,對年輕犯婦應記着「非禮勿視」的格言;在這花廳中,無須有此顧慮,所以未問之前,先好好拿小白菜盯了兩眼。

儘管披麻戴孝,發無膏沐,兩眼已哭得既紅且腫,但只看她的皮膚,便知是個美人胎子。此時含冤啜泣,楚楚可憐,怎麼看也不像是個謀殺親夫的婦人。

可是,一想到楊乃武,劉錫彤的心腸就硬了!問完姓名、年齡、籍貫以後,又問:「你嫁葛品蓮多少時候了?」

「三年多。」

「平時夫婦感情怎麼樣?」

小白菜略想了想答說:「小婦人不知道。」

「夫婦感情如何會不知道,可見沒有感情。」劉錫彤說,「你丈夫服毒身死,已經驗出來了!毒藥是從哪裏來的?你老實招供,本縣還可以想法子替你開脫;倘以為可以抵賴得了,哼,哼,你沒有嘗過朝廷的王法,恐怕還不知道滋味!」

聽得這話,小白菜雙眼一閉,臉都扭曲了,這是將要痛哭失聲的先兆,差役便厲聲喝阻:「不許哭!」

這一聲喝,果然將小白菜的眼淚嚇回去了,「青天大老爺,」她使勁搖著頭,「他中的什麼毒,小婦人實實在在一點都不曉得!大老爺說他服毒身死,那就一定另外有兇手,請大老爺替苦主申冤,把那個兇手抓出來!」

劉錫彤大怒,「好一個奸刁婦人,不但推得乾淨,還說什麼要本縣替你緝兇!」他猛拍炕幾,越說越氣,「我告訴你,我馬上抓兇手給你看!來啊!」

「喳!」差役齊聲答應。

「替我掌嘴!」

「掌嘴」就是打嘴巴,打人打臉,在杭州府一帶認作奇恥大辱,俗稱「吃巴掌」,如果請少女幼婦「吃巴掌」,哪怕是自己父母的責罰,亦有因而羞憤而輕生的。不過,官府對犯婦用刑,「掌嘴」算是輕的一種,俗語叫作「吃皮巴掌」。因為不是由差役直接以手摑臉,手上要加一個皮套子,為的是一則,男女授受不親,刑罰之中,仍顧到婦女的羞恥;再則,打得重了,打人的手也會疼,加上皮套就不礙了。

當時差役右手戴好皮套,屈一膝請示:「打多少?」

「二十!」

於是差役走上前去,伸手在小白菜左臉上一掌,順勢反手在她右臉上又是一掌,另外有個差役在旁邊替他大聲數:「一、二、三、四……」

這樣彷彿理髮匠在刮刀布上「盪刀」似的,一來一往,「噼噼啪啪」一陣響,二十個「皮巴掌」已經打完。打得小白菜雙頰紅腫,滿嘴是血。但能夠忍受的痛楚,不足以使她怕,這頓皮巴掌,反打出她一肚子的憤怒。

「招!」

「招啥?」小白菜的雙頰,裏外皆腫,說話不便,所以聲音含糊不清。

「她說什麼?」劉錫彤問錄供的刑書。

「她說,大老爺要她招什麼?」

「自然是毒藥的來源!到底誰給你的?」

小白菜越想越恨,已經橫了心了,「哪裏有什麼毒藥?」她說,「一定說是有人拿毒藥給我,這個人就是劉大少爺劉海升!」

此言一出,無不大驚!尤其是在屏風後面,悄悄靜聽的劉海升,一顆心都懸了起來。從縫隙中注視他父親的臉色,只見雙眼直瞪,一陣陣在吹鬍子,氣得說不出話了!

劉錫彤不是氣得說不出話,而是驚覺到這件案子可能牽連自己的獨子。知子莫若父,劉海升喜歡拈花惹草,是他知道的,如今小白菜能說得出「劉大少爺」的名字,看來必有深交。不過,葛品蓮中毒,與自己兒子絕無關聯,可以斷定;否則,早就會有所表示,絕不容事態演變到如此嚴重的地步。這樣看起來,小白菜不但既刁且潑,而且心腸惡毒,真正最毒婦人心!

他想起一句俗語:「賊咬一口,入骨三分!」倘或不趁這時候及早替兒子洗刷乾淨,這一牽連進去,「滅門縣令」要滅自己的家門!有此深切的警惕,將心腸一橫,決定要動大刑了!

「好個奸刁潑辣狠毒的婦人!竟敢抹殺良心,信口胡攀!膽大到如此,莫非你真以為朝廷的王法制不住你?來,拶指!倒要看她說不說實話!」

拶指就是犯婦的大刑。罪犯如是男子,罪名又是盜案、命案而熬刑不招之時,方得使用夾棍;若是婦女亦復如此,便用拶指。

拶指與夾棍的原理相仿而形制不同,是用五根七寸長的小圓木棍,拿麻繩串聯兩端。用刑時夾住小白菜的左手指,使勁一收,十指連心,痛徹心扉,只見她額上汗如豆大,用不着三放三收,便凄厲地喊將起來:「招,招!」

聽得這一聲,差役將手一松,劉錫彤冷笑道:「諒你不敢不招!說,你的姦夫,可是楊乃武?」

這是在花廳,倘在准許百姓廳審的二堂,憑他這一句話,就可能會激起公憤。因為依律不準「指奸」,審姦情案子只可問姦夫是誰?不準問某某人可是你的姦夫,或者你跟某某人可有姦情,如今劉錫彤的問法,分明是暗示小白菜指認楊乃武為姦夫,是大清律所不許的事。

小白菜心想,這是瞞不過的事,答一聲:「是!」

「那麼你謀殺親夫的毒藥呢?當然是姦夫交給你的了!說,哪一天交給你的?」

「青天大老爺,實在沒有這回事……」

語未終,劉錫彤勃然大怒,拍著匟幾,大聲喝道:「收!」

這一收,小白菜只覺眼前金星亂爆,身子亂縮亂抖,只求松刑,什麼都可以應承。但痛得她連個「招」字都說不清楚,只能從牙縫中抖出來一連串「嗬、嗬、嗬」的怪聲。

掌刑的是個老差役,見此光景,知道小白菜是必招無疑的了,便不待縣官吩咐,就鬆了刑,而且將拶指從她手上取了下來,「嚓啷啷」往青磚上一扔。

這一下反倒有催促犯人招供的效果,小白菜十分清楚,只要供了,就可以不再吃苦,為求拶指不再上手,唯恐縣大老爺對她的供詞覺得不夠圓滿,又發脾氣,所以像騙子撒謊那樣,子虛烏有之事,偏要編得有枝有葉,唯恐他人不信似的。

「是十月初五交給我的一包葯。我問他是不是砒霜?他不作聲,只說,你分幾次給他吃下去就是了。」

有此招供,一廳悚然!靜得連針掉在地上都聽得見。劉錫彤看刑書錄完了這段供,方始又問:「你這前後兩個『他』是指誰?」

小白菜沒有聽清他的話,門丁沈彩泉便踏出來問清楚些:「葛畢氏,你是說十月初五,楊乃武拿包砒霜,叫你給你丈夫吃下去。是不是這樣?」

「是這樣。」

於是沈彩泉朝上說道:「前面的『他』是指姦夫楊乃武,後面的『他』是指本夫葛品蓮。」

這算是替小白菜代供,劉錫彤隨即揚臉問道:「秦松在哪裏?」

秦松是一名資格很老的差役,能言善道,懂得官場的規矩,所以凡遇牽涉到地方士紳的官司,需要傳喚到堂時,都派秦松去辦。此刻找他,當然是為了要將新科舉人楊乃武弄了來。

交派了差使,劉錫彤特地叮囑一句:「多帶幾個人去!先禮後兵。」

「是!」秦松答應着,退了出來,立即找他的兩個夥計,商量辦案。

一聽要傳訊的是楊乃武,那兩個夥計又興奮,又害怕。興奮的是,楊乃武處處與公人作對,久已恨得他牙痒痒,不想今天也遇上了這樣一樁官司;害怕的是,楊乃武就是條「赤鏈蛇」,很不好對付。

「你們別怕,根本沒事。」秦松到底老練,看事比較真切,「楊某人是有身份的人,不會逃走也不會拒捕,你們跟了我去,啥事也不必做,只在前後門看着,如果他家左右鄰居來看熱鬧,拿他們擋住就可以了。」

是這樣的差使,可說輕鬆無比。兩個夥計跟着到了楊家,在前後門一站,秦松上前敲門,求見楊舉人。

門上認出是衙門裏的差役,不由得大為緊張,急急入內通報。楊乃武很沉着地對妻子說:「我知道一定會來找我!我去一趟就來。」

這件命案,在前兩天停屍不殮,就有消息傳開,說死因可疑。這天早晨,縣官親臨驗屍,一下子轟動了整個縣城,十家閑談,倒有九家在談這件案子。楊太太當然也聽說了,心裏着急,怕丈夫會受牽連,只是口頭上一字不露。及至聽說小白菜被帶回衙門,心知事態嚴重,私下問過丈夫,楊乃武只說「不要緊,不相干」。如今到底有干連了!不由得眼淚汪汪地問道:「真的不要緊?」

「你不要哭!哭了反倒惹起人家的胡猜亂想。捉賊捉贓,捉姦捉雙,葛小大命中注定活不長,與我什麼相干?人命重案,沒有證據,怎會牽連到我?」楊乃武又說,「劉錫彤肚裏明白,我不是好惹的人!」

「唉!就因為你不好惹,平時得罪的人多,我才擔心。」

「擔什麼心?『世上本無事,庸人自擾之!』」

說完,楊乃武隨手從衣架上摘下一件馬褂,套在身上,一面扣衣紐,一面走到大廳去會秦松。

秦松一見,含笑趨迎,「楊老爺!」他單腿一跪打個千說,「你老高中,還沒有來跟你道喜。」

「不敢當,不敢當!」楊乃武心想,這個人很知趣,倒不能不賞,便又問道,「你帶了幾個弟兄來?」

「兩個夥計,跟我一起來道喜的。」

「多謝,多謝!」楊乃武吩咐傭人,「到裏頭去跟太太說,包三個喜封出來,四兩的一個,二兩的兩個!」

「楊老爺,楊老爺!」秦松謙辭,「無功不受祿,不好意思。」

「小意思,小意思!」楊乃武問道,「你來看我,專為道喜?」

「還有點事!」秦松答說,「縣大爺着我來奉請,有點公事,要跟楊老爺請教。」

「好!說起來縣大爺還是我的老師。」楊乃武說,「我馬上跟你走!」

等喜封包了出來,秦松領了賞,道了謝,向楊乃武的傭人問道:「轎夫齊了!」

一中了舉人便成了「縉紳先生」,稱呼變成「老爺」,出門要坐轎子。楊乃武新打一頂轎子,雇傭四名「轎班」,這頂新轎子坐了還不到十趟,不想卻抬了去打人命官司,心裏自然很不是味道。

到了縣衙門,轎子一直抬到大堂滴水檐前,楊乃武下了轎,由秦松引領着,繞過大堂,進了垂花門,劉錫彤已經站在台階上等候了。

這總算很客氣。禮尚往來,楊乃武疾趨數步,兜頭一揖,叫一聲,「老公祖!」

「不敢,不敢!」劉錫彤還禮來客,「請裏面坐。」

揖讓升階,進了花廳,重新敘了賓主之禮,楊乃武開口問道:「老公祖見召,不知道有什麼吩咐?」

「有件案子,想請教老兄。」劉錫彤皺着眉說,「豆腐店幫伙葛品蓮暴死,想來老兄已聽說過了。」

「是的,此人從前是我的房客。從今年閏六月退租遷移以後,就沒有再見過。」

「葛畢氏呢?」劉錫彤皮裏陽秋地笑着,「聽說是老兄的學生?」

「談不到此!無非教她念念唱本而已。」

「僅止於此?」

話風與臉色都慢慢在變了,楊乃武也就不客氣地反問:「還有什麼?」

劉錫彤不答,只向外喊道:「帶葛畢氏!」

就這一聲,情況立即改變了,會客變成審案。楊乃武雖仍坐着,但劉錫彤身旁已站了好些人,門丁、差役一字排開了,楊乃武身後擺了一張半桌,刑書攜着筆硯,準備錄供了。

見此光景,楊乃武倒還能保持鎮靜,可是等看到小白菜披頭散髮,滿臉淚痕,左手青紫,腫得指頭不能併攏的那種慘相,不由得大為震動!臉上一陣青一陣白,自己都不知道是憤怒、傷心,還是驚懼。

等小白菜跪了下去,劉錫彤不問她,卻轉臉交代:「刑書,你拿葛畢氏的口供給楊舉人看!」

這份口供當然是經過修改的,劉錫彤「指奸」以及小白菜提到「劉大少爺」的話,刪得一字無餘。楊乃武看到一半,臉色大變,視線從紙上移到小白菜臉上。卻好小白菜也在抬眼看他,四目相接,她眼中那種愧嘆哀怨的神情,一下子將楊乃武的怒氣消融了一大半。

「哪有這樣的事!」他淡淡地說,「老公祖不會聽她胡亂扳扯吧?」

「不見得是胡亂扳扯!」劉錫彤沉着臉說,「人在這裏,你們兩造對質。」

這下,楊乃武要考慮了!他要保護自己,也要保護小白菜,若說對質,自然有話問得她啞口無言。可是自己脫卻干係,小白菜的砒霜來自何處,又成疑問。劉錫彤勢必再度刑求,無非讓她多吃點苦頭,又於心何忍?而況,萬一小白菜畏刑誣服,言之鑿鑿地說在十月初五什麼時候,什麼地方交付的砒霜,那一來可真是咬得入骨三分,再也無法分辯了。

因此,楊乃武打定主意,推翻全案,當時冷笑一聲說道:「十月小陽春,中午可以穿單,以身短而肥的葛品蓮停屍四日之久,豈有不生屍變之理?如今執持成見,對一弱女子臨之以官威,加之以大刑,請問何求不得?子虛烏有之事,根本談不到對質不對質!」

這幾句話犀利非凡,劉錫彤既怒且驚,心知遇到難纏的對手了。霎時間心潮起伏,怒火一陣一陣燒,念頭一個一個轉,臉上陰晴不定,氣色不但難看,而且可怕。左右的刑書、差役與門丁,無不緊張,怕大老爺這個雷霆震怒發出來不得了!

誰知到頭來卻是密雲不雨的局面,「你是新科舉人,我奈何你不得!」劉錫彤大聲地吩咐,「送客!」

於是從花廳沿甬路,遞相傳呼:「送客!接客!」劉錫彤只送出花廳,哈一哈腰,掉頭就走。楊乃武心裏倒有些七上八下,猜不透他的下一步棋是什麼。

等出了頭門,只見他的小舅子詹善政與他的堂兄弟、也是秀才的楊恭治,都在照壁焦灼地守候,望見轎子,急急迎了上來,楊乃武揮揮手示意,到家說話。

一到家,全家上下捧鳳凰似的將他送入上房,為了安慰大家,他說一聲:「沒有我的事,都放心好了!」

聽這一說,下人都散去了,剩下楊太太姐弟和楊恭治。到這時,楊乃武才細談了會見劉錫彤的經過。

「大哥!」楊恭治很有見識,跌腳嗟嘆,「大哥你這件事做得大錯特錯!」

「怎麼?」楊太太的臉色都變了。

「你要想救小白菜,自己先要洗刷清楚,才能脫空身子辦事。現在案子未結,你脫不得干係。固然,新科舉人,他無奈你何;可是,怨結得深了,而且照你所說,劉錫彤根本就辦錯了!這樣的案子,他的一頂紗帽吊在上面,騎虎難下,非用殺手不可,照我看,他會動公事革你的功名!」

「他不敢!」

「但願他不敢!」

楊恭治不幸而言中了!劉錫彤連夜動筆,親自擬了一道公文,歷敘楊乃武過去包攬訴訟,干預公事,煽動鄉愚,抗漕抗租等等劣跡;以及葛品蓮暴亡,葛畢氏供詞,傳楊乃武到案,不敢對質的情形,認為以「該舉人之種種惡行,無異衣冠禽獸,枉讀詩書,玷辱士林」,應該斥革他的舉人。

公文擬好,請了本縣的學官來商量。縣裏的學官叫作「訓導」,是湖州人,名叫王庭熜,秉性庸弱,劉錫彤怎麼說,他怎麼聽。當下列名會銜,派典史上省,由府而道,由道而省,轉咨學政出奏。這個典史湖北漢陽人,人很能幹,親自一關一關去打通。到了學政衙門,因為學政胡瑞瀾是湖北江夏人,算是小同鄉,辦事更加方便。不過三天工夫,便得意揚揚地回縣復命了。

這一下,楊乃武才知道自己走錯一著棋,但自信還不致滿盤皆輸。回想所看過的小白菜的供詞,胡言亂語中有個大大的漏洞,十月初五那天,到南鄉岳家赴宴,當夜並未回城,如何又交砒霜與小白菜?

於是,十月十六那天,他做了一張狀子,用他堂弟楊恭治、妻弟詹善政聯名出面,到縣衙門呈遞,請求重審。

劉錫彤接到這個狀子,不能不準。隨即批示,準將全案人犯,提堂察奪。

這一次就不能再在花廳審問。因為原來案情未確,可能要問到姦情,而且傳楊乃武對質時,他還是紳士的身份,一方面為了顧全婦女的顏面,一方面應該禮遇紳士,所以在花廳作不公開的審問。現在只審謀殺,不涉姦情,楊乃武的身份亦非昔比,無須顧他的面子。而最主要的是,這種逆倫重案,倘不公開審問,百姓不服,萬一激出意外變故來,擔當不起。

因此,傳審是在二堂,消息一傳,轟動城廂內外,來聽審的百姓,像潮水一樣涌到,二堂的走廊上、院子裏塞得水泄不通。幸虧差役老到,預見到有這樣的情形,早已將全案人犯傳提齊全,暫且安置在二堂兩面的小屋中,否則,要分開一條路上堂,是異常艱難的事。

「當、當、當」鍾打三下,這是縣官升堂的訊號。堂下亂糟糟的聲音,立刻低了下來,終至於肅靜無聲,一個個踮起腳往上張望。

公堂問案,劉錫彤就不能穿便衣了,身穿鸂鶒補服,頭戴水晶頂子,腦後拖一根藍翎,全副七品官服,在兩行差役齊喊「堂威」聲中,從暖閣後面踱了出來,在公案後面慢條斯理地坐了下來。

於是刑書從公案旁邊閃了出來,斜著向上打扦,高聲說道:「啟稟大老爺,葛畢氏謀殺親夫一案,全案人犯,俱已傳提到齊,聽候發落!」

劉錫彤點點頭,打開面前的案卷,提筆點了一下,口中說道:「帶楊乃武!」

楊乃武就在東面小屋中,但差役照例還是要傳呼,在一片「提楊乃武上堂」的喊聲中,他被差役前引后護地帶了出來。頭戴小帽,身上穿的是藍綢夾袍,上套一件直貢呢馬褂,手上還捏一把摺扇,神情不但從容,而且有點瀟灑,一點都不像吃人命官司的樣子。

這副模樣落入劉錫彤眼中,決定給他一個下馬威,等楊乃武長揖不跪時,他沉聲問道:「你就是新科舉人楊乃武?」

「是!」

「現在你不是新科舉人了!」劉錫彤從公案上取起一個卷宗,揚了一下,「你的舉人革掉了,還不跪下!」

不容楊乃武猶豫,左右差役已上前以手加肩,將他撳得雙膝落地。這還是比較客氣的強制執行,若是鄉愚,差役只起腳在他膝彎中一踢,身子一軟,自然跪倒。

「楊乃武,你的名聲,全縣皆知。」劉錫彤大聲問道,「今天出了這樣的案子,罪證確鑿,還不說實話?」

「乃武並未撒謊,堂上要我說什麼實話。」楊乃武不甘自稱「小的」,也不肯尊稱劉錫彤為「大老爺」,所以改用這樣的稱謂,聽來有些刺耳。

「我問你,你與葛畢氏可有姦情?」

此言一出,楊乃武自知又落下風。他與小白菜的曖昧,早非秘密,但不能承認。一承認,就立腳不穩了;如果否認,則人人皆知撒謊,後來不承認謀殺,亦會被人當作謊話。總之,這句話太厲害,怎樣回答,都不太合適。

兩害相權,覺得寧可欺人於一時,不可以留下難以洗刷的名聲,因而用很堅決的聲音答說:「沒有!」

「哼!」劉錫彤冷笑道,「你倒賴得乾淨!莫非葛畢氏誣賴你不成?」

「是!葛畢氏是信口胡說。所謂『三木之下,何求不得』——」

一語未畢,劉錫彤大為光火,使勁將醒木一拍,「楊乃武,」他厲聲責問,「難道你是指本縣不該用刑?你平日常弄刀筆,就不曾看過《大清會典》?拶指是朝廷的王法,葛畢氏所犯的,又是謀殺親夫的逆倫重案。本縣再三盤詰,堅不吐實,此時不用拶指,試問要什麼時候才用?」

這番話說得無懈可擊,楊乃武心知再一次落了下風。越辯越糟,唯有沉默。

「上次花廳傳訊,你不敢與葛畢氏對質。本縣看你是新科舉人,儼然縉紳,尊重體制,容你暫時閃避。此刻可不能再便宜你了!不然,本縣如何對得起堂下觀審的百姓!來,提葛畢氏上堂!」

堂下頓時起了騷動。小白菜艷名四播,加以又出了這樣的案子,未曾見過她的,固然要爭睹廬山真面;見過她的,更想仔細看一看她此刻的形象,跟從前有沒有什麼不同。那樣一張宜喜宜嗔的春風面,何以竟是大凶大惡之相?實在令人不解。

人人存着這些想法,個個希望看個清楚,前擠后涌,秩序有些亂了。於是值堂的差役,都站到門口,吆喝的吆喝、推排的推排,直到差役舞起皮鞭,要往人叢中當頭砸了去,前面的人往後退縮,後面的人不敢再往前擠,才得安靜下來。

這時小白菜已提上堂了。劉錫彤先命刑書將她在花廳受審的供詞念了一遍,然後問道:「你聽清楚了沒有?這是你供過的話?」

「是的。」

「你說十月初五,楊乃武給你砒霜,叫你給葛品蓮服下,可是你親口所說?」

「是的。」

「回堂上的話,」楊乃武高聲說道,「可許乃武與葛畢氏對質?」

「本就要傳你對質,是你自己不敢,如今你又要對質了!」劉錫彤略一沉吟,准了他的請求,「好!你們對質。」

於是楊乃武將跪着的身子,略移一移,斜看着小白菜,心頭恩怨交並,萬感縈迴,一時竟開不得口。

堂上堂下,聲息俱絕。在那種沉重的氣氛下,楊乃武知道第一句話很要緊。這一句話縱或不能迫得小白菜吐露實情,劉錫彤放棄成見,但至少可以打入聽審的人的心頭,細想一想,發覺他是冤枉的。

因此,他沉吟又沉吟,好一會兒才說:「小大嫂,你住過我的房子,我跟你們夫妻感情不錯,你何苦要害得我這樣慘?你倒想,我剛剛中了舉人,前程遠大,哪裏會來做這種傷天害理的事?而且開賀以後,又要進京會試,忙得不亦樂乎,又哪裏會有工夫來做這種事?」

「楊乃武,」劉錫彤發話了,「題外之話,不必多說!」

「回堂上,乃武不是這麼說,不能讓葛畢氏天良發現,供出真兇。」

這話合情合理,但無形中失了言,等於已承認葛品蓮乃是中毒而死。劉錫彤忽有意會,心想,就隨他說去,言多必失,題外之話中也許有漏洞可捉。於是點點頭說:「本縣問案,不枉不縱務得其實,既然你有把握,能讓葛畢氏供出真兇,本縣姑且准你盤問。」

於是楊乃武接着問小白菜:「小大嫂,你再想想,退一萬步說,如果我給你毒藥,叫你給小大吃了,無非是想娶你做小;要娶你不過花些銀子,讓小大另娶,就可以如願以償,何必做這樣傻的事?再說,毒死了小大,我要娶你,你有婆婆、有親娘,不都要跟你要聘金,肯憑空讓我抬你到家?一樣花銀子,我為什麼要那樣做?」

說到這裏,堂下嗡嗡聲起,是在竊竊私議。楊乃武知道自己原先期待的效果已經發生了。而劉錫彤卻覺得他題外之話,不能不加阻止了。

「閑人不準喧嘩!」他將醒木一拍,隨又說道,「楊乃武,你快對質!真是真,假是假,空言支吾,是沒有用的。」

楊乃武答一聲,「是!」轉臉問道,「小大嫂,你說毒藥是我十月初五交給你的?」

「是啊!」小白菜低着頭說。

「你知道十月初五我在什麼地方?」

「我不知道。」

一語未畢,劉錫彤又拍醒木,將小白菜嚇一跳。其實縣官倒不是威嚇她,是阻止楊乃武這樣詰問,因為話中有陷阱。

「楊乃武,我可警告你,不準在本縣面前耍什麼刀筆伎倆,以話套話,否則,莫怪本縣無情。」

這話,小白菜與堂下都不明白,只有楊乃武自己知道。他問小白菜的那句話中,確有一個陷阱。

可惜的是,小白菜的回答,未能完全如他所預期。楊乃武深知人情真偽,心計再深的人,在有心作偽之際,亦會無意吐露真話;而況像小白菜本性良善,只是畏刑誣供,更易套出真情,因此,他在那句問話中,很巧妙地藏着一個機關,相信她一定會「上當」。

他的想法是,小白菜不會防備他這句順勢而問,平平淡淡的一句話,會布下陷阱,所以很可能這樣回答:「那天根本不曾見過你的面,誰知道你在哪裏?」如果是這樣說,便明明白白推翻了她自己的口供:十月初五交毒,完全是瞎說。他的冤枉亦就不辯而自明了。

這設謀之巧,在劉錫彤是一聽就明白的。不過,他不以為楊乃武的本意是想求得真相,只認作他在耍訟師的伎倆,有意騙供,想推翻全案,所以及時呵斥,作為制止,而小白菜的答語已微顯漏洞了。

楊乃武當然不能放鬆,緊接着問:「既然那天你不知道我在哪裏,怎麼又說我交砒霜給你?」

這一下,小白菜才懂得他先前那句問話的用意,一時無以為答。堂上的劉錫彤可能有些急了,「好奸刁的楊乃武!」他拍著公案說,「妄想以口舌之巧,顛倒黑白。你只說十月初五見過葛畢氏沒有?她又不是你的眷屬,哪知道你整天在哪裏?問的話叫人無話回答,真正豈有此理!」

於是小白菜更明白了,不過假話能不說就不說,所以默不作聲。楊乃武自然要問:「小大嫂,堂上要我問你,十月初五我跟你見過面沒有?你憑良心說,我跟你見過沒有?」

良心自然有愧,無奈拶指實在可怕,小白菜硬著頭皮答說:「見過的!」

此言一出,楊乃武既憤且急,話都說不清楚了。喉頭乾咽了幾口唾沫,好不容易才擠出一句話來:「在哪裏?」

「在路上。」

「路上!什麼路上?」楊乃武緩過氣來,帶着哭音喊道,「小大嫂、小大嫂!舉頭三尺有神明,你這樣血口噴人,倒摸摸良心看!不怕天打雷劈?」

小白菜心如刀絞,無奈此時只求自己能免除痛楚,什麼都顧不得了,隨口答說:「就在我家後門旁邊,土地廟後邊。」

這可是言之鑿鑿了!楊乃武喉頭梗塞,隻字不出,掙扎著猶待有言,劉錫彤卻饒不得他了!

「說!楊乃武。」劉錫彤在無形中剝除了他對質的權利,「你替我從實招來!」

「冤枉,冤枉!」楊乃武捶著胸極喊,「十月初五那天,我在南鄉岳家,堂弟楊恭治,妻弟詹善政,已經進了狀子,替乃武證明。請堂上明鑒萬里。」

「哼!你在南鄉岳家固然不錯,抽空進一趟城,又有何不可?你的一支刀筆,種種花樣,餘杭縣誰不知道?自然早就留下卸罪的餘地了!」

「實在是一天都在岳家,請堂上傳證。」

「證人是你的至親,何足為憑?」劉錫彤翻了一下案卷,「也罷,本縣就傳證人。」

第一個上堂的證人是楊恭治。自供是本縣的增生,與楊乃武是五服之內的堂兄弟,十月初五那天,曾陪楊乃武到南鄉詹家赴宴,確知楊乃武這天並未回城。

「因為吃的是午飯,散席大概是下午三點鐘,生員告辭回城,生員的堂兄是在岳家。」

「這就是說,那天下午三點鐘以前,你跟楊乃武在一起,三點鐘以後的事,你就不知道了?」

楊恭治想了一下,覺得這話問得不妙,但問得不錯,只能答一聲:「是!」

「好!你下去。」劉錫彤又吩咐,「傳詹善政。」

等詹善政上堂,劉錫彤就問得比較詳細了,先問楊乃武到達的時間,再問請客的人數,開席什麼時候,何時散席。詹善政的答詞,與楊恭治大致相符。

「下午三點鐘以後,你是不是一直跟楊乃武在一起?」劉錫彤警告著說,「你要說實話,不可有一個字的虛假,否則,讓本縣發覺了,你的罪名不輕。」

「小人不敢瞎說。那天席散以後,小人的姐夫說人困了,要打個中覺。等他回房睡中覺,小人就一直在外房跟小人的姐姐談天。」

「你所說的姐姐就是乃武的妻子?」

「是。」

「那麼,到什麼時候才又見到楊乃武的呢?」

「是在天黑的時候。」

「幾點鐘?你說明白。」

「小人不會看自鳴鐘。」

「如今的天氣,天黑大概五點半鐘。」劉錫彤和顏悅色地說,「你倒想想看,是不是那時候?」

「差不多。」

「嗯,嗯。」劉錫彤又問,「由你家進城,來回要多少辰光?」

問到這話,便知劉錫彤心中的想法,楊乃武忍不住高聲插嘴:「回堂上的話,乃武一直在打中覺,從未離開那間房。」

「住口!」劉錫彤將醒木一拍,「沒有問你,不準胡言亂語。」接着又問詹善政說:「你說,由你家進城來回要多少時候?」

「這要看是走路,還是坐車,還是坐船。」

「你一樣一樣說。」

「走路大概兩個鐘頭;坐車就快了,頂多一半辰光;坐船也慢,跟走路差不多。」詹善政接着說,「小人的姐夫,一直在打中覺,沒有離開過。那間房只有一扇門,小人就坐在外房,如果他離開,小人一定會看到。」

「哼!定能讓你看到?」劉錫彤自言自語地咕了這一句,大聲說道:「下去!傳王心培上堂。」

傳了王心培又傳四鄰,最後傳沈媒婆與喻師母,所問的只是兩件事,一是葛品蓮暴死後的情形,一是小白菜與楊乃武的曖昧。可是證人都沒有一句確實的話,既不敢說葛品蓮必死於中毒,更不敢說小白菜與楊乃武確有姦情。無非根據所見所聞,照實答供而已。

審到日中,該問的人都問過了,劉錫彤一一發落:「證人當場飭回,葛畢氏收押,楊乃武也收押。」

由此開始,楊乃武就「苦」字當頭了!大清律有明文規定:命盜重案中的牽連人犯,審問確實,果然是無辜干連,自然無罪釋放;只有嫌疑,審問未確,可以取保候傳,但因而脫逃者,縣官革職。因此像這樣的案件,只要牽涉在內,往往不準交保。

但如收押,這種罪名非斬即絞的犯人,名為「斬絞重犯」,俗稱「死囚」,不但腳鐐手銬加身,而且入夜睡覺,另有禁制,否則犯人畏罪自盡,縣官便有降級的處分。

隨同照料的楊乃武的家屬,還想請求取保,但深通律例的楊乃武,知道絕無可能,反阻止家屬干此徒勞無功之事,只囑楊恭治去托秦松——拿銀子說話,上下打點,講定四百兩銀子保他在獄中不吃苦。當然,要舒服還得另外花錢,送牢飯,送鋪蓋,送動用雜物,一次是一次的「好處」,沒有「好處」,所送的東西就到不了他手中。

劉錫彤認為案情已經明確,決定儘快解到府里。

命盜重案,罪至死刑,須由縣而府,層層審轉:經三法司——刑部、都察院、大理寺秋審之後,方可定讞。在縣裏,一遇此等重案,應該立即報府,名為「初報」。初報之時,案情未明,所以報得十分簡略;審理有了結果,全案解府,可就馬虎不得了。倘有不明不白,不盡不實之處,打回來重審,名之為「駁」;案子駁回,就表示縣官審得不好,不但人犯移解,公文往還,麻煩多多,而且面子難看,影響考績,所以沒有一個縣官不希望自己所報的案子,只准不駁。這就要靠「刑名師爺」了。

劉錫彤請的刑名師爺,是個蘇州人,叫作黃壽山。出於福建壽山縣舊坑的石頭,色如蜜蠟,稱為「田黃」,是極名貴的印材。而黃壽山詩酒逍遙,雅好金石,因而得了一個「田黃」的外號。

田黃賦性忠厚而懦弱,律例雖熟,卻拿不出決斷,善善惡惡,瞭然於胸,只是不能堅持。像這樣的人,實在不宜於學刑名,但既走上了這條路,為衣食所迫,亦只能靠師友幫襯,輾轉薦引,總期館地不致落空。若說想有所發展,高自位置,那就談不到了。

於劉錫彤,聘請田黃入幕,原是別有貪圖的。

第一,田黃所欲不奢,一份微薄的薪水及三節照例的禮物以外,別無需索。

第二,田黃的脾氣極好。原來幕友別有一套與眾不同的處事做人的方式。一般的規矩,縣衙門中有關「東翁」前程的所謂「刑錢兩席」——刑名師爺與錢穀師爺,都是獨居一院,刑名的關防尤為嚴密,坐卧於斯,治事於斯,講究摒絕應酬,步門不出。縣官有事商量,必須移樽就教,左一個「老夫子」,右一個「請教高明」。而凡是名幕,脾氣大半很壞,一言不合,翻起一雙白眼,只看書架上的大清律,教人心裏着實不是味道。

唯獨田黃例外,性情如蘇州女兒,溫柔如水。一見「東翁」到來,殷勤萬分。不過,劉錫彤欣賞他的,倒還不是語言柔和,禮數周到,而是他最聽話。其實劉錫彤辦刑名並不仰仗幕友,自負老吏,善於聽訟,而且內有沈彩泉,外有陳湖,要想個點子搞錢,不愁沒有可商量的人。之所以仍要請刑名師爺,亦有兩個原因。

第一,例不可廢。凡是州縣,一定要請幕友,尤其是刑錢兩席,絕不可少,倘或不請幕友,會遭物議;第二,凡是幕友,先是「學幕」,然後是幫着老師或者師兄做助手,最後才能獨當一面,這一來師弟同門,自然而然結成聲氣相通的一幫,遇事照應,種種方便。譬如田黃,有個師兄就在杭州府,如果駁餘杭縣申詳的案子,即等於駁田黃,一次兩次,還則罷了;多駁幾次,劉錫彤就非另請高明不可。那不就是兄弟鬩牆,師兄敲師弟的飯碗?

