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下筆有神

第一章 下筆有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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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下筆有神

陳平安躺在床上,那個奇怪的夢境,始終在心頭縈繞不去。

上一次,是在桂花島渡船上的夢中讀書,不知道這次又有什麼深意,又或者就只是個夢而已,是自己疑神疑鬼了?

陳平安坐起身,既然睡不着,乾脆就來到桌旁,開始清點家當。

白天九娘那邊傳來確切消息,明天清晨時分,姚家進京隊伍就會經過狐兒鎮,到時候雙方結伴同行,去往蜃景城,然後在京師外一座著名的渡口分道揚鑣。陳平安一行人繼續往北,入山訪仙於天闕峰,老將軍姚鎮已經為他們安排好兩種身份,後半段行走山下,一樣可以暢通無阻。

陳平安點燃油燈,將養劍葫蘆放在桌上,飛劍十五掠出。陳平安取出那件法袍金醴,有些心疼,既心疼這件海外仙人遺物的破損,更心疼修繕金醴的一枚銅錢。這不是什麼小暑錢,更不是雪花錢,而是當初鄭大風在老龍城破境,作為報答,贈給陳平安的一小袋子金精銅錢中的一枚。

陳平安摸著整齊疊放的法袍,嘆了口氣,難怪說修行一事,就是吃金山銀山的活計,誰也別談自己的錢多到花不出去。

陳平安沒來由想起倒懸山猿蹂府的劉幽州,估計這個父親是皚皚洲財神爺的同齡人,才有資格為錢多而犯愁吧。

陳平安再次拿出那袋子金精銅錢,輕輕倒在桌上,一枚枚累加,疊成一棟小樓,還不到一巴掌高。陳平安會心一笑,就是樓小了點,矮了點,不然他更開心。

這些價值連城的金精銅錢,沒有一枚是供養錢、迎春錢,而是清一色的厭勝錢,正反兩面分別篆刻有「去殃除凶」「天下太平」,文字與陳平安最早在驪珠洞天接觸到的厭勝錢,又有不同,想來是每一甲子的錢幣鑄造,都有變化。

陳平安當初在倒懸山,跟那看門的捧劍漢子,學了一門看似粗淺其實極為正統的煉化口訣。先前煉化那枚金精銅錢,不過耗費了一盞茶光陰,多處破損、撕裂的法袍金醴的經緯絲線就如柳枝抽芽一般,活了過來,十分神奇。陳平安估計這件袍子最多一旬就能恢復如初。

還有一個意外之喜,就是陳平安發現了法袍上那幾條金龍的異樣,之前最大那條團龍所銜驪珠,與兩條稍小金龍的眼珠子,金光並不明顯,「進食」了金精銅錢之後,如畫龍點睛,尤其那顆金色驪珠中蘊含的靈氣濃稠似水。

這個發現,讓一向對世間靈器法寶並不執著的陳平安,都有些心動,因為這件法袍金醴的品秩,與魏羨、朱斂他們的武道境界一樣,在漲。須知法寶之上,是什麼?仙兵!富甲一洲的老龍城苻家,千年積累,都不曾擁有一件名副其實的仙兵。

不過陳平安不奢望金醴能夠成長為一件仙兵品秩的法袍,畢竟天曉得需要進補幾枚金精銅錢,而且如今驪珠洞天已經不復存在,三種金精銅錢極有可能就此斷絕,再不會現世。

即便僥倖修成了長生橋,還要煉化五行之屬的五件法寶,以「難如登天」四字形容,絲毫不為過。只是這對於陳平安而言,其實還好,不過是練完一百萬拳后再練百萬拳,只要能清楚看到腳下的路,知道自己下一步該往哪裏走,就行了,至於到底有多遠,多難走,且不去想。

陳平安繼續取出一些珍藏已久的物件——城隍爺沈溫贈送的金色文膽,神靈身死道消后遺留人間的金身碎片;能夠追本溯源到青神山的一堆翠綠竹簡,大半已經被陳平安刻滿了詩詞佳句;神誥宗黃冠賀小涼還給他的那顆蛇膽石。

陳平安最後取出了那枚齊先生親手篆刻的水字印,輕輕放在桌子中央。俗話說山水不分家,山字印已經毀在了蛟龍溝,水字印顯得有些孤零零的。

陳平安怔怔出神,生出一個念頭,要在趕路途中,找機會去買一支白玉簪子,材質一般也無妨,雕刻出那八個字后,就可以別在髮髻間,倒不是為了顯擺什麼,純粹是覺得如今這身行頭,哪怕不穿法袍金醴,也是青衫長袍別玉簪,雖不是讀書人,但裝一裝讀書人還是湊合的,那麼回到了寶瓶洲,去大隋山崖書院找李寶瓶他們,終於可以不用擔心,會連累他們給同窗瞧不起了。

讀了這麼多書,看了那麼多聖賢道理,可陳平安還是最喜歡那八個字——言念君子,溫其如玉。

只要一想到客棧中有位打地鋪的書院君子,陳平安便對那大伏書院有些好奇。若非不宜再在桐葉洲耽擱行程,陳平安還真想去書院遊歷一番。

陳平安收起了所有東西,放回方寸物當中。

鄭大風當時為了結清新舊兩筆賬,送了陳平安一袋子金精銅錢,此外還有一件傳說中的咫尺物——一塊玉牌,並無篆文,素雅至極。

只是陳平安習慣了跟飛劍十五打交道,順手也順心,便一直沒有去動玉牌,元嬰地仙都未必能夠人手一件的寶貝,就這麼給陳平安雪藏起來了。

甘露甲西嶽暫時交由魏羨,狹刀停雪掛在盧白象腰間,痴心劍給隋右邊背在身後。

由老蛟長須製成的那根金色縛妖索,如果不是顏色太過扎眼,無論是和金醴平時的雪白顏色,還是和兩身購自市井店鋪的青色長袍,都不搭,否則可以當作腰帶使用。

收好了豐厚家底,陳平安心情舒暢。何以解憂,唯錢與酒。

站起身,走到窗口打開窗戶,突然發現隔壁裴錢沒有半點動靜,客棧牆壁隔音不佳,小女孩睡覺經常會發出微微鼾聲。陳平安以為裴錢又像之前,大晚上當老鼠,去一樓灶房偷吃東西了。等了約莫一炷香后,等來了客棧大門的開關門聲,陳平安隨手一彈指,燈火瞬間熄滅,很快就聽到裴錢上樓的聲響。

等到隔壁關上門,陳平安這才靜下心來,重新點燃油燈,拿出三本書,隨手翻閱——算是與顧璨借閱的《撼山譜》、李希聖贈送的《丹書真跡》、鄭大風給的《劍術正經》。

如今對於書上篇章,早已爛熟於心,只是除了最近開始研習的撼山拳千秋睡樁,符籙和劍術兩事,相較於誤入藕花福地之前,幾乎毫無進展,實在是無法分心。陳平安相信《丹書真跡》上一些品秩略高於寶塔鎮妖符的符籙,接下來可以動手試試看,有機會一氣呵成。

陳平安一夜讀書,天未亮,就聽到隔壁發出窸窸窣窣的輕微聲響,過了沒多久,就傳來敲門聲。陳平安收起三本書,起身去開門,就看到裴錢已經背好棉布行囊,手持行山杖,燦爛地笑着抬頭問道:「咱們啥時候動身去蜃景城啊?」

陳平安問道:「不是說了讓你留在客棧嗎?」

裴錢笑容不變,繼續裝傻,問道:「要我去喊小瘸子起床給咱們做飯不?吃飽了才好上路,聽說狐兒鎮離大泉京城有兩三千里路,遠著呢。」

陳平安正要說話,樓梯口那邊出現一個打着哈欠的落魄書生,走到兩人身邊。鍾魁睡眼惺忪,一巴掌拍在裴錢後腦勺上,對陳平安問道:「姚家人來這麼早?姚鎮這麼想要當那兵部尚書啊?」

無緣無故挨了一巴掌的裴錢大怒,拎起行山杖就要給鍾魁來一記攔腰斬,只是瞥見陳平安后,立即停下動作,低聲埋怨道:「君子動口不動手,書上說的,你怎麼當的讀書人?活該九娘瞧不上你。小瘸兒說得沒錯,天底下就數你們窮書生最可惡。」

鍾魁不理睬小女孩的絮絮叨叨,一巴掌按住裴錢腦袋,笑道:「陳平安,你還是帶上她吧,我可不願意每天對着這麼個丫頭片子,太傷神了,估計青梅酒都要喝得沒滋味了。再說了,狐兒鎮那邊不太平,你留她在這裏,有違初衷。」

