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劍膽琴心

第70章 劍膽琴心

第70章劍膽琴心

今日這篇題目,赫然是論奴籍存在之必要。

當然,只要一天還沒有公開造反,姬侯就不敢太狂悖,在論題之下,他還很委婉地加了一段註釋:

大意是天子放縱逃奴,甚而任命一些奴隸為官吏。天子的仁慈,他很感動。可是他很困惑,奴與民是不可逾越的兩個階級,他嚴格地遵循古制,維護士、民的利益,難道錯了么?

他姬侯為此受到了天子的鄙棄與不喜,他既感惶恐又感委屈,他想請教天下眾賢,究竟是他錯了,還是天子錯了。

眾考生一看大喜,這是送分題啊!

縣官不如現管,大雍天子遠在中京呢,這兒可是姬國。他們要謀的是姬國的官,該怎麼回答,還用問么?

這時大家要分個高下,文章宗旨都是一樣的,那就要從文章內容的力度乃至詞藻的華麗上下功夫了。

於是,大家紛紛提筆,絞盡腦汁,引經據典,洋洋洒洒,揮筆萬言,盡皆是歌頌姬侯遵循古制,維護士民,功高蓋世,德昭鄰壑,不愧為西方諸侯之長。

當然,考生們也不會腦抽地大罵天子昏聵,罪該萬死。如果敢那麼干,不用大雍出面,還沒準備妥當的姬侯就得把他殺了以正視聽。

陳玄丘一看這篇論題,心中就已霍然開朗。

姬侯選賢,果然是為造反作準備。

武的不用提了,那就是為打仗做準備。就說這文的,農事、地理、兵法,不是後勤就是謀划、前敵,哪一樣跟打仗沒關係?

而這最後一科,顯然是在為造反造勢、找依據。

名不正則言不順,他要以臣伐君,毫無疑問就是逆臣。如果不能找到一個順天應命、替天行道的理由,他想造反就沒有正義性,天下諸侯就會望而卻步,各方奇人異士也會躊躇。

這是一次誰都知道正確答案的考試。

陳玄丘從黃大夫和王大夫面對他時雖然有些隱晦、可明顯是在討好的態度上,已經知道自己此前所寫的文章受到了姬侯的重視,很可能要大用他。

黃璜和王祥都是下大夫,有一縣之邑的封地,這兩個人居然對他露出討好的意味,那麼他的起點至少就是一個中大夫。

他還很年輕,資歷的增長,婚姻的聯盟……

這一切都能保證,用不了十年,他就能成為姬國冉冉升起的政治新星,他會成為這條gai上最靚的崽。

這不就是他下山時所追究的么?

富貴、權利、地位、財帛、美人兒,所有的一切,他都可以唾手可得。他何必再去大雍尋什麼親?

父母為他說定的婚事,只要他兩年沒露面,便會自動取消。他也不會因此對人家負疚於心。

他就留在姬國,富貴一生、兒孫滿堂、位極人臣,然後隆重入葬,這樣的一生,不好么?

「也許,當我入土的那一天,會有十倍於那日所見的奴隸,像蒲兒、蒲兒哥哥那樣的人,都被推進我的墓穴,做為我的陪葬吧!」

想到這裏,陳玄丘的眉鋒不由一跳,如劍出鞘。

男兒大丈夫,有所為,有所不為,豈能權衡利弊,為一己得失,違背良心?

那樣的人生,真的快意么?

陳玄丘提筆就寫,刷刷刷筆走龍蛇,一個個如槍、如戟、如劍、如矢的文字躍然紙上。

公子考扮成一個巡場小吏,慢悠悠地在考場中走着,最為關注的就是陳玄丘,見他呆坐半晌,方才提筆,可一提筆,便筆走龍蛇,不由暗暗點頭:「此子做事穩重,知道謀而後動則后發先至,比其他考生強多了。看看這個……」

公子考看了看正在努力咬筆桿的夏潯,不屑地搖搖頭。

殷受站在大廳一角,眼見這一科的考題出來,身子便是一震。他也明白了姬侯的用意,這個老賊,果然有反心,虧我一直那麼敬重他!

殷受擔心地看一眼伏案疾書的陳玄丘,心中不無擔憂。他……不會真的留在姬國,為姬侯所用吧?

可……姬侯開出了這麼好的條件,換了誰不動心?那可是少師加宮尹,一步登天啊!

殷受咬了咬牙,心道:「不行,找機會我要見見他。大不了冒險說出我的身份,以我作保,許他一個大雍太宰,一人之下,萬萬人之上。

再不行,老子把還未嫁的七個妹子都給他,反正是一根藤兒上結出的瓜,姐妹間也能相處融洽,再說就陳玄丘這人品相貌,想必她們對我會感激的很。」

殷受是冒充執役進來的。

方法很簡單,錢能通神,也能役鬼。殷受找到一個執役,說自家公子在山上考試,想就近有個照應,許了那人一大筆錢。

那人就報了病假,讓「本家兄弟」頂上了。這年頭兒,出徭役、出工差,都是按人頭攤派,只要你家出了人就行,不計較那麼多。

所以,殷受就順利上山了。

陳玄丘前幾科的成績,在他們內部是有傳聞的,尤其是前日那一科「陳子兵法」一出爐,姬侯當眾許下少師兼宮尹之職,連岐州百姓都知道了,他們當然更清楚。

殷受有些後悔,早知陳玄丘除了生孩子就沒有不會的,就該當機立斷,拖他去中京才對。

陳玄丘寫到大半,一篇文字激揚熱烈,寫的酣暢淋漓。但只是飽墨佇筆的片刻功夫,陳玄丘突然頓住了。不對,他的文章寫的不對!

