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山水之爭

第八章 山水之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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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山水之爭

這天夜裏,陳平安帶着裴錢露宿一處荒郊野嶺。

上次在邊境郡城,除了給裴錢專門準備的牛皮小帳篷,陳平安還買了魚鈎魚線,自己在山上找細竹做了根釣竿,便開始在溪畔夜釣。

深夜時分,陳平安轉過頭,遠處山林中紅光閃動,很快出現古怪一幕。

有那四角懸掛大紅燈籠的八抬大轎,抬轎的好像都是成長於山野的精怪,敲鑼打鼓的角色則是一眾陰物鬼魅,為首是一個腰佩銹劍的白骨骷髏。

轎子旁邊還有一個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老嫗,穿着喜慶的鮮紅衣裳,脂粉濃重,兩團腮紅,臉色慘白,只是她四周縈繞着一股股黑煙。

陳平安如今熟稔山上事,知道這多半就是所謂的山神娶親了。他不願橫生枝節,就假裝什麼都沒有看到。只是沒有料到裴錢竟然在這個時候醒來,鑽出牛皮帳篷后,揉着眼睛,獃獃望向那支迎親隊伍。

陳平安放下釣竿,來到裴錢身邊。

那邊的老嫗已經笑望裴錢,眼神中充滿了玩味。她抬起一條纖細胳膊,轎子驟然而停,連同白骨劍客在內,所有山精鬼怪都齊齊望來,陰氣森森。

陳平安拱手抱拳,主動向這支迎親隊伍表達歉意。

鳥有鳥道,鼠有鼠路,尤其是陰陽有別,世間有序。

就像這場偶遇,若非裴錢犯了忌諱,明目張膽地投去視線,那麼這支山神娶親的隊伍根本不會在意陳平安和裴錢的存在,過去就過去了,這也是世間許多樵夫漁民世世代代臨近山野湖澤依然少有災厄的原因。

老嫗見陳平安頗為識趣,點點頭,再次揮手,浩浩蕩蕩的迎親隊伍重新開始敲鑼打鼓,繼續前去迎娶山神夫人。

裴錢差點就闖下大禍,可陳平安這次倒是沒有責怪她。她不是修行中人,不諳修行規矩,情有可原,這是他教導無方,怪不到她頭上。但是如果陳平安早早說了道理,她還是這般莽撞,就兩說了。

陳平安輕聲問道:「你看得見它們?聽得到鑼鼓聲?」

裴錢小臉慘白,點頭道:「聽見動靜就爬起來了,還以為是做夢,太嚇人了。」

陳平安伸出一根手指輕輕抵住裴錢眉心,幫着她安穩神魂。一旦不小心遇上污穢陰物,凡夫俗子即便無法看見,對方也無害人之心,可若是世人本身陽氣不盛,魂魄就很容易飄蕩不安,無形中傷了元氣根本。世上坊間的諸多鬼怪之說,比如有人中了邪,一病不起,往往就是因為這類狀況,屬於陰陽相衝。

所幸裴錢並無大礙,陳平安告誡道:「雖然不清楚你為何看得見它們,但是以後再遇上,一定要視而不見聽而不聞,不然很容易惹上麻煩,被對方視為挑釁。幸好今晚這支迎親隊伍根腳偏向正統,身份類似陽間官吏,才沒有跟我們一般見識。」

裴錢心有餘悸,只拚命點頭。

陳平安問道:「你在南苑國這些年,可曾看到城內城外的孤魂野鬼?」

裴錢哭喪著臉,使勁搖頭道:「以前我沒有見過這些髒東西啊,一次都沒有!」

陳平安若有所思,叮囑:「遊歷在外,上山下水,不許冒冒失失稱它們為『髒東西』。」

裴錢哦了一聲:「記下了。」

陳平安嘆了口氣,安慰道:「繼續睡覺吧,有我盯着,不會有事了。」

裴錢哪裏還敢睡覺,死活要跟着陳平安去溪畔。她這下子算是徹底老實了,病懨懨的,連帶着再不敢要什麼新衣裳新靴子了,覺得跟在陳平安身邊能混個吃飽喝足就已經是最幸福的事情。

陳平安重新拿起釣竿,裴錢拿着一塊石子在地上圈圈畫畫。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裴錢這會兒都不敢抬頭看四方,總覺得陰暗處隱匿著那些恐怖瘮人的奇怪東西,問道:「你給我那本書上說非禮勿視非禮勿聞,是不是這個道理啊?」

陳平安忍俊不禁。看來她得吃過苦頭才學得進東西,雖然這句聖人教誨不應該如此註解,但是也不願否定她好不容易琢磨出來的書上道理,便說道:「這句話道理很大,你這麼理解,不能說錯,但是遠遠不夠,以後讀書識字多了,就自然會明白更深。」

裴錢想着多跟陳平安聊天才能壓下心頭的恐懼,隨口問道:「那為何書上還有一句『子不語怪力亂神』?明明你方才就說了很多。是夫子們的道理錯了,還是你錯了?」

陳平安微微一笑:「只要多看書,到時候就知道是我錯了,還是聖賢道理錯了。」

裴錢有些不樂意,悶悶不說話,沉默了半天,終於憋出一個問題:「你是不是打不過它們?」

陳平安啞然失笑:「既然我們有錯在先,跟我打不打得過它們,有關係嗎?」

裴錢抬起頭,眼神熠熠:「要是打得過,你就不用跟人低頭道歉了啊,它們給咱們道歉還差不多,給咱們主動讓道。比如它們敲鑼打鼓的,吵死個人,就要向我道歉,願意賠錢就更好了。」

陳平安問道:「我就算打得過它們,跟你又有什麼關係?」

裴錢愣了一下,擠出笑臉:「我們是一夥的啊。」

陳平安始終盯着溪水和魚線,好似自言自語:「對錯可沒有親疏之別。」

從頭到尾,他都沒有明確給出答案,關於自己能否勝過此處山頭的那些山水神怪,怕的就是她知道真相后,心中忌憚全無,沒輕沒重。

對於在家等待新娘子的那位山神的大致修為,陳平安心裏有數。

無論是世俗衙門的縣令還是管轄陰冥之事的城隍爺,若是出巡,必有儀仗,其中就有鳴鑼開道的習慣,若是品秩升上去,響聲就會更大。這次因為是迎親隊伍,絕大多數連綿不絕的鑼鼓喧囂多是喜慶,也未讓鬼差持有「肅靜」「迴避」木牌以及最風光矚目的那個官銜牌,但是每隔一段時間,還是會有官場上的講究,比如依循禮制鳴鑼九下。以此開道,大概也是那位「山神」的門面使然,在跟四方鄰里和轄境鬼魅們擺譜呢。這說明那位山神死後官身算是一位府君,除了山神廟和泥塑金身,還有資格開闢自己的府邸,在東寶瓶洲和桐葉洲都算是一方世外山水的封疆大吏了,類似青衣小童的那個擔任御江水神的兄弟,至少相當於練氣士六境的修為,說不定就是七境觀海境。

至於陳平安能否打得過,很簡單,俞真意身在靈氣稀薄的藕花福地,就已經修出了龍門境的修士境界。陳平安又為何願意押注四幅畫卷?除了看重開國皇帝魏羨、武瘋子朱斂等人當下的武學境界,更在意這些人的資質。

事實上,周肥對此早有明言,種秋有望在三四十年中躋身武道九境。周肥的真身可是玉圭宗姜氏的家主,還是玉璞境練氣士,眼光不會有錯。只不過「有望」二字遠遠不等於板上釘釘,畢竟武道之路並不順暢,說夭折就夭折。可即便如此,陳平安一開始的決定,一幅畫卷押注十枚穀雨錢,用以購買「有望」二字,絕對物有所值。

裴錢不知道釣魚有什麼意思,一坐就大半天,還沒什麼收穫,開始沒話找話:「你家鄉那邊經常會遇到這麼多奇奇怪怪的傢伙嗎?那像我這樣的人豈不是很危險?以後我一定不會離你太遠。」

陳平安專註於釣魚,也是一種修行。

無論大魚小魚,輕啄魚餌,魚線微顫,傳到釣竿和手心,然後甩竿上魚,這跟迎敵武夫罡氣,只有勁道和氣力大小之分,並無本質區別。巧勁,一切功夫只在細微處。而且陳平安故意揀選了一根纖細竹竿,溪澗水潭釣魚還好,若是到了大江大河,釣七八斤以上的大魚,在較勁過程當中,只要稍不注意,魚線就容易綳斷,釣竿甚至會折斷。這很像當年燒瓷拉坯,陳平安喜歡這種熟悉的感覺。

雖未理睬小女孩,但是陳平安沒來由想起了自己,細細推敲琢磨,才發現自己跟她其實沒什麼兩樣。

在泥瓶巷,或者說在當年自己懵懂無知的驪珠洞天,就像她在南苑國京城,那種危機四伏,不在什麼山水神怪和仙人修士,而是在一日三餐,在貧窮困苦,在一次偶染風寒,在冬日嚴寒。離開了驪珠洞天,就像她離開了藕花福地,天地更加寬闊,但是更多無法想像的危險也接踵而來,風雨更大,一個人說死就死。

兩人處境相似,但是行事風格大不一樣。

裴錢不知道惜福,稍稍有了些銅錢,第一時間就是大手大腳花出去。而陳平安對於每一份來之不易的盈餘都會小心翼翼呵護著。

裴錢喜新厭舊,身上的衣裳鞋子只要舊了破了,就轉頭開始希冀着天上掉下一份新的。對於別人的施捨,她從不覺得難為情,甚至會祈求別人的恩賞,而不知感激。陳平安對於當初泥瓶巷街坊的每一份憐憫和幫助,至今難忘,一筆一筆記在心頭,對於償還恩情更是小心翼翼,唯恐過猶不及,害了別人家的淳樸家風和風水氣數。

裴錢憊懶,不知上進,喜歡撒謊,為了活下去,覺得自己做什麼都是對的,而且對於如何活下去這個難題,她選了一條看似最輕鬆、其實長遠來看並不輕鬆的捷徑。她內心深處對於一切美好的事物充滿了敵意,只要是她得不到的,就寧可毀掉。

裴錢對這個給予她惡意的世界報復以自己最大的惡意,她擅長察言觀色,能敏銳感知別人的善惡,但是這份難得的老天爺賞飯吃的技能被她用來欺負更弱小之人、諂媚更強大之人。所以,很少討厭一個人的陳平安,是真的討厭裴錢。只不過現在陳平安與她朝夕相處就開始看着她,再來回頭看自己。

藕花福地,種秋一直在擔心俞真意成為他們最深惡痛絕的那種謫仙人。

陸抬曾經說過,不近惡,不知善。

陳平安當然不願意把裴錢帶在身邊,是老道人強行將她丟出藕花福地,如果可以選擇,他更願意帶走曹晴朗。如果種秋願意卸下擔子,陳平安更願意帶着種秋來看看浩然天下的風景,而不是什麼魏羨、朱斂。

在大環境已經註定無法改變的前提下,明明讀書識字、學會雅言官話是生存必需,可裴錢始終不願意付出自己的努力。陳平安很難想像,如果自己跟她更換身份和位置,她會怎麼選擇。內心無比憎惡和嫉妒宋集薪,表面上卻依附這個有錢的鄰居?眼睜睜看着劉羨陽被人打死?每天以欺負顧璨為樂?在龍窯跟所有人一樣,盡情挖苦那個娘娘腔?討好齊先生、阿良、文聖老秀才?

