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總有道理無用時

第十章 總有道理無用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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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總有道理無用時

陳平安對鍾魁的話將信將疑。

老道人曾經領着他在藕花福地看遍人間百態,他大致熟悉了官場架子。這麼個爛攤子,陳平安一出手就做好了流竄南方的打算,說不定還會被大泉王朝的練氣士追殺萬里。鍾魁哪怕出身桐葉洲的山上仙家大宗,比如桐葉宗、玉圭宗、扶乩宗和太平山這四大勢力之一,仍是很難應付當下的棘手局面。至於鍾魁來自某座儒家書院的可能性,陳平安認為不大,因為在他的印象中,書院的賢人君子,除非涉及一國正統,否則不願意也不可以隨便插手世俗王朝的「家務事」。

不管如何,鍾魁的好意,陳平安還是心領。只是他沒有冒冒失失望向鍾魁,以免露出蛛絲馬跡。因為他最忌諱之人是那名身穿大紅蟒衣的宮中宦官,一身靈氣凝聚到了傳說中「滴水不漏」的境界,只在丹田處如有一盞燈籠懸掛氣府之中,隨着每一口綿長的呼吸,一明一暗,光芒持久,晦暗短暫,尚未能夠長久光明,可即便不是真正的金丹地仙,恐怕也只有一線之隔。

雖說一步之差,天壤之別。唯有結成金丹客,方是我輩人。可這種話,是成就地仙境界的山上神仙才有資格說的,對於所有中五境練氣士和御風境之下的純粹武夫而言,這種金丹半結的存在依然高高在上,舉手投足,威勢驚人。

客棧外,或者說是門口魏羨視野中,一個個練氣士飄掠而來,落在年輕騎卒身旁,其中就有先前車廂內的耄耋老仙師與那個年輕女修。

在十數名練氣士之後,是迅速散開陣形的數百精騎,將客棧包圍得水泄不通。一張張朝廷特製的弓弩,每次離開武庫都需要向兵部衙門報備,無論是折損、毀壞還是遺失,都需要層層把關,仔細勘驗。

年輕騎卒蹲下身。多年好友死不瞑目,瞪大的眼睛裏充滿了驚駭和疑惑。騎卒輕輕撫過這位小國公爺的臉龐,讓他閉上了眼。

顯而易見,騎卒才是這些人里的地位最崇高者,地上這具屍體,已經淹死在江湖中的高樹毅,實則是此人的伴讀。事實上,除了高樹毅,客棧內還有兩個年輕人也是皇子伴讀,他們皆是勛貴世家之後,為的就是有朝一日,皇子稱呼能換一個字變成太子,若是能夠直接從皇子換成皇帝當然更好。

年輕騎卒便是大泉王朝三皇子劉茂,雖然他的兩位兄長各自在文官、武將中擁有很高的威望,可劉茂卻是當今天子最寵溺的皇子。而且市井傳聞,這位皇子殿下少年時便喜好偷偷出宮遊歷,每次回宮都帶着一籮筐的江湖故事和鄉野趣聞,總能把皇帝劉臻逗樂。加上劉茂生母又是劉臻最心愛的妃子,早早病逝,所以對於劉茂,劉臻很是呵護。大概是愛屋及烏,對於高樹毅這些老臣子送往三皇子府的伴讀也極為優待。

劉茂站起身,讓人背走高樹毅的屍體,對着客棧說道:「我很奇怪,你既然想要救姚氏,為何還要執意殺死申國公之子?為何不等一等,等到客棧信鴿將消息傳遞給姚氏,讓姚老將軍出面解決此事?殺了高樹毅,還有商量的餘地嗎?」

魏羨斜靠大門,覺得有點意思。征南大將軍姚鎮剛剛遇襲,受了不輕的傷勢,即便得到客棧消息,也未必能夠親自趕來,多半是派遣一名姚氏嫡系子弟和心腹前來與瘋狗一般亂咬人的高樹毅斡旋。眼前這位深藏不露的大泉皇室子弟之所以故意要在客棧停留,美其名曰慕名而來喝那青梅酒,明擺着是一個順手牽羊的局,欲牽之羊自然是姚家鐵騎的領頭羊,遠在邊陲、手握大軍的姚鎮。

高樹毅的桀驁跋扈不全是裝出來的,由他跳出來跟姚鎮之外的所有姚氏子弟交惡,分寸剛好。若是姚鎮親臨,高樹毅就不合適了,畢竟他不是申國公高適真,還與姚鎮差了輩分。但是姚鎮之外,都是高樹毅可以肆意拿捏的軟柿子,所以不論姚氏來多少人,都只是添油而已,自耗元氣,形勢只會步步惡化。

魏羨敢斷言,今年已經錯過數次大典的皇帝劉臻,要麼病危,要麼極有可能遭遇變故,對朝堂徹底失去了掌控,原本需要各皇子孔雀開屏的太子之爭直接變成了龍椅之爭,自然而然就會變得殘酷血腥起來。姚氏若不曾嫁女入京城豪閥,不曾因為女婿李錫齡而與吏部尚書攀扯上關係,依循以往的祖訓,確實有機會繼續穩坐邊關,坐等雲譎波詭的京城廝殺水落石出,到時候姚鎮要麼派遣嫡子進京覲見新帝以表忠心,要麼乾脆就是新帝直接南巡邊境,收買姚氏人心。

劉茂的這些話其實不是說給陳平安聽的,而是故意說給姚九娘和駝背老人聽的。一旦他們聽進去,那麼客棧局面就更有意思了:你陳平安拼了命護著姚家,若是姚氏不解風情,反過來埋怨你多此一舉,陷姚氏於大不忠,仗義出手的陳平安還能有一腔熱血嗎?俠義心腸,歷來受得起刀山火海的摧殘,江湖投緣,千金一諾,可換生死,卻唯獨經不起一杯忘恩負義酒。

劉茂又冷笑道:「你難道是要逼着姚氏造反?只會逞一時之快意恩仇,當真是江湖豪傑嗎?」

果不其然。

人心最經不起推敲試探,而且世人往往如此,在事情沒有徹底糜爛之前,哪怕已是身處絕境,仍然總懷揣著一絲僥倖。

家主姚鎮雖然遭遇陰險刺殺,可終究只是負傷。而姚氏的親家吏部李老尚書當初上書請辭,皇帝陛下在奏章上回了一句頗為諧趣的答覆:鮮才去一半,辭官為時尚早。然後命人往李府送去了幾尾貢魚。

姚氏鐵騎的戰力依然是南方諸軍中的佼佼者,誰都不敢輕視。

跟隨朝廷秘密滲入北晉境內的姚氏隨軍修士想必已經返回家主姚鎮身邊。

姚家的乘龍快婿李錫齡,據說有望進入位於桐葉洲中部的儒家大伏書院。

姚氏與李家在大泉朝野上下是國之棟樑,是清流高門,哪怕兩家聯姻,老百姓都不會覺得是什麼野心勃勃,而是天作之合,是大泉王朝國力鼎盛的錦上添花,是當之無愧的一樁美談。既然如此,姚氏怎麼可能說亡就亡了?

九娘臉色微變,駝背老人臉色陰晴不定,姚嶺之更是望向那一襲白袍,秀麗臉龐上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了複雜神色,既有發自肺腑的感恩,又有情難自禁的埋怨。倒不是說她貪生怕死,而是姚氏邊軍自大泉劉氏立國起,姚家祠堂內那些層層疊疊、密密麻麻的靈位牌坊每年都還在增加。這些戰死沙場的先人除了帶給後人慷慨赴死的勇氣,無形中也是一種壓力:姚氏之清白,容不得後世子孫有半點玷污,容不得什麼白玉微瑕。

這是人之常情。姚氏子弟可以死,姚家聲譽不可損,否則有何顏面去面對列祖列宗?悲壯且可敬。

三皇子劉茂的兩次問話,陳平安都沒有理會。

劉茂第三次開口:「看樣子你是不會回心轉意了,那就讓客棧裏邊的無關人等退出來,如何?這些年輕人都是我大泉劉氏的王侯子弟,勛貴之後,沒有躺在祖蔭和功勞簿上享福,而是親身涉險,深入敵國腹地殺敵,他們最不應該死在這裏。」

曉之以理,動之以情,還有江湖道義。客棧內兩桌年輕扈從人人義憤填膺,對陳平安怒目相向。尤其是跟高樹毅同坐一桌的三人,雙眼冒火,恨不得一刀剁掉陳平安的腦袋,日後提頭去給高樹毅上墳賠罪。

魏羨轉頭望向陳平安,等待答案。是放人,還是殺人。

陳平安對魏羨吩咐道:「別放走一個人,但是他們只要不靠近大門,就別管。」

魏羨笑着點頭。

蟒服宦官是唯一一個當着三皇子劉茂的面還能夠自作主張的權勢人物,以宦官獨有的陰柔嗓音冷聲道:「殿下,這就是一幫不知好歹的玩意兒,懇請殿下允許老奴與許將軍、徐先生出手拿下這撥北晉賊子。劍修又如何,不過是多出一兩把飛劍的廢物而已。」

