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真先生也

第三章 真先生也

●●●

第三章真先生也

一更人二更火三更鬼遊盪,四更賊五更雞鳴天下白。

今夜三更時分,埋河水中陰氣森森。驛館這邊,興許是因為有姚家鐵騎坐鎮其中,兵戈肅殺,無形中擋住了那份瘮人氣息。

姚近之在屋內練習金錢課,俗稱火珠林,是山上秘法之一。說是秘法,其實不算真正入流,姚近之是年幼時在書樓偶然所得,這些年只當作消遣之舉。金錢課以三枚銅錢擲地問卜,或是六錢問課法,以六枚銅錢置於竹筒內,丟出銅錢后看正反,問前程,斷吉凶。這方法時靈時不靈,姚近之其實自己都不太信這個。

今天她以三錢問自己此行入京的前程,大吉。又以六錢問課法,測驗大泉劉氏的國祚長短。

事後一枚枚收起銅錢,姚近之滿臉疑惑,百思不得其解,只得自嘲一句不問蒼生問鬼神,本就不對。她不再煩惱這兩次結果,起身來到窗口,看到姚嶺之正在練刀。再遠一些,一間屋子還亮着燈火,不用猜,也知道是姚仙之在挑燈夜讀兵書。

她坐回桌旁,想着接下來可以經常去找那位盧先生下棋,可以給那個叫裴錢的小姑娘送幾樣精巧小物件,還要找個機會,送給那位年輕供奉一樣合乎分寸的東西。身為女子,她看得出那個邵淵然眼神深處隱藏着的話語,只是她明明看穿了,卻假裝不懂罷了。

此次北行,一直以來,她就只與那位年輕道士說了兩三句話而已,以及一次故意地望向那人背影。而那位年輕供奉,說來好笑,自以為在她面前神色淡漠,便能掩藏一切。她可以肯定,那次自己「無意」中的凝望,足以讓一位志向高遠的修道之人,心生漣漪了。姚近之一直堅信,這比千言萬語還要來得有分量。何況人之言語,本身就從不在多,入不入耳是一回事,落不落在他人心頭,又是一回事。女子容貌佳者,男子權勢重者,先天便有優勢。

姚近之一想到這裏,便有些小小的抑鬱。為何某人能夠真正心平氣和地與自己相處?

從深夜直到天將大亮,朱斂一直待在埋河畔,徘徊不去。

昨夜怪事連連,先是小丫頭裴錢信口雌黃,說是看到河上有一座金橋;然後陳平安停了劍爐立樁,說是要他和裴錢先回驛站,說完轉身就躍入埋河水中,裴錢二話不說就跟着跳了進去;之後埋河中莫名其妙出現了一個漩渦,河面上靈氣盎然,讓朱斂有些不適,那漩渦將陳平安和裴錢裹挾其中,驟然出現,驟然消失,只留給朱斂一個矮小女子的模糊身影。

聽說桐葉洲只是這座浩然天下的九大洲之一。

天地廣袤,何其大也;修道之人,何其高也。

早先朱斂心情有些鬱郁,他就像個富甲一方的縣城豪紳,突然進入京城,發現自己兜里那點銀子,什麼都買不起,到底還是有些失落的。只不過這點小心思,朱斂收拾得很快,很乾凈,反而生出滿腔豪氣和鬥志。別看朱斂成天笑眯眯,跟在陳平安屁股後頭鞍前馬後,可這些天武道修為上的勇猛精進,一刻都沒有耽擱。

其餘三人,也不比朱斂遜色。魏羨在仔細審視着這座天下,於細微處見天地;隋右邊在車廂內閉關悟劍;盧白象更是天縱奇才,琴棋書畫,無所不精。

這就是朱魏隋盧四人,最無形的優勢所在。

無一例外,他們都曾無敵於人間,作為純粹武夫,心境近乎無瑕,最當得起「純粹」二字。

四人之間,又暗自較勁,七境瓶頸,就看誰最早打破了。

只要躋身了武夫金身境,第八遠遊境和第九山巔境,對他們而言再無大門檻,就只是時間長短而已。

朱斂抬頭看了眼天色,開始沿着原路返回,手心掂量著一塊鵝卵石,輕輕摩挲,不斷有碎屑被河邊清風吹拂而散。

四人除了武道瓶頸之外,自然誰都對自身枷鎖心懷不滿,別忘了魏羨是南苑國的開國皇帝,盧白象是魔教的開山鼻祖,隋右邊更是連福地規矩都想要一劍打破的女子劍仙。要說這四人對那個手持四幅畫卷的年輕人心悅誠服,心甘情願當牛做馬,別說陳平安,恐怕那個名叫裴錢的孩子都不相信。

只是客棧一役,這四人對陳平安印象深刻。

朱斂攥緊手心石子,喃喃自語:「看那陳平安如今自然流露出來的態度,盧白象應該是最早吐露真相之人,所以兩人才會如此親近輕鬆?」

鍾魁畫完那張符膽驚艷的鎮劍符,與他先生一前一後離開埋河,碧游府的山水氣運逐漸趨於穩定,那名妙齡女婢帶着裴錢返回大廳。

裴錢先前在影壁那邊,剛將那捧埋河水精丟回影壁,結果就看到上面香火紊亂、河水翻滾的畫面,好像下一刻河水就要湧出石壁,水淹府邸。裴錢嚇了一大跳,嚷嚷着要回陳平安身邊待着,可那名早年冤死埋河的水鬼婢女,當時被水神娘娘運用神通趕出了府邸,因此裴錢只能孤零零站在影壁那邊,號啕大哭,哭得嗓子都啞了。

這會兒返回大廳,裴錢臉上還帶着淚痕,怯生生站在門檻那邊,沒敢進門。她這點眼力見兒還是有的,知道陳平安在跟人談正事,若是這次又是她闖禍,惹惱了陳平安,上次有鍾魁幫忙說情,這次可沒誰為她仗義執言了。

陳平安轉頭問道:「怎麼了?」

裴錢一溜煙跑進大廳,在陳平安旁邊的椅子上端正坐好,有些委屈和心虛,道:「我剛把那捧水還給影壁,不曉得緣由,就地動山搖的。陳平安,我真不是有意的啊,你可不許生氣。」

陳平安一彈指打在裴錢額頭上,笑道:「你還知道怕啊?」

裴錢一看,心中大定,那嚇人異象,多半跟她沒關係,底氣一足,腰桿立即就硬了,此時見酒桌上香味撲鼻,實在嘴饞,記起以前在藕花福地聽天橋底下的說書先生說那些志怪故事,總講什麼水底龍宮和神仙府邸里的一杯酒一顆桃子,吃了后就能增長壽命,便試探性問道:「我能喝一小口酒嗎?」

陳平安一瞪眼,裴錢立即故作恍然道:「我年紀還小哩,喝什麼酒,還是陳平安你多喝一些吧。」

生性豪爽的水神娘娘,被這鬼靈精怪的小閨女逗得樂不可支,對裴錢道:「府上還有不少百年陳釀的水花酒,回頭我送你一壇。至於陳平安是搶走了自己喝,還是給你剩下點,我可就管不著了。」

裴錢待在陳平安身邊,可就天不怕地不怕了,老氣橫秋道:「真要送我酒的話,我是要謝你的,但是我如今年紀還小,喝不得酒,否則會耽誤讀書識字。到了能夠喝酒的時候,我們再來你家中做客,到時候你可莫要小氣,否則就對不住你的神仙身份了。」

水神娘娘嘖嘖稱奇,仔細打量起裴錢的眉眼,越看越心動,對陳平安半真半假道:「好有靈氣的小姑娘,不然讓她留在碧游府吧,我幫你照顧她,以後我這碧游府的埋河水神娘娘位置,就給她了。我保證傾囊相授,再給她煉化兩件法寶,最多兩百年,她就可以成為大泉王朝最有實力的水神。」

裴錢慌慌張張站起身,大怒道:「不許胡說八道,我還要去東寶瓶洲龍泉郡,幫忙給我家老宅子貼春聯呢!」

陳平安婉言謝絕了水神娘娘的提議,不把裴錢帶在身邊,實在是不放心。

水神娘娘也未強求,不過方才那些言語,還真不是開玩笑。若是被自己一眼相中資質的裴錢留在了碧游府,她還真會竭盡全力讓小姑娘繼承埋河水神神位,幫小姑娘儘力鑄造煉化兩件法寶品秩的兵器,再違背點心性,與大泉王朝和大伏書院虛與委蛇,為碧游府贏得一個「宮」字,那麼她就可以放開手腳,去宰了那頭作祟埋河兩百多年的大妖,哪怕玉石俱焚,到底是一樁造福兩岸九十萬百姓的功德,對得起從文聖老爺書上讀出來的聖賢道理了。