即使這樣的一個「陳平安」,依然在光陰長河中有幸遇上了他們,其結果也無非是一次次擦肩而過,萍水相逢罷了。

所以姚老頭說得太對了,世間種種善緣和機會,無非是自己一雙手抓得住和抓不住,小的都會從指縫間漏掉,哪來的本事去爭更大的?

可又有一個但是。自己記得起爹娘的善良,後來又牢牢記住了姚老頭的寥寥幾句言語。她呢?好像沒有人教過她一些對的事情。可自己如今教了她不少,她不還是這般沒心沒肺,稟性難移?

陳平安有點煩。當年帶着李寶瓶、李槐和林守一去大隋,後來又多出崔東山、於祿和謝謝,陳平安都沒有這麼鬱悶過。

陳平安收起了釣竿,裴錢托著腮幫問道:「怎麼不釣魚啦,還沒有魚兒上鈎呢,魚湯可好喝啦,魚乾也好吃的。」

陳平安欲言又止,最終還是把一些言語咽回肚子。他本想跟她開門見山說一些事情,例如:「若是曹晴朗在這裏,只要他願意學,我可以大大方方教他拳法,一心一意教他劍術。曹晴朗就算是想要成為修道之人,我都可以幫他。穀雨錢、法寶,只要我有的,都可以一樣一樣、按部就班地送給他。但是你,哪怕你有習武的天賦,我卻是連撼山拳的六步走樁都不願意讓你多看一眼。」

陳平安想起了那次阿良的出現。之後一路相伴,他是不是也這麼看着自己,眼光就像自己現在看着裴錢,或是當時在院子裏看着曹晴朗?

陳平安突然問她:「想學釣魚嗎?」

裴錢小聲道:「可以不學嗎?我每天還要背書和練字呢,怕學不好你教的東西。」

陳平安笑道:「不想學就不學,回去睡覺吧。如果沒有意外,等下還會有迎親隊伍返回,帶着新娘子去見山神府君,你到時候記得裝睡就行了。明天起,包裹和釣竿都交給你來負責。」

裴錢想到今夜還有那些髒東西經過,就沒敢拒絕陳平安,猶猶豫豫回到帳篷,翻來覆去好半天才淺淺睡去。陳平安想了想,還是在她帳篷外邊悄悄張貼了一張靜心符。

約莫一個時辰后,以八抬大轎迎娶新娘的隊伍熱熱鬧鬧原路返回,比起之前聲勢更高漲,後邊跟隨了許多假扮「娘家人」的山野精怪,添個熱鬧而已,有些已經幻化人形,還有一些依然以真身行走山野,其中就有一隻通體漆黑的蜘蛛,大如磨盤,還有兩隻在林間疾走如飛的魁梧猿猴,以及一個滿臉血污身穿下葬時衣裳的女鬼。它們見到了在溪畔翻書看的陳平安,蠢蠢欲動。只是隊伍中有不少鬼差壓陣,才打消了這些苗頭。

陳平安突然站起身。遠處一個手持燈籠的婢女,身穿石榴裙,腳不踩地飄蕩而來,見到了陳平安后,施了一個萬福,柔聲笑道:「這位貴人,我家府君今日大喜,方才嬤嬤讓奴婢來捎話給貴人,有無興緻參加今夜喜宴?貴人且寬心,我家府君大人素來以公正嚴明著稱於世,貴人赴宴,非但不會折損絲毫陽壽,還會有禮物相贈。」

陳平安搖頭笑道:「委實是不敢叨擾府君大人,還望姑娘代我謝過府上嬤嬤的盛情邀請。」

婢女並未生氣,婉約而笑:「那奴婢就祝願公子一路順風,方圓八百里內,有任何麻煩,公子都可以報上我家府君『金璜』的名號,可保旅途順遂。」

陳平安笑着拱手相謝:「在這裏恭賀府君大喜。」

婢女嫣然而笑,姍姍離去,飄起一陣陣裊裊香風。

老嫗聽聞陳平安不願赴宴后,一笑置之,只是可惜這個年輕人錯過了一樁天大福緣。自家府君是出了名的出手大方,所有赴宴對象今夜都可以喝上一杯蘭花釀,帶走一小截千年參精。別人是擠破腦袋也要來府上慶祝,這傢伙倒好,還不知道稀罕。罷了,總不好拿刀架在人家脖子上,求着人家收下禮物。

八抬大轎上,一條白如蓮藕的手臂輕輕掀起刺繡精美的帘子。新娘子鳳冠霞帔,頭戴紅蓋頭,不見容顏。她透過紅紗望向外邊的老嫗,老嫗躬了躬身,微笑道:「小姐,可是有事吩咐?」

軟糯嗓音透過紅紗傳出:「還要多久才能停轎入府?」

她是一個出身書香門第的尋常女子,數年前與那「微服私訪」郡城的府君偶遇,一見鍾情。只是想要被一位山神明媒正娶,陽世之身會有損她的陰德和府君的功德。她痴心於他,盡孝三年,在府君的暗中幫助下,為家族鋪好一條青雲路。之後她不惜割腕自盡,以陰身嫁入金璜府邸,可謂名正言順,不僭越合禮儀,被傳為美談。

一座建在山坳之中的富麗府邸燈火輝煌,宴席之上觥籌交錯,通宵達旦。

娶妻之人身穿金色長袍,氣勢威嚴,高坐主位,身邊是新娶夫人,小鳥依人。

白骨劍客應該在這座山神府邸內地位極高,只可惜它不過是一具骷髏,自然飲不得酒,一直肅立於大殿一根樑柱下。金璜府君在酒酣之際抬頭瞥了眼殿外的天色,對白骨劍客悄悄使了一個眼色,後者會意點頭,離開大殿。

金璜府君冷笑道:「諸位,喜酒已經喝過了,接下來就該輪到某些人喝罰酒了。本府好心款待朋友,但是你們當中不少人竟然膽敢勾結一個不入流的淫祠水妖,試圖攻打我金璜府邸,真當我半點不知情嗎?」

大門轟然關閉,金璜府君轉頭對自己夫人溫柔一笑,拍了拍她的冰涼手背:「莫怕。」他有些歉意,「這次是我虧待你了,一場婚宴給辦成了這般模樣,唉。」

女子並不畏懼這位山神夫君,打趣道:「難不成還要我再嫁你一次?以後百年千年,對我好一些便是了。」

金璜府君爽朗大笑。娶妻如此,夫復何求。

除了白骨劍客領着蓄勢待發的一支府邸精銳,還有在別處休養生息的一伙人馬,竟是練氣士居多。兩軍會合,離開這座前一刻還笙歌旖旎的山神府邸,去截殺那支試圖在拂曉時分奔襲府邸的兵馬。而大殿內,許多看似醉成爛泥的府邸輔官、鬼差立即坐直身體,從桌底下拿出兵器,虎視眈眈。

北晉邊境線往北不但山脈綿延,還有一座號稱八百里水面的巨湖。其中有座大島,立有一座不被朝廷認可的淫祠,規模很大,香火鼎盛。一隻湖中大妖自立為水神,北晉鄰國朝廷束手無策,只能聽之任之。兩百年來,那座水神府與金璜府邸一直相互仇視,衝突不斷,只是誰都沒有實力離開自家地盤絞殺對方。

這是一場名副其實水火不容的山水之爭。勝者,必然打爛對方金身,毀去神廟,斷絕香火。敗者,就此沉淪,只要金身破碎銷毀,意味着連來世都成奢望。

兩場大戰,金璜府邸大殿內的虛與委蛇和山坳外的狹路相逢幾乎同時揭開序幕。

大殿內有金璜府君親自坐鎮,立即就有人見風使舵,磕頭求饒,廝殺得零零落落,局勢一邊倒。山坳那邊,一名披掛金甲、內穿墨綠長袍的男子帶着麾下數百湖中精怪與山神府這方廝殺得驚天動地。

懸佩銹劍的白骨劍客生前是一位七境武夫,死後魂魄凝聚不散,雖然不復巔峰戰力,可依舊殺氣騰騰,在水妖大軍之中如入無人之境。

水神站在一駕水中龍馬拖曳的大車之上,手持一桿鐵槍,篆文古樸,是一件遺留湖底的仙家法寶。它數百年來橫行無忌,強取豪奪,所以雖然塑造金身比金璜府君要晚上百年光陰,更不被朝廷視為正統,但是境界修為猶勝金璜府君,這次更是藉著金璜府君娶親之際籠絡了一大批山野精怪,重金賄賂,整體實力已經穩穩壓過對方一頭,這才敢離開大湖率軍上岸,勢必要將那座金璜府邸一網打盡。

此次山神和水神的大道之爭,就看誰的道行更高、謀划更遠了。

陳平安一大早就喊醒了裴錢,兩人粗略吃過乾糧就開始趕路,有意繞開了金璜府邸那個方向。突然,陳平安一個箭步,飛快掠上一棵大樹枝頭,登高望遠,臉色凝重:一場山神娶親的盛宴,為何殺得如火如荼?