姚九娘正要開口說話,鍾魁已經搶先安慰道:「九娘,事已至此,反正已經不可能更加糟糕,還不如靜觀其變。這會兒你說什麼都毫無意義了。」

躲在灶房門口帘子那邊的小瘸子使勁點頭:「這個姓鐘的這輩子就這句話還有些道理。」

駝背老人轉頭怒道:「已經是個瘸子了,還想要再變成啞巴?!」

小瘸子噤若寒蟬,立即閉嘴。

客棧之內,包括陳平安在內五人都是純粹武夫,本就擅長近身廝殺。而對方除了武將許輕舟,蟒服宦官和徐桐都是練氣士,又有兩桌屬於他們自己人的年輕扈從,只會束手束腳。

姚嶺之突然對着陳平安喊道:「你不要再殺人了!不然我們姚家會被你害死的!」

二樓房門打開,裴錢死死盯住她,憤憤道:「臭丫頭,閉上你的臭嘴,再敢對我爹指手畫腳,我就用爹教我的絕世劍術戳死你!」

然後裴錢轉向一樓:「爹,書讀完一遍了,咋辦?」

陳平安背對二樓:「再讀一遍。」

然後補了一句:「再敢瞎喊,以後就不是讓你讀書,而是吃書了。」

裴錢使勁點頭:「好嘞,爹!我都聽你的。」

在裴錢關上門的一瞬間,敵我雙方所有人幾乎同時出手。

二樓隋右邊駕馭那柄法寶品相的長劍痴心,以弧月式抹向徐桐的脖子。

徐桐腳踩罡步,令人眼花繚亂,不但一次次躲過了痴心,而且雙指掐訣,雙袖靈氣充盈,一身法袍之上浮現出五彩雲篆的霧靄畫面。與此同時,他身邊出現了一尊尊黑甲武將,它們空有盔甲,裏邊卻無身軀,但是靈活異常。痴心雖然能夠輕易刺穿那些鎧甲,卻彷彿完全無損這些符籙甲士的戰力。有一次長劍穿透一尊甲士的「面門」,它竟然雙臂抬起,十指攥緊劍刃,滋滋作響,濺出一大串火光。

以兵家甲丸護身的許輕舟與手持狹刀停雪的盧白象在電光石火之間同時前踏,刀鋒相敲,雙方刀尖像是都流淌出一條銀色絲線,剎那之間互換了位置。

客棧門外,練氣士手中七八件仙家靈器齊齊朝着堵在門口的魏羨劈頭蓋臉砸來,在夜幕中格外璀璨光彩。

魏羨手心猛然握緊那顆神人承露甲的甲丸,將真氣灌注其中,瞬間身披甲胄,與許輕舟如出一轍。

出拳如龍,快若奔雷。一身凝如瀑布傾瀉的渾厚拳罡,加上一件上品甘露甲的庇護,魏羨卻不是硬撼那些仙師兵器,只是將其紛紛打偏,雙方之間,那些法寶牽扯出來的一條條流螢在魏羨身前七歪八斜,鏗鏘作響。轉瞬過後,魏羨就被那些光彩包裹其中,但他反而愈戰愈勇,氣勢暴漲。

客棧內,隋右邊神色淡漠,一手雙指併攏豎立於胸前,駕馭痴心主攻徐桐,白皙如羊脂的另外一隻縴手輕輕擰轉手腕,一樓酒桌上那些筷子如得軍令,半數變成了一把把「飛劍」,見縫插針,越過那些甲士刺殺徐桐,剩餘半數飛掠到二樓她身側,懸停四方,應對徐桐雙掌之下神出鬼沒的雷法,每一次交鋒,就會有一支筷子化作齏粉。

武瘋子朱斂始終默默蹲在欄桿上,不言不語,無聲無息。他眼中,只有陳平安和那個蟒服宦官。

真正能夠決定結局的這兩個人極有默契,一出手就傾力而為。

以方寸符縮地而至,陳平安第一拳就是神人擂鼓式。那位大泉王朝的守宮槐則是陰神與陽神同時出竅神遊,兩尊法相虛無縹緲,卻有神人威嚴。

陳平安不但一拳被阻,心口處還被宦官其中一尊陰神探臂而入,所幸身穿法袍金醴,雖然心口處傳來痛徹心扉的撕裂感覺,仍是不動如山。一跺腳后,魂魄分離,也出現了三個陳平安,其餘兩個再度分別以神人擂鼓式筆直而去。

神人擂鼓式的精髓就在於兩拳之間的罡氣牽引,如天空上的日落月升、世人的生老病死,規矩極大,必然而至。

躋身第五境的陳平安,經過藕花福地的牯牛山一戰,已經能夠做到魂魄分離,一分為三,可惜只能堅持一口氣的光陰。不過配合很不講道理的神人擂鼓式,只要遞出一拳就足夠,就顯得綽綽有餘。

一拳擊中宦官后,如沙場擂鼓聲,瞬間就是十數拳,拳拳到肉,沉悶聲響起。

陳平安的魂魄重新歸位。畢竟不是正統練氣士,魂魄離體時間太久會傷及本元。

反觀蟒服宦官的第一次出手,姚九娘和姚嶺之這些人震撼於這位大宦官的修為之高,竟然能夠同時陰神出竅、陽神遠遊,這分明是地仙修為,但也品出了一層匪夷所思的意味:不是說這位大泉守宮槐是武學大宗師嗎,怎麼變成了修道長生的山上神仙?

宦官錯算了一招,就是沒想到陳平安身上那件袍子品相如此之高,竟然硬生生擋住了自己那尊陰神伸臂剮心的殺手鐧。大泉江湖有數位大宗師就死在這一手上,不會真正出現鮮血淋漓的畫面,但是會使得一個人的「心田」乾裂,瞬間扯斷心脈與所有竅穴的聯繫,斃命之後,人死如腐朽枯木,有點類似一拳打斷長生橋的手段。

宦官被視為武道大宗師,並非什麼拙劣的障眼法故意蒙蔽對手,而是此人擁有一具名副其實的宗師身軀,氣血強壯,筋骨堅韌,足以媲美純粹武夫的六境巔峰。所以無論是近身搏殺還是以山上術法對峙、法寶遠攻,他兩者兼備,故而最不怕與人換命。

但是挨中第二拳后,宦官就意識到不對勁。不是對手的拳罡如何了不得,而是不該躲不掉。五拳之後,宦官心中瞭然,大致梳理出了此人這一拳的拳理脈絡。十拳之後,宦官似乎完全放棄了躲避的念頭,而是選擇了以傷換傷。

在這期間,飛劍初一和十五各自盯上了宦官的陰神和陽神。

一個貌似純粹武夫、實則練氣士的蟒服宦官,一個貌似劍修、其實是純粹武夫的陳平安。兩人在方寸之地、兩臂之間,把一場架打得十分粗鄙,相較於二樓隋右邊的馭劍迎敵、盧白象和許輕舟之間的刀光森森、客棧門外魏羨的氣象萬千,陳平安和大泉宦官的廝殺除了一個「快」字就沒有其他,枯燥乏味,卻兇險萬分。

兩桌扈從已經躲到了樓梯口,他們深知客棧內這場亂戰他們連插手的資格都沒有。對此,唯一閑着的朱斂沒有出手阻攔,連正眼都沒有看一下。

鍾魁斜靠櫃枱,望向陳平安。

他雲遊四方,從未見過能夠把一種拳架打得這麼……行雲流水的純粹武夫。既然年紀不大,那麼就得走過很遠的路,看過很多高山大川才行吧?

殺氣、戾氣、兇悍之氣全無,甚至連爭勝之氣都不重,但氣勢偏偏還很足,鍾魁有些好奇這個年輕人的拳法宗旨到底是什麼。

不過人力有窮盡時,自身體魄所能承載的拳意反撲本就是殺敵一千自損八百的路數,對上這個大名鼎鼎的大泉守宮槐李禮,年輕人如果拳法止步於此,哪怕拼着受傷,最後一拳成功「打殺」了李禮,還是不夠,遠遠不夠。

純粹武夫不為世人所重,不被廟堂敬畏,反而是那些修道之人受人頂禮膜拜,是有理由的。「萬千術法,一劍破之。」這句話在山上流傳很廣,很多人都覺得是在忌憚劍修的殺力,其實不全對。「萬千」二字,早就說出了修行之人的厲害之處。

陳平安最後一拳神人擂鼓式,果真將李禮的一拳打得粉碎,甚至就連那一襲大紅蟒衣都像是虛無之物了。但是當陳平安發現李禮身上並無半點鮮血濺射時就心知不妙,立即以《劍術正經》中化用為拳的鎮神頭式採取防禦姿態,一退再退。所幸一刺莫名其妙落空的初一已經出現在身前,加上身上的法袍金醴,應該可以爭取到一口嶄新的純粹真氣。

浩然天下不是藕花福地,在這裏,同輩武夫,以及所有練氣士都會死死盯住一名純粹武夫的換氣瞬間。宦官李禮此舉,與飛鷹堡外那名陣師的替死符異曲同工,只不過李禮是以一尊陽神的毀棄消散替換了真正身軀,轉移去了飛劍初一對峙的位置上。

陳平安這一通毫無留力的神人擂鼓式已經是強弩之末,而陽神消散不過是讓李禮那顆尚不完整的湛然金丹的光彩稍稍暗淡幾分。

那尊陰神再次以挖心手段,五指如鈎一探而入,如拳砸紙,法袍金醴就像韌性極佳的宣紙,使得陳平安的魂魄不至於被一下打得潰散,護住了心田,可是金醴也因此被牽制住。不但如此,擋在陳平安身前的飛劍初一也深陷泥濘,被禁錮在陰神體內。