裴錢立即站好,挺起胸膛,眼觀鼻鼻觀心,盡量讓自己顯得乖巧老實些。

陳平安沒有立即給出答案,道:「我再想想。」

鍾魁點頭笑道:「是得好好想想。」

陳平安下樓出門去散步,鍾魁剛打開客棧大門,此時九娘三人都已經起床,開始忙活早飯了。朱斂等四人,幾乎同時打開二樓房門。

一下子就熱鬧了起來。

裴錢跟着鍾魁下樓的時候,偷偷扯了扯鍾魁的袖子,等他轉頭后,悄悄道:「回頭我給你在九娘那邊說說好話。」

這算是投桃報李?鍾魁朝她豎起大拇指,贊道:「仗義!」

陳平安出去逛盪了幾里路,往返都以六步走樁緩緩行走於官道上,神清氣爽。

多瞧了幾眼遠處狐兒鎮的輪廓,陳平安差點沒忍住,想要拿出那張陽氣挑燈符——唯一一張金色材質的挑燈符——來查看狐兒鎮那邊到底藏有何方神聖,若真是道行高深的妖魔作祟,普通挑燈符未必能夠使其彰顯。能夠讓大伏書院君子待在這裏守着,一定不會是什麼綵衣國那邊的「五境大妖」了。

只不過這個念頭才起就被陳平安強行掐滅,若真祭出那張金色材質的挑燈符,一旦真有妖魔巨擘在狐兒鎮潛伏,符籙燃燒起來,既是示警,同時也是挑釁,陳平安吃飽了撐著才會給自己找麻煩。再說了,一張珍稀的金色符紙,如今用一張就少一張,沒這麼敗家的。

陳平安回到客棧后,坐在門檻那邊,倍感頭疼。裴錢和鍾魁坐在桌邊,鍾魁喝着小酒,正在那邊誤人子弟;裴錢聽得聚精會神,一臉茅塞頓開的模樣。

鍾魁問:「知道為什麼說君子動口不動手嗎?」

裴錢答:「讀書人打架不行唄。」

鍾魁壓低嗓音,神秘兮兮道:「這句話的真正意思,是君子只要動口,對方就已經死翹翹了。」

裴錢問道:「君子吵架這麼厲害?難道還能罵死人?」

鍾魁一隻腳踩在長凳上,滿臉得意,挑挑眉,示意小女孩給自己倒酒,然後自己才會給出真相。

裴錢翻了個白眼,滿是嫌棄,她那張黝黑小臉上分明寫着「你算哪根蔥」。

鍾魁也不惱,伸出手指點了點黑炭似的小丫頭,笑哈哈道:「就你不喜歡吃虧。」

裴錢倒是氣惱了,站起身,彎腰一巴掌拍掉鍾魁的手指。

鍾魁擺動身軀,就要對着裴錢指指點點,裴錢就在那邊一直揮動手掌。

站在遠處櫃枱的九娘看着鍾魁,一點不覺得一個大老爺們的童心未泯,是值得讓女子刮目相看的好。不過既然鍾魁能夠如此,應該不是多壞的人。

裴錢沒碰到過如此不要臉的讀書人,她累得氣喘吁吁,坐回原位,譏笑道:「既然君子這麼厲害,那為什麼還說寧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

鍾魁微笑道:「那是因為沒遇上我。」

裴錢扯動嘴角,不屑道:「你就胡謅吧,你讀過的書,能有我爹多?」

鍾魁一巴掌拍在自己臉上,無言以對,好像無顏面對那些神台上的聖賢夫子們,頹然道:「算我輸了。」

陳平安走到九娘那邊,掏出早就準備好的銀子。九娘這次沒有推脫,這二三十兩銀子,既然眼前這位姚氏恩人願意給,她就只好收下。她苦笑道:「陳公子,此次入京,希望能夠幫我稍稍照顧一下嶺之,她性子傲,確實不討喜,公子多遷就,就當我得寸進尺了。」

陳平安點頭答應下來,然後笑着伸出手。九娘一頭霧水。

陳平安笑道:「照顧姚姑娘的酬勞,沒個二三十兩銀子,說不過去。」

九娘已經好些年沒笑得這麼開懷,將銀子重重拍在陳平安手心,樂不可支道:「哎喲,不承想公子還是個精明的買賣人!」

陳平安還真收起了銀子,打趣道:「出門在外,需要生財有道。」

鍾魁轉頭看着九娘與陳平安的其樂融融,朝灶房那邊使勁嚷嚷道:「等會兒早飯上桌,記得給我上碗陳醋,要大碗的!」

眾人吃過了早飯,客棧外邊官道上馬蹄聲陣陣,越來越清晰。

離別在即。

陳平安突然想起一事,對鍾魁試探性問道:「能不能幫我寫一副春聯?」

陳平安心想,眼前的青衫書生,好歹是一位書院君子,想必筆墨極佳,就當給自己來年先討個好兆頭。

鍾魁眼睛一亮,問道:「給錢不?」

九娘氣笑道:「你掉錢眼裏了?」

鍾魁悻悻然,屁顛屁顛跑到櫃枱那邊,搓手道:「九娘,筆墨伺候。」

九娘賞了個白眼,道:「你一個賬房先生,自己找不到?」

客棧有筆墨與裁剪為空白春聯的紅紙,以往過年,都是老駝背親自動手,他寫得一手好字,畢竟是姚鎮的三弟。姚氏雖是邊關行伍中的豪閥大族,可是對於詩詞文章,並不怠慢。行軍佈陣,兵法韜略,姚氏子弟若真是一個個粗鄙武人,可勝任不了。

陳平安說不用準備筆墨,他有。說這話之前,他就已經悄然翻轉手腕,從方寸物中取出了那支小雪錐。

裴錢很諂媚地去接過那對春聯紅紙,鋪在一張酒桌上。她不忘叮囑站在桌前捲袖子的鐘魁:「你可要多用點心,寫得好些,以後要掛我家門牆上的!」

朱斂四人,都湊了過來,很好奇這位君子會寫什麼。

至於陳平安如何弄來的毛筆,又為何不用蘸墨就能書寫,九娘假裝什麼都沒看到。

鍾魁接過筆后,氣沉丹田,神色肅穆,輕喝一聲,筆走龍蛇,寫下了五個字。

字很正便是了,風骨氣韻之類的,似乎還談不上,內容是「筆落驚風雨」。

顯而易見,這不是春聯該有的文字,倒像是鍾魁好不容易逮著一個機會,就使勁抖摟自己的書生身份。

朱斂一直佝僂著端詳那五個字,笑眯眯的。

隋右邊已經轉過頭去,望向客棧大門那邊,姚家人很快就要到了。

九娘面無表情道:「小瘸子,去拿掃帚來,有人皮癢。」

鍾魁一臉無辜道:「別啊,我很用心寫了。實在不行,我再寫一副,桌上這兩張春聯底子的錢,算我頭上。」

陳平安笑道:「挺好,就這副吧,再寫五個字就可以了。」

九娘死死盯着鍾魁,後者趕緊推了一把幸災樂禍的小瘸子,道:「再去你師傅房裏拿一對底子來。算了,乾脆兩對好了,萬一九娘不滿意,我再改。」

鍾魁先寫了第一副春聯後邊的——「詩成泣鬼神」。

興許是自己都覺得寫得「大」了,鍾魁一陣乾笑,給自己找台階下,笑道:「手生了,沒寫好,沒寫好,不及平時一半的功力。」

後來兩副春聯,鍾魁寫得規規矩矩,很喜慶,是正兒八經的春聯,不是第一副這種弔兒郎當的——「新年納餘慶,嘉節號長春。」

寫完第二副后,鍾魁自己極其滿意,說這副春聯的內容,是世間所有春聯的老祖宗。

第三副則最讓九娘滿意,因為很取巧應景,是「國興旺家興旺國家興旺,老平安少平安老少平安」。

便是裴錢都覺得挺不錯,總算給了鍾魁一點好臉色。

陳平安小心翼翼收起了三副春聯,對鍾魁抱拳感謝。

鍾魁坦然受之。

然後兩人對視,陳平安無奈提醒道:「筆。」

鍾魁問道:「我都送你三副寓意如此美好的春聯了,你就不能送我一支毛筆?」

陳平安搖頭道:「不能。」

鍾魁還想要討價還價,卻發現九娘臉色烏雲密佈,估計不用小瘸子去找掃帚,她就要親手把自己掃地出門,於是嘆息一聲,戀戀不捨地將那支小雪錐遞還給陳平安,喃喃道:「桿上的『下筆有神』四個字,與我有緣啊,何等般配。陳平安你這是棒打鴛鴦,很煞風景的。」

陳平安收起了李希聖相贈的那支小雪錐,笑道:「真不能送給你。」

看鐘魁神色可憐,九娘笑道:「春聯底子的錢免了,不但如此,看在三副春聯的分上,今兒你可以拿一壇五年釀的青梅酒。」

鍾魁立即眉開眼笑。

客棧外的官道已是塵土飛揚。

挎刀少女姚嶺之和少年姚仙之一同下馬,來到客棧大門那邊,迎接陳平安一行人。

九娘對姚嶺之說了句「路上小心」,便哽咽凝噎起來。

少女也紅了眼睛,低頭轉身,不再看自己娘親的愁容。

身穿便服的姚鎮站在一輛馬車旁邊。此次姚氏的入京隊伍,除了三輛故意空着的馬車,還專門為陳平安準備了五匹高頭駿馬,俱是大泉邊軍中的甲等戰馬,京城的頂尖權貴子弟,都未必能夠擁有一匹。