十數裏外的一處戰場,有金甲男子施展術法,大水漫地。他站在一條巨大的青魚背脊上,手持鐵槍。

白骨劍客已經失去了一條胳膊,哪怕他竭力廝殺,還秘密籠絡了一撥練氣士,可對上這隻能夠呼風喚雨的大水妖,它與眾多府君扈從仍是落了下風,只不過金璜府邸佔了地利,所以雙方皆是傷亡慘重。

一名金袍男子離開大局已定的府邸正殿,走出門后,大步向前,身形暴漲兩丈、三丈、五丈,等到他來到山坳口外,已是十丈高的璀璨金身,縱身而躍,一下子就跨過了廝殺慘烈的戰場,一拳砸在那隻青魚精怪的頭顱之上。

陳平安不再繼續觀戰,飄落回地面,沉聲道:「走了。」

裴錢試探性道:「我好像聽到了打雷聲呢,耳邊一直轟隆隆的。」

陳平安想了想,拿出一張早就畫好的寶塔鎮妖符,雙指拈住,往裴錢腦袋上稍靠右的位置輕輕一拍,不會遮住她的視線,提醒道:「只管趕路,它不會掉下來的,但是也別去撕它。有了它在,尋常妖魅鬼怪見到你也會自行退避。」

恰在此時,戰場那邊傳來雷聲崩裂的巨大嘶吼聲。裴錢嚇得打了個激靈,哭喪著臉,有些腿軟走不動路,顫聲道:「我怕,腳不聽話了,走不了。」

她是真怕那些她覺得會吃人肉的山野鬼怪,並不是做樣子給陳平安看。

陳平安有些無奈,又拿出一張陽氣挑燈符,讓裴錢拿在手裏:「這兩張符籙都是神仙之物,肯定能夠庇護你。」

裴錢瞥了眼在眼前晃蕩的寶塔鎮妖符,又看了眼手上那張陽氣挑燈符,抽泣道:「不然再給我一張吧,我兩隻手都可以拿着的。」

陳平安只得再給她一張挑燈符,裴錢一手一張,走了兩步,晃晃蕩盪,還是沒啥力氣,着實嚇得不輕。

陳平安道:「你手上兩張符籙值好多銀子,拿好了。額頭上那張更珍貴,隨隨便便就能在南苑國京城買棟大宅子。你要是能夠自己走路,穩穩噹噹跟着我趕路,我可以考慮送給你一張。」

裴錢泫然欲泣,皺着黝黑臉龐,滿臉委屈道:「不騙人?」

陳平安點點頭。裴錢深吸一口氣,嗖一下就跑了出去,雙臂攤開跟挑水似的,死死攥緊兩張陽氣挑燈符,額頭上還貼著張鎮妖符,很是滑稽。她跑出去一段路程后,沒見着陳平安,立即轉頭帶着哭腔道:「你倒是快一點跑路啊!要是咱們給逮著了,你塊頭大,肯定先吃你的……」

陳平安抹了把臉,默默跟上。好嘛,裴錢這個名字沒白取。

這次裴錢沒敢偷懶,跑得飛快,也沒喊累。

陳平安拿出一把痴心掛在腰間,與養劍葫一左一右相呼應。斜挎包裹,手裏還拿着釣竿,配合著裴錢的奔跑腳步,始終與她並肩而行。他其實不擔心他們的安危,只要不身處戰場中央,就不會有什麼風險。

裴錢步伐緊促,奔跑速度時快時慢,但是為了逃命,所有機靈勁兒應該都用上了,竟是一鼓作氣跑出去兩三里山路。須知山路難行,遠勝市井坊間。之後她沒有停下休息,而是不用陳平安督促,就自己以步行姿態前行,等到緩過來后再開始撒腿奔跑,如此反覆,讓暗中觀察她的陳平安愣了很久。

不得不承認,裴錢的習武天賦很好。這可不是驪珠洞天那個陳平安的眼光,而是打殺了丁嬰之後的五境武夫陳平安的。

可是修行一事,就像當初阮邛對待陳平安的態度那樣,只要不視為同道中人,法不輕傳一字一句,做不得師徒。就算是藕花福地狀元巷旁邊武館的教拳老師傅,都會堅持門內弟子若無武德,則絕不傳授其高深拳法的原則,讓其能養家餬口足矣。

陳平安更是沒有半點傳授裴錢拳法的念頭。心性遠遠跟不上修為,練了拳,修了上乘道法,除了欺凌他人、為非作歹、憑自己心意定他人生死,還能做什麼?俞真意被說一句「矮冬瓜」就要殺人,高人居高位,彈指揮袖,對於山下俗人可就是生死大事了。

人力終究有窮盡,不論裴錢天賦有多好,到底還是個九歲大的孩子,身體還孱弱,在跑出七八里后已經筋疲力盡,一步都挪不動了。她站在原地,開始傷心乾號,淚眼矇矓地望着陳平安那一襲白袍,第一個想法,就是這個傢伙肯定要拋下她不管了。

以己度人,裴錢已經說不出話來,但是她很怕這個人一走了之。

陳平安蹲在裴錢身邊,裴錢立即趴在他背上,抱着他的脖子,滿臉淚花兒。陳平安緩緩行走在林間小路上,輕聲道:「只要你不做壞事,我就不會不管你。」

裴錢使勁點頭,不用自己奔跑,有了膽氣,精氣神就也好了幾分,抽泣道:「好嘞,我今兒起就要當大好人。」說完之後,她就把整個小臉蛋往陳平安肩頭狠狠一抹,來來回回兩遍,總算擦乾淨了鼻涕眼淚。

陳平安齜牙咧嘴,趁着她暫時卸下心防,笑問:「你總說我有錢就要給你銀子,這是為什麼?我有沒有錢跟你有什麼關係?我有一座金山銀山,就一定要給你一枚銅錢?」

裴錢直截了當道:「對啊!幹嗎不給我,你不是好人嗎?你給我幾十兩銀子,不就是頭上拔根頭髮嗎?我知道你是好人,好人就該做好事呀。」

陳平安想了想,換了一個方式問:「如果你很有錢,而我沒錢,你會隨隨便便送給我銀子嗎?」

裴錢默不作聲,心想我不用銀子砸死你就算好的了,砸完以後,我還要把一個個大銀錠兒全部撿回來帶回家,全都是我的!而且我連收屍都不會給你收。

只是這些心裏話,她可不敢當着陳平安的面說。

但是想着想着,她倒是總算意識到一點:想要從這個傢伙手裏白拿銀子,不太可能了。他哪裏來那麼多讓人討厭的道理呢,真是書上讀出來的?她就覺得書上的每個字都挺討厭的。

兩人一時無言。

趴在陳平安溫暖的後背上,裴錢沉默了很久,小聲問道:「你是好人,天底下的好人就是你這個樣子的,對吧?」

陳平安沒說話。

不遠處山林震動,有龐然大物滾走,聲勢驚人,不斷傳來樹木折斷的聲響,剛好直奔陳平安這邊,竟是一頭斷去犄角的青色水牛,鮮血淋漓,背脊上皮開肉綻。這畜生的背脊高度比青壯男子還要高出一個腦袋,它以人聲咆哮道:「死開!」

陳平安其實已經料准了它橫穿小路的方向,所以停下了腳步。雖然那頭水牛渾身凶煞氣焰,好似有無數冤魂縈繞纏身,顯然不是一場戰事積攢而來,可陳平安當下還是沒有想要出手。

凶性大發的水牛眼眸猩紅,竟是也改了路線,兇悍撞向那個惹眼的傢伙。即便它是強弩之末,凡夫俗子在這一撞之下也肯定粉身碎骨。

陳平安伸出手繞過肩頭,從裴錢額頭摘下那張寶塔鎮妖符,丟向這頭被打回原形的畜生,之後瞬間拔劍出鞘,一劍斬去。

青色水牛被鎮妖符鎮壓得前沖滯緩,心知不妙,剛要繞道,一道劍罡就當頭劈下。

砰然一聲,眼大如銅鈴的龐然大物直接被一劍劈成兩半。

收劍歸鞘,駕馭那張靈氣不剩的鎮妖符返回手中,收入袖中。

陳平安看也不看那兩半屍體,背着裴錢繼續前行。

遠處那位迅猛趕來的金璜府君也是傷痕纍纍,匆忙停在水神屍體附近,手中持有腳邊這隻大妖的法寶鐵槍。這位山神咽了咽口水,雖然滿腹震驚,卻無太多畏懼,倒是有幾分發自肺腑的敬意,臉色肅穆,抱拳道:「恭送仙師。」

陳平安腳步不停,只是轉過頭,對着那位一身正氣的此地神祇笑着揮了揮手:「舉手之勞,不足掛齒。下次再有這種宴會,你們府上可莫要隨便邀請別人了,雖是好心,可修行路上,最怕意外。不過我以後再經過此地,肯定會叨擾府君,與府君討一杯酒喝。」

福禍看似遠在兩端,其實只在一飲一啄間。

金璜府君汗顏道:「本府受教了。」

陳平安背着裴錢走出十數里后,把她放下來,一大一小,一高一低,兩兩對視。

裴錢一臉茫然,裝起了傻。

陳平安伸出手,裴錢皺着臉將兩張挑燈符拍在他手心:「就不能送給我一張嗎?我跑了那麼遠的山路,最後實在是跑不動了啊。」

陳平安緩緩前行:「那就以後做得更好一些。」

裴錢哦了一聲,默默走在他身邊。

鐵石心腸。什麼大好人,我呸,是我瞎了狗眼哩。

陳平安一把擰住她的耳朵:「一天到晚在肚子裏說人壞話可不好。」

裴錢踮起腳尖,哎喲喲嚷着:「不敢了不敢了。」陳平安這才鬆開手。

片刻之後,陳平安又扯住她的耳朵,她眼眶通紅,信誓旦旦道:「這次是真不敢了!」

又走出去十數步,陳平安剛伸手,裴錢就一屁股坐在地上,號啕大哭。

陳平安自顧自向前走,裴錢見他根本沒有停步的意思,趕緊停下哭聲,站起身,畏畏縮縮向前走。為了讓自己不在肚子裏罵那個傢伙,她找了一個能夠管住自己念頭的法子,就是開始碎碎念叨著那些書籍上的內容,真是凄凄慘慘。