李禮已經出現在陳平安身側,一掌拍散鎮神頭的拳意,一步向前,雙指併攏,戳中陳平安太陽穴,陳平安整個人橫滑出去。

李禮的強大,不在於踩在金丹境界門檻上的半個地仙,而是他不倚仗外物的攻防兼備。至於他到底有沒有壓箱底的法寶,更是難說。

李禮沒有趁勝追擊,站在原地,先前打散鎮神頭的手掌早已握拳,再迅速鬆開,上邊的掌心紋路開始蜿蜒靈動,絲線鮮紅,最終就像是變成一張朱紅符籙。戳中陳平安太陽穴的併攏雙指在手心一抹而過,李禮心中默念「開符」二字。剛要竭力換氣的陳平安只覺得山嶽壓頂,那件法袍金醴之上,雙袖和肩頭各處出現一張張靈光綻放的符籙,陳平安太陽穴處鮮血直流。

「我也有一拳,就當是我大泉王朝的待客禮數了。」李禮微笑前行,在說這句話期間,蟒袍大袖飄蕩不已的他腦袋歪斜,躲過刺向後腦勺的初一,以手指夾住輕輕丟出,恰好砸中不遠處的十五。

他一步就來到陳平安身前,那隻掌心有符籙的左手看似輕描淡寫般放在了陳平安心口,右手一拳砸在自己手背上,如重鎚砸釘,死死釘入法袍金醴之中,勢大力沉。

陳平安倒退數步,李禮如影隨形,依舊是以拳打掌,又一拳砸下。陳平安身上那件法袍金醴劇烈飄蕩,袖內山水靈氣與武夫罡氣一同崩碎四濺。

陳平安一退再退,李禮這一次沒有跟上,只是伸出手指拈住脖子上一條憑空出現的金色繩索使勁一扯,帶起脖頸間一道血槽。李禮對這些傷勢渾然不覺,任由那條應該是縛妖索的金色繩索纏繞手腕,蟒服袖口已經被撕扯破碎,在手臂上勒出一道道鐵青色印痕。李禮嘖嘖道:「身上好東西倒是多,又是一件法寶吧,只可惜你既不是劍修也不是練氣士,用得差了,不然我第三拳是沒有機會這麼快送你的。」

原來李禮右手被金色縛妖索纏住后,畫有符籙的左手重新握拳,對着陳平安額頭遙遙指了指,陳平安眉心處就如遭重擊,皮膚崩裂,滲出鮮血,腦袋向後倒去,只是陳平安一步步重重踩踏在地上,硬是沒有讓自己後仰倒地。

李禮眼神深處閃過一道陰霾,身後就是初一和十五兩把飛劍與自己那尊出竅陰神糾纏不休。他冷笑道:「兩個小東西倒是跟姚氏一般忠心,可惜你們貌似不是本命之物,威力大減,若是能夠抹掉你們的靈性,說不定可以為我所用,可謂意外之喜。」

陰神竟是剎那之間生出三頭六臂來,面目全非,也不再是李禮「中年宦官」的模樣,而是三位大泉王朝武廟神靈的臉龐,分別是大髯壯漢、文雅儒將和一名木訥老者,三雙手臂分別持有香火瀰漫而成的一對鐵鐧、雙斧和一桿鐵槍。

李禮雖然稍稍分心去關注陰神與兩把飛劍的「磕碰」,卻不妨礙他對陳平安的戒備。這位享譽桐葉洲中部諸國的大泉守宮槐雖然失了先手,之後卻穩佔上風。但是他沒有想到那小子挨了這麼多拳,太陽穴那邊現在還在流血不已,仍像個沒事人一樣,比一身拳意更玄妙的那股精氣神不但沒有跌入谷底,反而還在上漲?

不過沒關係,李禮還是可以鈍刀子割肉,慢慢耗去這個年輕人的底子就行了,哪怕年輕人再來一通亂拳,大不了就是暫時失去陰神,可是年輕人的身軀和魂魄都絕對支撐不住。李禮不是不想速戰速決,實在是沒有辦法一錘定音,尋常七境武夫或是龍門境修士早就可以被他宰掉兩回了。

盧白象在與許輕舟的交手中處於劣勢。一來盧白象不比魏羨,是剛剛走出畫卷,尚未適應浩然天下的靈氣倒灌;二來許輕舟身披金烏經緯甲,若非盧白象手中那把狹刀停雪是太平山已逝元嬰地仙的遺物,恐怕他就會毫無還手之力。只是盧白象胸口和肩頭處都有可見白骨的刀傷,這位藕花福地魔教的開山鼻祖依舊神色自若,好像對於許輕舟刀法的興趣遠遠多於戰勝此人。

隋右邊雖然是武人出身,與徐桐的捉對廝殺卻更像是兩名練氣士之間的較量。徐桐顯然將她當成了劍師,即便棘手,可只要不是溫養出本命飛劍的劍修,那就無妨。

門外魏羨有一身源源不斷的雄渾罡氣,加上陳平安贈予的甘露甲,把這場架打得酣暢淋漓。至於漏網之魚帶來的一點點小傷,不痛不癢。

這幾人廝殺的同時,其實都在時刻留心李禮與陳平安的勝負。

隋右邊率先開口問道:「公子?」

傷痕纍纍的陳平安搖搖頭,並未說話。一口純粹真氣只能始終吊著,不敢轉換。

李禮笑問:「怎麼,就這麼點伎倆?」

陳平安如果不是身穿金醴,一身血腥氣早就讓整間客棧都聞得到了。

李禮將手心符籙狠狠「釘入」陳平安心口,金醴只擋住大半,仍有小半滲入。

這無異於剖心之痛。陳平安額頭冷汗和臉上的血水混在一起,沿着臉龐點點滴滴落在地上。

李禮心中殺機更濃,只等陳平安真氣竭盡之時。若說身軀傷勢的疼痛,眼前年輕人還可以靠着毅力強行壓下,但只要真氣渙散,他的機會可就來了。

李禮等得起,可陳平安等不起。所以李禮沒有得寸進尺,繼續跟陳平安近身廝殺。何況駕馭陰神陽神一同離開氣府並不輕鬆,如果不是半顆金丹使得李禮靈氣底蘊遠超同境修士,身後那尊陰神別說是維持住三頭六臂的武聖人姿態掣肘初一、十五兩把飛劍,可能早就自行消失,重返李禮真身。

李禮眼角餘光瞥了眼蹲在二樓欄桿上的朱斂,有些納悶為何此人從頭到尾都要袖手旁觀。

正在此時,陳平安好似抓住稍縱即逝的機會,開始要強行換氣。

李禮心中冷笑不已:垂死掙扎,你這次可要賭輸了。

陰神一閃而逝,來到陳平安身前,六條胳膊持有五件兵器,朝着他當頭落下。李禮則親自對付兩把飛劍,從大紅蟒衣上流瀉出無數條雪白靈氣,像是張開了一張巨大蛛網,徹底擋住初一、十五救援主人的路線。雖然這些雪白蛛絲困不住飛劍,可只要稍稍滯緩速度,李禮就能夠出現在飛劍附近,或屈指輕彈,或一揮袖子,擊飛兩把飛劍。

李禮覺得有些好笑。這個年輕人不知死活,原來根本就沒有換氣,應該是誘騙自己靠近而已。可是有何意義?今夜冒冒失失為姚氏出頭是如此,當下抖摟的小機靈還是如此。大概是年輕人出身太高,又有高手扈從,這輩子一直順風順水,所以不知天高地厚。不過這種背景肯定驚人的對手,既然已經結仇,就應該斬草除根,一旦放虎歸山,說不定整個大泉王朝都要有天大麻煩。

比起先前陳平安和李禮的拳拳到肉,現在與陰神的互相捶打更加驚心動魄,好在陳平安對此並不陌生。當初在牯牛山對峙丁嬰金身法相,不也是這般山崩地裂的氣象?只是上次他只能硬扛,並無還手之力,一座牯牛山被丁嬰金身打得山頭炸碎。現在他卻是在與這「小小」陰神互捶,雙方皆是絕不躲避,法袍金醴已經被打出了原形金色。

陳平安十拳神人擂鼓式之後,李禮眼神有些晦暗,不過仍是沒有理睬,任由那個年輕人拳拳累加。

三頭六臂、武聖人姿態的陰神煙消雲散,靈氣流溢四方。而金醴法袍也出現一條條破碎划痕,暫時無法復原,亦是有紊亂靈氣散亂開來。

李禮一把扯掉破碎不堪的大紅蟒衣,看着那個胸口劇烈起伏的年輕人,雙手的手心手背都已經血肉模糊,竭力睜開雙眼,一張鮮血流淌的臉龐像是只剩下那雙清澈的眼眸了。

李禮笑道:「只可惜你是純粹武夫,這意味着與桐葉宗、玉圭宗沒什麼關係,不然我還真不敢殺你。」

陳平安閉上一隻眼睛,沙啞說道:「你這兩具分身不經打,才十七八拳就碎了,比不得丁嬰。」

李禮微笑道:「然後?」

陳平安含糊不清道:「然後我只要第三次出拳,就可以跟你換命了。你怕不怕?」

李禮報以冷笑,顯然不信。再者,他身為大泉守宮槐,金丹半結,怎麼可能沒有後手,只是代價太大罷了。

兩兩沉默,片刻之後,李禮突然皺眉,厲色道:「你一個純粹武夫,為何反其道行之,偷偷摸摸汲取靈氣?!」他後退數步,認為此人是故意打開一座座氣府大門,任由靈氣倒灌,是這小子想要為自己贏得玉石俱焚的機會。真是失心瘋了!