姚鎮沒有想到除了那個枯瘦小丫頭,以及背負長劍的絕色女子,其餘陳平安四人都選擇了騎乘戰馬北行。

姚鎮對此自無異議,與陳平安打過招呼后,老將軍便坐回自己的車廂,車廂里備有十數本兵書,都是姚氏祖傳之物,幾乎每本書的每一頁上都寫了許多姚氏先祖翻書時的旁註和心得。

可能這才是世族高門的傳承有序,香火綿延。

此次姚鎮只帶了三名姚氏子弟,三人屬於同一個輩分——獨坐一輛馬車的姚近之,在隊伍最後方並駕齊驅的姚仙之和姚嶺之。

七八位隨軍修士,散落在隊伍之中。

姚鎮與陳平安坦言,其中有兩位是大泉王朝的秘密供奉,如果不是此次奉旨入京,就連他這位大泉品秩最高的邊疆大將,都無權調動那兩位修士。

其餘六十餘騎,皆是熟諳弓馬的邊軍老卒,還有這些老卒的少量家眷,多是姚氏家族的府上管事、雜役婢女之流。

陳平安夾雜在隊伍當中,騎馬緩行。

朱斂哪怕是坐在馬上,依然縮著身架子,隨着馬背一起顛簸起伏,晃晃蕩盪,看似是陳平安四名扈從中最隨意、和氣的一個。

盧白象在閉目養神。

魏羨在馬隊之中,最如魚得水,自然而然。

客棧那邊,九娘久久不願收回視線。

老駝背蹲在門口抽著旱煙,那些裊裊煙霧,遮住了褶皺的滄桑臉龐,如山霧佈滿山巒溝壑之間。

小瘸子爬到了屋頂,登高望遠,才剛剛離別,就已經開始期待與那位負劍姐姐的下一次重逢了。

鍾魁來到了那座小墳頭前,那塊石片墓碑已經倒了,還被人刨開了泥土,拿走了衣冠冢裏頭的物件。

有些好玩,孩子嘛。

鍾魁摸著腦袋,轉頭看了眼那支浩浩蕩蕩遠行的隊伍,收回視線,雙手負后,搖搖晃晃走回客棧,自言自語道:「日出東海,萬里熔金。月落西山時,啾啾夜猿起。可惜不對仗,不然就是板上釘釘的傳世名篇了。」

鍾魁想了想,猶豫要不要走一趟狐兒鎮。

先生膽子也太小了點,好歹是大伏書院的山主,還出身於中土神洲的某位聖人府邸。那條九尾狐,雖說她的名字,待在那位白老爺寫出的《真名篇》第二頁最前邊,可既然給自己知道了她的真名,要她死,不就是一句話的事情嗎?

鍾魁雙手抱住後腦勺,清風拂面,彷彿還有那陣陣秋風,在他高高抬起的兩隻袖子裏打轉兒。

這樣的鐘魁,客棧裏邊的婦人,不曾見過。

北行路上,風平浪靜。

大泉王朝武運昌盛,最近的數十年,只有大泉邊軍欺負別人的份,南邊的北晉和北邊的南齊,都吃過很多苦頭。可是近年來大泉王朝的三位皇子掰手腕,爭奪龍椅,幾乎都快要明刀明槍了,牽扯了大皇子許多精力,使得這位坐鎮北邊的劉氏庶長子,不得不中止了一場既定的北伐,以免不小心打下了南齊千里疆土,自己也元氣大傷,失去大勢,給蜃景城的新帝作嫁衣裳。

東西兩邊接壤的四五個小國家,其中一個國家的君主以侄子自居,敬稱大泉皇帝劉臻為叔皇帝,還有一個直接淪為了大泉藩國。

隊伍每三十里一停,要給戰馬洗刷鼻子,這個時候,姚鎮都會離開馬車,去跟陳平安閑聊幾句。

一來二去,姚鎮嫡孫姚仙之就跟陳平安熟悉了起來,不過這塊「姚氏璞玉」在陳平安身前,很拘謹。

姚仙之今年才十四歲,卻已經在邊軍待了三年,第二年就成為正式斥候,此後憑藉軍功升為伍長。他自幼跟隨家塾夫子學習兵法,卻不喜好誇誇其談,少年老成,很受家主姚鎮的器重。

姚仙之毫不掩飾自己對陳平安的仰慕,當初山谷之中,被兩名山上修士追殺得慘絕人寰,正是陳平安橫空出世,救下了包括爺爺姚鎮在內的邊軍子弟,一拳就打得那位身披甘露甲的可怕宗師倒退而回,面對一位殺力無窮的恐怖劍修,更是應對自如。

後來聽姚嶺之說,陳平安在客棧又砰砰砰三拳當場打死了申國公之子,敢跟御馬監掌印李禮對峙,姚仙之愈發佩服得無以復加,恨不得自己每天給陳平安牽馬喂馬。

陳平安對姚仙之印象很不錯,山谷浴血奮戰,披甲少年的堅毅眼神,讓人記憶猶新。

只是姚仙之大概是為了跟他套近乎,總會沒話找話,經常蹦出一些不太好笑的笑話,比如南齊在北邊、北晉卻在南方,還說有些擅長寫邊塞詩的文豪,最嚮往大泉邊軍中的姚家鐵騎,其中有一位詩壇巨擘,想要拿詩詞換取一匹甲等戰馬,被他爺爺拒絕了,便懷恨在心,回去之後,在京師詆毀姚家邊軍十年之久。姚仙之信誓旦旦地說,到了蜃景城,一定要會會那位先生。

陳平安不怎麼搭話,倒也不厭煩。

姚氏這一輩人中,最有武學天賦的姚嶺之,對陳平安的觀感頗為複雜,既感恩又敬畏,心底還有些不服氣,又是位正值妙齡的少女,所以不太願意跟着姚仙之一起,湊到陳平安身邊。

陳平安之前就騎過馬,在藕花福地之中,還曾經陪着老道人騎過驢子,所以知道說書先生和演義小說上,那些所謂的日行千里,都是蒙人的。一般的世俗王朝,驛站傳遞軍情急件的八百里加急,確實做得到,不過需要換人且換馬,驛路上撞死人無須負責,只是這麼跑一趟下來,往往傷馬極重,即便釘了馬掌,還是可能直接把馬蹄給跑爛了。

負責接待的沿途驛站官吏,以及驛站所在郡縣衙門,都十分上心,畢竟是征字頭的大將軍,姚家鐵騎的老家主,而且這還不是什麼解甲歸田,而是赴京就任兵部尚書,得天子倚重,從邊關砥柱成了朝堂棟樑,姚老將軍伸出一根小拇指,估計就能碾死幾個小縣令,誰敢不當回事?

姚鎮迎來送往,疲於應酬,談不上對地方官員有多熱情,可也不曾流露出絲毫跋扈氣焰,幾乎不會拒絕任何一位刺史的宴請,至於郡守的盛情邀請,偶爾會借故推辭,縣令當然是沒這膽子為一部尚書擅自擺開接風洗塵宴的。

陳平安不會參加這些宴席,裴錢倒是削尖了腦袋想要往裏頭鑽,有次只是聽了姚仙之講述那些菜名,就開始嘴饞,流口水。奇怪的是,姚鎮次次都會帶上姚嶺之、姚仙之,唯獨忽略了那位好似將車廂當作深宅大院的姚近之。

這次途經一座名聲不顯的郡城,竟然是凈土掃街的架勢,陳平安依舊沒有參與其中,只是帶着裴錢、朱斂兩人離開驛站,打算購置一些瑣碎物件,比如一支玉簪子。但是姚近之破天荒離開了驛站房舍,要與陳平安他們同行。

她依舊戴着那頂施裙及頸的雅素帷帽,其實之前隊伍停留,只要沒有外人在場,姚近之就會摘掉帷帽,陳平安見過她的面容多次,確實長得漂亮,姿容猶勝女子劍仙隋右邊。朱斂說,姚姑娘這般傾國傾城的相貌,在藕花福地他作威作福的幾十年裏,沒能遇上一個,聽說後來有個叫童青青的鏡心亭小姑娘,不知能否與姚近之媲美,當時陳平安點頭說「有的」。朱斂便說世間女子顏色,若以百文錢計算,那麼姚近之與童青青,怎麼都該有個九十多文錢。

陳平安不願在背後議論別人的長相,心中只有一個想法,便是這些女子生得盡善盡美,也不過百文錢,在他心中,寧姑娘那可就是穀雨錢、金精銅錢了。

所以陳平安遇到了姚近之這樣的姑娘,也就只是遇見了而已。

陳平安要買簪子,姚近之說郡城有條孩兒巷,專門售賣古董珍玩,她循着某個小道消息,想要在那邊尋找瓦當和一種名為懷鏡的古老壓歲錢。朱斂則喜好志怪小說。至於裴錢,只要是值錢的物件,她都喜歡,都想要。只是跟在陳平安身邊,好似天生的陰鷙性子給磨掉了大半,成天只求着陳平安讓她當賬房先生,就像鍾魁在客棧的角色,哪怕兜里只有幾兩碎銀子,她就心滿意足了。