陳平安不再管她,行走在茫茫鬱郁山林間。

想起了那一方山字印,陳平安愈發沉默。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曹晴朗總覺得光陰流逝得很快,以前是大江大河緩緩而走,如今是山間溪澗嘩嘩而流,甚至會讓人聽得到流水聲。這不,眨眼間,秋去冬來,一下子就迎來了今年的初雪,而且下得跟鵝毛似的。

曹晴朗坐在床上望向窗外的茫茫大雪,愣愣不敢相信,穿了衣衫鞋子趕緊推開門,第一件事,竟是想要告訴那個人,下大雪了。只是望着那間偏屋的門口,曹晴朗撓撓頭,終於記起那個人已經離開很久了,可他還是經常會覺得,那人會坐在院子裏的小板凳上,清晨也好,半夜也好,一出門就能見着,話也不多,就是笑望向自己。

希望是瑞雪兆豐年。曹晴朗抬手呵了口氣,有些冷,得加件衣服。縮著退回屋子,添衣之後,端端正正坐在爹親手做的一張小木桌前,翻開一本書,開始朗誦聖賢文章。

在秋末時分,學塾換了一個教書先生,更加嚴厲,好像學問更大一些,道理講得明明白白,便是學塾最不喜歡讀書的同窗都聽得懂,很厲害。

曹晴朗背完書,搓手焐暖,有些擔心。家中余錢不多了,爹娘去世后,官府給了一筆撫恤銀子,但是沒有一次性給他,而是每月定時拿過來交到他手上。

曹晴朗沒有多想,只當衙門辦事都是這般。而且他沒了爹娘,在南苑國京城又無親戚,以前想要吃什麼、買什麼都只需要跟長輩說一聲,現在要他自己去精打細算了,每一枚銅錢都花得小心翼翼。這種滋味並不好受,可是沒辦法,日子總得過。

好在在他最難熬的時候,那個人就住在家中,讓孤零零守着這棟宅子的他悄悄有了些念想。

曹晴朗換了一雙適合雨雪天氣出門的黃麂皮靴,只是穿靴子的時候,他忍不住哭了起來。這是娘親在大年三十買的,往後呢?好在曹晴朗很快就收拾好情緒,去灶房隨便墊了墊肚子,就準備出門去學塾。只是在屋子裏裝書的時候,曹晴朗有些怔怔出神。那人說好了一有空就會給他做個小竹箱的,書上說君子守信,一諾千金,那麼他應該是真的有急事吧,就是不知道下次見面是什麼時候了。

曹晴朗拿起一把油紙傘,背着行囊走出院子,驚訝地發現院門外走過一個熟人,竟是學塾的種夫子,一個很奇怪的姓氏。老夫子一身青衫,同樣手持油紙傘,見到了曹晴朗,停下腳步,問道:「這麼巧,你住在這兒?」

曹晴朗想要放下傘,對偶然路過家門口的種夫子作揖行禮。

種夫子擺手道:「不用,大雪天的。」

種夫子學問深,可是傳道授業解惑的時候不苟言笑,所有人都挺怕他,曹晴朗也不例外,只是比起同窗,尊敬更多而已。所以這位學塾先生說無須揖禮,曹晴朗下意識就聽從他的言語。之後一老一小各自撐傘,走在積雪深深的小巷裏。

種夫子自然聽說過曹晴朗家裏的情況,畢竟在學塾,很多街坊鄰居的孩子就是他的玩伴和同窗,看曹晴朗的眼神就不一樣,還有一些個竊竊私語,曹晴朗只是假裝沒看見沒聽到,所以種夫子問道:「如今獨自生活,可有什麼難處?」

曹晴朗笑着搖頭道:「回先生,並無。」

回答得一板一眼,措辭和氣度都不似陋巷孩子,難怪會被裴錢譏諷為小夫子。

種夫子點點頭,又說:「你終究年歲還小,真有過不去的坎,可以與我說一聲,不用覺得難為情。人生難處,書里書外都會有很多,莫說是你,便是我,這般歲數了,一樣有求人相助的地方。」

曹晴朗嗯了一聲:「先生,我曉得了,真有難事,會找先生的。」

猶豫了一下,曹晴朗有些羞赧:「有人上次帶我去學塾路上便說過了與先生差不多的言語,他告訴我將來一個人讀書和生計,求人是難免的,別人不幫,不可怨懟記恨,別人幫了,務必記在心頭。」

種夫子破天荒露出一抹笑意:「那個人是叫陳平安吧?」

曹晴朗愕然:「先生認識?」

種夫子點頭道:「我與他是朋友,不過沒想到你們也認識。」

曹晴朗頓時開心起來。陳平安是種夫子的朋友啊。

種夫子板起臉教訓道:「可別覺得有了這一層關係,你讀書不用心,我就不會給你吃板子。」

曹晴朗趕緊點頭。

一老一小,夫子與學生,走在官府已經修復平整的那條大街上,步履艱辛,行走緩慢。曹晴朗膽子大了一些,詢問先生是如何與陳平安認識的。種夫子只說是意氣相投,雖然認識不久,但確實當得起「朋友」二字。

大雪紛紛落人間,不願停歇,曹晴朗心裏暖洋洋的,與先生一起走到了學塾門口,轉頭望去。

最後一次見面也是離別,那人就站在那裏停步,說過了那句話后,他一手撐傘,目送自己走入學塾。

種夫子在前方轉頭問道:「怎麼了?」

曹晴朗搖搖頭,燦爛而笑,轉頭快步走入學塾。

種夫子在學堂落座后,等到所有蒙童都到了,才開始傳授學問。

老夫子雙鬢霜白,一襲青衫,語速緩慢,與稚童們說聖賢道理的時候,儼然有一番幾近聖賢的浩然氣象。

南苑國京城一座庭院深深的官宦世家,這戶人家的私人藏書樓在京城頗有名氣。有個庶子身份的少年經常來此翻書,只是藏書珍貴,家規不但禁止持燭上樓,不許拿書外出,許多孤本善本的木匣都貼有封條,而且不許任何人擅自打開。

今天少年有些悲憤,心中積鬱,來此其實不為看書,只是想找一處清凈地散心。

對京城所有學子舉辦的縣試、府試兩次大考,少年都過了,獲得了童生身份,可是成績並不突出,所以沒有成為秀才,只是有資格參加院試,這讓他對娘親很是愧疚。一同參與縣府兩試的兩位兄長都一舉成為秀才,素有神童美譽的少年雖然有些疑惑不解,不知為何文章平平、學識遠不如自己的他們成績反而更好。他之前只當是自己臨場發揮不佳,而兩位嫡兄長剛好表現更出彩,但是今天無意間聽到兩位醉酒兄長道破了天機,竟是他們父親私底下打點了考官關係。因為三人的爺爺曾是京城老禮部尚書,桃李滿天下,主持過多次南苑國會試,京城縣府兩試的主考官見着了他們爺爺,要分別敬稱一聲「座師」「房師」,這可是官場頂天大的「師生」關係了。少年堅信這等齷齪事爺爺絕不會去做,定然是兩位兄長的那個父親打着幌子,不惜有損家風,謀取私利。

這也就罷了,少年雖是庶子,可生在世族高門,多少知曉些官場陰私,但是根據兩位兄長得意揚揚的談論,那個長房大伯為何要故意打壓自己,摘了自己本是囊中之物的秀才功名?少年站在書樓頂層,看着那麼多書架和書籍,慘然而笑。偌大一個享譽京城的書香門第,除了他這個庶齣子弟,如今還有幾個家族同齡人願意來此翻書讀書?那麼多的珍稀書籍,年復一年被束之高閣,無人問津,難道不可惜嗎?

少年抬起手背,擦拭眼淚:「讀書有屁用,狗屁的庭前玉樹……」

發過牢騷之後,少年還是開始找書看。院試還是要考的,聖賢書還是要讀的,哪怕不為自己讀書,不為自己考取功名,也不能讓娘親再失望了。只是今天心情煩躁,他便想着先翻一本經義之外的書籍來看,一路揀選,最後在書樓角落挑出一本近乎嶄新的文人筆札,然後愣了一下。他剛翻開扉頁就覺得有些不對勁,手指挑開一頁,發現裏邊竟然有一枚錢幣,與南苑國制式銅錢有些出入,篆文陌生,而且並非銅鐵之錢,似玉非玉,晶瑩剔透。錢幣夾在書籍之中,使得兩張書頁微微有些印痕,印痕處剛好有一句讀書人都知道,卻未必人人相信的老話:

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書中自有千鍾粟。

少年有些奇怪,猶豫了很久,將錢幣默默收入袖中,想着拿回去給娘親看看,不承想這一拿差點就釀成了大禍!

少年有次在家塾求學時拿出來放在手心摩挲,被兄長無意間瞧見,竟然誣陷說是少年偷了自己的案頭清供之物,鬧得沸沸揚揚,驚動了不理俗事多年的爺爺。再往後,常年潛心道家術法的老尚書收起了那枚錢幣,而且當天就調動了府上所有信得過的管家管事,花了足足兩天一夜的工夫才仔仔細細翻遍了書樓萬卷藏書,可是一無所得,沒有找到第二枚錢幣。

老尚書下令所有人退出書樓,誰都不許對外聲張此事,否則一律逐出家族。老人獨自在書樓思考許久,找到那個戰戰兢兢的孫子,帶着他重返書樓,將那本當初夾着錢幣的文人筆札一起交給他,微笑道:「若是有兩枚這樣的錢幣,你便沒有這份仙家機緣了。放心收下吧,就該是你的,以後專心讀書,這棟書樓所有書籍都對你開放,任你自取,而且可以帶出書樓翻閱。」

因禍得福的少年接過書籍,一頭霧水。

老尚書又說了一樁密事,語重心長道:「前朝神童出身的兩位年少狀元郎,在科舉一事上勢如破竹,卻都官聲不佳,其中一人更是晚節不保,故而本朝對此深有忌諱。這次你落選秀才,不是你大伯所為,他還沒有那份歹毒心腸,也不敢有,我還沒死呢。其實是我的意思,為的就是壓一壓你,熬一熬性子,以後好在官場厚積薄發。歸根結底,官場不是下棋,先手下得太漂亮,在本朝未必是好事。」

在心情激蕩的少年離開后,老人轉身拿出另外一本書,其中亦有印痕,只是卻無錢幣,但是印痕處是一句聖賢教誨: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因為只有一枚錢幣,少年無形中獨佔了所有福緣。