鍾魁輕輕點頭,又搖頭。純粹武夫以靈氣淬鍊魂魄,膽識很大,但是危險也大。那第三拳,是有機會遞出去的。如果李禮掉以輕心,還要再吃個大虧。

年輕人這場架沒白打,五境武夫,正是苦苦尋覓一顆英雄膽的時候,這位大泉守宮槐的古怪陰神剛好是觀想三位武廟聖人而成,不過此等觀想是旁門左道,有褻瀆神祇之嫌,而且有損武運,是李禮公器私用了,相信大泉朝堂未必有人知曉真相。年輕人與陰神一戰,勝而碎之,冥冥之中,三位劉氏王朝的武聖人便會有感應,將來年輕人如果有機會去往大泉京師,進了那座武廟,相信必有厚報。但一切的前提是,年輕人和他的古怪扈從們能夠活着離開這間客棧。自己答應可以幫他收拾殘局,卻不是說要袒護他。

李禮環顧四周,走了十數步路走到一張酒桌旁,拿起酒杯喝了口酒,然後輕輕放下,看了眼樓梯口那些年輕扈從,其中有一位小侯爺,有一位龍驤將軍子弟,其餘也算是前程似錦的禁軍精銳。

許輕舟這個廢物,不但沒有拿下那個用刀的,甚至淪為喂招之人還不自知。草木庵的徐桐還沉浸在一手旁門雷法的狗屁威勢之中,自以為勝券在握,卻不知那個根本不是劍師的娘兒們心中劍意生髮如春草勃勃,對方資質之好,簡直就是個劍仙坯子。至於門外,那邊打得倒是熱鬧,雙方你來我往,可也就只是熱鬧而已。

李禮最後望向姚九娘和駝背老人,沒有半點興趣,倒是鍾魁讓李禮有些吃不準,不過無所謂。客棧之內,無論敵我,所有人都要死。

李禮一揮手,客棧大門砰然關上。

朱斂緩緩道:「小心。」

李禮伸手覆在丹田外的腹部,開始大口呼吸。每一次吐納,都會有猩紅氣息噴吐而出。

陳平安默然前沖,第三次神人擂鼓式,砸在李禮貼在腹部的手背上,李禮一拳砸在陳平安心口。

簡簡單單的第二拳已至,李禮煩躁不已,好似心性再不是那個深居宮內看護京城的御馬監地仙,臉色變得猙獰,雙眸通紅,一巴掌橫拍在陳平安太陽穴上。

陳平安上半身飄來盪去,唯有雙腳紮根,為的就是遞出下一拳。

一拳比一拳更快,李禮更是一拳比一拳聲勢如雷。飛劍初一和十五在穿入此人身軀后,竟然好似身陷迷宮,在那些氣府之間亂撞,始終不得其門而出。

陳平安體內傳出一陣陣骨頭碎裂聲,李禮保養如中年男子的臉上,不過浮現出一條條絲線,有的地方高高鼓脹,有的地方凹陷下去,彷彿這張臉皮是假的。

那顆半結金丹砰然碎裂,不過只是碎裂了外邊一層,就像李禮先前隨手扯掉披在外邊的大紅蟒衣。

朱斂心中嘆息一聲,腳下欄桿粉碎,地板亦是跟着破開,整個人落在一樓,速度之快,可謂風馳電掣,看似隨隨便便跨出兩三步就已經來到李禮身側,腳尖一點,身形躍起,一肘擊在那名八十歲高齡的老宦官腦袋上,另外一隻手閃電抽出,以手刀姿勢從李禮脖子插入,一穿而過。

本該必死無疑的李禮依舊對着陳平安出拳,一拳過後,陳平安雙耳淌血如泉涌,而朱斂轟然倒飛出去,直接撞破遠處的牆壁。

半截脖子的李禮神色漠然,一心想要先殺死眼前的年輕人,其餘人等,在他現出真身後,都算不上一合之敵。

朱斂摔入外邊一隊精騎之中,嚇得那些人心頭一顫,正要圍殺,朱斂已經吐出一口血水,向後翻滾起身,如猿猴在山林間輾轉騰挪,武瘋子的暴戾開始展露無遺。

客棧內,不約而同地,徐桐和許輕舟、隋右邊和盧白象雙方各自停手,因為李禮的變化實在太匪夷所思了。他們在隱約之間,憑藉敏銳直覺,都將李禮視為了最大敵人。

就在此時,姚九娘、駝背老人、小瘸子及二樓的姚嶺之莫名其妙癱軟在地。

鍾魁不知何時出現在了李禮身後,一手負后,一手雙指夾住一顆猩紅丹丸,低頭凝視,自言自語道:「怪不得。」他微微加重力道,將這顆貨真價實的金丹捏碎。

聽到身後陳平安一拳砸在已死宦官的胸口,而陳平安自己的手骨也碎得一塌糊塗,鍾魁轉過頭,由於還隔着尚未倒下的李禮,他只好身體歪斜,對陳平安齜牙咧嘴,眼中滿是佩服:「這位小兄弟,你不知道疼嗎?」

陳平安全然沉浸在拳意之中,最後一拳,其實已經談不上殺傷力,輕飄飄的。要知道,這神人擂鼓式可是站在武夫十境巔峰的崔姓老人想要憑此向那道祖問高低的最得意拳法。

陳平安身形搖搖欲墜,視線模糊,依稀看到那個脖子稀爛的宦官耷拉着腦袋,撲通一聲跪在了地上。

陳平安站在原地,還保持着一拳遞出的姿態,沒有收回。這一刻,他腦子裏只有一個念頭,這最後一拳,幸好沒有落在崔姓老人眼中,不然肯定會被老人罵得狗血淋頭。

鍾魁看着徐桐和許輕舟,眨眨眼,問道:「君子動口不動手,這種鬼話,你們真信啊?」

徐桐和許輕舟咽了咽口水。

陳平安雙臂頹然下垂,一屁股坐在地上,盤著雙腿,使出最後的氣力,雙手握拳,輕輕撐在膝蓋上,只能睜開一隻眼。

法袍金醴損壞嚴重,靈氣稀薄近無,暫時已經失去功效。

一身的血,比先前李禮身上穿的大紅蟒衣還要扎眼。

鍾魁對他說道:「你知不知道自己的對手是什麼?」

不過因為客棧還有許多人,鍾魁倒是沒有說更多。眼前年輕人在自己出手前的氣機變化,大概是深藏不露的自保之術,或是殺力最大之招,他只能猜出一點端倪。

陳平安緩緩抬起頭,仍然是只能睜著一隻眼,微笑道:「身前無人。」

鍾魁蹲下身,笑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陳平安閉上眼睛。鍾魁翻了個白眼。

猶豫了一下,陳平安伸出一根手指,如稚童塗鴉,在空中圈圈畫畫。

客棧內,李禮身軀和金丹崩潰后的天地靈氣緩緩流向陳平安,而且聚攏匯聚之地剛好是陳平安劍氣十八停所經過的那些氣府外。

除此之外,陳平安一招手,李禮的屍體便消逝不見,但是初一和十五從中蹦出,飛快懸停在陳平安肩頭兩側,劍尖指向鍾魁。

鍾魁對此視而不見,抬起頭,對二樓喊道:「小丫頭,別讀書了,快來看你爹。」

早就沒力氣讀書的裴錢跑出房間,先看了眼鍾魁,然後故意裝傻:「啥,看你爹?」

鍾魁嘖嘖道:「哎喲,還挺會揀軟柿子捏啊。」

裴錢一溜煙跑下樓,踩得樓梯嘎吱作響。

蹲在鍾魁旁邊,裴錢看着陳平安,輕聲詢問:「該不會死了吧?」

鍾魁點點頭:「英年早逝,令人扼腕痛惜啊。」

裴錢左看右看,欲言又止。陳平安睜開眼睛。

裴錢轉頭怒視鍾魁:「你幹嗎咒我爹死?你爹才死了呢!」

鍾魁一臉無辜:「我爹是早早死了啊,每年清明節都要去上墳的。」

陳平安摘下腰間酒葫蘆,小口喝起了青梅酒,抬手的時候,那隻手凄慘至極,看得裴錢冷汗直冒,想法跟身邊書生如出一轍:天底下還有這麼不怕疼的人?

鍾魁笑問道:「為了姚家差點死在這裏,不后怕?」

陳平安說道:「不是為了姚家。」

鍾魁壞笑道:「姚家遭此大禍,其實有一部分原因是紅顏禍水,相信你很快就會知道了,連我這般心如磐石的痴情男子也差點見異思遷,那女子的好看程度可想而知。」

盧白象和隋右邊,一個雙手拄刀,一個負劍身後,站在陳平安身邊。

一個兩枚穀雨錢,另一個竟然只需要一枚穀雨錢。四人加在一起,剛好用光陳平安所有穀雨錢的積蓄。老道人真是坑人。

鍾魁突然疑惑問道:「你該不會是知道我的存在,才把一場生死廝殺當作砥礪武道的修行吧?」

陳平安抹了抹臉上的血污,沒有回答這個問題,而是笑問道:「你是?」

鍾魁擺擺手:「不值一提。」陳平安便不再問什麼。

鍾魁轉頭看了眼瞪大眼睛的裴錢。她的一雙眼睛如日出東海,如月掛西山,真是漂亮。就是這性子,實在不討喜。

鍾魁望向大門:「姚鎮和另外一位皇子殿下的人馬也快到了。」

他最後笑道:「你安心養傷便是,接下來交給我處理。」

陳平安掙扎著起身,先對鍾魁拱手抱拳,那雙手,看得鍾魁又是一陣頭皮發麻。

陳平安最後對盧白象說道:「謝了,早知道如此,你應該第一個出來。」

盧白象淡然一笑。

陳平安瞥了眼隋右邊,後者與他對視,神色坦然。

陳平安走上二樓,裴錢跟在他身後。

那些年輕扈從,一個個面無人色。

鍾魁看着一大一小兩個背影,撓撓頭,想不出一個所以然來,便乾脆不去費神了。他一想到今夜過後就沒辦法在這邊蹭吃蹭喝了,便有些惱火。於是接下來,一個書生坐下來開始喝悶酒,一個腰間懸掛玉佩的書生出門而去,客棧大門對他而言好似並不存在,他一巴掌把劉茂打得在空中翻滾好幾圈;一個仗劍書生直接化作白虹遠遠離去,找到了另外一位大泉皇子殿下,一腳踹翻在地,對着那張臉就是一頓猛踩。

