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誰能借我一劍

第九章 誰能借我一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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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誰能借我一劍

灰塵藥鋪又恢復了先前的熱鬧。

鄭大風喂拳半個時辰后,就讓畫卷四人先喘口氣,之後就這麼斷斷續續,鄭大風始終將境界壓制在八境,只不過在一點點漲,從最早的遠遊境初期境界,到最後的八境無瑕巔峰,面對魏羨四人越來越嫻熟的合擊,鄭大風越來越不輕鬆。其間四人從未聚頭言語,哪怕是休憩間隙,依舊是分別站立,各琢磨各的,一切盡在不言中。

裴錢心大,吃過了晚飯抄完書,在院子屋檐下用那根行山杖,耍了一通她自己悟出的瘋魔劍法,就心滿意足去偏屋睡覺了。睡覺之前,在屋門口跟陳平安打了聲招呼后,這才去打開陳平安放在她屋子裏的綠竹書箱,拿出那隻姚近之贈送的多寶小木匣,看看這件,瞅瞅那件,額頭上還貼著那張已經真正屬於她的寶塔鎮妖符,搖頭晃腦,滿臉得意,今兒咱有錢了呀。可是伸手摸了摸腦袋上的那張符籙,又有些小憂愁,明明知道賣了它能夠買回一棟大宅子,又不太捨得,算了,等有了第二張再說,反正如今不愁吃不愁穿的,有了宅子也沒啥用。不過她想好了,以後自己一定要有一座像矮冬瓜水神娘娘碧游府那麼大的宅子,也要有那麼古怪的影壁,讓人一進門就曉得她有錢。

一行人住進鋪子的當天晚上,趙姓陰神帶回了一張張堪輿圖,都不知道他是從哪座府邸找來的,整整齊齊擱在正屋桌上。燈火下,盧白象跟鄭大風要了一支硬毫小錐,像是在行軍佈陣,開始在上邊仔細標紅旁註,老龍城五大姓的各自「關隘」所在,供奉客卿、金丹地仙的「兵力分佈」,然後在登龍台和灰塵鋪子之間畫出一條直線。

魏羨也在,朱斂和隋右邊倒是沒參與,一個在屋檐下藉著月光看書,一個站在院子裏淬鍊氣府竅穴中的那股純粹真氣。

至於鄭大風,已經去偏房睡覺去了,鼾聲如雷,約好了兩個時辰后再繼續喂拳。

喂拳,既可以砥礪四人武道修為,將境界再拔高一截,同時又能幫助四人以最快速度汲取青虎宮丹藥的靈性。

這筆買賣,是陳平安賺了。

陳平安始終站在桌旁,看着盧白象和魏羨以及趙姓陰神,在一幅幅堪輿形勢圖上圈圈畫畫、指指點點,他極少給出建議,最多就是兩人一陰神在某個細節爭執不下的情況下,陳平安在好與更好的選擇中,敲定選取哪個,事實上算很悠閑了。

藕花福地最後那趟「行走在光陰長河之畔」的遠遊,路程遙遠不說,所經歷的歲月更悠久,但是即便如此,陳平安只敢說略懂人情世故,略知廟堂之高和江湖之遠,對於這些與兵法相通的具體謀划,陳平安不諳此道,那就交給真正的行家便是了。魏羨無須多說,沙場出身,而盧白象是罕見的世間第一流全才,精通兵法韜略,熟諳藕花福地儒釋道三教的宗旨精義,更不提那琴棋書畫,這位魔教的開山鼻祖,可能如今唯一欠缺的,就只是初到浩然天下,尚未站到山巔而已。

只不過從山腳走到半山腰,再走到山頂,修行路上,總歸是行人越來越稀疏,若是走岔了,走到了某條斷頭路的盡頭,眼睜睜看着別人繼續登高,又該如何?

隋右邊因為從未來最高成就有望武神境跌到九境,心境差點塌陷。因劍心崩碎而憤怒,陳平安可以理解,但是並不認可。雖然鄭大風嬉皮笑臉對隋右邊四人說了一句「九境而已,見笑見笑」,可真以為九境是路邊大白菜嗎?鄭大風是楊老頭的嫡傳弟子!一樣差點在九境門檻上走火入魔。

隋右邊破廟一役,躋身金身境,已是大機緣在身,落袋為安了,但仍是眼睛唯有最高處的風光,這與浩然天下講究的純粹武夫腳踏實地,步步登天,其實已經背道而馳。

雖然陳平安不覺得自己的道理,能夠讓藕花福地的女子劍仙真正心服口服,但是沒關係,痴心劍是他陳平安的,青虎宮丹藥也是他的,送不送隋右邊,何時送怎麼送,都是他陳平安說了算。

沒人欠她隋右邊的。

一盞燈火下,多幅堪輿圖上,已經梳理出了一條主線脈絡,屋內爭執越來越少,陳平安走出屋子去透口氣。他走過院子,去身後正屋對面的那條檐下長凳上坐着。

灰塵藥鋪的佈局,很像家鄉那間楊家藥鋪,陳平安走向那條長凳的時候,就會想起當年有位初次拜訪楊老頭的教書先生,收起了傘,也就差不多是坐在這個位置上。

遇見世間不平事,而認為是不平事者,意最難平。

換成高適真、劉琮之流,會覺得這不是什麼不平事,袖手旁觀看熱鬧就行了,說不定還會藉機入局,看能否分一杯羹。換成姜尚真之流,可能會覺得這根本就不是個事兒,多看一眼都是耽誤修行。

陳平安對破廟圍殺之局,哪怕一場架打下來,家底大損,虧到姥姥家了,可是談不上多深刻的記恨,當然不記恨不意味着該出拳時會手軟。

姜尚真可能至今都不會理解,陳平安在藕花福地為何對周仕和鴉兒起了殺心,就像這會兒安心酣睡的鄭大風,恐怕一樣不明白陳平安為何要插手老龍城亂局。

其實道理很簡單,雙方若是大致旗鼓相當,那麼大道不合,各有行事之理,你來我往,各憑本事廝殺,陰謀陽謀,誰生誰死,陳平安都能接受。

可是曹晴朗的父母,那兩顆被周仕、鴉兒隨手丟在地上的頭顱,鮮血淋漓,還有那個死在方家子弟手上的藥鋪小姑娘。

任你丁嬰、方家有千萬個說服自己、說服兩座天下的理由和借口,這三人始終是不應該遭此劫難的。

當下,陳平安還不知道齊靜春曾經喝着李槐家裏的劣酒,對李二親口說過,拳向更強者出,方是真豪傑。只知道阿良在飛升前,曾經對他們所有人說過,任何一位真正的強者,應該以弱者的自由作為邊界。

人間悲歡離合,千千萬萬,各有苦衷福緣,世間沒有兩片相同的葉子,人也不能兩次踏進同一條河流,可有些道理是相通的。

陸台在飛鷹堡對那個「心種鬼胎」的可憐婦人說,人間無趣,不如不來。

陳平安琢磨來琢磨去,不是人間無趣,而是不願講理的人太多了。

這個人間,善人吃虧,只能安慰自己吃虧是福,只能告誡自己寧得罪君子莫得罪小人,但惡人為惡而不知惡,甚至是知惡而為惡。

此時正屋內還在推敲每一個細節,趙姓陰神熟悉老龍城勢力,便設身處地地扮演苻家,針對灰塵藥鋪進行一次次不同角度、不同兵力的攻勢「演武」,而魏羨和盧白象作為另一方見招拆招。

朱斂在屋檐下翻閱着他最稀罕的某本艷情小說,是沒買多久的一本新書,硬生生給他反覆翻閱成一本舊書了,這會兒又在那邊念叨著,良心之作,良心之作啊。原來那本刻印粗糙且署名一看就很假的才子佳人小說,在尾頁上,竟然列了一大串同道中人的「佳作」書名,還帶有三兩句畫龍點睛的中肯點評,所以老人今夜再次合上小說,由衷感慨道:「好人一生平安哪。」