當然,除此以外,田黃也還有用處。申詳的案卷,總要他整理動筆。等刑書將葛畢氏謀殺親夫一案的全卷送到,田黃花了整整一夜的工夫看完,知道東家這案子辦錯了。

於是請了劉錫彤來,他和顏悅色地說道:「東翁,這件案子,似乎還可以緩一緩再報。」

「噢!這是什麼道理?」

憑他這種質問的口氣,遇見脾氣大的師爺,就會拂袖而起,因為通常都應該用等待的神色,說一聲:「請教!」好在田黃是聽慣了這種語氣的,慢條斯理地解釋了道理:命案最重兇器,起出兇器,與檢驗的傷痕吻合,才能認定。此案雖非行兇,但下毒就追究毒物的來源,來源不明,即難確認為楊乃武的教唆指使。

「嗨——老夫子!」劉錫彤一開口說就是大不以為然的語氣,「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砒毒是楊乃武所給,斷無可疑;至於他從哪裏弄來的砒毒,只要一動了刑,自然乖乖招認。不過,我不便動刑,因為他革的不是秀才,而是舉人,革舉人要報部,等有了復文,才算定局。楊乃武刁惡萬分,倘或我動了刑,他倒活動言官參我一本,我不是自討苦吃?」

「原來東家是這個打算,倒也不錯。不過,人同此心,到了府里,恐怕也未見得會動刑。」

「那我就管不著了。」劉錫彤停了一下問道,「老夫子,陳太守的為人,你知道不知道?」

「太守」是知府的別稱,「陳太守」當然是指杭州府知府陳魯。田黃只知道他字伯敬,南京人,舉人出身,為人剛愎自用。但聽劉錫彤問話的語氣,很明顯的是另有一種看法,所以他只答得一聲:「請東翁說給我聽聽!」

「陳太守最恨的,就是有文無行的人,混上一個功名,不好好往正途上走,在家鄉仗勢欺人,借百姓要挾官府,借官府魚肉鄉民。兩面三刀,『又做師娘又做鬼』。可惡透頂!」

田黃意會到了,他是打的借刀殺人的如意算盤,可是陳魯不一定魯莽,倘或也不願對楊乃武動刑,而發回複審,也還是麻煩。

正想動問時,忽然想到,果然有這樣的周折,一來一往得要個把月的工夫,那時禮部的復文已經到省,楊乃武舉人被革,已成定局,變了「一品老百姓」,可以打他的屁股,又何愁他不據實招供。

「東翁的手段高明,佩服之至!」田黃說道,「不過,有幾處還要斟酌。譬如銀針探喉,應該先用皂角水洗過,不然就不足為憑。」

這下劉錫彤才想起,當初驗屍的時候是疏忽了。自己疏忽,情有可原,仵作豈可疏忽?可是他儘管心裏大罵沈祥混賬,恨不得打他一頓板子,而口中卻不便承認,含含糊糊地說:「我記得當初好像是用皂角水洗過的。」

「那就一定是公事上漏敘了。」

「對,對!一定漏敘了。」劉錫彤急忙說道,「類似的情形,一定還有,請老夫子費心改正。」

於是田黃當場動筆,將詞句不妥之處,一一改正,而有些地方雖然牽強附會,不甚講得通,可是原供如此,不能擅改,只好仍如其舊——一件罪應凌遲處死的逆倫重案,初審就這樣算是有了結果了。

十月二十日起解,一共五條船進省,腳鐐手銬的楊乃武與嚴密看管的小白菜以外,沈媒婆、喻師母亦要隨同進省。王心培是重要證人,亦被牽連在內,自備盤纏,陪着打官司,這就是所謂「訟累」。

從十七日開始,天天有差役上門,來通知準備進省,來一次要好酒好菜款待,臨走還要討「腳步錢」,又名「草鞋錢」。其實每次所需,買一百雙草鞋都有餘,沈媒婆倒有些懊悔打官司了。

楊家更不必說,差役上門,一來就是五六個:進門先來一頓責備,接下來是神色嚴重的恫嚇。除了楊恭治以外,楊太太亦須拋頭露面,用好話周旋。需索的花樣,層出不窮,而每一次需索都附帶着威脅,倘如不遂所欲,不是官司不利,就是犯人會大大吃苦。楊太太為了救丈夫,已經開始在賣田了。

當然,除了重託解差以外,另外還要派人進省照料。依然是拜託楊恭治與詹善政,隨帶四名下人,專雇一條船跟着官船走。在路上,楊恭治與詹善政一直在想辦法接近楊乃武,為的是官司與家務都要得他一兩句要緊話交代,才有措手之處。無奈是劉錫彤親自押解,監視嚴密,始終不得其便。

一日水程,到了杭州,立刻送進錢塘縣監獄——杭州城內分錢塘、仁和兩縣,錢塘縣名為「首縣」,照例為府辦差。杭州府衙門並設監獄,凡有審轉的人犯,都寄押在錢塘縣。

這一來,楊家便得兩處打點,平白又多一份開銷。一連三天,天天得花二十兩銀子才能送進去一頓牢飯,卻還不知道能不能到得了楊乃武口中。

到了第四天去送牢飯,禁子跟詹善政已經很熟了,告訴他說:「提人的單子已經下來了,明天一早過堂。聽你姐夫說,案子是冤枉的,你們得要早早想法子。」

「是啊!是在想法子。」詹善政皺着眉答說,「託人到知府衙門打了招呼,都說『能幫忙一定幫忙』,也沒有一句切實的話。」

「空口說白話是沒有用的。」

「自然也有點『意思』。無奈——」詹善政踟躕了一會兒,突然問道,「頭兒,你能不能讓我跟我姐夫見一面,我只說一句話。」

「那不行!上面知道了,我吃不消。」牢頭禁子想了想答說,「這樣,你要說的一句話,我替你帶到。」

「那也好!」詹善政心想,說是說「一句話」,這句話卻不易說清楚,傳述有誤,出入甚大,所以又改了口,「我想請頭兒替我遞張條子進去。」

「這——我自己倒無所謂,就怕別人知道了說閑話。」

詹善政這一陣子為姐夫奔走官司,進出公門,也很懂一些其中的奧妙了。一聽這話,便即明白,立刻答說:「我懂,我懂!當然不會讓你為難。」

「你懂就好!『公門裏面好修行』,你就把條子寫起來,我替你遞進去。」

詹善政識字不多,筆重千斤,這張條子要請楊恭治去寫,順便也可以跟他商量一下。於是跟牢頭禁子說明緣故,立即奔回客棧,找到楊恭治寫好一封短函,重回監獄,連同二十兩一張銀票一起遞上。

「拜託頭兒,替我討個迴音,我在這裏等!」

「可以!」

很快地有了迴音——他們問楊乃武的兩件事:第一,官司有無把握;第二,應該如何下手?因為楊乃武本人深諳此道,官司如無把握,便得準備傾家蕩產去營救,但從何入手,仍舊需要楊乃武的指示。而迴音卻只有一句話。

「你姐夫說,要你趕快跟沈媒婆去說明。」

「噢,」詹善政問道,「另外沒有話?」

「沒有。」

詹善政無奈,只得跟楊恭治去合計。兩人細細琢磨一番,終於了解了楊乃武的本意,這場官司唯有疏通沈媒婆,口供有利於楊乃武,才是釜底抽薪之計。

有求於人,少不得先要表表心意。沈媒婆的境況不好,送現銀最實惠,兩人商量著,找張皮紙包了二十兩銀子,捏在手裏去看沈媒婆。

「沈大媽,」楊恭治將一包銀子遞了過去,「一點點小意思,不要嫌少。」

沈媒婆接銀在手,躊躇不語,受之無名,拒之不舍,想了半天答說:「不瞞兩位少爺說,我是借了幾兩銀子來打這場官司,住店要店錢,吃飯要飯錢,知府老爺還不曾見面,盤纏已經差不多了。總算天無絕人之路,兩位少爺雪中送炭,我也就老老臉皮了。」

「大家都是受累,應該互相照應。沈大媽,我們兩個可以當着你的面罰咒,十月初五那天,我姐夫在我家,一步都沒有離開過。這場官司確確實實是冤枉的,沈大媽,」詹善政兜頭作了過揖,「你無論如何要說句公道話。」

「我也沒有說楊大爺拿砒霜給我媳婦。」

「可是你媳婦這麼說。想來是受刑不過,信口亂咬的。只有你可以替我姐夫洗刷。」

楊恭治覺得他這話說得不大得體,便拉一拉他的衣服,向沈媒婆問道:「沈大媽,過堂的時候,你預備怎麼說?」

「我,我不曉得怎麼說。要看知府老爺怎麼問。」沈媒婆想了一下說,「總而言之一句話,我不會拿楊大爺牽連進去。」

有她這句話就夠了。楊、詹二人道謝著告辭,心裏寬鬆得多了。楊乃武打官司的本事,他們是知道的,既然他這樣交代,而沈媒婆又有如此誠懇的表示,想來官司一定會有轉機。

可是,是怎樣的轉機?他們倆都無從想像。

過堂那天,天氣極壞,彤雲如墨。大堂上陰森森的,只憑公案上一支紅燭照明,望出去人如鬼魅,真像傳說中閻羅殿的那種光景。

陳魯升座,硃筆點處,第一個就提楊乃武,鐵索鋃鐺地上得堂去,等陳魯抬眼下望,兩旁差役齊聲高喊:「嘎——」其名叫作「喊堂威」,是震懾犯人的一法。

喊過堂威,陳魯問道:「你就是楊乃武?」

「是!」

「你在餘杭的名聲,遠近咸知。如今犯下這樣的罪孽,還不從實招來?」

「堂上要乃武招什麼?」

一聽他是這種稱謂,陳魯不覺冒火,「什麼堂上、堂下,」他拍著桌子說,「聽你說話,就知道是個不安分的東西!」

「要稱大人!」有個差役喝道,「公堂上不準沒有規矩。」

「是!」楊乃武忍氣吞聲地朝上說,「請大人明鏡高懸,為犯人申冤。」

「申冤,誰冤枉了你,是葛畢氏,還是誰?」

「是的,是葛畢氏。乃武中舉以後,親友應酬,忙得不可開交,跟葛畢氏從未見過面,怎麼會交砒霜給她?」楊乃武又說,「從十月初二以來,乃武的行蹤,歷歷可考。十月初二因為私事進省,初三回餘杭,初四有文酒之會,初五在南鄉岳家做客,都有人證。請大人明察。」

「全案我都看過,看得很仔細,此案情節十分明白,我只問你一句話:葛畢氏何以不誣賴別人,偏偏誣賴你?」

「這,乃武就莫名其妙了!」

「你跟葛畢氏一向很熟?」

「原是房東、房客的關係。」楊乃武答說,「雖然很熟,並無仇怨,真不知道葛畢氏為什麼要咬我一口。」

「噢,你們沒有仇怨,可有恩義呢?」

堂下聽得皮裏陽秋的這一問,發出竊笑的聲音,陳魯卻不以為有失公堂的尊嚴,飲茶吸旱煙,悠閑自得地等候楊乃武答供。

楊乃武實在很難回答,尤其是在這種情況之下,即使想有所辯白,話亦顯不出力量。唯有毫無表情地答一句:「談不到什麼恩義!」

「然則,話又說回來了,既無恩怨,為什麼要咬你?你說你們很熟,總該想得出一個道理吧?」

「實在想不出!照乃武所知,葛品蓮根本不是服毒,而是得病而死,只為天氣炎熱,屍體有變,所以看起來像服毒。」

這一下惱了陳魯,厲聲喝道:「好刁惡的東西,竟想推翻全案!你肚子裏打算些什麼,妄想自己卸罪以外,還想救謀殺親夫的葛畢氏不是?照此看來,罪狀更加明顯!你是餘杭縣有名的訟棍!平時仗着一領藍衫,官府看在斯文一脈,格外客氣,你就得福不知,胡作非為,莫非你以為本府不敢打你,依然信口支吾?可惡極了!來,替我打!」說着,一把簽撒了下來,摔出滿地的響聲。

於是「嘎——」又喊一個堂威。掌管行刑的差役,屈一膝問道:「請大人的示下,打多少?」

「二百。」

打屁股的板子,分大小兩種:大板不常用,凡是堂上未特別關照用「大板」,都是用小板子打。當時便有兩個衙役上前,將楊乃武拖翻在地,一個撳頭,一個撳腳,撳腳的那個,順手褪下犯人的下衣。另外行刑的兩個差役,已經執板在手,一左一右,此起彼落,一面打,一面遞相傳呼:「一啊一」、「二啊二」,加上竹肉相擊的清脆的聲音,犯人殺豬似的凌厲的喊叫,喧嘩滿堂,驚心動魄。

板子打得響,並不表示犯人的苦頭吃得足;相反的,聲音不大的「悶打」,可以使得皮膚不破而肌肉如糜,這是極陰狠的手法。這天差役對楊乃武比較「客氣」,是因為楊恭治早就打過招呼,而且預料這場官司有得打,「弄好處」的機會多的是,不妨先「放一馬」。

因此,這頓小板子雖打腫了屁股,但在楊乃武的感覺中,不過比小時候在蒙館中挨塾師的藤條,痛得稍微厲害些。這一陣痛,亦只有激起他更多的憤恨而已。

「招!」陳魯大喝一聲。

「招什麼?」楊乃武也提高了聲音,「本就是『莫須有』的事,叫我從何招起!」

陳魯沒有想到,受了刑罰的楊乃武,居然出言頂撞,態度更為惡劣!他咬着牙獰笑道:「你大概苦頭還沒有吃足!好吧,我讓你知道,什麼叫『官法如爐』!來啊!」

「喳!」仍是那掌刑的差役上前應答。

「今天要動大刑了!」

「喳!」那差役回身高喊,「奉堂諭:大刑伺候!」

所謂「大刑」便是三根棗木用兩條麻繩穿住的夾棍,只聽「嚓啷啷」一聲,掌刑的下手,拿來棍使勁地往地上一摔。膽小的只聽得這一響,就會發抖。

「慢著!」陳魯手指掌刑的差役說,「我還有話。」

「是!請大人吩咐。」

「想這楊乃武,心腸雖然狠毒,刀筆也很厲害,到底只算個文弱書生,不比江洋大盜,非用夾棍不招。然則,我又為什麼要動大刑呢?你倒說個道理我聽聽!」

掌刑差役一愣,賠笑答道:「小的不明白。」

「我一說你就明白了!這頓夾棍,是你作成他的!如果剛才二百板子替我着實打,他有不招的嗎?只為你受了他家的好處,手下留情,不叫他吃苦頭,他才敢這樣子不怕朝廷的王法。如今用了小板子,不能再用大板子,只好用夾棍。照此說來,這頓夾棍,豈非你作成他的?」

聽此一說,掌刑差役既覺冤屈,又感驚惶,極聲答說:「大人明鑒!小的決不敢犯法,請大人去查,查出來受了楊家的賄,任憑大人定罪。」

「我也不必查!我只告訴你,所謂『愛之適足以害之』,如果你再敷衍公事,連夾棍都夾不出口供來,你想會怎麼樣?」陳魯自問自答,「無非一堂一堂再審,一堂一堂再夾,你害他皮肉多受苦而已。好了,下去動手。」

掌刑的差役懷着一肚子的委屈,心想:哪有這種自作聰明,不講道理的官?倘或犯人是個罪證確實的十惡之徒,憑他這番話,就不妨拿犯人整死。拼着挨一頓板子,不當這個差使,也得讓官兒落個革職或者降調的處分。

因為如此,下手就不同了。向來用刑的宗旨,亦可以說是「刑期無刑」,不動刑而能讓犯人從實招供最好,所以用刑之前,必先威嚇,喊堂威,摔刑具,都是這樣的用意。動到大刑,尤其慎重,將犯人的雙腿夾好以後,還要聽堂上招呼,說「收」才收繩子。這時由於有受賄徇情的嫌疑,掌刑的差役便不等堂上下令,向下手做個手勢,使勁將麻繩一收,只聽楊乃武嗷然一聲,隨即沒有聲息,跪着的上半身軟塌地往一旁倒了下去。

一看犯人昏厥,陳魯也有些著慌,心知道是掌刑差役負氣,故意下此重手。但因有話在先,不便呵斥,更不宜張皇,勉強保持沉着,靜以觀變。

見此光景,夾棍自然鬆了,下手取來一碗冷水,滿滿含了一口,使勁噴在楊乃武臉上,然後扶起他來,抹胸拍背,亂了好一會兒,才得將他救醒。

人是醒了,渾身還在發抖,這又不盡關乎痛楚,而是一想到便覺心悸。同時信心盡失,知道自己受不住刑罰,勢必屈打成招,輸了這一場官司,由此想到綁上法場的情況,身子抖得更厲害了。

「招是不招?」陳魯警告,「不招還要夾。」

掌刑的差役自知魯莽,心懷疚歉,便即勸道:「你招吧!再夾一次,你的兩條腿就不是你的了。」

楊乃武還在猶豫,一招就是兩條命,生死出入,關係太大,明明沒有這件事要承認有,自己冤枉自己,實在於心不甘。

「招!」陳魯催促着。

「大人,」楊乃武凄厲地喊,「冤枉……」

「可惡透頂!」陳魯拍桌大吼,「再替我夾起來!慢慢收。」

於是掌刑差役親自動手,將夾棍的部位移動了一下,因為夾在原來受夾已傷之處,真怕楊乃武的雙足會成殘廢,而且一夾之下,可能又會昏厥,豈非自找麻煩?

新夾之處,在小腿的腿肚子上,肉頭較厚,所以繩子初收的時候,楊乃武還能熬得住;及至慢慢收緊,就使勁咬牙也沒用了。只見他冷汗淋漓,齒震有聲,從牙縫中擠出尖銳的嘶喊。掌刑差役知道差不多了,特意先放一放,然後驀地里一收,楊乃武不由自主地狂喊:「招,招!」

聽得這一聲,繩子立刻就鬆了,楊乃武仆倒在地,只是喘氣。陳魯怕他一鬆了刑,多想一想又會「放刁」,所以連連拍桌催促:「招,招,快招!你的砒霜是哪裏來的?」

「是——」楊乃武只覺得腦中有無數金蒼蠅在亂飛,茫然半晌,忽而想起,由余杭進省,經過倉前鎮,在一家藥店中買過豆蔻,跟藥店主人閑談過一陣;再想一想,記起招牌:「愛仁堂。」

「愛仁堂?」陳魯問道,「在什麼地方?」

「在倉前。」

「你買了多少錢的砒霜?」

「四十文。」

「藥店裏怎麼肯賣砒霜給你?」

「因為,因為我說要毒老鼠。」

「就毒老鼠,藥店也不會賣給你,除非你跟藥店的老闆是熟人,信得你過。」

「是!是認得的。」

「哪裏藥店老闆,姓什麼?」

「姓錢。」

「叫什麼名字?」

「不知道。」

「怎麼不知道?」

萍水相逢,片刻盤桓,知道愛仁堂的老闆姓錢就夠了,何須請教人家的名字?回答「不知道」是實話,反問一句「怎麼不知道」就太沒有道理了!

楊乃武這樣轉着念頭,突然靈機一動,發現一絲生路,心裏在說:陳魯,陳魯!你傷天害理,剛愎自用,我要叫你在這毫無道理的一問上,自留破綻!到那時領教了我的手段,前程已經不保,方知悔之晚矣!

原來楊乃武熟諳律例,亦深知官兒的心理。劉錫彤與陳魯一意羅織入罪,凡事不假深究。不過,此案起碼還要經過兩次面審,一次部議,只要按察使與巡撫兩審,有一位不肯馬虎,就必定會傳愛仁堂錢老闆到堂訊問。一問名字不符,當然要追究緣故,那時自己就可以翻案了!本來是受刑難熬,胡亂攀供;而問官偏要提名字,情極無奈,只得隨便捏造。這一來,不就足以證明,所有如何買砒霜毒鼠的話,皆為「三木之下,何求不得」的子虛烏有之詞?

主意一定,隨即答道:「想起來了,叫錢寶生!」

買砒霜一節,有地方、有日子、有原因、有數目;而賣砒霜的亦有名有姓,事無可疑。陳魯認為別的都無須再問,只要查證一件事:錢寶生賣砒霜的情由。

等退了堂,犯人還押錢塘縣,陳魯隨即派人將劉錫彤請了來,當面交代:「貴縣回去,立刻傳愛仁堂的錢寶生來問明白,楊乃武去買砒霜,是不是以毒鼠為名?錢寶生有無串通情事?這一點弄清楚了,詳報本府,全案就可以往上移送了。」

「是!」劉錫彤對陳魯的支持,非常感激,奉命唯謹地答說,「卑職馬上回縣遵辦,趕月底以前,一定呈復到府。」

回到餘杭,將審問的經過告知了黃壽山,這位刑名師爺,微有意外之感,「楊乃武居然招供了!」他說,「我總以為他無論如何熬刑不招,這一招死定了。」

「自作孽,不可活!」劉錫彤答說,「老夫子,我想請教你一件事。像這樣的案子,錢寶生怕受連累,一定不肯承認有賣砒霜給楊乃武這件事,那時該怎麼辦?」

「除非有人作證,說眼見其事,否則,他要賴是賴得掉的。」黃壽山說,「如果楊乃武所供屬實,錢寶生沒有什麼責任。這一層能夠向錢寶生說明白,他或者會承認。」

「對!先要設法覓一個人跟錢寶生去好好開導一番。這個人——」

「這個人不難找!」黃壽山搶著介面,「現成有個章掄香在那裏。」

章掄香名叫章浚,舉人出身,而會試多次落第,依例申請「大挑」,挑中的放知縣,次等的補學官。章浚得了個「訓導」,分發福建,學官清苦,又嫌福建路遠,情願不就。他的筆下很來得,現在為劉錫彤延攬在縣衙門裏,是專管函牘的「書啟師爺」。

於是劉錫彤回到籤押房,將章掄香請了來,關上房門,很客氣地問道:「掄香兄,貴處有家藥鋪,字型大小叫作愛仁堂,店主姓錢,想來認識?」

楊乃武這件案子,已經轟動餘杭,在杭州受審的情形,無人不在談論,章掄香亦已聽說。如今見居停提到,必有緣故,因而很謹慎地答道:「愛仁堂知道,姓錢的不認識。」

答語坦率,話風甚冷,劉錫彤有些接不下去。愣得一愣,方又說道:「掄香兄是孝廉公,倉前的地方領袖,姓錢的自然信服。掄香兄,楊乃武一案,我想請你在公事上幫忙。」

「只要幫得上忙,理當效勞。請東翁明示。」

「是這樣的——」劉錫彤撮要敘述經過,「這錢寶生可能為了訟累,不肯承認。其實,於他毫不相干,案外之人,我絕不會無端將他牽涉在內。這番意思,想請掄香兄跟他說一說明白,或者面談,或者函告,悉聽尊便。」

章掄香心想,果如所云,這個忙倒可以幫得。不過,以自己在倉前的身份,忽然回去找錢老闆說話,必定引起猜測,絕不可行;至於寫信,有筆跡落在外面,亦很不妥。

盤算了一會兒,覺得只有一個辦法,「信,我遵東翁的吩咐,照寫;不過,東翁,這封信在錢寶生手裏,只怕於東翁亦有妨礙。」他緊接着說,「我想這樣,信先留在東翁手裏,等傳了錢某來問,如果他照實承認,自無話說;否則,東翁拿我的信給他看,有我保證,決不牽累,他或者肯說實話。」

「是,是!」劉錫彤大為贊成,「掄香兄思慮周詳,佩服,佩服。既然如此,就請在這裏大筆一揮,事情就更嚴密了。」

章掄香覺得這話也不錯,便就籤押房中現成的筆墨寫了一封信,開頭的稱呼是「寶生鄉兄惠鑒」,不敘客套,在「敬啟者」之後,將劉錫彤的話都寫在上頭,最後要求錢寶生承認曾賣砒霜給楊乃武,當然也提供了「絕無訟累」的保證。

信寫得很切實,劉錫彤深為滿意。為示慎重,親手鎖在他兒子從上海買來的保險箱中,然後出票傳喚愛仁堂店主錢寶生到案訊問。

訊問是在花廳里。等錢寶生磕過頭,劉錫彤格外客氣,准他站着回話。

「你是愛仁堂藥鋪的老闆錢寶生?」

「大老爺!小人開的藥店叫愛仁堂不錯。不過,小人單名叫作錢坦,東床坦腹的坦,不叫錢寶生。」

第一句話就問得不大對路,劉錫彤大為詫異,想了一下問:「你大概從前用過錢寶生這個名字,倒想想看,也許偶爾用過,忘記掉了!」

「不會。自己用過的名字,怎會忘記?」

「那麼,」劉錫彤一時想不通錢坦變成錢寶生的道理,暫且丟開,換句話問,「楊乃武你是認識的?」

「只見過一面,不能算認識。」錢坦答說,「十月初,楊舉人進省,經過倉前,在小店裏買葯,談起來才知道他是新科舉人。小的就留他吃茶休息,坐了有個把鐘頭,以後就沒有再見過。」

「噢!」劉錫彤問,「楊乃武買的什麼葯?」

「不大記得清楚了。無非砂仁、豆蔻、藿香正氣丸、諸葛行軍散之類,出門要常帶的葯。」

「沒有買毒老鼠的葯?」

「記不得了。」

聽得這個回答,劉錫彤立即想到,錢坦已有閃避不認之意。因而輕描淡寫地問:「砒霜是不是可以毒老鼠?」

錢坦笑了,「回稟大老爺,」他說,「人也毒得死,更不要說是老鼠。」

「那麼,平常有沒有人來買砒霜毒老鼠的呢?」

「偶爾也有。」

「楊乃武呢?」劉錫彤問道,「有沒有在你店裏買砒霜?」

這一問,問得錢坦大驚失色。原來他並不知道楊乃武在杭州府誣供,砒霜出自愛仁堂,故而餘杭縣傳他到案候訊時,心裏還不怎麼怕。現在才知道,是被牽涉在小白菜謀殺親夫一案中,這是從何說起?錢坦不但驚惶,而且憤怒,斷然決然地答說:「沒有!砒霜不好亂賣的!」

這一回答,並不算意外,劉錫彤仍舊和顏悅色地問道:「要怎樣的人,你才會賣砒霜給他呢?」

「第一,有郎中的方子;第二,是熟人,曉得他買砒霜有緊要用處,不是去害人,小的才會賣給他。」

「什麼叫緊要用處?」

「譬如打魚的,數九寒天,光着身子到河裏去撈魚,就一定要吃一點砒霜,不然會凍殺。」

「原來砒霜還有這樣的用處。」劉錫彤問,「要吃多少才會死?」

「這,小人就不大清楚了。」錢坦答道,「聽說不能過一錢。」

「照此說來,只要對買砒霜的人信得過,你也會賣給他。像楊乃武這種新科舉人,是有身份的人,又說買回去毒老鼠,用途也跟你說明白了,你當然會賣給他,是不是?」

「是的!」錢坦答說,「他如果要跟我買,照大爺所說的,小人會賣給他。不過,他沒有開口要買,小人也沒有賣給他。小店今年就沒有賣過砒霜。」

問到這裏,推車撞壁,必得要轉彎了。劉錫彤便問:「錢坦,你識不識字?」

「開藥店的要看藥方,沒有不識字的。」

「好!我給你看封信。」

這封信就是章掄香的親筆,看到稱呼,錢坦就說:「這封信不是寫給小人的,是寫給一個叫『寶生』的。」

「你先不管!看完了再說。」

錢坦將信看完,皺一皺眉說:「章先生,是我們倉前的舉人,小人高攀不上。」

任憑劉錫彤如何開導,反覆譬解,錢坦始終不肯鬆口,卻也不是一口回絕,只把話扯來扯去,節外生枝,不着邊際。將個劉錫彤惹得幾次三番想發怒,而終以「小不忍則亂大謀」這句古話的警惕,勉強抑制火氣,跟錢坦慢慢地磨。

眼看已到了「山重水複疑無路」的地步,卻不道門丁沈彩泉悄悄掩了進來。附耳數語,頓覺「柳暗花明又一村」,精神為之大振。

「好吧,錢坦!」他不再是軟語商量,而是提高了聲音打官腔,「既然你一口咬定了,本縣想開脫你也不能夠,只有拿你解到杭州府,你自己去申辯。」

「就在杭州府大堂,小的也只是有啥說啥,決不敢隨便瞎說。」

「那都隨你!」劉錫彤對沈彩泉說,「你把他帶下去。」

等沈彩泉將錢坦帶出花廳,走過迴廊,在轉角無人之處,他站住了腳叫一聲:「錢老闆!」

「沈二爺。」錢坦也正有話要問,「大老爺說要送我到杭州府,哪一天走?怎麼走法?可以不可以我先回倉前,直接到杭州報到?」

「報到!你到哪裏去報?」沈彩泉質問似的說,「你要去自投羅網!」

「怎麼叫自投羅網?」

「我跟你說不明白。你兄弟來了!托陳秀才帶了他來的,你們自己去談。」

錢家弟兄兩個,錢坦是老大,老二名叫錢愷,為人很老實。聽說胞兄為縣裏傳喚了去,不知吃上了什麼官司?想起與陳竹山一向相熟,他在「縣大老爺」面前很吃得開,特意登門拜託。陳竹山當然很熱心,立即帶着錢愷到縣衙門,先到門房裏打聽案情。

「大老爺正在花廳里問案。」沈彩泉從抽斗里取出一張紙,交給陳竹山,「喏,就為楊乃武、小白菜的案子。」

聽說是牽涉在這一案裏面,錢愷嚇得臉色都變了。陳竹山對楊乃武在杭州府所供,已略有所聞,隨即安慰他說:「你不要着急!雖說楊乃武的砒霜,是在你家愛仁堂買的,不過你家老大是很精細的人,賣砒霜給他,一定有個原因。等我看了供單再說。」

「楊乃武是為毒老鼠買砒霜,哪知道他去害人?」沈彩泉插嘴說道,「跟錢老闆毫不相干。」

聽得「門政大爺」這麼說,錢愷自是大感寬慰。而陳竹山卻從沈彩泉的話中,聽出暗示,點點頭不作聲,先看供單。

供單上果如所云。陳竹山亦用極有把握的聲音說:「不要緊,不要緊!牽連不到你家老大頭上。」

說着,一面將供單遞了給錢愷,一面使個眼色將沈彩泉約到一邊說話。

「這一案的關鍵,在錢老闆身上。」陳竹山又說,「有件事很奇怪,錢老闆單名錢坦,楊乃武怎麼說他叫錢寶生?」

「大概把名字記錯了。」

陳竹山的見識,比沈彩泉到底要高明些,他不能同意記錯名字說法,「記錯有記錯的原因,或者音同,或者寫法差不多。錢坦與錢寶生,一個單名,一個雙名,聲音、寫法,完全不同。」他很有把握地說,「決不是記錯!」

「那麼是故意說錯?啥道理呢?」

「我看,姓楊的不懷好意!故意留個漏洞在那裏,預備將來好翻案。」

談到處理案子的手法上,沈彩泉的花樣卻比陳竹山多,「只要錢老闆一承認,鐵案如山,姓楊的哪裏翻得了?」他說,「至於錢坦還是錢寶生,詳復的公事上頭,不必寫明白,只說『錢姓店主』就可以了。姓楊的總不能自己說破,有意將錢坦說成錢寶生。那一來就是他自己承認招供不實,先吃頓板子再說。」

陳竹山深深點頭,悄悄叮嚀:「你進去看一看,如果錢老闆不肯承認,請縣大爺不必問了!我來跟他說。」

將錢坦帶到門房,沈彩泉使個眼色說道:「大老爺吩咐:證人不肯說實話,只好移送杭州府。一句話可以了的事,自己找麻煩!唉!」說完,搖頭嘆息著走了。

這是暗示,也是有意避開,陳竹山心中明白,向錢坦說道:「錢老闆,我跟令弟是好朋友,他來托我,我不能不管。老沈的話,你聽見了,如果拿你一移到杭州府,你陪着這場人命官司,只怕一爿愛仁堂賠在裏頭都不夠。」

「這,這是怎麼說?」錢坦有些着急了,「跟我毫不相干的事。」

「不錯,跟你毫不相干。不過你要曉得,俗語說的,『賊咬一口,入骨三分』,楊乃武要咬你,就算你倒運。解到杭州府,你當然還是不肯承認,砒霜沒有來路,就不能結案。案子一層一層往上送,犯人一堂一堂提來問。那時候,錢老闆,你生意就不要做了!自己貼房飯錢住在杭州城裏,只等差人來傳你好了。」

聽得這話,錢坦呆住了,好半晌才說了句:「這不是冤枉嗎?」

「光是賠兩個錢,還不算冤枉。」陳竹山索性再嚇他,「你遇到像本縣劉大老爺這種官,還好說話;遇到不講道理的,說你跟楊乃武串通一氣,是謀害葛小大的共犯,不肯實供,拿你推翻了剝掉褲子,請你吃一頓『毛筍燜臘肉』!錢老闆,那時候你不但傾家蕩產,只怕還要家破人亡!」

最後幾句話說得錢坦毛骨悚然,「陳先生,」他不自覺地軟語懇求了,「這哪裏吃得消,無論如何要請你想個法子。」

「你不要着急!本來就不要緊,只不過你自己跟你自己過不去。來、來,你先看一看楊乃武的口供!」陳竹山指出供單上的一行字,「其實,楊乃武倒沒有害你的心。」

口供上寫得很明白,楊乃武買砒霜是為了毒老鼠。這話他也聽劉錫彤說過,現在得到了進一步的證實。可是,「我實在沒有賣過砒霜給他。」錢坦這樣說,「假是假,真是真,不好瞎說八道。」

「你看,」陳竹山換口氣,對錢愷說,「你老兄死腦筋,跟他說不通,有啥辦法?」

「陳先生,你不要生氣!他是腦筋沒有轉過來,慢慢跟他講得明白的。」

「好!」陳竹山點點頭,放出耐心來談,「錢老闆,我倒問你,你不知道楊乃武買了砒霜去害人,是不是?」

「是啊!我哪裏知道。」

「不錯,楊乃武也沒有告訴你,那麼,在這樣的情形之下,他說要毒老鼠問你買砒霜,你看他新科舉人,不像會做壞事的,是不是會賣給他?」

錢坦想了一下答說:「像他這樣的人,如果一定要買砒霜毒老鼠,我會賣給他的。」

「那不就對了!」陳竹山又作了一個譬喻,「好比你開鐵器店,有人來買一把刀,說是屠宰用的,要格外鋒利,你自然賣了給他。結果他拿那把刀去殺人,難道你也有責任?」

這個譬喻為錢坦所接受了,可是,他又有疑問:「楊舉人怎麼說我叫錢寶生?我明明叫錢坦。」

「那是楊乃武弄錯了。你姓錢是不是?」

「是啊。」

「開的藥店叫愛仁堂是不是?」

「這,我沒有說我的店不叫愛仁堂。」

「那就是了!姓錢,愛仁堂沒有錯。至於為啥叫錢寶生,那要去問楊乃武。你要知道,那時候他剛剛上過夾棍,一個人到了那種時候,腦筋是不大清楚的。」

「大哥,」錢愷也勸他,「陳先生說得很明白了,你承認下來,不要緊的!」

「哪個說不要緊?做官的人的話是靠不住的,此刻說得蠻好,到時候眼睛一瞪,鬍子一吹,拍桌子說一聲:『替我押起來!』你就有冤沒處訴了!」

「這倒也是實話。陳先生!」錢愷問道,「你說,會不會有這樣的事?」

陳竹山將個腦袋搖得撥浪鼓似的,「不會,不會。」他說,「你要不相信,我可以去弄張東西給你!」

說着,跟沈彩泉去商量,沈彩泉又向縣官去請示。劉錫彤只要砒霜有着落,便可結案,什麼條件都可以答應。這樣,事情就好辦了。

於是沈彩泉跟陳竹山又研究了一番,決定雙方交換一項文件,錢坦出一個楊乃武於十月初三以毒鼠為名,向愛仁堂購買砒霜四十文,所供屬實的「甘結」;而縣官發一張本案與愛仁堂店主錢某毫無牽涉的「諭單」。

「有了這張諭單,你就不必再進任何衙門去過堂了。」陳竹山說,「蓋着餘杭縣的大印,你還不放心?」

整整費了一天工夫,事情才得定局。錢坦兄弟謝了陳竹山,自回倉前;劉錫彤騙得了一紙「甘結」,脫然無累,亦非常高興。飲水思源,全賴陳竹山斡旋之功,因此特地設宴犒勞,席間口口聲聲的「竹山兄」,顯得親熱非凡。

當然,最得意的是陳竹山,第一,進一步獲得了縣官的信任,以後包攬是非,不管是打官司,減漕糧,都更「吃得開」了!第二,錢坦兄弟除了口頭道謝以外,少不得還有一份謝禮。而最重要的是,第三,有了錢坦的這一紙甘結,鑄成如山的鐵案,神仙都救不得楊乃武,從此拔去了一根眼中釘,自己可以出頭了!

正在開懷暢飲之際,沈彩泉遞進來一角公文,拆開一看,是杭州府為這一案有所詰駁,說餘杭縣所送的人犯供詞中,有「口鼻流血」的字樣;而屍格中含混不清,又說「流血水」,又說「有痰涎」,情事不符。

這是個漏洞,似乎很難補救。但陳竹山認為輕而易舉,只要重新改填一張屍格,託人到杭州府打個招呼,抽換一下就行了。

劉錫彤言聽計從,將屍格上被駁的幾處,一律塗改為「七竅流血」,這樣,就更像中毒而死了。

收到餘杭縣所附錢寶生所具甘結,以及聲明屍格抄繕有誤的公文後,杭州府知府陳魯認為可以定讞了。

謀殺親夫,當然是凌遲處死。楊乃武為指使葛畢氏殺夫的正凶,依律應該「斬立決」——同樣處斬的罪名,亦有區別,除了「斬立決」以外,還有一種「斬監候」,是暫時監禁在獄中,等候秋後處斬。得到霜降過後,刑部秋審處照例將各省所報「斬監候」的人犯,造具黃冊,依照案情,建議何者應該處決,何者可以暫緩,奏請皇帝親裁,其名謂之「勾決」。未勾到的,便可以緩死一年;或者遇到國家有大慶典,暫停行刑,亦可多活些日子。總之,是「斬監候」,就還有一線生路;而「斬立決」則是一等刑部核准處斬的公文到達,立即處決。除非及時及特赦的恩旨頒到,方能「刀下留人」,否則就算死定了。不過,這種恩旨是千古難遇之事。

此外,就只有一個錢寶生——這也是陳竹山的主意,公文上仍舊稱楊乃武所供的姓名;甘結上在「錢坦」之下,另注「寶生」二字——也有處分,是最輕的「杖責」。當然,這個處分到了餘杭縣是可以馬馬虎虎不執行的。

聽到判決,楊乃武才知道自己犯了一個大錯。本為無中生有之事,而居然有錢寶生所具的甘結,證實他在什麼時候、什麼地方、向什麼人以何原因買到了砒霜,一切都如他自己所說,豈不是自己將自己的一張嘴堵得死死的!