在書生的陰神、陽神各自出竅神遊后,方圓千里之內,只要是陰物鬼魅,哪怕是那些淫祠神祇,皆不由自主地匍匐在地,戰戰兢兢。

世間萬鬼,見我鍾魁,便要磕頭。

走到二樓屋門前,裴錢已經快步跑過陳平安,率先打開門,很是狗腿。

陳平安大步走入其中,裴錢正猶豫要不要跟進去,陳平安已經轉頭吩咐道:「你去跟客棧再要三間屋子,錢讓九娘先記在賬上,同時和魏羨說一聲,我會閉關幾天,在這期間誰都不見,你們五個最好不要離開客棧太遠。」

裴錢看着陳平安:「你沒事吧?」

陳平安哭笑不得。自己這副模樣,像是沒事的樣子嗎?隨口道:「死不了。」

裴錢小心翼翼關上房門,最後說了一句:「有事就喊我,就在隔壁呢。」

陳平安點點頭。

初一和十五兩把飛劍懸停在屋中,陳平安先取出了一摞滌塵符張貼在屋內各處,然後取出兩隻瓷瓶,一隻丹紅瓷瓶是陸抬贈送,可生白骨,飛鷹堡外山林一役,陳平安就親身領教過這瓶丹藥的妙用;另外一隻則是楊家鋪子的獨有秘葯,任你有天大的疼痛都可以止住,兩次出門遊歷,遇到那麼多山水神怪和魑魅魍魎,陳平安都沒有機會用到,不承想在一座邊陲小鎮給拿了出來。

陳平安脫去身上那件受損嚴重的法袍金醴,牽扯到許多血肉筋骨,疼得他滿頭冷汗。他坐在桌旁,伸手顫顫抖抖打開楊家藥鋪的素白瓷瓶,倒出一粒漆黑丹藥,丟入嘴中強行咽下,還摘下酒葫蘆灌了一口青梅酒,然後才開始塗抹丹紅瓷瓶里的濃稠藥膏,雙手、胳膊、肩頭,又是一場折磨。

李禮的強大大大出乎陳平安的意料,為了應付這場風波,他已經足夠謹慎,除了武瘋子朱斂,還接連請出了畫卷中餘下兩人。可是沒有想到李禮如此不講理,練氣士境界之外,體魄竟然足以媲美一位六境純粹武夫。

之前陳平安手邊只剩下三枚穀雨錢,順着老道人和背着金黃養劍葫的道童他們的想法,陳平安小賭了一把,往隋右邊那幅最不會去動的畫卷丟了一枚穀雨錢。果不其然,只需要一枚穀雨錢,藕花福地的女劍仙就姍姍走出了畫卷,來到此處人間。

顯然,那道童是掐死算準了陳平安會最後請出隋右邊。若非蓮花小人兒「指點迷津」,按照陳平安自己的選擇順序,會是先請出敗給丁嬰的武瘋子朱斂,之後才是開國皇帝魏羨、魔教盧白象、隋右邊。那麼需要足足十五枚穀雨錢的朱斂就是一個天大的下馬威,說不定陳平安真有可能將其餘三幅畫卷束之高閣。

陳平安坐在桌旁,閉上眼睛,雙手自然下垂,卻觀想自己在以劍爐立樁姿態而坐,呼吸逐漸平穩下來,如老僧入定,道人坐忘。

兩天後的正午時分,陳平安換上一身潔凈衣衫,終於走出房門。他站在欄桿旁,發現一樓大堂有些古怪,古怪之處恰恰在於客棧過於風平浪靜了:駝背老人坐在帘子邊的長凳上吞雲吐霧,小瘸子在擦拭桌凳,姚九娘在照顧一桌豪飲呼喝的客人,鍾魁則坐在門檻邊,眼神哀怨。

如果不是陳平安敏銳察覺到兩邊屋內包括朱斂在內那四股綿長細微的呼吸,都要誤以為什麼都沒有發生過,沒有遇到什麼申國公之子,什麼蟒服太監。

陳平安只覺得恍若隔世。這回生死一線間的武道砥礪,雖然比與丁嬰一戰收益要小,但感慨更多,大概與心境和勝負都有關係。

率先走出屋子的「畫中人」是朱斂,他依然身形佝僂,以笑臉示人,對陳平安抱拳晃了兩下,說道:「少爺因禍得福,可喜可賀。」

陳平安點頭后,問道:「當時屋外那些騎軍和姚家人?」

朱斂湊到陳平安身邊,低聲笑道:「那個落魄書生是大伏書院的君子,一出手就鎮住了三方人馬,門外那位皇子殿下馬上就帶人離開了,只帶走了小國公爺高樹毅的屍體,至於御馬監掌印太監的那具屍體提都沒敢提一嘴。另外那位年長一些的皇子殿下跟匆忙趕來客棧的姚家邊軍根本就沒敢來,掉頭走了。等到客棧老闆娘那些人醒來,這位君子就編了個理由,說公子你大殺四方,以拳服人,又有另外那位皇子插手其中,便大事化了。那位君子繼續留在這蹭吃蹭喝,如果浩然天下都是這樣的讀書人,那也太有趣了。」他隨後又聊了一些那場風波的細節。

陳平安走向樓梯,疑惑道:「九娘他們至今還被蒙在鼓裏?這也行?」

朱斂笑道:「這位書院君子肯定跟三方打了招呼,不許泄露他的身份。」

陳平安問道:「裴錢人呢?」

朱斂指了指狐兒鎮方向,道:「跟人借了些銅錢,在狐兒鎮快活着呢。」

陳平安皺了皺眉頭,走到一樓后,徑直走向門口書生。朱斂沒跟上,挺像是個小門小戶里的老管家,留在最靠近門檻的桌子旁邊坐下。

陳平安坐在門檻上,摘下酒葫蘆,遞過去。鍾魁搖搖頭,直愣愣盯着姚九娘:「不喝,不是九娘親手遞給我的酒水,沒個滋味。」

陳平安收回手,自顧自喝了一口,問:「當時高樹毅他們押送的犯人是南邊北晉國什麼人?」

鍾魁隨口道:「好像是松針湖水神廟的餘孽,以及正統山神金璜府君和他的妻子、門客。反正是鷸蚌相爭,漁翁得利,給那位大泉王朝的三皇子殿下一網打盡了,如果不是你橫插一腳,囚車裏頭恐怕還要加上好些個姚家人。不過你放心,我答應過你,爛攤子我來收拾,不用擔心大泉王朝視你為敵。不過三皇子殿下也好,申國公府也罷,對你心懷恨意,我可攔不住,你要是連這些都應付不了……」

陳平安笑道:「應付這些還好,相信大泉王朝不太可能出現第二位守宮槐了。」

這個大泉劉氏王朝確實比起東寶瓶洲中部的梳水國、綵衣國,國勢要強出一大截。至於那位印象不錯的金璜府君為何突然從一國山神淪為別國階下囚,陳平安並不感興趣,更不會刨根問底,去管上一管。

當陳平安說到御馬監李禮,鍾魁也有些臉色晦暗,似乎是一件挺大的煩心事。

陳平安見他沉默,就轉頭望向客棧外邊,猶不放心,站起身,來到官道旁,望向狐兒鎮,擔心裴錢在那邊鬧出么蛾子。

等到陳平安回到客棧,跟姚九娘要了一桌子飯菜,讓朱斂去喊盧白象三人下樓。剛吃完飯,裴錢就晃晃蕩盪返回客棧,很是開心的模樣,見着了陳平安,便有些心虛,眼神遊移不定。陳平安也沒有細問什麼,只問她吃過沒有。肚子滾圓的小女孩搖頭,便吃上了桌上的殘羹冷炙。陳平安獨自走出客棧,散步也散心。等到他走回客棧,就發現客棧給人堵住了大門,對着客棧裏邊罵罵咧咧,很是熱鬧。

這群男女得有二十號人之多,青壯漢子滿臉怒容,婦人叉腰罵人,一撥孩子倒是沒心沒肺,要麼歪頭舔著糖葫蘆,要麼偷偷拿彈弓打那酒招子。

陳平安在人堆里待了會兒,愣是沒聽明白緣由,因為說的是狐兒鎮方言。不過瞅著二樓裴錢見到自己后的慌張,陳平安心裏有數了。

裴錢原本蹲在二樓欄桿邊,不是挖鼻屎就是掏耳屎,很不當回事,還故意拿捏姿態噁心人,外邊罵得越凶,她笑得越樂呵。

好在那些狐兒鎮男女到底沒敢進客棧。小瘸子嫌吵吵鬧鬧太煩人,悶頭悶腦收拾著酒桌上的殘羹冷炙;駝背老人坐在遠處抽旱煙;姚九娘坐在櫃枱後邊嗑瓜子,不嫌事情大;半吊子賬房先生鍾魁原本想要當個和事佬,結果給一個漢子使勁推了把,踉蹌退回客棧,悻悻然走到櫃枱,裝模作樣拿起了雪白茫茫的賬本,挨了姚九娘一記白眼。