陳平安根本就沒理她,腰有十文錢,必作振衣響,說的就是裴錢。

這座郡城為了迎接姚鎮,花了很多心思,姚近之在去孩兒巷的路上,給陳平安解釋了其中緣由:郡守是姚家邊軍出身,機緣巧合,退出邊軍后,開始在地方上攀爬仕途,聽客棧三爺說當年是一個很有志向的年輕人。

走入街道極長的孩兒巷,各色鋪子都有,除了正兒八經的店鋪,還有好些個包袱齋。窮酸秀才模樣的,多半是家道中落的;鬼頭鬼腦的,多半是包袱中物件來路不正,走了旁門路數,或者乾脆就是梁上君子。

街上這些上不得桌面的包袱齋交易,陳平安覺得很有意思,雙方有了買賣意向後,便去往一個僻靜角落,也不嘴上談錢,只在大袖之中比畫。姚近之笑言此舉被戲稱為「籠中對」,除了象徵銅錢、銀子的獨有手勢之外,數字也有講究,食指窩成鈎形就是九,食指中指相疊為十。

在這條孩兒巷,陳平安三人各有收穫,除了裴錢。

姚近之得償所願,購買了一堆歷朝歷代的被譽為名泉的古老銅錢,價格有高有低。這還不算什麼,姚近之在一間小鋪子找到了幾片瓦當,有饕餮紋的,寫有吉祥語的,還有一整套四神瓦當,哪怕隔着帷帽白紗,陳平安都能感受到她的驚喜。

出門后她便多了一隻包裹,陳平安說了句幫忙背的客氣話,姚近之趕緊拒絕了。

朱斂買了兩本披着志怪外衣的才子佳人小說。

陳平安則買了一支白玉螭龍發簪,素身,並無篆文,龍紋簡潔流暢。陳平安一見鍾情,卻覺得有些貴了,掌柜竟然開價八十兩銀子,說這是前朝一位琢玉大家的手筆,只是沒有落款而已,不然三百兩都不賣。若是在大隋求學那會兒,陳平安掉頭就走了,現在咬咬牙還是會買下。

好在姚近之上去言語了一番,砍到了三十兩銀子,大致意思是自己就收藏有那位大家的一件傳世玉雕,是一株水仙,那才叫玲瓏奇巧,對於此人雕琢手法,她再熟悉不過,又對螭龍玉簪的材質一通貶低,說得掌柜啞口無言,悻悻然給那位大家閨秀腰斬了價格,將玉簪賣於陳平安。

出了鋪子,陳平安拿着小錦盒,先謝了姚近之幫忙殺價,然後忍不住苦笑道:「給姚姑娘這麼一說,怎麼覺得這支簪子,三十兩銀子都不值?」

姚近之沉默片刻,等到離開鋪子很遠,才輕聲笑道:「簪子真是那位琢玉大家之作,別說三百兩銀子,五百兩都值得入手珍藏,而且此人推崇『玉質不佳者不治』,你這簪子材質絕佳,好到了讓他認為是『美玉材質最佳者,錕鋙刀不敢落在美人臉』的地步。只是世間美玉,好不好,大家都看得出來,具體有多好,就難說了,何況各人趣味不同,很難有個定論。」

朱斂笑着點頭,不知是讚賞姚近之的學識,還是認可那位琢玉大家對待美玉的態度。

陳平安將錦盒收入袖中,笑問道:「姚姑娘真有那水仙玉雕?」

姚近之笑道:「那些說辭,都是從書上照搬來的。」

那就是沒有了。

裴錢翻了個白眼,她原本還想着今後要多拍拍姚近之馬屁,說不定哪天姚近之一個高興,就把那件水仙玉雕送給她呢。

姚近之又說道:「說辭確實是書上的,可那件玉雕,是我小姑姑的嫁妝之一。」

陳平安只好報以禮節性笑容。

這一點,姚姑娘跟弟弟姚仙之其實挺像的,只是道行比弟弟更深些,不至於太過尷尬。

由此可見,其實姚近之不難相處。

裴錢已經開始溜須拍馬了,嬌滴滴問道:「姚姐姐,你累不累,我幫你背包裹吧?背東西我熟得很,這一路都是我背的,保證不摔壞你那些寶貝們。」

姚近之笑着搖頭,帷帽白紗,輕輕晃悠起來。

裴錢有些失望,仍是不願死心,又道:「那麼姚姐姐你覺得累的時候,一定要跟我說啊。這巷子離著驛站還有五千六百多步呢,姚姐姐你腿長,約莫四千七百步就差不多了。」

姚近之只得點頭,真是一個古怪的小丫頭。

四人走在熙熙攘攘的孩兒巷,朱斂低頭笑問道:「步數記得這麼清楚?」

裴錢唉聲嘆氣道:「無聊唄,反正又不會給我花錢,只好沒事找事,還能咋樣?」

朱斂哈哈大笑。

暮色中,回到下榻驛站,陳平安去後邊的庭院散步,發現盧白象和隋右邊不知從哪裏找來了棋盤,正在一座小涼亭內對弈,魏羨在旁觀戰。

陳平安走入涼亭時,棋局剛剛分出勝負,盧白象小勝。

隋右邊下棋殺力極大,氣勢極足,盧白象身為男子,反而不如隋右邊來得殺伐果決。

朱斂也來到這邊,隋右邊與陳平安告辭一聲,就此離開。盧白象便向朱斂邀戰,佝僂老人笑着直搖手,說自己是個臭棋簍子,不敢獻醜。魏羨在盧白象向他投來視線的時候,就說了句他連臭棋簍子都不是,根本就沒看懂,只是閑來無事,想要知道兩人棋局的勝負而已。

無人下棋,魏羨就離開了,朱斂緊隨其後,只剩下陳平安和收拾棋盤殘局的盧白象。

陳平安靠着欄桿,喝着養劍葫蘆里的青梅酒,盧白象雙指拈子,快速放入棋盒,雖然只是這麼一個不起眼的動作,但是加上那棋子磕碰、敲擊的清脆聲響,竟然非但不枯燥,反而有些賞心悅目。

陳平安心生佩服,若非自己實在對下棋沒有天賦,加上覺得手談一事,太過耗費光陰,會耽擱練拳練劍,不然陳平安還真想好好琢磨如何下棋。

姚近之姍姍而來,在驛站內她便摘了帷帽,落座后,對差不多收拾完棋子的盧白象說道:「盧先生,我們手談一局?」

盧白象看了眼天色,笑道:「估計是一場鏖戰,天黑之後下棋,我是無妨,就是不知姚小姐到時候能否看清棋局?」

姚近之點頭道:「十五月圓,藉著月光,應該勉強能夠看清,盧先生不用擔心此事。」

猜先,盧白象執白,姚近之執黑。

陳平安站起身,看了雙方先手走勢,沒看明白深淺盈虧,便回到長椅上,盤腿而坐,緩緩喝酒。

由於隊伍中有兩位大泉供奉,陳平安不太願意泄露姜壺的底細,所以白天喝酒都喝不太痛快,畢竟修士和武學宗師都眼尖,可能一個持壺抬臂的姿勢幅度,就能夠看出蛛絲馬跡。陳平安神遊萬里,不知不覺,等到回過神,姚近之竟然已經離去,盧白象又在那邊獨自收拾。

盧白象一邊收拾棋子,一邊笑道:「希望有朝一日,能夠去那座坐落於彩雲間的白帝城看看。好一個『奉饒天下棋先』,令人心嚮往之。」

陳平安脫口而出道:「我有個……學生,下棋很厲害,以後你們見了面,可以切磋。」

少年崔瀺,或者說崔東山,那可是曾與白帝城城主手談十局的大國手。不過承認崔東山是自己弟子,還是讓陳平安有些無奈,畢竟總不能說是朋友。

盧白象卻沒有太較真,隋右邊也好,姚近之也罷,兩局棋,都沒能讓他在棋盤上使出七八分氣力,只不過隋右邊是真輸,姚近之卻是隱藏了棋力,但即便她傾力而為,還是輸。對於自己的棋力之高,盧白象近乎自負,在那個遙遠的江湖百年裏頭,身為魔教開山之祖的盧白象,除了武學上一騎絕塵,下棋亦是無敵。

盧白象真正好奇的是陳平安年紀不大,又不是這座浩然天下的儒家子弟,竟然就有學生弟子了。

閑聊了幾句郡城的風土人情,盧白象就去歸還棋盤棋盒,陳平安獨自留在亭內。

已是秋末時分,按照隊伍行程,到了蜃景城外邊那座渡口,差不多剛好入冬。聽說蜃景城下了大雪后,有世間少有的美景。

陳平安心境平和,武道一事,比起剛剛離開倒懸山那會兒的預期——十年後躋身第七境金身境,進展已經算是極快,遠遠超乎想像。飛鷹堡內外兩場生死大戰,還有藕花福地和邊陲客棧一連串的廝殺,使陳平安不但成功躋身了五境,而且底子打得雄厚結實,即便現在就破開瓶頸,一舉進入六境,他都不會覺得腳步輕浮。

不提其中的種秋,其餘諸如頭頂五嶽冠的金丹修士、福地第一人丁嬰、大泉王朝守宮槐李禮,陳平安哪一個贏得輕鬆了?