冥冥之中自有天意,這甚至讓一心憧憬仙法的老尚書都不敢搶奪。宦海沉浮了大半輩子的老人帶着一份由衷的恭敬和佩服感慨道:「世外高人,真乃神仙手也。」

山路途中,陳平安給自己做了一隻大竹箱。照理來說,除了那隻棉布包裹,還能放置不少物件,可是陳平安還是讓裴錢背着包裹,拿着那根青竹釣竿,再給她做了一根行山杖,小巧順手。

之後山水迢迢,陳平安好像從一開始的匆忙趕路、着急離開桐葉洲返回東寶瓶洲家鄉,變得再次沉下心來。這可害苦了累慘了裴錢,那叫一個抱怨連連,只是比起最早認識時的直來直往、言語刺人,不知是讀過了一些書,還是擔心被陳平安一個惱火就丟下不管,即便是怨言,裴錢也學會拐彎抹角了,只是陳平安對此從來當作耳旁風。

隨後一路,兩人見識了許多景象,讓裴錢大開眼界。比如某次秋夜遇上了無數流螢,像是掛滿了小燈籠。趁著陳平安不注意,她就用那行山杖一頓噼里啪啦,打得屍橫遍野,陳平安一轉頭,她就立即收手,裝模作樣埋頭趕路。

他們還走過了一片古怪至極的密林,土壤肥沃,樹枝舒展,掛滿了各種飛鳥走獸的乾癟屍體,裴錢嚇得扯住陳平安的袖子才敢走路。陳平安入林之前,掏出了一張陽氣挑燈符拋向山林,發現那張普通材質的符籙驀然點燃,只是燒得緩慢,陳平安就徑直走入其中。裴錢求着陳平安給她一張符籙做護身符,陳平安置若罔聞,告訴她如果怕那些古怪東西,就大聲背書,聖賢道理是可以辟邪的。裴錢將信將疑,仍是一邊攥緊陳平安袖口,一邊竭力背誦那本書上的內容。

其實那本儒家典籍很薄,上邊的所有字她都認得了,書也讀完了,她先前就想要換一本新鮮的,不想再翻來覆去只看一本書了,太沒勁。可是陳平安偏偏不許,要她一遍遍讀書,不只是看,還要讀出來。清晨時分,他練習劍爐立樁,她就要開始讀;黃昏時,他還是練習立樁,她還得讀;到最後,還真給她將所有篇章都背得滾瓜爛熟了。

等到兩人走出密林,沒有任何異樣動靜。裴錢滿頭大汗,是讀書讀累的,嗓子都啞了。一直到兩人走出十數里,一棵棵大樹才開始瘋狂搖晃起來,像是在宣洩怒氣。

隨後兩人還經過一座山谷,瀑佈下的水潭旁彩蝶紛飛,讓人眼花繚亂。裴錢趁著陳平安煮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打殺了十數只彩蝶,挑了只最漂亮的,啪一下,夾在了書頁之中,結果挨了陳平安結結實實一個栗暴,痛得她蹲在地上抱頭哀號,額頭紅腫,吃飯的時候都沒個好臉色。

兩人還遇到了砍柴下山的樵夫,還吃了人家一頓飯。陳平安想要給些錢,憨厚純樸的那家人如何都不答應,陳平安只得作罷,走出籬笆院子前,要裴錢跟人道謝。飯沒少吃的裴錢不太樂意,只是無意間瞥見陳平安的眼神后,立即乖乖跟人鞠躬道謝。

兩人走出了綿延大山,又遇大河,裴錢第一次看到了拉着大船的縴夫。烈日之下,那些男人喊著號子,看得她目瞪口呆,然後偷着樂呵,好像天底下過得慘兮兮的人還真不少哩。但是很快她就收起笑臉,要是給那個傢伙瞧見了,又沒好果子吃了。上次不過是自己拾取柴火稍稍少了點,他就要飢腸轆轆的自己只許吃一小碗米飯。唉,這個陳平安真是難伺候,有錢的大爺就是欠揍,等她用手中行山杖偷偷練出了絕世劍法,一定要打得他哭爹喊娘,到時候看他還怎麼用眼神瞪自己。

在山吃山,在水吃水。行走在河邊,裴錢突然想要釣魚了,便要陳平安幫她做一根釣竿,可陳平安理都沒理她,她只好自己拿着柴刀去劈了根粗壯青竹,砍倒之後,才意識到這哪裏是做釣竿,做竹篙還差不多,哭喪著臉挑了根細的。好在陳平安這個守財奴吝嗇鬼倒是沒太過分,給了她魚鈎魚線。只是兩人同樣是釣魚,隔着沒多遠,陳平安漁獲不斷,還有條得有裴錢一臂長的大鯉魚,可她從頭到尾就沒個蝦米咬鈎。難道連水裏的傢伙也看人下菜碟,狗眼看人低?裴錢恨不得跳進水裏,用釣竿砸死所有魚蝦。但是那晚上的一大鍋魚湯吃得裴錢眉開眼笑,忐忐忑忑跟陳平安要求吃三碗米飯,說今兒釣魚花光了力氣,得拿大米飯補補,魚湯她會少喝一點的,不會跟他搶就是了。她本以為陳平安不會答應,不承想那傢伙竟然點了頭。這一頓飽餐,魚湯澆入米飯,世上再沒有比這更香噴噴的美味了吧,反正吃得她肚子滾圓。

後來她又跟着陳平安釣了一次魚,還是胡亂拋出和甩起釣竿,魚鈎依然沒有半點動靜,倒是那個傢伙釣上了一條極大的青魚,光是較勁就花了最少一刻鐘。看着陳平安在岸邊跑來跑去,她直翻白眼:你一個會劍術又會仙法的傢伙,被一條蠢魚這麼戲耍,不跌份嗎?她又看着自己「穩如山嶽」的釣竿,埋怨那些躲在水底下不給她半點面子的傢伙,重重嘆了口氣,只覺得空有一身好本事,奈何天公不作美,害得她英雄無用武之地。所以她打算這輩子都不再釣魚了,花了那麼多耐心和氣力,沒有收穫,還釣他幹嗎?

那天午飯,陳平安破天荒跟裴錢聊了一些釣魚的技巧。道理聽得懂,可是裴錢還是不願意學,但是陳平安說下次釣魚他會親手教她,她這才沒有扔掉那隻釣竿,試探性提了一句:「魚湯是好吃,可是頓頓吃,有些吃膩歪了,不如咱們吃點別的吧?」

陳平安回了她一句:「好啊,你去找東西來。」

裴錢裝傻:「我年紀太小,有心無力呢。」

第二天釣魚,陳平安沒有用他那根釣竿,拿了裴錢的釣竿,等待了半天,舍了那些小魚啄食魚餌不管,在一條七八斤重的大魚咬鈎后猛然提竿。釣竿綳出一個漂亮的弧度,在旁邊打了半天哈欠的裴錢立即瞪大眼睛。陳平安讓她趕緊接過釣竿,由她來對付這條大魚,裴錢一個蹦跳起來,拿過竿子后,接下來一幕,看得陳平安不忍直視。

雙手死死抓緊釣竿,靠着結實粗壯到不講理的那根青竹竿子,裴錢咬牙切齒,二話不說就開始拼了命往後拽。陳平安之前說的那些門道,什麼慢慢遛魚,收線放線,不着急讓大魚見光,一點點卸去魚兒的勁道,要它嗆幾次水,裴錢一句都沒聽進去,就想靠蠻勁把它拖上岸。好好一個本該優哉游哉的釣魚,給裴錢折騰得像是在跟人拔河。

魚不小,又在水中,還是條有勁的青魚。相反,裴錢則力氣不大,一個不小心,就踉蹌幾步,竟是連人帶釣竿都給那條大魚拖進了水裏。她曾經還笑話陳平安胡說八道,天底下哪裏會有魚兒嗆水的道理,這會兒就輪到她自己嗆水了。裴錢不會游泳,但是一股狠勁上來后,竟是死都不願意鬆手。最後還是陳平安把她從水裏拎上岸,釣竿已經被大魚拖曳而走。這一次,裴錢沒有哭得撕心裂肺,落湯雞似的小女孩站在岸邊,張大嘴巴,無聲而泣。魚兒沒了,今晚的魚湯沒了,釣竿也沒了,哪怕知道還有乾糧,餓不着她,還會有飯吃,可她自己都不知道為何這麼傷心。

陳平安幫她擦去臉上的淚水和河水,卻也沒有安慰她,只是想起了自己小時候的場景。沒有遇到擅長釣魚的劉羨陽之前,不知道裏頭的講究,不會挑時段,不會挑地點,釣魚經常無功而返,大太陽天,一個下午能把人曬得皮膚生疼,大概也是這般心情吧。

之後那頓飯,當然就只有腌菜和米飯了。去小帳篷換了一身衣裳,吃飯的時候,裴錢悶悶不樂。陳平安笑問道:「膽子怎麼突然這麼大了,不怕淹死在水裏?」

裴錢低頭扒著米飯,含糊不清道:「不是你在旁邊嘛。」

陳平安打賞了她一個栗暴,她猛然抬頭:「為啥這也打我?我都要傷心死了!」

陳平安笑道:「吃你的飯。」

裴錢冷哼一聲,轉頭望向河水。自己好不容易親手做出來的釣竿沒了,有點傷感。

陳平安說了一句:「我那根釣竿,送你了。」

裴錢有些疑惑,見他不像是在開玩笑,咧嘴笑道:「那我以後經常借你釣魚啊,我大方著呢。」

陳平安給氣笑了。就她這份伶俐勁兒,怎麼就不願意用在讀書寫字上邊兒?