說到這裏,佝僂老人轉頭對陳平安訕笑道:「少爺,老奴冒犯了,以後會注意的。」

陳平安笑着擺擺手,提醒道:「那件事情,你記得給我保密。」

朱斂愧疚道:「是老奴才疏學淺,這些天一直良心不安,哪敢泄露半點。」

陳平安不搭話了。

先前在天闕峰渡船上,陳平安尋思着想要寄封信到倒懸山鸛雀客棧,然後讓那位掌柜的幫着交給抱劍漢子,看能否送去劍氣長城給寧姑娘。只是每次下筆都為難,不知道該如何寫這封信,猶豫到最後,就去找了能說出一句「世間情動噹啷響」的朱斂。本以為朱斂這個傢伙是個風流種,不承想還真是隋右邊眼中的老色坯,他給的一些個建議,讓陳平安要麼起雞皮疙瘩,要麼滿頭冷汗,只好無功而返。

院中,隋右邊拔劍出鞘,屈指彈劍,她側耳傾聽那叮咚聲。

這一行當中最不討喜的女子,這會兒,破天荒有了一抹笑意。

陳平安笑道:「隋右邊,你這個樣子不就挺好嘛,幹嗎一天到晚板著張臉?以後有機會的話,我介紹劍仙給你認識。」肺腑之言,發乎情,止乎禮。

隋右邊收劍入鞘,轉過頭望向陳平安,冷笑道:「狐狸尾巴這就露出來了?怎麼,要不要我幫你暖個被窩?」

陳平安哈哈笑道:「可別,我啊,膽小。」

朱斂笑眯眯道:「願隨夫子上天台,閑與仙人掃落花。好詩好詩。少爺,不曉得你是夫子啊,還是仙人哪?」

陳平安一聽朱斂這老王八蛋的下流馬屁,就知道事情要糟,果不其然,隋右邊臉色冰冷,殺氣騰騰,大概是在想先一劍砍死誰。

陳平安和朱斂幾乎同時腳底抹油,一個躥進屋子,一個跑進前邊的藥鋪。

隋右邊冷哼一聲,返回自己的屋子。裴錢已經睡着,大概是從小就習慣了一個人,怎麼折騰都沒人管,又是常年被天席地的,要不就是趴在富裕門戶家門口的石獅子上睡的,睡相實在是一塌糊塗,手腳趴開,被窩哪裏留得住暖氣。隋右邊眉頭一皺,輕輕走過去,幫着挪了挪小女孩的手腳,掖了掖被角。

隋右邊點燃燈火,獨坐桌旁,寂靜無言,唯劍相伴。

陳平安今夜睡在藥鋪里,打地鋪,睡得淺。

院子裏鄭大風過一會兒就給四人喂拳。

陳平安閉着眼睛,傾聽那些拳意流淌的聲響,或輕或重,皆在心頭微微蕩漾,如叩門扉。

巷子這邊一夜無事。

苻家這點臉皮還是有的,再者大戰在即,如果有人闖入巷子,挑釁鄭大風,就等於打苻家的臉,而如今老龍城苻家的顏面,幾乎等於雲林姜氏的臉面。若非如此,苻畦不會親自出馬,約戰鄭大風於登龍台。

關於苻畦到底能夠動用幾件半仙兵一事,是先前正屋商議對策的重中之重。

苻家子弟,竟然能夠以金丹境修為使用極難駕馭甚至有可能反噬的半仙兵,本就是一樁咄咄怪事,只是久而久之,外界就默認了。

陳平安一大早就醒過來。

鄭大風蹲在正屋門口那邊喝粥,裴錢蹲在一旁,兩人竊竊私語,不知什麼時候關係這麼好了。

盧白象在屋子裏撫琴,有高山流水之韻。

魏羨在院子裏練習從陳平安那邊偷師而來的六步走樁;隋右邊也好不到哪裏去,在練習劍爐立樁。

朱斂相對厚道一些,給陳平安端來一大碗白粥,說是讓少爺嘗一嘗他的手藝。

陳平安坐在長凳上喝過了粥,天微微亮,神清氣爽。他去開了前面的鋪子門板,灰塵藥鋪開門迎客了,至於有沒有客人,一大清早的還真有。

開了門陳平安就在巷子裏走樁練拳,一直到街巷拐角處,然後掉頭轉身,來來回回。在他將拳打到第三遍的時候,有一對男女走入視線。

其中一個熟人不奇怪,另外一個不太熟卻讓陳平安記憶猶新的女子,出現得有些出人意料。

年輕人是范二,身邊是位身穿綠袍的年輕女子,當初在地底下的那條走龍道航道,兩艘渡船擦身而過,陳平安遇見過她,她還抖摟了一手凌空駕馭酒壺的本事。

范二遠遠看到陳平安,大笑道:「陳平安,敢不敢與我四境范二一戰?」

陳平安停在藥鋪門口,搖頭道:「不敢。」

「你我各自身為四境大宗師,既然狹路相逢,卻不巔峰一戰,豈不是讓世間多出一樁憾事?」

范二以一通「亂拳打死老師傅」的王八拳作為開場白,嘴上咿咿呀呀的,張牙舞爪沖向了陳平安。

陳平安伸手扶額后,只得緩緩走樁向前,配合著這個范二,一起來場「大宗師之間的巔峰對決」。

所幸范二才跑出去十幾步,就被那個隨後趕上的綠袍女子伸手扯住領口,丟到了她身後,罵道:「少在這裏丟人現眼,要耍去登龍台耍去。」

范二乖乖走在她身後,對陳平安擠眉弄眼。

陳平安停下腳步,疑惑道:「你是范二的姐姐,范峻茂?」

范峻茂一樣腰別酒壺,腳步不停,冷笑道:「我倒是不想有這麼個弟弟,可管不住我爹和二娘的恩愛纏綿啊。」

范二沒心沒肺偷着樂。

陳平安心中嘆息,隨即釋然,也只有這種性子的范峻茂,才能夠讓范二真正喜歡並且敬重吧。若是賢淑安靜的大家閨秀,范二雖然依舊會喜歡,卻不至於如此打心眼裏欽佩。

范峻茂沒有走入藥鋪的念頭,伸手一指,喝道:「范二,去裏邊待着。」

范二「嗷嗷」叫了兩聲,屁顛屁顛跑進藥鋪,與陳平安擦肩而過的時候他冒死提醒道:「節哀順變。」

陳平安驚訝道:「范小姐,你該不會是……」

不等陳平安把話說完,范峻茂點頭道:「沒猜錯,就是我。上次我們見面,你南下我北行,去的就是你家鄉驪珠洞天,所見之人,是那個楊老頭。對於鄭大風,楊老頭可不太上心,要他在老龍城自生自滅來着,倒是對你,專門多提了一嘴,要我有興趣的話,可以多看看。」

關於楊老頭對鄭大風的態度,鄭大風不願糊弄陳平安,昨夜早有明言,老頭子早就撂下狠話,要他這個不成材的弟子哪怕死了,都不可以泄露半點根腳,故而苻南華對鄭大風的所有印象,就是驪珠洞天那個弔兒郎當的看門人。

范峻茂喊道:「范二,丟張椅子出來,記住是椅子,別給我一條板凳。」

范二應了一聲,還真是扛了張椅子到前面鋪子,直接從大門丟了出來。

范峻茂接住后,放在了藥鋪對面的牆根,一屁股坐下后,身體後仰,椅子一翹一翹晃蕩著,她懶洋洋道:「鄭大風可能想不清楚,苻東海謀划此事,苻畦並不知情,是苻東海這個志大才疏、本事半點沒有的蠢貨擅作主張。苻畦知道一些驪珠洞天的秘史內幕,對於鄭大風是鐵了心想要拉攏的,之前還專程帶了個大長腿的娘們,好像叫苻春花來着,來這邊找鄭大風,可惜鄭大風當時拒絕了人家的好意。即便如此,苻畦只當鄭大風是一條過江龍,養在范家的小池塘里不招惹便是,可是苻東海捅了大婁子,雲林姜氏那個老婆姨,又好死不死插了手,一下子將苻畦原本可以解釋、可以關起門來處理的『誤會』,變成了姜氏的面子問題。這下子怎麼辦?就有了登龍台必須死一個人的賭戰。不然苻家前腳與姜氏聯姻,後腳跟着就往姜氏臉上甩了個大耳光,你要是雲林姜氏的老祖宗,會怎麼做?」