因此,楊乃武唯一的希望,就是上級審轉之時,能夠傳提愛仁堂的錢老闆列案對質,在公堂上設法找一兩個漏洞,使得問官大起疑心,切實追究,才有翻案的可能。當然,最好是有人能事先提一句:「愛仁堂的老闆,根本不叫錢寶生。」無奈死囚在獄中的監管極嚴,連與親屬見一面的機會都沒有,又何能將心中的盤算,付諸實行?看起來,只有皇天保佑,遇着一位精明的清官,才有一線生路。

十一月初,一干人犯由杭州府移解按察使衙門——這個衙門在靠近西湖的錢塘門,是有名的古迹。原為岳飛的故宅,其中有口井名為「銀瓶井」,相傳岳武穆風波亭遇難以後,他的小女兒身挾銀瓶,投井殉父,就是這口正在按察使監獄附近的古井。

岳武穆死於秦檜以片紙付獄卒的非法謀殺,斃命的地點,就在按察使衙門右面的土地廟,此處在南宋是大理寺監獄的風波亭。因此,浙江的按察使到任以後,每每以岳武穆的冤獄,引為警惕,持法務求其平。但是,楊乃武所遇到的這位按察使,卻是個不甚重視民命的庸才。

此人姓蒯,名叫賀孫,號士薌,跟當今權勢赫赫的軍機大臣沈桂芬一樣,原籍江蘇吳江,占籍順天府大興縣,從小生長在天子腳下,說得一口極漂亮的京片子,也沾染了極深的旗人習氣。問案的時候,公案上擺着上好的龍井茶,精緻的水煙袋。一面問案,一面喝茶抽煙,不時還要剔一剔指甲,聞兩個鼻煙。審過一堂,見楊乃武與小白菜的供詞並無翻異,隨即轉解巡撫親審。

浙江巡撫名叫楊昌濬,字石泉,湖南湘鄉人,倒是十二年才出一回,很難得的拔貢出身。不過起家卻是軍功,是現任東閣大學士陝甘總督、恪靖伯左宗棠手下的大將。左宗棠在浙江起家,領兵西征,與李鴻章的坐鎮北洋,同為朝廷兩大柱石。李鴻章的餉源在江蘇與上海,佔盡膏腴之地,左宗棠則視浙江為禁臠。楊昌濬的主要任務,就是替左宗棠籌餉。朝廷亦默許浙江為左宗棠的地盤,浙江巡撫應該是左宗棠的私人。因此,楊昌濬的地位極其穩固,只要將左宗棠敷衍好了,便不愁會有的調動。

因為如此,楊昌濬在浙江頗為專橫,凡事獨斷獨行,不大有什麼顧忌。不過,官聲亦不太壞,像遇到這種逆倫重案,亦不敢輕忽。問過以後,還特地派人到餘杭縣去密查。

所派的「委員」是個候補知縣,名叫鄭錫滜。劉錫彤得知這個消息,大為緊張,即時將陳竹山請了來,商量對策。

「這怕什麼?」陳竹山的態度跟劉錫彤恰好相反,毫不在乎,「查不出什麼來的!」

「竹山兄,」劉錫彤仍然是很不大放心的語氣,「凡事不可大意!」

「是!凡事不可大意。」陳竹山對他的這句話另有解釋,「鄭大令奉委來查案,明明是憲台調劑調劑他。這一點,倒不可大意了。」

劉錫彤被提醒了。他當然深知官場的規矩,拿候補知縣來說,浙江十一府共七十六縣一州,七十七個州縣缺中,經常可以調動的不過五分之一,而候補知縣何止兩三百?其中最硬的,是會試之年,榜下即用的進士,分發到省,遇缺即補,名為「老虎班」;其次是持有京中大老八行書的,如像當年寶鋆為劉錫彤出信那樣,也不能讓他久等;再次是捐班知縣中錢出得多的,有特別優先補缺的名堂,也不能不格外照應。就這三類人,已佔盡了經常能調動的幾個缺,所以「班次」在後的候補知縣,如想補上實缺,難如登天。

補缺既難,便只有「派差使」,其名謂之「調劑」。候補知縣所派的差使,花樣極多,最光明正大的,自然「署缺」,譬如某縣知縣病故,或者因案革職,先派候補知縣署理一個短時期。如果正遇上收漕糧的「上下忙」之時,哪怕幾天的工夫,亦有一筆好收入。如能派上一個收厘金的差使,名為「稅差」,更是非有特殊關係不能獲得的「調劑」。此外還有各種雜差,譬如押運、押解等,查案亦是其中之一。

如果拿鄭錫滜的被奉派密查,當作巡撫對他的調劑來看,事情就好辦了。這得有所破費。劉錫彤雖有些心疼,但「財去身安樂」,此時先就可以放心了。

話雖如此,還是得佈置一下,「最要緊的是愛仁堂。」他說,「竹山兄,這上頭還要請你費心。」

「我知道,我知道!請放心好了,不必我去找錢家兄弟,他們自會來找我。」陳竹山很有把握地說,「『一字入公門,九牛拔不轉』,當初錢坦如果死不肯出『甘結』,算他狠。白紙黑字落在我們手裏,不怕不能牽着他的鼻子走!我這就去辦。」

陳竹山辭出縣衙門,先派人去放個風聲。果然錢坦由錢愷陪着,急急從倉前趕了來了。

「你們不要緊,沒事!」陳竹山不等他們開口,先就安慰,「不要說是省里來查,哪怕京里派欽差來查也不要緊。你們想,楊乃武自己這樣招供,錢老闆你又沒有冤枉他,怕什麼?」

「是的。」錢坦問道,「上頭來查,我怎麼說?」

「你就照甘結上的話說,楊乃武因為毒老鼠來買砒霜,他是有身份的人,你當然不會疑心他說假話,更不會疑心他買了砒霜去做壞事,所以賣給他了。日子、砒霜的分兩、價錢,不要弄錯!」陳竹山特別加了一句,「除此以外,一個字不必多說。」

「他要問起別的話呢?」

「什麼別的話?」

錢坦已經毫無主張,事實上亦沒有更好的辦法,唯有謹記着陳竹山的話,懷着一顆忐忑不安的心,回到倉前去等著。

隔了有四五天,來了個餘杭縣的差人,上門非常客氣,「錢老闆,省里派了位鄭大老爺來查小白菜的那樁案子,要麻煩你進城一趟。」他笑嘻嘻地問道,「不曉得你哪一天有空?」

傳喚小民訊問,居然湊人的方便,可說是件奇聞。錢坦豈止受寵若驚,簡直有感激涕零之感,一迭連聲地答道:「今天就有空,今天就有空!」

「那麼,我們現在就走,好不好?」

「好啊!我們吃了飯就走!」接着便喚他的夥計楊小橋:「小楊,順興館去叫四個菜來,打兩斤黃酒。菜要好、要快!」

「不,不,錢老闆你不要客氣,我吃過了。」

「吃杯酒,吃杯酒!大老遠來了,連頓飯都不吃,沒有這道理。」

差人是經過劉錫彤親口交代的:無論如何不可以難為人家,一定要客客氣氣,讓人家覺得不是來打官司。如果嚇著了錢坦,到案胡言亂語,就要嚴辦原差。因此,這個差人心裏在想:如果堅持不受,錢坦心裏反而不安,便歉然地笑道:「一來就叨擾,真不好意思。」

喝着酒,錢坦少不得要問問切身之事。那個差人告訴他:鄭大老爺人很和氣,很好說話,叫錢坦儘管放心大膽去應訊好了。

為了還要到堂見官,錢坦酒不敢多喝。飯罷相偕進城,原差卻不回縣衙門,將錢坦一直帶到很體面的一處大宅,由側門進去,是一座花園,他告訴錢坦說:縣大老爺特為借了大紳士吳家的花園,做鄭大老爺的公館。問話也在這裏。

正在談著,陳竹山從假山洞裏鑽了出來,一見錢坦就說:「你放心!問過一次就沒事了!記住,話不可前後不符,也不必多說一句。上去吧。」

於是原差帶着錢坦,穿過假山,來到一座楠木廳前,叫他在廊上站一站,自己掀開棉門簾入內。不一會兒,回身出來,向錢坦招招手,示意入廳。

一進門就發現一桌盛筵,正在收撤。朝另一面看去,紫檀炕上坐着一個紅光滿面的官兒,在喝茶抽水煙。炕几上擺滿了銀光閃閃的高腳果盤。這種豪華的氣派,錢坦還是初見,竟看呆了。

「磕頭!」原差推一推他,「是鄭大老爺。」

錢坦被提醒了,急忙跪倒,口稱:「小人錢坦,給鄭大老爺磕頭!」

「你就是愛仁堂的老闆?」

「是!」

鄭錫滜點點頭,向左右關照一聲:「錄供!」

於是聽差抬來一張小桌子。鄭錫滜隨帶的家人鋪設文具坐了下來,提筆在手,靜候問話。

「錢寶生!」鄭錫滜問,「你開一家藥店叫愛仁堂,是不是?」

錢坦愣了一下,這句話一半對,一半不對,很難回答。如果聲明自己不叫錢寶生,似乎節外生枝,與陳竹山的告誡不合。這一層應該要考慮。

鄭錫滜卻不容他有考慮的工夫,帶些詫異的語氣問道:「怎麼?愛仁堂不是你開的嗎?」

「是,是,是的。」錢坦不假思索地答說,「愛仁堂是小人家傳的老店。」

「這樣說。藥性你是精通的了?」

「是!」

「你知道不知道砒霜是毒藥?」

「當然知道。」

「既然知道,為什麼賣給楊乃武?」

「因為他是有身份的人——」錢坦便將以前說過的話,楊乃武如何路過,以何原因買砒霜的話,又供了一遍。

「你知道不知道,楊乃武跟葛畢氏有曖昧情事?」

錢坦一時沒有聽懂他的話,細想一想才明白,畢竟是識得字的,了解問官所說的「曖昧情事」,指姦情而言。當即答說:「小人住在倉前,不大進城,以前也不認識楊舉人,不知道他跟人有什麼曖昧!」

「你說的話句句是真?」

「句句是真。」

「如果你撒謊,將來問出來,你的罪很重!」

「小人不敢撒謊。」

錢坦的回答語,乾淨利落,鄭錫滜頗為滿意。點點頭問說:「敢不敢具結?」

「敢!」

「好!」鄭錫滜大聲問道,「餘杭縣原差在哪裏?」

原差就在楠木廳外走廊上,聞聲而進,打個千說:「餘杭縣原差伺候。」

「你把姓錢的帶下去。叫他具甘結送上來。」

「是!」原差問道,「具了甘結,是不是放他回去?」

「當然!不干他的事。」

聽得這話,錢坦知道又過了一關,跟着原差退了出來,陳竹山笑容滿面地迎接。甘結是有現成格式,早就備好了的,只要填上案由、姓名,打個手印,便算畢事。

等錢坦一走,陳竹山隨即趕到縣衙門,直入籤押房報告經過。劉錫彤當然很欣慰,但想到此番供應,已經花了幾十兩銀子;鄭錫滜回省,少不得還要送上一筆程儀,至少亦須四十兩一個紅包,不免又有些心疼。

「唉!」他嘆口氣,「所謂『訟累、訟累』,不想我做縣官的,亦受了訟累!」

陳竹山有些好笑,但又心中一動,隨即低聲說道:「這案子裏面,應該有些生髮。」

劉錫彤精神一振,偏著頭說:「倒要請教。」

「等想妥當了,再來稟告。」陳竹山說,「事情總要拿鄭大令送走了才有工夫來辦。」

「嗯,嗯!」劉錫彤問道,「你看該送多少?」

兩人商量結果,為了一勞永逸起見,決定紅包加重送一百兩的程儀,要求鄭錫滜回省稟復時,話要說得格外切實。至於劉錫彤的「訟累」,「羊毛出在羊身上」,楊乃武的造孽錢不少,不妨要他家吐一點出來,這由陳竹山去想辦法。

「楊中丞既然派了鄭大令出來,當然信任有加,只憑鄭大令一句話,就可以『勘題』了。等部文一到,是『斬立決』的罪名,楊乃武只有一個年好過了。」

「向例死罪的部文,一來一往總得三個月。」劉錫彤說,「這是很順利的話;如果部里要駁,那就不知什麼時候才能有迴文。」

「怎麼會駁?」陳竹山大不以為然,「決不會!這樣案子,如說要駁,那是跟楊中丞過不去,有意給他難堪!楊中丞是左侯的紅人,左侯西征,威風凜凜,朝廷很買他的賬。俗語是,『打狗看主人面』,不管怎麼樣,也不能不準楊中丞的『題本』。」

「是啊!」劉錫彤也覺得有左宗棠的關係在內,朝中不能不顧楊昌濬的面子,「倘或要駁這件案子,等於就是叫楊中丞知趣,自己可以辭官了。」

「果然朝中要請楊中丞走路,法子多得很,犯不上拿這件案子做題目。而況,鐵證如山,部里的司官也不會隨人擺佈,說駁就駁,說准就准。」

劉錫彤將前後經過,細想了一遍,完全同意陳竹山的看法,作了一個結論:「對!此案只要楊中丞勘題,部里沒有不準的道理。楊中丞是不是照臬司所擬的罪名勘題,關鍵在鄭大令的稟復上面。」

「一點不錯!」陳竹山說,「我看鄭大令是很好說話的人,為了他的方便,索性替他擬好一個稟單的稿子,錫公,你看如何?」

「好啊!竹山兄,那就煩你大筆了。」

陳竹山本有躍躍欲試之意,當即用鄭錫滜的語氣,擬了一個稟復巡撫楊昌濬的稿子,歷敘奉派到餘杭縣密查的情形,特彆強調「傳喚愛仁堂錢姓店主前來,親自面訊;反覆詰責,所言與存案供詞,毫無歧義」。最後總結一句,說劉錫彤審辦本案,確屬「無冤無濫」。

看過這個稿子,劉錫彤相當滿意,略微改動了幾個字,備好程儀的紅包,一起帶着去看鄭錫滜。略略寒暄了幾句,問起密查的情形。

「這也沒有什麼好查的。」鄭錫滜說,「老兄問得很詳細,該查的都查了。在我這裏,並沒有什麼新的發現。」

「這樣說,公事已了,可以好好兒暢敘幾天。」

這是以退為進,變相詢問行期的說法。鄭錫滜隨即答道:「公事在身,急於回省復命,我想明天就要去了。」

「明天就走,太匆促了,我不敢多留老兄,無論如何,多留一天。」

「多留一天還不要緊。」鄭錫滜說,「反正我可以先寫一點東西。」

於是,劉錫彤喚進跟班,取來拜匣,親手將一封程儀送上。封套上已寫明數目一百兩,鄭錫滜多少有意外之感。原以為不過十二兩或者十六兩銀子,不意加了數倍,自是喜出望外,但也因此而略有疑慮。劉錫彤的官聲,並不太好,為人亦不是慷慨豪爽一流,而有此大手筆,其故安在?這樣想着,鄭錫滜口中雖深深道謝,心裏卻加了幾分戒備。

談到公事,劉錫丹很熱心地說:「老兄帶的人手不足,代筆無人,兄弟斗膽備了個稿子在這裏,特此送來請指教。」

鄭錫滜看完他代擬的稟單,覺得語氣太強了些,有些極力為劉錫彤辯白的味道。只是剛受了人家一份重禮,不便異議,考慮了一會兒,有了個計較。

「高明之至,多謝、多謝!」他說,「此番奉命差委到貴縣,名為密查,其實事事仰仗老兄。實情如此,亦不便再說什麼門面話,反顯得對上官不誠,我想,不如就我與老兄會銜稟復。兩個人的話,總比一個人的話有力量些。老兄以為如何?」

劉錫彤一時摸不透他的意思,只覺得他的話聽起來很有道理。再說原件不動,要說的話都說到了,則求仁得仁,亦就不必再顧慮其他了。

「是,是!」劉錫彤說,「我遵老兄的吩咐。」

接到鄭錫滜的稟復的第三天,巡撫衙門就將案子報出去了。因為年關將到,封印在即,而像這些案子是有嚴限的,不能不趕在年前辦出去。

但是,辦是辦了,卻很勉強。因為原來的命令是派鄭錫滜密查,結果卻是會同餘杭縣一起稟復,失卻「密查」的原意。有人以為鄭錫滜不符委任,應該另外派人再查;而亦有人認為這一來將會耽誤限期,拖過年很不適宜。兩派意見,取決於巡撫。楊昌濬同意後者的看法,限期要緊。不過對於鄭錫滜相當不滿,傳了來狠狠地申斥了一頓。

楊家是一直在注意案子的進展的,等鄭錫滜一離餘杭,詹善政跟蹤進省,原以為巡撫派人密查,自然是認為本案尚有疑問,而鄭錫滜密查以後,那些疑問將會加深加重,整個案子有重新推翻的可能。因此,這一趟進省抱着極大的期望。結果,聽說竟趕在年前報了出來,自是大失所望。

正要回餘杭時,來了楊乃武的兩個親人,一個是楊恭治,一個是楊乃武嫡親的姐姐,詹善政叫她楊大姐的葉楊氏。

楊大姐雖是女流,卻有鬚眉氣概,做事很有魄力。她亦是在縣裏打聽到,鄭錫滜受了劉錫彤的好處,料知稟復一定維持原案,特意趕了來商量營救之策。

「這樁官司是天大的冤枉!我們楊家,傾家蕩產都要替乃武申冤。你們兩位有什麼計較,儘管說!」楊大姐又說,「我娘只有這樣一個親兄弟,不救他,對不起故世的父母。」

詹善政俯首無語,楊恭治面色凝重。不是沒有話說,只為了楊大姐最後那句話,沉痛過於破釜沉舟,都覺得應該用沉默來表示至哀極憂;除非有挽回的善策,否則,什麼話都是多餘的。

「恭治!」楊大姐問說,「臬台衙門你有沒有路子?」

「只認識個把小角色。」

「『閻王好見,小鬼難纏。』小角色有時候派大用場。你認識的是什麼人?」

「一個跑上房的小廝,名叫湯新。」

「跑上房?」楊大姐問,「多大年紀?」

「十四五歲,人倒頗靈活的。」

楊大姐失望了。所謂「跑上房」是伺候臬司,人頭一定很熟,可以由此找到路子,只是年紀太小,而「靈活」也者,多半浮滑。這樣一個孩子,無法托以需要保持機密的大事。

「楊大姐!」詹善政開口了,「你問臬台衙門的路子,是不是有什麼打算?」

「當然。我想,你們兩個之中,總要有個人能夠進去跟乃武見一面。」

「這,」詹善政大搖其頭,「我早就這麼想了,可是不成功。他們說,陌生人進去惹眼,給上頭知道了不得了。而且,我們兩個到監獄里去過好幾回,門口的人都認識我們,更不容易混進去。」

「那麼,女的呢?」

「女的?」詹善政與楊恭治不約而同地表示詫異。

「是我!」楊大姐說,「我想到監獄里去一趟。」

「大姐!」楊恭治說,「你不要想什麼花樣!女人怎麼能到男監獄里去呢?」

「我不是混進男監。我是想混進女監去看小白菜。」

這個想法太不可思議了!詹、楊二人一時還無法接受,只怔怔地望着楊大姐,無法贊一詞。

「你們覺得這個念頭轉得太怪,是不是?我說道理給你們聽,你們就知道了。」楊大姐想了一下,用發問的方式來解釋她的想法:「我倒請問,葛小大是怎麼死的?」

「不是說毒死的嗎?」楊恭治笑說,「如果不是毒死,那麼是怎麼死的呢?」

「是啊!我就是要去問一問小白菜!只有小白菜一個人知道。」楊大姐又說,「我倒疑心是中了毒。不過這個毒藥,當然不是乃武給她的。那麼,到底是哪個給她的呢?事到如今,她當然也用不着有啥忌諱,或者衛護哪一個了。再退一步說,果真乃武有啥對不起她的地方,故意咬上一口,到了這步田地,她也沒有不說實話的道理!因為如果葛小大是她害死的,她總歸不能活命了,有道是『人之將死,其言也善』,一定會良心發現,把實話告訴我!」

楊大姐這番侃侃而談,立即改變了詹、楊二人的想法,覺得如果她能跟小白菜見上一面,會有極大的用處。

不過,楊大姐要想混進女監,實在很難。監獄亦是禁制嚴密之地,而且小白菜的罪名是凌遲處死的第一等重囚,脫逃固無可能,畏罪自盡卻是可以想像得到的事,所以日夜有人看守,楊大姐即令能夠混了進去,亦無法跟小白菜私下交談。

當楊恭治說了這些難處以後,楊大姐點點頭承認:「不錯,確是很難。不過,事在人為,不妨走走路子,只要能夠混得進去,哪怕我只在鐵柵欄外面,望一望小白菜,至少也可以從她臉上看出點什麼來。」

楊恭治不作聲,詹善政也不作聲,但兩眼亂眨,是在動腦筋的樣子——他認得一個朋友,是在城隍山上吃茶閑談而結識的,此人似乎對官場中的情形很熟悉,為人坦率而熱心,雖是初交,倒是個可以商量大事的朋友。

於是,他說:「大姐既然決心要這樣子做,我就去找個朋友問問看!」

「好的。」楊大姐又說,「善政,我帶了四百兩銀子在這裏。錢,只要花下去有用處,你不必心疼。不過,年近歲逼,我上有公婆,下有兒女,要早早趕回過年!」

「我知道!如果辦得到,我要催他儘快;辦不到,也有句確實的話,不會拖日子的。」

杭州的城隆山,就是所謂「立馬吳山第一峰」的吳山,跟京里的天橋、南京的夫子廟、上海城裏的城隍廟,約略相似,是貧富不分,老少咸宜的消遣之地。山並不高,沿大路樹蔭下,設著許多茶座,春秋佳日,座無隙地,夏天更是夜來納涼的好地方。但急景凋年的時候,北風凜冽,卻少人光顧。詹善政此來,是迫不得已,明知十之八九會撲個空,亦不能不來碰碰運氣。

運氣真不錯!他居然在藥王殿前的茶座上,發現了他那個朋友李景山,一包花生,幾個臭豆腐乾在喝燒酒。

「李二哥!」詹善政很高興地招呼,「你倒清閑自在!這個時候,還來逛城隍山。」

「你不也來了嗎?」

「我是特為來尋你的。」

「特為尋我?」李景山問,「有事?」

「當然有事。走,走!我請你吃『皇飯兒』去。」

李景山躊躇了一下說:「實不相瞞,我自顧不暇,恐怕沒有工夫來管閑事。要過年了,又是這種天氣,我一個人跑到這裏來吃『花酒』,不是發瘋了?我是來躲債的。」

「你有多少債務?」

「也不過百把兩銀子。」

「你放心!事情辦成,百把兩銀子包在我身上。」

李景山先是一喜,接着泄氣地搖搖頭:「你的事難辦!」他知道他是楊乃武的至親,料到來意,自問無能為力,所以作此表示。

「事情是有點難,不過亦不見得一定辦不到。談談不妨!談不成就吃我一頓飯,也不要緊。」

「這倒也未嘗不可。」李景山心想,反正無聊,且叨擾他一頓,再跟他談談楊乃武與小白菜,也是破悶之法,所以欣然跟着詹善政下山。

聽完詹善政所提出的請託,李景山立刻想到一個人,是按察司衙門的照磨,名叫倪槐。照磨這個官兒,職掌「照刷案卷」,一省的刑名檔案,都歸他管,官小而任重,上上下下都要買他三分賬。托他跟管理囚犯的司獄去說個人情,或者可以通融。

於是他說:「路子倒有一條,不過人家肯不肯,不敢說。我可以替你去試探一下,能成功最好,不成功你不要怪我。」

「當然,當然!」詹善政急忙答說,「決不會怪你。」

「快過年了!年裏——」

「李二哥!」詹善政搶著說道,「事情就要年裏辦!因為那個楊大姐來一趟不容易,她有公婆、丈夫、兒女,一個當家人還要趕回去料理過年。李二哥,她說過,只要事情辦成,多開銷幾文不在乎。」

「這恐怕有點難。她要過年,人家也要過年。你說是不是呢?」

「是!是!不過無論如何要拜託李二哥想個法子。」詹善政又說,「只要事情辦成功,李二哥你這個年也可以舒舒服服地過得去了。」

最後這句話打動了李景山的心,他考慮了一下說:「既然這樣,就要先花本錢。」

「是!」詹善政問,「先要花多少?」

「這樣,你明天一早去備一份禮,送到我家裏來,我替你去托個人情。不過,」李景山加重了語氣說,「這份禮總要十幾兩銀子,可能白白花費,一無用處。」

十幾兩銀子虛擲就虛擲了,詹善政毫不遲疑地答說:「求人的事,本來就沒有必成的道理。白白花費也無所謂。」

「只要你明白就好。」李景山的心又熱了些,「我一定替你上緊去辦。」

於是李景山說了他家的地址,詹善政謹記在心。飯罷回到客棧,將經過情形告知楊大姐。她做事很爽脆,一面開單子命楊恭治去備辦禮物,一面取了二十兩銀子交給詹善政,說是先送李景山的禮物。

「年底下各人都有些賬要還。託人辦事,當然先要替人分憂,有這二十兩銀子,他暫時可以鬆口氣,才能真的上緊替我們奔走。你告訴他,事情成不成不管,這二十兩銀子他先用了再說。」

詹善政見她出手大方,明白事理,心裏非常佩服;同時覺得這樣做法,在李景山面前很有面子,所以心裏也非常高興,很起勁地說:「我明天一大早就去,一定釘到他,一定有個確實迴音。」

「對!你再告訴他,事情成功了,我們另外送三百兩銀子。就算包給他了!」

「善政!」楊大姐又說,「你要懂我的意思,三百兩銀子是包給你那位朋友,統統在裏頭,不過,話不可這麼說,這麼說人家會不開心。」

「那,大姐,要怎麼說呢?」

「你說,一切請他費心。該送多少請他斟酌,如果只要二百兩銀子,一百兩就送給他;如果只要一百兩銀子,二百兩也送給他。」

如此說法,相當動聽,但不能深一層去想,倘或要五百兩銀子呢?李景山不就一無所得了嗎?這樣轉着念頭,才知道楊大姐的能幹。在「外場」上,手腕決不輸與一般的男子。

「唉!」他忽發感慨,「當初事情剛起時,我姐夫不要那樣子自負,什麼人都不放在他眼裏,先虛心跟大姐商量一下,也許只是晦氣幾兩銀子,在縣裏就把這場禍事了掉了!」

「事到如今,也不必談過去了。總而言之一句話,官司還不算輸到底!不過,此刻是要緊關頭,一點都放鬆不得。善政,」楊大姐說,「你要多辛苦,我辦不到的事,就要靠你了。」

「那當然。大姐,你倒說,什麼事是你辦不到的?」

「譬如說,我是葉家的人,有公婆在堂,不能不回去過年,心裏想在杭州釘住這場官司,也是力不從心。」

換句話說,是希望他過年不回家,在杭州照料。詹善政心裏在想:楊大姐不但能幹,而且厲害,城府很深。這一趟如能達成願望,入獄與小白菜私下一晤,也許有法子說動她翻供,那一來官司就有得打了!

第二天一早,詹善政雇了兩個腳夫,挑著名為「條箱」的長方朱漆大木盒到李景山家送節禮。款式周到,還用全帖寫了一張禮單:「謹具紹酒成壇、金腿一雙、迎春四盆、細點八盒,奉申年禧。」但下面卻未具名。

禮物的選定和禮單的格式,都是楊大姐的設計,其中別有深意。她在想,李景山要去託人情,當然先要送年禮,這一層人家想得到,卻未見得有工夫去備辦;就算有工夫,也耽擱辰光,倒不如連禮單都替他備好。李景山見有現成禮物,只要在禮單上寫上他自己名字,立刻就可以送去,也就立刻可以談正事了。

果然,等詹善政送上銀票,再照楊大姐的話說完以後,李景山指著條箱說道:「太客氣了!何必還來這一套?不過,我倒有個用處,索性連條箱帶人,我都要借用一用。」

「好,好!我叫他們留在這裏,聽你差遣。」

「你道我為啥要借用你的人?老實說,這四樣禮,在我這種身份的人,就算很貴重的了。為了你的事,我這四樣禮要轉送一個人;至於監獄里要打點,該當多少,我還不敢說。儘力照你所說的數目去辦就是。」

「費心,費力!」詹善政抱拳致謝,接着又說,「請問,能不能早點聽迴音。」

「最遲明天。」李景山說,「或許今天晚上。」他略停一下問道,「你住在哪裏?」

「眾安橋長泰客棧,宇字五號房間。」

「好!我一有消息就來通知你,你不要走開。」

「是,是!費心,拜託。我在長泰恭候大駕。」

因着事關重大,詹善政、楊恭治陪着楊大姐在長泰枯坐守候,一步都不敢離開。到了中午,正在吃飯時,李景山來了。詹善政丟下筷子去迎接,客氣地相邀同餐,李景山搖手說:「不必客氣。那位楊大姐在哪裏?」

「噢!」詹善政不知道怎麼答覆了。

「是這樣——」

李景山先將接頭的情形告訴他——那四色水禮,送到按察司照磨倪槐那裏,頗有效驗。倪槐很客氣地動問來意,而且也很直爽地表示,無功不受祿,李景山送禮,必有緣故。只要他辦得到的事,無不可幫忙。

於是李景山率直相告,有如此這般一件事,希望他幫忙。倪槐初聞此語,伸一伸舌頭,認為匪夷所思,不過,後來口氣卻鬆了。

「他說,他是佩服這位楊大姐,女流之輩,有此膽量、魄力,真還少見,願意儘力幫忙。不過,他也說,這件事他擔的風險很大,不但他自己的前程可能不保,更關乎他的親家——」

「親家?」

「是的,親家。」李景山說,「倒是巧得很,他跟按察司衙門的司獄李佩瓊,新近成了兒女姻親。這件事,大部分的責任都在李司獄身上。」

「照此說來,一定可以成功了?」詹善政很高興地說。

「也不能這麼樂觀。總而言之一句話,如果倪照磨去說都不成功,就再也不會成功的了!」

「是,是!路子是走對了。」詹善政又拜託說,「無論如何要請你費心。」

「我不過跑跑腿。如今成敗全在楊大姐身上。」

「噢,請說。」

「倪照磨要先跟楊大姐見面,問她幾句話;這幾句話問對了,他才肯去進行。他說,唯有問清楚,認為不要緊,進行才有把握。」

詹善政想了一下說:「對!這件事李司獄的責任比倪照磨重。李司獄當然有些話要問他親家,如果答不出,李司獄就不會貿然答應。既然如此,我倒有個想法,不知道行不行?」

「不要緊,有話你實說好了。」

「不如請倪照磨直接陪着楊大姐去看李司獄。你道如何?」

「是啊!」李景山說,「我倒沒有想到。這樣做還省事得多。如今我先陪着楊大姐去看了倪照磨再說,倘或要去看李司獄,就由他家一直去了。這樣也比較省事。」

於是,詹善政入內,與楊大姐說知經過。她當然毫不遲疑地答應下來,即時換了衣服,出來與李景山見了禮,道了謝,由詹善政陪着,一乘小轎隨李景山到了倪家。

到了倪家,先請見倪太太,周旋了一番,方始向倪照磨鄭重致謝。李景山道明直接想見李司獄的意思,倪照磨深表同意,隨即又轉往李家。

「葉太太!」李司獄操著沉重的貴州口音說,「你想來知道,這件事是法所不許的。」

「是!」楊大姐答說,「求李老爺法外施仁。」

「我跟我親家說了,」李司獄指著倪照磨說,「葉太太是個奇女子,我很願意幫忙。」

「不敢當!李老爺說得我太好了。婦道人家,拋頭露面,也是萬萬不得已。一切都求李老爺成全。」

「只要幫得上忙,無有不幫之理。不過,這件事不能一時憑高興去做,後來會發生怎樣的結果,事先都要想到。因此,我先要拿事情弄明白,想請教葉太太幾句話。」

「是!請吩咐。」

「葉太太想見葛畢氏,是為了什麼?」

楊大姐想了想答說:「我只是想問問清楚,我兄弟不是殺人的人。」

「那麼,你們猜想,葛畢氏會不會跟你說實話呢?」

這一點楊大姐實在沒有把握。不過,這要說了實話,則入獄探訪,便是多此一舉。所以她很有信心的語聲答說:「會的!」

「以後呢?」李司獄問,「我是說,你從葛畢氏口中聽到了實話,怎麼樣?」

最要緊的是這句話。楊大姐的用意是不問也可以知道的,探得實情,自然要呈訴翻案。那一來追究到底,可能牽出入獄私探的秘密,豈非替李司獄惹來大禍?

意會到此,楊大姐故意問一句:「這就要請李老爺跟倪老爺兩位指點了。」

李、倪二人交換了一個眼色,不約而同地點一點頭,似乎對她的答語相當滿意。

「葉太太!」李司獄說,「你倒真不像女流之輩,公事上的輕重進出很懂。你入獄查訪,知道了實情,當然要替你弟弟申冤,這是說都用不到說的。我現在再要問你一句,將來你進狀子,會不會把如何訪得實情,敘了進去?當然不會,是不是?」

「是!」楊大姐說,「我將來要進狀子,一定先請教李老爺,有關礙的話,一句不說。」

「好!」李司獄說到這裏,將楊大姐從頭到腳,仔細看了一遍。

三十四五歲的楊大姐,徐娘風韻,還着實動人,讓陌生男人這樣盯着看,不由得發窘,臉泛紅霞,略添少婦的嬌羞,更令人心動了。

「葉太太,有件事,我可得預先說明白,而且請你一定要好好想一想。」

「是!」楊大姐到這時候可也有些害怕了,因為李司獄的那雙眼睛,有着一種說不出詭秘神色,實在猜不透他此時心裏在轉什麼念頭。

「監獄里的情形,葉太太,你知道不知道?」

「親家!」倪照磨插嘴說道,「葉太太哪裏會知道?」

「只怕,親家,」李司獄答說,「連你也未必知道,其中的內幕說不盡,總而言之一句話,暗無天日!」

聽得這四個字,楊大姐悚然心驚,自然而然地想到她的弟弟,不知被折磨成什麼樣子了!

「葉太太,」李司獄說,「如果我能替你想出辦法,我只是間接託人。這種事,我是沒法交代下面照辦的,這一點你要明白。」

這就是說,李司獄不能拿這件事當公事去辦,因此,如果辦得不夠圓滿,或者出了差錯,他就無法向部下追究責任。他提出這個警告的意思是,如能入獄私探,一切還得靠自己;莫以為有李司獄作靠山,便可有恃無恐,否則,作興就會出事。

於是她點點頭答說:「是的,我明白,一切我都會謹慎小心。」

「對了!不過,又不光是謹慎小心的事,還要忍耐——不,不,」李司獄趕緊又更正自己的話,「不是忍耐,是——是要自己早早有個打算。」

「打算?」楊大姐問,「請李老爺告訴我,打算什麼?」

這一下,李司獄倒有些礙口了,招招手將倪照磨找到一邊,悄悄說了幾句。楊大姐遙遙望去,只見倪照磨臉上亦是尷尬的神色,不免更惴惴然了。

只是,她畢竟是有決斷、有膽氣的婦人,見此光景,不肯退縮,反而說道:「兩位老爺,不必為難,有話儘管吩咐。」

李、倪二人對看了一眼,取得默契,還是由倪照磨開口,話比較好說些。

「葉太太,我這位親家剛剛說過,獄中暗無天日,牢頭禁子更是十個有九個心狠手辣的。他們在外面,什麼都沒有,一到了裏面,什麼都是他的。尤其是有把柄落在他們手裏,那種敲詐勒索的可惡,是外人想都想不到的。葉太太,你年紀還輕,如果到了裏面,有人對你起了壞心,那時候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沒有人救得了你!」

楊大姐恍然大悟,心裏當然很害怕,不過,「不是女監嗎?」她問,「也有男的牢頭禁子管?」

「當然有。牢頭禁子不過不能進女監而已,其實這也是說說的,有那悍潑的女犯鬧事,禁婆壓不住,還不是得男的進去,才能了事。」

「那麼,所謂『起了壞心』,是怎麼起法呢?」楊大姐問這話的意思是,倘或摸一摸什麼,或者抱住親個嘴,看在兄弟性命交關的分上,也就忍了。

可是在旁人看,她這一問,幾近多餘。尤其以楊大姐的精明,不應該不明白,然則明知故問的用意何在呢?

話有些談不下去了。楊大姐很見機,發現倪、李二人面面相覷,頗有尷尬之色,知道自己的話問得不適當,因而急忙補充:「想來很麻煩的事!我不大懂,請兩位老爺教導!」

「教導不敢當,不過忠告應該提出。葉太太,」倪照磨說,「女人家名節要緊,萬一你在裏面吃了啞巴虧,我親家本是一番好意,變成害你了。或者你吃啞巴虧,一時想不開,那就不但害你自己,也替我親家無緣無故惹禍。這裏頭的關係出入很大!葉太太你要仔細想一想。」

這番話,語氣中雖還有含蓄,其實是非常清楚的了。他的意思是,探獄之時,或許會有獄卒,脅迫強暴,如果肯吃這個啞巴虧,是害了自己;不肯吃啞巴虧,鬧將起來,或者羞憤而尋短見,由此牽出真相,李司獄的責任就不輕了。

這就可想而知,如果自己沒有一個明確的表示,李司獄不會肯幫忙。但如果說願意吃啞巴虧,就是不惜名節,這話在一個良家婦女如何說得出口?而且,既有此危險的警告,自己也確應該細細考量一下,值不值得去冒這個險?如果冒險,自己有幾分的把握可以出險?

