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貪婪的棺材

第5章 貪婪的棺材

安化侍悶聲應和一嘴,隨即強撐著皮開肉綻的身軀站了起來。

藥效不合常理地開始發揮作用。

他能感受到四肢百骸重新泛出的氣力,能感受到筋骨與血肉互相撕咬着更加緊緻,能感受到空空如也的源爐氣海重新泛濫成災淹沒五臟六腑,能感受到奇經八脈好似苟且偷情敗露的男女般做着激烈的最後糾纏。

每次被毒打瀕死又活過來的感覺令他興奮,他十九年的人生都是在這種生死之間熬過來的。

沒人為他喊冤也沒人教他道理,所以他也從未對溫叔牙產生過恨意與忤逆的念頭。

或許是看慣了那些被他宰殺者的臨終神情,或許是感受到了他們明知絕望又無可奈何的頹然情緒。

安化侍漸漸也對這種感覺適應起來,幫助他更好以逆來順受的姿態在溫叔牙身邊存活下去。

他打開立在雪地中的黝黑棺材,將那把罪孽滿盈的棺材刀緩緩抬出。

那把刀漆黑如墨,放置在血泊中間顯得分外應景。

依舊凜冽的風雪劈頭蓋臉地打在刀身上,好似荒年田壟里的苞米被蝗蟲瞬間沾滿全身。只不過往日裏刺骨冰寒的雪粒竟然無從落腳,因為這把刀遠比這風刀霜劍更為刺骨冰寒。

刀身上的雪紛紛滑落,好似黝黑山坡上席捲墜亡的雪崩般狼狽迅捷。

血泊還在冒着殘餘的蒸汽熱浪,用最後的餘溫來迎接這面黑色峰巒上失足的白色來客。

刀刃上的雪則沒有這份榮幸,六棱形的花瓣被無情切割屍首異處。

帶雪襲來的風沒資格成為幫凶,亦是被無形切割為道道嗚咽的悲鳴。

這把刀就這般靜靜屹立在蒼白大地上,它的黝黑純粹得令人沉靜懼怕,即便是閉上眼皮看向燭火的朦朧光暈都不曾顯露半分。

天上不是沒有月光,但它卻好似置身物外般黑的墮落沉溺,又醜陋的好像是一方詭異深淵。

溫叔牙每到此刻便頗為亢奮,他蹲在血泊前望着刀咧開嘴巴,濃密的笑靨將渾濁老眼的眼角擠得滿是紋路。

他殘缺了半顆的黃門牙在風中露著白氣,一雙滿是血痕的凍壞老手不住地反覆揉搓。

那血痕是方才鞭笞安化侍時磨出來的,溫叔牙現在稍稍消氣,雙手才感覺到撕裂般的痛楚。

安化侍怯生生地看了一眼:「爺爺,你的血也別浪費了,都給刀吃了吧。」

聽聞此話的溫叔牙立時暴跳如雷:「庶子!朽木!你懂個屁?」

滿是死皮的嘴巴雖這麼說着,溫叔牙卻好似受了提醒般往後挪了兩步,似乎是生怕自己的血沾到刀身上似得古怪蹊蹺。

而此時,一股涓涓細流的聲響緩緩傳出——

安化侍抬眼看去,那把血泊中的詭異玄重刀竟在自己喝血!

血泊中的鮮血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朝刀身匯聚,好似一隻水泵在快速將周身的血漿抽干般滿溢渴望。

有些被凍住的血塊亦是難逃厄運,紛紛貼合在刀身上被吸幹了血水,重新變成透明的水霧冰凌后噼啪落下!

眼前的場景微微有些詭譎莫名,一個滿身傷疤的少年和一個自相矛盾的古怪老者,盯着一把正在喝血的黑色長刀表情豐富。

那把刀好似是久旱逢甘霖的沙漠浪客,不知疲倦又滿溢貪婪地吮吸著血腥的精華。

插在雪中的刀尾漸漸泛起紅暈,好似一塊被燒紅的烙鐵般隱隱發光。

不多時血泊完全消失,扭曲蜿蜒的血脈好似血管江河一般從刀尾蔓延開來。

無數支流繪成珊瑚蛛網狀朝上遊走,既像是數千隻暗紅肥碩的蚯蚓,又像是密密麻麻的手掌在蠶食餘下的黑暗。

直到血色紋路遍佈整具刀身,這場血腥的飲食方才宣告落幕。

刀身嗡鳴著傳出一聲滿足的嗚咽,好似酒足飯飽的食客在發出油膩的讚歎。

「溫爺爺,這是......」

安化侍突然朝刀身上伸了個指頭。

此時的刀身好似岩漿般紅褐斑斕,一股凶厲又殘暴的氣息霎時籠蓋四野。

但這些安化侍早已習以為常,他好奇的是刀身上湧現的某種文字,看起來好似燙金銘文卻又分外陌生,逐個看去皆識得其意,通篇觀之卻又陌然不解!