陳平安回答道:「兒孫自有兒孫福,面子大不過道理。」

范峻茂興許是被這個答案給驚嚇到了,摘下酒壺,道:「幸好我剛才沒喝酒,不然非一口嗆死。」

陳平安坐在門檻上,道:「雖然我跟孫嘉樹有些過節,但是我覺得老龍城這些大姓裏頭,還是孫家的生意經,最正派。」

范峻茂喝了口酒,眼神玩味,笑問道:「我們范家不入你的眼?」

陳平安笑道:「能夠教出范二這樣的未來繼承人,范家家風肯定不差。只是那座祖宗祠堂可以說話的人多了之後,肯定各有各的小算盤,身為家主,必須照顧方方面面,很難……潔身自好,甚至難免委曲求全,這點道理,我還是明白的。不過在鄭大風這件事上,范家的確不夠宅心仁厚。假如,我是說假如,我以後要跟范家做生意,除非是范二親自打點,否則我不會放心,可跟孫家做生意,反而是孫嘉樹本人不插手,我更放心。」

范峻茂歪著頭,嘖嘖道:「你也不笨啊,為什麼楊老頭喜歡說你太不聰明?」

陳平安啞然失笑,道:「我離開家鄉也有好些年了,除了長個子,腦子也得跟着長一長吧?」

范峻茂點點頭,道:「長了點腦子是不假,可遇上了大事,終究還是太不聰明。」

陳平安不以為意,直奔主題道:「我們可以開始談買賣了嗎?」

范峻茂嗤笑道:「光是看鄭大風交給我的那張單子,我就知道你煉物肯定失敗了,門外漢不說,還心比天高。如果我沒猜錯,你煉化五行之水的那件本命物,品秩不低吧?煉物的口訣和丹鼎也都不錯吧?那你知不知道,除了必然不成之外,一旦失敗,積弊深重,註定後患無窮?」

陳平安臉色凝重。

范峻茂笑了笑,道:「我知道你這種人不信邪。買賣嘛,我管你買了我家貨物后,是虧是賺。放心,一大堆天材地寶都給你帶來了。我要那顆蛟龍溝元嬰老蛟的金丹!這樣有價無市的稀罕東西,確實讓我都有些心動了,不然我不會親自跑這趟,范二來了就行。」

范峻茂痛痛快快仰頭灌了一口酒,又道:「你想對了,我就是要宰你,趁火打劫,而且這一刀下去宰得十分之狠了,可是你陳平安能不買嗎?」

陳平安拋出那隻裝有老蛟金丹的瓷瓶,被范峻茂一把接住。

陳平安問道:「聽鄭大風說,你能夠掌控老龍城上方的那座雲海,那麼如果我能夠拿出更好的東西,你願不願意出手,無論登龍台一戰勝負,都保住鄭大風的性命?」

「范二身上有我送他的一件咫尺物,這會兒應該已經往外掏東西了。我既然是范氏子孫,做生意還是要講究一點誠信的,東西都是好東西,就是價格貴了點,其他挑不出半點毛病。你就算去找苻家,苻畦也只能給你差不多成色的貨物。」范峻茂說完這些,輕輕拋着手中那隻瓷瓶,微笑道:「哪怕我壞了規矩,選擇出手,估計撐死了也就只有五成可能性,保住鄭大風那條死不足惜的賤命,何況我半點都不想啊。」

陳平安剛要說話,鄭大風已經坐在了門檻,跟陳平安一左一右,成了灰塵藥鋪倆門神。鄭大風笑道:「行了,求她沒用。」

范峻茂點點頭,手腕翻轉,瓷瓶消失不見,笑道:「確實如此。」

陳平安再次被鄭大風強行打斷話頭,這次鄭大風甚至對他搖了搖頭,示意不要拿出那件東西。

范峻茂眼睛一亮,問道:「還真有好東西啊?拿出來瞅瞅,萬一我覺得物有所值,出手也不是沒有可能。打狠架長筋骨嘛,不是壞事。」

鄭大風猛然站起身道:「夠了!范峻茂,陳平安煉製本命物一事,真的機會渺茫?」顯然是要轉移話題,讓范峻茂的那份好奇心不繼續蔓延。

范峻茂有些無趣,癱靠着椅子,搖晃着手中的酒壺,道:「真把煉製本命物,當成是下五境道士隨手煉幾顆養氣丹丸嗎?知道所謂的天時地利人和嗎?還是他陳平安覺得自己是那得天獨厚、洪福齊天的幸運兒?門外漢隨便找個地兒,想煉個本命物,就真能一次煉成?你陳平安要是成了,我范峻茂把眼珠子挖出來送給你。」

鄭大風轉身對陳平安說道:「那就別煉!」鄭大風極少有如此神情嚴肅的時候,這輩子都不多。

陳平安只得點點頭,道:「那就算了,我知道自己的賭運。」

范峻茂站起身,拍拍屁股,道:「行了,那就這樣。鄭大風啊,到時候好好打,我在你頭頂上看着呢,記得要死得有英雄氣概一些。」

鄭大風恢復原形,笑眯眯搓手道:「范大小姐,那天在雲海上,穿啥顏色的裙子啊,這身綠袍好看是好看,可偶爾也要換一身行頭嘛。」

范峻茂到底不是尋常女子,笑呵呵道:「到時候就算我光屁股站在登龍台上,你都睜不開眼睛看嘍。說不定苻畦會先一劍戳死你,猶不泄憤,再一腳踩爆你的腦袋,到時候眼珠子炸出來,砰的一聲,從登龍台飛到雲海里,我再用兩根手指夾住它,啪的一聲,捏爆了。」

鄭大風趕緊求饒道:「范大小姐,求你老人家念我一句好行不行?」

范峻茂大笑着從巷子裏大步離去。

等到確定范峻茂已經遠去,鄭大風才沉聲道:「那顆妖丹,你知不知道在最後關頭,你只要拿出來,無論是苻畦,還是雲林姜氏的人,甚至是任何一位仙人境大修士,看到了都會心動,你就有機會換來一條命?你今天給了范峻茂,又能換來什麼?她出手又如何,五成可能性而已,可那是對我鄭大風一個人而言,到時候我就算被救下來,你們一行人怎麼離開老龍城?」

陳平安突然笑道:「給你鄭大風當傳道人,我是不樂意的。」

鄭大風翻了個白眼,坐回門檻,嘴硬道:「你以為老子願意?這是讓我一輩子在李二那邊抬不起頭的事。」

陳平安雙手籠袖,望着那堵牆壁,笑道:「不過要是給現在的鄭大風當護道人,我是樂意的。」

范峻茂驀然「坐回了」那張椅子上,哈哈大笑,嚷道:「看來還有一顆更加誇張的妖丹,十一境?不對,十二境大妖的妖丹!肯定是桐葉洲扶乩宗那頭大妖的金丹了,有意思有意思!」

鄭大風臉色劇變,死死盯住這個綠袍女子,厲聲道:「我不跟你開玩笑,你少打那顆妖丹的主意!」

范峻茂伸出一根手指,輕輕旋轉一圈,只見身後牆壁有絲絲縷縷的霧氣瀰漫,最終在她指尖匯聚成一片小巧雲朵。

如果不是早有預謀,她還真沒辦法聽到鄭大風的這番真心話。

嘖嘖,連鄭大風這種傢伙都願意跟人掏心窩啦?范峻茂眯眼打量著那個年輕人。

范峻茂喝了口酒,滿臉得意,道:「十二境大妖的金丹,可以分大中小三煉,大煉的難度,不輸煉就本命物,你陳平安就別想了,給我正好。我管着你們倆頭頂的這座雲海,事實上苻家不過相當於管家而已,我不在,苻家可以調用些,我在了,他就是想要動用我手指頭上的這麼點小雲朵,都不行。」她抹了把嘴,遮掩不住眼中的炙熱,道:「給了我那顆妖丹,我可以鯨吞整座老龍城三面海水的水運,挑個好時辰,天時地利人和就都有了。怎麼樣?拿出來,我可以有五成的機會讓鄭大風活命,反正這條賤命,遲早是要丟的,我救他一次,關係不大。」