陳平安不知道六境入七境,得有多難,到底需要怎樣的機緣和底蘊。七境之後,是羽化境,又名遠遊境,進入此境相當於一名純粹武夫真正一步登天,能夠如山上仙人一般御風遠遊。

純粹武夫的九個境界,加上秘不示人的真正止境,總計十個。其中第八境遠遊境,陳平安最是嚮往。

冷冷清清的夜色中,哪怕騎乘馬匹都在修習劍氣十八停的陳平安,難得偷懶一回,就只是坐在涼亭里喝酒發獃。

直到姚鎮和孫女姚近之散步而來,陳平安才站起身,發現老人臉色不太好看。姚近之輕聲道:「此地郡守,宴席上只與爺爺聊沙場往事,爺爺喝酒還挺盡興,可郡守在私底下,卻遣人來驛站送了一份重禮,希望爺爺入京后,在朝堂上照拂他這個門生一二,把爺爺氣得不輕。」

姚鎮輕輕一拍膝蓋,神色落寞,感慨道:「想當年多好一個年輕人,朝氣勃勃,一身正氣,上陣廝殺從不怯戰,怎麼到了官場,不過十餘年,就變了這麼多?」

姚近之笑道:「爺爺,十年不短了。烏紗略戴心情變,黃閣旋登面目新。」

姚鎮冷哼一聲,罵道:「畫蛇添足!廟堂上,休想我幫這小子說半句違心話。」

姚近之笑着問道:「難不成他不送禮,爺爺就會因為以往攢下的交情,為他說好話了?顯然不會,既然橫豎都不會,他還不如賭一賭,賭爺爺曉得官場的身不由己,也要入鄉隨俗;賭爺爺入主兵部衙門后,要拉攏起一撥行伍舊人,免得被京官勛貴們排擠。到時候孤立無援,形勢所迫,爺爺說不定第一個記起來的名字,就是本地郡守了。」

姚鎮苦笑不已。

陳平安並未插話,不過爺孫二人願意當着外人的面,說這些彎彎腸子的官場規矩,陳平安只當是一門千金難買的學問,聽在耳中便是。

只要過了那條橫穿大泉版圖的埋河,就等於北上之路走了一半。

這天黃昏,姚家隊伍在埋河南岸的一座驛館下榻,距離埋河不過半里路,姚鎮拉着陳平安一起去河邊賞景散心。

方才飯桌上的那道硬菜埋河鯉魚是一絕。這條大河裏的鯉魚,金鱗赤尾,無論是清蒸、糖醋還是紅燒,都沒有半點魚腥味,鮮美至極,是大泉王朝的貢品之一。

可惜那座名動朝野的埋河水神廟,距離驛站和渡口有些遠,隔着三百餘里。歷史上數國的文人騷客,都曾在那座水神廟的牆壁上,留下珍貴墨寶,最早可以上溯到六百年前,甚至還有許多不同時代大文豪的詩詞唱和,一先一后,一問一答,相得益彰,以及同一題材的暗中較勁,再加上後世士林名流的評點,使得一座水神廟熠熠生輝,文采之絢爛,文運之濃郁,簡直要比蜃景城文廟還要誇張。

散步隊伍分成三撥人,為首姚鎮和陳平安並肩而行,裴錢拿着行山杖跟在後邊。

兩名充當隨軍修士的大泉供奉,與姚氏「三之」待在一起。兩名修士,是一對道門師徒,因為此次潛行,並未穿上醒目的道袍,反而懸佩邊軍制式腰刀,掩人耳目。一路上,師徒二人疏遠眾人,年輕道士生得面如冠玉,氣質溫和,像是一位從鐘鳴鼎食之家走出的貴公子。

魏羨、朱斂、盧白象、隋右邊四人難得一起露面。

姚鎮打心眼喜歡與陳平安相處,雖然大多數時候陳平安都不怎麼說話,在家族以及軍中都不苟言笑的老將軍,到了陳平安這裏,反而健談了許多。這會兒就在給陳平安介紹大泉王朝山水神靈的品秩,說除了五嶽正神之外,就以這條埋河水神的品秩最高,是一位大府君,不但可以開闢府邸,規格還與世俗藩王相等。

只是水神府常年關閉,埋河水神幾乎不與世人接觸往來,兩百年來,只有寥寥幾次顯露真身,也是始終如雲霧蛟龍,若隱若現。水神廟香火過於鼎盛,勝過最正統崇高的五嶽神靈,每逢廟會,十數萬人從南北會聚在埋河之畔,使得水神廟所供奉的那尊金身神像,一年到頭都像是位於水霧之中。

姚鎮朗聲笑道:「只要遭遇乾旱,皇帝陛下便會親臨水神廟祈雨,哪怕無法親自趕來,也要派遣一位劉氏宗親與禮部尚書一同南下。埋河水神,極為靈驗,從未讓大泉百姓失望過。」

給姚鎮這麼一說,連陳平安都開始惋惜無法路過水神廟,不然就可以喝着青梅酒,以刻刀將所見所聞一一寫在竹簡上。

沿着河流滾滾的埋河,往下遊走了四五里,他們遇上了一位蹲在河畔愣愣望河的老漢。

姚鎮回頭看了眼老供奉,後者輕輕點頭,老將軍這才大步走向那老漢。

老漢神色木訥卻體魄精壯,只是給姚鎮這些人的陣仗嚇到了,慌張站起身,喉結微動,咽著口水,怯懦地喊了聲官老爺后,便不知如何應對,雙手都不知道放在哪裏才好。

姚鎮喊了聲大兄弟,要老漢無須緊張,隨口問起他家住何方、營生為何。老漢不敢隱瞞,最後的答案,讓人大吃一驚,原來老漢除了是莊稼漢,還做着撈屍人的行當,需要經常在埋河邊上轉悠,按照傳下來的老規矩,自稱「水鬼」。

姚鎮心生好奇,詳細問起了水鬼和撈屍一事,老漢有些猶豫,應該是覺得此事難以啟齒,生怕這些貴人們聽后心生不喜。姚鎮又是好言安慰,老漢這才斷斷續續說了些此方鄉俗,還真有許多不為人知的門道。原來他們這些自稱水鬼的船夫,如果遇上了屍體,打撈起來,不可主動向其親屬索要錢財,在世生人願意給,就收下,不給,就算數,只當是積了一樁陰德,不然就會最少三年晦氣纏身。不過死者的親人要是不給錢,又不願意請一頓飯,那保管也會倒霉。

約莫是姚鎮和陳平安都瞧著面善,老漢起了話頭后,便逐漸沒了拘束,含糊不清的大泉官話說得越發順溜,主動與姚鎮說了那撈屍的講究,言語和神色之間也有了些笑意:「大人興許不知,男人落水死了,肯定是俯在水面上,婆姨是仰著的,從無例外,在岸邊看一眼,就曉得是男是女。拉上岸后,如果無人來收屍,就得幫着葬在離水神老爺廟不遠的一個地方,再去廟裏頭上三炷香,在廟外求一紅布條,綁在手腕上,就算是做了善事,以後會有好報的。」

老漢瞥了眼埋河水面,臉色沉重起來,接着道:「但是有兩種撈不得:一種是死後直直立在河中的,無論男女,都不是咱們可以去撈的了,頭髮漂在河面上,看不清臉,出錢再多,咱們都不敢去。再就是一些個投河自盡的黃花大閨女,若是用竹竿子撈了三次,都沒能撈上船,咱們就不能再管了,只要沾了手,沒誰能有好報。」