往日裏這把刀黑黝黝的,根本瞧看不出什麼具體名堂。眼下這些文字也僅僅閃瞬片刻,隨着血水逐漸淡化而歸於虛無。

玄重刀好似海上漩渦般肆意吞噬,那些大河般浩瀚縱橫的枝蔓血流盡皆被吸進刀身。

整把刀再次變成黑乎乎一坨凝腥的鐵塊兒,不管是文字還是異象皆蕩然無存。

溫叔牙把這一切靜靜看完,胡亂摩挲兩把老臉后跳上馬車。

見他似乎不打算告知這一切緣故,安化侍也不再過問安靜上車。

沒有人比他更了解溫叔牙的脾性,他清楚地了解自己在他心中的斤兩。

向來只有溫叔牙問他的份兒,而從來不可能有他反過來問的殊榮。

「我可以不打你,你告訴我為何要放走那人?」

車上,溫叔牙又挑起舊事。

溫叔牙並沒有用「那些」而是說了「那人」,其實想想也能明白原由。

只有最後跑出的藍氏歌女帶走了門檻兒前的真氣痕迹,其他人皆沒有留下任何破綻。以往安化侍也都能矇混過關,但此次情急之下露出了這個不小的馬腳。

安化侍抱着膝蓋盯着老馬的尾巴,又看了看那根令他渾身戰慄的馬鞭,總算是鼓起勇氣張了張嘴。

「因為一盤熟牛肉。」

溫叔牙聽得雲里霧裏:「此話何意?」

「她給了我一盤熟牛肉,告訴我說光喝酒對身體不好。」

安化侍不敢看溫叔牙的眉眼,殺人奪命時的狠辣無情此刻皆蕩然無存。

這是從襁褓里就留下的恐怖影子,即便他此刻已然比溫叔牙強大太多,依舊是不敢有半分觸怒逆鱗。

「小恩小惠,就為這個?」

溫叔牙聞言暴跳如雷:「你知不知道你放走了她,會有多少傢伙循着蹤跡來殺咱爺孫倆!」

安化侍唯唯諾諾地蜷縮起脖子,生怕溫叔牙一時興起再讓自己脫了上身。

「她是第一個對我好的人,她也破了我的規矩,所以我不能殺她。」

安化侍戰戰兢兢地說着,腦袋埋在膝蓋上隨着膝頭顫抖。

「從來沒人對我好過。」

少年不知哪裏來的勇氣又補了一嘴。

溫叔牙聽罷又要發作,舉起的鞭子抬到一半又緩緩落下。

可能是想到了以往那些血腥的歲月,可能是想到了這少年孤苦伶仃的過往,也可能是想到自己確實一次都沒有對他有過和顏悅色,也可能是想到這少年能夠將每次少打兩鞭子當做天賜的恩惠......

溫叔牙此刻沒下得去手。

「她可是修行者?」

安化侍用下巴磨著膝蓋搖了搖頭。

「一介凡夫俗子,即便是江湖裏的前輩高人也絕對突破不了你的真氣,她又是如何跨過那門檻兒?」

溫叔牙對安化侍的「門檻」規矩並不陌生。

「她把門檻兒砍了,然後拿到客棧內跨了過去。」

安化侍如實稟告,不用看他也能感受到溫叔牙殺人的目光。

他的面龐又失了幾分血色,腦子裏也預想出了所有血腥的結果。

溫叔牙的確被他給氣著了,他攥著酒囊猛灌了幾大口,隨即抹了兩下嘴巴丟給了安化侍。這位不通情理的耄耋老人此刻面目陰翳,好似一隻蟄伏良久蓄勢待發的野狗般咬緊牙關。

良久。

七尹客棧已被徹底燒成了灰燼。

風雪不再凜冽,長夜逐漸彌散。

溫叔牙總算是開了口:「我即便對你萬般不好,也比世道上萬般對你好的人情真意重。規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我們若是死了就沒法和葉家的人講規矩了。」

安化侍是渾然聽不懂此話深意的,他沒上過私塾亦不懂經義策論,連修行都是師父口口傳授教習的法門。

在他的世界裏只有殺人和被人殺,除了刀口喋血外還是刀口喋血。

「爺爺,我們走吧。」

溫叔牙望着油鹽不進的寡言少年,半晌后收回目光看了眼遠方主道:「行跡已經敗露,再走大路往饒江城已不可行。我們走旁側的山麓,改道去南淮。」

馬車吱吱呀呀地重新轉動,一老一少離開了西陵關外的七尹客棧。

安化侍的眉梢縈繞絲縷陰雲,他望着遙遙黯淡的前路,長夜的尾巴還甩在前頭一片漆黑。

他張了張嘴,想要說些什麼卻遲遲沒有開出口。

這山麓,就是藍氏歌女逃走的那條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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覆血夜刀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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