楊大姐想來想去,這個險是非冒不可。憑自己的機智,有一半的把握能夠脫身。倘或李司獄再能加一二分的助力,就大有勝算了。

想停當了,她說:「兩位老爺,我雖是兩截穿衣,三綹梳頭的女流之輩,說話一定算話。將來不管怎麼樣,我決不會害李老爺。進去了,我當然也懂裏頭的規矩,要盡意思的地方,一定盡到;能忍的地方,一定忍耐,萬萬不敢得罪他們。我想,他們知道我的來頭,『不怕官,只怕管』,總得賣李老爺一點面子,也不好意思過分逼我。」

「萬一真的過分逼你呢?」

楊大姐自以為自己的話,說得夠清楚了,不想倪照磨還是打破砂鍋問到底,不免感到窘,強笑着說:「現在倒是倪老爺在逼我了?」

「誤會,誤會!葉太太,」李司獄對她的話很滿意,所以介面作了承諾,「就這樣,我一定替你想法子。」

「是!」楊大姐斂衽為禮,「多謝兩位老爺,如果我兄弟冤枉能夠洗清,一定要供兩位老爺的長生祿位。」

「言重,言重!不過,有一點,我要再提醒你,葉太太,你今天自己說過的話,不可忘記。」

「決不會忘記。」

「好的!我明天大概就可以給你迴音。」李司獄轉臉說道,「親家,仍舊是我通知你,請你轉達呢,還是怎麼樣?」

「由我這裏轉,多費周折,直接告訴一個姓李的好了!」

倪照磨將李景山喚了進來,見過李司獄,彼此約定,由李景山在第二天中午到李家來聽信。

回到眾安橋長泰客棧,楊大姐將與倪、李見面的經過,很詳細地說了給詹善政、楊恭治還有李景山聽。雖然李景山是生客,但事到如今,也沒有什麼可以礙口的,她將李司獄所提,在獄中可能會遭遇失身的危險,毫無隱飾地說了出來。

「這,」詹善政神色凝重地說,「大姐,你還得要考慮。」

「是的。大姐,這不是開玩笑的事。」

「我想,不要緊!有辦法可以擋得過去。」楊大姐旋轉身子,正對着李景山說:「李二爺,俗語說的送佛送到西天,這件事還得要請你成全。」

「言重、言重!楊大姐,只要我能效勞得上,沒有不盡心。你請說。」

「我在想,人家跟我無冤無仇,何必一定要壞我的清白。監獄裏頭的人,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無非想幾個好處,我想再花個百把銀子擋擋災,要拜託李二爺想個法子。」

李景山吸了口氣,有些茫然之感,因為直接往監獄里去打點的事,他還沒有辦過,不知如何着手。

見他躊躇不語,楊大姐便即說道:「李二爺,你慢慢想,我先跟舍弟說句話。」

她將楊恭治喚到一邊,悄悄叮嚀兩件事:第一,立刻趕回餘杭,再去湊幾百銀子送來。第二,她準備入獄這件事,除了楊乃武的妻子以外,任何人面前都不可泄露隻字。

「我知道,這裏頭出入關係很大,你不說,我也知道。不過,」楊恭治又說,「大姐,這件事你要再想一想,萬一出了什麼事,大姐夫家知道了,不得了!」

「不會出事!就出了事,只要我不說、你不說,誰也不會知道。」

楊恭治恍然大悟,楊大姐為了救同胞手足,已經決定在必要的時候「吃啞巴虧」。良家婦女預備做這樣的犧牲,實在罕見。

轉念到此,他既感動,又感傷,「大姐,」他說,「我實在沒有話了!總而言之,也是合該有救!」

「不見得。不過人事總要盡。」楊大姐說,「你此刻就動身,明天一定要趕回來。」

交代完了,重複回屋。李景山已經想好了,「楊大姐,」他說,「一客不煩二主,我想仍舊托李司獄,不過上門得有個因頭。你看——」

他沒有再說下去,是故意不說,楊大姐想了想,明白了,說聲:「你請坐一坐,我馬上就來。」

回到自己屋裏開了箱子,把預定要送李司獄及李景山的酬勞,照數點齊,包了兩個紅包,用塊手絹包好,走出來便遞給李景山。

「李二爺。」她說,「一切都心照了。」

李景山知道裏面是什麼,接過來捏在手裏,「楊大姐,」他問,「裏頭的打點,你要給我一個『尺寸』,我才好辦事。」

「一個整數,不知道夠不夠?」

這是指一百兩銀子。李景山點點頭說:「我知道了。楊大姐既然相信我,我亦就不必多說了。」

於是李景山帶着紅包告辭,一出長泰客棧,先拿自己該得的一個紅包收起,另外三百兩銀子,雖然詹善政有話,一切都包在裏頭,倪、李二人那裏能少付一文,自己便多落一文。但那也無非口惠而已,應該原封不動,送交倪槐,才是正辦。

到得倪家,閉門密談,倪槐盛讚楊大姐,「誰說女人家沒用,像那位葉太太,說話行事,差一點的男子,真不及!」他說,「她很厲害,不過厲害在正路上,不能不叫人佩服。可惜,女人家總是女人家。有些風險不能不冒,誰也替不得她。」

「有樣東西可以替。」李景山雙手一兜,做了個大元寶的手勢,「錢!」

「噢,她怎麼說?」

「慢慢來,我一樁一樁交代。倪二爺,喏,這是她叫我送來的。」

倪槐從李景山手裏接過紅包,一看是張三百兩的銀票,微有喜色,隨即問道:「這筆數目怎麼分法?」

「自然是請倪二爺做主。」

「做主的不是我,是我親家。」倪槐問道,「你的在不在裏頭?」

「我的不要緊!」李景山含含糊糊地答說。

「不!大家做事有個規矩,來手二成,我會替你在我親家面前說。如果事情真的可以做,這數目也可以了,當然會分出來給你;但如數目上還有斟酌,也要請你再去說一說。」

「是!如果李司獄一定說,是還要添,我把話轉到就是。不過,要請李司獄在裏頭再關照一聲,或者直接指定一個人,我自己去接頭。葉太太的意思是,願意再花個幾十兩銀子『保平安』。」

「保平安」是免於受辱之意。倪槐答說:「能這樣最好。本來,監牢裏頭雖然無法無天,牢頭禁子到底也要看看上官的面子。不過,不怕一萬,只怕萬一,那位葉太太的一雙眼睛太靈活,色鬼一看就會動心,倘或出事,未免對不起人家,所以不能不言明在先。如果她再肯花些小錢,我想平安是可保的。現在這樣,你跟我一起再到李家去一趟,得人錢財,與人消災,把事情都談好了它。」

說完,相偕去訪李佩瓊。巧得很,正有臬司監獄一名管事的差役在那裏——此人名叫鄭興,是奉召來談這件事的。所以李佩瓊先請倪槐、李景山在書房裏坐,直到談完,方來會客。

李景山很知趣,見過了禮,迴避到廊上,容他們兩親家先談。過了好久,只見倪槐從窗子裏向外招手,他方始重新入室,只見倪、李兩人神態閑逸,知道事情成功了。

「事情可以做。」李佩瓊說,「大致是這樣,最近女號里報病,照例是請女醫生到裏頭去看病,葉太太就算女醫生帶去的人;到了裏頭,再安排跟葛畢氏見面。至於細節,請宗兄直接跟一個姓鄭的去談。喏,這裏是他的地址,今天晚上,他會在家。」

「是!」李景山將一張字條接過來看,上寫:「鄭興,住萬安橋,關帝廟後身。」

李景山常干這種說合官司,夤緣非法的勾當,知道如今的關鍵已移在鄭興身上,心裏倒不免有些懊悔,自己是失策了。像這樣的事,本來說小不小,說大不大,瞞上不瞞下,只要有路子容易得很。當初應該託人去找鄭興,而拿倪槐、李佩瓊做個幌子,那一來楊家仍舊花那麼多銀子,自己卻可以落下許多,如今看起來鄭興那裏一百兩銀子還不夠,楊家固然還要再花,自己亦無別的好處,而且多費周章,徒耗工夫,豈不是做錯了?

幸好,倪照磨倒還「光棍」,將他那「兩成頭」照數扣了出來,立即過付,做事總算還痛快。李景山計算了一下,這個年不但過得去,還可以過得很肥。再想想,這也是陰功積德的事,便越發起勁,未去看鄭興以前,特意多跑一趟長泰客棧,找到詹善政,先報一個「喜信」,附帶作個伏筆,好讓他跟楊大姐心裏有數,事情可以辦成,錢財猶須耗費。

萬安橋是座極高大的橋,運河漕船所經,橋洞不高不大不行。橋頭東西各一座關帝廟,橋西遠比橋東來得熱鬧,李景山判斷鄭興是住在橋西關帝廟的後身。

到得那裏一問,提到臬台衙門的「鄭頭」,立即便有人答說:「你到老地方去找,一定在。」

「老地方?」李景山賠笑問道,「不知道哪個老地方?」

「噢,想來你跟鄭頭不熟,不知道他的習慣。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他總有三百六十天在大昌吃酒。喏,就在前面,你一進門就看見了。」

「是,是!多謝,多謝。不過,我還不認識鄭頭。」

「不認識也尋得着,渲紅一個酒糟鼻子,一望而知。」

果然,一踏入大昌便看到了。鄭興約莫五十歲左右,紅臉白髮,一個極大的酒糟鼻子,相貌古怪而威嚴,真不像是個身份低微的獄卒。李景山先不上前,站在門口細細打量一番,心想,照此人的相貌看,是個很痛快的人,不過脾氣一定不好,說話要當心,惹惱了他不易挽回。

這樣想停當了,才踏上前去,含笑彎腰,仍客氣地問道:「你老想來是鄭頭?」

李景山穿着棉袍,總算是斯文一脈,而鄭興一件老羊皮襖,大襟翻了開來,一隻腳還蹺在條凳上,這副模樣,遇到這樣一位陌生人,這樣客客氣氣地來問訊,自不免有失禮之感,急忙將一隻腳放了下去,欠欠身子答道:「不敢,不敢!我姓鄭。請坐。」

「敝姓李,跟李司獄同姓。」

「噢,噢!」鄭興很快地向周圍看了一下,「我知道了。李相公,我請你吃酒。」

這樣顧左右而言他的說法,便是暗示他不必再往下說。李景山深喻其意,便即答說:「該我請!前面有家小館子還不錯,我們到那裏吃酒去。」

「好的。我們馬上走。」

鄭興點點頭,站起身來,不必算賬,只跟夥計招呼一聲,便即揚長出店。走過十來間門面,他回身站定了說:「李二爺,我有個地方,平常朋友不帶去的。」

這話有兩層意思,第一,表示另眼相看;第二,暗示所談的事必須慎密。李景山也很機警,隨即答道:「你那個地方,我不會跟人提起,更不會告訴人家,我到過你那個地方。」

「好!」鄭興滿意地點點頭,不再多說了。

不多片刻,鄭興到了一條極窄的巷子裏,推開一處小門,裏面高大的圍牆,圈出一個小小的天井與三間平房。堂屋中出來一個三十歲左右的婦人,也不稱姓,也不道名,向鄭興問道:「這時候回來做啥?」

「有客人在這裏。」鄭興亦不為李景山引見,只吩咐那婦人說,「阿香,先泡茶,后吃酒。」

李景山有數了,阿香是鄭興的外室,便點點頭說:「阿嫂,來打擾你了。」

「好說,好說!請裏頭坐。」

進了堂屋,兩人隔着方桌對坐,隨即談入正題,「司獄老爺告訴我了!」鄭興說道,「這件事擔子很重,不過,我願意幫忙。」

「是,是!鄭頭,我們那面完全知道,感激得很。鄭頭你兩個『門口』,開銷不輕,過年了,裏頭的弟兄也苦得很,一點點小意思,真拿不出手。」說着,他將倪照磨那裏分來的二成回扣,六十兩銀子一個紅包放在桌上,推到鄭興面前。

「這裏多少?」

「六十兩。」

「楊家只出得起六十兩?」鄭興平靜地問。

李景山跟詹善政、楊大姐都是剛剛認識,楊家的境況如何,毫無所知,不便亂說。想一想答道:「這是楊乃武的姐姐交出來的。大概是她自己的私房錢。」

「好!我收了。」

李景山想不到鄭興做事,如此爽快,一方面佩服,一方面倒不免抱着歉意,自覺是欺了鄭興。

「李二爺,老實說,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像這樣的事做一件,身家性命都在上頭,如果是不相干的人,六百兩我也不肯。」鄭興緊接着說,「如今我願意幫忙,是為了三個緣故:第一,司獄老爺的交代;第二,那位葉太太有膽量敢進來,我倒要看看她是啥角色;第三,楊乃武這件案子,是冤枉的。」

「是冤枉的?」

「咦!」鄭興詫異了,「你們自己人,莫非你不知道?」

這句話問住了李景山。已經失言,不宜再作牽強的掩飾,說了一半真話:「我跟楊乃武的小舅子小詹是好朋友,不過好朋友總不比郎舅至親,所以小詹的話,我亦不敢十分相信。現在聽你說他冤枉,那就一定是冤枉的了。」

「冤枉也有好幾種,像楊乃武這種,叫作『理屈情不屈』,他自己當然也有不對的地方,這且不去說它!我們回頭再來談葉太太的事。」

照鄭興的說法,楊乃武作惡多端,而且與小白菜亦確有姦情,壞了婦女的名節,所以這次被牽連在內,亦可以說是報應,不過報應太重了些。

「那麼,真正的兇手到底是誰呢?」

「這就要看看葉太太的本事了,能不能從小白菜嘴裏套出真話來!」

談到這裏,李景山突然有所發現,似乎鄭興對這件逆倫大案的真相如何,亦頗想了解。鄭興如此,他的同事可想而知。推究其故,當然是由於好奇,但成分不會太重,此輩所見的稀奇古怪的案子很多,不像一般人那麼好奇。然則主要的原因是出於不平,不平思平,因爾關切,希望楊大姐能為他們揭開疑團。

照此說來,楊大姐入獄私探,應該受到「歡迎」;李司獄怕她在獄中受辱,便是過慮,甚至可說是杞憂了!

這樣的想法,是不是太樂觀了些?李景山心想,此時正宜談此事,便即問道:「鄭頭,有人提了個警告,我不大相信,不知道好不好說?」

「說嘛!忌諱點啥?」

「有人說,像葉太太那樣,三十剛過,俏刮刮的女人,進到裏頭,好比自投羅網,十之八九,會有人捏住她私下進獄的把柄,糟蹋了她。這話,說得太過分了吧?」

「不過分!」鄭興很坦率地說,「李二爺,我跟你老實說,吃我們這行飯的人,腦筋里轉的念頭,跟別人不同,總是在想:都是批壞人,應該要打要罰!這也怪不得他們,住是住在陰風慘慘的地方,看是看到滿臉橫肉、兇巴巴的強盜賊,聽是聽到的各式各樣的壞事。你想想,這個人的腦筋怎麼好得了?」

「是的,是的!不經一事,不長一智,你講得真透徹。那麼,話再說回來了,葉太太進去,只怕也會有麻煩?」

聽得這話,鄭興大為詫異,「她怎麼會?李二爺,你是怎麼想的?」他頗有不悅之色,「莫非你當我姓鄭的是半吊子?」

原來鄭興的意思是,不相干的人可能會遇到如李景山所說的情況,是他所「招呼」的,當然另作別論,不消說得。

「是!是!」李景山於欣慰之餘,心甘情願地道歉,「鄭頭,我問得多餘,我問得多餘,是我不對!」

鄭興笑笑,不再詰責。恰好酒菜亦已上桌,李景山心滿意得之際,頗有酒興,鄭興見了舉杯爽快,亦覺得是個很好的酒友,不妨交一交。

「李二爺,俗語說的是公門裏面好修行,我們這一行作的孽不少,要積陰功也很容易。比葉太太這種情形還要麻煩的事,我們也做過。那當然是犯法的,如果發作,罪名不輕,當然也要值得。你說,是不是?」

這是鄭興在為他營私索賄找借口,李景山心裏明白,連連點頭:「不錯,不錯!不能說為了積陰功,一家老小就可以不養。予人方便,自己方便,是一定的道理。再說,犯法亦有各種各樣的犯法,利己而不損人,法無可赦,情有可原,哪怕坐牢,心裏是安逸的。」

「對!」鄭興很興奮地一拍桌子,「李二爺,到底是讀書人,話講得透徹。我講個犯法而利人利己的故事你聽。」

「好極了!不過,鄭頭,我先要問一句:這個故事是不是你親身的經歷?」

「李二爺,天下烏鴉一般黑,牢頭禁子就是牢頭禁子,到哪裏都是一樣的。」鄭興喝口酒,開始講故事,「有家人家姓吳,五世單傳,到了第四代上還發了大財,是因為——」

是因為挖到了長毛所埋着的珍寶,俗稱「掘藏」,是財迷夢寐以求的事。

姓吳的為人謹慎,雖掘著了藏,家貲可以論百萬,但依舊保持寒素家風,而且善於經營,生意做一樣,賺一樣。到死下來,光是窟藏的現銀,就有二十餘萬之多。

不幸地,單生一子,偏是紈絝,父親在世,尚有顧忌,一旦披麻戴孝,哀哭盡禮以後,隨即敞開來大玩特玩。有一次在賭場里跟人發生衝突,小吳亮出刀來,對方跪地求饒,但小吳宿酒未醒,一刀下去,正中要害。這是「故殺」,依律法絕無寬減的可能。官司打到省里,仍然敗訴。

小吳是第五代的獨生之子,他一死,吳家便算絕嗣,所以吳老太太傳出話來,誰救得了她的兒子,願以萬金相贈。有人登門自薦,說是她家兒子的性命,他救不得,但可以設法使吳家不致絕後,換句話說,就是讓小吳留下一條「根」。

他的辦法分兩個步驟。小吳是斬立決的罪名,只等部文一到,立即處斬,所以第一步是到刑部去打點,居然讓他走到了關節。「釘封文書」到省,打開來一看,錯了,是雲南昆明有個強盜,刀傷事主,判成死罪,經刑部核准的公文,錯寄到了浙江。這一來,小吳就可以多活半年。因為浙江將錯了的公文,寄回刑部,固然只有二十天的工夫,一來一往,不過一個半月,但要將雲南那面錯了的公文追回來,掉還補寄,非半年不可。當然,這是故意出的錯,像這種錯誤,並不算一回事,承辦官員至多罰俸而已,但在暗中卻有上千銀子的好處。

在此半年之中,吳家又將監獄里的關節打通了,挑選宜男的健婦,送入獄中與小吳好合。然後將那些健婦養在家,好生款待三個月以後,如果沒有喜信,送一筆酬勞遣回;否則一直供養到足月臨盆,或去或留,悉聽自便,願留的不必說,不願留的,另酬重資。這都是預先說好了的。

「結果呢?」李景山問道,「小吳可曾留一條根?」

「豈止一條根?同時有喜的有五個,生下四男一女。五世單傳變成五世其昌了。」鄭興大口地喝着酒說,「這不是雖犯法而積了陰功的事?」

聽他講得親切有味,連細節上都交代得很清楚,李景山相信這就是鄭興的經歷。因為如此,他越有信心,楊大姐入獄私探,決不會有何意外發生。

收拾閑話,又歸正傳。問到楊大姐私自入獄的日期,鄭興答說:「就在後天。你關照葉太太,明天中午先跟王大媽見個面。」

「王大媽就是那個女醫生?」

「對!王大媽的公公、丈夫,以前都承應監獄里看病的差使,在錢塘縣補個名字,吃一份糧。一場時疫,父子兩個都見了閻王。王大媽無依無靠,好得也懂點醫道,就頂了她丈夫的名字,替犯人看病。人倒還熱心。」

「是。怎麼見面?」

鄭興沉吟了一會兒說:「還是要我派人帶了去。你跟葉太太在官巷口福記茶店等我好了。」

「那麼,」李景山問道,「要送禮吧?」

「那倒不必!手裏拎幾個點心匣子也不方便,你叫葉太太包十兩銀子一個紅包,當面給她好了。」

「是了!多謝,多謝!準定明天中午在福記茶樓見面。」

王大媽五十有餘,六十不到,又高又胖,南人北相,像個山東老太太。她跟鄭興很熟,也很馴順,鄭興說什麼就是什麼。

「葉太太,有我們鄭頭關照,凡事都好商量。」她說,「監獄裏頭,你從前去過沒有?」

「王大媽,你也是!」鄭興毫不客氣糾正,「好好的人家家裏太太,怎麼會去過?」

「啊喲喲,我說錯了,對不起,對不起!」王大媽爭忙道歉,同時解釋,「我的意思是,裏頭總跟外頭不一樣,難免心裏會怕。」

「我不怕!」楊大姐率直答說。

「那再好沒有。」王大媽又說,「不過,到了裏頭要委屈你。」

「不要緊!請王大媽說。」

「裝龍像龍,裝虎像虎,做我的手下,要委屈你替我拎藥箱。」

「那當然。」

「藥箱不會太重吧?」鄭興插嘴說道,「太重了,怕葉太太拎不動。」

「不重,不重,一個小藤箱。不過——」說到這裏,王大媽問鄭興,「鄭頭,照規矩,最後才到死囚號子裏,葉太太是跟我一號一號看過去呢,還是怎麼樣?」

這意思是說,如果楊大姐裝作下手,跟着王大媽一號一號去看病,就得做出一個下手的樣子來,聽她的招呼,為病號理傷換藥。倘或此道不在行,就露馬腳了。

這是必須顧慮的一點,鄭興考慮了一下,斷然決然地說:「不必多露面,一進去我另外安排地方,讓葉太太在那裏等。你也快一點,快到死囚號子裏了,來招呼我,帶葉太太進去。」

「這樣更好!省事多了。葉太太,你明天一大早來就是!」

「多謝王大媽。」楊大姐將個紅包塞在她手裏。

不但有紅包,楊大姐還退下一個金戒指,拉起王大媽的手,親自替她戴上。這一來情分當然不同,鄭興認為自己可以走了。

「李二爺,拜託你陪鄭頭去吃飯,挑頂好的館子,不要替我省錢。」楊大姐說,「我再陪王大媽談談。」

「我知道。」李景山問說,「回頭要不要來接你?」

「不必!我自己會回去。」

「明天早點來!」鄭興向王大媽說,同時遞過去一個眼色,示意她對楊大姐說話要留心,辦不到的事,不可輕諾。

原來楊大姐已存下深心,料知這場官司若能翻案,一堂一堂就盡有得審。小白菜與楊乃武的性命是拴在一條鏈子上,禍福相同,將來的口供便應該互相呼應。如果能夠有王大媽死心塌地幫忙,暗中為小白菜傳遞消息,官司就更有打贏的希望了。

當然,這層意思眼前絕不能透露,可是冷灶卻要趁早燒起來。好在對王大媽示惠,極其方便,時已正午,現成就有個極好的題目。

「王大媽,我請你那裏吃飯去!」

「不要,不要!你破費,我心痛。你要不嫌怠慢,就在我這裏吃飯,不過實在沒有像樣的菜請你吃。」

「那地方也便得很。我剛才看見,巷口就是小菜場,王大媽借只籃子給我。」

籃子就在走廊上,楊大姐不由分說,挽著菜籃就走,不消片刻,買回來一籃菜。儘管王大媽一再推辭,她仍舊自作主張地洗剝切割,下鍋煎炒,反客為主地做成了一頓頗為豐腴的午飯。

「真正過意不去,葉太太——」

「王大媽,」楊大姐搶著說道,「不是我客氣,你不能叫我葉太太,明天在裏頭這樣一叫,就露馬腳了!我叫秀貞,你叫我名字。」

「啊,不錯,不錯,我倒還沒有想到。那我就失禮了,要叫慣了才好。秀貞,」王大媽放下飯碗說,「我有句話關照你,明天不要打扮,衣裳穿得越樸素越好。」

「噢!」楊大姐很注意地看着她。

「牢頭禁子調戲女犯人,不當一回事。你有老鄭保你的鏢,當然不要緊,不過總是『做忌』一點的好。還有,死囚號子裏有個瘋子,你要當心。」

聽這一說,楊大姐大為不安,她平生最怕無可理喻的瘋人,急急問道:「是『文瘋』,還是『武瘋』?」

「文瘋。」

文瘋不過胡言亂語,不比武瘋會動蠻打人,楊大姐稍微放心了些,想一想問道:「能不能避開?」

「就在小白菜隔壁一個號子裏。這個瘋子也是謀殺親夫的案子,有時候瘋,有時候神智又很清楚。大家說她是裝瘋,只好關在那裏再說。我說你要當心,倒不是說要避開她,她關在號子裏,你不必怕她。怕的是,你們在談天的時候,她忽然發起瘋來,少不得有人會進來,那一來,你也就躲不掉了。」

「啊!這倒是個很大的麻煩!」

「要看運氣。」王大媽說,「我想不要緊。」

王大媽認為鄭興應該顧慮到可能有這樣的意外,事先會有安排;如果他不曾想到,楊大姐可以向他提出。此外,女監中看守死囚號子的「禁婆婆」,王大媽亦可以跟她打招呼。當然,空口說白話是沒有用處的。

「那禁婆婆夫家姓蕭,綽號『笑面虎』,人很厲害。不過,衙門裏面向來是『火到豬頭爛,錢到公事辦』。葉太太,你出手很大方,笑面虎一定肯幫你的忙。」

楊大姐連連點頭,不必明說,只應得一聲:「我都懂!」

回到長泰客棧,楊恭治亦已由余杭返回杭州,帶來五百兩銀子,有銀票、有現銀,現銀又有元錠、小元寶、墨西哥鷹洋,雜七雜八的,湊成一個整數,可以想像得到,這筆款子,來之不易。

除此以外還有封信,是楊乃武的妻子託人寫來給楊大姐,話不多,但很實在。說是正在變賣田地,年內不可能脫手,但談得已有成議了,一過來年元宵,就可脫手,為數約有兩千銀子。這場官司一定要打,只要能救丈夫,傾家蕩產,在所不惜。「一切請楊大姐做主,費用無須顧慮。」

楊恭治念完書信,又轉達了同樣意思的口信,楊大姐頗感安慰,「事情到現在為止,總算一切順利,明天我進去以後,如果也是這樣順利,局面就有『扳』過來的希望了!」她停了一下說,「錢這一個字,是說不得了!如今是緊要關頭,只有放開手來做。你們兩個,一個看家,一個陪我上街。」

楊恭治遠道而來,需要休息,留他看家。詹善政陪着楊大姐上街,先到銀樓,兌了幾個現成的金戒指,輕重不等,最重的一個,足足三錢,是預備送給笑面虎的;其餘的都在錢把左右,以備不時之需。

然後到估衣店買了一件灰布棉襖,一條黑布裙。繡花鞋最好不穿,但弓鞋都是自己做,買不到現成的,只有另想別法。

回到長泰,已是上燈時分,匆匆吃完晚飯,楊大姐就回自己房間上床了。不過四更時分,便已起身,從知人事以來,這天是第一次不梳頭,只拿黃楊木梳稍微攏一攏,脂粉當然不用,而皮膚仍嫌太白——她聽人說過,有那年輕貌美的寡婦,矢志守節,顧慮到會招惹游蜂浪蝶,故意用黃連或者干荷葉煎水洗臉,將雪白的皮膚,弄成黃渣渣一副病容。似乎可以如法炮製,但又怕由白變黃之後,再也無法復原!想想還是捨不得,只好算了。

繡花弓鞋卻好想辦法,用把剪刀將鞋幫上綉滿了的紅花綠葉,盡皆挑破,理凈線頭,然後門角落裏抓把灰塵揉在鞋幫上,立刻變成灰黑。配上臃臃腫腫的灰布棉襖黑布裙,一下子好像老了十年,是個不大起眼的鄉下中年婦人了。

楊大姐扎扮停當,方始飽餐一頓。然後由詹善政陪着,依照約定,到縣司衙門後面一家茶店坐等。

這家茶店雖小,生意好得出奇,但缺少一般茶店那種高談闊論,或者自在悠閑的歡樂氣氛,因為顧客以探監與尋門路來談官司的居多,不免面帶愁容,寡言難笑。如果有事必得開口,亦總是交頭接耳,唯恐人聞,越使人興起陰黯蕭索、隱隱不安之感。

唯一的例外是楊大姐,想到入獄之後,便是揭破真相、改變局面的開始,不由得一陣一陣地興奮;轉念到監獄中種種得諸傳聞,從未親歷的景象,馬上就可以得到確實的印證,自然而然地激發了濃重的好奇心;但記起李司獄的警告,少不得又有些惴惴然。這樣思潮起伏,一顆心靜不下來,神情之間難免急躁了。

「怎麼還不來?」

「會來的!」詹善政低聲勸勉,「大姐,你要穩得住。」

楊大姐將「穩得住」三個字,切切實實地咀嚼了一會兒,果然心定得多了,默默地考慮著,見了小白菜應該怎麼開口?如果她不肯吐露真言,又將如何?

正在沉思著,忽然覺得有人拉她的衣袖,抬眼看時,詹善政正向外努嘴:王大媽來了,正跟人在進門之處低聲交談。

「走吧!我們迎上去。」

「等一下。」詹善政說,「她跟人在談事,不便。」

等了一會兒,只見跟王大媽談話的那中年男子,拿一張紙交了給她,然後點點頭離去。楊大姐猜想是有封信託王大媽帶進監獄,心裏在想,與小白菜見了面以後,也可以照這樣子,託人帶封信給打入死牢的胞弟。

「去吧!在招呼了。」詹善政一面說,一面將茶錢放在桌上,陪着楊大姐走到門口。

王大媽不發一言,轉身便走,到得人跡較稀之處,方始站定腳說:「秀貞!你不要怕。」

「我不怕!」楊大姐伸手去接她的藥箱,一個藤籃,並不算重。

「你回去好了!」王大媽又跟詹善政說,「等下我送她回去。」

說完,王大媽邁開一雙鯰魚腳,領頭先走,楊大姐拎着藥箱,緊緊跟在後面。這天極冷,但有極好的太陽,四五個頭戴紅黑氈帽、棉襖或者老羊皮襖紐扣不扣,用條帶子束住的差役,在曬太陽,吸旱煙。他們都認識王大媽,但招呼過後,視線都落在身後的楊大姐身上。

「王大媽,」有人問道,「你新添了一個幫手?」

「是啊!是我外甥媳婦。」王大媽說,「年紀大了,不能不找個幫手,將來好替我,養我的老。」

聽這一說,楊大姐大大方方地,含笑點個頭,跟着王大媽往裏走。私下入獄的第一關,就這樣順順利利地闖過去了。

進大門是個院子,對面一排平房,只見鄭興站在走廊上閑眺。這一下,楊大姐更放心了,知道他是特意來接應的。

「鄭頭,」王大媽搶先招呼,為的是要將靈機一動,新認的這個「親戚」告訴他,免得在第三者面前談起來時,接不上頭,「今天我帶了我外甥媳婦來做幫手。請你老多照應!」

「好的,好的!」鄭興亦裝作初次相識般,向楊大姐點點頭,然後向王大媽說道,「胡大先生送了一批葯,你來看看,哪樣病有哪樣葯好用,心裏有個數。」

「胡大先生」就是通國皆知的胡雪岩,號稱「胡財神」,他開着一家海內聞名的藥店,招牌叫作「胡慶余堂」。這家藥店的藥材,特別地道,因為珍貴重要的藥材,大多出在西南、西北的深山中,而西征的元戎、東閣大學士陝甘總督恪靖侯左宗棠,與胡雪岩的關係密切異常,西征的糧餉軍械,大都由胡雪岩在上海專設「糧台」採辦。所以,胡慶余堂採購陝甘、雲貴、四川的藥材,不但進貨便利,而且價錢公道;同時用解運糧餉軍械的車輛人力,回空運葯,水腳亦格外便宜。有此幾個人所莫及的有利條件,加上資本雄厚,經營得法,胡慶余堂的聲譽,直逼京師數百年老店的同仁堂。對胡雪岩名與利來說,有錦上添花之妙。

不過,胡雪岩卻非為富不仁之輩。杭州有錢人家的老太太,最講究「做好事」,為兒孫種福,胡老太太喜歡做好事,而胡雪岩是孝子,仰體親心,亦以博名,做好事的手筆很大。各省水旱災荒,米一捐就是幾千石,棉背心一送就是上萬件。至於在本鄉本土的杭州,夏天施茶施醫,冬天送米粟、舍棉衣,不在話下。逢年過節,澤及囹圄,總有大量的食物藥品送來。葯是早就送來了,鄭興不過借個因頭,好延她到室內去密談而已。

於是王大媽欣然應諾,隨着鄭興進了靠東面轉角的一間平房。這裏是鄭興休息兼辦事的地方,一張床,一張方桌,桌上堆著些保和丸、紫雪丹、六味地黃丸等等成藥。

鄭興特意都把窗門打開,以示無私,而實在是防備有人經過,便好住口。四下無人,正好說話,「王大媽!」他說,「你儘管去看你們的病,手腳快一點,看完一大半,到這裏來吃茶吃點心,歇一歇再作道理。」

「好!那,」王大媽指著楊大姐說,「她就交給你了。」

「我知道。」

「噢,還有句話。」王大媽說,「死囚號子裏關了個瘋子在那裏,到時候發起瘋來,驚動大家,那是不得了的事。」

「瘋子死掉了!」鄭興毫無表情地說。

「死掉了?」王大媽大感意外,「哪一天死的?」

「總有十來天了。王大媽,你不要管閑事了!只管你走。」

等她一走,鄭興起身走到床腳邊往板壁上一推,有扇門「呀」然而開,原來裏面還有間密室。

「葉太太,你請裏面躲一躲!」

楊大姐心有些慌了!這間密室,可能就是一個陷阱,知人知面不知心,說不定鄭興就是一個無惡不作的壞蛋。雖然他曾坦白承認獄中有許多不見天日的黑幕,彷彿是「真小人」的樣子,其實比「偽君子」更來得陰險。

這樣轉着念頭,表面不免略顯躊躇,鄭興靜靜地看着她,並不催促。而楊大姐從他沉靜的眼色中,忽然得到領悟,心一橫,坦然走了進去。

鄭興立刻跟進,門一關漆黑一片,可是聽得「咔嗒」一聲,眼前隨即一亮,原來鄭興將系著繩索的天窗打開了。陽光很強,斜照下來正好籠罩着鄭興的上半身,她看到他的臉色,越發覺得自己的猜測不錯。

「鄭頭,你在試我,是不是?」

「是的。」鄭興平靜地問,「葉太太,你知道不知道,我試你什麼?」

「夠不夠膽大。」

「不是!你敢跟王大媽一起進來,神色不變膽就夠大了。」

「那麼,試我什麼呢?」

鄭興欲語又止,最後搖搖手說:「算了,試過了不必再去說它了。」

這下,楊大姐更明白了。鄭興是試她有否不惜犧牲的決心——自己如果敢進這間密室,當然知道羊落虎口,會發生什麼事,而是準備接受的表示。可是,這樣來試,有沒有意義呢?

答案不待她問就有了,鄭興從容說道:「葉太太,你進來容易,以後一步一步,越來越難。難在什麼地方呢?難在你步步要冒險,可是步步要踏實。這非看得准,走得穩不可,一個失足,不但你自己不得了,我們也要陪你吃官司。弄得不巧,要家破人亡,所以不能不試一試你。」

「是,是。我知道,你鄭頭是好人,我是看得很準的。不過,現在照你說的話,大家是同船合命了,以後怎樣看得准,走得穩,請鄭頭先教教我。」

「好的,時候還早,你先請坐。」

鄭興熟練地不知從什麼地方拉出來兩張凳子,在光暈下對坐,膝蓋幾乎相接了。

「我先請問你,如果你跟小白菜見了面,她什麼話也不肯告訴你,你怎麼辦?」

「我,」楊大姐思索了一會兒答說,「我只當白來一趟。」

「好!」鄭興脫口讚許,卻又問道,「你會不會生氣?」

「氣在心裏。」

「氣不過了,會不會跟人去說?」

「決不會。」楊大姐說,「這件事怎麼好說?說了,害你們,也害我自己。」

「葉太太,你腦筋很清楚。我再問你,如果小白菜跟你說了真話呢?你怎麼辦?」

「那要看是什麼話。」

「譬如說,你兄弟並不冤枉,真的給了人家砒霜。」

「哪裏會有這種事?」楊太太的聲音不知不覺地提高了。

鄭興有失望的表情,「老實講,」他說,「我們就怕你沉不住氣。」

楊大姐不能不在心裏承認,自己是不知不覺中激動了。而對於鄭興的那句話,亦就有了許多領悟。人是有感情的,喜怒哀樂,不易排遣,尤其是在切身利害有關的時候,驚心動魄,更難勘破。

這就可以想像得到,自此以往,也就是跟小白菜見了面以後,感情上會遭遇許多衝擊。譬如,小白菜吐露了真兇的姓名,當然是一大喜事,但這還可以沉得住氣;倘或發覺竟真的是自己的胞弟做了兇手,或者小白菜一口咬住不放,那時的悲憤驚怒,不易自製,只要一爆發了,也就是整個入獄私探這樁不法之事的爆發,會牽累到李司獄、鄭興、王大媽等人,遭遇家破人亡之禍!

轉念到此,悚然而驚,但亦有欣慰之感,幸虧覺悟得早,錯誤尚未造成,還來得及防制。

防制就是自製。她凝神靜慮,自我估量,自己有沒有那種能夠接受任何嚴重打擊的勇氣?於是要設想各種情況,最殘酷的一種是:小白菜能夠舉出確切的證據,證明拿砒霜給她的,不是別人,正是自己的同胞手足。

果然如此,只好聽天由命了!她心裏在說,自己作孽自己受,只有將來等著收他的屍了。

這樣想下來,反倒有種心安理得的感覺。於是平靜地答說:「鄭頭,我想通了。一個人只要能做最壞的打算,就什麼都不在乎,事情也看得淡了。」

「能說這話,葉太太,你是真的想通了!我們旁邊幫忙的人,也可以放點心了。你等一會兒,我去安排,安排好了,我來通知你。」

鄭興起身走了。楊大姐回想剛才談話的經過,對鄭興更有信心,但也警覺到,由此開始,步步荊棘,一點都錯不得。凡事必須想停當了再做。鄭興所說的,「看得准,踏得穩」六個字,必得謹記在心。

過不多久,外面又有人聲了。鄭興去而復回,後面還跟着一個人,走到陽光之下,方始看清,是個中年婦人,瘦刮刮的一張臉,尖尖的鼻子,薄薄的嘴唇,稀稀的眉毛,嘴角掛着微笑。楊大姐一下就想到了,她就是王大媽所說的「笑面虎」。

果然,鄭興為她引見:「葉太太,她就是管女監的蕭二娘!」

「蕭二娘!」楊大姐看一眼鄭興說,「我叫秀貞,叫我名字比較方便。」

「那真失禮了!」蕭二娘的笑意更濃,「不過,這裏不是講客氣的地方,我就遵命叫葉太太秀貞。」

鄭興點點頭,也改了口,「秀貞,」他說,「我現在把你交給蕭二娘,她有話跟你說。」說完,他就走了,不過聽得出來,他仍舊在外面那間屋裏。

「蕭二娘,你好!」楊大姐是預備好了的,拉過她的手來,就將一個分量最重的金戒指,套在她中指上。

笑面虎的笑意更濃了,「秀貞!」她捏着她的手說,「你不要怕,一切有我。」

「是的,多謝蕭二娘,」楊大姐說,「這樣子幫我的忙,真是感激不盡。我住長泰客棧,還有兩三天才回餘杭,請蕭二娘到我那裏來玩兒,我還有些話想跟你說。」

「好的,好的。回頭再商量。秀貞,」蕭二娘問,「你跟小白菜認不認識?」

「不認識。」

「那麼你預備拿什麼身份跟她見面?」

這一問將楊大姐問住了,不過,她很機警,立即反問一句:「蕭二娘,你看呢?」

「一個人在這種地方,遇見親人一定會哭哭啼啼,你雖跟她不認識,一提起來,有你弟弟的情分在那裏,就跟親人一樣了。說不定她會動感情,哭出聲音來不方便。」

「是的。」楊大姐問,「那麼,我如果不說破身份,又怎麼說呢?」

「造個因由很方便。好在小白菜見你能夠到裏頭來跟她見面談話,一定是有來頭的,如果有冤枉,定會實說。」

此言大有道理。楊大姐考慮下來,覺得隱藏身份跟小白菜見面,是個極好的建議,盤算下來有許多方便,因而欣然許諾:「好的!我聽蕭二娘的安排。請你吩咐,我算什麼身份就是什麼身份。」

「不必說得太詳細,含含糊糊反而好。」蕭二娘想了一下說,「秀貞,你仍舊是葉太太,是杭州城裏一位大官家的女西席,這家的老太太聽說小白菜遭了冤枉,很可憐她,所以派你私下進來跟她談一談。你懂了嗎?」

楊大姐聽她一說,便全都領會了,「是,是!我明白。」她說,「我會隨機應變。」

「好!不過,你自己不要動感情,一露馬腳,小白菜起了疑心,你就聽不到真話了。」

「是!」楊大姐很誠懇地受教,「多謝你提醒我,我會當心。」

「那就走吧!在我住的地方跟她見面。」

「那可是太好了!」楊大姐驚喜而感激,「太好了!」

原來楊大姐人雖豁達爽朗,但世俗之見仍不能免,年近歲逼,也要討點順利,總覺得入獄已是萬不得已之事,再要進入死囚號子,是件大晦氣之事,如今不想能在無意之中,解消了心裏的一個疙瘩,這一喜非同小可!