裴錢一開始聽得津津有味,到後來則頭皮發麻,都不敢再看埋河一眼。

老漢舒展眉頭,憨厚而笑,道:「哪天不做水鬼了,就要找個日頭大的時辰,來這岸邊洗手,算是跟水神老爺打聲招呼。」

姚鎮點點頭,問道:「老哥這麼多年,撈起了多少人?」

老漢想了想,搖頭道:「可記不清嘍。」

姚鎮沉聲道:「好人有好報,老哥莫要覺得撈屍這門營生不光彩,積德行善,好得很。」

老漢赧顏笑道:「老大人一定是個好官,青天大老爺哩。」這已經是老漢最用心用力的一種稱讚了。

天色不早,姚鎮笑着與老漢告別。

陳平安說要再待會兒。

到最後河邊只剩下撈屍人老漢,還有陳平安、裴錢和朱斂,其餘人都返回了驛館。

朱斂繼續往下遊走去。

陳平安坐在老漢身邊,笑着遞過酒葫蘆,問道:「老伯能喝酒?」

老漢趕緊擺手,謝絕道:「公子可別糟踐好東西了,你自己留着喝。」

陳平安伸了伸手臂,堅持道:「那就是能喝了。」

老漢還是不敢接過酒葫蘆,陳平安輕聲笑道:「老伯可能不信,我也是窮苦出身,當過好些年的窯工。」

老漢見這位公子沒有收回酒葫蘆的意思,只得小心翼翼接過,高高舉起,仰頭喝了一口,就趕緊還給陳平安。

一口咽下酒水,估計什麼滋味都沒嘗出來,老漢卻已是紅光滿面,很是高興了。

陳平安喝了口青梅酒,問道:「老伯今兒在這邊是看有沒有屍體漂過?」

老漢搖頭道:「這會兒河裏水枯著呢,不太容易見着屍體。」說到這裏,老人彷彿覺得說錯了話,有些難為情,趕緊道:「見不著才好。」

陳平安「嗯」了一聲,默默喝着酒。

老漢本就是個悶葫蘆,今天與姚鎮嘮叨了那麼多,可能比往常一年的話語加起來,都多了。

陳平安看着眼前這條埋河之水,便想起了家鄉的龍鬚河和鐵符江。

老漢突然轉頭笑道:「公子算是熬出頭了,有了大出息。」

陳平安撓撓頭,竟是不知如何接話,說自己沒錢,好像站着說話不腰疼,承認自己有了大出息吧,又差了點意思。

裴錢就納了悶了,奇了怪哉,不知道陳平安跟這麼個老漢有什麼好聊的,心想,你跟姚老頭那麼個當大將軍的,話也不多啊。

三人一起沉默許久,蹲在岸邊的老漢突然嘆了口氣,望向埋河水面,道:「說些不中聽的晦氣話,公子別生氣啊。」

陳平安點頭道:「老伯只管說。」

老漢輕聲道:「我那娃兒跟公子差不多歲數的時候,遇上了不該撈的可憐人,不聽勸,撈上了岸,沒過幾天,娃兒就沒了。我該攔著的。」

說起這些的時候,老漢臉上沒有太多哀傷。最後老漢離去的時候,跟陳平安道了一聲謝,說酒好喝,這輩子沒喝過這麼好的酒。

陳平安起身目送老漢愈行愈遠。

裴錢還是不敢看埋河水面。朱斂原路折返而回后,裴錢這才膽子大了一些。

陳平安盤腿而坐,遙望江水和對岸,要朱斂帶着裴錢先回驛館,只是裴錢不願意,死活要待在陳平安身邊,朱斂就只好陪着她一起留在岸邊。

陳平安閉上眼睛,像是睡著了。

裴錢百無聊賴地撿起一顆顆石子,可是不敢往埋河裏丟,生怕不小心砸出一具立在水中的屍體來。她一想到女屍頭髮漂蕩在水面上的畫面,就起一身雞皮疙瘩。裴錢下意識往陳平安那邊挪了挪,握緊手中的行山杖,開始在心中默默背誦那本書的篇章,給自己壯膽。

朱斂身形佝僂,眯眼遠眺。什麼山水神靈、鬼怪精魅,武瘋子朱斂自然不當回事。

許久之後,夜色深沉,裴錢驚訝出聲道:「怎麼河上有座橋?」

朱斂愣了一下,順着裴錢的視線望去,哪來什麼橋,江水滔滔,僅此而已。

裴錢一雙使勁瞪圓了的眼眸熠熠生輝,嚷道:「哇,金色的橋!」

朱斂先看了眼陳平安的背影,並無絲毫異樣,就有些哭笑不得,只當是這個鬼靈精怪的丫頭片子在胡說八道,你哪怕騙人說河上有具屍體,都比河上多出一座金色長橋來得可信。

裴錢有些疑惑,神色茫然,因為她好似聽到了陳平安的讀書聲,所讀內容剛好是他要裴錢死記硬背的一段。這是陳平安在那本儒家典籍之外,唯一要她記住的東西,甚至還專門用小雪錐寫在了那本書的末尾,所以裴錢記憶深刻。

陳平安從不願意跟她說任何道理,只對曹晴朗說那些書本之外的道理,裴錢覺得這些文字,大概就是她唯一比那個小書獃子強的地方了。

此時此刻,一肚子委屈的她,便大聲朗誦出來了。

是那「列星隨旋,日月遞照,四時代御,陰陽大化,風雨博施……」。

是那「君子不妄動,動必有道。君子不徒語,語必有理。君子不苟求,求必有義。君子不虛行,行必有正!」。

裴錢盯着那座金色長橋,背誦聖賢教誨,朱斂在想心事。

橫跨埋河的長橋漸漸消失,裴錢有些口渴,便也沒了讀書的心氣。她倒是想要學習拳法和劍術,只可惜陳平安不願意教她,至於朱斂這些人,就算他們願意教,裴錢她還不願意學呢。

陳平安依舊處於坐忘的玄妙狀態中,更奇怪的是他發現自己飄蕩而出,神魂離開了身軀,懸在空中,看着盤腿而坐的自己,心中感覺很是怪誕。不同於之前對峙丁嬰和蟒服宦官的魂魄分離,一分為三,此次出竅離體的,有些像是傳說中的陰神,就是客棧那晚君子鍾魁的那種,只不過鍾魁同時修成了陽神和陰神。陳平安此時隨着埋河江風中蘊含的靈氣和罡風飄忽不定,身形不穩,遠遠比不得鍾魁陰神、陽神的凝練穩重。

如果說這個「陳平安」只是個學步稚童,那麼鍾魁已是登山涉水如履平地的青壯漢子。

此等異象,裴錢和朱斂都未能有絲毫察覺。

兩個陳平安幾乎同時心念微動,心頭泛起一個想法,揮之不去。飄蕩不已的陳平安轉頭望了一眼埋河下游,然後盤腿而坐的陳平安睜開眼睛,輕聲道:「裴錢,朱斂,你們可能需要幫我守夜幾個時辰,我需要在這裏練習劍爐立樁,今晚情況不太一樣,無法細說。」

朱斂點頭笑道:「老奴的本分事。」

裴錢一跺腳,哀嘆一聲,道:「早說啊,我該拿些點心來當夜宵的。」

出竅離身的那個陳平安,向埋河一步跨出,瞬間就掠出十數丈,直接來到了埋河水面上,像一截木頭在水面浮浮沉沉。陳平安停下身形后,適應了這種高蹈虛空的詭異環境,腳尖一點,便會向前漂蕩出極遠。陳平安身體前傾,在埋河水面蜻蜓點水,彷彿是那御風凌空的山上神仙,或是純粹武夫第八境的遠遊境。

雙袖飄搖,御風遠遊。

陳平安當下還不清楚,種種機緣巧合之下,這是練氣士的陰神雛形。

脫胎換骨,神氣凝合,身外有身,是為陽神,喜光明;一念清靈,出幽入冥,無拘無束,是為陰神,喜夜遊。

夜訪水神廟。

陳平安覺得哪怕只是看一眼都行,去去就回。至於河畔那個陳平安,則閉上眼睛,雙手掐劍爐訣。雖然一坐一神遊,可是兩者渾然一體。出竅陰神所見所感,修習劍爐立樁的閉眼陳平安一清二楚,完全身臨其境。

大道之玄,玄之又玄。

陳平安直到這一刻才有些明白,為何修行之人會紛紛遠離人間,潛心修道,登高望遠,想來這些練氣士眼中的風景,都已是世外高處了。

此刻河畔的陳平安看似在修習劍爐立樁,實則繼續閉眼觀想心中那座長橋。

比起藕花福地那兩次,這次穩固了許多,雖然冥冥之中,依然覺得無法行走其中、渡河而過,但是登橋觀河,應該已經做得到了,如果不是身邊有朱斂,陳平安會走上去試試看。

今夜有此觀想,既是因為想到了君子救與不救,還是因為想到了度人與度己的關係。

將裴錢帶在身邊,陳平安只是要她讀書背書,並未說過任何一個自己琢磨出來的道理,看着裴錢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如對鏡自照,陳平安不由自主就會自省。許多書上內容,陳平安自己往往感觸不深,不得真意,可裴錢在,陳平安就會想得更多一些,比如君子日三省乎己,克己復禮,慎獨……

讀書萬卷始通神,妙哉。

裴錢已經將第一本書背誦得滾瓜爛熟,看來今日夜遊水神廟之後,大概可以讓裴錢開始看第二本書了。

讀書不在多,只看讀進自己肚子有幾個字。

這個不是道理的道理,倒是可以與裴錢說上一說,不過估計她多半只會當作耳旁風吧。

相傳曾經有個僧人,識字不多,結果只讀了一部經書,就讀成了佛。

埋河之畔,有兩人長掠如虹,身影模糊,一閃而逝,往下游急急而去。他們看到了河邊三人後,輕輕點頭,就算是打過了招呼。

等他們消失於夜幕,朱斂才收回視線。

原來是回了驛館后,換上道袍的師徒二人,只與姚鎮說今夜有事外出,天亮之前就能返回驛站。

姚鎮不會阻攔,事實上也攔不住。兩位駐紮在邊境的劉氏供奉,就連身為姚家鐵騎家主的姚鎮,都不清楚他們的根腳背景、師門淵源。姚鎮甚至懷疑,這對道門師徒,是不是直接聽命於皇帝陛下,既防止北晉大修士刺殺自己,引發邊軍動亂,同時監督姚家邊軍的動向,畢竟他還有個剛剛卸任吏部尚書的親家。

為此,姚鎮私底下還詢問過姚近之,是否要與那兩位供奉刻意交好,就算不奢望他們庇護未來要在蜃景城開枝散葉的姚氏,好歹趁機結下一樁善緣。

她並不贊同,說那兩人身份特殊,絕不可擅自籠絡。臣子服侍帝王,若是君主英明,為臣者的頭等聰明,就是連揣摩帝心的念頭都不要有,多想無益,不過這只是對姚家這類疆臣而言,天子身側的近臣,另當別論。姚鎮便有些不服氣,家族兩次命懸一線,若非陳平安兩次相救,早就沒了,說不定還要被安上一個私通敵國、謀逆篡位的名頭,要是如今還想着潔身自好,到了蜃景城,身邊已無邊軍壓陣,豈不是更加兇險難測?