陳平安只在夜深人靜她酣睡的時候才會趁著守夜默默練習六步走樁和《劍術正經》。他們經過一座小城鎮,添了些東西,陳平安給裴錢買了一身新行頭,裴錢歡天喜地。當晚睡在一間小客棧,裴錢已經很久沒睡床鋪了,開心得在床上打滾,但是她猛然間發現窗口蜷縮著一隻白貓,盯着自己。她跳下床,嚷嚷着「造反啊,敢瞪我」,拿了斜靠桌子的那根行山杖就去戳那白貓。

白貓還真被她說中了,要造反,非但沒有被驚嚇逃走,反而在窗口上輾轉騰挪,身形靈活,躲過一次次行山杖的襲擊,偶爾對着裴錢低聲嘶叫幾聲。裴錢氣喘吁吁,撐著行山杖瞪大眼睛:「何方妖孽?!速速報上名號,饒你不死!」

裴錢當然是逗著玩,可是那隻白貓竟然「瞥了眼」自己,口吐人言:「瘋丫頭片子,腦子有毛病吧?」說完就轉過身去,縱身一躍,就此離去,嚇得裴錢丟了行山杖,就去隔壁使勁敲門。

陳平安開門后,裴錢顫聲道:「剛才有隻貓,會說人話!」

陳平安點頭道:「我聽到了。」

瞧著陳平安毫不驚訝的模樣,裴錢怔怔道:「這又不是在大山裏頭,也有妖怪?」

陳平安坐回桌旁,繼續翻看那本倒懸山購買的神仙書,點頭道:「市井坊間多有精魅鬼怪,並不稀奇,大多數都不會驚擾世人。一些大戶人家還會豢養許多有意思的精魅,比如有些富貴女子的嫁妝之中會有好多種小傢伙,生有翅膀,能夠飛掠空中,如婢女丫鬟一般,幫主人梳妝打扮、塗抹脂粉。」

裴錢委屈地坐在桌對面,趴在桌上:「不會嚇死人嗎?我剛才就差點嚇破了膽子。」

陳平安笑道:「大千世界,無奇不有,等你走過了更多的山山水水,就會見怪不怪。」

裴錢感慨道:「這樣啊。」

陳平安隨口道:「之前我們見過的那個在山頂泉水煮茶的老翁,還有在溪畔洗頭的女子,其實都是山中精怪,也沒有傷人之意,反而嚮往世俗人間的生活,你不是跟他們聊得挺投緣嗎?」

裴錢目瞪口呆。老頭兒和藹可親不說,那個梳洗完頭髮的漂亮姐姐還用樹葉吹了一支曲子給她聽呢。裴錢皺着臉,膽戰心驚。

陳平安笑道:「就他們不是人,其餘遇到的,都跟我們一樣。」

他們這一路,其實還遇到了督促百姓鋪路造橋的地方官員、遊山玩水的膏粱子弟和名士文豪,以及裴錢看得眼睛發亮的花魁。還有那一人一馬行走江湖的遊俠兒,高坐馬背,臉色倨傲地跟陳平安他們問路,把裴錢氣得不輕。

裴錢突然問道:「那個小不點呢?」她說的是蓮花小人兒。

陳平安笑道:「他可不願意見你。」

裴錢站起身,去自己屋子,從包裹里拿了那本書,回到陳平安這邊陪他一起看。她暫時不敢回去,害怕那隻白貓回來報仇。她如今劍術練得還不行,想要斬妖除魔還沒啥底氣。

陳平安合上書,悄然拿出那幅畫卷。如今已經砸下去九枚穀雨錢了,仍是沒能讓這位南苑國開國皇帝走出畫卷,這讓他有些無奈。他攤開畫卷,手中拿着一枚穀雨錢,想着這是最後一枚,若再沒有結果,就只能作罷了。

拿穀雨錢填一個無底洞,他陳平安的錢又不是天上掉下來的。

陳平安將第十枚穀雨錢「丟入」畫卷中,仍是如同泥牛入海,霧氣升騰是有,可也就只是這樣了。

裴錢已經放下那本破損褶皺的書籍,站在陳平安身邊。他並不刻意遮掩此事,所以畫卷吃錢的場景裴錢已經看了好多次,看到陳平安又一次失望,她笑嘻嘻道:「我要是改姓鄭,會不會更好一點?」

裴錢,賠錢。鄭錢,掙錢。

陳平安嘆了口氣,就要收起畫卷。轉頭望去,打開通風的窗戶上站着一隻白貓,它沒有看陳平安,而是對着裴錢譏笑道:「小丫頭,你吃屎去吧。」然後一閃而逝,去隔壁桌子上拉了一坨屎。

裴錢一頭霧水,陳平安哭笑不得。還真記仇,這倒是跟裴錢如出一轍。

陳平安突然心中驚悚,站起身,一把將裴錢拉到身後。

一個斜背着巨大金黃葫蘆的小道童坐在窗台上,笑眯眯望向陳平安。白貓跳到他肩頭,蜷縮而踞。

陳平安在南苑國京城遠遠看過一眼小道童,後來與種秋交談,知道這個傢伙的大致身份,稱呼老道人為「我家老爺」,是負責藕花福地的敲鼓飛升之人。

小道童瞥了眼陳平安腰間的養劍葫,嗤笑道:「品相一般般嘛,算不得最拔尖,比我的這隻養劍葫差了十萬八千里。」

陳平安面無表情問道:「找我有事?」

小道童自顧自道:「你們東寶瓶洲不是有兩隻最好的養劍葫嘛,你怎麼沒撈到手?」

正陽山仙子蘇稼落魄之前,曾經擁有一隻紫金葫蘆。風雪廟陸地劍仙魏晉也有一隻銀白色養劍葫,後來到了阿良手上,又被阿良送給了李寶瓶。

小道童雙手撐在窗台上,搖晃着雙腿:「世間有七隻養劍葫,是道祖親手栽種的一根葫蘆藤上結成,最為珍稀。養出來的飛劍,分別數量最多、成形最快、最堅不可摧、最鋒芒無匹、最養主人體魄、飛劍最小,真正殺人於無形。至於最後一隻,就是我背着的這個了,知道有什麼玄妙嗎?」

陳平安不答話,裴錢躲在陳平安身後,雖然很好奇,但是絕不敢探頭探腦。

小道童見陳平安當啞巴,覺得有些無趣,肩挑白貓,輕靈跳下窗枱,走到桌旁,指了指那幅捲起的畫軸:「我家老爺對幫你挑選五人,以及匆忙趕你走有些過意不去,便破例讓我來說些事情給你聽。一是那把油紙傘,你好好收著,別隨意丟棄了,有它在身邊,你就會被遮蔽氣機。二是你挑選的第一幅畫卷,我會提醒你一次,只有一次,直接告訴你所需穀雨錢的數目。比如這幅畫有魏羨的,就是……」他笑着伸出兩隻手,肩頭上那隻白貓懶洋洋提起一隻爪子,他又笑,「十一枚。」

說到這裏,小道童有些遺憾,又有些幸災樂禍。關於四幅畫所需穀雨錢的總數,是他家老爺定下的,但是具體分攤到每一幅需要多少,則是他的安排了,這些內幕,陳平安不會知曉。小道童本以為陳平安一定會選擇武瘋子朱斂的,那麼陳平安就有苦頭吃嘍。沒想到那個蓮花小人兒從中作梗,無意中幫陳平安挑了魏羨。

陳平安問道:「那你為何現在才告訴我數目?」

小道童嬉笑道:「只要在你投入最後一枚之前告訴了你答案,就不算壞規矩,我家老爺不會責怪的。」

他看到陳平安沒什麼惱羞成怒的表情,愈發無趣,揮揮手:「就這些了,希望咱倆以後都沒有見面的機會,看到你就煩。」

陳平安不以為意,問道:「最近有沒有可以去往東寶瓶洲的仙家渡口?」

小道童很不願意告訴陳平安,可一想到自家老爺的脾氣,只得報上了地點,不敢造次。看到陳平安身後探出的那顆小腦袋,他冷哼一聲,似乎十分不滿,不願意多看她一眼,一個后掠,帶着肩頭的白貓一起從窗口消失。

陳平安重新打開畫卷,丟入第十一枚穀雨錢,毫不猶豫。

霧氣瀰漫,籠罩整個房間。陳平安拉着裴錢後退,離著桌子有五六步遠,養劍葫內初一和十五已經蓄勢待發。

有一個身穿龍袍的矮小男子從畫卷中「拔地而起」,站在桌上,然後走到凳子上,再走到地面上,看着陳平安,板着臉說道:「魏羨見過主人,以後殺敵,但憑吩咐。」

陳平安點了點頭,兩人相視無言,氣氛凝滯,有些尷尬。

魏羨突然說道:「主人好重的王霸之氣。」

陳平安無言以對。

裴錢覺得自己算是長見識了:娘咧,這傢伙也太臭不要臉了吧?

魏羨環顧四周,緩緩道:「主人有無不惹眼的衣衫?我換一身,今夜去外邊逛盪逛盪,領略一下浩然天下的大好山河,主人何時動身趕路了,我自會出現。」

陳平安拿出一套嶄新衣物給他,魏羨脫了龍袍換上,單手撐在窗台上一躍而出,跳上牆頭,消失在夜色中。

裴錢問道:「大晚上的,看啥大好山河?」

陳平安無奈道:「這我哪裏知道人家是怎麼想的。」

一夜無事。

裴錢回到自己屋子,看到桌上那坨屎,氣得咬牙切齒。

第二天啟程,魏羨果然出現在客棧外。在那之後,魏羨就不再說話了。

魏羨身高還不及陳平安,很難想像這是一位開國皇帝,而且還是那代的天下第一大宗師,武力卓絕,被後世譽為沙場陷陣萬人敵。

久而久之,裴錢就習慣了魏羨的存在,因為當他不存在就可以了。

在冬末時分,三人臨近一座邊陲小鎮,再往北,就是桐葉洲勢力較大的大泉王朝了,而小道童所說的那座仙家渡口,就在大泉王朝的最北端。

行走在邊境,看到小鎮之前,裴錢哀求陳平安:「再給我一張符籙吧,就是會發出金光的那張,咻一下就擋住了那頭青色大水牛。」

陳平安只是在深思著事情。

裴錢不願罷休:「又不是要你送我,我只是貼腦門上,就能走得快了。求你了,咱們不是在趕路嗎,你就不想我走得快一些,早點回到那個什麼大驪龍泉?」

啪一聲,符籙果真貼上了裴錢的額頭,還是歪斜貼著,恰好不擋她的視線。

裴錢立即笑開了花,果真快步如飛。自己腦門上貼著一座南苑國京城的大宅子呢,怎麼會感覺累?貼着它走路,就好像在自家大宅子散步哩。

跟在兩人身後的魏羨看了眼裴錢,大概心情與那隻白貓差不多,覺得這個丫頭片子腦子有毛病。

陳平安腰間懸佩長劍痴心和狹刀停雪,摘下養劍葫喝了口酒。身後魏羨從一開始的步履略顯沉重到現在的輕鬆自如,裴錢看不出蛛絲馬跡,陳平安則心知肚明。

當三人走上一座山坡,發現不遠處塵土飛揚,有百餘騎且戰且退,地上已經有數十具屍體,像是在拚死護著一個老人。

陳平安眼中,看得更多的是追殺那些騎軍的兩名練氣士,其中一人是劍修。而在魏羨看來,更多注意的還是那支騎軍,眼中有些激賞神色,自言自語道:「百戰之兵,下馬為銳士,上馬則鐵騎,應該就是大泉王朝的姚家邊軍了。」