至於她這位水神娘娘,為何對裴錢如此有「眼緣」,裏面更有學問。

作為長久坐鎮一方水土的神祇,埋河水神本身福緣極大,否則也無法從一塊無人問津的祈雨石碑上,悟出了一門作為上五境修士大道之本的仙術口訣。方才她運用神靈的望氣之法仔細察看,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她自己已算是世上僥倖擁有金形之姿中的佼佼者,而眼前這個黝黑瘦小的小姑娘,竟然比她還要出類拔萃,是頭等的神靈之身,通俗說來,就是不當個享受香火的山水神祇,那就是暴殄天物聖所哀了。

所謂的金形之姿,有點類似劍修的先天劍坯、佛家的佛子,得天獨厚,若在某條正確大道上修行,則一日千里。世上相術中有一門稱斤論兩,專看一人骨氣有幾斤幾兩重,金形之姿,就是世間最重的一種。金形之人,多先天體態瘦小,卻骨頭極硬,性情強悍,易急躁,殺伐果決,尤其是五行之中金主肅殺,自有威嚴,故而天生官將之材。

其實這位水神娘娘的眼力雖好,卻仍是不夠好。

裴錢資質之出眾,早已高出五行範疇之外,所以朱斂觀裴錢,也會覺得小丫頭是個習武天才。甚至連先前購買銅錢的姚近之,心中思量,都覺得小丫頭興許會是個術算人才,只要跟隨自己研習占卜算卦,定能夠事半功倍。

唯獨君子鍾魁,看得更加全面和深遠。

只可惜裴錢遇上了陳平安,道理也不跟她說,至於習武或是修道,裴錢更是想也別想。

這個丫頭片子,如今跟隨陳平安一起跋山涉水,只要額頭上能夠貼著一張價值一棟大宅子的符籙,就已經歡天喜地,走路不覺得累了。

這大概就是一物降一物。

裴錢跟隨朱斂練武也好,留在碧游府當下一任埋河水神也罷,不管成就有多高,都不用奢望她會對朱斂、水神娘娘感恩,說不定哪天起了衝突,一巴掌就把他們拍死了,事後她還覺得理所當然:你們惹惱了我,我本事又比你大,不打殺了你們,難不成還留在身邊礙眼?

只是到了陳平安這邊,裴錢的心思念頭,則大不相同,可謂獨一份了。不過兩人只緣身在此山中,皆渾然不自知罷了。

水神娘娘揮揮手,婢女默默退去,她這才問道:「陳平安,我是爽快人,你更是,不然鍾魁不會與你如此人情往來,那我就有話直說了?」

陳平安點點頭:「水神娘娘只管直說。」

水神娘娘神色凝重,似乎在醞釀措辭,有大事相商。

陳平安不知何故,照理說府升宮一事,鍾魁已經幫忙敲定,碧游府不該有什麼難事才對,可既然她如此嚴肅,陳平安就靜等下文。

她緩緩問道:「陳平安,你見過了文聖老爺,那麼文聖老爺是不是出口成章,一字一句,都會讓人佩服得五體投地,令人高山仰止?聽了那些深入淺出的大道至理,就會心生『我輩晚生只管砰砰磕頭』的想法?」

桌對面的水神娘娘,神采飛揚。

陳平安虧得沒喝酒,不然真要將一口酒水當場噴出。

裴錢不知道水神娘娘所說的文聖老爺是誰,但是聽口氣好像陳平安認識那個挺厲害的老頭兒,她便覺得與有榮焉,雙臂抱胸,很是驕傲。

陳平安喝了口養劍葫蘆里的碧游府百年水花酒,猶豫了一下,不忍心破壞水神娘娘心目中文聖老秀才的偉岸形象,挑選著詞說道:「老先生自然學問極大,脾氣絕好,待人和善,從不拿捏架子,出門在外,很……平易近人。」

能不平易近人嗎?平易近人換成貌不驚人更合適,比在客棧中的鐘魁還不如,個子小小的,遊歷天下,就是那副窮酸老書生的模樣。喜歡拐人喝酒,喝酒喜歡裝醉賴賬,酒品也不太好。

可這些實話,陳平安不忍心說與水神娘娘,怕她一個不小心,真就道心崩碎了。

水神娘娘這次乾脆不用大白碗喝酒了,直接拎起那酒罈,仰頭灌了一大口,嘆道:「文聖老爺果真是如我所想這般……蒼天在上!學問通天,卻又悲天憫人,行走人間,和和氣氣,善待世人。文聖老爺當年竟然只在中土神洲那座文廟排在第四,不得陪祀在至聖先師左右,豈有此理!」

水神娘娘喋喋不休,不停為自己敬仰萬分的文聖老爺打抱不平。

陳平安並未搭話,卻想起了很多真正的讀書人,以及嚮往讀書人的人:齊先生的先生,齊先生,藕花福地很像齊先生的種秋,他陳平安,以及很像自己的那個孩子曹晴朗。

世間萬般講理與不講理,終歸會落在一處,此心安處是吾鄉。

陳平安不說話,只是喝酒。如此好喝的酒,那般美好的人和事,文聖老秀才的順序之說,齊先生的不失望,種秋的問心無愧,曹晴朗懷揣著的希望……他陳平安今天肯定喝不成爛酒鬼,說不定像阿良所說,真能喝成了酒仙呢。

一個自顧自說話,一個自顧自遐想,都肆意喝着酒,不用人勸。

碧游府的水花酒,所謂窖藏,那可是藏在埋河水精之中,一放百年,自然陳釀甘醇,入口容易,可後勁不小。

水神娘娘是真喝酒醉了,盤腿坐在椅子上,腦袋搖搖晃晃,說自己羨慕死了陳平安,見過文聖老爺,還跟文聖老爺那麼熟悉,這輩子得了大圓滿,她就沒這份幸運,每天只能端坐在神台上。水神廟看似香火瀰漫,比蜃景城還要香火旺盛,可是香火之中,夾雜着那麼多的私心私慾,求財求富貴,求子求權勢,她都不喜歡。她就想跟文聖老爺當面問上一問,聖人們的道理說了那麼多,文廟已經樹立了那麼多尊神像,飽讀聖賢書的讀書人多如牛毛,為何世道還是這麼不堪,總是讓人越來越失望,讓她對人間越來越喜歡不起來。

水神娘娘掰着手指頭說着一句句文聖老爺的書中經典,埋怨這麼好的道理,世人都不願意學,是不是文聖老爺你的學問太高了,世人根本摸不著?最後她雙手撓頭,茫然不已。

裴錢翻著白眼,暗想:得嘞,以後自個兒還是不要喝酒了,若是像這位娘娘這般瘋瘋癲癲的,實在太可笑了。

陳平安喝酒有一點最好,在醉死拉倒那一刻之前,總是越喝眼神越明亮,整個人煥然一新,眉眼飛揚,如拳法不再是收而是放,好似一身少年老成的暮氣都讓酒氣壓下了。

可這不意味着陳平安就真是越喝越清醒,而是喝醉了就會壓不住本性本心。打個比方說,喝酒之前,謹小慎微,如雙手始終捂住銅鏡鏡面,或是雙手護住一盞陋室燈火,不願讓外人瞧見,喝酒之後,便鬆開雙手,大放光明,照徹四方又何妨?

陳平安重重將養劍葫蘆擱在酒桌上,朗聲道:「文聖老先生的學問怎麼就太高了不管用?管用得很!我就要與你說一說。此學說,放之四海而皆準,善人能學,惡人也可以學;帝王將相能學,販夫走卒能學;山上神仙也能學,妖魔鬼祟可學,山水神祇亦可學!至於是否願意學以致用,那是學了之後的事情,先學了這門學問,便是裨益!」

陳平安下意識學那君子鍾魁,更學那學塾授業的齊先生,正襟危坐,接着道:「學了世間真學問,便可心田有那源頭活水來!我覺得老先生這門學問,闡述那『順序』二字,就是大學問,真學問,人人可學!你學不學?」

水神娘娘眼神恍惚,昏昏沉沉,一拍桌子道:「你說了我便學學看!」

陳平安身體微微前傾,以手指在桌上寫下「順序」二字,道:「這門學問宗旨,是這『順序』二字!在禮儀規矩的秩序之外,別開生面,又有一條大江大河,恩澤蒼生!我陳平安所學不深也不多,只說我知道之事,曉得之理,無錯之話!我現在便用老先生那晚與我所說內容,先與你說這順序之說的開宗明義!」

一五一十,陳平安將那晚老夫子坐而論道、提綱挈領的開篇內容,仔仔細細說了一遍。幸虧陳平安記憶好,哪怕喝醉了酒,依然沒差。

第一篇,分先後。世間事皆有來龍去脈,不可跳過任何一個環節,只揀選自己想要的來講道理,不然世間萬事,永遠說不清對錯,那還怎麼真正講理?難不成各說各話,道理說不通之後,仍是只能靠拳頭說話?大謬矣!