陳平安笑問道:「敢問范小姐,那中煉和小煉又如何?」

范峻茂一挑眉頭,道:「小煉不難,然後拿來泡酒喝最合適了。效果嘛,誰喝誰知道!」

陳平安笑着點頭,道:「好的,那我就拿來中煉了,謝過范小姐提醒。」

范峻茂站起身,眼神凌厲。

鄭大風站起身,沉聲道:「范峻茂!你別忘了,我這裏還有一尊陰神!你敢動手,我就敢讓你境界遲滯至少百年!」

范峻茂在藥鋪大門正對着的這段巷子,來回踱步,眼睛一直死死盯住那個名叫陳平安的傢伙。

到最後,范峻茂一跺腳,拔地而起,掠入那座雲海。她心情煩躁至極,大喊大叫着揮袖抓起一堆堆雲,相互撞擊粉碎。她折騰了半天,直挺挺後仰倒去,躺在雲海上,道:「拿來小煉泡酒喝,這輩子都不愁了啊。」

她抹了把嘴邊的口水,開始在雲海上打滾。

巷子那邊,鄭大風抹了把額頭汗水,瞥了眼不動如山的陳平安,心有餘悸道:「你膽子真是大!」

陳平安臉色不變,示意道:「你看看我後背?」

鄭大風還真跨過門檻去瞧了眼,陳平安果然汗流浹背。鄭大風笑着坐在門檻上,感慨道:「真沒有想到當年那個眼巴巴看着門外風光的黑炭少年,會變成今天的樣子。」

陳平安摘下養劍葫蘆,小口小口喝着酒:「我自己都沒想到。」

沉默片刻,陳平安轉過頭,笑問道:「是變好了,還是變壞了?」

鄭大風想了想:「應該是都不錯吧。」然後鄭大風給了自己一耳光,罵道:「你鄭大風跟裴錢、朱斂不過待了一天,就學會拍馬屁了?」

站起身,鄭大風嘀嘀咕咕走回了藥鋪後面的院子,喊來了四人開始過招。這次畫卷四人都感覺到鄭大風帶來的沉重壓力,不太像是喂拳,反而有點拿他們四個練手的意思。

范二笑着跑出鋪子,坐在陳平安身邊,道:「東西都放屋子裏頭了。」

陳平安「嗯」了一聲,道:「我應該不會煉製本命物了,不過想煉化另外一件小東西。你早點回去,這裏不是久留之地,別給家族節外生枝。」

范二也不拖泥帶水,站起身道:「回頭我再找機會,來藥鋪這邊。」

陳平安也站起身,把范二送到街巷拐角處,那邊早有馬車等候,車夫正是桂花島渡船上那位金丹老劍修馬致,本命飛劍涼蔭。

劍修之修行,練氣士甲子老洞府,百年洞府劍修猶年少。

當時老劍修馬致還難得跟陳平安吐了次苦水,若是范家願意拿出一半家產,竭盡全力供奉他這位金丹境劍修,他就可以躋身元嬰境劍修了。

陳平安沒有走出巷子,笑着揮手跟老劍修打招呼,馬致亦是笑着點頭。

這天夜裏,陳平安躺在屋頂上,手中拿着一枚並不時常拿出來的玉牌,怔怔望着,月色下,晶瑩剔透。

如今陳平安神仙錢不多,可家當真不算少,而這枚玉牌,是陳平安最早的家底之一,在第一次出門遠遊大隋之前,就有了。

他沒有去煉製那枚水字印。

人生道路上,有些明知道是危險的坎,親身涉險都是對的,可有些誘惑,就得聽從那句老話了:命里八尺莫求一丈。

陳平安將這枚玉牌放在身上,以雙手輕輕覆住,閉上眼睛。

痴心劍已經借給隋右邊,可即使沒有借給隋右邊,對於陳平安來說,那把劍仍是遠遠不夠,可惜那把長氣劍已經留在了藕花福地,不然是可以用來迎敵的。

如果有人能夠借我一把劍就好了,可是天底下哪有這樣的美事?

直到節氣大寒的前一天,灰塵藥鋪依舊雲淡風輕,一個客人都沒有。一艘顯得空蕩蕩的跨洲渡船,卻停在了孤懸海外的那座島嶼渡口。

老龍城城主苻畦、雲林姜氏那位教習嬤嬤,還有桐葉宗嫡傳弟子杜儼,竟然並肩而立,等待渡船上的來客。

最終,只有一位不起眼的老者走下渡船。

若是當初追殺扶乩宗大妖的三人在場,就會認出此人身份——桐葉宗姓杜的那位中興之祖。

衣衫素樸的老人慢悠悠下了渡船,見着了渡口眾人,倒也和和氣氣打過了招呼,說過了有的沒的寒暄話語,沒有絲毫姜尚真所謂「桐葉宗那個老變態」的暴戾氣焰。

但是當老人望向老龍城方向,一開口說正事,就立即讓眾人覺得山嶽壓頂了。他問:「是個九境武夫?」

苻畦苦笑道:「正是。」

老人伸出大拇指,抹了抹嘴角,道:「大驪王朝授意,你老龍城苻家,送了我們桐葉宗四艘倒懸山航線的渡船,禮不輕了。」

大寒時節,飛鳥厲疾。登龍台畔,風嘯聲,猶如悍婦喋喋不休。

老龍城內城,幾輛馬車停在灰塵藥鋪外邊的街巷拐角處。

苻家一聲令下,全城戒嚴,不但不允許山澤野修、世俗百姓去往城外的登龍台觀戰,還嚴禁城內除六大姓外的任何人結伴上街。當然一些手眼通天的大族子弟,可以與六姓借取一塊家族令牌,懸掛在腰間,便可在登龍台與內城之間暢通無阻。老龍城內自然頗有怨言,可是礙於苻家如今威勢凌人,又早早與六姓之外的主要家族話事人通氣,倒是沒有太大的么蛾子。雖則時有摩擦,但又給瞬間壓下,就像一朵朵小浪花。一些個自恃身份的刺頭子弟,被腰懸老龍布雨佩的苻家修士阻擋回府邸后,少不得給聞訊趕來的長輩罵個狗血淋頭,訓斥他們還要不要命了。

灰塵藥鋪內,喝過了朱斂熬制的米粥后,一行人蓄勢待發,即將前往那座登龍台。

鄭大風率先走出正屋,在門口抽了幾口旱煙,倒是看不出如何神色緊張,不過相較之前的邋裏邋遢,今天換上了一身略顯老舊卻清洗乾淨的青色長褂。

朱斂和裴錢收拾了桌上的碗筷盤碟。

隋右邊一襲白衣,背負那把「吃心無數」后品秩越來越高的痴心劍,站在屋檐下,武道第七境金身境修為,風姿卓絕,望若神仙。

盧白象依舊是襦衫穿着,不再攥幾顆棋子在手心摩挲,腰間懸佩狹刀停雪。這把佩刀,原主人可謂既是太平山斬妖除魔、口碑極好的元嬰地仙,更是草蛇灰線、伏脈千里的妖族大佬。

魏羨今兒裝束最扎眼。之前問了陳平安在老龍城穿龍袍犯不犯法,陳平安笑着說你穿皇後娘娘的鳳冠霞帔都沒人管你,魏羨就穿上了那件從畫卷中一起帶出的龍袍——南苑國開國皇帝的朝服,袖中藏有那顆兵家甲丸——西嶽,神人承露甲的祖宗甲之一。