他是以一個現代人的心態,抨擊奴隸制度的罪惡,大講人人平等,在這個年代說出這樣一番話來,縱然詞藻再華麗,言語再有力,能讓世人信服么?尤其是天下間決定着奴隸制度存亡的那些公卿大夫們,會接受?

錯了!

完全錯了!

陳玄丘提着筆,進入了「長考」一般的狀態。

公子考從旁邊逡巡過去,偷眼一睃,見陳玄丘字跡娟秀,工工整整,通篇沒有一個劃掉的字,沒有一點污墨痕迹,頓時放下心來。嗯,此子想來正在考慮如何結尾。

寫文章,正該鳳頭、豬肚、豹尾,陳子這是在擬豹尾了。

公子考剛想到這兒,就見陳玄丘一把抓過已經快要寫完的文章撕個粉碎,往旁邊紙簍里一丟,扯過一張新的捲紙,潤一潤墨,重新寫起來。

這一次,陳玄丘平心靜氣,完全拋開了個人愛憎。

他不想向天下的奴隸主們擲出一桿投槍,扮演一個義士,他要撒下一把種子,種進這些人心裏去。

只要能有一個開明的諸侯,因此站到大雍天子一邊,對他治下的奴隸們好一點,那就是功德無量。

於是,陳玄丘筆風一轉,講起了奴隸的起源,以及它對發展的重大作用。

「初,奴者,誕生於戰俘。釋之仍將為敵,囚之徒耗錢糧。彼此讎隙,安能平等待之?以之為奴,皆大歡喜。后,又有欠債者、負罪者,貶之為奴。

是時,人族茹毛飲血,聚群而居,無天子、無諸侯、無公卿,無村、鄉、縣、邑之分,家有一奴,如有一畜,故有利於家庭、家族、部落之發展……」

陳玄丘一改初衷,從生產關係對生產力的作用講起,他不再把天下諸侯公卿當成抨擊對象,而是像一個循循善誘的老師,告訴他們,奴隸的存在,確實曾經是好的。

這是事實,容易讓大家接受。

接着,陳玄丘又講,隨着時代發展,國家政權的出現、城市的出現,農工商業的成長與發展,原有的生產關係已漸漸成為阻礙更多產出的弊端。

這些弊端,實際上已經存在了。

不過在正常情況下,一個制度的改變是有過程的,只要沒有外力強行推翻,就要等那些從舊制度中獲益並且仍舊牢牢把持統治大權的人,紛紛覺得舊制度已經對他們有害無益,這才會嘗試改變。

商紂王庇護奴隸甚至想解放奴隸,是因為商地富有,大商的發展已經率先觸及瓶頸,開始思變。

而天下諸侯在認識上晚了一步,等到他們發現確實該變、不得不變的時候,已經是四百年後。這在發展極其緩的年代,實際上算是非常快了。

陳玄丘想要講事實、擺道理,讓他們儘早明白過來,主動應時而變。

奴隸勞無所得,在威迫之下,只能消極怠工,破壞工具。奴隸主為了避免這一點,則只能發給他們粗笨的不易破壞的工具。逃奴日漸增多,田地荒蕪,手工業衰退,商業停滯,人口減少,經濟蕭條,世道便也衰敗下來。

這些現代人非常清楚的道理,陳玄丘為了讓這個時代的人能明白,講得淺顯直白,也不計較詞藻的華麗,直到整篇文章的結尾,他也沒搞出一個「豹尾「來,去賣弄文字的瑰麗。

這是一篇極平實的文章,道理講的很透澈,就連不識字的人聽了也能明白。

由於他是近乎完成文章時才重寫的,而這篇文章為了講得明白,又頗費腦筋,直到開始收卷,陳玄丘才收尾。

黃大夫、王大夫,同時走向陳玄丘。

因為滿朝文武都在等著,姬侯已經下令,快馬就在廳外,只俟陳玄丘文章一完成,要立即飛呈姬侯大殿。

公子考也情不自禁地走近了些,父親對此人期許如此之深,對謹小慎微的公子考來說,這個人對他儲君之位的穩定就非常重要。

殷受也不由自主地靠近了些,聽說陳玄丘所寫的農事論,可以讓姬國年增歲賦近三成,聽說陳玄丘所繪的天下輿圖被姬侯奉為至寶鎖進寶庫,聽說陳玄丘所寫的「孫子兵法」,現在姬國公卿都在傳抄……

要不是對拉攏陳玄丘還抱着三分期望,殷受都想「大義滅親」,衝上去一刀剁下他項上人頭了。

陳玄丘注意到其他人都已交卷,兩位考官、眾多執役都在向他走近,甚至其他考生都在向他看過來。但他頭也不抬,只管運筆如飛。

他不管這篇文章寫出來是如何的石破天驚,他不知道在這口存在了幾千幾百年的大醬缸里砸下這塊石頭,是不是會惹下滔天大禍,他只想寫個明白。

他往人間走一遭,修的不是龜之壽。

總要為這人間留下點什麼,才算來過,才算活過。

「善應變者,方成天下務!不自變者,勢必為人變。舊規陋習,已至盡頭。新制變法,呼之欲出!一個幽靈,滌盪舊塵的幽靈,正在雍國大地上遊盪。」

陳玄丘收筆時惡趣味了一把,微笑着收筆,平靜地看着兩位下大夫如獲至寶地搶過他的試卷。

殷受藏身於他人背後,看到陳玄丘臉上的笑容,忽然覺得有點邪意,就像那天早晨,他在客棧大堂中,正認真地剝著第六顆雞蛋的時候,陳玄丘忽然走過來,微笑地對他說:「我回來了!」

殷受不明白他這笑意味着什麼,可是總覺得要有大事發生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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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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