第二篇,審大小。對錯有大小之分,便需要將法家之善法和術家之術算這兩把尺子借來一用。

第三篇,定善惡。以禮儀規矩作為根本準繩,結合各地鄉土風俗人情,以及人心道德,定人是非和功過,捫心自問善與惡。

第四篇,知行合一!錯則改之,無則加勉。

僅是這四篇內容,詳細鋪陳開來,陳平安就說了一個時辰之久。

「這門順序學問,是頂好的學問,可想要起而行之,處處合乎學問宗旨,何其難也!

「之前不知道為何文聖老先生要勸我喝酒;不知為何左右一劍劈掉雨師神像,講也不講道理,就又一劍剷平了蛟龍溝;更不知道為何鍾魁身為君子卻如此不像一個書院君子;為何心相寺老和尚會說這個世界虧欠著好人;為何老道人帶着我看遍藕花福地,總是好人難得好報,惡人難獲惡報。」

在說道理的過程中,陳平安常想要將學問與處事並舉,做到言行合一,可是說着說着就會開始自我否定,告訴桌對面那位聚精會神豎耳聆聽的水神娘娘,他覺得自己琢磨出的道理仍是太小,尤其大是大非之外的複雜善惡、細微人心,遠遠沒有資格去蓋棺定論。

陳平安坐在那裏,很多時候都在自言自語。

又是一個多時辰,光陰如碧游府外的江水緩緩流逝。水神娘娘早已站起身,恭敬肅立,微微躬著身子,如學生聆聽夫子教誨,銘記在心,不敢錯過一字一句。

裴錢趴在桌上,臉頰貼著桌面,望着一口氣跟別人說了那麼多大道理的陳平安,好像聽進去了,又好像心不在焉。

陳平安說他之前不明白很多事情,其實小女孩裴錢也不明白,更不明白。

為何天大地大,對誰都講理、和氣的陳平安,獨獨對她那麼不好,對她脾氣最惡劣?可她還是會覺得待在他身邊好,比起當年她一個人在南苑國京城像個小小的孤魂野鬼,年復一年飄來盪去,總覺得哪天凍死了餓死了就拉倒,要好太多了,所以她哪怕挨罵挨打,也覺得……沒什麼委屈。

陳平安會看到世間種種別人的好,裴錢只願意看到世間種種他人的惡。

碧游府邸那塊匾額上的三個金字,光彩奪目,金光流溢。府內一眾人鬼或驚駭或驚喜地發現,整座府邸處處是淡金色的光在如水流淌。

碧游府外的埋河之水,在月輝照耀之下,波光粼粼,尤為皎潔。許多戾氣難消的冤死水鬼,不由自主地從陰沉河底游上河面,沐浴在月色下,然後又紛紛消散,如獲解脫。

埋河畔的水神祠廟內,在外等待天明開門燒頭香的善男信女們,喧嘩大起,原來祠廟內那尊水神娘娘的金身神像脫離其泥塑金身,驀然拔地而起,高達十數丈,俯瞰人間,而那尊泥塑金身上的「金身」二字,變得越發名副其實,威嚴之外,神氣凜然。

埋河深處,那頭距離金丹境只差絲毫的大妖,隱匿在河底一處老巢,本該最為舒適愜意,這一刻竟是彷彿置身於油鍋之中,煎熬萬分。不得已,它迅猛衝出老巢,大聲咆哮著,掀起滔天大浪,沿着埋河水流瘋狂往上游逃匿而去。

天微微亮,碧游府大廳內,水神娘娘衣袖飄搖,渾身金色光彩流轉不定,尤其是心胸之間,有一枚金色丹丸滴溜溜旋轉,映照得整座大廳金光遠勝燭光。

書上有雲,朝聞道,夕死可矣。她不承想自己還有這份齊天洪福,竟能夜聞大道,朝結金丹!

水神娘娘對眼前這位年輕男子感恩戴德,鞠躬到底,喜極而泣道:「既然小夫子是文聖老爺的嫡傳弟子,為何騙我?」

水神娘娘說完之後,久久沒有得到答案,抬起頭一看,哭笑不得,原來那位小夫子竟然已經坐着熟睡過去,唯有微微鼾聲。

她會心一笑,小夫子這份自在和寬心,瞧著不太講究,可在她眼中,比那「十步一殺人,千里不留行」的人間豪傑,毫不遜色。

這位埋河水神想了想,就要去背起陳平安,送他往府邸雅舍休息,不承想裴錢如臨大敵,趕忙護在陳平安身邊,問道:「你要幹嗎?」

水神娘娘翻白眼道:「難不成要他在這兒睡到日上三竿?總得有張舒服的大床讓他躺着吧,不然我碧游府還談什麼待客之道。」

裴錢「哦」了一聲,叮囑道:「那你小心些,別吵醒了我爹。」同時裴錢還小心翼翼將那隻養劍葫蘆,重新懸掛在了陳平安腰邊。

要是弄丟了這隻養劍葫蘆,估計自己不被陳平安打死,也會被罵死。

沒辦法,在陳平安心中,就數她最不值錢了。

水神娘娘沒跟小閨女計較稱呼,她自然一眼看出,陳小夫子跟小姑娘絕對沒血緣關係,至於為何一大一小會一起結伴遊歷江湖,估計就是緣分吧。緣聚緣散,緣來緣去,最是妙不可言,就像今夜到今晨,誰能想像,初次蒞臨碧游府的陳平安,就給她帶來如此之大的機緣?須知山水神靈進階,除了朝廷敕封、皇帝下旨,以一國氣運換取某位神祇的神位登高之外,就只能一點一滴,收取祠廟內善男信女、心誠香客們一錢、一兩、一斤的香火精華,比起練氣士和純粹武夫,更難精進。

水神娘娘動作輕柔,背起了這個天底下酒品第一好的年輕人。他並不重,她也沒有運用神通,縮地成寸,直接去往小院,而是背着陳平安,一步步走去,這對於急性子的埋河水神來說,是破天荒的耐心了。她很好奇,這麼個年輕人,肚子裏怎麼就裝有那麼大的學問?怎麼就能夠被文聖老爺和齊靜春視為文脈繼承人?那會兒,他應該還是個少年吧?

若真是少年聞道的話,那得是多好的出身,多好的天賦才行?難道是那傳說中神靈轉世、生而知之的天之驕子?可轉念一想,她又覺得不對。文聖老爺什麼天才沒見過,應該不會如她這麼俗氣。

裴錢走在水神娘娘身邊,一直在仰頭打量着她的臉色,看這位府邸主人笑得有些古怪,小女孩終於忍不住問道:「你該不會是喜歡上我爹了吧?」

水神娘娘搖頭柔聲道:「不會,我既不喜歡,也覺得配不上。如果一定要選一個世上讀書人,作為相濡以沫的夫君,我啊,大概還是更喜歡那個邋遢君子,嫁給這般男子為人婦,才能過日子。陳公子這樣的,難。」

如果水神娘娘喜歡上了陳平安,裴錢會生氣,可當她聽說水神娘娘不喜歡陳平安,她就更生氣了,脫口而出道:「你眼瞎啊!」

水神娘娘轉頭看了眼氣鼓鼓的小丫頭,笑道:「哎喲,難道天底下的女子,都要喜歡陳平安,才算不眼瞎?」

裴錢冷哼一聲,一副「你這娘們頭髮長見識短,我才不與你廢話」的驕橫表情。

水神娘娘本就心情舒暢,見着了裴錢這副模樣,更是笑出聲來。覺得自己被小瞧了的裴錢便越發氣憤,恨恨道:「笑什麼笑,我爹是你恩人,我是他女兒,我就是你的小恩人,你放尊重些!」