裴錢如今可不怕這個矮小漢子了,納悶道:「你咋知道這些的,平日裏你四處逛盪,就為了打聽這些?」

魏羨置若罔聞,眼神炙熱。

南苑國曾經以鐵騎甲天下著稱於世,硬生生打得草原騎軍退回塞外,差點向南苑國納貢稱臣,此全為魏羨一人之功。

陳平安突然轉頭,沉聲問道:「姚家邊軍?確定?」

魏羨板着臉,連說話的意思都沒有,浪費他口水。

山坡一震,陳平安轟然而起,從天而降,剛好將逃亡鐵騎和兩名練氣士雙方攔腰截斷。他曾經答應過齊先生,或者說答應過那片唯一願意飄落到他手上的槐葉,所以他今天遇姚而停。

雙方對峙,只是姚家鐵騎換成了從天而降的陳平安。

劍修輕聲說了「不急」二字,那名扈從便耐著性子,腳尖蹍著泥地,百無聊賴。

那名中年劍修身穿素白麻衣,一場實力懸殊的廝殺使得他沒有沾染半點血跡。他容貌俊逸,只是眼眸狹長,嘴唇單薄,使得整個人的氣質略顯刻薄。他並無佩劍,一把本命飛劍與劍客佩劍等長,出竅殺敵之時如有火龍盤踞,那支姚家鐵騎的刀槍與之觸碰,根本擋不住,好似被刀切豆腐。他身旁站着的扈從是一名身材魁梧的純粹武夫,身披神人承露甲,也就是山上俗稱的「甘露甲」。

陳平安對這類兵家甲丸並不陌生,曾經就從那個古榆國國師身上剝落下一件,後來在倒懸山又購置了一件品秩極高的破碎甘露甲,后被陸抬修繕如新,但是一直沒有機會穿戴,畢竟他身上的金醴法袍更加珍稀。

兩人配合嫻熟,劍修駕馭本命飛劍殺敵,武夫護在劍修身側,防止姚家鐵騎的漏網之魚近身搏殺劍修,以及幫劍修遮擋那些手弩或是馬弓的箭矢。好幾次箭矢攢射而來,角度刁鑽,這名純粹武夫乾脆就以身軀遮擋那幾支箭矢的路線,最後不過是在雪白甘露甲表面濺起一點火花而已,這點甲丸儲藏的靈氣損耗恐怕都不用花費一枚雪花錢,而對方往往要付出一條鮮活性命的代價。

山澤野修最喜歡富貴險中求,一遇上機緣就敢鋌而走險,那些突然被尋見、發掘出來的上古真人茅廬、仙家府邸、洞天福地破碎后的大小秘境,必然有野修蜂擁而去,為了爭搶一件靈器法寶,打得腦漿四濺,圖什麼?還不是為了獲得這種碾壓他人的快感,要麼倚仗神兵利器殺人,要麼憑藉護身法寶刀槍不入、術法不侵,讓對手心生絕望。

劍修在戰場上閑庭信步,一把飛劍,方圓百丈內,劍光如虹。

武夫如影隨形,嚴密護住其四面八方。

中年劍修人如其劍,乾脆利落,不做絲毫多餘舉動。可那魁梧武夫就不同了,本身性情暴戾,又不能放開手腳追殺鐵騎,廝殺得不夠酣暢淋漓,所以每次劍修重創了姚家精騎,使其跌落馬背,只要在兩人行進路線上,那武夫就一腳踩爛其頭顱或是踩凹其胸膛,模糊血肉和破碎甲胄攪在一起,慘不忍睹。

而此時天上掉下個人,中年劍修停下腳步,以一洲雅言笑問道:「是大泉劉氏的新供奉?」

桐葉洲,山水多阻絕,按照那本神仙書記載,相較於東寶瓶洲,更加十里不同音,百里不同俗,所以各國上層人士,尤其是禮部衙門官員,往往精通桐葉洲雅言。

那魁梧武夫沒好氣道:「先生廢這話做什麼,直接宰了便是,不過是個七境以下的武夫,這般年輕的武學天才,殺起來更痛快。」

劍修笑道:「憑空多了一條大魚,不正合我意嗎?」

雖然他停下腳步與陳平安交談,可是他的那把飛劍懸停在姚家鐵騎逃亡方向的最前邊。這場追殺,除了先前兩人合力偷襲,驚險斬殺掉姚家鐵騎的那名隨軍修士,此後劍修一直就是駕馭飛劍,先殺最外圍的姚家鐵騎,率先突圍之人先死,這就是他的遊戲規則。

一個老人披掛甲胄,與四周騎卒並無兩樣,應該都是大泉王朝的邊軍制式輕甲。他捂住腹部,指縫間皆是鮮血。雖然處境凄涼,可老人始終神色自若,並無半點頹喪怯懦,哪怕麾下精銳護着他,死傷慘重,大好兒郎沒有凱旋,甚至沒有轟轟烈烈戰死邊關,而是死於這種骯髒的廟堂黨爭中。

老人眼眸深處有愧疚和哀傷,但是沒有半點流露在臉上。戎馬生涯數十載,見慣了生生死死,加上為將者慈不掌兵,這位權傾南方邊境的老將軍鎮定異常。

剩下的百餘姚家鐵騎死死護住老人,並沒有因為刺客的強大便心生怯意。

姚氏治軍,法度森嚴。例如姚氏子弟,無論嫡庶,年少時就已弓馬熟諳,十五歲之後都要投軍入伍,一律從底層斥候做起,姚氏男子死於邊關戰事者不計其數,以至於姚氏寡婦的說法傳遍數國。

陳平安沒有轉身望向那支騎軍,而是問了老將軍一個奇怪問題:「將軍姓姚?祖上與東寶瓶洲北邊大驪王朝的姚氏可有關係?」

老將軍皺緊眉頭:「大驪王朝?不曾聽說。」他稍作猶豫,「不過我大泉姚氏先祖的確來自東寶瓶洲,但是具體何處,先祖對此諱莫如深,當初命人撰寫家譜,只提到了『龍窯』二字以及一些家鄉的風土人情,而且明言不許後世子孫去東寶瓶洲尋祖訪宗。」

陳平安再問:「將軍的先祖可曾提及什麼街巷,或是……一棵樹蔭茂盛的大柳樹?」

老將軍雖然很想點頭,興許就可以與這個怪人攀上關係,說不定就能贏得一線生機,可是光明磊落的耿直心性不由得他如此行事,況且涉及祖先籍貫,後世子孫哪裏好胡亂攀扯,沉聲道:「沒有說什麼街巷,也沒有什麼柳樹,只說故鄉的槐花滋味不錯,代代相傳,我大泉姚氏祖宅大院就種植有一棵千年老槐。」

陳平安這才轉過頭,對他笑着點了點頭:「明白了。」

老將軍愈發疑惑:這孩子到底明白了什麼?

劍修似乎也在等待什麼消息,眼角餘光一直飄忽不定,彷彿得到了想要的答案,便打趣道:「你們倆拉完家常了沒?完了咱們就辦正事。」

陳平安雙手按在痴心劍柄和停雪刀柄上,問道:「是有人花錢買兇殺人,你們則收錢替人消災?」

劍修一臉無奈道:「你話很多啊。」

陳平安笑道:「不常見的,你們剛好碰上了。」

姚家鐵騎當中,有一名與老將軍面容有幾分相似的少年騎卒,看看那個凶神惡煞、殺人如割麥子的劍修,再看看一襲白袍、兩袖清風的年輕人,腦子有點不夠用了。

一名與老將軍隔了兩個輩分的年輕驍將總算有機會喘口氣,與主公說幾句話。先前只能一路逃亡,眼睜睜看着一個個袍澤死於飛劍之下,實在是狼狽不堪。這個及冠之齡的年輕驍將,臉上被劍修飛劍割裂出一道血槽,皮開肉綻,十分凄慘,可是他全然不在意,只是輕聲問道:「將軍,以那名歹人劍修展露出來的飛劍神通,不應該讓我們放出信號給三爺和九娘的。」

老將軍一直盯着陳平安的背影,聽到身邊親信的問題后,冷笑道:「我們既是目標之一,更是誘餌。」

年輕驍將顯然是姚家鐵騎的嫡系,知曉許多邊軍和朝廷內幕,小心翼翼道:「那麼朝廷之前秘密借調我們大半數軍中修士去參與金璜府君和松針湖水神之爭……」

老將軍低聲感慨道:「這也算是幕後之人的陽謀了,既能讓南邊敵國內耗元氣,也為我們這次遇襲埋下伏筆。這絕不是一個繁露馬氏可以做到的……」

陳平安轉頭問道:「敢問姚老將軍,為何被這兩人追殺?」

老將軍笑道:「可能是沙場恩怨吧。」

這場陰謀涉及大泉朝堂一些密事醜聞,他當然不願多說。

姚家邊軍一向對歷代劉氏皇帝忠心耿耿,遠離廟堂紛爭,誰當了皇帝就聽命於誰,不摻和任何風波。但是最近十年間,出現了一個無可奈何的意外。

按照祖訓家規,姚氏女子不得外嫁世族豪門,只與地方士族通婚聯姻。可是老將軍的年幼女兒當年與一個遊歷至此的年輕人一見鍾情,男子品行、才學俱佳,兩人還曾並肩作戰,出生入死過。本該是喜結連理的好事情,只是老將軍當時恪守家規,不贊同此事。他女兒不愧是姚氏女子,便默默承受下這份相思之情,給那人寫了一封絕交信。不承想,那男子竟然再次來到邊關。大雪天,堂堂吏部天官之嫡長子在姚氏祠堂外跪了一天一夜,姚家上上下下皆動容不已,最後實在是沒理由拆散這對鴛鴦,老將軍就答應了女兒與他的婚事,但是老將軍這一輩沒有任何一人赴京參加婚宴。其後,姚姑娘也沒有回過娘家一次。老將軍與那位位高權重、執掌天下官吏升遷之路的親家更是從無書信往來。可即便如此「不近人情」,依舊撇不清姚姑娘姓姚的事實。只是一次破例而已,十年後就帶來了家族覆滅之隱患。