「你先到我那裏去等,我再去提她來。」

「是!」楊大姐又摸了個小一點的金戒指在手裏,拉住蕭二娘問道,「你有沒有女兒?」

「有一個。」蕭二娘照實答說,神情之間,未免詫異。

楊大姐心想,一個最好。如果有三四個破費就太大了。「喏,蕭二娘,」她將金戒指塞過去,「是我送你家小姐的,就算壓歲錢好了。」

笑面虎當然笑納,心裏也還有些懊悔,早知如此,不如多說一兩個。但轉念想到,楊乃武這場官司倘能翻過來,細水長流還有得打,撈外快的機會盡有得是,也就釋然了。

出了密室,楊大姐覺得雙眼眩痛,閉一閉眼再睜開,只見笑面虎跟鄭興在低聲接談,便站遠了等待。不一會兒,鄭興招招手說:「秀貞,你跟着蕭二娘去好了。總要記住,心要定,話出口之前多想一想。還有,辰光不能多久。」

「是!我只要問幾句話。」

蕭二娘的卧室就在死囚號子後面,這個地方是沒有人走得到的死角落,在這裏跟小白菜相會,比在死囚號子裏好得太多了。

像鄭興那麼一樣,一床一桌以外,別無長物。令人觸目驚心的是,牆上掛着一根皮鞭子,這當然是用來鎮壓犯人的,蕭二娘大概亦知道此物刺眼,一伸手摘下來,就往床下一丟,接着揭開藤製的茶籠,倒了一杯熱茶給楊大姐。

「你請坐!我馬上去領她來。」說着,蕭二娘摸一摸大襟上拴著的一串鑰匙,很快地走了出去。

楊大姐面窗而坐,雙眼只盯着通路。不久,發現人影,她的一顆心立刻跳得很厲害了。定眼看去,跟在蕭二娘身後的小白菜,穿一套極臟無比的灰布棉襖褲;頭髮很多,亂糟糟地挽一個不成樣子的髻;可是,漆黑的眼睛與白皙的皮膚所散發的動人的風姿,依舊不減——楊大姐曾見過她一次,不過,回憶已無法印證了。

等她們推門入內,她已站了起來等著。蕭二娘便向小白菜說:「這位就是葉太太。你有什麼心裏的話,可以跟她說。對你只有好處,沒有壞處。」

小白菜木然不答,只不斷地打量著楊大姐,眼中好奇多於疑慮。楊大姐便含笑招呼:「品蓮嫂,你請坐。」

小白菜動作遲緩地坐了下來,楊大姐將自己的那杯茶推到她面前,這時才發現小白菜的一雙手,形狀可怕,又紅又白像紅芽子姜,但粗細不一、彎曲不直也像紅芽子姜的形狀一樣。楊大姐知道,這是挨拶以後,沒有好好治療的緣故。

「品蓮嫂,你沒有想到有個陌生人來看你吧?」

「沒有。」小白菜慢吞吞地回答。

「我姓葉,是一位老太太托我來的,這位老太太好行善事,她家的大少爺很有勢力。這位老太太聽說你遭了冤枉,托我進來跟你談一談,想幫你的忙,看看能不能幫你找一條生路出來。」

「哦,」小白菜問,「這位老太太姓啥?她為什麼這麼好?」

「原是為了行善,要打抱不平。至於姓啥,請你不必問,因為,做這樣的事,總要有點顧忌,只能私下幫你的忙。」

「怎麼幫法?」

小白菜問到怎麼幫法,可以視作一個願不願意談下去的條件。如果回答得不能令她滿意,可能就無法獲得令人滿意的結果,想到這一層,楊大姐就不得不昧著心騙她一騙。

「我家的那位少爺,在京里做大官,勢力不小,他又最孝順老太太,只要老太太可憐你,關照一聲,他一定會出力救你的性命。」

聽到這話,小白菜的原顯得獃滯的雙眼,突然有了生氣,「真的?」她說,「世界上真的還有好人?」

「好人多得很。不過,忙也要幫得上,如果你不肯說實話,想幫忙也幫不上。」

「我說,我說!」小白菜急急答道,「我為什麼不說實話?」

楊大姐點點頭,暗中調一調呼吸,用平靜的語氣說道:「我們老太太要我問幾句話,第一,真兇到底是哪個?」

「真兇?」小白菜嘴角微撇,露出自嘲的苦笑,「假凶都沒有,哪裏來的真兇?」

楊大姐又驚又喜,但旋即警告自己,不可激動!所以仍舊用平常的語氣問下去:「這樣說,你丈夫不是砒霜毒死的?」

「不曉得。總歸我連砒霜是啥樣子都不曉得。」

「既然如此,你怎麼供說,是楊乃武給你的砒霜呢?」

「縣官逼我,要我說下砒霜毒殺親夫,不是我自己供的。」小白菜將手伸了出來,眼圈也紅了,「葉太太,你看,我這雙手!十指連心,那種痛,到現在想起來,睡夢裏頭都驚醒。等繩子抽緊的那時候,縣官要我說毒殺親生父母,我也會說。」

「原來是屈打成招。那麼,」楊大姐很謹慎地問,「怎麼不咬別人,單單咬楊乃武呢?」

小白菜將頭低了下去,顯得很痛苦似的,好久,才嘆口氣說:「我對不起他,不過,沒法子!」

「為啥呢?」

「縣官問來問去,口氣當中指的是楊大爺;我在那個時候,也想不起別人,只想到楊大爺。為了熬不起痛,口一滑,只好亂咬了。」

楊大姐心想,自己兄弟一定也是這樣的情形,一上大刑,痛徹心扉,為求解得一時苦楚,心裏所想的,只是如何答供,才能讓問官滿意,立刻松刑,此外都非所計。兩相印證,屈打成招的事實更明顯了。

「還有句話,我們老太太說,好像不便問你,不過不問就好像生了病要瞞人一樣,不是件好的。所以,我還是要問,請你不要動氣。」

「問好。」

「你跟楊乃武到底有沒有『花頭』?」

小白菜臉一紅,有些忸怩了——這就不必開口,亦知真相,但是,楊大姐還是靜靜地等待。

「事到如今,也不必怕啥難為情了。」小白菜突然抬一抬頭,很清楚地答說,「有的!」

「我想也有的。不然,你心裏只想起他。」說了這一句,楊大姐略略思索,又問,「他對你好不好呢?」

「好!」這一字之答,勝於千言萬語,使人可以想像楊乃武與小白菜的感情不止於好,而是極好。

「既然如此,你不該害他。」

「沒法子!」小白菜將頭低了下去,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

楊大姐立刻警惕,這是句空話。她已經解釋得很清楚,自己再這樣指責,無非是出於個人對楊乃武特感關切的氣話,不但多餘,而且很容易露馬腳,讓她疑心她的真實身份。

因此,她立刻改口,「是的,你實在是沒法子!」她說,「不過,我就不懂,你家小大到底是怎麼死的呢?」

「我不知道!」小白菜仰臉望着空中,雙眼迷惘困惑,「我常常在想這件事,總是想不通。」

「怎麼叫想不通?」

「如果是毒死的,總有人下毒手,那個人是誰?小大為人懦弱,沒有冤家的!就有冤家,當面欺侮他,他也會忍,用不着下這樣的毒手。」

「照這樣看,決不是毒死的。」

「那麼是病死的?」小白菜說,「他有流火的老毛病,發起來也會發寒熱。不過沒有那樣厲害。再說,驗屍的時候,說屍身發青,嘴裏、鼻子裏都是血,又是哪裏來的?」

這一層矛盾,楊大姐也無法解釋。不過,她另有第三個想法,「會不會是無意之間中的毒?」她說,「吃東西不小心,會中毒。不是說,那天他路上吃了兩個糰子,走到半路上就吐了。」

「是啊!說不定是糰子裏的毛病。」小白菜起勁地說得這一句,神色突然又變為沮喪,「現在也沒法子去弄得清楚。說也是白說。」

楊大姐同樣地感到沮喪,不過,她的感覺不能擺在臉上,而且要想出話來安慰她。

「只要是冤枉的,總歸可以想辦法洗刷。」

「想什麼辦法?」

這就談到要緊關頭上來了。楊大姐也還不懂如何才能翻案,這是不能胡說的事,否則不但於事無補,且要防到小白菜拿她的話當真,惹出意外的枝節來,將事情越搞越壞。

於是,她想了一下答說:「老實說,什麼辦法,我不知道。不過,我把你的話告訴了我家老太太,她一定會找人來想辦法。那時,我再通知你。」

「葉太太,你怎麼樣通知我?」

「你看,我今天怎麼進來的?」楊大姐說,「我人都進得來,送個信給你,難道辦不到?」

小白菜深深點頭,「謝謝你!葉太太。」她展齒而笑——這是她進監獄以來第一次笑,當然,楊大姐也是第一次見,覺得嫵媚非凡,心裏不由得就喜歡她了。

這副模樣,真箇「我見猶憐」,楊大姐因而浮生一個疑問:如果自己是男人,有這麼一段私情,當然難解難分,割捨不下,而她又是有夫之婦,無法做一對長久夫妻,那時自己怎麼辦呢?

轉到這個念頭,口中便問了出來:「你對楊乃武很好,楊乃武對你,想來也不錯。可是,你是有丈夫的,楊乃武也有太太,你們是不是就這樣偷偷摸摸一輩子?再說,楊乃武是新科舉人,還要進京趕考;中了進士,馬上就會做官,或者在京里,或者在外省,照規矩決不會再做本鄉本土的官。照這樣看起來,連偷偷摸摸也辦不到了。」

「唉!」小白菜長長地嘆口氣,「這些話也不必去說它了。」

「怎麼呢?」

「提起來,像一場夢。不,」小白菜緊接着說,「一場夢沒有做成就醒了,醒過來才知道自己下了油鍋。這是從哪裏說起!」

「不!你還是要說,說了對你的案子有好處。」

小白菜不作聲,臉上有一種特異的表情,痛苦迷惘之中有隱隱的喜悅,彷彿回味甚甘似的。楊大姐看得出來,她是在回憶與自己兄弟在一起的日子。

「葉太太,你不要笑我賤。我跟楊大爺是有約的,等他中了舉人,就要娶我回家——」

「有這樣的約?」葉太太不覺失聲,旋即省悟,這樣搶著問話,過分關切,容易露馬腳,因而趕緊保持平靜的神態。

而小白菜已有些覺察了,「葉太太,」她問,「你不相信?為啥不相信?」

「我沒有不相信。不過,我不明白,你丈夫肯放你嗎?」

「我始終沒有跟他說過。不過,楊大爺跟我都打算過,事情不難,可以成功。」

「你們是怎麼打算的呢?」

「我婆婆是個媒婆。她應該曉得,小大跟我不配,我們這樁親事,當初原是配錯了的。我婆婆心裏也知道,我做葛家的媳婦,做不長的,楊大爺的打算是,多出聘金,讓小大另娶一房。只要聘金出足了,我婆婆一定會答應。再說——」小白菜沒有再說下去。

「再說什麼?」楊大姐緊追不放。

小白菜略一遲疑,終於說了出來:「再說舉人老爺的勢力,又不同了!我婆婆在這一點上,總也要顧慮,不會故意為難。」

「嗯,嗯!」葉太太心想,自己兄弟如果有此打算,總要跟弟媳婦先說明白,卻又何以始終未聽見說起?

「葉太太,」小白菜又開口了,「這件事真是冤孽!想想也要怪楊大爺不好。」

「噢,他哪裏做錯了?」

「如果早接我到家,不一定要等中了舉以後,那不就沒有這件天大冤枉的禍事了?」

談到這裏,只見笑面虎在窗外閃過,與楊大姐打了個照面,眼色與手勢中都表示,談得夠久了,應以儘快結束為宜。

因此,她就不能再談與案情沒有直接關係的話了,可是要緊的話,想起來亦很多,只能挑最有關係的談。「品蓮嫂,」她說,「我一定勸我們老太太,盡量幫你的忙,不過,有幾件事,要請你心裏先有個數。」

「哪幾件?」小白菜坐一坐正,是很用心聽的神態。

「第一,你這件案子,跟楊乃武是分不開的!你有生路,他亦有生路,他如果受了冤枉,你的冤枉更加不容易洗刷。這一點,想來你總知道?」

「是的,我完全知道。」

「那就好!」楊大姐緊接着說,「這件案子要翻,或者要從楊乃武那裏翻起;不過他一個人翻沒有用,要你跟着一起翻,兩下對得上頭,翻起來才有力量。」

小白菜點點頭,睫毛很快地眨動,想了一會兒問道:「我跟他的話,怎麼才接得上頭呢?」

「說真話就接得上頭。」

「說真話就接得上頭!」小白菜搖搖頭,「他們不相信的!說真話沒有人聽。」

「不說真話,根本沒有希望翻案。」楊大姐又說,「這一層,你心裏先有個數就是。到那時候,應該怎麼說法,我再想法子來通知你。」

「一定!」小白菜立即介面,「一定要通知我。」

「第二,我們今天見面,照規矩是絕對不可以的。所以你不管在什麼地方,跟什麼人,都不能露口風,說我跟你見過。」

「我知道。這一點輕重關係,我懂。」

「還有,跟人談話,也不可以吐露。譬如說,你跟人談起這件案子,不小心會說一句:我聽人說,怎麼樣,怎麼樣,那就露馬腳了,因為你在這裏是什麼外面的人都不能見的,人家就會問你,你是聽哪個人說?這一來,你不是沒法子回答了嗎?」

「嗯,嗯!」小白菜連連點頭,「我懂了,我懂了,我總小心就是。」

「還有,萬一我私下來看你這件事被發覺了,上頭要查問,說你有沒有跟一個葉太太見過面,你怎麼說?」

小白菜反問一句:「葉太太,你要我怎麼說?」

「你要一口咬定,沒有這回事。」

「好的!」小白菜說,「你亦是好意,我不能害你。」

這句話對楊大姐來說,是絕大的安慰,一方面覺得她本性善良,頗識好歹;另一方面覺得她很聽話,事情看起來又多了一兩分希望。

「就這樣了!有機會我再來看你。」說着,楊大姐站起身來。

「葉太太,」小白菜拉住她說,「我拜託你一件事,帶句話給我娘,請我娘不要牽記我,就當從沒有生過這個女兒!」一面說,一面她的眼圈就紅了。

楊大姐於心不忍,但又感覺到很為難。想了一下,決定說實話。

「品蓮嫂,這可對不住了。」楊大姐腦筋很清楚,「你想想,我要帶了這個口信給你娘,你娘問我,口信是哪裏來的?難道我好說,我私下跟你會過面了?」

想想不錯,小白菜只好含淚點點頭,作為罷論。見此光景,楊大姐大為不忍,心想得要對她有所慰藉才好。

「這樣,」她說,「口信是無論如何不能帶的。不過,我自己,或者託人,總去看看你娘就是。聽說你娘家境況不好,我請我東家老太太送你娘家幾兩銀子。」

「謝謝,謝謝!」小白菜感動地說,「真是雪中送炭!」

回到長泰客棧,楊大姐在楊恭治與詹善政心目中成了一個了不起的英雄。不過英雄偉績,卻不能公開宣揚,只有私下談論。即便如此,猶須防到隔牆有耳,一聽到外面有腳步聲,立即停止。這樣斷斷續續,一直談到黃昏,才將入獄經過說清楚。

可是,楊、詹二人卻不知她此行有收穫。固然事實真相,能夠了解的,都了解了,但與猜想比較,並沒有增加多少。葛品蓮的死因依舊不明。此外,倒是有個令人意想不到的發現,原來楊乃武與小白菜已有藏嬌之約。然而這一事實,對翻案並無用處,如果讓問官知道了,反而會坐實了「戀姦情熱」四個字,於楊乃武、小白菜更為不利。

細想一想,無論如何算是個安慰。第一,楊乃武的確沒有謀殺葛品蓮,他決不是如外間傳說形容的,那種無惡不作的壞人;第二,既未謀殺,就是冤枉,總可以想得出為他申冤的法子。

「回去過了年再說。」楊大姐說,「我們吃虧的,是沒有一位大人先生可以幫我們的忙,譬如京里就找不到路子。我想,現在案子到了刑部,能夠托託人到刑部去打點打點,先拿案子拖下來,這裏就好慢慢想辦法了。」

「我也是這麼想。」詹善政說,「在杭州這麼多時候,我也常常在茶坊酒肆聽人談這件案子。起先,大家眾口一詞,提起來總說楊某人該殺!最近這個把月,論調好像不同了。杭州人是『杭鐵頭』,性子直,是非分得很清楚,我們不妨想想辦法,能夠拜託杭州的大紳士出面申冤,事情就有挽回的希望。」

這番話,楊大姐頗為注意,「你說,」她問,「大家的論調,怎麼不同?」

「有人說,楊某人平常不安分,誠然不錯,不過,就事論事,不可一概而論。功名大事,進京會試有許多瑣瑣碎碎的事情要料理,哪裏會有工夫做這件事?楊乃武既然深通律例,腦筋過人一籌,莫非對這一點是非輕重緩急都分不清楚?」

「這話說得很透徹啊!」楊大姐很興奮地說,「我們倒請教請教內行看,是不是就拿這些理由寫在狀子上,由親人出來告?」

「是的!」楊恭治說,「如果我可以出面,就我來告狀申冤。」

「誰能出面,誰不能出面,大清律例上都有規定的。」詹善政提議,「我們該當專門請一位訟師,或者到紹興去請一位做過刑名師爺的人,來辦這件案子。」

「是啊!」楊恭治也附議,「當初我也這麼說過。只為一時找不到夠資格的人,如果請的人不在行,白花錢是小事,誤了事情可不得了。如今,我看李景山、鄭興都很熱心,不如請他們舉薦一位。」

楊大姐接納了他們的意見。當時商量決定,她在杭州再多留半天,應該向鄭興去道謝致意,順便商量這件事。如有結果,留下詹善政在杭州接頭。

於是第二天上午,備了兩色水禮,又去拜訪鄭興。昨天在監獄中說話不便,此時方將與小白菜會面經過,細細告訴了鄭興,最後方始道明來意。

「要講訟師、代書,我認識的不曉得多少。不過,本事都有限,戶婚之類的小官司,不妨請教他們,這樁官司太大了!沒有一個人挑得起來,就算挑得起,不一定有把握,花費倒是決不會少。我們總算有緣,我不能不替你們打算打算。這樣,有位老先生,你們不妨去碰碰看。」

鄭興舉薦的一位老先生,名叫鄒觀生,早年一直在北直隸游幕,精通刑名,誰知偶爾疏忽,判牘上一個字的出入,將一樁盜案中不該死罪的從犯,定了絞罪。而這名從犯是三代單傳,這一處死,他家便絕了後嗣。不久,鄒觀生老妻病歿,獨子夜行遇盜,不幸喪命。鄒觀生認為是作孽的報應,心灰意冷之餘,辭幕回鄉,在西湖上出茶葉的龍井隱居。他跟鄭興是酒友,一個月總有一兩次,不是他進城來訪,便是鄭興攜樽就教,盤桓竟日,交情很深。

「這位鄒先生平時不談刑名,不過到酒吃得差不多了,你不問他,他亦會談他平生辦過的得意案子。幫人打官司,當然更談不到,所以要碰你們的運氣。如果他肯幫忙,案子或許有點希望。」

「是的,我想有鄭頭的交情在那裏,鄒先生一定肯破例的。鄭頭,」楊大姐問,「你看是登門去拜訪鄒先生呢,還是擺桌酒請他?」

「擺酒倒不必,你們抬一壇好酒去,算是我送的。」鄭興說道,「論我跟他的交情,要請他出來幫人打官司,也還辦不到。不過,鄒先生喜歡打抱不平,看這樁案子太冤枉,或許肯伸手來管。」

說着,鄭興找張紅單帖,提筆寫了自己的名字,上面註明鄒觀生的地址,交了給楊大姐,關照要一早去,晚了恐怕他去東到西,不知到哪個寺里找和尚下圍棋去了。

楊大姐持了這張帖子回到長泰,即時備辦了一罐五十斤重的陳年花雕,囑咐楊恭治、詹善政第二天一早去訪鄒觀生,倘或不在,就在那裏坐等,定要見到為止。說完,她動身趕回餘杭去了。

詹、楊二人尋到地方,已經近午時分,但見小小一座瓦房,雙扉緊閉,門上一把大鎖,鄒觀生不在家。

「怎麼辦?」楊恭治問,「得找個地方去歇腳,回頭再來。」

詹善政的鼻子很尖,向空使勁嗅了兩下說:「等等,讓我來仔細看一看。」

他從屋前繞到屋后,燉肉的香味愈濃,而且毫無疑問地出自雙扉深鎖的這座屋子中。既然如此,鄒觀生就一定會回來吃午飯,稍等一會兒,便可相見。

不久,從竹徑中出現一位清癯老者,手裏提着一把錫制的酒壺,緩步而來。看那氣度,十之八九可以斷定,正是他們專程來訪的人。

果然,等那老者從大襟上摘鑰匙要去開門時,詹善政上面拱拱手問道:「老先生貴姓是鄒?」

老者將他打量了一下,點點頭說:「不錯,我姓鄒。尊駕何人?」

「敝姓詹,這是舍親,姓楊。我們倆受了臬台衙門鄭頭兒的委託,特地給鄒老先生來送酒。」

鄒觀生抬眼望去,一壇酒已由腳夫抬到面前,不由得欣然色喜,但隨即正一正顏色問道:「你們兩位是鄭興的朋友?」

「是的。」

「這壇酒真的是鄭興托你們送來的?」

「真的。」詹善政說,「鄒老先生隱居在此,不聞外事,如果不是鄭頭委託,哪能尋得到此?你老人家看,這是鄭頭親筆寫的地址。」

鄒觀生真的接過字條來看了看,「筆跡不錯。不過,他自己為什麼不來,要托你們兩位?」他說,「兩位跟我說實話,可以商量。」

「是!」詹善政向楊恭治看了一眼,決定說老實話,「實不相瞞,有點很急的事,要請鄒老先生指點迷津。鄭頭說,鄒老先生生來俠義心腸,喜歡打抱不平,叫我們儘管來,不會碰釘子。」

鄒觀生笑了,「我就知道鄭興的這壇酒不容易喝。好吧,」他說,「進來再說。」

開門入內,詹、楊二人開銷了腳夫,轉身看時,鄒觀生人影不見;等了好一會兒,才見他從堂屋後門閃了進來,一隻手提壺,一隻手拿着一隻小銅勺說:「我們一面喝酒一面談。」

於是詹、楊二人幫他打開酒罈上的泥頭,鄒觀生小心翼翼地滿一壺酒,招招手,往後走去。

兩人跟進去一看,一張白木方桌上,已擺了三副杯筷,一砂鍋的紅燒肉,一大碗冬腌菜。另外有個火盆,上支鐵架,坐着一個燒飯的鐵鍋。主人既然如此灑脫,客人也就不必說什麼謙虛的話,只靜靜地站着,看鄒觀生燙酒。

「請坐!」鄒觀生斟著酒說,「有事請說。」

兩人坐了下來,向鄒觀生敬了酒,詹善政才指著楊恭治說:「鄒老先生,他的堂兄,也就是家姐丈,是這三個多月來,人人在談的人物:楊乃武!」

「噢,是為這件案子。」

「是的。」楊恭治說,「家兄沉冤莫白,要仰仗鄒老先生救他一救。」

「這件案子的底細,我還不大清楚。」

這是一種準備保留態度的說法,如果不願幫忙,就可以在聽完案情之後,找出理由來推託。詹、楊二人雖都還年輕,但這幾個月奔走楊乃武的官司,飽歷世態,已深諳人情,知道楊乃武這一案轟動全省,人人皆知,鄒觀生的回答,另有作用,所以不談案情始末,只極力為楊乃武辯冤,反覆強調,楊乃武絕無謀殺葛品蓮之理,以及出事之日,楊乃武根本不在城內,可以找許多人作證。

鄒觀生聽得很用心,到緊要之處,甚至停杯不飲,深深注視,聽完之後,又沉思了好一會兒,方始開口。

「我亦看出這件案子,有許多不妥的地方,如今聽兩位一談,真正是奇冤!就事論事,恕我直言,楊舉人自己深明律例,頗擅刀筆,應該想得到,此案關鍵,在葛品蓮的死因,倘為毒死,則下毒何人?應該不避小嫌,挺身而出,既為自我洗刷,亦為死者申冤。當時以他新科舉人的身份,作此堂堂正正的表示,貴縣劉大令,又何敢為此草菅人命?」鄒觀生停下來喝口酒,抹抹嘴又說,「我想,楊舉人必是因為與小白菜有了曖昧,衾影自慚,不敢出頭。語云:『無欲則剛』,有此私慾,剛強不起來,以致聚九州之鐵不能鑄此錯!看起來士君子敦品勵行,才真是明哲保身之道。」

這番義正詞嚴的議論,不能不讓詹、楊二人心服,而也因此更有信心,覺得鄒觀生能有此高人一等的見解,就必有高人一等的手段。所以,楊恭治很誠懇地說:「鄒老先生分析事理,實在精到,對家兄責備得極是。不過,家兄形跡不檢,遭此慘遇,至今為止,亦已足夠警惕世人。還求老先生無論如何指點一條能夠平反的途徑。」

「難,難!」鄒觀生大搖其頭,「所謂積重難返,一錯、再錯、三錯,從縣到省一路錯下來,如果不是錯到底,由余杭縣知縣到浙江巡撫,都有極重的處分。兩位請想,那些官兒為了自己保前程,還有個不合起來儘力維持原判的?一人一家之力,怎麼斗得過他們?」

聽得這話,詹善政與楊恭治的心都往下一沉,容色慘然,相顧無語。

「事緩則圓。」鄒觀生歉意地為客人斟酒,「兩位先寬寬心,慢慢想法子。」

「哪裏還能慢,還能緩?」楊恭治說,「京里公事一到,命就不保了。」

鄒觀生一愣,然後搖着手說:「不,不!決不會這麼快,這是逆倫重案,部里格外慎重,就算不駁,專摺奏准,已在秋審截止期限以後,起碼可以活到後年。」

聽這一說,楊、詹精神一振,「是啊!」楊恭治說,「常常聽人提起秋審、秋審,到底怎麼回事,請你老教教我們。」

「是這樣,」鄒觀生慢條斯理地說,「凡是秋後處決的案子,在刑部另有處置,專設一個部門,名為秋審處,調各司的能員,充任總辦、會辦。大致八位,號稱『八大聖人』。」

楊恭治突然出現了興奮的神態,「照此看來,」他說,「家兄的冤枉一定可以昭雪的了。」

「這,」鄒觀生詫異地問,「何以見得?」

「你老不是說,刑部秋審處的八位官兒,稱為『八大聖人』嗎?既然是聖人,做的事就決不會有一點錯。而況『聖人』有八位之多,還怕不能平反冤獄?」

鄒觀生不覺失笑,「楊兄,你誤會了!」他接着解釋,「叫他們『聖人』不是恭維他們做事不會錯,是說他們專橫,他們所定的結果,不能更改,不能駁回,就好比聖人說的話不會錯。」

楊恭治爽然若失,但仍有些不大相信:「莫非他們的上官也不能改他們所定的結果?」

「差不多是這樣。」鄒觀生回到正題上,「秋審的結果,分為四種:一種叫「情實』,絲毫沒有可以寬容之處;一種叫『緩決』,凡命案、盜案的共犯,雖然都是死罪,從犯總應該稍微減輕些,往往改為『緩決』;一種叫『可矜』,查察案情,其中有迫不得已之處,可資矜憐;還有一種叫『留養』,獨子犯死罪,而老親年在七十以上,或者是節婦守節二十年以上,只靠這個兒子,都可以申請留養。這四種改判的結果。由秋審處一一註明,到了霜降之前,呈請欽定,就叫『勾決』,情實者當年秋後處決;『緩決』及『可矜』仍舊關在監獄里;『留養』則打一頓板子,枷號兩月釋放。」

鄒觀生一口氣說到這裏,有些累了,楊恭治等他歇一歇,緩過氣來,方又問道:「那麼,這跟家兄定罪的期限有什麼關係呢?」

「這就要談到秋審的截止期限了。如果不劃清界限,漫無標準,前後必致混亂。這個截止期限,以各省離京城路途遠近而不同,過遠省份,截止前一年封印為止,換句話說,今年十二月二十封印以前定讞的案子,歸入明年秋審;以後的案子,就得歸入後年秋審。浙江的限期,是二月初十,以刑部奏准之日為準。令兄的案子如果在明年二月初十以前,還沒有由刑部奏准,就要拖到後年秋審再說。」

聽此一說,楊、詹二人無不寬慰。不過詹善政對律例比較在行,細想一想,還有疑問:「這件案件,果真冤枉到底,小白菜當然是凌遲處死,家姐夫恐怕亦會落得個斬立決,那就跟秋審扯不上關係了。」

「凌遲跟斬立決的罪名,亦有歸入秋審案內,秋審處主辦,三法司會審題奏的。小白菜大概靠不住,令兄我想最糟糕亦不過判一個斬監候。命案跟盜案不同,盜案是害及大眾,再則怕江洋大盜暗中勾結同黨,越獄劫獄,關在那裏,提心弔膽的不大放心,不如立時斬決,既絕後患,又昭炯戒。像尋常命案,何須如此?我看,還不要緊,如今已是年底,二月初十的限期,不過一個多月的工夫,刑部不見得能在這個限期以前,定讞奏准。」鄒觀生又說,「你們真的不放心,不妨派人到京城裏去打聽打聽。」

「是的。」詹善政答說,「我們本來也有這樣的意思。」

「如今是個機會。」一直神態平靜的鄒觀生,忽然變得有些興奮了,他問,「楊舉人有沒有交情深的同年?」

「你老是問,在新科舉人當中,有沒有比較好的朋友?」

「對!就是這話。」

「我想總有的。不過,要問過家姐才知道。」詹善政緊接着說,「有便如何?」

「開年是會試的年份,新科舉人都要進京,有的已經走了,沒有走的,元宵之前,一定動身。會試的舉子,力量很大,他們到了京里,很可以幫幫令親的忙。」

「是,是!」詹善政與楊恭治同聲答應,用期待的眼光催促他說下去。

「這個忙幫起來不費事,只要拿這件案子不合情理,顯而易見冤枉的地方,在京里說一說就可以了!」鄒觀生又說,「這件案子,浙江已經轟動,京里當然亦有所聞。同鄉京官見了面就少不得都會打聽,如果十個有六七個說楊某人冤枉,同鄉京官自然會主持公道。這時候,情形就會有變化了!」說到這裏,鄒觀生陶然舉杯,顯得頗為得意似的。

光是這副神態,對來訪的客人,便是極大的安慰。詹善政提壺替鄒觀生斟酒,楊恭治夾了一大塊肉放在他面前,笑嘻嘻地說:「你老先用點菜,壓壓酒。」

「這個變化有兩種,不過結果是一樣的。第一種,有人會跟刑部的官兒——大到堂官,小到司官,提醒他們此案要慎重;第二種,有言官會出面說話。」鄒觀生緊接着說,「這件案子如果能翻,照我看,言官的關係很重要。」

「是!你老再說下去。」

「言官聞風言事,根據浙江舉人的輿論,就可以上奏。不但如此,哪怕刑部奏准,維持原案,言官一樣也可以奏請重審。」

「噢。」詹善政不信似的問,「言官有那麼大的力量?」

「當然有。」鄒觀生為他們解釋,「言官有兩種,一種是御史,就是大家都曉得的『都老爺』;另外一種叫『六科給事中』,照六部來分,職掌封駁——」

「慢慢!鄒老先生,」詹善政打斷他的話問,「請你再說一遍,職掌什麼?」

「職掌封駁。照規矩來說,皇帝的上諭,到了六科給事中那裏,如果認為不合規制,或者有錯,就可以將原旨封還,請皇上再考慮,這叫封駁。」

「啊,啊!我懂了。你老的意思是說,皇帝不該准刑部的奏而准了,六科給事中就可以給皇帝來個駁回。是不是?」

「大致是這個意思。」鄒觀生說,「總之刑科給事中,對這件案子可以說話。」

不過話雖如此,一經明降上諭,再奏請收回成命,事情就比較吃力了。所以鄒觀生以為能儘早設法,央請言官,如都察院的監察御史、六科給事中;或者有言責的翰林——翰林如兼「日講起注官」,即可專折言事,名為言責,實為言權。倘或這些受人尊敬的京官,肯出面來管這件事,不僅皇帝要虛心納諫,刑部亦就更不敢馬虎了。

詹、楊二人,連連稱是,衷心接受了鄒觀生的指點。不過,這件案子要從多方面進行,求人之外,亦須求己。在浙江來說,這一案事成定局,要翻就得到京里去翻。那是怎麼個翻法呢?

「告御狀這件事非同小可。」詹善政說,「也要請鄒老先生指教。」

「『告御狀』是俗稱,正式的名稱叫作『京控』。這是所謂『越訴』,限制很嚴,倘或不照規定,徒勞跋涉,還耽誤了事機,不可不弄個清清楚楚。我拿《會典》給你們看。」

《大清會典》刑部這一部門,有很清楚的記載:「凡詞訟懲其越訴。」下面的註解是:「軍民陳告詞訟,自下而上,先赴州縣衙門具控,倘事款妨礙本官,不便控告,及審斷不公,須於狀內將控過衙門,審過情節,開載明白,赴該上司衙門呈告,再有屈抑,方准來京呈訴。」

「你們這個條件是符合的,就是說,浙江頂高的衙門,巡撫那裏審下來,仍舊覺得冤枉,可以到京里控告。不過,也有兩個條件,第一個是『令其出結,如已在本省各衙門呈告有案,方與勘問;如未經在本籍具控,或現在審辦未結,遽行來京訴告者,交部訊明,先治越訴之罪,仍將該犯解回本省,令督撫等秉公審擬題報。』這個條件,你們是有的。難的是第二個條件。」鄒觀生說到這裏,沉吟不語,彷彿在考慮楊乃武這一案的第二個條件夠不夠。

「鄒老先生,」楊恭治忍不住問,「請教第二個條件是什麼?」

「第二個條件是案情內容,如果京控的呈詞,與原案核對,『只小有異同,無關罪名輕重者』,就不再審理,翻控的還要治罪,非要『與達部案情,迥不相符,而又事關重大者』,方能受理。」

「這個條件也是合的。」詹善政說,「浙江報部說楊某人謀殺,其實沒有,這就是與案情全不相符。人命案當然事關重大。」

「你的話不錯。不過,空言無法為憑,怎麼能找出有力的證據來,很值得研究。」

「是,是!這將來還要仰仗你老。」

「老先生,」楊恭治接着問,「京控准了,是不是部里重新審?」

「不一定,照《會典》的規定,有三個辦法,一是由刑部提全案來審,二是發交督撫審辦,三是由京里特派欽差大臣到該管省份去審。這三個辦法,請旨決定。」

談到這裏,聽得有人敲門,是鄒觀生的至親從城裏來訪,胞侄、外甥帶着孩子與過年的食物,小屋中頓時熱鬧非凡。見此光景,詹善政與楊恭治不便久留,相偕告辭。不過就這告辭的片刻,亦還有許多話,再三道謝,也再三重託,而且再三訂約,不是年內,亦必在年初五以前,還要來訪。鄒觀生也是跟這兩個年輕朋友,一見投緣,滿口地答應了。

兩人回到城裏,大感興奮。彼此都有一種感覺,楊大姐入獄的結果,不過在心理上得到安慰,於案子究有幾許效益,卻還看不出來;唯有跟鄒觀生的這一番深談,倒確是開了一個柳暗花明的境界。這一遭遇,是個極好、極難得的機會,必得切切實實地把握住。

「恭治兄,」詹善政說,「想大姐是個女流,勞她拋頭露面,我不知你心裏怎麼想法,我可是很難過。現在既有這樣一條路子,我們不可輕輕放過!」

「是啊,我也是這麼想。」楊恭治說,「以我的意思,我們不必回餘杭過年,過年這幾天跟老鄭、鄒老先生泡在一起,拿京控這件事辦好了它。你看如何?」

「好!我贊成。」詹善政說,「不光是跟鄭、鄒兩位泡,我們還要找路子,看進京會試的,有沒有熟人可以輾轉拜託,請他們在京里代訴冤屈。」

輾轉託人當然辦得到,然而非錢不行。這一,大正月里,登門拜訪,少不得要帶禮物,有求於人,則這份禮物,又非尋常酬酢,點到為止可比。

第二,新年家家有賭局,不是牌九,就是搖攤。遇上了少不得隨和湊興,甚至要特意輸幾文,作為應酬,這筆賭本,只能多帶,不能少帶。

第三,托進京的舉子,代為申訴冤屈,當然要送程儀。如果家境過分清寒,盤費至今尚無着落,出手更得大方。助人成行去取富貴,這是雪中送炭的大人情,受者感恩圖報,自然格外出力。

這樣一算,當務之急,還是得回餘杭去湊錢。詹善政自告奮勇,去走一趟,這在楊恭治自是求之不得。約定兩天即回,而在這兩天,楊恭治便在杭州打探路子。

趕回杭州,已是「小年夜」了,不過總算不虛此行。詹家為支助至親急難,以高利借到一筆銀子,總數五百兩,盡數讓詹善政帶到杭州來了。

「我託人介紹,認識一個姓陳的。」楊恭治說,「他也認識乃武,談起來很同情。此人進京,還差點路費,為數不多,大概三四十兩銀子。我因為不知道你能湊到多少,不敢先許人家。現在,你看怎麼辦。」

「姓陳的為人如何?」

「看來像很熱心。」楊恭治說,「我聽人說,此人筆底下很來得,今科必中。」

如果會試必中,就更值得結交,因為中了進士,無論點翰林或者分發到六部任職,都是京官,幫忙的日子正長。所以詹、楊二人,當天就帶了節禮,冒昧登門,這是慕名拜訪。

這個姓陳的新科舉人,單名一個丹字,平日替人做些應酬文字,博些菲薄的潤筆為生,人入中年,家累極重。中舉以後,自然有至親好友,幫襯上京的盤纏,怎奈時運不濟,妻子兒女一個接一個患病,親友的幫款,都耗費在醫藥上頭了。眼看一年將盡,春闈日近,而上京的行裝,尚未備辦,心境自然不佳,哪裏有心思來應酬生客?只看在四色節禮的分上,強打精神而已。

「聽兩位的口音是餘杭?」

「是!」楊恭治答說,「家兄與陳先生同榜,我們餘杭縣,今年只中了家兄一個舉人。」

「啊,啊!噢——」

陳丹的尾音拖得很長,聲調也很怪,表情更為複雜,驚異之中,有着卑薄、厭惡之意。楊恭治與詹善政看在眼中,難過在心裏。

不過,類似的遭遇,並非第一次,若是不相干的人可以視而不見,對陳丹,當然非做有力的解釋不可。

「家兄是冤枉的!」楊恭治一個字、一個字毫不含糊地說,然後又指一指詹善政,「這位詹兄,跟家兄是郎舅,請他拿家兄的冤枉,向陳先生訴一訴。」

楊恭治這樣做法,出於兩個原因:第一,詹善政的口才比較好;第二,楊乃武有些許盪檢逾行,以及為士林正人君子所齒冷的行為,以他做弟弟的身份,很不便說,而詹善政到底是外姓,比較不大礙口。