水神娘娘腳步輕緩,輕聲問道:「不然我送你一份謝禮?」

裴錢眼睛一亮,只是很快黯然,有氣無力道:「算了吧,你自己送陳平安,我可不敢胡亂收禮。不然他醒了后,肯定又得嫌棄我沒家教,不懂禮數了。好心當成驢肝肺,我何苦來哉?你說是不是?」

水神娘娘忍俊不禁,好不容易才憋住笑意,一本正經道:「沒事,我自有貴重之物要贈送陳平安,你呢,既然是『陳平安女兒』,我作為半個長輩,初次見面,送些東西給你,哪怕你偷偷藏着,不給陳平安發現,也並不過分,又不算大是大非。再說了,你又不會拿去為非作歹,要是事後陳平安曉得了,最多罵你幾句,不痛不癢的,怕什麼?」

裴錢略微心動,只是很快就嗤笑道:「你怎麼知道我不做壞事?我壞得很哩,我要是得了什麼厲害至極的仙家寶貝,或是學了了不得的神仙術法,我見誰不順眼,一照面就咔嚓了他們,比那個姓朱的大壞蛋、老東西,還有那個名字叫『右邊』、整天板著一張臭臉的丑娘們,殺人更利索,就跟我平時餓了吃飯一樣,眨眼工夫,就要再盛一大碗白米飯了!陳平安都攔不住!不過呢,到時候陳平安打不過我的話,我會照顧一下他的面子。」

小女孩越說越開心,說得水神娘娘心驚膽戰。直到這一刻,她才意識到陳平安帶了怎麼個小怪胎,竟然把殺人一事,說得跟吃飯一樣,而且不是懵懂稚童喜歡故作駭人言論那種。

水神娘娘變了眼神,再次仔細觀察裴錢。

裴錢突然怒道:「你這水神娘娘,真是壞心眼,恩將仇報!你是不是故意坑害我,一門心思想要陳平安瞅見我犯了大錯,把我趕出家門,你好趁機當好人收留我,要我在這碧游府給你當個端茶送水的小丫鬟?」

水神娘娘默不作聲,一邊背着酣睡的陳平安,一邊低頭打量著黝黑嬌小的小女孩。她故意讓自己眼神冰冷,既刻意掩飾,又有些泄露,笑問道:「你就這麼看我?」

果然,裴錢立即就退後一步,故作輕鬆,笑道:「水神娘娘,我跟你開玩笑呢。」

水神娘娘心中瞭然,這個擁有金形天姿的小姑娘,來頭絕對不小,而且幾乎不用奢望自己能夠駕馭此人的心性。

水神娘娘沒來由想起了當初裴錢捧水而至,陳平安輕輕一句,小姑娘立即就原路返回,放回那捧水精,而且好像全然順乎本心,沒有半點違逆的意思。水神娘娘終於咀嚼出一些苗頭,然後在心中對背上的年輕人讚歎一聲。

裴錢樂了,道:「你方才嚇唬我呢。」

水神娘娘有些無奈了,小丫頭果真有洞悉人心起伏的敏銳直覺?這要是有人跟她朝夕相處,得多累?

水神娘娘將陳平安送到碧游府一棟最雅緻的獨棟小院,院門房門皆自行打開,把他放在被褥華貴的床榻上,裴錢嚷着讓開讓開,幫着陳平安脫了靴子,再蓋好被子,這才一屁股坐在床邊,瞪着水神娘娘,後者笑道:「你有你睡覺的地兒,我這就帶你去。」

裴錢使勁搖頭道:「我得替我爹守夜,防著壞人。」

水神娘娘道:「行了,別想着拍馬屁了,陳平安真的睡著了。」

裴錢將信將疑,回頭看了眼陳平安,這才起身,笑嘻嘻道:「那帶我去眯一會兒,困死我了。不過千萬記得我爹醒了,就立即叫醒我,我們還急着趕路呢,說好了天亮之後跟上大隊伍的,我爹向來說話算數。」

水神娘娘算是徹底服了這個人小鬼大的傢伙了,帶着裴錢離開屋子后,好奇問道:「大隊伍?怎麼回事?」

裴錢猶豫了一下,大致說了一下姚家隊伍的情況。

水神娘娘點點頭,道:「沒問題,你們安心睡兩個時辰,到時候我像昨夜那樣,一下子就將你們送到埋河上游。」

裴錢這才放心,跟着這位極其有錢的「矮冬瓜」女子,一起去往附近的一間院子。她嘴上挑三揀四,滿臉嫌棄,可心裏頭早已羨慕得一塌糊塗,心想着以後自己有了大把銀子,一定要有這麼大的宅子,這麼富貴氣派的屋子,還要用金子銀子鋪地,再在屋子裏貼滿那些黃紙符籙!

安置好陳平安和鬼精鬼精的小姑娘,水神娘娘一步就來到了碧游府大門外,抬頭看着那匾額,怔怔出神。又一步倒退跨出,瞬間來到了供奉有她金身的水神祠廟內,距離開門迎接香客還有約莫一刻鐘,她大步走入主殿內。

先前她結成金丹,天生異象,使得門外數百香客們納頭便拜,心誠至極,她在遠處碧游府內,亦是心生感應,對於神道香火,略有所悟。

大殿內神台上的那尊泥塑金身,已經恢復原樣,不再神光外露,照耀埋河。神像其實與她本人相貌只有四五分相似,而且神像女子身材婀娜,衣袖飄舉,線條靈動,如神人身披天衣。她一直覺得神像過於美化自己的形容姿色了,完全就不是自己,只不過這就是山水神祇祠廟塑像的規矩。

此水神廟最早的一位廟祝婦人,是溺水被水神娘娘所救,之後便死心塌地,舍了俗世的富貴身份,在水神廟擔任了廟祝,一做就是五十年,從一個年輕婦人,慢慢變成了白髮老嫗,因為沒有修行資質,活到八十高齡便去世了。正是這位廟祝,勤勤勉勉,行走四方,幫着水神娘娘收攏信徒,年復一年開設粥鋪救濟百姓。彌留之際,老嫗握住了水神娘娘如羊脂美玉的縴手,沙啞笑道「娘娘還是這般好看,金身神像還是匠人手藝不精,不及娘娘容顏萬一,是她這個廟祝當得差了」。最後老嫗淚眼婆娑,詢問水神娘娘一句話,四個字而已:「可曾消了?」

不等水神娘娘給出答案,老嫗就去世了。

那位至死也虔誠的廟祝,其實不是一開始便是世人眼中的好人。她年輕的時候,男人行商,經常出門在外,她耐不住寂寞,便勾搭了別的男人。事情敗露后,更是勾結野漢子害死了丈夫,之後成功改嫁,還霸佔了前夫所有家產,快活了幾年後,因惡緣而聚,由惡報而散,一次踏春郊遊,被見異思遷的男人打得半死,丟入埋河水中,剛好被那會兒才是埋河一座淫祠小小水神的娘娘救起。

凡此種種,這位水神娘娘始終不得解惑,直到讀到了文聖老爺的道德文章,說那人性本惡,教化向善,埋河水神才幡然醒悟。

身為埋河水神,可以憑藉香火照見人心,原本她對人心醜陋深惡痛絕,甚至還會排斥那些裊裊香火,總覺得每次讓人許願靈驗,自己就多一絲惡業纏身。在那之後,她的心境才開始有所轉變,統轄埋河水域,鎮之以威,震懾惡念,同時聯手埋河兩岸的數個城池的城隍爺,數次顯靈,對朝廷祈雨一事,不遺餘力施展神通,哪怕拼着道行衰減,金身黯淡,都要爭取有求必應,不管香火是善念還是貪念,至少先做到讓自己問心無愧。

可數百年光陰,歲月悠悠,總有耐心耗盡的時候,她開始越來越少走入水神祠廟,越來越喜歡待在那座閉門謝客的碧游府,憑藉那道仙人口訣,潛心煉化一件又一件兵器,以此打發枯燥乏味的神祇生涯。還有一個更重要的內幕,是因為那門上古傳承的法訣,不但可以煉器,還可煉埋河之水,更可煉人間香火,真正是一法通萬法通的仙家大神通。

原本以為那個名叫裴錢的小姑娘,既然有緣來此,資質又如此之好,說不定就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可以繼承自己的神位與這份無上道訣,只可惜事實好像並非如此,那就只能再等了。神位傳承,與練氣士收徒如出一轍,從來不是小事,一著不慎,不但弟子遭災,師父也會被牽連得身死道消,要麼就是教出一個養不熟的白眼狼,離經叛道,欺師滅祖。比如她最仰慕欽佩的文聖老爺,學問多高多大不也一樣教出個崔瀺?