好似廚子的朱斂擦拭着手上水漬,從灶房走出,身後跟着個今天好像一直心情不太好的裴錢。

陳平安今天依舊身穿那件法袍金醴,髮髻上別有那支尋常材質的玉簪子,腰懸朱紅酒葫蘆,另一側掛了一塊誰都不曾見過的素白玉牌。

玉牌只是被陳平安從一座曾經盤踞「一縷極小極小劍氣」的氣府取出,屬於范峻茂所謂的小煉,如今仍是只能看,不能用。

它的存在,本身就是個念想,準確說來,是陳平安這個泥腿子為數不多的執念之一。

為爹娘報仇。答應寧姚當大劍仙。跟劍靈姐姐的甲子之約,有朝一日,能夠堂堂正正對四座天下說一句話。

陳平安今天腳上換了雙新靴子,是先前裴錢偷偷送來的。天未亮,裴錢就摸黑起床了,來到在藥鋪前面打地鋪的陳平安身邊,手裏拎着雙靴子。陳平安好奇地問她靴子哪來的。裴錢說,那次在客棧,不是跟九娘他們借了幾兩銀子嘛,去狐兒鎮除了買吃的,大頭開銷還是這雙靴子。早就想送給陳平安的,可是後來狐兒鎮那邊的人罵上了門,陳平安又要趕她走,把她一個人留在客棧,她生氣了嘛,就把它給埋了。後來陳平安改變主意,又帶上了她趕往蜃景城,她晚上又偷偷挖了出來,當時鐘魁在她旁邊看熱鬧,還說是什麼衣冠冢。這一路從蜃景城渡口、清境山仙家渡口,再到老龍城,一直怕衣冠冢這事,會惹陳平安發火,有些做賊心虛,就一直沒敢拿出來。

當時一大一小,大的坐在地鋪上,開始穿靴子,有些高興,只是沒有誇獎黑瘦小女孩幾句,不過想說的話,大概都在他那張年輕臉龐和那雙乾淨眼眸裏頭了。

小的蹲在一旁,問道:「合腳不?」

陳平安點頭道:「合腳。」

只是陳平安穿上了靴子后,起身蹦跳了兩下,就翻臉不認人了,說讓裴錢跟趙姓陰神留在灰塵藥鋪,不用跟着去登龍台,而且之後陰神也會在某個時刻離開藥鋪,要裴錢不用怕,只要別擅自離開藥鋪就不會有危險。

裴錢當然不樂意,這些天她可是每天都在勤學苦練那套瘋魔劍法,只是看陳平安說得認真,就耷拉着腦袋,「哦」了一聲。

此時此刻,陳平安望向鄭大風笑問道:「怎麼樣,出發?」

鄭大風狠狠吸了一口旱煙,將煙桿別在腰間,大踏步走向院子,喊道:「走!」

一行人離開灰塵藥鋪,走在巷子裏。

上了范家送來的馬車,范二和老劍修馬致都沒在。之前范二又來過一趟藥鋪,兩人在屋頂坐着喝酒,陳平安要他大寒這一天不許出現在藥鋪附近,范二說他知道事情輕重,不會任性行事。

裴錢端了條小板凳坐在灰塵藥鋪門口,低頭彎腰,雙手抱住膝蓋,腳下那根與她朝夕相處了很久的行山杖,被她踩在鞋底,輕輕捻動,滾來滾去。

門檻那邊,還傾斜立着一把油紙傘,陳平安要求她,哪怕是在灰塵藥鋪,也要把傘帶在身邊。

趙姓陰神暫時沒有動身,鄭大風只需折斷煙桿,它就能夠出現在鄭大風身旁。太早現身登龍台,說不定那邊早早有了應對之策,反而不妥。登龍台附近,當得起藏龍卧虎這個說法,有資格站在那邊的,都是老龍城高高在上的神人異士,無一不是享受五大姓供奉的修士、宗師。

那尊陰神站在黑炭小女孩身旁,問道:「擔心陳平安?」

裴錢輕聲道:「我爹那麼厲害。」

從驪珠洞天那座小廟走出的趙姓陰神,笑道:「厲害是厲害,就是傻了點,明明沒他的事情,非要蹚渾水。」

裴錢破天荒沒有跳腳罵人,自言自語道:「可不是,不然會一直帶着我?我是個賠錢貨啊。」

越想越愁,裴錢直起腰,從袖子裏掏出那張黃紙符籙,啪的一聲貼在自己額頭,揚起腦袋,鼓起腮幫,吹得那張寶塔鎮妖符輕輕飄蕩起來。

三輛馬車,由內城駛向外城。

鄭大風獨自坐在最前面的車廂里,閉目養神,已經竭力壓抑的一身拳意,竟是有了滿溢而出的跡象,隨着馬車每次顛簸起伏,就有罡氣飄浮不定,只是很快就會在鄭大風的每次呼吸之間,迅猛掠回體內。

九境巔峰武夫,自有其氣度。

陳平安本該跟喜歡自稱老奴的狗腿子朱斂坐在一起,只是隋右邊搶先了朱斂一步。朱斂多識趣,笑呵呵去跟魏羨、盧白象坐一輛馬車了。

車廂內,陳平安與隋右邊相對而坐。

隋右邊開口詢問道:「你對盧白象刮目相看,是不是因為他第一個動天機。說了某句話?你對我如此不滿,是因為當初在邊陲客棧,我對你流露出的那抹殺機,被你察覺了?」

陳平安反問道:「老道人說你們走出畫卷后,肯定對我忠心耿耿,是他在你們心境上動了手腳?」

陳平安自問自答道:「可是我總覺得不像,不單單是因為你那次對我動了殺機。你們四人,在我眼中,始終是活生生的四個人,是人,就會有人心的起伏不定,不管再怎麼心如止水,古井不波,修行路上,誰都沒辦法敢說自己不改初衷。所以我很好奇,那位老道人到底為何敢說,要我放心用你們。」

隋右邊也反問道:「你信不過……我們藕花福地的那位老天爺?」

陳平安搖頭道:「在這件事情上,我信老道人。」

隋右邊伸手抹過橫放在膝的痴心劍鞘,道:「我們四人,除了各自得到一句話,其實還有一句話,四人皆知……魏羨不好說,他從不與我們三人私下聊天,所以至少我和盧白象、朱斂知道這句話。」

陳平安問道:「可以說?」

隋右邊苦笑道:「其實說了也無所謂,就是『親手殺死陳平安之人,可得唯一自由身』。所以你如果第一個請我離開畫卷,我不管如何,都會嘗試着殺掉你。至於魏羨為何明明第一個走出畫卷,卻沒有對你動手,甚至連殺意都沒有,我想不明白。等到客棧一戰,你一口氣請出其餘三人後,就成了一個相互牽制之局。誰都不願意別人得手,成為那個『唯一』。」

陳平安皺眉道:「可是魏羨在破廟外,親口說過我死,你們皆死,豈不是自相矛盾?」

隋右邊笑道:「要麼是魏羨撒了半句謊,要麼是那位老天爺算到了你會先請出魏羨,故意沒有對他說這句話。不管魏羨如何,至少我、盧白象和朱斂三人,絕對不允許三人中其他兩個殺你,誰敢私下殺你,那他就會淪為其餘兩人的必殺對象。有沒有魏羨不知真假的那句話,我們都不願意失去……自由。你當過藕花福地的天下第一人,應該知道對我們這種人來說,自由,絕不是可有可無的追求。」

陳平安沒有對隋右邊所謂的「自由」多說什麼,只是感慨道:「難怪說人算不如天算,天算早已算盡人心。」陳平安很快又自己否定了這句蓋棺定論:「不一定事事如此、人人如此。」

隋右邊笑問道:「此次就算活了下來,公子也虧得很,值得嗎?」

這座天下太大,山太高,修士離開世間太遠,不值得的人和事太多了。

陳平安沒有說話,開始閉眼修習劍爐立樁。

三輛馬車駛出了外城,往登龍台去。

苻畦開始獨自拾級而上那座登龍台。

苻家元嬰老祖並未露面,苻畦長子苻東海,長女苻春花,還有迎娶了雲林姜氏嫡女的「新郎官」苻南華,以及在此結茅修行的老龍城金丹第一人楚陽和一撥供奉客卿,都站在登龍台下方。

楚陽臉色冷淡,他與鄭大風一戰後,因禍得福,成功破開大瓶頸,成了一位元嬰神仙。但是今天在苻畦登台之前,楚陽卻坦言,無論勝負,他都不再出手摻和這攤子爛事,上次破例離開海邊茅屋,去了苻家攔阻鄭大風,已經盡了苻家供奉的天大本分。苻畦對此沒有異議,笑言:「楚老以後只管在此笑看海上潮起潮落,再不會有人間紛爭干擾楚老的靜修。」