了解到這層意思,詹善政認為要「先說壞、后說好」,才能改變陳丹的意見,「楊乃武是我姐夫,雖然是至親,我亦不能不批評他。乃武平時喜歡耍刀筆,過分的地方當然也有,可是替人費心費力,甚至自己賠開銷代打官司的事也不少。」他說,「至於這一案,決不敢瞞陳先生,乃武與葛畢氏有曖昧,事並不假,而且也有嫁娶之約——」

「慢慢,」已聽出興趣來的陳丹,打斷他的話說,「一個有夫之婦,一個有婦之夫,如何談得到嫁娶之約?」

「所謂嫁娶之約,是納葛畢氏為小妾,雙方已有成議,等乃武發榜以後,如能僥倖,設法跟葛品蓮的生母沈媒婆談判,出一筆聘金讓葛品蓮另娶。說得難聽些,是拿葛畢氏買進來,這一點,家姐也同意的。」

「嗯,嗯!」陳丹的臉色和緩了,「照此說來,似乎不必出此下策。」

「就這話啰!」詹善政立即介面,「發榜之後,陳先生知道的,種種應酬,忙得不可開交,還要打點進京會試,真恨不得一天能化做兩天。請想,乃武哪裏有工夫干此不急事務,何況是共謀殺人,事先要經過細心策劃,密切聯絡,更不是在這種時候所宜做、所能做的事,其為冤枉,不言可知。」

「然則男女兩方的供詞,何以又完全相同呢?」

「『三木之下,何求不得?』葛畢氏已經信口亂供了,乃武如果不肯承認,或者話跟葛畢氏不符,恐怕早就喪命在嚴刑之下了!」

「這就是所謂『鍛煉成獄』。」陳丹說,「請你把全案經過跟我談一談。」

聽完始末經過情形,陳丹的感想完全改變了。對於劉錫彤的顢頇,還覺得情有可原;唯獨對陳魯的專橫武斷,草菅人命,痛恨之情,溢於言表。這也難怪,陳魯住在杭州,專門與士林作對,陳丹早就對他不滿了。

「兩位的來意,我已盡知。照這樣的情形,我如果到了京里,自然要替同年訟冤。不過,明天就過年了,而且,」陳丹不願細談自己的困難,停了一下,含含糊糊地說,「我自己也很忙,只能量力而為。」

「是,是!就這樣已經承情不盡了。」詹善政看着楊恭治,以眼色徵詢意見。

所要詢問的,就是幫陳丹湊進京會試盤纏的話,要不要說出口?楊恭治立刻微微地搖頭,表示不說為宜。

告辭出門,兩人一路走,一路研究。楊恭治說了他的看法,陳丹似乎是個有骨氣的人,不肯隨便接受他人的資助。倘或冒昧從事,陳丹可能會覺得是一種侮辱;或者口雖不言,心中認為要避嫌疑,對為楊乃武訟冤之事,絕口不提,豈非弄巧成拙。

詹善政亦以為然,「不過,」他說,「看境況,他確有困難,如果能夠不傷他的自尊心,而能夠做到雪中送炭,將來得他的益處,一定不少。」

「是啊!此人熱心正直,不管閑事則已,要管定會出力。」

研究結果,想出兩個辦法,第一,話先說明白,知道他會試川資尚無着落,願意相借,問他的意思如何;第二,託詞請他帶一筆錢進京,轉交某人,其實就是讓他先用了再說。

「這兩個辦法用哪一個,要臨時看情形。」楊恭治說,「要做,事不宜遲,此刻就翻回去,才見得我們有誠意。」

「好!」詹善政想了一下說,「我有個說法,走!」

回陳家,再次求見。陳丹出現,臉色不甚好看,倒不是因為厭惡來客,而是剛與他胞弟吵過一場架。

「實在不安之至,到此刻還來打攪。」詹善政低聲下氣地說,「有件事,想來請教陳先生,我帶了一筆款子,是預備京控用的,擺在手邊,一時沒有用處,想放出去,不知道陳先生有沒有路子?」

這話太冒昧了,「老兄,我們初交。」陳丹問說,「你怎麼托我這樣的事?」

這話問得很深刻,但詹善政倒恰好有話,必得有這樣看來難以回答的一問,才能以話答話說出口。

「陳先生的話錯了!我們傾肺腑相告,等於以生死大事相托,是這樣的情形,銀錢小事,就算不了什麼了!」

陳丹對這話很滿意,也有些感動,不自覺地將彼此的感情拉近了,心裏對初交所常有的顧忌,也大為減少了,想一想問道:「你有多少款子要放?」

「二百兩銀子。」

「放到什麼時候,利息多少?」

「想放到明年端午,利息好說。」詹善政答道,「既然拜託陳先生,利息多少請陳先生做主好了。」

「你做事情倒很爽快。」陳丹問說,「款子是不是現成?」

「是的。」

聽到這裏,陳丹愁懷大放。原來他剛才與他胞弟口角,就是為了一個錢字。他家有塊祖遺的田地,是兄弟倆的公產,陳丹進京會試,想賣這塊田作盤纏,做兄弟的不能耽誤兄長的功名,勉強答應了。

可是,賣田也不容易:有的是價錢不合,賣主不肯賣;有的是知道陳丹的這位老弟很難惹,怕將來有糾紛,「有錢不置懊惱產」,是買主不肯買。就這樣拖到年近歲逼,越發難以脫手,因為年關脫貨求現,是所謂「殺年豬」,價錢決不會好。

兄弟爭執的關鍵,就在價錢上頭,陳丹因為事實所逼,唯有忍痛犧牲;而做弟弟的卻以為吃虧太大,堅持不肯,認為最好借一筆債應急,等過了年再賣,比較划算。

如今照詹善政所說,恰好解決了他的難題。考慮了一會兒,說道:「詹兄,你這筆款子,我替你做個抵押,限期四個月,利息照錢莊的拆息,你看好不好?」

「怎麼不好?好極。」

「那這樣,我們今天就立個單據,田契抵押,要等開了年才能辦,我當老兄的面交代舍弟。」

「陳先生,陳先生,」詹善政打斷他的問話,「這筆款子是哪位用?」

「老實奉告,我用。」

「既然陳先生你用,就不必要什麼抵押了。」

「不,不!一定要。」陳丹急忙搖手,「這裏頭有個道理。」他沉吟了一下,「說起來有些難為情,不過我不能不說。」

原來陳丹的用意,非做抵押不可,乃是拘束他的弟弟,非賣這塊田來還債不可。不然,到時候這塊值三百兩銀子的田地歸對方承受,就吃虧了。

「真是,有時候自己骨肉,反而不及朋友,說起來慚愧。詹兄,你如果不願這麼辦,我不敢借這筆錢,因為到了期限,舍弟倘或仍舊跟我扯皮,我拿什麼來還?」

「既然有這樣的曲折,我遵命就是。不過,利息就免了。」

「沒有這話。」

兩人謙讓了好一會兒,說定只取三厘半的利息。陳丹即時入內,跟他弟弟說明白;又請了他家一位長輩來做見證,擬好一個抵押筆據的稿子拿出來給詹善政看,當然是隻字不動,怎麼辦,怎麼好。

其實,像這種契約,倒是接受抵押的一方,需要有個見證,萬一將來有了糾葛,公堂相見時,才比較有利。可是,儘管陳丹這樣提議,詹善政很大方地認為無此必要。這是他的聰明之處,類此情事,越少人知越好;而在表面上卻又顯得充分信任對方,能使得陳丹更加見情。

事情做得乾淨利落,當天就成契交銀。陳丹不僅解決了一個極大的難題,還有一樁意外的大收穫:此事居然感動了他的弟弟,覺得外人尚且如此義氣,同胞骨肉反倒斤斤較量,於情於理,兩皆不合。一時天良發現,當即作了承諾,只等過了年立刻賣田,了清這筆債務。因此,陳丹喜上加喜,對詹、楊二人感激不已。

其時已經很晚了,陳家當然留飯。客人欣然接受,因為藉此機緣,又可作一番深談。

「陳先生預備哪天動身?」楊恭治問。

「還早!還早!」陳丹答說,「二月初動身都可以。」

「來得及嗎?」楊恭治問說。

「來得及。我算給你聽,杭州到上海三天;上海坐輪船到天津兩天;由天津進京,大概要四天,日子扣得准,十天工夫就夠了。舉人複試,總在二月下旬,從容得很。」

「是的。」楊恭治口中答應着,看了詹善政一眼。

這意思是希望他能催一催陳丹,早日動身到京,便可為楊乃武的官司謀幹活動。詹善政心中會意,但覺得還不到開口請求的時候,所以沒有任何錶示。

這時陳丹開口了,「兩位是在杭州過年?」他問。

「是。是想在杭州過年。」詹善政苦笑着說,「其實哪一天都是過年。」

這是所謂「度日如年」。陳丹便安慰他說:「人命關天,當道決不會草率從事。公道自在人心,我想,京中大老、刑部官員,一定會跟浙江會試的人打聽打聽。」

「正是!」詹善政乘機說道,「公道話越早傳到他們耳里越好。」

這下,陳丹當然要想一想。他也願意早日進京,就不為楊乃武訟冤,早日到京,也可以多結交些朋友,打聽打聽會試的情形,揣摩揣摩八股文的風氣趨向,是講究華麗還是質實,那樣入闈便很有把握。無奈「長安居,大不易」,盤纏不能不打算打算。

而事實上卻又不容他細作打算,因為,第一,京中物價如何,不甚了解,算亦無從算起;第二,詹善政與楊恭治的殷切目光,使他感受到一種很大的壓力。

「這樣,」他說,「我過了元宵就動身。」

「那,那可是太好了。」

陳丹心想,既然伸手管了這樁閑事,索性就管好它,因而盤算了一會兒又說:「我看兩位亦不必在杭州過年,先回餘杭,再把這樁案子的前因後果,沒有注意到的細節,再好好搜一遍,務必將真相確確實實弄清楚,最好能夠寫下來。過了年初五,請兩位到杭州,我們細細商量,怎麼樣着手。兩位看,我這個主意行不行?」

詹、楊二人,自然聽從。這天深夜回到客棧,夥計告訴他們說,有個姓鄭的來訪,久候未遇,已經走了。

「姓鄭的?」詹善政一時想不起這麼一個人,問楊恭治說:「你有沒有姓鄭的朋友?」

「沒有。」楊恭治問,「會不會是鄭興?」

「啊!是他。」詹善政急急問夥計,「是怎麼樣一個人?」

「一個蠻漂亮的後生。」

「那就不對了!」詹善政大為失望。

兩人多方思索猜測,始終不明白這個姓鄭的後生是什麼人,只得怏怏丟開,暫且不管,商量陳丹所作的建議。

談到這個話題,頗足以令人興奮。楊恭治很佩服詹善政長於肆應,能有此意外機緣,實為可喜之事。至於回餘杭去細搜案情,詹善政推楊恭治擔任,因為他剛回去過一趟,這一次應該楊恭治回家看看;再則楊恭治也是秀才,要寫這個「節略」之類的東西,他的筆下也提得起來。

「你回去不輕鬆,過年是談不到了!」詹善政說,「如果年初五趕不來,初七、初八無論如何要到。我這幾天在這裏也還要探探路子,案子到底太大了,路越多越寬越好。」

「我知道。年初八之前一定趕到。」

因為睡得太晚,所以到第二天上午九點鐘還沒醒,而姓鄭的卻又來了。

為夥計所喚醒的詹善政,拿冷手巾匆匆擦一擦惺忪的睡眼,出屋相見。果然是個很漂亮的小後生,二十上下年紀,還是又紅又白的一張娃娃臉,見人有點靦腆。

「我姓鄭,我爸爸叫我來的。」

「哦!」詹善政問道,「令尊的大名是?」

「我爸爸叫鄭興。」

「啊!啊!」詹善政既驚又喜,「原來是鄭老弟。來,來,請裏頭坐。」他揚手招呼夥計,「泡茶來!去買點心。」

將這位不速之客,延請入屋,動問來意;又說,昨晚上猜了好半天,始終不知道來客是何許人。小鄭答說:「我爸爸關照,不要對別人提起他的名字。所以我不好交代這裏的夥計。」

「啊,啊,是我失迎。」詹善政驀然意會,鄭興這樣叮囑他的兒子,當然是為了保密,看起來是有極要緊的話說,因此,他去關上了房門,方始低聲問道,「鄭老弟,有話你儘管說。」

小鄭點點頭,先問一句:「你姓楊,還是姓詹?」

「我姓詹。」

「正好,我爸爸關照,有話最好跟你說。今天年三十了,監牢裏面,准許給犯人送東西進去,問問你們,是不是有吃的、用的要送給楊舉人?」

一聽這話,詹善政有意外的驚喜,「原說犯死罪的,不準接見送東西。」詹善政又有些失悔,「應該早早打聽,早早預備的!」

於是詹善政一面招待小鄭吃點心,一面抽身到對面房間叩門,將楊恭治喚醒了,告知其事。

「鄭興好像很幫忙,但也好像是故意賣情面,是另有作用的?」

「依我看,兩樣都有。他既然幫了忙,我們當然應該意思意思。應該怎樣表示,我來看情形辦。現在我跟你商量一件事,現有這樣的機會,光是送點吃食進去,未免太可惜了!」

「你的意思是,」楊恭治問,「你我兩個之中,想法子進去一個?」

「那一定不行!楊大姐進去一趟費好大的事,老鄭負不起這個責任。我是想,可以趁此機會通個信。」

「啊,啊!這也對。」

「那麼,我們分頭辦事,我去買吃的東西,請你趕快寫信。」

這封信怎麼寫法,大有講究:第一,要告訴楊乃武一些什麼。第二,如何措辭,不可說得含糊不清,引起誤會,但也不能不含蓄其詞,以防這封信萬一落在外人手中,引起意外的麻煩。第三,當然不能長篇大論,更不能照一般書信的規矩,不用稱呼,不用客套,更不能用普通的信箋,得要配合傳遞的方法,選用適當的紙張。

因此,等大致商量停當,楊恭治寫這封信很費了一番腦筋,首先是用什麼紙,就大費斟酌。竹紙、連史紙、宣紙都不合用,因為不夠堅韌,易於破碎,堅韌的有一種高麗箋,卻又太厚太硬,不便隱藏。想了半天,決定採用白綾。

好在離客棧不遠之處,就有一家綢緞店,楊恭治不願假手於人,親自上街,買回一尺綾子,只裁取一寸大小的一塊,然後磨濃了筆,先起草稿,再用蠅頭小楷,極細心地抄在白綾上。

一切齊備,詹善政亦已回來了,備辦的是一大塊煮了的火腿,一大包紹興香糕,一籃橘子,還有一塊豬油糯米年糕。

「這樣東西不對了!」楊恭治指著糯米年糕說,「莫非你不曉得他從不吃糯米東西?」

「我怎麼不知道?就因為他從不吃,我才要送。」說着,詹善政掏出一把新買的德國小洋刀,在那塊厚約五六分的糯米糕中間,很細心地開了一道口子。

楊恭治恍然大悟。唯其是楊乃武從來不吃的東西,才會引起他的注意,猜想到其中必有夾帶,從而仔細檢查,發現年糕中所藏的信。

「你這個腦筋動得太好了!早知道,我該多寫一點!」楊恭治說,「這麼大一塊年糕,又有彈性,藏一大塊白綾在裏面,一定看不出來。」

「時間來不及,只好算了。」詹善政說,「好在開了這條路子,以後通信也容易。」

說着,他將那方寸大小的一塊白綾,很細心地塞入年糕之中,在邊緣上捏一捏緊,泯沒了那道口子,由外表去看,絲毫不見異狀。

處理停當,時已近午,楊恭治也到了預定動身的時候。因為有此意外機緣,行止似乎有重新考慮的必要。可是,這時候無法與詹善政商議,只說:「我想陪你一起去。作興裏頭有啥要緊話傳出來,我好帶回去餘杭。」

「會不會有話傳出來,很難說。就有,也不會是今天。我看你還是趁早趕回去吃年夜飯的好。」

說到吃年夜飯,楊恭治不由得傷感。江浙人家,最重這年三十合家團聚的一頓晚餐,若有遠人未歸,往往守候至午夜。想到楊乃武家今宵觸景生情,格外凄涼,他反而更堅持了。

「不!」楊恭治說,「能夠有個好消息帶回去,這頓年夜飯方能吃得下。就算裏頭沒有話傳出來,至少也要知道乃武已經收到我們送進去的東西,回去告訴他們,也算是一種安慰。」

「也好!那就一起走吧。」

於是,將食物裝入一個藤製提籃,匆匆趕到縣司衙門監獄。鄭興已派人守候在那裏,問明姓名,只准詹善政一個人攜著提籃入內。

「你到茶店裏等我。」詹善政對楊恭治說,「我交代完了就回來。」

楊恭治無奈,只好到茶店裏坐等。這一等,等了有一個時辰,也就是兩個鐘頭,才看見詹善政手提空籃,步履匆促地奔了來。

「怎麼樣?」楊恭治急急迎上去問。

「回去談!」詹善政低聲答說,重重地點一點頭,又使個眼色,表示有很重要、很滿意的收穫。

其實,一路走,一路已談了起來。詹善政說,鄭興實在很熱心,很夠朋友,本來他早就可以回家了,只為守候詹善政,空耗了許多工夫,也因此受了幾句埋怨,怪他去得晚了。

「埋怨歸埋怨,幫忙仍舊歸幫忙。他問我:『你有沒有啥夾帶?』我心裏想,這件事是犯禁例的,當時還有人在旁邊,說破了也許害他為難。所以我說:『夾帶是沒有。別的東西都無所謂,乃武最喜歡吃糯米年糕,務必拜託鄭頭交到。』他點點頭,又說:『逢年過節犯人家裏送東西來,我們總是格外方便,王法不外乎人情,上頭也曉得的。不過,有一點點規矩,你想必也知道。』」

說到這裏,楊恭治插嘴問道:「什麼規矩?」

「那還用說,當然是紅包。等我摸出來遞過去,老鄭隨手交給手下,特別關照:『是我的朋友,請弟兄們照應。你把東西拿進去,頂好不要動,尤其是那塊年糕。提籃擺在號子裏頭好了,回頭我去拿。』等那人一走,老鄭跟我說:『你在這裏坐一息,把提籃帶回去。』」

「這,」楊恭治又興奮地插嘴了,「看樣子,提籃裏面,或者有花樣。」

「大概是!」詹善政答說,「老鄭交回提籃的時候,特別加了一句:『籃子當心,不要亂放。』這不是言外有意?」

於是兩人不再多說,加緊腳步,就像年底下收賬討債的那樣,在大街上匆匆而過,巴望早早回到客棧,看提籃到底有何花樣?

到得長泰客棧,詹善政在屋中搜索提籃,為了防備有不相干的人窺見,或者客棧夥計有事闖了進來,由楊恭治在院子裏把風。這隻長方形竹架藤面的籃子,一共兩層,拉開第二層,只見包食物的紙胡亂捆成一團,用根麻繩纏兩纏,丟在裏面,誰看都是食物處理以後,剩下的一堆廢物,不會去注意。可是在詹善政卻如獲至寶,急急拆去繩子,將那一卷攤開來,一張一張地檢查,果然,中間夾着一張有字跡的紙。

這張紙是張連史紙,並非包食物所用,楊乃武在獄中,怎會有這樣一張紙,是件很奇怪的事。更可怪的是,居然還有毛筆,字跡亦並不潦草,見得是在相當從容的情況之下,寫成一封回信。

他在裏面看信,楊恭治則在外面默憶自己寫給楊乃武的信。清清楚楚地記得,是這樣寫的:「沉冤已漸為人所知,援手有人,決意京控,並請公車訟冤。家中均安,勿念,自寬自重。」並未具名,因為楊乃武認得出他的筆跡。

「恭治!」

聽得這一聲喊,楊恭治回身相望,詹善政面有喜色,便知已有收穫了。

進屋從詹善政手裏接過信來看,只見寫的是:「示悉,慰極!京控從速進行,傾家蕩產在所不惜,供詞花押,已藏伏筆,若有明鏡,必能鑒其真情。花押請細玩。獄中頗蒙矜憐,不知何以為報?」

下面雖未具名,卻畫着一個花押。如果這封信落入他人手中,照花押追究,是件很危險的事。楊恭治詫異地說:「看樣子,他在裏面亦很有辦法。你看,居然能有筆有紙,寫這麼一封很整齊的信,豈不可怪?」

「也許是老鄭特別照應,真得好好謝一謝人家!閑話少說,這一句:『花押請細玩』,你倒看看,有什麼名堂?」

親筆簽名謂之「押」。向來不識字的人承認筆據,只畫一個「十」字;但識字的人,為防他人假冒簽名,可以自己設計一種寫法,將三個字或者兩個字的姓名,並成一個字,驟看不知所謂,細看方知究竟,其名謂之「花押」,早在唐、宋便已流行,一直相沿至今。

楊恭治曾經在錢莊里學過生意,庄票以及其他有關銀錢出入的單據,經手人簽署,常用花押,看得多了,深明奧妙——原來花押設計得巧妙的,「橫看成嶺側成峰」,一方面是姓名,一方面又是另一句話。楊乃武的所謂「請細玩」,便是暗示花押中隱隱藏着另一句話。

持向亮處,凝神注視,好久,好久,只聽楊恭治情不自禁地喊道:「找到,找到了!原來要這樣看!」

「怎麼看?」

原來楊乃武的花押,內隱「屈打成招」四字。不說破莫名其妙,一說破宛然成文。經楊恭治一指出來,詹善政不能不佩服楊乃武的巧思。

「這真所謂舞文弄墨了!」他感嘆著說,「不過,心思是白費,就算有明鏡高懸的清官,細心去看供詞,哪裏會想得到花押中會有花樣?」

「這就全靠旁人的一句話了!如果有人點破,一看果然,對整個案子的看法,當然就會不同。」

詹善政拿他的話,仔細想了一會兒,很起勁地說:「對!對!這就用得着陳丹了!」

楊恭治也想到了。這次陳丹進京會試,只要隨意說一句:楊乃武是屈打成招,花押裏面有這四個字,那才是他心裏的「親供」。這句話傳到刑部,自然要慎重推究,不會輕易定讞。

「你趕快回去吧!」詹善政催促着,「一到請你就把這些情形告訴我姐姐,好讓她心裏稍微輕鬆些。」

「好的!我馬上趕回去。準定年初七之前,一定回來。」

詹善政等於是在陳丹家過的年。陳太太很賢惠,認為陳丹能夠進京會試,而且弟兄和好,完全出於詹、楊二人所賜;知道詹善政一個人留在杭州,客中佳節,又是為了照料至親的官司,心境一定凄涼萬狀,所以特地派一名老家人到長泰來請,說是:「我家太太請詹老爺去過年。」

由內眷出面相邀,完全拿他當通家之好看待,詹善政覺得不必辭謝,否則倒是自己見外了。因此,欣然答應,買了好些爆竹、風箏、撥浪鼓之類的玩具,到陳家去吃年夜飯。這一下,不但成了陳家夫婦的上賓,而且也博得了陳家孩子的歡迎,「詹伯伯、詹伯伯」叫得好親熱。

一夜過去,到了同治十三年正月初一,陳家來拜年的客人很多。詹善政覺得自己的身份,仍以隱藏為宜,所以帶着陳家的孩子到城隍山去兜了一個「喜神方」,順路逛了逛城隍山,中午將孩子送回陳家,吃過飯便要告辭。

「你到哪裏去?」陳丹問。

「回客棧。」

「那不行!你是內人請來的客人,我要問了她再說。」

「不必如此!陳先生,我老實說,你的至親好友都沒有見過我,看見了,少不得要問起。那時候你怎麼說,說了實話,你不方便,我亦不方便,所以還是我避開的好。」

「那不要緊!我只說是表親好了!一表三千里,誰知道你的來歷?」

「不,不!」詹善政說,「至少令弟知道我的來歷。他或者會跟人談起,那樣一來你們昆仲之間,言語不符,容易使人起疑,引起許多閑話,對哪一方面來說,都不是一件好事。」

陳丹想想他的話也不錯,放他走了。不過,到了傍晚,仍舊派人送了飯菜到長泰,第二天中午又攜酒相就。在詹善政,當然感激又感動,兩人的交誼,亦就更覺不同了。

然而,交誼雖深,究竟還不到無話不談的地步,所以楊大姐入獄私探以及楊乃武獄中寄信兩事,他仍舊瞞着不肯告訴陳丹。但有些情況,不妨變換一種方式透露,尤其是楊乃武的那個花押,非得讓陳丹知道不可。

「噢,」他裝作突然想起的神情,「陳先生,有件事我要告訴你。乃武在杭州府初審受刑,誣供以後,我找到一個機會,匆匆忙忙跟他說了幾句話。他說,他供單上畫的花押,藏得有文章在裏頭。那個花押,我託人仿了一份下來,一直看不出啥;昨天晚上無聊,又拿出來看,看來看去看出點名堂來了!」

「居然有名堂!」陳丹亦很有興味地問,「是啥?」

「我拿來你看。」

詹善政起身開了箱子,背着陳丹,取把剪子,將楊乃武信上所畫的花押剪了下來,擺在桌上,讓陳丹仔細端詳。

「只看得出楊乃武三字,另外有啥名堂?」

「你橫過來!」詹善政把紙片移了一個方向。

「啊,啊!彷彿有字!」陳丹細看了看說,「是『屈打成招』!妙!妙!」

詹善政不自覺地微笑着點頭,是顯得相當得意的神情。

「令親的心計,真是很深。」陳丹想了想讚歎,「明明一盤卸甲丟盔的死棋,居然有這麼一著人所不防的仙著!看起來翻案有望了。」

詹善政大喜,「陳先生,」他問,「請你說說你的看法,何以翻案有望?」

「這一案的致命傷,就在令親所供,與小白菜的話,完全相同。如說屈打成招,想翻案時,總是如此說法,複審的官兒,照例是不理這一套的。可是,當堂畫花押,有這句話在裏面,就是言之在先,與事後的翻供情形不同。倘或有那公正廉明的官,自動發現了這個秘密,不等人犯上控,自己提案來審,效用就更大了!」

「是,是!如果是這樣,就好像『包公案』裏面的故事。」

「如今哪裏去尋包孝肅這樣的人?」陳丹喝口酒,凝神靜思了一會兒說,「我們杭州有一位大老,一定肯主持公道。」

「哪一位?」詹善政急急問說。

「夏侍郎,你知道不知道?」

這是指兵部右侍郎夏同善,他是咸豐六年的翰林,由江蘇學政內調,占的是兵部右侍郎的缺,卻在「南書房行走」,是所謂文學侍從之臣。為人很正派,也很熱心。詹善政聽說過這個人,點點頭說:「夏侍郎大名鼎鼎,當然知道。陳先生,你跟夏侍郎很熟?」

陳丹與夏同善雖不很熟,但如出於主張公道,自然可以率直而言。而且舉人進京會試,同鄉京官照例應該照應,像夏同善這種居於高位的同鄉,至少也要請大家吃頓飯,敘敘鄉情,那時就是代為訴冤的好機會。

他很熱心,除了夏同善以外,又列了一張名單,不是翰林就是部里的司員,關照詹善政去打聽,輾轉相托,替楊乃武說幾句公道話。只要清議能夠重視其事,刑部必不敢草率,案子就大有平反的可能了。

到了年初七,楊恭治如約重回杭州,帶來了好些消息。第一,縣衙門的捕役阮得,到楊家去敲小竹杠;第二,風傳「劉大少爺與小白菜有一手」;第三,劉錫彤必欲置楊乃武於死地,就是為暗中庇護兒子。

「照此看來,」陳丹問道,「會不會是『劉大少爺』指使小白菜下的毒?」

「不會!」

「何以見得?」

這話在楊恭治就無法回答了。他是聽楊大姐所說,小白菜根本就不曾下毒,可是小白菜的話不能說給陳丹聽,因為那一來,追問緣故,就會泄露楊大姐入獄私探的秘密。而這個秘密是決不許透露的。

「是這樣,」詹善政替他解圍,「實在說起來,葛品蓮是生病死的,根本不是服毒。」

「那麼,怎麼說是『七竅流血』呢?」

「聽說,杭州府駁下去以後,劉大老爺聽信了門丁的話,重新拿屍格改過。原來不過口、鼻之間有點血水。」

「還有,」楊恭治接着說,「驗屍用銀針探喉,本來先要用皂角水拿銀針洗過以後再用,仵作也沒有這麼做,馬馬虎虎,敷衍了事。」

「這真是草菅人命了!」陳丹憤憤地說,「浙江有這種地方官,是浙江人的不幸。劉錫彤這樣子胡搞,將來受害的人,不知道還有多少!這件事,我到京里一定要說。」

「杭州府陳知府,也不見得是好官。」詹善政說,「我還聽人說,陳知府專門與讀書人為難。不知道可有這話?」

「怎麼沒有?不過,」陳丹冷笑一聲,「哼!杭州人是出了名的『杭鐵頭』,讓他等著,總有一天教他嘗嘗杭鐵頭的滋味。」

見此光景,詹、楊二人都深感安慰。同時也都有了領悟,楊乃武這件案子,漸漸變成非浙江人的地方官,如何為禍浙江的一個實例了。在京的浙江同鄉,為了維護桑梓,亦必借楊乃武這件案子,有所表示。這是很有利的一個轉變。

「好了!」陳丹作了一個結論,「我們分頭進行,京里的事交給我。」

陳丹倒真是熱心,二月初十到了京里,趁會試還早,先忙着為楊乃武的案子奔走。不過,他第一個要找的,不是現任兵部侍郎的夏同善,而是他的一個親戚朱智。

朱智字茗笙,舉人出身的軍機章京。原來清朝的制度,大政都歸軍機處所出,彷彿唐宋的「中書門下」,內閣大學士名為宰相,並無實權,唯有大學士兼軍機大臣,才是真宰相。

但是,軍機大臣每天跟皇上見面,一切軍國大計,面取進止,只不過可否一語之決,稱為「承旨」;這可否一語,要化為指授詳明的聖旨,全靠軍機章京,這個撰擬上諭的工作,稱為「述旨」。因此,軍機章京在朝中是一種很特殊也很重要的人物!尤其是咸豐十一年慈禧太后與現領軍機、頭銜叫作「議政王」的恭王聯絡,擊敗肅順,收回大權的「辛酉政變」,軍機章京發揮了極大的作用,因而更受重視。

軍機章京俗稱「小軍機」,歷來以人文薈萃的江浙兩省人充當的居多,浙江人更為特出,勢力也最大。軍機章京分頭班、二班輪值,領班用滿洲話的稱呼,叫作「達拉密」。兩班「達拉密」都是浙江人,而且都是杭州人,一個叫許庚身,一個叫朱學勤。此外,軍機章京中還有兩個杭州人,一個叫吳兆麟,一個就是朱智。

見面之後,談到家鄉近事,陳丹首先就提到楊乃武一案。朱智不勝嗟嘆地說:「這件案子,我亦略有所聞,總以為楊乃武罪有應得,不道還有這樣的內幕,真可謂之為黑幕。我就不明白,餘杭縣劉錫彤,何敢如此膽大妄為?」

「一半是他本性糊塗,一半也是因為他有奧援。劉某是寶中堂的鄉榜同年。」

「怪不得了!」朱智想了一下說,「刑部對此案頗為慎重,尚未定讞。我會留心這件事,等刑部的奏摺上來,看是如何說法,再作道理。」

陳丹心想,有軍機章京這道關口攔住,不至於貿然定讞,但刑部定議之後,再打回去重新審核,事情就難辦了。倘或承辦司官,堅持原議,豈不搞成僵局?與其費力於後,不如挽回於前,事半而功可倍。

把這層意思說了出來,朱智深以為然,想了一下說:「這樣,刑部秋審處的總辦余撰,是浙江龍遊人,他是咸豐二年壬子的進士,資格很老,在秋審處算是首腦。我陪你去看一看他。」

聽完整個敘述,余撰從容不迫地答說:「這件案子的疑問很多,事關逆倫重案,又非尋常命案可比。不過從表面看,楊乃武與葛畢氏都已招供,而且供詞如一,所以部里沒法子推翻全案,至多只能挑不明白的地方,讓浙江聲復。枝枝節節,無關大局!楊家既認為這是覆盆奇冤,何不京控呢?」

「楊家原就有京控的意思。」陳丹答說。

「既有此意,何不早早動手?」

「是啊!」朱智接着余撰的話說,「時機也很要緊。像這樣的案子,要仔細推求,限期固然可以稍寬,但也不能推得太久。」

「是的。我馬上寫信告訴楊家。」陳丹轉臉問余撰,「就不知道還來得及,來不及?」

余撰沉吟了好一會兒說:「此案性質不比尋常,我可以回堂官,儘管拖一拖。不過,誤期太久,只怕上頭不答應,這個責任,堂官不肯擔。」說着,視線轉向朱智。

言外之意,相當明白,這「上頭」不是指皇帝,而是指軍機大臣。如果誤了限期,軍機大臣奏請交部議處,刑部從尚書到承辦的司官,一定都會得處分;倘或軍機大臣諒解,那麼,即或皇帝發覺,有所詰責,只要軍機大臣肯幫忙說幾句好話解釋,自然無事。余撰的意思,就是要看朱智能不能在軍機處先作一番疏通的工作。

「不要緊!」朱智認為余撰是過慮,毫不遲疑地說,「到時候有我。」

「茗笙兄!」余撰提醒他說,「別忘了劉大令是寶中堂的同年,也許已經先有信了!有寶中堂在中間回護,事情就比較難辦。」

「依我看,劉大令恐怕還不至於有信來。為什麼呢?第一,劉大令總以為鐵案如山,無須擔心;第二,倘有這樣一封拜託關照的信,豈非自承情虛?」朱智又說,「不過,顧慮不可不周,等我找個機會,先智破了它,讓寶中堂避嫌疑不便干預。」

「正是!」余撰老實答說,「我就希望能做到這一點。」

「包在我身上!」朱智應聲而答,而且還拍拍胸。

拍胸是承諾一力承當,也表示胸有成竹。離了余家,朱智送陳丹回到「仁錢會館」。只下車一揖,也不進去看看公車北上的同鄉,隨即西城去訪一位同事。

他的這位同事,也是小同鄉,名叫金曰修,字少伯,同治六年始由宗人府主事考撰為軍機章京,資歷甚淺,但出身很好,是同治四年乙丑科的進士。這一科會試的「四總裁」中,有寶鋆,有現任刑部尚書的桑春榮,這就是朱智專程登門的原因。

金曰修是經常拜謁師門的,因為除了師生的情誼以外,軍機處常有公事要接頭,只要是金曰修當班,而有緊急事故需要跟寶鋆聯絡時,總是由金曰修專程登門。這天下午,他受了朱智之託,有意挑傍晚時分才去,老師當然留門生便酌,而門生亦必欣然奉陪。這一來便有從容閑談的機會了。

「這幾天舉子云集,新聞很多,你聽到些什麼沒有?」

「很多!浙江的尤其多。」

「噢,浙江?」寶鋆問說,「浙江出了什麼新聞?」

金曰修不即回答,反而突如其來地問一句:「浙江餘杭縣的劉大令,直隸鹽山人,是老師的鄉榜同年?」

「不錯。」

「聽說劉大令有年征漕浮收,大吏要參他,是老師替他緩頰?」

「老同年嘛!」寶鋆做出無奈的神態,「七十歲了,還是一名小小的風塵俗吏,晚境可憫,如果再落個革職的處分,於心何忍?所以我替他寫了一封八行給楊石泉,不了了之了。」

「那就何怪乎其然了,餘杭出了一件逆倫重案,浙江公車北上的舉子,都憤憤不平,說劉大令在朝中有極硬的靠山,此案必成冤獄了!」

「少伯!」寶鋆喚着他的號說,「是怎麼回事?我不懂你的話,你說清楚些。」

「這是轟動江浙的大新聞,老師大概還不知道。」金曰修提壺替寶鋆斟著酒說,「等門生從頭說起。」

於是寶鋆拈鬚把杯,細聽楊乃武與小白菜的故事。他不但聽得津津有味,而且聽得極其仔細,有一個細節不了解的,立即插嘴追問,一定要弄明白方休。

這有個道理。原來寶鋆是恭王的密友,兩人無日不見,自軍機處退值以後,時常一車同載,在恭王置於大翔鳳衚衕的別墅「鑒園」中,流連至夕。飲酒、聽曲、玩古董之外,聊閑天的時候居多,這樁新聞是極好的話題。但恭王看人料事,常有獨到的見解,寶鋆要防他會提出疑問,所以非將始末原委弄清楚不可。

等將故事講完,金曰修緊接着又回到劉錫彤與寶鋆的關係這件事上面,「浙江的舉子都說,劉大令一定會請老師維持原判,楊乃武一定無法申冤。」金曰修有意囁嚅著說,「還有句話,門生不敢說。」

「為什麼?」

「怕老師生氣。」

「不要緊!我本無庇護同年之意,生什麼氣?」

「這,門生就說。有人昌言:此案如成冤獄,則將來殺楊乃武者,不是劉知縣,是寶中堂。」

「是何言歟?」寶鋆勃然變色,「莫非認定了我,一定會徇私枉法!」

「老師別生氣。」金曰修說,「照我看,他們亦是唯恐老師插手干預,所以故意這麼說,用意是希望老師不要管這件閑事。」

「我不管,我不管!」寶鋆大聲說道,「我快八十了,還來惹這些是非幹什麼?不過,他們也不能無憑無據,硬說劉某冤枉了楊乃武。將來刑部議奏我倒要仔細看看。劉某枉法,我不會替他說話,但如秉公辦理,並無錯處,我難道亦不能說話?」

「當然,當然!如果是那樣,我也要勸老師主持正義。」金曰修說,「此案刑部尚在研議,我會替老師隨時留心。不過,劉大令倘有信直接寄到公館里來,門生就不知道了。」

「真要有信來提到這件事,我自然拿信交給你。」

得此保證,劉錫彤想托寶鋆回護這條路子,就算堵得很嚴了。陳丹輾轉得知這個結果,十分欣慰,立即寫了一封極詳細的信,密密封固,附在家信裏面,由民信局寄到杭州,囑咐家人務必送交詹善政親收。

這下,就要忙他自己的事了。會試照例三月初八進場。三場試畢,四月十六齣闈,自此而始,約莫有一個月候榜的工夫,無所事事,每天只是逛逛琉璃廠、看看同鄉。但表面閑雅,內心不免煩悶,第一是闈中不甚得意,只怕要白辛苦一場;第二是詹善政竟無回信,豈不可怪?他心裏在想,倘或落第,因為盤纏有限,非買舟回鄉不可。到那時楊家京控,無法照顧,似乎於心不安,因此,盼望榜上有名的心更切,因為一中了,在京里起碼還有兩三個月的逗留,便可順便料理楊家的官司。至於川資不敷,只要中了就不必着急,總有地方可以借貸。