姚鎮想起了那個下了馬背當文官的郡守門生,一時間心中彆扭不已,難不成如孫女所說,以後要經常跟這類小王八蛋打交道?

姚近之笑言,恰好相反,小姑姑當年嫁入京城后,咱們姚家還想着自掃門前雪,事事恪守祖宗家法,是錯了,可到了蜃景城,在朝廷接納爺爺的前提下,繼續明哲保身,則是對的,若是與那些豪閥、勛貴比拼山頭和手腕,姚家根本別想在京城站穩腳跟。但也不是什麼都不做,任人拿捏。

姚近之說了一句名士禪語:「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

姚鎮唏噓不已,當初姚近之年紀尚小,對於小姑姑嫁給那個大雪天跪在姚家祠堂外邊的李錫齡,就假借父親之口,跟爺爺姚鎮提過異議,大致意思是說姚氏遵守了數百年的祖宗規矩,一旦破例,姚氏上下知道是兩人真情可鑒,可外人不會管這些,蜃景城不會管,皇帝陛下也不會管。

姚氏子女不可與豪閥聯姻的祖訓,既然破例一次,那麼對劉氏忠心耿耿的姚氏邊軍,會不會再破例一次?

沒有一,便無二。可有了一,二、三、四便會接踵而來,這才是常理。

爺爺,我姚近之若是外人,都要懷疑姚氏是不是覺得偏居一隅,太憋屈了。

老將軍聽到這裏,滿臉惱火,心胸之間更多的還是悲憤。

姚近之神色自若,遞給爺爺一杯茶,笑道:「將軍飲酒,能夠助長豪氣,可到了蜃景城,爺爺當了官,就改喝茶吧。」

姚鎮氣呼呼接過茶杯,一飲而盡,仍是喝酒的路數。

姚近之嫣然一笑。

河畔兩位道人的身影,飄忽如兩縷青煙,遠遠快於奔馬的速度。

這對道門師徒,老者出身於一個名為金頂觀的道家旁門。別覺得「旁門」二字不中聽,其實已經很了不起,宗字頭之外的道家洞府門派,有資格躋身旁門之列的,一洲之內都不會多。

金頂觀道士喜歡入世修心,人數不多,不足百人,而且一旦入世,往往隱姓埋名,不喜歡依仗靠山和祖師爺。金頂觀現任觀主,已經五百歲高齡,是一位貨真價實的元嬰地仙,在桐葉洲北部有很響亮的名聲。

老者俗名尹妙峰,道號為葆真道人,取自「長生久視,全性葆真」一說,屬於金頂觀觀主一脈。

唯一的嫡傳弟子邵淵然,是尹妙峰下山入世,與其偶遇后,花費了整整十四年光陰的審察,才決定收入門下。其間葆真道人設立了三次大考,邵淵然皆過關,心性和天資無疑都是人上人。

之後邵淵然跟隨葆真道人去了一趟金頂觀,覲見觀主,拜謁祖師堂掛像,姓名載入師門譜牒,從此正式成為金頂觀的一名潛字輩弟子。最後又跟隨師父來到大泉王朝,師徒二人聯袂成為劉氏供奉,負責盯着南疆邊境,已有十年之久。

別看玉樹臨風的邵淵然,如今面容不過及冠之齡,其實已經是不惑之年。

師徒二人都是龍門境修士,葆真道人自認此生金丹無望,而邵淵然資質遠勝於他,如此年紀就成為觀海之上的龍門境,實為修道天才。觀主聽聞邵淵然在大泉邊境破境后,專程讓人下山,賜下一件師門法器,還許諾邵淵然只要成功躋身金丹境,更有一件傳承千年的鎮門重寶,等他回山拿取,作為慶賀之禮。

所以尹妙峰希望能夠藉助大泉劉氏的雄厚底蘊,幫助邵淵然百尺竿頭更進一步,結成金丹客,方是神仙人。

金丹之下練氣士,猶在大小兩牢籠。

關於大將軍姚鎮赴京任職一事,邵淵然隱忍許久,今夜終於還是開口問道:「師父,姚氏真就這麼逃過一劫了?」

尹妙峰問道:「怎麼,很失望?姚氏得以全身而退,姚近之就可以繼續過她的安穩日子,說不定到了蜃景城,很快就會嫁入某個豪閥世族,侯門深似海,再難相見,所以你心裏不太痛快?」

邵淵然搖頭笑道:「失落難免,不過修行修心,順其自然而已。姚氏若是覆滅,弟子自會保下姚近之,護在羽翼之下,可既然姚氏渡過了難關,說明我與姚近之緣分未到,無須強求,以後有以後的機緣。」

尹妙峰笑道:「深山常有千年樹,人間少有百歲人。姚近之不是修行中人,如今美艷動人,你心動很正常,可二十年後,即便機緣來了,她已是人老珠黃的婦人,你那會兒,運氣好的話,說不定已是一位陸地神仙,還會對一個顏色凋零的凡俗女子動心?」

邵淵然微笑道:「那就到時候再說。」

邵淵然沉默片刻,耳畔狂風呼嘯,問道:「師父,我們此次突然拜訪碧游府,是為何事?與昨天收到的京城飛劍傳訊有關?」

尹妙峰淡然笑道:「總之不是小事情。」

邵淵然無奈一笑,既然師父不願多說,他只好按下心中好奇。

碧游府正是那位埋河水神的府邸,類似先前三皇子押送囚犯的那座金璜府邸。

只不過金璜府邸沒了主人,如今多半是山精鬼怪扎堆了。

經此一役,北晉國的山水氣運可謂大傷,金璜山神府君很快就會被押送到蜃景城。而與之針鋒相對數百年的松針湖水神廟,垮得更早,水神廟餘孽,只剩下一些蝦兵蟹將,不成氣候,能夠不擾亂地方就算北晉的幸事了。

不過邵淵然想起一事,啞然失笑,剛剛被金璜府君娶進家門,轉瞬間就變成階下囚的那位山神夫人,可真是不走運,本以為能夠夫妻恩愛數百年,遠勝人間鴛鴦男女,哪裏想到是這麼個結局,就是不知道蜃景城會如何處置她。

不過這些狗屁倒灶的世間瑣碎,不過是修行路上的趣聞樂事而已。邵淵然眼中所見,是地仙前輩們的大道逍遙,心中所想,是長生不朽,與天地同壽。

邵淵然心中豪氣盈胸,見埋河兩岸四下無人,便大笑道:「師父,我去學那大蛟走江了!」

這位金頂觀年輕道士飄到河面,踩水而下,每一次踩在河水上,都濺起巨大的水花,只是道袍之上滴水不沾。

尹妙峰依舊在江畔飄掠,看了眼得意弟子的江上風姿,低聲笑罵道:「臭小子,以後成了陸地神仙,還了得?」

陳平安只是大概知道水神廟的距離和方位,不過所幸只需要沿着江水盯住兩邊就行。

按照姚鎮和姚近之各自的說法,那座埋河水神廟,在驛館三百裏外的下游,建造在河邊一座無名小山之上,山坡平緩。廟會在每年的三月初一到十五,酬神獻藝的香會多達百餘個,熱鬧非凡,附近州郡的達官顯貴,都會在廟會期間施粥舍茶。

姚鎮當時感慨了一句,山水神靈,開府是第一大門檻,若是能夠將府邸升為宮,那才是真正得了道,無異於某個山上仙家獲得那個「宗」字。

姚近之着重說了水神廟的另外一奇,偏殿供奉有一尊靈感娘娘神像,求子之靈驗,名動四方,幾乎每天都有遠道而來的婦人。她們多是出身富貴門戶,生養艱難,便來水神廟的這座偏殿磕頭燒香,施捨一些銀錢,就能跟廟祝老嫗請回一個腰纏紅線的小泥娃娃,系在手腕上,返鄉后一旦成功生育,不用回去還願,只是抱回家的泥娃娃不能扔掉,要供奉起來,當作是遙遙酬謝靈感娘娘的恩德。