晨曦從窗戶灑入主殿內的地面,水神娘娘收回視線,輕輕發出一聲嘆息。廟祝老嫗站在門口,佈滿皺褶的蒼老臉龐上掛着一大把激動欣喜的老淚,委實是知道了天大的喜訊的樣子。

水神娘娘一人得道神位登高,埋河水神祠廟眾人自然是跟着雞犬升天了。從今往後,不但那頭水妖要夾着尾巴,再不敢興風作浪,而且從刺史府邸、郡守府邸再到各地縣衙,恐怕人人都要換上一副更加恭敬的嘴臉了,便是那個自恃恩人身份的倨傲刺史老爺,說不定以後都要客氣許多。

廟祝老嫗忐忑問道:「娘娘,咱們埋河附近的城隍爺、土地公,以及一些小河河伯,幾乎都趕來給娘娘道賀了。他們曉得娘娘的脾氣,不敢叨擾碧游府,都備好了重禮,在這廟外邊候着呢,見還是不見?若是娘娘乏了,我可以幫着推託一二,他們是不敢說什麼的。」

水神娘娘淡然道:「我還有點時間,見見他們吧。庇護一方山水氣運,教化轄境九十萬百姓,不是我們一座水神廟可以做到的,需要同心協力。」

老嫗心中驚訝萬分,不知為何這位憊懶的水神娘娘突然轉了性子,可到底是好事一樁,立即領命轉身去傳諭。

只要娘娘願意花些心思,招徠各方山水神祇,埋河水神廟,定然可以一呼百應,成為名副其實的大泉水神廟第一!

自那位初代廟祝女子死後,埋河水神廟祝已經換了一位又一位,可水神娘娘始終都沒有什麼感情,來來往往,生生死死,就只是那樣了。

此時此刻,獨自一人的水神娘娘,好似在與一位故人對話,笑道:「聽說蜃景城有兩戶人家最擅長塑造神像,張家樣號稱面短而艷,更添風采,曹家樣被譽為衣服飄舉,飄然欲仙。你覺得哪個更適合我一些?你會更喜歡哪一家的匠人?」她嘴角翹起,眯眼而笑,大手一揮,「你不用想了,哪家口氣大,開價高,就挑哪家,如今咱們可不用愁錢了!」

拂曉時分,河畔驛館,老將軍姚鎮發現陳平安沒有出來吃早飯,便有些奇怪。朱斂笑呵呵解釋說少爺遊歷未歸,昨夜臨時起意,要去瞻仰埋河水神廟,老將軍不妨先行趕路,少爺一定會跟上。

姚鎮大笑着說這傢伙真是不仗義,早知如此,昨晚就該一起去的,耽擱一兩天行程算什麼。

朱斂沒有多說什麼,笑着退下,與盧白象三人坐在了一張桌子上。

盧白象望向他,朱斂搖頭笑道:「莫要問我,少爺當時並未要我跟隨,只說會儘早返回,讓我與驛館這邊打聲招呼。」

魏羨只是埋頭喝粥,下筷如飛。

隋右邊無論坐姿還是飲食,是四位「扈從」當中最有獨到氣韻的一個。便是姚家隨從鐵騎當中最沒心沒肺的,都覺得這位姿容絕美的背劍女子絕非俗人,不是任何一位大泉世家公子能夠擁有的扈從。

盧白象皺了皺眉頭。

朱斂微笑道:「怎麼,不放心我?我就算有那份心思,可有那本事嗎?」見盧白象不願與自己說話,朱斂笑意更濃。

坐在最角落的道門師徒尹妙峰和邵淵然對視一眼,並未就此言談半句,但是兩人心湖之間,各有聲音響起。

邵淵然喝着一碗小米粥,以心聲詢問道:「埋河水神廟後半夜的異象,會不會跟此人有關?」

尹妙峰答道:「說不定。照理來說,不太可能,畢竟那位水神娘娘引來的天地感應,是結成金丹的大氣象,君子鍾魁都未必有此能耐可以幫助她一二。只是這位來歷不明的陳公子,實在不可以常理揣度,我們無須理會,只要不是橫生枝節,我們就已經可以向大泉劉氏交差了。碧游府升不升宮,都有一位書院君子兜著,已是萬幸,如今埋河水神靠自己的本事進階,我們昨夜登門拜訪那一趟,其實也可以拿出來說道說道,沾沾光,說不定為師可以幫你要到一份好處。」

邵淵然點了點頭。他眼角餘光瞥了眼重新戴上帷帽的姚氏女子,不再說什麼。

姚仙之和姚嶺之雖然是姚家嫡系子孫,而且備受器重,可是一樣沒有資格跟爺爺姚鎮同桌,三個位置坐着的,都是跟隨姚鎮征戰大半輩子的老卒,無關品秩高低。姚鎮視為理所當然,三位百戰老卒也不覺得有何不妥。

姚仙之朝姚嶺之眨眨眼,努了努嘴。

姚嶺之問道:「做什麼?」

姚仙之壓低嗓音,問道:「你說陳公子是不是遇上了不開眼的傢伙,斬妖除魔大殺四方去了?你想啊,陳公子憑藉一己之力,打得埋河幾百里妖魔,一個個鬼哭狼嚎,這幅畫面,是不是特有英雄氣概?」

姚嶺之沒好氣道:「你還沒睡醒吧,喜歡白天做夢?」

姚仙之挑眉道:「你覺得陳公子做不到?」

姚嶺之說道:「我是覺得埋河沒那麼多鬼魅,畢竟有座水神廟壓着呢。」

姚仙之哈哈笑道:「我就說嘛,你其實心裏頭也相信陳公子是有這份能耐的。」

姚嶺之橫眉豎眼,斥道:「喝你的粥!」

姚仙之開心笑道:「今兒粥特別好喝!」

哪家少年郎,不仰慕那真豪傑。

陳平安猛然驚醒,從床上坐起身後,大汗淋漓,仔細思量一番,才稍稍心安幾分。記憶中,只說了文聖老先生的順序,並沒有過多涉及三四之爭,也沒有多說齊先生。不過即便如此,他決定等會兒見着了埋河水神娘娘,還是要提醒幾句,關起門來閑聊,可以言行無忌,開了門就不要再談論此事了,不然他陳平安可以一走了之,返回寶瓶洲,你水神娘娘的碧游府跟祠廟金身都是不可以挪窩的。

陳平安瞥了眼床底下的那雙靴子,愣了一下,竟是靴尖朝里擺放的,他搖搖頭,好嘛,生怕我不知道是你幫忙脫的靴子?真是一身的機靈勁兒,為何就不願意多花在讀書上?

離開屋子后,陳平安站在院中,約莫是辰時的尾巴上了,姚家隊伍應該早已起程,他和裴錢需要加緊趕路,不提去往驛館的三百里埋河水路,就已經耽擱了一個多時辰。

不過昨夜喝過那頓百年陳釀水花酒之後,此時神清氣爽,既是客棧大戰後身子骨痊癒得差不多了,更有心境上的輕鬆自如,就像一間老屋子,積攢了太多雜七雜八的物件,哪怕主人都視為寶貝,可若是哪天收拾齊整了,再一眼望去,肯定會更加順眼。

院門口那邊站着一個妙齡婢女,正是昨晚領着裴錢去看影壁的府邸水鬼,她對着陳平安嫣然一笑,道:「陳公子,娘娘要我在這邊候着,只等公子醒了,就領着去往昨夜喝酒的大廳。」

陳平安笑着快步走去,問道:「我帶來的那個小丫頭呢?」

婢女抿嘴而笑,小心解釋道:「那位小姐起得要早一些,只睡了不到一個時辰,就醒了,然後我帶着她逛了一趟碧游府。小姐活潑開朗,府中下人都很喜歡。」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還是直白問道:「她沒跟你們碧游府索要什麼吧?」

婢女趕緊搖頭道:「沒有沒有,真的沒有。」也是個不會撒謊的。

陳平安無奈道:「她討要了什麼,若是太過貴重,我們不會帶走,若是尋常之物,我可以付錢。」

婢女忐忑道:「她只要了些碧游府購自市井坊間的紙筆,說是她從今天起要學習畫符,還說這筆錢,她遲早會還給碧游府的。陳公子,只是些尋常紙筆,真不值錢,懇請公子別責怪小姐,不如公子就當是我送給小姐的禮物?公子不知道,我已經好些年沒有與人打交道了,小姐願意與我說話聊天,我很開心,就跟我還是活人時過年似的。」