四月十三發榜,名落孫山。正在懊喪不已之時,接到家報,內中附了一張五百兩銀子的匯票,信是他的胞弟寫來的,說寄來的款子,供他中了進士后的應酬花費;倘或不中,不妨考慮用這筆款子捐個官。又說這筆錢是賣田所得,楊家所借的款子,堅決不肯收回,「盛情深為可感」。

陳丹卻很明白,楊家的慷慨,是一種酬謝之意,而事實上又非如此不足以照應這場官司——詹善政另有一封信,附同寄來,信很簡單,除了道謝並預祝高中以外,只說京控之事,正在籌劃,約莫端午前後,便可相見。

果然,端午前一天,詹善政到了,同行的還有一個楊大姐夫家的老僕,名叫王廷南。京控決定由「葉楊氏」出面,王廷南就是她的抱告。

「預備到哪個衙門告?」

「都察院。」詹善政答說。

「可以。」已經熟讀《大清會典》的陳丹道,「『官民冤抑陳訴』都察院應當受理。收狀以後,由京畿道監察御史承辦。」

「就因為由京畿道承辦,所以到都察院去告。」詹善政說,「京畿道的掌印御史是杭州人,一定肯幫忙的。」

「啊!」陳丹想起來了。掌京畿道監察御史,正是杭州人吳鳳藻,他是咸豐三年的榜眼,曾經見過一次,「這位吳都老爺資格老,為人正派,能告到他手裏,再好都沒有。狀子呢?」

「狀子草稿早就備好了!請陳先生過目。如果有不妥當的地方可以改。」詹善政開箱子取出訴狀草稿,鄭重其事地交付陳丹。

接狀細讀,才知具狀的雖是葉楊氏,而申冤的實在是楊乃武本人。他在獄中做了一份親供,按照規定,送交家屬,指明請他的胞姐葉楊氏,代表具狀京控。其中所敘遭誣的經過,當然與浙江縣、府、省三次所招的口供不同。

楊乃武所說的「真相」是如此:當案發之初,有個承辦的餘杭縣捕役阮得,上門索詐,打着縣官長子劉子翰的旗號,表示楊乃武如果肯出五百兩銀子,此案即可不受牽累。楊乃武因為問心無愧,斷然拒絕。

阮得索詐不遂,轉而向葛畢氏下手,教唆她誣攀楊乃武供給砒霜,毒死親夫。他騙葛畢氏說:只要這樣作供,便可脫罪。葛畢氏無知女流,信以為真,果然照此誣供。餘杭縣即據此串誣,將他逮捕到案,酷刑逼迫之下,唯有誣供。

這番情節,依照《會典》規定,足以翻案了。陳丹考慮了一下,覺得有跟朱智研究的必要,便陪着詹善政一起去拜訪。

見了面,也看了京控的訴狀,朱智點點頭說:「果然如此,這一案當然要重審。我有幾句話想請教詹鄉兄。」

「不敢,不敢!朱老爺請吩咐。」詹善政很恭敬地答說。

「『老爺』之稱不敢當!」朱智問說,「這個狀子是誰做的?」

「一位姓鄒的老先生。本來是刑名師爺,現在在家養老。」

「令親真的有這樣一份親供?」

「是的。不過其中稍微有點改動。」詹善政想了一下說,「譬如指明胞姐具狀,就是鄒先生的主意。家姐丈本意是要叫家姐具狀的。」

「噢,這又是何道理呢?」

「鄒先生說,妻子具狀,當然比姐姐具狀來得有力量,不過這要先輕后重,一步一步來。京控是第一步,京控一準,一定發回浙江更審。如能平反最好,倘或仍照原判,那時由妻子出面上控,顯得情詞迫切,比較更容易動聽。」

「這個想法更高明。」朱智深表同意,「像這樣的案子,情節雖重,當事人的身份不夠分量,不會欽派大員去提審,十之八九是發回浙江,委由原官重審。那結果亦就可想而知,當然維持原審,看上去一定有第二次上控,甚至還是京控。我再請問,京控告到都察院,可有說法?」

「有的。」這次是陳丹代答,「他們已經託過吳蓉圃了!」蓉圃是吳鳳藻的別號。

「請問,」詹善政問說,「我可要見一見吳都老爺?」

「不必,不必!」朱智連連搖頭,「這個嫌疑一定要避!見了反倒不好,而且他亦不肯見你。反正只要托到,他家自然會有信到京;即使沒有信,他也會秉公辦理,不必去見他!」

不過,詹善政雖不宜去見吳鳳藻,而朱智與他本就常有往還,作為閑來訪友,順便關說,並無不可。當時的結論是,抱告儘管去投狀,即令吳家的家書未到,亦不要緊,可以由朱智跟他說明白。

投遞京控訴狀的第三天,朱智才去訪吳鳳藻。因為訴狀收文以後,分到京畿道先由監察御史看了,才會轉到掌印御史那裏,去早了,吳鳳藻還不知原委,談不出結果。

時間估計得正好,「葉楊氏京控的狀子,今天上午衙門才看到。」吳鳳藻說,「這一案的是非曲直,現在還沒法子說。」

「噢,」朱智想了一下問道,「是不是原案還沒有過目?」

「是的。」吳鳳藻答說,「已經去公事給刑部浙江司了,請他們移送全案,大概明後天就可以送到,這一案府、縣、巡撫都問過,案卷一定不少。恐怕要三四天工夫才看得完。」

從寬估計,要六天以後,吳鳳藻才能了解全案。朱智便暫且不談案情,只作為同鄉閑敘鄉情似的問:「杭州最近有什麼新聞?」

「不知道啊!」

「近來沒有接到家報?」

「沒有。」吳鳳藻說,「舍間總是兩個月來一次信,算算日子,也該有信了。」

照此看來,楊家所託的人情,吳鳳藻還不知道,這樣就更不宜在此時談論來意。閑談了一會兒,告辭而去。

上了車不即回家,轉道去訪余撰。一見面不必他開口,余撰反先告訴朱智,說是楊乃武京控的案子,他已經知道了,而且看到了訴狀的抄本,認為京控應該受理。

「受理以後,怎麼樣呢?」

「那是都察院的事,要看吳蓉圃的意思。不過大致是咨解回浙。」

「這方面我要請教了。」朱智問說,「咨解回浙,是不是仍由余杭縣審呢?」

「絕不可!連派餘杭縣會審都不行!誰派了,誰就要倒大霉。」

余撰將《欽定六部處分則例》取來,指出一條:「督、撫、藩、縣、道、府將應行親提訊究之案,發交原問官收審,或仍令會審者,照例議以革職留任。」這是嘉慶十四年的上諭。到了道光十八年,另有一道上諭:「嗣後京控發交事件,著各該督撫等於審結時,將是否應親之處,隨案聲敘。如有應親提而委審,應親提委審而仍發原問衙門者,俱著專案報部,照例分別議處。」朱智一看,完全明白,京控發回的案件,督撫應該親提,或委審,決不能發交原問衙門,否則便失卻了京控的意義。

劉錫彤是原問官,固然不準再參預審問,但照實情來說,杭州府知府亦是原問官。楊乃武誣供購砒,拉出錢寶生來,這一切鍛煉成獄,都出在陳魯手中。然則杭州府是否亦不準參預呢?

余撰認為朱智所提,確是個疑問,但部里行文,只責成督撫,不便多所干預。將來案子發回浙江,要看楊昌濬如何處置,如果委由陳魯審問,而居然秉公辦理,當然沒話可說,否則得視情況而定,此時無法預告。

「倘或審問不實,如何處分,律例總有規定吧?」

「當然,」余撰翻著《六部處分則例》問道,「你是指原問官?」

「是的。」

「審問不實,亦要情形而定。照這一案來看,如果楊乃武京控屬實,那,問官的罪名就重了。」

「重到怎麼個地步?」

「你看!雍正元年的上諭,」余撰念道,「凡大小衙門問刑官員,於命盜案件,不能虛心研鞫,刑逼妄供,草率定案,證據無憑,以致枉坐凌遲、斬絞者,革職。」

「啊,啊!」朱智悚然動容,「罪名不輕啊!」

「人命出入,當然輕不了。」

「那麼,複審的呢?」朱智問說,「是一路錯下來的,總不能只處分原問官一個人吧?」

「一路錯下來,就一路都有處分。」余撰又念,「該管各上司不能平反,率據原招審轉,州縣官應革職者,府州降四級調用,司道降三級調用,督撫降二級調用。」

「能不能抵消?」

凡官員有過失,得到降級的處分,有準予抵消、不準抵消兩種。准予抵消,即是功過相抵,以前曾有加級一次的紀錄,遇到降一級的處分,正好扯個直。大致罪有公罪、私罪之分,過失僅止於職務上的疏忽,並無受賄、徇情、任性等個人因素牽扯在內,就是公罪,否則便是私罪。公罪輕,私罪重,所以公罪往往可以抵消,而私罪決不能夠。

「這是私罪!」

聽得這個答覆,朱智大為皺眉,「要平反,很難了!」他說,「一翻過來,從陳魯到楊石泉都要交印把子,哪還有個不維持原判的。」

「是啊!」余撰點頭同意,「我看官司着實有得打。」

「能不能想個法子,一下子給它平反過來?」

「很難。」余撰答說,「律例持平,雙方的利害都要顧到,只能按部就班,一步一步走!不過,楊家如果有精通律例的人指點,平反得可以快些。」

「噢,噢!請你指點一下看。」

余撰想了一下答說:「這一案發回浙江,大概是發交杭州府審。如果維持原判,楊家應該立刻京控,這是給臬司與巡撫一個機會,因為依律:『上司有能駁審改正,立予平反者,即照例給予豁免。』錯之在先,改正於後,議敘雖不可得,處分卻一定可以豁免了!」

這番研究,將這件案子未來演變的情況,大致都弄清楚了。於是,朱智轉告陳丹,陳丹轉告詹善政,陪着王廷南到都察院遞了狀子。回到客棧,隨即檢點行李,準備啟程回鄉。

到了第三天,都察院派人來傳喚王廷南,由吳鳳藻問話。案情都在狀子之中,而抱告並非直接關係人,所以問得很簡略。最主要的一點是,詢問葉楊氏是王廷南的什麼人。

「是我家主母。」

「你家主母是不是夫家姓葉,娘家姓楊?」

「是!」

「是不是楊乃武的姐姐?」

「是的。」王廷南答說,「是同胞姐弟,感情很好的。」

「你來做抱告,是不是確確實實你家主母親自關照?還是別人用你家主母的名義,指使你來的?」

「是我家主母親口關照我的。」

「好!」吳鳳藻特為警告,「這一案本來與你毫不相干,但如你是受人指使,冒用你家主母名義,那可是犯罪的!」

「小的不敢。」

「你認不認識字?」

「認識。」

「認識更好!你具結的時候,仔細看一看裏頭的文字。」

於是當堂具了結,可以飭回了。但王廷南有句話問:「吳老爺,小的上千里路到京里來一趟,總要有句確實的話,回去對主母好有交代。」

吳鳳藻已經接到家信,得知楊家曾經重託,但有愛莫能助之感,想了一下答道:「照我的職掌,有人到這裏來告,我是可以詳細審問,請上頭奏報朝廷的。不過,你等於是案外之人,楊乃武受了什麼冤屈,問你你不知道,你所說的話,亦不能作數。我只有照你家主母狀子裏所說,據實轉報。不過,這個狀子,十之八九是准了,等我跟刑部商量,怎麼個處置,有批回給你。」

「是!多謝吳老爺。」

「還有,」吳鳳藻問,「你家主母另外口頭上有什麼話,關照你來申訴?」

這是吳鳳藻特意幫忙,多此一問;若有未盡之意,此時正好補充。只是王廷南為人老實,沒有想到自己有什麼看法,亦可以假借他主母的名義申訴。所以據實答說:「沒有。」

沒有話就退堂了。吳鳳藻當天就跟刑部浙江司與秋審處接頭,果然如余撰的看法,認為唯有將抱告「咨解回浙」複審。

於是,由吳鳳藻主稿,擬了一道都察院與刑部會銜的奏摺,經兩衙門的堂官判了行,第二天一早遞上。軍機大臣承旨,面奉兩宮皇太后核可,奏摺發回原衙門。到了下午,王廷南就接到批回了。

批回上寫明的處置,果然是「咨解回浙」。所謂「解」是解送抱告王廷南,照例要由刑部咨請兵部派員解送,等於原告成了犯人。照刑部的說法,此舉雖不合理,卻有必要,因為千里迢迢,夜長夢多,抱告可能為被告所害,亦可能為人所誘不回原地,更可能中途遭受意外,總之王廷南如果無法回到浙江,或回浙江而不到巡撫衙門報到,都察院與刑部對這奉旨的「咨解回浙」四字,即無交代。

這一來詹善政一路供應委員、解差,就得多花好些錢,多受許多不便。於是仍由陳丹托朱智設法,具了一個保結,保證王廷南必在一定限期內「回浙報到」,派委員、解差之事才得作罷。

臨行之前,陳丹與詹善政有過一番長談,談到楊乃武的案子,也談到他自己。落第的陳丹,一方面不死心,一方面羞見故鄉親朋,決定捐一個主事在京候補,以便下一科再參與會試。詹善政當然贊成,因為楊乃武在浙江複審,如果不能獲得平反,少不得還要到京里打官司,仍舊要仰仗陳丹照應,才有申冤之望。

自詹善政回到杭州以後,就不斷有信到京。第一封信即讓陳丹詫異不止。浙江巡撫楊昌濬居然不顧煌煌則例的明文規定,仍派原問官劉錫彤複審。

這樣,第二封信報告些什麼,就可想而知了。據說,情形比初審還要壞,杭州府複審時,傳沈體仁夫婦到案,在陳魯嚴詞逼問之下,沈媒婆竟供稱葛品蓮身死發覺異樣之後,曾經盤問小白菜,盤出下毒的情事,方始報官相驗。這一番指證,對楊乃武、小白菜更為不利。

第三封信是八月初到的。詹善政說,杭州府仍照餘杭縣所報定案,官司很糟糕。親屬會商,決定由他的姐姐到巡撫臬司兩衙門上控,結果落得「歸案訊辦」四個字。看樣子浙江臬司蒯賀蓀、巡撫楊昌濬都不會再親提訊問,將來照杭州府所報,咨轉刑部。因而決定,要作第二次的京控,重託陳丹,預為佈置。

到了九月里,由「楊詹氏」具名所遣的抱告,楊家的賬房姚士法,由詹善政陪着到京,安置了行李,立即到仁錢會館跟陳丹見着了面。

「真是暗無天日!」詹善政垂著淚說,「臬台衙門有話傳出來,這場官司無論如何打不贏,就算錯了,也要錯到底。陳先生,你說,天底下到底還有沒有王法?」

「你不要急!京里的說法不一樣,這場官司無論如何要平反。就是你的話,天底下到底有沒有王法?有王法就不容他們猖狂!浙江由縣到省,固然上下相維,官官相護,可是,京城裏能說話的人到底太多!你放心好了!他們打算錯到底,我們就跟他們周旋到底!」

心力交瘁的詹善政,得此鼓勵,信心復生。而陳丹這一次不僅熱心,且亦真正動了義憤,好在他捐班主事,制籤正分發在刑部候補,辦事找人,格外方便。第二天便在前門外正陽樓請了一桌客,朱智、余撰、吳鳳藻等一班在京里很有辦法的同鄉都到了。詹善政當筵下跪,泣求申冤。舉座動容,無不覺得平反此案,應該協力,是件義不容辭的事。

「真沒有想到,楊石泉敢如此目無王法!」朱智提出他的看法,「這一案,演變至今,已非楊某人個人死生禍福所系,而是我們浙江以後還有沒有王法了?楊石泉所恃的奧援是左侯,左侯如今領兵西征,朝廷倚畀方隆。如果楊石泉以為朝廷會看左侯的面子,對他格外優容,那麼以後生殺予奪,如取如攜,我們浙江人哪裏還有好日子過?所以這一案到現在非爭不可,非爭回來不可!倘或爭不回,不但楊石泉可以為所欲為,朝廷的威信亦有絕大的關係。我在想,我們可以多方面進行,一面打官司,一面動摺子參他。各位以為如何?」

「動摺子參他,為時尚早,」比較持重的吳鳳藻說,「動摺子一參,反倒把本案的分量減輕了!我們浙江人固然把這件案子看得很重,別人不以為然,只知道我們是在借題發揮,想攻倒楊石泉。以我說,反正這一案只要爭回來,楊石泉以下,由臬司到餘杭縣都逃不脫責任,所以眼前不妨只對事,不對人。讓大家知道,浙江有此冤獄,倘或不能平反,則人人自危,不知道哪一天『閉門家中坐,禍從天上來』。這樣,清議關注,當政者就不能不重視,事情比較容易有轉機。」

這番見解,十分通達,連朱智亦放棄了自己的看法。話題便集中在如何就法言法,向哪個衙門去上控。

照鄒觀生的設計,打算仍舊向都察院投訴,余撰認為不甚合適。他的見解是,已向都察院上控,會同刑部奏准,發交原省複審,而結果仍然維持原判,就得再上層樓,向比都察院更高的衙門申訴,方合逐步上控的道理。

比都察院更高的衙門,說起來只有內閣與軍機處,但並無直接統屬關係,而且內閣與軍機處,亦無承受軍民呈訴的職掌。這樣說來,唯有的一條路,就是叩閽。

「談到叩閽,太難、太難!」余撰又說,「本朝除非皇上巡幸,有旨准百姓呈訴冤抑,否則就無從叩閽。而且犯蹕驚駕,罪名很重!我看有個衙門,倒可以去闖一闖,闖這個衙門,亦就等於叩閽差不多!」

「是,」朱智問道,「步軍統領衙門?」

「對!就是這個衙門。」余撰答說,「步軍統領衙門,掌九門鎖鑰,周衛徼循,肅清京邑,是京師最高的治安機關。屬下郎中的職掌『勾檢簿書,平決諍訟』,就能收受軍民訴狀。」

又有人指出,向步軍統領衙門投訴,還有一樣好處,即是直接奏上皇帝,那就等於叩閽了。當然,這也要有人幫忙。步軍統領衙門上上下下都是旗人,不過要找路子也不難,尤其是身為小軍機的朱智,從吏部尚書兼步軍統領的英桂、戶部左侍郎兼步軍統領衙門左翼總兵的榮祿,到郎中、員外、主事以及供奔走的小官「筆帖式」,無不直接間接地可以講得上話,請他們幫這樣一個忙,必可辦到。

於是,第二天一早,由朱智派了一個軍機處的雜役,滿洲話叫作「蘇拉」的,陪着抱告姚士法,到步軍統領衙門投狀。有預先托好的一名筆帖式在照料,帶到郎中熙慶那裏,略微問一問情由,准了狀子。旗人辦公事並不諱言關係,熙慶告訴姚士法說:「這件案子,有人打過招呼,好辦!明兒一早遞了摺子,我這兒就算沒事了。你也不必再到這裏來打聽。托什麼人,跟什麼人接頭就是了。」

姚士法四十多歲,以前足跡不出里門,熙慶那一口地地道道的京片子說得極快,簡直一句聽不懂,只覺得京里的「老爺」很和氣,比縣裏的差役好應付得多。

熙慶確是很幫忙,照朱智的要求,當天就辦好奏稿,派人送到英桂的公館,畫了行立即抄繕,當天就遞到了「內奏事處」。

年輕的皇帝親政還不久,雖然性好逸樂,而且最近因為微服私行的緣故,染上了說不出口的惡疾,精神極壞,但皇家的成法,不敢破壞,依舊五更時分便已起身,在燈下看內奏事處用黃匣子遞進來的奏摺。

這是件很枯燥無味的事,尤其是看到各省奏報有關漕糧稅收的摺子,一大片數目字,看得頭昏眼花,不知所云。因此,步軍統領衙門這件奏摺,比較起來,易感興趣。皇帝就像看「閑書」那樣,輕輕鬆鬆地看完,而且情節緣由,記得相當清楚。

於是,在召見軍機時,皇帝首先就問這一案,「浙江楊乃武的案子,是第二次京控了!」他說,「第一次發問浙江,楊昌濬仍舊委原問官審問,這我就不明白了,同樣的人,審同樣的案子,還能審出兩個不同的結果嗎?」

這一問正擊中了要害!恭王心裏明白,楊昌濬必是看寶鋆的面子,回護劉錫彤,而手段甚拙,事到如今,不能不照規矩辦了。

這樣想着,便即答道:「逆倫重案,自宜慎重,這一案還是交刑部切實議奏。」

「還要發回嗎?」

「是!」恭王答說,「除了發回,似乎沒有別的辦法。」

「發回不又是原樣兒?這場官司打到什麼時候才能完結?」

「人命關天,審問不厭其詳,不是壞事。」恭王是皇帝的胞叔,所以措辭之中,微有駁回之意,亦不以為嫌。他緊接着又說,「原問官或者不免有成見。這次發回,指定楊昌濬同臬司親提嚴訊,真相必可大白。」

「好吧!就這樣說了!」

上諭到達浙江,楊昌濬深為不悅。洪楊以來,督撫權重,儘管朝廷責成「巡撫督同臬司親提嚴訊」,楊昌濬卻嗤之以鼻,「哼!」他說,「西征軍事,正在吃緊的當兒,浙江的協餉最重,每月十二萬兩,按時照解,遲一天都會耽誤軍用。我哪裏來的閑工夫管這種人命案子?」

結果仍舊是委員複審,這一次委的是湖州府知府錫光。他是旗人,到任才兩個月。楊昌濬委他複審,倒是希望往公平這條路子上去走,因為第一,錫光既是旗人,與漢人多少有些隔閡,不易受人情包圍;第二,到浙江不久,對本案的始末,還不甚了了,不會有何成見。

錫光是紈絝出身,「旗下大爺」做官講究氣派,講究舒服,奏到委札,先派人到杭州佈置公館,這個公館要作為複審欽命重犯之用,就得有個夠氣派的大廳,這就比較難找了。好的是湖州府富庶,大把的公款撒出去,終於覓得一座很堂皇的公館。錫光到了省城裏,謁巡撫、拜臬司、訪道府、會同僚,應酬了半個把月,方始出票傳案內有關人犯及證人,定期審問。

開審不久,忽然傳來一個天崩地坼的噩耗:皇帝出天花,在十二月初五駕崩了!皇帝無子,慈禧太后親定大計,迎醇親王之子載湉承繼為文宗之子,入承大統,定年號為光緒。

國有大喪,除了軍務漕糧等要政之外,其他一切政務,都不免擱置。錫光趕回湖州府,按時設奠哭臨;同時也到了封印之期,一干人犯證人,還押的還押,飭回的飭回,直到光緒元年二月里,方又重新開審。

這一次審問,楊乃武、小白菜都翻了供,異口同聲地供稱,是受了刑訊,遷就問官的意旨,自誣成供。而錫光為人平和,輕易不肯用刑,所以,無論案內正犯,有關人證,都比較敢說話。許多過去所不知道的內幕,點點滴滴地被牽扯出現,眼看這一件逆倫重案的原判是搖搖欲墜了!

於是劉錫彤、陳魯都大起恐慌,蒯賀蓀亦是憂心忡忡。彼此密商的結果,認為非維持原判不可。於是一方面向錫光疏通,一方面在巡撫面前極力剖陳利害關係,終於說服了楊昌濬,認為唯有不讓此案發生變化,對他才是最有利的事。

這些情形,杭州、湖州兩府的士紳,都很清楚,少不得有人寫信給京里的親友,表示憤慨。有個刑科掌印給事中王書瑞,是湖州府屬長興縣人氏,得知其事,自覺於公於私,都不能不說話了!

兩宮太后還是第一次聽說,浙江有這樣一件情節離奇的逆倫重案,在召見軍機時,詢問始末,恭王便指定寶鋆答奏。他這樣做有兩個原因:第一,寶鋆對本案的經過情形,比較熟悉;第二,劉錫彤是他的同年,他如果有意加以回護,此時便是一個機會。

可是寶鋆很見機,看這件案子演變到目前,楊昌濬以下有關的地方官,已有犯浙江人眾怒之勢;而且案牘具在,要想為劉錫彤開脫,亦是不可能之事。唯有在措辭中,盡量少提劉錫彤,便是關顧老同年之意了。

等他約略講完,慈禧太后已知王書瑞所說的問官「意存瞻徇」確非虛語,便即問道:「這件案子是什麼時候發回去的?」

「是去年秋天。」恭王答說,「到浙江已在冬天了。因為國喪的緣故,不免耽誤。」

「耽誤亦不致耽誤這麼久!」慈禧太后又問,「發回去的時候是怎麼說?教楊昌濬親自提問,還是准他派人複審?」

「旨意上說明,派楊昌濬『督同臬司親提嚴訊』。不過楊昌濬曾經聲復,為了籌措西征協餉,公務太忙,特委湖州府知府複審。」

「這就不對了!如果交辦事件,都可以這樣子自作主張,連個陽奉陰違都談不上,事後隨便找個理由搪塞,你想,朝廷的威信何存?」

聽這語氣嚴重,恭王不敢介面,想了一會兒答說:「楊昌濬倒還不是跋扈的人,辦理這一案如有失當之處,將來結案以後,再請旨議處。」

「好吧!」慈禧太后問道,「這個摺子,你們看怎麼辦?」

「自然是嚴催結果,給浙江一個限期。」

「原奏請派大員,我看不如派人下去!」

「像這樣的案子,派人下去,似乎不合成例。」

「那,是不是非要楊昌濬審問不可呢?」慈禧太后不以為然地責問,「既然意存瞻徇,審來審去還不是老樣子?」

恭王語塞,只有伸手向後,示意跪在他身後的武英殿大學士文祥回奏。

於是,文祥膝行兩步,出班上奏:「學政亦是朝廷的大員。請懿旨,是不是可以派浙江學政胡瑞瀾提審?」

文祥是國之賢良,一向受兩宮太后尊重,所以慈禧太后立即答說:「可以!責成他秉公嚴辦,不準官官相護。你們寫旨來看!」

於是由在養心殿走廊上攜帶紙筆在待命的「達拉密」,根據慈禧太后的意思,很快地寫好一道上諭,敘明情節以後,接着寫道:「此案情節極重,既葛畢氏供出實情,自應徹底根究,以雪冤枉,而成信讞;著派胡瑞瀾提集全案人證卷宗,秉公嚴訊確情,以期水落石出。毋得回護同官,含糊結案,致干咎戾。」

這道上諭,語氣嚴峻,而且很明顯地看得出來,朝廷已知此案為冤獄,要求胡瑞瀾為犯人洗雪冤枉。旨意如此,浙江的京官無不額手相慶,稱頌聖明。

接到上諭,胡瑞瀾大傷腦筋,氣急敗壞地說:「這不是找皮絆嗎?」

「找皮絆」是湖北的鄉談,找麻煩之意。這道上諭,確為他帶來很大的麻煩——一省的學政,專管秀才,無拳無勇,一切要仰仗地方官,而如今要他與作為浙江全省最高地方官的巡撫作對,這件事如何辦得通?

「各位看看,這教我怎麼辦?」他向他的門客問計。

學政的門客,都是書生,只會替他代看文章,遇到這樣棘手的事,亦是計無所出。其中有一個較通世務,認為此案牽涉到巡撫與臬司,與藩司無干,而且藩司盧定勛,是道光二十一年辛丑恩科的進士出身,彼此同年,不妨向他請教。

「此計大妙!」胡瑞瀾愁懷一寬,「我馬上去看他。」

到得盧定勛那裏,道明來意,也讓他看了上諭。盧定勛沉吟了好一會兒,先問一句:「年兄,你打算怎麼辦?」

「就是不知道怎麼辦,才跟你討主意,你怎麼反倒問我?」

「不是這話。我們是同年,如果是別的事,我就替你做主了。這件事不同,關乎年兄的聲名得失,出入甚大。所以我先要問一問你的宗旨,是公事公辦,還是能敷衍得過去就算了?不過,我要提醒你,這是特旨交辦事件!」

胡瑞瀾的原意,只要敷衍得過去就算了,但聽得最後一句,不免懍然,想一想問道:「怎麼是公事公辦?怎麼能敷衍得過去?」

「若說公事公辦,年兄,你先要了解你的身份,辦這件案子,你就是欽差。不妨堂而皇之地行文地方官,第一,調兩個候補知縣來替你辦案;第二,傳首府替你辦差,預備問案的地方、刑具等;第三,傳喚人犯,親自審問,或者委員代審。審明了專折復奏,一切《會典》律例,按部就班去做,這就是公事公辦。」

「那一來,楊石泉不就大不高興了?」

盧定勛笑了,「老年兄如果顧慮到這一點,」他平靜地說,「那就只有想法子拿公事敷衍過去,算了!」

「這個法子怎麼想?」

「法子用不着想,自有人會想。」

「誰啊?」

「嗐!」盧定勛有點好笑又好氣的神情,「你到巡撫衙門走一遭,不就有人替你想法子了嗎?」

胡瑞瀾恍然大悟。只要去看楊昌濬,拿上諭給他一看,他自然會着急,自然會替他想法子。當下連連點頭說道:「是,是!我糊塗了!我這會就去,看楊石泉怎麼說?」

盧定勛不即回答,沉吟了好一會兒,意味深長地說了一句:「我再提醒你,這是特旨交辦事件!」

「我知道。」胡瑞瀾隨口答了一句,興沖沖地告辭上轎,吩咐到梅花碑。

梅花碑是個地名,又叫佑聖觀巷,是巡撫衙門所在地。胡瑞瀾的轎子一進西轅門,就看到照牆下已排好了高腳牌之類的所謂「導子」,不言可知,楊昌濬正要出門。

胡瑞瀾不願空跑一趟,拍著扶手板催促轎夫:「快,快,快抬進去。」

轎子抬到大門,楊昌濬的八抬大轎,正從二門出來。主客二人不約而同地吩咐停轎,雙方的跟班聚在一起詢問究竟,一個說:「撫台有緊要公事去拜駐防將軍。」一個說:「學台有要緊公事來拜撫台。」彼此有相持不下之勢。胡瑞瀾性急,跨出轎子來大聲說道:「石泉、石泉,我有『廷寄』給你看!」

上諭分兩種:一種是「佈告天下,咸使聞知」,無任何機密可言,由內閣發佈,稱為「明發上諭」;一種是某省大員或數省大員特加指示,由軍機處交兵部專差投遞,稱為「寄信上諭」,簡稱「廷寄」。廷寄多寄督撫、將軍以及統兵大員,學政管一省文教,儘是例行公務,雖可專折言事,但絕少上奏。朝廷如有廷寄給學政,亦大多是整飭士習之類,照例分行督撫。如果學政單獨接到廷寄,事不尋常,大致是密查某案。所以楊昌濬聽他這一說,立刻取消原定的行程,將胡瑞瀾延到籤押房中密談。

「石泉,麻煩大了!」

楊昌濬接過廷寄一看,臉色大變,由紅轉白,由白轉青,冷笑着說:「好一個『有人奏』,倒要看看到底是誰?」

這「有人奏」三字,是這道上諭一開頭的話。不指明某人奏,而用「有人奏」的字樣,一方面是為了保全參劾的人;另一方面只表示「姑妄聽之」,為被參大員略存體面。楊昌濬的話雖如此,心裏卻已認定,所謂「有人」又是浙江籍的京官。

「石泉,」胡瑞瀾說,「這一點,你先莫追究,我只請問,該怎麼辦?」

「事到如今,哪裏還有我說話的餘地?」楊昌濬負氣地說,「我今天就拜折,自請解任聽勘。」

「這,你誤會了!石泉,莫非你疑心我會跟你過不去?」

聽這一說,楊昌濬才發覺自己大為失態,趕緊拱手道歉,「觀甫!」他亦別號稱胡瑞瀾,「彼此交好,又是同鄉,我說話比較隨便,千萬不要見氣。」

一個湖南湘鄉,一個湖北江夏,兩湖認大同鄉,所以曾國藩封侯,在京的湖廣會館亦大擺筵席,唱戲開賀。提到這層關係,胡瑞瀾不由得就想到浙江的京官,「他們在京里,總是說我對浙江的讀書人刻薄。其實最刻薄的是浙江的讀書人,目空一切,肆無忌憚,」他停了一下說,「一個舉人而捐班的戶部郎中,居然也不把翰林看在眼裏,當然更不必談軍功出身的了!」

胡瑞瀾倒非有意諷刺,可是軍功出身的楊昌濬,聽見這話,心裏當然不會好過,恨恨地說:「你是指那姓李的妄人?」

他倆所談的是名動公卿的李慈銘。此人於書無所不窺,淵博非凡,而脾氣極壞,偏激狂傲,所以楊昌濬視之為「妄人」,甚至因為他是出「師爺」的紹興人,可能與從前以刀筆營生的楊乃武「同惡相濟」,這「有人奏」就是他在「搗鬼」。

由此而始,兩人大罵浙江的士風輕薄。胡瑞瀾還提到雍正年間,因為浙江士習敗壞,特設「觀風整俗使」,而且雍正五年不準浙江舉人參加會試,是唐朝開科取士以來,獨一無二之事。

「由此可見浙江的文人,壞的居多!『觀風整俗』正是學使的責任。」楊昌濬很起勁地說,「老兄其有意乎?」

「責無旁貸,當然想整頓一番,只是無拳無勇,心餘力絀。」

「眼前這件案子,就是一個整頓的機會。只要你有這個意思,事情好辦。」

於是言歸正傳,商量複審的細節,決定由胡瑞瀾行文巡撫衙門,調派委員四名承審:寧波府知府邊葆誠,嘉興縣知縣羅子森,候補知縣顧德恆、龔世潼。邊葆誠的地位最高,自然以他為主審。

委札一下,邊葆誠摒擋進省。一到杭州,先去拜訪胡瑞瀾,因為他亦是道光二十一年辛丑的進士,跟胡瑞瀾是同年。

此人籍隸任丘。任丘邊家是海內大族,邊葆誠的祖先有個邊大綬,明朝末年當陝西米脂縣令,因為奉令挖過李自成的祖墳而出名。邊葆誠常跟人談起這件事,自道他家的家風,向來不畏強梁。這次被委主持複審,一半因為他是胡瑞瀾的同年,比較好說私話;一半亦因為他是個酷吏,不像湖州知府錫光那樣「軟弱無用」。

相見之下,歡然道故,但邊葆誠不免感慨,「垂垂老矣,」他說,「望六之年,依舊是一名風塵俗吏!」

「五品黃堂,亦不能說是風塵俗吏。」胡瑞瀾問道,「年兄到任幾年了?」

「我是同治四年到任的。」邊葆誠說,「十年了!」

「一做十年是太久了一點。我想,這趟差使下來,楊石泉總要保一保年兄。」

意在言外,如能迎合楊昌濬的意旨,自有陞官之望。道光二十一年的兩榜出身,早就應該戴紅頂子,自己連個道員都還沒有巴結上,邊葆誠當然覺得委屈,現在有此機會,亦當然要好好把握。

因此,邊葆誠問說:「我奉委主審此案,茫無頭緒,唯有稟承意旨,勉力以赴。」

「不敢當,不敢當!此案糾葛已久,非借重年兄的大才,不能定讞。」胡瑞瀾說,「請先休息兩天,慢慢看完全案再說。」

「是!」邊葆誠又試探著問,「將來總要維持原審吧?」

「不忙、不忙!且等你看完卷宗,見了撫台再說。」

胡瑞瀾這樣答覆,是有他的打算的。這一案是不是維持原判,能不能維持原判,對楊昌濬的前程關係甚大;邊葆誠雖是同年,但官職不相統屬,想照應他亦是力不從心。楊昌濬希望邊葆誠如何處理此案,將來作何酬庸,以及邊葆誠是不是聽命而行,對楊昌濬有何企求,最好讓他們直接去談,自己不必居間參與,免得將來有一方不如所願,埋怨到他頭上。反正自己這種「悉聽尊便」的態度,已足以使楊昌濬見情了。

但不知是為了遮人耳目,還是另有緣故,邊葆誠不曾見着楊昌濬。倒是臬司蒯賀蓀對他很客氣,連日設宴款待,一談總是兩三個時辰。

流火鑠金的天氣,邊葆誠借杭州府大堂開審,左面是嘉興知縣羅子森,右面是候補知縣顧德恆、龔世潼,名為「四堂會審」,其實只是邊葆誠一個人問話。

楊乃武與小白菜都翻了供,但楊乃武說了一句不聰明的假話,道是葛品蓮暴斃之前的八月二十四那天,是差役何春芳與葛畢氏調笑,為葛品蓮撞見,因而責打妻子。邊葆誠抓住他這句假話,在徵得胡瑞瀾、蒯賀蓀的同意以後,施展辣手,晝夜不分地輪流盤問,只為有了一句假話,楊乃武與小白菜的真話也是假話了。

這有個名目,叫作「熬審」,只對謀反大逆、江洋大盜等強悍的罪犯才用的手段,而竟施之於文弱書生與一個女流,而且還動用了大刑,楊乃武的兩條大腿,雖未打斷,已成殘廢。不但夾了楊乃武,還夾了他的妻子,為的是楊詹氏兩次京控,被認定是個必須嚴懲的刁悍潑婦。

胡瑞瀾的復奏,是十月初到京的。由於慈禧太后的萬壽之期已近,凡是兇殺案之類的不祥刑案,不宜上奏;因而一直到十月十五,方始由軍機處奏請裁決。

這天正好召見師傅,一個是翁同龢,署理的刑部侍郎;一個是夏同善,早就接到了杭州的來信,盡知胡瑞瀾、邊葆誠枉法的實情。所以當慈禧太后問到此案,兩人異口同聲地答說,此案不宜根據胡瑞瀾的復奏定讞。

因此,十月十六日特頒一道上諭:「前因給事中王書瑞奏,浙江餘杭縣民婦葛畢氏毒斃本夫葛品蓮,誣攀已革舉人楊乃武,因奸同謀,問官回護瞻徇,請派大員查辦。當派胡瑞瀾提訊,茲據該侍郎聲稱:『反覆訊究此案,實屬楊乃武因奸起意,伙葛畢氏將伊夫葛品蓮毒斃,供證僉同,案無遁飾,按律定擬。』並聲明『此案原擬罪名,查校並無出入』等語。著刑部速議具奏。」

接着,有位言官上奏:「重案訊辦,未協輿情,請提交刑部辦理。」這位言官的官銜是戶科給事中,名字叫作邊寶泉,雖為漢軍鑲紅旗人,其實就是邊葆誠的族人。

這邊寶泉是同治二年的翰林出身。他倒是個有心人,眼見洪楊以後,督撫權重,視朝廷政令如具文,漸成尾大不掉之勢,所以一當了御史,專門抨擊弄權的封疆大吏。到任不久,就參了權傾一時的直隸總督李鴻章,接着又參江西巡撫劉坤一。這一次發難,明責胡瑞瀾,其實筆鋒力掃楊昌濬,而暗中又有為他的族人邊葆誠開脫的意味在內,文章做得極好。

這篇文章一共分三段,第一段是說流言竟成事實:「此案傳聞異辭,已非一日;外間議論,僉謂胡瑞瀾與撫臣楊昌濬,平日相好,其辦理此案,外示嚴厲,中存偏袒;於案中緊要關鍵,並未虛心研訊,勢必仍照原定罪名擬結。今胡瑞瀾所奏,果與前次傳聞無異,是物議必非無因。」

第二段論此案不能平反的癥結所在:「近來外省已經辦成之案,雖經京控,而發交原省查辦,平反者百不得一,久已相習成風。且胡瑞瀾學政辦理同省重案,所派承審之人,不過府州縣官,與欽派大臣隨帶司員者不同。外吏之升沉,操之督撫,仰承意旨,視為故常;一旦特發公論,以疑難大案,引為己責,而致親臨上司干失人之重咎,雖愚者不肯為此。而胡瑞瀾素本文臣,從未辦理刑名事件,其受人牽制,不能平反,本在意料之中。」

因此,第三段文章建議:「伏思朝廷慎重人命,凡關罪名出入,不憚再四研求;可否特降諭旨,將全案人證卷宗,提交刑部,詳細研訊。如胡瑞瀾所奏果是,不過稽遲楊乃武數月之死;而既經刑部複審,自足以伸國法而破群疑。倘有不實不盡之處,立共平反,庶嗣後各省承辦重案,不敢再蹈瞻徇回護之習,於吏治民生,均有裨益。」

話是說得很有道理,不過朝廷還不願意公然表示,要裁抑疆臣的權柄,所以用「外省案件紛紛提交刑部,向亦無此政體」的理由,仍舊責成刑部「詳細研求,速行核議具奏,俾成信讞」。這與兩天之前的上諭,只有「著刑部速議具奏」一句話來比較,可以看出,邊寶泉這一奏,顯然已受到朝廷的重視了。

因此,翁同龢特意命浙江司檢齊原案,花了兩天的工夫,細心研究,看出好幾處毛病,一一用箋條簽出。其中最說不過去的是:第一,京控提到餘杭縣令之子如何如何,至少該有本人的一份「親供」自辯。而僅據差役一句話,「本官之子,早經回籍」而輕輕放過,於理不合。

其次,葛品蓮之死,據說死於砒霜,買砒霜的是楊乃武,賣砒霜的是錢寶生;而楊乃武前後兩次所供,買砒霜的日期不同,一說八月初三,一說八月初二,究竟是在哪一天?何以不提錢寶生到案對質?