等到陳平安板着臉跨過門檻,裴錢就想要溜回屋子,結果被陳平安喊住,要她下樓。她畏畏縮縮下了樓梯,不等陳平安問話,就竹筒倒豆子,不打自招了。

按照她的說法,是自己去了狐兒鎮,想要找藥鋪給陳平安買些藥材,結果那邊的同齡人就合夥欺負她一個外鄉人,一開始是搶了她那串原本打算留給陳平安的糖葫蘆,她忍了,說是讀書讀了好些道理,懂得了以和為貴。那些人還喜歡跟在她屁股後頭說難聽的話,成群結隊,還用石子砸她,她沒搭理。後來她買了只蜻蜓紙鳶,又有人眼紅,拽了她一把,害她放開了紙鳶,紙鳶就那麼嗖一下飄出了狐兒鎮,徹底沒影兒了。她氣不過,就跟人打了一架,五六個人都沒能打過她,還要哭着回家喊爹娘長輩來打她,她又不傻,就趕緊跑了。再說了,那蜻蜓紙鳶要二十文錢呢,就這麼沒了,她快心疼死了,害得她在狐兒鎮外邊找了大半天……

雖然裴錢自己都沒什麼底氣,扯謊的時候一直留意著陳平安的臉色,隨時準備挨揍,到時候護住腦袋就行,肚子或是胳膊給陳平安踹幾腳、掐幾把又不打緊,吃頓飽飯就又是一條好漢了。可陳平安只是安安靜靜聽完了裴錢的解釋后才說道:「撒完了謊,再跟我說一遍真相,不說也可以,以後你就留在客棧,總餓不死你。」

裴錢不說話了。

陳平安去了櫃枱,姚九娘瞥了眼樓梯口的枯瘦小丫頭,輕聲笑道:「陳公子,你怎麼教出這麼個混世小魔頭,差點把狐兒鎮一條巷子鬧了個底朝天,先是坑騙人家孩子的吃食,把那些玩泥巴的小傢伙嚇得不行,都信以為真,覺得她是咱們大泉京城來的公主殿下,只不過流落民間,遲早有一天要回去住在皇宮裏頭的。混熟了之後,她帶着那些孩子整天一起瘋玩,倒是成了那邊的孩子王,後來為了只紙鳶鬧翻了,打得不可開交,好像最後她給一個趕過去的大人打了兩下。若是尋常人,吃過虧就該收心回來,你家這位倒好,自稱是我的遠房親戚,靠這個,花錢請了狐兒鎮的幾個地痞,趁天黑去打了那男人的悶棍。之後更加無法無天,孩子們多是一條巷子的街坊鄰居,大晚上鬧鬼,莫說是孩子,就算是大人都給一個個嚇得不敢熄燈。陳公子你也知道,如今狐兒鎮還真鬧鬼,為了這個,幾個捕快守了整整一宿才將這個裝神弄鬼的小丫頭揪出來,結果你猜怎麼着,愣是給你家丫頭鎮住了,不知道說了些啥,客客氣氣把她給送了回來。你還真別說,一幫披着官皮的捕快護著個小閨女走進客棧,確實挺像公主殿下的。」

陳平安一陣頭大,轉頭看了眼裴錢,沒能瞧見她人,只看到一雙腿,應該是坐樓梯口上去了。

姚九娘掩嘴而笑:「花錢消災,多大的事!小錢,撐死了十兩銀子。這事兒你可千萬別摻和,交給我就行了,就公子你這好脾氣,那些人更來勁,屁大點事,能給他們說成捅破天的慘事。」

陳平安無奈道:「記賬上,回頭跟房賬一起結。」

姚九娘收斂笑意,正色道:「陳公子於我們姚氏有全族續姓之恩,還要計較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我九娘豈不是要無地自容?」

陳平安搖頭道:「不是一回事。」

姚九娘還要說什麼,只是陳平安已經說道:「今兒的事情,就勞煩夫人了。」

姚九娘應承下來,姍姍走出櫃枱,一肘子頂開鍾魁,從抽屜摸出了些碎銀子,去往客棧門口擺平風波。

位於邊陲的狐兒鎮魚龍混雜,本事未必人人都高,但是眼光肯定不窄,人來人往的,什麼新鮮事沒聽過,心氣還是有一些的,而且說不定就有隱姓埋名的世外高人,比如姚家九娘、駝背三爺這樣的。先前客棧鬧出那麼大動靜,尤其是魏羨跟那撥練氣士的你來我往很是惹眼,真正是神仙打架的氣象,從狐兒鎮遙遙看來,熱鬧之外,當然就是敬畏了。後來又有彪悍騎隊繞行北上,便有種種傳聞流出,有說是客棧九娘這個喜歡勾搭漢子的狐狸精真是狐狸精,持有此種說法的,多是狐兒鎮的婆姨婦人;還有人說得更晦暗些,說狐兒鎮這些年如此不太平,是因為有妖魔盤踞,這次有真龍過境,妖氣龍氣犯沖,便有了那場斬妖除魔。

姚九娘搖晃着腰肢往門口一站,外邊的氣焰便驟降。

鍾魁在櫃枱邊笑問陳平安:「什麼時候桐葉洲有你們這麼大的江湖門派了?相當於『宗』字頭仙家豪閥的江湖門派。」說到這裏,他自顧自笑起來,似乎覺得自己這個說法很是新穎有趣。

一夫當關的精悍漢子、嗜血暴戾的佝僂老人、拿大泉武將許輕舟喂招的用刀男子、以一手馭劍之術壓制仙師徐桐的絕色女子。最關鍵的是,這四人在大戰之中,無論是氣勢還是修為都在增長。當然,還要加上一個不是練氣士卻能御劍的年輕公子哥,就是俊俏了一點,搶了自己在九娘這邊的風頭,不然一定要跟他把臂言歡,稱兄道弟。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還是選擇坦誠以待:「我們不是桐葉洲人氏。」

鍾魁嗯了一聲:「南婆娑洲那邊來的?」

南婆娑洲極為出名,哪怕桐葉洲是個眼高於頂的地方,小覷天下豪傑,可是對於離倒懸山最近的南婆娑洲還是服氣的,因為那邊有個潁陰陳氏,有個幾乎一人獨霸「醇儒」稱號的陳淳安。

鍾魁對南婆娑洲那是仰慕已久,只是礙於身份,以及恩師教誨,才久久沒能動身遊歷。南婆娑洲除了潁陰陳氏,還有眾多青史留名的形勝之地,鍾魁都想要走一遭。桐葉洲太悶了,無論是山下百姓,還是山上修士,都不愛走動。

陳平安指了指北邊,鍾魁眼前一亮:「可曾認識山崖書院的齊先生?」

陳平安給噎到了,一時間不知如何作答。

鍾魁笑道:「多半是你認得齊先生,齊先生不認得你吧?沒事沒事,咱倆一樣。」

至於最近的北邊鄰居東寶瓶洲,鍾魁瞧得上眼的大概就只有山崖書院齊靜春的學問以及大驪國師崔瀺的棋術了。只不過聽說驪珠洞天破碎下墜,那位齊先生也身死道消了,就連鍾魁的恩師都頗為遺憾,私底下對鍾魁說齊靜春若是在桐葉洲,絕不至於如此受辱,最不濟也不會落得個孑然一身,舉世皆敵。

陳平安笑道:「邊喝酒邊聊?」

就為了鍾魁口中「齊先生」三字,他願意陪此人喝上一壺。

鍾魁看了眼正在門口指點江山的婦人,低聲道:「喝酒可以,可若是九娘埋怨起來,你要幫我說話。」

陳平安點頭道:「自然。」

鍾魁拎兩壺青梅酒,以賬房先生的身份使喚小瘸子給他們端了幾碟子佐酒小菜,他則盤腿坐在長凳上,沒個正行。

陳平安問道:「聽說先生來自大伏書院?」

鍾魁沒當回事,隨口笑道:「可不是,還是個君子呢,厲害吧?」

陳平安敬了一碗酒。敬「君子」二字。

鍾魁趕緊伸手阻攔,只是陳平安已經一飲而盡。這位浪蕩江湖的書院君子嘆氣道:「這也值得喝一杯?我看你就是想要喝酒吧。」

陳平安記起了在梳水國遇上的那位書院賢人周矩,跟眼前這位君子大不相同。周矩當時在宋老前輩的劍水山莊口誦詩篇就能定人生死,好一個口含天憲。

讀書人,讀了不同的書,大概就會有不同的風采。

鍾魁突然想起一事:「那夜擋住門外練氣士的漢子身上所穿的甘露甲,如果我沒有看錯,應該是兵家古籍上記載的『西嶽』,是甘露甲的八副祖宗甲之一,是你家祖上傳下來的?」

陳平安心頭微震,搖頭道:「是在倒懸山靈芝齋購買而來。」

鍾魁問道:「花了多少穀雨錢?」

陳平安搖頭道:「只是花了些小暑錢,不貴,打算以後送人的。」

鍾魁笑道:「靈芝齋不識貨,讓你撿了個大漏。不過也正常,西嶽給高人設置了禁制,我如果不是因為剛好書院有那部快要破成碎片的秘典,湊巧熟悉這些甲丸傳承的兵家內幕,當時又使勁瞧了半天,也會認不得。我勸你還是留着它,這麼值錢的東西,何況它還有好多故事呢,隨便送人太可惜了。」