苻東海面無表情,看不出喜怒哀樂。

他本以為在苻南華最得意的時候,自己設計坑害鄭大風,是為苻家立下一樁不大不小的功勞,可以壓一壓弟弟苻南華的氣勢。哪裏想到會落到這般田地,城主父親苻畦甚至在他被鄭大風上門打傷后,連一面都沒有露,既不責罰,也無安慰,好像就當他這個長子是死人一個了。這才是讓苻東海最抓狂的地方。苻畦身為苻家家主,還挑着老龍城城主的頭銜,在家族事務和老龍城格局上,從來「極好說話」,比如從不肆意打壓其餘大姓的蒸蒸日上,對家族裏那些無法修行的蛀蟲廢物,更是極為優待,但是當苻畦不好說話的時候,苻東海、苻春花這些嫡系子弟,甚至會感到膽寒。

苻春花仰頭望向步步登高的那個高大背影,神色恍惚。

她還記得父親當初帶着她去找鄭大風的場景,不算相談甚歡,不歡而散也算不上,有些志不同道不合的意思,大致就是從那天起,雙方井水不犯河水罷了。可是苻東海這次的小動作,卻惹來這麼大的風波,苻春花身為半個局外人,反而比惴惴不安的苻東海看得更透徹一些。其實父親苻畦對苻東海這次的自作聰明,並不生氣,反而隱約有些高興,就像一個不被寄予厚望的蠢貨,有一天誤打誤撞,總算給苦等已久卻無法入場的聰明人,做了一件幫得上大忙的事情。

一直頂這個「少城主」身份的苻畦幼子苻南華,最百無聊賴。鄭大風死在登龍台上,毫無懸念。

至於那個姜氏嫡女,苻南華和她風風光光拜堂成了親,入了洞房后,雙方來了一場開誠佈公的談話,談話結果,苻南華覺得可以接受。不過她長得很讓人意外,並非外界傳聞那般臃腫醜陋,便是比他喜歡過的那個桂花島金粟,姿色竟然有過之而無不及。但是苻南華沒有半點念頭,因為當時洞房內,除了這對名義上天作之合的新婚夫婦外,早早脫了嫁衣換上平時衣裙的姜氏嫡女身後還杵著一個教習嬤嬤——姜氏供養出來的一位老資曆元嬰劍修。

苻南華哪敢造次,不過是多看了一眼姜氏嫡女——自己的妻子,就引來了那位教習嬤嬤的一記凌厲眼神。惹不起還躲不起嗎?之後苻南華就不再自討沒趣,除了一些個必須要有的面子功夫,就極少去她和老嬤嬤那邊找不自在。而那女子說話算話,就算是苻南華與朋友出門喝花酒的錢,也是由她來出。

苻南華覺得這樣的新婚日子,極好了,要知足。他本就是娶了個姜氏嫡女的身份而已,至於如她這般美貌的女子,在老龍城只要願意一擲千金,還是能找到幾個的。

此時,登龍台下,丁家居中,方家、侯家分別站在左右。而今天那位桐葉宗來頭很大的丁家「女婿」杜儼,並未露面。

不露臉也好,老龍城這結盟的三大姓人物,聊天就可以輕鬆許多,不用時刻揣摩那位桐葉宗嫡傳的心思,生怕不小心說錯了話,飛來橫禍。

畢竟一個能夠以大洲命名的仙家大宗,底蘊之深厚,便是富甲寶瓶洲的老龍城所有大族加在一起,都無法與之抗衡,更何況他們這些個被譏笑為趨利之徒的「商家子弟」,從來都是一盤散沙。

寶瓶洲本來就是九洲里最小的一個,而桐葉宗又是桐葉洲南邊最大的一座仙家門派。

胳膊是擰不過大腿的,方家、侯家都暗中慶幸,身份尊貴的杜儼,到底只是因為一個姓丁的女子,才庇護著丁家,而不是他背後那位充滿傳奇色彩的老祖宗,對這座老龍城生出了興趣。

方家如今處境最慘,給鄭大風一個人差點將府邸打穿了。

不過今天那個身為罪魁禍首的方家子弟,十分趾高氣揚,全無半點頹態,正跟侯家的一名狐朋狗友高談闊論。

他如何能夠不覺得心情舒暢?那個姓鄭的瘋子很快就要被活活打死在登龍台上了。他已經準備好一大筆銀子,只等回城,就要大擺宴席,只要是那些在灰塵藥鋪當過夥計的女子,無論年紀大小、相貌美醜,一律丟進老龍城最底層的窯子當娼妓。你鄭大風不是因為一個爛泥里的賤貨就如此興師動眾嘛,現在後悔了吧?

孫家和范家,距離苻家和丁、方、侯兩撥人都很遠,而且這兩個家族來湊這熱鬧的人寥寥無幾。

孫家家主孫嘉樹沒有出現,范家只來了一位掌管祠堂香火的老人,其餘都是些才能相對出彩的旁支子弟。

當三輛馬車進入視野后,各自為營的老龍城大姓隊伍,沒有發出任何喧鬧,沒有指指點點,便是那個篤定鄭大風死在登龍台上的方家子弟,都開始屏氣凝神,收斂了笑意。

無論秉性好壞還是性情優劣,今天能夠站在這裏的,或多或少都象著着家族顏面,沒有幾個是真傻子。

就像這次觀戰,所有家族都沒有讓地仙祭出法寶,以亭台閣樓、小型渡船等飛升到空中,讓大家舒舒服服俯瞰戰場,而是乖乖站在登龍台底下,只以山上術法的各類「鏡花水月」觀看戰事。

這就是苻家數千年來積攢下的巨大威勢,以及老龍城這些商家大姓家族該有的生存智慧。

三輛馬車緩緩停靠在登龍台那邊。

苻家眾人眼神玩味,同樣不會有人跳出來向鄭大風一行人出言挑釁,因為這樣做的後果可能會死,而且丟的是苻家的臉,就算是苻家自己人,符家都會覺得死不足惜,白白糟蹋家族銀子。

鄭大風獨自登上那座高台,與陳平安他們沒有任何臨別言語,大步登高而已。

陳平安環顧四周一遍,很快收回視線,就只是仰頭望向那一級級階梯。

遠處苻南華盯着陳平安,大感訝異,當年泥瓶巷那個黝黑消瘦的少年,還真是運道不俗,離開了驪珠洞天後,短短几年,就有今天這樣的底氣了,非但沒有繞着他苻南華和老龍城而走,反而一頭撞進來攪局。而且上次登門道賀的隊伍中,本該死得不能再死的雲霞山蔡金簡,不僅活着離開了驪珠洞天,回到了雲霞山,修為不退反進,而她那天見到自己后的態度也很值得咀嚼一番。

在鄭大風登上登龍台最高處后,陳平安的視線就投向了更高處,那裏有一座雲海,只是身處老龍城地界,抬頭也看不見,唯有乘坐渡船,居高臨下,才能看到那幅壯闊景象。

按照鄭大風的說法,這座雲海才是苻家得以屹立於老龍城千年復千年,真正的立身之本。

歷史淵源,一直可以往前推溯到世間最後一條真龍上岸,來到寶瓶洲。在那之後,才有了那條地底下的走龍道,有了驪珠洞天的那場大修士戰死如雨落的血腥廝殺,有了那座螃蟹牌坊和那座小鎮,有了那口井,有了大雪紛飛夜,有了那個倒在泥瓶巷陳平安祖宅門口幾乎被凍死的少女,有了陳平安湊巧救下了她,她卻去了隔壁,當了宋集薪的婢女。