陳平安笑道:「那我就當是你送給她的,不過到時候我讓她與你道聲謝。」

婢女笑逐顏開,側身施了個萬福,道:「公子善解人意,希望以後能夠常來咱們碧游府做客。」

陳平安見到了裴錢,她笑臉燦爛。陳平安問道:「就沒什麼想要說的?」

裴錢瞪了眼陳平安身後的女鬼,悻悻然從袖子裏拿出一支兔毫小楷毛筆,然後掀起外衣,原來將一大摞宣紙貼身藏着了。

她趕緊說道:「我與萱花姐姐說過了,這筆和紙是我跟碧游府借的,以後肯定還錢!只是怕你不答應,我便藏了起來。」

陳平安問道:「就算你將來掙了錢,知道寶瓶洲離著桐葉洲有多遠嗎?以後怎麼還?若是讓仙家渡口幫忙寄送,那些錢,你都可以在南苑國京城買棟宅子了。你保證能掙到這麼多銀子?」

裴錢一臉茫然。

陳平安冷笑道:「說不定就是知道這點,所以才說願意還錢吧?」

裴錢笑容尷尬,視線游移不定,就是不敢正視陳平安。

陳平安伸手過去。

裴錢哭喪著臉道:「不許打腦袋,不許扯耳朵,其他地方隨便打!」

陳平安氣笑道:「把筆紙交給我收起來,這位姐姐方才說了,是她當作離別禮物送給你的。」

裴錢將紙筆交給陳平安,望向那位捂嘴而笑的嬌俏女鬼,一副感激涕零的表情,道:「萱花姐姐,你人這麼好,不對,是當鬼當得這麼好,應該讓你當水神娘娘的。」

陳平安將物件收入養劍葫蘆內的方寸物中,瞥了眼裴錢,裴錢立即醒悟,對着婢女鞠躬致謝。

兩人一女鬼到了大廳,水神娘娘等候已久。

比起之前那個大大咧咧、有着江湖豪氣的埋河水神,今天她總算有點水神娘娘的架勢了,換上了一身類似朝廷誥命夫人的錦衣華服。

婢女萱花退去后,水神娘娘開門見山,沉聲道:「陳平安,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更何況是比天大的恩德,我得拿出點什麼給你,不然愧疚難安。我想了一下,碧游府並無能夠讓你瞧得上眼的物件,我自己煉化的那些兵器,品秩是還湊合,只是兩件法寶,都是我的本命物,給不了你,其餘兵器,品秩又不夠。話說回來,便是一股腦都給了你,還是不足以報恩,所以我想要將祠廟外那塊祈雨碑上的仙家煉化口訣贈予你。」水神娘娘掏出一枚玉簡,道:「希望你記下這門道訣后,最好立即銷毀,並非是我小氣,碑文所載,涉及一位上古仙人的證道根本,機緣大,因果也大,輕易外傳,不一定是好事,一旦承載不住,反而惹禍。」

陳平安二話不說,點了點頭,便笑着伸手接過,乾脆利落地收入飛劍十五當中。

水神娘娘訝異道:「不推脫一二,與我客氣幾句?你來我往,就更顯真情了啊。」

陳平安忍住笑,道:「實不相瞞,我還真需要一門上乘煉器口訣。當初莫名其妙就陰神夜遊了,念頭一起,就直奔你們水神廟,鍾魁說的機緣所在,應該就是這個。天予不取反受其咎。」

水神娘娘撓撓頭,道:「理是這個理,可總覺得缺了點什麼。你要是大義凜然地拒絕了,來一句君子行事不圖回報什麼的,我再一哭二鬧三上吊,死活要送你,你不得不收下,最後賓主盡歡而散,多有意思。」

陳平安笑着不說話。

之後水神娘娘便要帶兩人去往埋河,依舊是運用先前的神通,將二人送往埋河上游的驛館附近。山河千里輾轉一念間,這是山水神靈最讓練氣士羨慕的神道術法之一,另外一個應該就是神祇只要身處自家香火祠廟,便擁有類似儒家聖人坐鎮書院和真人身處道觀的額外威勢。

水神娘娘大概是不願太快分別,帶着他們步行走向碧游府大門。臨近大門,她突然問道:「陳平安,你有沒有文聖老爺的著作?最好是文聖老爺親自送你的那種。你放心,我不會堂而皇之供奉在水神廟,那也太不知死活了,我就是偷偷藏在碧游府中,與我私自刻下的那塊牌位放在一起,這既是我的最大心愿,更是我的功利心使然。如今我神道跨出了一大步,修為暴漲,但是從今往後,更需要真正將文聖老爺的道德學問給讀活了,直覺告訴我,一旦成功,我還能百尺竿頭更進一步,說不定到時候連大泉王朝的五嶽正神祠,都會不如我這座埋河水神廟。」

見陳平安默不作聲,水神娘娘停下腳步,破天荒露出哀求神色,懇求道:「陳平安,求你了。」

陳平安思考很久,才答道:「老先生是送過我一本儒家入門典籍,卻不是他的著作。」

水神娘娘滿臉驚喜,忙道:「只要是過了文聖老爺手的書本,就成!我可不傻,書中必有大道真意!」

陳平安腦海中,浮現出那個初次見到的矮小女子,挎刀背劍,手持一桿差不多有她兩人高的鐵槍,在埋河水底大戰水妖、慷慨奮發的英姿。更想起了她在水神廟外對他和鍾魁說的言語,從頭到尾,並無半點驕橫,中正平和得不像神祇,而像一位真正的讀書人。

陳平安嘆了口氣,轉頭對小女孩說道:「裴錢,我讓你反覆讀的那本書,你應該已經背熟了,不然就送給水神娘娘吧?」

水神娘娘愣了愣,竟是詢問的口氣?

更讓水神娘娘一頭霧水的一幕出現了,裴錢咬緊嘴唇,死活不開口,更不願意點頭。

陳平安摘下養劍葫蘆,喝了一口酒。

水神娘娘一咬牙,說道:「我碧游府其實還有一件鎮宅之寶,極其珍稀,絕不比那仙人口訣差,只要願意贈書,我就投桃報李!」隨後她笑望向裴錢,道:「除了報答陳平安,我同樣再送你一件好東西,不敢說價值連城,卻也是一等一的罕見寶貝。」

可是裴錢只是站在原地,不說話不點頭,兩隻小手死死攥緊衣角,心裏既怕陳平安生她的氣,從此更加討厭她,又怕陳平安點頭答應了水神娘娘。

陳平安別好養劍葫蘆,彎下腰,竟然對裴錢笑了,揉了揉她的小腦袋,道:「不願意就算了。」

裴錢抱住陳平安,一下子哭了起來。

陳平安都不知道這傢伙是怎麼想的,為何哭,對水神娘娘無奈一笑,道:「不好意思,我回到寶瓶洲后,爭取幫你找一本,到時候寄給你,至於報答不報答的,用不着。」

水神娘娘哀嘆一聲,看了眼陳平安,又看了眼裴錢,扼腕痛惜道:「只好如此了。」

他們來到埋河水畔,陳平安背着裴錢往水中一跳。

水神娘娘大袖一卷,埋河水中再次出現先前朱斂所見的古怪漩渦,下一刻,她與陳平安和裴錢已經站在了三百裏外的埋河水中,一人飄掠,一人踩水上岸。

水神娘娘站在岸邊。陳平安告別離去,走出一段距離后,他大概是跟裴錢說了些什麼,哭花了臉的小女孩轉過頭,與水神娘娘揮手告別。

水神娘娘笑着揮手。

漸行漸遠,背後的裴錢始終嗚嗚咽咽。

陳平安笑道:「又沒做錯什麼,哭什麼?」

小女孩腦袋抵住陳平安,哭道:「對不起。」

陳平安:「嗯?」

小女孩傷心欲絕,又道:「你說得對,我就是個賠錢貨。」

陳平安氣笑道:「瞎說什麼。以後記得好好讀書,要用心。」

裴錢抽了抽鼻子,使勁點頭。

陳平安沒好氣道:「別把鼻涕擦我身上。」

裴錢後仰一些,擦了擦陳平安背後的眼淚和鼻涕,笑了一聲:「嘿!」

一大一小身影消失在遠方。

水神娘娘開懷大笑起來,果然這才是文聖老爺的嫡傳弟子!

若是一聽說還有那重寶可以換取,世間有幾人,會真正在乎一個身邊小女孩的意願?