先是去年老將軍的那位尚書親家被廟堂死對頭繁露馬氏暗中指使言官大肆彈劾,之後被龍顏震怒的皇帝狠狠申飭一番,嚇得他回到家后就立即動筆,上書一封,措辭凄涼,「體態孱弱,垂垂老矣,猶然不如稚童,牙齒所余不過三兩顆,與『鮮』字無緣已久」,主動要求告老還鄉。皇帝陛下不準,但是老尚書在吏部衙門的聲勢跌落谷底。

只是這次除了根深蒂固的黨爭,真正麻煩的地方還是牽扯到了儲君,京城又多了很多不講規矩的外鄉人位居廟堂要津推波助瀾。有意思的是,三位皇子都很出類拔萃,各有所長,放在大泉任何朝代都是毋庸置疑的太子人選。

京城官員的起起伏伏、邊陲將領的東跑西調,讓人目不暇接。連遠在南方邊境的姚家鐵騎都沒辦法置身事外,大泉王朝最近這些年的暗流涌動,其中兇險可想而知。

劍修廝殺只在一瞬間,那柄懸停在姚家鐵騎外圍的本命飛劍從馬隊中間一掠而過。好在劍修為了追求極致速度,揀選了一條路上沒有障礙的最快路線,不然恐怕這一劍又要刺透好幾顆頭顱。

陳平安推劍出鞘,雙指併攏作劍訣,駕馭竇紫芝這把耗費家底的法劍痴心抵禦從背後迅猛而至的劍修飛劍。

劍修心一沉:年紀輕輕的不速之客不但是一名劍師,那把佩劍竟然能擋住自己本命飛劍燈燭,難不成還是件深藏不露的法寶?不然以燈燭的鋒芒,江湖上所謂的神兵利器根本就經不起一擊,可那把佩劍好似連一個缺口都未曾崩開。

魁梧武夫有些幸災樂禍:「先生,還不急嗎?」

劍修並未動怒,微笑道:「試試此人深淺,就當陪他玩一會兒,我有自保的本事。」

「如此甚好!」身披甘露甲的純粹武夫猙獰大笑,一腳踩出一個坑窪,暴起前沖,五六丈外對着陳平安就是一拳遞出,拳罡洶湧,罡氣碗口粗細。

陳平安一手負后縮在袖中,在駕馭痴心一次次抵禦劍修飛劍之際抬起手臂,以掌心迎向那道拳罡,五指一抓,拳罡竟是直接被他捏碎。

魁梧武夫哈哈大笑,倒也沒有半點慌張神色,本就是試探性一拳,五成功力都不到:「先生,道行不算淺了!至於到底有多深……」他輕喝一聲,驟然加速前沖,眨眼之間就來到陳平安身前數步外,右手猛然掄起一臂。這一拳遞出之時,快若奔雷,他的整個右側肩頭都綻放出雪白光彩。

砰然一聲,陳平安依然用手掌擋下了武夫的一拳。

魁梧武夫眼中流露出一絲不解:眼前年輕人竟然紋絲不動?

雖然疑惑,但沒有耽誤抬腳的一記狠辣膝撞。武夫搏殺,尤其是高手之戰,念頭急轉的同時,每次出手還要發乎本能,甚至要快過「心意和想法」,這才算真正登堂入室。

陳平安背後那隻手離開袖子,輕輕一拍眼前白甲扈從的膝蓋,然後一肘捶在此人胸口,打得他身體向後飄蕩而出。只是那一拳猶然被陳平安握在手心,於是那人又被一扯而返,陳平安一拳砸在那人心口外的甘露甲上。

魁梧武夫轟然倒飛出去,摔在十數丈外的地面上。他身負兵家甲丸,傷得不重,更多的是體內氣機的震蕩,嘴角滲出一絲血跡。

手掌一拍地面,他重新起身,吐出一口帶着血絲的唾沫,左右咧嘴,埋怨道:「先生,他娘的這傢伙到底是劍師還是橫煉體魄的外家拳宗師?」

劍修站在他身後,笑容玩味:「你還不許一個武學天才兩者兼具啊?」

魁梧武夫深吸一口氣,轉頭看了眼山坡頂上的魏羨,心情不再輕鬆,對劍修說道:「那這小子就真是該死了。先生,你玩夠了沒有,咱們可千萬別陰溝裏翻船,這傢伙可不是一個人來的。」

劍修點點頭:「大泉劉氏和姚老兒的香火情應該就這麼點了,既然如此,那就可以開始起網了。」他吹了一聲口哨,極其尖銳。片刻之後,他的身形往一側迅猛狂奔而去,一招手,本命飛劍不再糾纏陳平安,由實轉虛,沒入他胸前,如魚線入深潭,轉瞬不見,返回竅穴溫養。

那身披甘露甲的武夫扈從一愣之後,二話不說就開始跟着劍修逃遁遠去。

陳平安雖然不清楚為何兩名刺客就此離去,但也沒有攔阻。

劫後餘生的姚家鐵騎更是蒙在鼓裏,面面相覷。

老將軍權衡一番,翻身下馬,對身邊攙扶他的年輕騎將下令道:「派遣一伍斥候出去偵察情況,其餘人就地休整。」

五名邊軍斥候如撒網一般,策馬向四面八方游弋而走。

陳平安緩緩走向魏羨和裴錢,老將軍欲言又止,終於還是沒有出聲,想要道一聲謝,只是剛要開口就扯動腹部傷口,只得閉嘴,對着陳平安的方向遙遙抱拳,算是無聲致謝。對方能夠仗義出手,以一己之力攔下兩名穩操勝券的刺客已算仁至義盡,他可沒那臉皮提出得寸進尺的要求。

半炷香后,一支騎軍疾馳而至,除了十數騎滿身鮮血的姚家邊軍,更多還是二十餘個陌生面孔,不是雙眼神光湛然、肌膚晶瑩如玉的練氣士,就是氣勢磅礴的武道宗師。這些人眾星拱月般嚴密護著一個身穿錦袍的男子,三十歲出頭,面如冠玉,顯然是這些高手的主人。

臨近老將軍所在的姚家邊軍,男子擺擺手。很快,騎隊分開,男子一騎獨出,勒韁而停,朗聲笑道:「姚老將軍,所幸我沒有來晚。」

老將軍正要起身作答,那人已經翻身下馬,握著馬鞭使勁揮了揮:「老將軍有傷在身,不用多禮。」

老將軍仍是執意起身相迎。

男子加快腳步,徑直牽馬來到老將軍身前,輕聲道:「姚氏這樁禍事,歸根結底,還是因我和李錫齡而起。這次我既然剛好在邊境,就沒理由袖手旁觀,希望老將軍理解,若非情況緊急,我是絕不會露面的。」

老將軍轉移了話題,沉聲道:「殿下千金之軀,豈可輕易涉險。」

男子笑道:「姚將軍身為征南大將軍,我大泉正二品高官,出生入死幾十年,就不值錢了?」

老將軍苦笑道:「殿下!」

男子揮揮手,笑道:「來都來了,做也做了,老將軍的教訓我也聽過了,是不是可以打道回府了?這些刺客未必沒有後手。」

老將軍無奈一笑,道:「全憑殿下吩咐。」

男子突然以手中馬鞭指向對面山坡:「那撥人是?」

老將軍解釋道:「若非他們拖延時間,我撐不到這會兒。有些墨家遊俠兒的風采,殿下不用多想,萍水相逢,咱們不用畫蛇添足了。」

男子點點頭,突然一拍腦袋,趕緊從袖中拿出一隻小瓷瓶,拔出塞子,頓時香氣瀰漫。他倒出一顆墨綠丹丸在手心,遞給老人:「這是皇宮裏頭珍藏的療傷秘葯,老將軍吞下即可。」

老將軍不疑有他,道了一聲謝,毫不猶豫拋入嘴中,吞入腹中。

男子笑意更濃,親自攙扶老將軍,走向他帶來的一輛馬車。

山坡之頂,陳平安目送他們離去,拿出那枚兵家甲丸遞給魏羨,後者沒有立即接下。

陳平安解釋道:「這是兵家甲丸,名為『神人承露甲』,灌入真氣,身上就可以披掛甲胄,跟先前那武夫差不多,可以自行抵禦刀劍和術法。除非被一次性穿透,或是反覆捶打某一處,一般來說,靈氣耗盡之前,就是護身符,對付劍修的本命飛劍,卓有成效。」

甲丸的品秩高低,往往跟儲藏靈氣多寡直接掛鈎。

所以大致分為三種,被山上戲稱為水窪甲、池塘甲、大湖甲。

神人承露甲位列第三等,幾乎都是水窪甲的品相,但是倒懸山靈芝齋售賣的這一件極為特殊,極有可能是一副祖宗甲,即最早一撥甘露甲,為兵家大師精心打造,可謂寒門貴子了。

魏羨推回陳平安的手,笑道:「無功不受祿,回頭我立了功,再拿不遲。」

陳平安笑着收起來。

裴錢滿臉期待道:「他不要,送我唄?」

陳平安根本沒理她。

此後三人路線與姚家鐵騎不在一個方向上,他們趕往那座依稀可見輪廓的邊陲小鎮。路上,魏羨難得多說了幾句,一口氣問了三個問題:「公子是想做那道德聖人,求三不朽?」

陳平安忍俊不禁,笑着搖頭道:「當然不是。」

要是真有此志向,陳平安當初早就認了文聖老秀才當先生了。尤其是桐葉洲之行,使得陳平安愈發堅定。

魏羨又問:「那公子是想謀取大勢,爭王爭霸?」

陳平安啞然失笑,指了指自己:「就我?」

魏羨最後問:「那就是獨善其身,證道長生?」

陳平安反問道:「你問這些做什麼?」

魏羨閉口不言。陳平安也不願多說什麼,一行三人就此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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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來·第二輯(8-14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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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山水之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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