東海老道人帶着陳平安行走藕花福地不知多少年,不知幾萬里路,其間老道人說了一句話:世間事,皆有脈絡可供觀看,世上人,所思所想皆有跡可循。

只不過這些,都是陳平安暫時無法去深究的大事。

眾人頭頂,巨大雲海之上,躺着一位綠袍女子,怔怔望向那道庇護天下蒼生的穹頂天幕,若是能夠看得更遠一些就好了。

只是看到了又能如何?世俗王朝,國破山河在,猶有城春草木深。她,腳下老龍城裏的那個孫嘉樹,龍鬚河畔有過一面之緣的那個女子,大概還有一些人,他們都不行。

至於先前走上登龍台的那個小丫頭,想搶奪雲海,應該是要修補完整那件苻家打造的龍袍,到時候就有希望將半仙兵的老龍袍,提升為一件名副其實的仙兵。

這讓范峻茂十分在意。

大道之爭,比性命攸關還要危機四伏。像她,死了一次,根本不算什麼,只要大道香火不絕,自然還可以再來。

所以楊家鋪子的老頭子,是唯一不能死的存在,只要老頭子還能在那邊吞雲吐霧,她這輩子依附皮囊的范峻茂,還有李二之女李柳,所有老頭子選中的人物,就可以身死道不消。

至於說這座天下,除了老頭子,范峻茂還怕誰?答案是沒有。

即便是已經走到道路最盡頭的三教祖師親臨老龍城,以比老頭子更高的神通,彈指間要她真正意義上灰飛煙滅,她也只有刻骨仇恨,而無半點敬畏。

在這一點上,范峻茂與登頂高台的稚圭,大道相悖,卻心性相通。

她猛然坐起身,看了眼登龍台上的苻畦,疑惑不解。

鄭大風已經登頂,苻畦嚴陣以待。

今天,元嬰老祖持有的半仙兵,苻畦沒有借用,那件老龍袍苻畦也沒有穿上,庇護苻家祖師堂的那件半仙兵,同樣沒有取出。

苻畦如今已經無法駕馭頭頂雲海,所以他今天就只帶了那件剛剛從別洲購買而來的半仙兵——一位劍仙死後遺留下來的無主飛劍。

范峻茂覺得不對勁,大大的不對勁。

她一拍座下雲海,雲海繞開那座登龍台,驀然下沉,瞬間籠罩整座老龍城。與此同時,范峻茂咬破手指,在手上畫符,是一道早已失傳的上古符籙,如今練氣士的神人掌觀山河,不過是從這道符籙脫胎而來的贗品而已。畫符之後,憑藉着雲海瀰漫老龍城,臉色微白的范峻茂雙手合掌,然後瞬間張開雙臂,在雙手之間,一幅幅畫面一閃而逝,范峻茂觀看眼前那些畫面,如走馬觀花。

苻家祖師堂,孫氏祖宅,灰塵藥鋪,一一掠過。

當畫面最終定格在外城城頭上的一位老人身上時,這幅小巧山河圖,瞬間碎裂。

范峻茂畫符手心處,已是皮開肉綻,她強行咽下一口心頭精血,一下子損失了尋常元嬰地仙十數年道行。范峻茂臉色陰沉,根本不介意那點修為損耗。好傢夥,一條至少是十二境仙人境的過江龍!

難不成是桐葉宗那個老變態?

自從開竅以來,一向心比天地寬的范峻茂,終於有些心情凝重起來。

鄭大風死在登龍台上,她覺得是技不如人,一了百了,怨不得任何人。可要是活着走下了登龍台,卻莫名其妙暴斃在一位「局外人」手上,她心裏不是滋味!

這座老龍城,自古以來就是她的地盤!但是為了一個不順眼的鄭大風,值得她捨棄這輩子的這個「范峻茂」嗎?

她後仰倒去,開始權衡利弊,其實沒有利只有弊,所以她閉上眼睛,輕輕嘆息一聲,好歹不去看他鄭大風的笑話了,畢竟半點不好笑。

此時,整座登龍台開始劇震不已,引來寶瓶洲這一帶的東海、南海之水,激蕩拍岸,不過都被地仙們各展神通,紛紛壓退回去。

在距離那座孤島渡口不遠處的海面上,有個小道童踩在漂浮不定的一隻巨大金黃葫蘆上,滿臉笑意。

梧桐傘遮蔽了天機,所以既可保命,也可遮蔽你陳平安身後人的推衍和救援啊。

福禍無門,唯人自召。

你陳平安這次慘了,惹上了桐葉洲唯一一個不該惹的傢伙,不然除了此人之外,玉圭宗、扶乩宗和太平山,甚至是桐葉宗,你陳平安都問題不大。同境之爭,你陳平安確實有幾分本事,可以不懼,甚至對上金丹元嬰這些世俗眼中的所謂陸地神仙,你也有一戰之力。再高一些的,上五境玉璞境,未必願意欺負你一個年紀輕輕的純粹武夫。再高一些的,仙人境,可能會看出你一些端倪,也不太願意撕破臉皮。

只可惜,這次桐葉宗的下山之人,最不講究了。

不湊巧,這個不講究的老變態,又是整個桐葉洲的山上第二人。

畢竟桐葉洲還有他家那座觀道觀嘛。

所以說任你陳平安千算萬算,不惜耗費家底無數,辛苦佈局護著那個鄭大風,到頭來就只能是竹籃打水一場空了,說不定就會死在這裏。

這樣也不錯,幫你收了屍,帶回觀道觀便是,乖乖成為藕花福地的養料。

踩在那隻巨大金黃色養劍葫蘆上的小道童,身形搖搖晃晃,幸災樂禍道:「好戲登場嘍,小小寶瓶洲,有苦頭吃啦。」

不到半個時辰而已,登龍台就徹底安靜下來,而最終結果令人匪夷所思。

走下登龍台的人,竟然是那個鄭大風,關鍵是他身上乾乾淨淨,沒有任何重傷瀕死的苗頭。

苻東海和苻春花心境劇烈起伏,死活不願意相信眼睛所見。

難道父親苻畦死了?這可不全是壞事!

兩人心有靈犀地對視一眼。

苻南華神色自若,臉上帶着微笑,心中一動,聽到心湖上那番隱蔽話語后,他的手掌翻轉了一下,做了個不易被察覺的小動作。

丁家那邊,有位老供奉一步向前,對丁氏家主附耳低語,後者很快就去跟方、侯兩大姓的家族領頭人竊竊私語,兩人神色各異,最後仍是點頭。

苻南華的那個小動作,如同大石砸湖,引來漣漪陣陣。

鄭大風走下登龍台後,一言不發,陳平安陪着他坐入一輛馬車。

鄭大風瞬間面如金紙,沙啞道:「苻畦打到一半,就認輸了,分明是半點臉皮都不願意要了。苻畦既不願意陪我死戰到底,沒有給我破開九境瓶頸,一舉躋身十境的那一線機會,也沒有拿出所有家當跟我拚命,只是跟我互換了傷勢,所以這趟返回內城藥鋪,一定會有大危險。陳平安,你最後想好!是半路下車,還是跟我返回藥鋪?」

陳平安淡然道:「苻畦不要臉,我要的。」

鄭大風歪了歪頭,伸手抹去從耳中流淌而出的鮮血,笑道:「這種話你自己信嗎?你要是要臉,就為了幾文錢,每天大清早候在樹墩子那邊,拿了信然後在小鎮跑來跑去?」

陳平安搖頭道:「那個錢,我掙得心安理得。」

鄭大風苦笑道:「怎麼,你非得我求你,才肯離開?」

陳平安說道:「你求我也沒用。」

鄭大風後仰靠去,嘆氣道:「你他娘的到底圖什麼啊?」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道:「上次在老龍城破境,就有古怪,但還不明顯。這次我去了趟藕花福地,回來后,到了老龍城,不知為何直覺告訴我,在我心井之中,有惡蛟游弋正抬頭,一旦選擇離開,它可能就會擺脫束縛,徹底出水了。這可能是我逆天而行、重建長生橋的必然劫難,估計在我跨過那座石拱橋的時候,覺得被這方天地接納,其實是錯覺,不是什麼好事,而是已經被浩然天下盯上了,今天逃,此生都要逃。」

這個,鄭大風相信,不過他心底知道,這其實還是陳平安的「借口」,雖然言語千真萬確。

鄭大風罵罵咧咧,道:「那你也別因為老子死在這裏啊,換個人行不行?別讓我鄭大風覺得虧欠,行不行?你去找對你刮目相看的李二,或者你的好哥們劉羨陽……」

陳平安指了指鄭大風的眼睛,提醒道:「眼眶流血了,好好擦擦。本來就長得不周正,那個姑娘會喜歡你,眼光真是不太好,要是她還活着,看到你現在這副模樣,估計就喜歡不起來了。」