她收起笑意后,臉色肅穆,向著陳平安離去的方向,作揖到底。

果然聞道有先後,昨夜坐而論道,今天起而行之,是謂知行合一。

陳平安真乃夫子也,真先生也!

姚家行事老到,驛館那邊有人等候陳平安,朱斂也在其中,少年斥候姚仙之更是死皮賴臉留下了。

陳平安與那兩個姚家老卒道了歉,老卒們哈哈大笑,其中一人連忙擺手說陳公子這般客氣,太把自己當外人了,使不得使不得。

姚仙之看待陳平安的眼神,就像看待一位從沙場凱旋的功勛武將,讓陳平安有些摸不著頭腦。

一行人騎馬追趕大隊伍,裴錢與陳平安同乘一馬,小女孩高興得很。老將軍姚鎮早就讓車馬緩行,於是很快陳平安就看到了那支隊伍的身影。

姚鎮經過這段時間的休養,又有一位皇子殿下的靈丹妙藥輔助,被刺客重傷的傷勢幾乎已經痊癒,今天北行又放緩馬蹄,在徵得姚近之的同意后,離開了車廂開始騎馬。到底是大半輩子在馬背上廝殺的老人,年輕時候早早習慣了長途奔襲的急行軍,便是在馬背上睡覺都不會跌落,加之今天沿途風景怡人,又有小恩公陳平安與他並駕齊驅著聊天,說了些埋河水神廟的景象,姚鎮精神頭極好,笑聲爽朗。

陳平安想要讓老將軍幫着跟官府討要一幅埋河流域的堪輿圖,姚鎮問也不問就答應了下來。

裴錢已經被陳平安趕去車廂了,再度與隋右邊共處一室,後者盤腿而坐,閉目養神,橫劍在膝,氣度森嚴。

裴錢一直就不喜歡這個冷冰冰的娘們——見了誰都跟欠了她好幾十兩銀子似的,整天臭著一張臉,小心明年就變成一個老太婆。

裴錢在進車廂前,跟陳平安要回了那小楷毛筆和宣紙,這會兒坐在角落,自顧自打開棉布包裹,將新家當小心翼翼放入其中,又從最底下抽出一本褶皺嚴重的書,突然瞥見包裹裏頭有一雙靴子,瞧著是新買不久,卻沾滿了泥土,她吐了吐舌頭,趕緊收起包裹,不敢讓人瞧見。

後仰躺下,裴錢雙手高高拿着那本破損老舊的書,翻來覆去瞅了半天,最後放在臉上,沉沉睡去。

睡着之前,小女孩想起那個傢伙要她以後真正用心讀書,不要光用力氣背書,她心裏嘀咕,今兒太累啦,明天再說,明天一定做到。只是一想到有句話,叫作「明日復明日,明日何其多」,她便開心得快要笑出聲了。

小女孩今天睡得格外香甜。

隋右邊睜開那雙狹長的桃花眸子,輕輕吐出一口氣,隨即她抬起手掌,輕輕一拂,將那股氣機瞬間拍碎。

畫卷四人,除了最早走出畫卷牢籠的悶葫蘆魏羨,其餘三人都是同一天來到這座浩然天下。

朱斂走了條外家拳極致的路數,走到武學巔峰后,才由外轉內,不然這個被丁嬰親手斬殺的武瘋子,也不會想要一人打殺其餘九位大宗師。那場慘絕人寰的大亂戰,朱斂最可怕的地方,在於受傷越重,出手殺力越強,雖然丁嬰僥倖活到了最後,還得到了朱斂頭上的那頂蓮花冠,可這位被譽為千古第一人的丁嬰,一輩子都不曾與人提及那場南苑國京師之戰,說不定這其中大有玄機。

盧白象才情極高,學什麼都快且精,所以武學一途,海納百川,這點與藕花福地後世第一人丁嬰大致相同。只是盧白象的野心,或者說志向,不如丁嬰那麼瘋魔純粹,故而當年開創魔教之後,依舊是孤家寡人一個,喜歡雲遊四方,所以才會身陷重圍。不過那一場大戰,便是參與血腥圍剿、落得個境界大跌的正道宗師,其內心深處,對於盧白象確也有一絲佩服。而那場大戰中,最死戰不休的兩人,皆是愛慕盧白象的名門仙子,大概就是抱着殉情求死的心境了。

魏羨的武道最為罕見,天生的沙場萬人敵,擅長應對圍殺之局,一人鑿陣,雖千萬人吾往矣。歷史上,關於這位南苑國開國皇帝的稗官野史和江湖趣聞,其中幾乎沒有任何捉對廝殺的記錄。

而隋右邊,無論是資質,還是心性,其實更像是一位浩然天下的修道之人,而不是憧憬什麼「止境」的純粹武夫。隋右邊雖然最近始終身處方丈之地,但是她真正視線所及,依舊不是人間,而是那天上。

她如今在嘗試一門劍走偏鋒的劍術,這在靈氣稀薄的藕花福地,只能是一座空中樓閣,而在浩然天下,卻大有可為。

當下步驟有些類似武人的「填海」,只是她又有差異,是在腰肋之間煽風點火,自鑄劍爐,溫養一口劍氣,模仿純粹武夫一口真氣,游若火龍,巡狩四方。

隋右邊一旦成功,不僅僅是煉就了體魄,煉就了精神,還會煉就一縷劍氣成劍坯,幾乎是那劍修本命飛劍的雛形了。

而關於劍修的一切,如今的隋右邊根本沒有機會接觸到,全靠自己的摸索領悟。隋右邊的練劍天賦之高,可想而知。

她這些天只是聽說了一些個姚家邊軍的私下議論,說的是姚家恩人陳平安擋下刺客的壯舉,其中就提及劍修殺力之凌厲巨大,飛劍之神出鬼沒,讓她心嚮往之。

如此才好,藕花福地太小,容不下她的劍,這座天下夠大,她有朝一日,定要去那最高處出劍!

隋右邊繼續閉上眼睛,她的對手,從來不是魏羨三人,修行一事,她絕不會輸給任何人。

大泉王朝正值繁榮鼎盛。

車廂外邊馬蹄陣陣,沿途許多鄉野稚童都會駐足觀望,村夫村婦們也不畏懼,眼光中只有好奇。

陳平安騎馬而行,看着那些大泉百姓。當年身邊帶着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在大雪紛飛時節過關入境,曾碰到了大驪一隊精銳邊軍斥候,訓練有素,極其精悍,看了他的通關文牒后,就笑着建議他們可以去往烽燧借住,躲避風雪。

對於大驪皇帝、藩王宋長鏡,以及鄰居宋集薪,陳平安的印象可算不上好,但正是因為那次偶遇,陳平安對於大驪王朝,沒有了成見。

當天隊伍在黃昏時分下榻於一座臨近州城的大驛館,驛館極其雅緻,還有一個小園林,綠竹叢叢。

當晚姚鎮就親自給陳平安送來一幅堪輿圖。陳平安當時在屋內端詳那塊玉簡,裴錢在桌對面打哈欠,腦門上貼著一張寶塔鎮妖符,理由是她聽說竹林容易出現女鬼,風一吹,嘩啦啦地響,總覺得就會有女鬼在竹林間飄來盪去。姚鎮敲門后,裴錢立即跑去開門,老將軍見着了額頭貼符籙的小丫頭,一問緣由,哈哈大笑,說就算真有鬼祟隱匿竹林也不用怕,軍伍出身的姚家兒郎,一個個陽煞十足,是鬼魅害怕他們才對。

裴錢「哦」了一聲,摘下符籙放在桌上,就去自己的屋子睡覺了。

姚鎮用手往下壓了壓,示意陳平安坐下說話。兩人落座,陳平安自然要道謝,官府堪輿圖,一直是朝廷嚴禁流入民間的物品,比起弓弩之類的兵器管製得更加嚴格。

姚鎮笑道:「不是多大的事情,本地刺史答應得很爽快,當官當到了封疆大吏的分上,就不用太理會這種事情了。你也別覺得欠了我多大人情。話說回來,那劉刺史一開始見着了我,十分局促,沒辦法,他有個親家,在兵部衙門當差,這不就落到我手上了,一聽說我要一幅堪輿圖,你是不知道當時他的臉色,那叫一個如釋重負啊。」