不僅如此,翁同龢還托他的換帖弟兄步軍統領榮祿抄了楊詹氏京控的原呈來看,又特意拜訪夏同善與朱智長談,相當深入地了解了案情,方始指示秋審處總辦余撰,擬定奏稿,主張逐層指駁,發交胡瑞瀾再審。

誰知刑部尚書桑春榮不以為然。爭辯了好幾天,由於另一位侍郎紹祺與浙江司、秋審處的司官,都支持「指駁再審」的主張,桑春榮亦就只好讓步了。

復奏一上立即裁可,由朱智秉筆,發了一道明發上諭,措辭更為嚴峻,說的是:「前因浙江學政胡瑞瀾奏,復訊民婦葛畢氏因奸毒斃本夫葛品蓮分別定擬一折,當交刑部速議具奏;旋據給事中邊寶泉奏,案情未協,請提交刑部辦理,亦經諭令該部詳訊研求。茲據該部奏抄,察核此案原題情節,與現供歧異甚多,請飭再行嚴訊等語。命案重情,亟須核實研訊,以成信讞;著胡瑞瀾按照刑部所指各節,提集犯證,將復訊與原審情節,因何歧異之處,逐一研究明確,毋枉毋縱,總期情真罪當,一切持平,不得稍涉含糊,意圖遷就;並將詳細供詞,聲敘明晰,定擬具奏。」

另外由刑部咨復浙江巡撫,詳細指出「原題情節與現供歧異」之處,計「情節互異者一,可擬者二,疏漏者一」。部文雖不公開,但亦無保守秘密的必要。許多關心本案的浙江京官,都託人在刑部秋審處抄來原咨,競相傳觀,無不大大地舒了一口氣,一吐胸中的積鬱。

消息傳到浙江,自是「幾家歡樂幾家愁」。最興奮的是楊家,而最覺凄慘的是劉錫彤。刑部指駁歧異之處,關係最重的是兩點,一是指他的兒子劉海升既然牽涉在案內,何以不傳訊,不遞親供?這一點還不要緊,因為劉海升早就死了。

劉海升是死於海難。其時招商局成立不久,浙江的漕米,改由海運,即歸招商局派輪承辦。漕船向例可以附搭乘客,倘或與押運漕米的委員有點關係,且可免費。劉海升為了楊乃武一案「避風頭」,決計北歸回鹽山原籍。這年二月里搭上運漕的福星輪,由吳淞口出海,直放天津。

二月十七起碇,船到佘山海面,忽然起霧。福星輪當即一面改慢車,一面「放氣筒」,且鳴且行,走了一夜。第二天上午十點多鐘,快到黑水洋時,為怡和洋行的澳順輪攔腰猛撞,船艙進水,不過三分鐘的工夫即告沉沒。全船乘客及海員共計一百二十人,被救的不到一半。海運委員蒯光烈及劉海升都在遇難之列。

人死可以不論,死無對證的事,總比較容易搪塞。但另一點,為何不傳愛仁堂店東錢寶生到案對質,卻是全案關鍵所在。過去大家都知道,這一點是全案關係最重之處,但犯人既已承認下毒,自不能請求傳證;問案的人明知有傳詢的必要,只是意存偏袒,盡可裝糊塗。如今刑部指駁,上諭督責,就非得傳證不可了。

這一到堂上,錢寶生如果和盤托出,當初如何在威脅利誘之下,作了偽證。辛辛苦苦鑄成的「鐵案」,便是遇到了熊熊的烈焰,一下子會消融得不成樣子。轉念到此,劉錫彤直如芒刺在背,坐立不安了。

「快,快!」他大聲吩咐,「快去請陳秀才來,立等見面。」

陳秀才就是號竹山的陳湖。原以為胡瑞瀾一奏便可結案,誰知結果如此,也不由得變色了!

「如今沒有別的辦法,」劉錫彤幾乎是哭的聲音,「唯有切切叮囑錢寶生——」

「錢坦。」陳湖中途插嘴糾正他。

「錢寶生!」劉錫彤聲色俱厲,讓陳湖嚇一大跳,「竹山,請你也記住,愛仁堂的店東叫錢寶生,又名錢坦是另一回事。」

「是,是!」陳湖也省悟了,「一切都要照原供。」

「對!名字叫錢寶生,是同治十二年八月初三,賣了四十文的砒霜給楊乃武。一口咬定,包他沒事。」

「我知道,我知道。不過當初有諭單給他——」

「當初是當初,現在是現在。」劉錫彤又不耐煩了,「當初寫諭單給他,不教他到案對質,我已經做到了;如今是京里的聖旨!你嚇他一嚇,自然會乖乖兒就範。」

陳湖心想,事情到了這樣的地步,連垂簾聽政的兩宮皇太后都被驚動了,小小一個七品知縣,還能嚇得倒什麼人?此事唯有多說好話,動以利害,才能辦得通。

主意打定,先去找到錢坦的弟弟錢愷,略說經過,趕到倉前,一見了面,錢坦的臉色很難看——這已非一日了。從楊乃武的案子越鬧越大,他的麻煩也越來越多,上門的客人總要提起其事。先是不明究竟,問問經過;從真相漸白,知道楊乃武受到誣供,對錢坦的態度,也便由疑問而化為質問,那種冷峻懷疑的眼色與語氣,實在教人受不了。

現在一看陳湖上門,先就有了戒備厭惡之心,不管陳湖是如何賠笑說話,他總是有氣沒力地懶得答理,最後談入正題,一聽要到省城裏作證,他的臉色變了。

「我不去!當初答應過我的。」

「不錯,當初有諭單,與你無干,現在也還是與你無干。不過京里有人在鬧,不能不敷衍一下子。我陪你上省城,只要過一堂,照以前說過的話說一遍,包你沒事。」

「如果有事呢?」

「什麼事?」

「拿我打啊,夾啊,或者把我關了起來,那怎麼說?」

「那是決不會有的事。你想,案子還是這一個案子,審的人也還是這些人,難道自己打自己嘴巴,說前一次審錯了,只有這一次才審得對?」陳湖又說,「錢老闆,你不要怕!本來沒事,你一怕,不肯去,倒像做賊心虛似的反而自己找麻煩了!」

對這番話,錢坦亦以為然,左思右想,無可閃避,長嘆一聲,滾出兩滴眼淚:「唉!不曉得啥個冤孽?」

這是無可奈何,唯有硬著頭皮應承的表示。陳湖既怕他變卦,又怕他到了堂上所供不符,所以陪着說了許多好話,多方譬解,看錢坦情緒稍微好轉了些,方始告辭。

等他走後不久,楊家的人來了,有男有女,有大有小,浩浩蕩蕩一大群,而且還有專門送禮用的一具「條箱」,抬着跟在後面。

倉前也算是水陸碼頭,過往的旅客甚多,所以錢坦並未注意。及至條箱抬入店堂,莫名其妙,急忙從櫃枱里走出來問:「喂,喂!你們是哪裏的?」

「錢老闆,敝姓楊。」楊恭治上前搭話,「家兄就是楊乃武。家嫂、家姐特為來拜訪,幾樣粗東西不成敬意。」說着,便叫揭開條箱蓋子,吃的有整條的火腿,穿的有整疋的杭紡,這份禮很像個樣子!

錢坦卻無心細看,一聽是楊乃武這個名字,他心裏就發慌了,口裏連連答說:「不敢當,不敢當!」一雙眼睛卻只顧看着門口。

門口停下來兩頂轎子,出來兩個婦人,前面是楊大姐,後面是楊太太,手裏還牽着一個四五歲的男孩。後面又跟着一男一女兩個大孩子,都是楊乃武的子女。

進得門來,楊太太帶着兩兒一女,一起跪倒,「錢老闆,」她哀聲說道,「請你做做好事!」

錢坦大驚失色,「這是為啥?這是為啥?」他一面倉皇地喊,一面也跪倒還禮。

這時老闆娘已經趕到了,首先去攙扶楊太太,可是她不肯起身,只說:「要請錢老闆答應一句,救救我家乃武!」

「有話好說,有話好說!楊太太,你請裏面坐。」

就這片刻,看熱鬧的人,已在店門口擠得水泄不通。少不得有愛仁堂的左鄰右舍,挺身出來,幫着勸慰。於是楊大姐說一句:「弟妹,該進去見見錢家老伯母。」

此來說定了的,全歸楊大姐一個人指揮,所以楊太太依言起身。錢坦夫婦將楊家大大小小都接到後面。錢家老娘親自燒香去了,由老闆娘周旋接待,亂過一陣,孩子們由愛仁堂的夥計帶開,堂屋裏三客兩主,開始談論正事。

「錢老闆,」楊大姐低聲下氣地說,「今天實在是來求你。你的苦衷,我們都曉得,已經打聽過了,實在是逼得沒法子,只好那樣說,我們一點都不怪你。說實話,換了我是你錢老闆,也只好那樣說。」

錢坦不作聲,好久,才嘆口氣說:「唉,葉太太!我也不曉得怎麼說才好!這種無緣無故惹出來的煩惱,真正沒有道理!」

這話驟聽不明白,要細想一想才懂,是隱隱然怪楊乃武不該將他牽扯在內。平心而論,是楊乃武錯在先,怨不得人家。於是,楊大姐只好施展苦肉計了。

一個眼色拋過去,楊太太又是一跪。這一次老闆娘的動作很迅速,等她膝蓋剛一着地,便拿她硬拖了起來。

「說來說去是我家乃武的錯!不該為了一上夾棍,信口胡說,我先替他賠罪;將來等他出來以後,再來謝錢老闆的救命之恩。」

「沒有這話,沒有這話!」錢坦連連搖手,「我怎麼救得了他?」

「救得了!一定救得了!」楊太太說。

「一定救得了的!」楊大姐說,「錢老闆,只要請你說實話好了!」

錢坦默然。人家的要求並不過分,實話直說,理所應當。可是說了實話會有怎樣的後果呢?一想起來,不寒而慄。

楊家多少也了解他的處境。是商量好了來的,由楊大姐與楊恭治姐弟二人,輪番向錢坦央求,說他一說了實話,因為與前供不符,可能會有罪名,但一定設法替他上下打點;如果入獄,無論如何不會讓他吃苦頭。至於愛仁堂的生意,如果需要幫忙照料,只要他提出可行的辦法來,譬如進貨要墊本錢之類,楊家亦必定儘力。

另外是楊太太向老闆娘下功夫,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地訴苦。說到寧波府邊知府動刑所受的苦痛,聲淚俱下,害得老闆娘也陪了一些眼淚。

在這樣的情麵包圍之下,錢坦終於答應:上得堂去,會翻供說實話,楊乃武根本不曾在他店裏買過砒霜。只要有這句話就夠了!至於未買砒霜而說買過,其故何在,楊家認為不必問,堂上問他,他自然會說另一番實話。此時一問,陡然勾起錢坦的憂慮,大可不必。

等楊家千言萬謝的告辭而去,錢坦像變了一個人似的,不言不語,連晚飯都不想吃,只是坐着發愣。老闆娘見此光景,唯有極力解勸,而錢坦只是搖頭嘆氣,不斷地說:「難做人了!難做人了!」

誰都可以想像得到他的為難。不說實話,對不起楊家,而且從此亦將不齒於鄉里;說了實話呢,縣大老爺的「紗帽」不保,還牽涉到陳湖等人,他們豈肯善罷甘休?別的不說,堂上一頓板子,就會打得人死去活來。

「難做人」只好不做人了!第二天一早,愛仁堂內哭聲震驚四鄰,錢老闆自己吃了砒霜,報喪條子也送了楊家一張。楊太太大吃一驚!詹善政恰好在姐姐家裏,連連頓腳,「糟糕了!糟糕了!」他說,「姓錢的要傾家蕩產了!」

「怎麼?」

「現在沒有工夫跟你談其中的道理。」詹善政說,「我馬上要去找楊大姐商量。」

詹善政上京兩次,見識大非昔比;楊大姐更是冷靜而有魄力,明知上門弔孝,錢家一定會當他們冤家,怪他們逼死了錢坦,可是決不能少此一行,而且越快越好。

於是,找到楊恭治,備辦了素燭、清香、銀錠等物,專程趕到倉前。詹善政頗善做作,在靈床前跪倒磕頭,放聲大哭。哭的不是錢坦,而是想到這樣一個重要人證,忽然失去,於楊乃武的官司不利,為至親痛哭。

錢家本來對這兩位弔客含着敵意,而這分敵意居然因詹善政的眼淚,消融了大半。哭罷起身,見有喪家男子招呼,問起來才知道是錢愷。

「錢二哥,」楊恭治說,「昨天到府上,初見令兄,哪知一夜工夫,會有這樣的變化。」

「誰也沒有想到!」錢愷痛心地說,「陰錯陽差,前世一劫。」說着,掩面流涕。

「錢二哥,你先不要傷心,還有大事要辦!」詹善政說,「人亡了,可不要再弄成個家破!」

「家破人亡?」錢愷驚得收住了眼淚,「怎麼會?」

「怎麼不會?錢二哥,你可有隱藏些的地方,我有要緊話跟你說。」

錢愷不答,只招招手,將他帶到最後面的一間廂房,那裏一半堆著藥材,一半作了錢愷的卧室,連楊恭治在一起,三個人都坐在床沿上談話。

「錢二哥,你報了官沒有?」

「地保來過了,已經接過頭,下午去報官。」

「千萬報不得!」詹善政說,「你馬上去通知地保。」

「為啥?」

「你想,錢老闆如今是這件欽命案子裏的重要證人,忽然說是服毒自盡了,上面自然要追查原因。那時,縣衙門裏派了人來,不由分說,先拿了你傳了去審問,怎麼得了?」

「啊!」錢愷懼然而驚,「這倒不可不防!」

「當然要防。快去追地保!」詹善政說,「一字入公門,九牛拔不轉,千萬遲不得。」

「好,好!我派人去找地保。」

「還有,」詹善政問,「這個地保為人怎麼樣?」

「你問的是哪一點?」

「是老實,還是奸刁?」

「不大老實。」

「不大老實,就要使點手段。你派人先去騙了他來,跟他談了,再作道理。」

錢愷答應着去了。地保住得不遠,聽說錢家有事商量,立即趕到。詹善政見此人生得瘦刮刮,臉上骨多肉少,俗語所說:「臉上沒有四兩肉。」是很難惹的人。

「我姓詹。」詹善政自告奮勇地出頭,「貴姓?」

「我姓吳。」吳地保說,「從前沒有見過你老?」

「我是喪家的遠親,特為趕來幫忙。老吳,我們對面坐!」

對面就是一家酒店。吳地保跟着他到了那裏,詹善政挑了一個隱蔽的座頭落座,好酒好菜叫了許多。吳地保不發一言,只用略帶懷疑的態度看着。

「不必客氣。一朝生,兩朝熟!」詹善政從身上摸出一張銀票,故意先亮一亮,是十兩銀子,然後折得小小的,推到吳地保面前,「一點小意思,不要嫌少。」

吳地保見錢眼開,尊他一聲:「詹老爺!這是為啥?請你說明白了,我才敢收。」

「沒事!錢老闆服毒,你只當不知道有這回事。」

「咦!不是說,要我去報案嗎?」

「不要報,不要報。急病死,何必報官相驗?」

「急病死的?不對吧!詹老爺,你話我不懂,而且——」他遲疑着沒有再說下去。

「你是說,喪家自己為啥不跟你說,要我來出頭,是不是?」

詹善政到這時候不能不說實話了,否則會引起誤會,疑心他牽涉在人家的命案之中,有楊乃武前車之鑒,絕不可大意。於是他說:「老實告訴你,錢老闆的服毒,是為了難以做人——」

他從錢坦當時被迫作偽證談起,一直談到昨日楊家全家登門叩求。然後分析,何以呈報服毒自盡以後,縣衙門差役會借追究死因,搞得錢家破家蕩產的緣故。詹善政自道見義勇為,不能不挺身出來為錢家出主意;地保是本鄉本土的熟人,理應幫幫錢家的忙。何況這樣做法,不須擔何責任,何樂不為?

這番話加上那十兩銀子的紅包,終於將對方說動了。錢家的老娘很明白事理,對詹善政肯這樣急人之急,熱心設謀,為她家挽回了可能會破家的一場大禍,十分心感。一口答應,如果省里來傳喚錢坦作證,她願代死去的長子,上堂作證。

駁審的部文早就到了,但無人主持,一直擱在那裏。學政胡瑞瀾正忙着歲試「按臨」各府——省各州縣已入學的「生員」,亦即秀才,照規矩說,應該在家用功苦讀,為了考較文字優劣,有無進步,每年由學政作一次考試,稱為歲試。歲試由學政排定次序,親臨各州縣出題閱卷,稱為「按臨」。其時,胡瑞瀾正在海寧州、嘉興府一帶,預定十二月初方能回省。

臬司衙門當然也知道此案已遭駁審,只是沒有人過問其事。蒯賀蓀在十一月初一,照例隨巡撫到文廟拈香,當夜暴疾而亡。因此便有許多議論,說蒯賀蓀職掌一省刑名,論這場冤獄的造成,他要負最大的責任,遽爾斃命,實在是報應。

除此以外,還有許多流言,傳布得最廣的是,說楊大姐曾經到東嶽廟去焚表哭訴,求得一支簽,是一首七絕:「荷花開處事方明,春葉春花最有情。觀我觀人觀自在,金鳳先到桂邊生。」有人解釋詩意,說官司要到明年春天,始有轉機;六月里荷花開處,真相可以大白,八月里必有結果。

又有人說,籤詩中隱藏着兩個人名,一個很明顯,最後那一句,明明道出「桂金」;另一個比較隱晦,「春葉春花最有情」,道是春來芳菲滿眼,到處可以留情,暗寫「春芳」二字。此案的兇手,實在是何春芳與桂金姐。

然而任何流言,不及一個真實的消息來得驚人。這個消息就是愛仁堂的錢老闆,因為左右為難,結果一死以求解脫。杭州的士紳,都為這個消息所震撼了!因為錢坦這一死,無異證實了傳了已久的流言,他確是在劉錫彤的逼迫之下,作了偽證。

錢坦如此,他人又如何?凡是可能作不利於劉錫彤的供詞的人證,都有被迫而步錢坦的後塵,走向黃泉路上的危險!

這一案決不能在浙江審了!杭州的士紳詢謀僉同,決定在京里活動,請由刑部提審。

在京里,主持此案的已變成兵部侍郎夏同善。他兼著弘德殿行走的差使,與翁同龢同為帝師。當初翁同龢主張駁審,便是由於從他口中獲知實情,確有枉曲之故。所以在浙江的京官們,推他主持其事,順理成章;而正直熱心的夏同善,亦自覺義不容辭,毅然挑起了這副擔子。

在刑部,除了翁同龢以外,另外一位左侍郎紹祺亦頗主張正義。此人籍隸滿洲鑲黃旗,與翁同龢、夏同善同為咸豐六年丙辰的同年,公義私誼,都沒有不支持夏同善的道理。

當然,夏同善亦不會獨斷獨行。跟同鄉京官商量的結果,認為官位較高,以及本身職司刑名或風憲的人,都不宜出面呈控。因為官位較高,則不免予人以仗勢欺人的印象;而刑部官員及御史為此案呈控,更有假公濟私之嫌。最好莫如由清議所歸的翰林出來說話。

在京里的浙江翰林,以兩個杭州人為首,一個是咸豐十年庚申的狀元鍾駿聲,現任翰林院侍讀;一個是國子監司業汪鳴鑾,是翁同龢的得意門生。不過,這兩個人列銜,又不是在最前面,領銜的是在籍的一個杭州紳士汪樹屏,這樣安排,表示呈控出於地方的公意,並非浙江的京官,意圖干預浙江的公事。

列銜的一共十八個人,狀子遞到都察院,詳敘種種疑義,認為此案發回浙江複審,絕無結果,唯有解交刑部重新審訊,才能有正確的結果。這樣的訴訟,且不說列名的大部分是雅負清望,為公卿所尊敬的名士,也不必問在都察院內部有無安排,只看案情,便非出奏不可。

都察院的奏摺,兩宮太后看過,發交軍機處核議。領班的恭王便找了寶鋆來,問他的意見如何。

「刑部提審,我一時倒還想不出有此前例。此例一開,以後怕要多事了。」

「前例總是有的。」恭王答說,「我亦主張駁,不過駁得掉、駁不掉要好好研究。駁下去,再頂上來,事情就難辦了。」

這是軍機處的威望所關,駁下去,頂上來,就必得再駁,再駁再頂,這場官司打到什麼時候?寶鋆心想,如果刑部提審,老同年劉錫彤非吃大虧不可,這一案要幫忙只能幫在暗中。

想停當了,便即答道:「我總覺得此例不可開!不如欽派大員,隨帶司官,馳驛到浙江提審,比較妥當。」

「也好!先看看有誰可派?」

「是的。我看這個摺子壓一兩天再說。」

這一壓下來,馬上便有消息到夏同善那裏。夏同善找翁同龢,要求他跟恭王進言,仍舊由刑部提審。翁同龢答應了。

事情很巧,就在這天中午,恭王奉慈禧太后之命,到弘德殿來看兩位師傅授讀的情形,讓翁同龢有了一個從容進言的機會。

「刑部有個摺子沒有發下來。」翁同龢閑時提起。

「是,」恭王想了一下問,「浙江那件謀殺親夫的案子?」

「是。」

「刑部提審,似乎無前例可援。」

「回王爺的話,皇上親鞫的案子也有過。」

「那是謀反大逆。」

「逆倫亦是十惡不赦的重案。」翁同龢又說,「順治十四年丁酉科場案,世祖就曾親自御殿審問,傳旨行刑。」

「有這樣的事嗎?」恭王懷疑。

「有!事在順治十五年四月。」翁同龢說,「前些日子我查舊檔發現的。王爺不信,我可以檢檔呈閱。」

「不用,不用!」恭王想了一下說,「這一案當然不能輕縱。你看,欽派大員到浙江,如何?」

「恐怕沒有人肯去,去了亦不見得能秉公審理,無非再多死幾個無辜之人而已。」

「是何言歟?」恭王有些不高興了。

「王爺,」翁同龢從容說道,「我先講一段內幕給王爺聽。」

所講的就是錢坦在左右為難之下,不能不自裁的經過。恭王聽完,臉上的顏色緩和了。

「事情很明白地擺在那裏,浙江的大吏非維持原判不可,欽派大員到了浙江,難免受人情的包圍。如果公事公辦,審問雖可委諸隨帶的司員,但提傳案內一干人證,仍舊要由地方官辦差,其中有關係的證人,勢必遭受威脅,倘或不從,便會如何?可想而知。」

「啊,啊!」恭王深深點頭,「地方官要借故殺之以滅口,是很容易的事。」

「正是!」翁同龢突然臉色一正,放低了聲音說,「沖齡之主,太后垂簾,是所謂『孤兒寡婦』的局面,弱干強枝,尾大不掉,往往由此而起,征諸往史,斑斑可考。王爺身當重任,豈可不替朝廷立威?」

恭王恍然大悟,改容相謝,「叔平!」他說,「你真是社稷之臣。」

第二天上朝,恭王的態度一變,他跟寶鋆說,楊昌濬用心可惡,蓄意跟朝廷對抗。此人並無赫赫功勛,而且也只是一省的長官,尚且如此;然則曾建大功,節制數省的李鴻章、左宗棠又當如何?這番義正詞嚴的話,將寶鋆堵得逡巡不敢贊一詞了。

於是,當天就奏明兩宮太后,下了一道上諭,第一段說:「前據給事中邊寶泉奏,浙江餘杭縣民婦葛畢氏毒斃本夫一案,胡瑞瀾復訊未協,請解交刑部辦理;當以提案解京,事涉紛擾,且恐案內人證,往返拖累,是以未准所請,仍責成胡瑞瀾悉心嚴究。」

這是解釋當初所以未准所請的緣故,只為了紛擾甚多,恐怕拖累無辜人證,是出於體恤之意,而非表示根本不應由刑部提審。

第二段是說明所以改變原意的緣故:「茲據都察院奏稱:『浙江紳士汪樹屏等,遣抱聯名呈控,懇請解交刑部審訊。』據呈內所敘各情,必須徹底根究,方足以成信讞,而釋群疑。」

最後便是指示辦法:「所有此案卷宗及要犯案證,即著提交刑部秉公審訊,務得實情,期於毋枉毋縱。」而且特別提示,也就是警告:「至案內各犯,著楊昌濬派委委員,沿途小心押解,毋得稍有疏忽,至干咎戾。」

這道上諭是十二月十四日經由內閣明發。窮京官年底下有各種開銷債務要清償,個個焦頭爛額,愁眉不展,但看到這道上諭,為之心胸一暢,平添了幾分撐持着過年關的勇氣。

可是,在刑部卻有人為此大傷腦筋——此人非別,正是刑部尚書桑春榮。因為第一,寶鋆早有囑託,希望他對此案格外關顧;第二,浙江巡撫楊昌濬剛派了一份重禮。外省督撫,入息優厚,尤其是東南膏腴之地的封疆大吏,逢年過節,對京中要員必有點綴,送上的紅包,在夏天名為「冰敬」,在冬季則為「炭敬」。紅包大小,因人而施,像刑部尚書這樣的地位,大致一二百兩銀子,而楊昌濬這次所送的「炭敬」,比往年加了幾倍,足足一千兩。得人錢財,與人消災,煌煌上諭,雖不敢公然違抗,但可設法拖延,給楊昌濬一段化解的時間。

因此,當原任主管文卷的「堂主事」,現已調升浙江司員外的滿洲正藍旗人吉順,拿着根據這道上諭所擬的咨文,上堂請求畫行時,桑春榮擺一擺手說:「先擱在那裏,等開印了再說。」

大小衙門的規矩,每年十二月二十封印,一直要到來年正月二十才開印,有整整一個月的時間,可以不辦公事。如果是不相干的例行公事,壓一個月亦未嘗不可;但這是欽命要件,何可延擱?所以同為堂官的紹祺表示反對。

桑春榮號白齋,紹祺稱他:「白公!我看是馬上辦出去的好!」

「為什麼呢?」

「刑部複核此案,幾次駁下去,都讓浙江頂了回來,威信大損。如今既有上諭,正該及早發出。開印要一個月以後,這擱得太久了!上頭如果查問,不好交代。」

「不然!」桑春榮說,「照我看,胡學使的復奏也快到了,等看他如何說法,再作道理,比較妥當。也許已經審明白了,那就不必再多此一舉。」

「復奏是復奏,上諭是上諭,果然復奏審問明白,浙江自然會申復,請求免提人證卷宗,那時再奏聞請旨,也不要緊。」

「不,不!不能這麼辦。」桑春榮執意不允,卻又說不出理由。

紹祺不服,又無奈其何。想了一下,當場關照吉順:「勞駕,請你看看翁大人在哪裏,馬上把他請來!」

聽罷來意,翁同龢答說:「既然是去爭,總要爭到了才好,不然虛此一行,猶在其次,以後就不能再爭了。」

「是。」

「那麼,總得有個言之成理,而且不易駁倒的說法。」

「其實很好說。紹大人沒有想到,我亦不便當場提醒。」

吉順提出一個說法,翁同龢欣然同意,隨即換了官服與吉順同車到刑部。

刑部有處小有花木之勝的地方,名為「白雲亭」,堂官聚談會食,都在此處。平時雍容和睦,此時卻有劍拔弩張的意味。紹祺一看幫手到了,搶先迎上來說道:「叔平,請你勸勸白公,楊乃武一案已奉上諭提審,欽命要案,當然應該趕在封印以前,咨會浙江。你說是不是!」

「請少安毋躁。」翁同龢從容不迫地跟桑春榮招呼過了,方始將吉順所教的話,說了出來,「白公,夜長夢多,我們先要站穩腳步。既有明發,浙江當然也知道要提審,只為部文未到,下面就可以動手腳,倘或有關係的人,再死一兩個,只怕楊石泉吃不了兜著走。倒不如早早發了咨文,楊石泉自己有所警惕,約束屬下,不得胡來,反是保全之意。至於本衙門的責任,白公,不出事則已,一出事似乎也很難分辯。」

「是啊!」紹祺拍着手,很率直地說,「白公,愛之適足以害之。」

這句話倒很管用,桑春榮雖感不悅,卻不能不聽了,點點頭說:「既然兩公所見如此,那就發吧!」他大聲吩咐,「請吉老爺來!」

吉順抱牘上堂,桑春榮首先畫行,紹祺與翁同龢亦都看過署名,隨即抄繕用印,封緘妥當,封套上標明「加緊」,送交兵部驛遞。

新年裏各衙門封印,而軍機處照常入值,兩宮太后亦照常看奏摺。年初六發下來一個摺子,是胡瑞瀾在年內拜發的。

奏摺上說:「臣於十二月初三日,由嘉興試畢回省,照刑部奏駁各節,行提本犯及應訊人證,逐加訊究。葛畢氏等供俱無異,本可擬結;而楊乃武因案經再訊,以為必能翻動,頓改前供。查因奸毒斃本夫,事極秘密,旁人無從確見,自應以本犯供詞為憑,此案本非他人誣指,而楊乃武圖脫重罪,逞其狡獰伎倆,播散浮言,聞者率信為真有冤抑。現在楊乃武刁健更甚,案情重大,人言紛紛,實非愚臣所敢專斷。請特簡大臣,另行複審。」

由於朝廷已作處置,這個奏摺可以不理。不過朱智卻抄了折底,分送夏同善及浙江京官,大家都看出來胡瑞瀾與楊昌濬已自陷於騎虎難下,而又難乎為繼的窘境中了。

在杭州,這個提審的消息,當然更為轟動,茶坊酒肆,到處有人在談論楊乃武與小白菜。有那好事的,鑽頭覓縫在打聽楊乃武與小白菜起解的日期,是走水路還是陸路,好趕到要衝之地一睹廬山真面目。

誰知消息沉沉,始終並無確期。據說巡撫楊昌濬接到刑部的公事,大為不滿,有一次定期接見僚屬之時,在官廳上大發牢騷,說「正犯既有確供,案子鐵定不移。要提人證案卷到京,簡直是有意找麻煩」。因為如此,便有種種流言,一說楊昌濬有西征元戎左宗棠撐腰,決定抗旨,已經動公事頂了上去,楊乃武與小白菜不會起解;又一說,楊乃武已經為獄卒受命謀害,根本無法起解。

實情是楊乃武的刑傷極重——本來已快好了,上年十二月初胡瑞瀾由嘉興回省城,重新再審,只有楊乃武依舊翻供,又吃了一次苦頭。新創引發舊傷,寸步難行,必得醫好了才能上路。

元宵節前接到的部文,過了花朝,還不能起解,楊昌濬也有些着急了。刑部行文來催,還不要緊,若有言官上奏,指他有意違誤欽限,不知其心何居,那一來可能會奉旨申飭,這個臉可丟不起。因而決定,全案卷宗,正犯葛畢氏,以及其他人證,先行解送;留下楊乃武,等傷勢好了,再由海道趕到京里。

三月二十九,第一批正犯、人證、卷宗到京。押解的委員,一共四個,為頭的是候補知縣譚正翰,人很能幹,知道「小白菜」的名氣甚大,如果一下客棧,閑人來看熱鬧,戶限為穿,麻煩多多。所以一進崇文門,關照其他委員,安頓人證,自己帶着正犯與全卷,徑投到部浙江司。

浙江司的司員很多,來跟譚正翰接頭的,是翁同龢的侄子翁曾桂。翁同龢已在二月初調任戶部侍郎,翁曾桂則由紹祺下條子派審本案,目的就是為了能夠維持他與翁同龢的主張。所以翁曾桂接見投文的譚正翰一點不敢馬虎,接收全卷,照清單逐一檢點,特別留心楊乃武的親供,看那花押,果然一如傳說,彷彿「屈打成招」四字拼綴而成。

接收了案卷,再接收正犯,照例亦要問一遍,為的是「驗明正身」。提到浙江司的小官廳,等小白菜磕過頭,翁曾桂問道:「你夫家姓什麼,娘家姓什麼?」

「夫家姓葛,娘家姓畢。」小白菜低着頭答說。

「葛畢氏,你抬起頭來!」

問案常有叫犯人抬頭的命令,目的是看一看相,是兇惡還是善良,是淫蕩還是貞節?不過翁曾桂此時喚她抬頭,為的是要看看她的容貌,小白菜既有艷名,自然是美貌婦人,憑此便可驗明正身。

「是!」小白菜毫不羞澀地抬起頭來。

她臉上的神色,不但沒有羞澀,而且還有些傲慢及不屑的意味。因為這種情形她遇得多了,幾乎每一個問官,都要讓她抬頭向上,仔細看上一看,甚至一次不足,兩次、三次,恣意飽覽,那雙色眼,着實惱人。久而久之,便自然而然地使她的臉上,浮起了這樣的表情。

不過,翁曾桂到底是有家教的世家子弟,看小白菜的目的,不是為了飽餐秀色,所以目光平正,一看即知,確是葛畢氏正身。她那一雙圓大而黑的眼睛,絲毫不現凶光,也絕不像一個能下手謀殺親夫的狠毒婦人。

他收攏目光,看一看案卷又問:「你是哪一天從杭州動身的?」

「三月初一。」

「是水路還是陸路?」

「是水路。」小白菜答說,「到北通州起旱,一點點路就進京城了。」

語言明晰,不似全無知識的婦女,翁曾桂暗暗高興,此案十分複雜,如果遇到犯人頭腦不清,答非所問,不得要領,就會非常吃力。這一層顧慮,如今看來是可以減輕了。

於是,他點點頭喚值堂的差役,將葛畢氏送到提牢廳——刑部監獄稱為「詔獄」,俗名「天牢」,獄政歸「提牢廳主事」所管。收監既畢,方又與譚正翰敘話。

「請問,還有一個正犯,什麼時候可到?」

「老兄是說楊乃武?」譚正翰答說,「咨文中已有說明,楊乃武在監患病,正派醫診治,一好,馬上由海道押解到京。照我想,也快到了。」

「此案,上頭派兄弟主審。」翁曾桂說,「貴省及胡學使前後幾次的題奏,我都看過了。其中的關鍵是在愛仁堂藥店的店東錢寶生賣砒之說,既然是楊乃武在杭州府所供,就該提錢寶生到案對質,這一點疏漏,必得辨個水落石出。足下以為如何?」

「高見甚是!」

「可是,現在胡學使對駁審的復奏中說,楊乃武頓改前供,而錢寶生忽然病歿。這一個緊要人證沒有了,關係甚大。兄弟的意思,想傳提錢寶生的親屬到案。我私下請教,不知錢寶生有些什麼親人?」

「聽說,錢寶生的妻子也故世了。現在愛仁堂是由錢寶生的老娘跟一個姓楊的得力夥計在管。」

「噢!」翁曾桂蹙著眉說,「恐怕其勢不能不傳錢寶生的老娘到案。我再私下請教,這件事是敘在咨回的公文中好呢,還是另外行文?」

「悉聽尊便。」

「是,是!」翁曾桂說,「公文不過一道手續,要緊的是拿事情辦通。我想拜託老兄,回省復命的時候,帶個口信,本部傳提愛仁堂的這兩個緊要的人證,務必請楊大中丞指派委員,就像老兄這樣幹練的人,由海道護送到京。」

「是,是,遵命!」譚正翰說,「不過,我也要老實奉告,我是奉命留在京里,照料這件案子;還有兩三位委員,帶部文回去復命,只怕沿途逗留,耽誤公事。所提愛仁堂有關人證,還不如部里另備咨文,交驛遞加緊遞送,克日可到。另外,我再寫信回去,拿部里重視這件案子的意思,切切實實轉達。這樣雙管齊下,似乎比較妥當。」

說來頭頭是道,其實不肯負責,翁曾桂這才發覺,此人手段圓滑,不易對付,存了幾分戒心,公事也就越發認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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