不過陳平安真正想要看的東西,是那水神廟前立着的兩百多塊白玉大碑,多是歷史上埋河水神幫助大泉劉氏度過旱災后,朝廷和文人對埋河水神歌功頌德的美文。

約莫不到兩個時辰,不斷左右張望的陳平安,沿着埋河之水一路漂蕩,終於到了那座河邊山。

夜幕深沉,水神廟大門關閉,但是陳平安依舊遙遙看到那邊的燈火輝煌,這也是陳平安一眼看到水神廟的原因。

陳平安突然意識到自己這副模樣,雖然裴錢和朱斂看不到,可若是水神廟那邊有中五境的練氣士,會不會一眼看穿,將自己視為夜間出沒的作祟妖魔?這讓陳平安有些猶豫。

難不成要白跑這三百里水路?加上回去的路,可就是六百里了。

思來想去,飄懸在埋河河心的陳平安還是打算靠岸試試看,最壞的結果,就是遠遠瞥一眼水神廟門,然後驚動廟祝或是此地修士,被追殺三百里,只好讓驛館那邊的老將軍姚鎮出面解釋。

就在此時,一個熟悉嗓音在耳邊響起:「陰神夜遊?陳平安,你不是純粹武夫嗎?還能不能講一點道理了?」

陳平安轉頭望去,哭笑不得,離著三十步遠,有個青衫書生蹲在河面上,雙手使勁攥著一大把頭髮,像是要將誰從埋河裏頭拔出來——正是鍾魁。

陳平安來到鍾魁身邊,問道:「這是?」

鍾魁抬起頭,笑道:「我方才正在水神廟那邊跟人搶佔地盤呢,想着天亮之後,好燒個頭香,求着神靈保佑,能夠讓九娘看我順眼一些。」

陳平安指了指鍾魁手中的頭髮,問道:「我說這個。」

鍾魁白眼道:「埋河裏邊的冤死水鬼,還能是什麼,應該是給你的陰神引來的,把你吃了,保准修為暴漲。我見它探頭探腦的,一張臉竟然不似尋常水鬼那般稀爛醜陋,還挺水靈俊俏的,就想跟這女鬼商量,讓她出來陪我聊聊天。」

鍾魁不似那晚陰神、陽神出竅遠遊,一身浩然氣肆意流瀉,今夜他就像平時待在客棧,刻意遮掩了氣機,所以河底水鬼,沒有像那晚,一頭頭沉入水底最深處瑟瑟發抖。不然的話,鍾魁哪怕只是靠近水神廟,估計埋河水鬼就要魂飛魄散了。

鍾魁那兩隻袖子裏頭裝着的肅殺秋風,可不管你是冤死的水鬼,還是遭了報應的惡鬼,一律是秋風掃落葉。

陳平安看看鐘魁手中的女鬼青絲,再看看與女鬼拔河的鐘魁,問道:「好玩嗎?」

鍾魁點點頭。陳平安轉頭望向遠處那座水神廟。鍾魁鬆開手中的頭髮,河面下陰影如獲大赦,一閃而逝。

鍾魁站起身,伸手按在陳平安陰神的肩頭,笑道:「仔細看清楚了,就知道好不好玩了。」

兩人猛然墜入河水。

陰神夜遊,看待世間萬物,亮如白晝,即便是在河水中,一眼望去,依舊視線毫無阻礙,眼力與陳平安真身的武道修為持平。

陳平安算是見識過許許多多的鬼魅精怪了,還是第一次感到……噁心。

埋河水底之下,陳平安和鍾魁四周,「站」著密密麻麻的水鬼,它們靜止不動,多是身穿雪白衣裳,尤為漆黑的頭髮遮住面孔,頭髮直直落下到腰間,像是矜持的大家閨秀出門上街,戴了一頂俗稱市女笠的冪籬。

不僅如此,陳平安低頭望去,看到了一雙大如燈籠的銀白眼眸,冰冷異常,死死盯住他們兩人,卻看不清它的身軀。

雙方隔着至少一里路,那雙眼眸依舊如此碩大,可想而知,若是近觀,此物何等龐然。

鍾魁笑道:「它和水鬼們,都是給你引來的,只是不敢下嘴,一來你這陰神雖然只是個雛形坯子,可還是有些不同尋常,它們便不敢妄動,只是實在眼饞,就不斷匯聚在一起;再者它們包藏禍心,希冀着你能夠驚動河底那頭妖物,廝殺一番,它們好分一杯羹。結果你剛好在水神廟這邊停下,就不再挪窩了,底下那頭妖物估計都快要氣炸了,不敢輕舉妄動,畢竟埋河水神娘娘的那座碧游府,離這裏可不算遠。」

既來之,則安之,陳平安環顧四周,就當是欣賞風景了。

鍾魁也在張望,喊道:「剛才那位長得很好看的水鬼姑娘,你還在嗎?你要是不願繼續做這水鬼了,我可以一巴掌拍死你,至於能不能投胎,我不敢保證,但是幫你脫離河底那頭妖物的束縛,不用再幫它作惡害人,不難。」

那對燈籠稍稍變大了幾分,陳平安下意識眯眼望去。

就像小時候在田邊釣黃鱔,偶然見到一條,黃鱔的頭顱和身軀緩緩游弋而出。這頭埋河妖物,粗略估算一下,竟是比棋墩山那兩條黑白蛇蟒還要巨大。

陳平安問道:「那位埋河水神不管它嗎?」

鍾魁笑道:「不管?怎麼不管。這位脾氣暴躁的水神娘娘,之所以不愛現身露面,就是一次次試圖搏殺此妖,已經有三次傷及金身根本。幾乎每三四十年,都要教訓一次這頭妖物,一百年中,甚至還會有一次真正的生死廝殺。最慘的一次,水神廟金身都出現裂縫了,碧游府也給淹沒了大半。」

陳平安更奇怪了,又問道:「朝廷不儘力圍剿它?大泉朝廷做不到的話,你們書院不管?」

鍾魁雙手抱住後腦勺,解釋道:「世事不簡單嘛。這頭水妖能夠活到今天,除了靠道行之外,還是靠它的腦子多些。再說了,桐葉洲中部這麼大,大伏書院就那麼點人,能夠打得死這條妖物的,就更少了。書院讀書人要修身養性,每天讀書做學問,很忙的,爭取做賢人,做君子,做聖人,做能夠在中土神洲那座文廟裏頭塑像的大聖人,讀書之外,事情就更多了。再說了,大泉王朝本就已經有一位君子待着了。」

陳平安點點頭,心中瞭然。

藕花福地那一趟遊歷,人間百態,盡收眼底。

鍾魁說早有書院君子坐鎮大泉王朝,陳平安被一點就透,想來那門戶之爭,書院亦有。

鍾魁接下來讓陳平安大開眼界,他指著河底那對燈籠說道:「你再瞪我一眼試試看?信不信我把你剝皮抽筋,送去給埋河水神當賀禮?」

那頭水妖緩緩退去,那些水鬼也隨之散去。

陳平安問道:「賀禮?」

鍾魁點頭道:「我之所以來此,是因為得到消息,埋河碧游府要破格升為碧游宮,大泉劉氏這個決定,我們書院默認了。其實本來大泉王朝是沒這個資格敕封『宮』的,估計是蜃景城那位君子用以亡羊補牢的手筆吧。」

一位獲得「正統」二字的江河水神,必須先要獲得朝廷認可,君主頒旨冊封,禮部賜下金書玉牒、銀簽鐵券,載入一國朝廷譜牒后,才有資格立祠廟、塑金身,受人間香火。與此同時,還要獲得一洲鄰近書院的點頭認可,不然依舊屬於一洲淫祠之列。一些個地方水神的小廟可以不在乎,但是大的水神廟,卻視為大道不全,會竭力懇請皇帝向儒家書院求來一部聖賢典籍,供奉起來,共受香火。

至於那部儒家典籍是哪位聖人的著作,可以酌情而定。一般都是書院看着給,但也有極少數腰桿硬、犟脾氣的水神,會自己挑明了討要某位聖人的某部典籍。

不過這種情況屈指可數,在桐葉洲更是千年難遇,敢跟浩然天下七十二座書院較勁的一根筋水神,怎麼可能多?

鍾魁沒有告訴陳平安所有真相,他之所以暫時離開狐兒鎮,湊這個熱鬧,就在於碧游府那個出了名暴躁的水神娘娘,非但沒有因為即將由府升宮而受寵若驚,對大泉劉氏和大伏書院感激涕零,反而揚言要某本聖人典籍坐鎮水神宮,不然她會繼續懸掛那塊「碧游府」匾額。

而那本聖賢典籍,如今可與「聖賢」半點不沾邊了,這才是最讓大泉劉氏崩潰的地方。

因為那本書,出自昔年文聖之手。

鍾魁一聽是這麼場鬧劇,就覺得這趟碧游府之行,自己是非來不可了,只是他沒有想到會遇上陰神遠遊的陳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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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來·第二輯(8-14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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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下筆有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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