陳平安不置可否,好奇問道:「八副祖宗甲?」

鍾魁拈起一粒花生米丟入嘴中:「甘露甲全名『神人承露甲』,我問你,什麼神人,承什麼露?」

陳平安搖頭表示不知,鍾魁笑了笑:「除了西嶽,其餘七副最早的甘露甲分別是佛國、花苞、山鬼、水仙、霞光、綵衣、雲海,大多數在戰事中毀壞,徹底沒了,留下來的不多,有據可查的,就只有山鬼和綵衣兩件。別看你手上這副西嶽很破爛了,相比那兩副好不容易遺留人間的,已經算好的了,碰上識貨懂行的,你只管往死里開價,保證賺個缽滿盆盈。不過這些祖宗甲到底是失了根本,庇護主人的神通十不存一,實在是令人扼腕。為了這個,得喝一杯酒。」

鍾魁提起酒碗,率先仰頭喝光,陳平安只得跟着喝了一碗。

鍾魁自己主動說起了那場風波:「那兩個皇子都不是什麼好鳥,接下來你如果還留在大泉,自己悠着點。山下自有山下的規矩,而且山下高人多了去,比如那位三皇子遇上你,就是山外有山,所以才被淋了一頭狗血。」

陳平安點頭道:「是這個理。」

鍾魁突然笑道:「想一想那晚你跟大泉守宮槐的廝殺,再看看你今兒在酒桌上這麼附和我,有些不適應。怎麼,在家鄉吃過書院的苦頭,所以忌憚我這麼個君子頭銜?」

陳平安啞然失笑,鍾魁又道:「你那天說誰的道理都是道理,我覺得說得很好。至於要那小國公爺捫心自問,雖然聽着更霸氣一些,也合情合理,挑不出毛病,可其實有些……不講禮了。」

陳平安喝了一口酒:「沒辦法的事情。」

鍾魁點點頭:「確實,世道就是這樣,身處糞坑,就覺得吃屎是天經地義的事情,有人端上一盤菜,人家還不樂意吃。」

陳平安聽得咂舌。這是一位儒家君子會說的「道理」嗎?

鍾魁感慨道:「可就算這個世道爛成了一個糞坑,也不是我們吃屎的理由。」

這會兒陳平安一手拈著下酒菜,一手端著酒碗,總覺得有些彆扭。

鍾魁發現陳平安的異樣,連忙安慰道:「咱們吃喝的可不是屎尿,是好酒好菜,你放心吃吧。」

陳平安默默吃喝起來。跟這個傢伙聊天,有點跟不上對方的想法。一時間,陳平安有些想念小寶瓶了。

門口有姚九娘出馬,麻煩很快得到了解決。

如今客棧在狐兒鎮百姓眼中玄乎又邪乎,所以連進門嚷嚷的膽氣都沒有。

陳平安謝過了姚九娘,就去了樓梯口。裴錢還坐在那兒圈圈畫畫,陳平安說了句「跟我來」,她就乖乖跟在後頭,臊眉耷眼的,看上去像是犯錯且知錯的模樣,可陳平安用膝蓋想都知道後邊的小女孩心裏正偷着樂,他甚至完全可以想像,下一次裴錢去狐兒鎮的那份趾高氣揚。到了屋子,陳平安落座,裴錢沒敢坐下,關了房門站在桌對面。

陳平安開門見山道:「以後你就留在這裏,我會給客棧一筆錢。」

裴錢猛然抬頭,怒氣沖沖,正要說話,看到陳平安的冷淡臉色后,便又低下頭:「我知道錯了,下次不敢了。回頭我就去狐兒鎮,還給小梅一隻屁簾兒,給她買個四十文錢的大蝴蝶,花花綠綠的,比蜻蜓好看多了。小梅他們已經眼饞很久了,那麼一幫吃串糖葫蘆就跟過年似的窮崽兒可買不起,這次便宜她了。」

陳平安問道:「你哪來的錢?」

裴錢抬起頭,眨眨眼:「跟九娘借的,不多,加一塊兒,就二兩銀子。」

陳平安問道:「那你怎麼還?」

裴錢怯生生道:「先一起記賬上,以後我給你做牛做馬,一點點還給你。」

陳平安說道:「你以後就留在這裏吧,這筆錢,你可以給客棧打雜,慢慢還給九娘。」

裴錢皺着一張小臉,泫然欲泣。

陳平安指了指房門,平靜道:「出去。」

裴錢狠狠抹了把眼睛,大聲道:「我知道!你一直就只喜歡那個叫曹晴朗的小書獃子,你一直在擔心他!如果可以的話,你一定不會要我,只會把曹晴朗帶在身邊!他犯了錯,你不會這樣的,你只會好好跟他講道理,還會跟他說,以後不要做像我這樣的人!陳平安,你一天到晚就想要撇開我!」她轉身跑着離開,使勁摔門,回到自己屋子。

陳平安開始思量此後的桐葉洲北行之路,畢竟那座去往東寶瓶洲老龍城的仙家渡口就在大泉北境,如果繞路,就要多走上兩三千里。如今與之交惡,自己一行人大搖大擺徑直往北邊走,換作自己是那三皇子也不能忍耐,即便這次被自己和鍾魁打怕了,一個能夠率軍長途跋涉,深入敵國腹地,打殺別國府君和水神廟的皇子殿下即便不會鐵了心玉石俱焚,多半也要給自己製造許多麻煩。實在不行,那就只能繞道而行了。

同一層樓,不提「閉關」的裴錢,魏羨正在屋內翻看一本購自狐兒鎮的雜書。這位開國皇帝沒虧待自己,還有酒有肉,桌上擱放着那枚兵家甲丸。大戰之後,琢磨了半天,魏羨不得不驚嘆浩然天下練氣士的神仙手段,以及這方天地的天材地寶,匪夷所思。

再過去,就是武瘋子朱斂的房間,他正雙手負后,彎著腰,繞着桌子一圈圈散步。

盧白象站在自己屋子窗口處舉目遠眺,腰間懸掛着那柄暫放在他這邊的狹刀停雪,據說是一位元嬰地仙的遺物,確實不是家鄉那些所謂神兵利器能夠媲美的。

隋右邊盤腿坐在床榻上,呼吸吐納,那把痴心劍放在桌上。

陳平安拿出一幅已經空白的畫卷,想起那夜一閃而逝的殺機,不由得苦笑起來。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

這天暮色里,陳平安下樓吃過了晚飯,樓上四位畫中人,只有朱斂踩着點與陳平安一同就座,還幫着倒酒,盧白象三人都未出門。至於裴錢,始終待在屋子裏,沒有動靜。

陳平安獨自出門,沿着去往狐兒鎮的官道緩緩而行。他走在坑窪不平的黃泥路上,轉頭望向西邊,然後轉身走回客棧。

他和一撥人差不多同時到達客棧門外,竟是有傷在身的姚氏家主,征南大將軍姚鎮,帶着那個當初一起身陷險境的少年。除此之外,還有親身經歷過客棧風波的武學天才姚嶺之及一個頭頂帷幕的年輕女子。這些人身後五六騎不再是姚家邊騎,而是無須刻意披掛甲胄的隨軍修士,這些投軍入伍的山上人,在大驪,應該會被稱為武秘書郎。

見到了一襲青衫長袍的陳平安后,神色萎靡仍然執意親自趕赴客棧的老將軍立即翻身下馬,快步走到陳平安身前,拱手道:「義士兩次相救,我姚氏感激涕零!今夜拜訪恩人,請受我姚鎮一拜!」

他說完就要對着陳平安一揖到底,陳平安趕忙攔下,免了這份大禮。只是攔住了姚鎮,其餘姚家子弟和與姚氏同氣連枝的隨軍修士已經整整齊齊拜了一拜。

姚鎮臉色蒼白。他是沙場磨礪出來的豪爽性子,直截了當問道:「不知我姚家應當如何報答?」

見陳平安沉默不語,他笑道:「並非是看輕了公子的俠義心腸,而是這等大恩大德,若是姚氏上下視而不見,姚家邊軍大纛上的那個『姚』字就沒臉面掛出去了。」

陳平安也不客氣,問道:「老將軍可有辦法讓我避開朝廷耳目去到北方邊境上的天闕峰?」

姚鎮問道:「恩公總計幾人?」

陳平安本想回答六人,話到嘴邊,立即改口道:「五人。」

姚鎮略作思量,點頭道:「可以!若是恩公信得過姚氏,就在此地稍等數日,事後定然讓恩公一行五人安然到達北境天闕峰。」

陳平安問道:「會不會給你們添麻煩?」

姚鎮爽朗笑道:「天大的麻煩都熬過去了,這會兒已經沒什麼事情當得起『麻煩』二字。」他說這句話的時候一身輕鬆,雖然傷勢不輕,一路騎馬顛簸又雪上加霜,但是言語之間如釋重負。只是他身後眾人卻一個個心情凝重,帶着濃濃的不甘神色。

姚鎮似乎不太想走入客棧,提議與陳平安走一趟官道,陳平安自無不可。兩人與眾人拉開十數步距離,姚鎮泄露天機,輕聲道:「不敢欺騙恩公,我打打殺殺了一輩子,這次陛下開恩,允許我入京養老,就任兵部尚書一職,可以攜帶家眷、扈從百餘人,所以恩公可以身處其中,我需要耗費幾天,在軍中先幫你們安置一個合適身份。實不相瞞,這百餘人,朝廷肯定會仔細勘察,所以還需要恩公你們受些委屈。」他有些愧疚。