陳平安笑道:「那我可就真不客氣了?」

姚鎮伸手指了指陳平安,笑道:「你啊你,我就不明白了,兩場廝殺,生死可謂頭等大事了,恩公是何等的爽利人,怎麼到了日常相處,卻如此規矩,不痛快,不豪氣。」

陳平安無言以對。

姚鎮輕聲道:「我那孫子,姚仙之,臉皮薄,不敢開口,就求我來跟你說一聲,想要你指點一下他的武藝。你覺得咋樣?」

陳平安仔細想了一下,答道:「如果只是客客氣氣切磋一下,我自無不可。但是如果他想要真正有所收穫,我推薦他去找魏羨,我幫他跟魏羨打聲招呼。」

姚鎮一本正經道:「那小子就是想要客氣一下。」

陳平安無奈道:「那我明天跟他搭個手。」

姚鎮撫須笑道:「那麼客氣之後,我再讓他去找那魏羨。」

陳平安點頭道:「回頭我就去和魏羨說一聲。如此一來,這幅堪輿圖,我收得心安理得了。畢竟有我們這樣的高手指點,千金難買。」

姚鎮一拍桌子,大笑道:「對嘛,你現在這種不要臉的蔫兒壞,像我年輕時候,難怪咱們投緣!」

陳平安苦笑搖頭。姚鎮乘興而來乘興而歸。

陳平安攤開那幅堪輿圖,從方寸物中取出那方水字印,輕輕呵了口氣,往埋河水神廟和碧游府兩地,重重蓋了兩下,這才收起了水字印和堪輿圖。

他繼續瀏覽玉簡上密密麻麻的蠅頭小字,巴掌大小的玉簡,正反兩面篆刻了足足五千多字。正面為那仙家煉器訣的正文,反面是水神娘娘的註釋和心得。

雖然表面上只是一門煉化器物的口訣,其實是說那五行大道,文字內容潔凈精微,宗旨高遠。因為水神娘娘是從一塊祈雨碑文中悟得,她便以五行之水作為開端,來清晰地闡述大致脈絡,水,五臟中腎主水,五官為耳,五覺為聲,五指為尾指,五液為唾,五音為羽,五志為恐,五祀為井,主神為北方玄武。

涉及的氣府竅穴,具體應該如何煉化,在玉簡背面,水神娘娘皆有詳細解釋。她可以說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就連這門仙家道訣能夠煉化金身和香火一事,都明說了。

陳平安看得驚心動魄,這才知道碑文上篆刻的「一滴天上金瓶水」,大有深意,是說口訣修行大成之後,簡直就等於是將整顆金丹融化為水精的功效,潤澤五臟六腑。「滿空飛線若機杼」,則是將人體內經脈的「驛路」,牽連呼應。而「化作四天涼,掃卻天下暑」中的四天,又涉及道家青冥天下,那座白玉京高樓中的四層,能夠以四種道法幫助修士降服心魔,這可就不是旁門左道了,而是道家最正宗之法。這簡直就是所有元嬰地仙夢寐以求的通天坦途,行走其中,等於「山登絕頂」的地仙,往天上架起四座天橋,白白多出了四次保證不會誤入歧途的機會,甚至可以原路返回,而且修行期間,同樣可以裨益體魄神魂,這等好處,誰不艷羨?

難怪水神娘娘直言此訣「萬物可煉」,推斷就算是宗字頭的仙家洞府,這道法訣都會是宗主獨有的山門重寶。

陳平安閉上眼睛,在心中默默背誦那五千字,打定主意以後不可輕易拿出玉簡。

不知為何,陳平安手握玉簡,只覺得遍身清涼,通體舒泰,客棧一役的殘餘傷勢,以極快速度恢復。陳平安睜開眼睛,意識到有些奇妙。只是這枚玉簡到底是何種美玉,陳平安認不得,想着以後到了落魄山,可以問問魏檗。

後半夜,一陣水汽驟然瀰漫,籠罩驛館。白霧茫茫,尹妙峰和邵淵然硬生生打斷了坐忘吐納,同時走出屋子,去往園林那邊。

陳平安也停下了劍爐立樁,打開窗戶,一躍而出。

很快在幾位隨軍修士火急火燎的提醒下,驛館姚家人紛紛披衣起床,老卒們披掛甲胄,手持兵器,嚴陣以待。

朱斂屋內漆黑一片,但是佝僂老人其實一直圍繞着桌子,默默打轉,步伐極有講究。

隋右邊盤腿坐在床上,睜開眼后又閉上了眼。

魏羨直挺挺躺在床上,雙手握拳疊放在腹部,紋絲不動。

盧白象來到窗口后停步。

竹林那邊,見着了那位不速之客,尹妙峰和邵淵然都鬆了口氣。尹妙峰笑着抱拳道賀道:「水神娘娘金身大成,可喜可賀!」

眼前所站之人,身材矮小,身穿一身華美異常的誥命服飾,正是從碧游府匆忙趕來的埋河水神。

從今往後,便是金頂觀觀主親臨此地,見到了這位修為暴漲的埋河水神,都已經不能居高臨下看她了。須知若是在那埋河水域,尤其是碧游府和水神廟附近,這位矮小女子就等同於一位元嬰地仙的實力。

水神娘娘笑道:「上次是我碧游府招待不周,萬分失禮,我這次前來,除了一樁私事之外,也想要邀請尹真人近期去我府上做客,我給尹真人,還有小邵真人,都賠個罪。」

葆真道人還真有些受寵若驚:一來是對方修為今時不同往日,就算身在此地,亦可算是半個元嬰大佬了;二來碧游府已經與那准聖人鍾魁搭上了關係,哪怕撇下大泉劉氏不理不睬,朝廷也只能捏著鼻子認了;三來大泉上層都曉得這位埋河水神的臭脾氣,她願意如此表態,尹妙峰不過是一個龍門境的劉氏供奉之一,如何能夠不驚喜?

即便心高氣傲的邵淵然,臉上都有了真誠笑意。

陳平安來到師徒二人身邊,先與他們問好一聲,這才望向那位水神娘娘。

尹妙峰和邵淵然識趣離開,離開之前尹妙峰順勢點破了埋河水神的身份,讓姚家老卒和隨軍修士都不用如此戒備。

姚鎮笑着向水神娘娘遙遙一抱拳,埋河水神的種種傳聞,便是在邊境上都有不少,很對這位老將軍的脾氣。

水神娘娘對姚鎮也抱拳還禮,說了一句讓人哭笑不得的直爽話:「哪天將軍告老還鄉,重回邊關,一定要去我碧游府喝酒,管夠!」

姚仙之和姚嶺之,幾乎同時翻了個白眼。姚近之頭戴帷帽,站在姚鎮身邊,亭亭玉立。

最後水神娘娘手腕一翻,變出一壇酒來,拋給了陳平安,以心聲相告道:「小心收好那枚玉簡,玉簡本身,就是好東西,不然早就讓那些大道文字給炸得粉碎了。」

接下來水神娘娘的言語,可就不藏藏掖掖了,誰都聽得到,只見她大大咧咧地對陳平安豪爽笑道:「這一路上思來想去,差點就想要以身相許報答大恩了,虧得我忍住了。這壇水花酒,我來的時候喝了小半,原本是想着給自己壯膽的,不承想入了驛館,我還是膽子小了,實在說不出那臊人話。陳平安,少了一位如花似玉的美眷,是不是有些遺憾?哈哈,剛好剩下大半壇美酒,拿去借酒澆愁!」

這位水神娘娘,來也匆匆,去也匆匆。陳平安站在原地,拎着酒罈,總覺得這酒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

姚鎮笑得幸災樂禍。

姚仙之呆若木雞之後,伸出雙手,朝陳平安豎起兩根大拇指。

裴錢迷迷糊糊站在遠處。陳平安板着臉,帶着裴錢返回住處。

兩人分開的時候,陳平安嚴肅道:「以後你如果見着了一個姓寧的姑娘,今晚的事情,不許說出去!」

裴錢眨了眨眼睛,問道:「萬一,我是說萬一,我不小心說漏了嘴呢?」

陳平安沉聲道:「我被打個半死之後,我再把你打個半死,聽明白了沒有?」

裴錢立即朗聲道:「懂了!我讀過了書,如今鐵骨錚錚著哩,打死也不說!」

各自返回屋子。

陳平安抹了一把額頭上的汗水,笑了起來。他不再練習劍爐立樁,而是趴在桌上,拿出那塊小小的磨刀石,上面篆刻着漂亮的「天真」二字,可愛的「寧姚」二字。

寧姑娘,我很好。這一路,又走了很遠,遇上了很多人和事。

有些想你,不對,是很想你了。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劍來·第二輯(8-14冊)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其他 劍來·第二輯(8-14冊)
上一章下一章

第三章 真先生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