陳平安想過之後,點頭答應下來。

能夠護著姚氏老人去往京城,陳平安也能夠安心一些。

姚鎮第一句話其實說得不合官場規矩。入京赴任兵部尚書是平調,甚至絕不是什麼貶謫。大泉王朝的兵部尚書是實打實的朝堂要津,許多大將軍夢寐以求的一把座椅,只是對於姚鎮而言,這輩子哪天卸甲下馬了,那就是養老。

再者,離開姚家世世代代紮根的南方邊境去往京師蜃景城,也算背井離鄉,以姚鎮這個歲數,以及大泉南邊定海神針的身份,大泉皇帝劉臻此舉讓朝野上下很是咀嚼了一番。

但是有一點可以確認,朝廷是準備保下姚氏了,或者說陛下已經下定決心,要將姚氏甩出旋渦,賞了姚鎮一個明哲保身、頤養天年的不錯結局。

大泉劉氏雖然到了這一代,皇子之爭的激烈程度有些超乎尋常,可是當今三位皇子,哪怕是那位年紀輕輕就坐鎮北邊的大皇子,對於朝野聲望都很看重。說句難聽的,姚鎮在邊關老死病榻、戰死沙場或是莫名暴斃都不出奇,唯獨不可能死在天子腳下的蜃景城。因為傳聞有一位大伏書院資歷深厚的君子離開書院后,在蜃景城教書多年。

姚鎮不希望陳平安以為雙方一同前往蜃景城是要陳平安一行人護著姚家北上,便為陳平安梳理了一遍大泉朝堂的脈絡,詳細解釋了如今姚家的處境為何已經算是脫離險境,這其中既有京師那位書院君子的功勞,更是客棧那位年輕君子的無形威懾。

陳平安幾乎沒有說話,多是傾聽老將軍闡述。唯獨一次詢問,是關於三皇子押送囚犯一事。

姚鎮本是刻板之輩,比腐儒還要講究君臣、父子那一套,只是被這次劫難徹底傷了心,行事風格變了許多,許多以前打死都不會與人坦言的大泉內幕如今雲淡風輕便說出了口,想來除了傷心,老人其實還有些放心——放下心來安心養老了。

此次北晉金璜府君和松針湖水神之爭兩敗俱傷,壞了北晉國運根本,當初十數輛囚車當中就關着北晉五嶽神祇之下的第一山神。三皇子為此密謀了七八年之久,動用了大量大泉王朝的秘密勢力,只要成功押送那位山神府君返回,在蜃景城眼中,這就是立下了不世之功,無異於武將開拓邊疆千里,只可惜功虧一簣,壞在了邊陲小鎮客棧裏頭,御馬監李禮死了,申國公獨子也死了,一來一回,十年辛苦經營,不過是得了面子,傷了裏子。

夜色中,兩人走在官道上,姚鎮聊得很隨意,將陳平安視為恩人,並未因為陳平安的年紀而感到彆扭。

在陳平安與姚鎮在外閑聊的時候,客棧裏邊氣氛詭異。

姚九娘斜靠在門口,駝背老人破天荒喝起了小酒,鍾魁坐在門檻上,抬頭看着九娘的側臉。整個客棧就一桌客人,隋右邊、盧白象和魏羨都不喝酒,隨便跟客棧點了三樣菜。小瘸子也餓得慌,見還剩下個空位,就與三人坐在一桌吃飯,也不夾菜,只是扒著碗裏的白米飯,還時不時偷瞄幾眼對面那個女子。

她長得真是比老闆娘好看多了,世上怎麼會有如此美的女子?她背着劍,這就是江湖女俠吧。不知道以後她還會不會路過客棧,那會兒他應該可以當個掌勺師傅了,不用再掃地擦桌端茶送酒。

一想到這個,少年便覺得碗裏米飯不比鍾魁所謂的山珍海味差了。

陳平安返回客棧的時候已經打烊,一樓只剩下鍾魁。等關了門,鍾魁主動邀請陳平安喝酒,卻也不怎麼聊天,各喝各的,喝完了鍾魁就在櫃枱邊打地鋪,陳平安去二樓休息。末了,鍾魁笑呵呵說酒錢就一塊記在賬上了,陳平安有些無奈,不明白一位修為通天的儒家君子為何偏偏要寄人籬下,活得這般窩囊。陳平安一路所見所聞,所謂高人認識了不少,可沒誰這麼不講究的。深藏不露的桂夫人、倒懸山看門的捧劍漢子、當時給他和范二擔任馬夫的金丹老劍修其實都不算太平易近人。結果鍾魁最後撂下一句:「行走江湖,錢難掙,屎難吃,只要不是花錢買屎吃,就是好日子了。」

官道上,姚家人與客棧愈行愈遠。

那名頭戴帷帽的女子與姚鎮並駕齊驅。此時她掀開了帷帽,露出一張天生狐媚的絕色容顏,應該就是鍾魁所說的姚家禍水了。雖然她相貌嫵媚,可是氣質清冷,一雙桃花眸子一年到頭都是天生風流的春意。

姚鎮因為有傷,並未策馬馳騁。這位戎馬一生的老將越來越服老了。

年輕女子輕聲問道:「爺爺,怎麼不進去看看九姨?已經過去這麼多年了,這次還要去往京城,難道都不見一次面?」

姚鎮搖頭道:「算了吧。」

年輕女子扭頭看了眼挎刀少女和沉默少年:「嶺之和仙之如今心裏都不太好受。」

姚鎮笑道:「省得每天都覺得自己是老子天下第一,好事情。等他們到了蜃景城,還要吃癟。」

年輕女子欲言又止,姚鎮沉默片刻:「這樣挺好了。」

年輕女子忍不住問道:「爺爺,你心裏頭半點不怪小姨和小姨夫嗎?」

姚鎮沒有回答,夜色中,他突然笑道:「以前聽你說過一次,說那深沉厚重,聰明才辯,磊落豪傑,分別是幾等資質來着?」

年輕女子雖然疑惑不解,不知爺爺為何要提及此事,仍是回答道:「分別是第一、三、二等。」

姚鎮笑問道:「那你覺得那個恩人是第幾等?」

年輕女子搖頭道:「不敢妄言有恩之人。」

姚鎮點了點頭,轉頭道:「近之,你不該跟着去蜃景城的,不再考慮考慮?現在後悔還來得及。」

名為姚近之的年輕女子笑道:「既然算命先生說了……」

不等她說完,姚鎮瞪眼道:「說不得!以後到了京城,更說不得!」

姚近之嬌憨一笑,重新放下了帷帽薄紗,遮掩住那張容顏。

之後兩天,客棧與狐兒鎮都太平無事。

裴錢極少出門,就算出門覓食,也都故意錯開陳平安。

這期間,陳平安陪着鍾魁坐在門檻上喝酒,鍾魁說他要盯着狐兒鎮,不過這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他希望每天都能看着九娘。

陳平安問他為什麼那麼喜歡九娘,鍾魁想了半天,只能用鬼迷心竅這個說法來解釋。陳平安又開玩笑問他到底有多喜歡她,鍾魁唉聲嘆氣,說也就那樣了,喜歡得不多,所以他心裏總覺得對不住九娘。

陳平安算是沒轍了。怪人一個。

在姚家入京隊伍來到客棧之前,隋右邊敲開了陳平安房門,說要捎帶幾句話。

兩人相對而坐,隋右邊緩緩道:「長生橋重建之後,如果想要躋身上五境,就需要煉化五件法寶,分別對應五行之屬,補足五行。煉化之物,品相越高,修道成就自然越高。」

陳平安問道:「比如?」

隋右邊似乎早有預料,或者說是讓她捎話之人算無遺策,她幾乎是以原話回答陳平安:「比如五行之金,可以是那袋子金精銅錢,那顆金身文膽。再比如五行之木,可以是驪珠洞天的槐木,也可以是青神山竹子。五行之水,可以是那枚『水』字印。五行之土,可以是斬龍台,或是大驪王朝的五嶽之壤。五行之火,可以是某些蛇膽石,甚至是一條腕上火龍。」

最後,她補充:「這只是『比如』。具體煉化何物,以及如何煉化,何時煉化,還需要公子自行定奪。」

陳平安把隋右邊送出房間后,便開始練習劍爐立樁。

這天晚上,他以千秋睡樁沉沉入睡,做了一個怪夢。夢中有人擋在他身前,雙臂已斷,鮮血淋漓。這人弓著腰,背對着他,以嘴咬住刀柄,一種令人無法想像的橫刀式。

陳平安清醒過來,睜開眼睛,使勁去回憶那個夢境,卻只記得那個模模糊糊的背影。

而在陳平安躺在床上犯迷糊的時候,客棧外邊遠處有一大一小在堆一個小土包,鍾魁就蹲在那兒看,裴錢負責堆,還專門找了一塊寬薄石片往「墳前」一插,大功告成之後,滿臉泥污的小女孩轉頭對鍾魁鄭重其事道:「這就是陳平安的墳墓,以後每年的今天,我們倆都要來祭拜一下!」

鍾魁納悶道:「這算哪門子事?」

裴錢一屁股坐在地上,雙臂環胸,咬牙切齒道:「在我心裏,陳平安已經死了啊!」

鍾魁哦了一聲:「如此說來,這個小墳包可以稱之為衣冠冢了。」

裴錢皺眉道:「啥意思?」

鍾魁下巴擱在胳膊上,愣愣盯着小墳頭和小墓碑,其實眼角餘光在看着裴錢的那雙明亮眼眸。他若有所思,似有所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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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來·第二輯(8-14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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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總有道理無用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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