鄭大風笑罵着一腳輕輕踹向陳平安,結果被陳平安一巴掌隨手拍掉。

三輛馬車駛向老龍城,三名車夫都是范家死士,神色從容。

駛出十餘里后,道路上出現兩位方家供奉,方家僅剩的七境武夫和一位金丹修士。

鄭大風想要下車,卻被陳平安攔阻下來。

一輛范家馬車停在原地,隋右邊率先走下馬車,盧白象尾隨其後。

之後又有侯家供奉攔路。

又有一輛范家馬車停下,朱斂跳下馬車。

魏羨步行跟隨最後一輛坐着陳平安和鄭大風的馬車。

再後面,是丁家供奉,魏羨身穿龍袍,外邊披掛着甘露甲,停下腳步。

雙方對峙,馬車繼續前行。

鄭大風搖頭道:「是苻家的意思,已經完全不是我們之前預估的局勢了,登龍台之戰,比預期好了太多,但是走下登龍台,比最壞的結果還要壞太多。苻家竟是連雲林姜氏的臉面都沒太當真,這是怎麼回事?」

臨近老龍城外城東大門,陳平安掀開帘子往外瞥了一眼,道:「這說明我當時說的,躲在幕後的上五境修士出現了,而且不太可能是玉璞境,就算是十一境,多半也會是一名劍修,所以才能讓雲林姜氏都隱忍下來。但是真正最壞最壞的情況,是那個等着我們倆的大修士,很早就牽涉進了姜氏嫡女下嫁老龍城的局內,殺你鄭大風,只是隨手為之,大買賣的小小彩頭而已。至於范家,說不定已經被排除在外了,要遭到一輪清算。范峻茂不管出不出手,范家都已經有了滅頂之災的苗頭。」

鄭大風自嘲道:「如此說來,我鄭大風是死無葬身之地了。就看那位守株待兔的大修士,給不給我躋身十境的機會。」

馬車緩緩停下,陳平安掀起帘子,抬頭望向城頭高處,輕聲道:「可能比較難了。」

不一會兒,鄭大風和陳平安並肩站在入城的大道上,城頭上站着三人:一位平平無奇的老人、桐葉宗嫡傳弟子杜儼和妻子丁氏。

丰神俊朗的杜儼輕聲笑道:「老祖宗,你老人家親自出馬,是不是太欺負人了?」

老人微笑道:「不仗着境界修為欺負人,那為何要辛苦修行?再說了,我如今的境界,是天上掉下來的嗎?不也是次次搏殺,九死一生,一點點攢下的家當?」

杜儼笑着點頭道:「老祖宗教訓得是。」杜儼猶豫了一下,問道:「那個叫陳平安的傢伙?」

老人笑道:「我聽說過這個年輕人的名字。先前自家那個廢物借走了宗門重器,到頭來還是讓一名劍修捷足先登,宰了扶乩宗大妖,白白讓姜尚真得了天大便宜。我知道那名劍修的名頭,厲害著呢,左右,文聖的弟子,前一百年間,風頭一時無兩,打斷了各大洲許多極好劍坯的劍心,比如婆娑洲那個曹峻。後來老秀才自囚學宮功德林,左右就消失了,他的劍術,很高明的。左右當初在海上,就問到了陳平安這個名字,所以陳平安肯定跟文聖一脈大有淵源。」

杜儼聽得頭皮發麻。能夠讓自家這位桐葉宗中興之祖一口一個「厲害」「很高明」,那得是何等出類拔萃的劍仙?至於「文聖」「老秀才」「大有淵源」這些詞,更是讓杜儼覺得這次陳平安會安然無恙。不過那個鄭大風,肯定難逃一死。

不承想老人又說道:「不然你以為我為何要帶上那艘渡船?我等著那個左右呢,不怕他來,就怕他讓我白拿了那件本命物。」

杜儼心情激蕩,作揖道:「老祖宗神武,氣魄之大,冠絕我桐葉洲!」

老人嗤笑道:「這種廢話不要多說,有本事自己走到我這個高度,讓你自己的子孫、後世宗門弟子拍這等馬屁。」

杜儼忐忑道:「不敢奢望。」

老人搖頭道:「所以你也是個不成氣候的廢物,不過是運氣好,隨了我的姓氏。」

杜儼沒有半點鬱悶,反而開心笑道:「運氣好,不也是本事?」

老人破天荒點了點頭,道:「這話沒錯。」

老人一步跨出,剎那之間,便直接來到鄭大風眼前,相距兩三步而已,幾乎面對面了。因為個子不高的關係,老人還得微微仰視這位受傷不輕的九境武夫,笑問道:「聽說你是驪珠洞天那邊的看門人,給那個古怪老兒打雜,不知道我打死了你,他有沒有膽子離開那座牢籠,找我麻煩?」

鄭大風無動於衷,一拳遞出而已。

老人雙手負后,站着挨了一拳,倒滑出去數步,只是整個人身形巋然。

反觀鄭大風腹部,被一條小舟模樣、長達兩臂的器物,洞穿了。

老人習慣性伸出大拇指,抹去嘴角一絲鮮血,道:「就這點勁兒?我可不是純粹武夫,不都說練氣士的體魄是紙糊的嘛,我看也不盡然。」

老人彈指,彈掉那點鮮血,然後指了指鄭大風腹部,道:「這可不是劍修的本命飛劍。我這輩子最煩劍修,太喜歡出風頭,尤其是劍仙之流,眼高於頂,我恨不得把他們的眼珠子摳出來,塞進他們的屁眼裏頭去。只可惜等我能做到這件事的時候,就又得遵守這方天地的規矩了,大牢籠啊,沒辦法輕易離開山頭,你說可恨不可恨?」

說到這裏,老人斜眼瞥了一下天幕。

鄭大風一步踏地,向老人再出一拳。

老人側過身,同時一隻手按住鄭大風的腦袋,往後方一推。

鄭大風倒飛出去百餘丈,腹部還牢牢釘著形若飛劍的那艘小舟,倒在血泊中,一次次掙扎著起身,一次次跌回地面。

老人轉頭望向陳平安,問道:「你能喊來左右嗎?」根本就不等年輕人任何答覆,就已經一袖揮出。

一襲白衣倒飛出去,只是在空中輕靈旋轉,飄然落地,兩腳先後重重踩入地面,這才止住後退身影,雙袖飄搖。

老人微微訝異,道:「比想像中要好些嘛,竟然有資質不當個廢物,不錯不錯,可惜不姓杜,那麼死了也不……可惜!」

老人抬起一手,輕輕按下,一隻大如山峰的金色手掌,直接破開老龍城上方的雲海,往陳平安頭頂山嶽壓頂般而去。

陳平安以雲蒸大澤式向天出拳。

方圓百丈之內,塵土飛揚,遮天蔽日,大坑之中,陳平安緩緩走上斜坡,重新出現在老人視野中。

老人環顧四周,點頭恍然道:「看來那左右並非你小子的護道人,自然就趕不來了……」

言語之間,法袍金醴被打出金色真容的陳平安,好像被一隻無形大手攔腰抓住,整個人騰空飛起,劃出一道圓弧,撞入老人身後的老龍城城牆之中。

老人搖頭道:「好苗子又如何,連上五境都不是,還不是廢物?」

看也不看後邊的城牆,老人伸出手臂,輕輕向後一彈指。

陳平安撞入城牆處,出現一張巨大的裂縫形成的蛛網,被老人彈指后,已經深陷城牆中的陳平安直接撞破了整堵牆壁,落在外城中。

老人撓撓頭,等了片刻,天地尤為寂靜。

鄭大風半蹲在地上,抬起頭,老人笑道:「你可以嘗試着折斷那根老煙桿,我很好奇那老傢伙是親自來救你,還是使些雕蟲小技。」

鄭大風口吐鮮血,艱難道:「殺我一個人就夠了。」

老人搖頭道:「驪珠洞天那老傢伙站在我跟前,跟我說這話,我說不定才會考慮一二。」

老人皺了皺眉頭,轉頭望去。那個年輕人竟然強撐着重新出現在了城牆大窟窿當中,手中握有一顆丹丸模樣的東西。

那位教習嬤嬤臉色陰暗,道:「是一顆上五境妖丹,如果是被煉化之物,這一旦炸開,整個老龍城東邊都要毀了。」

苻南華放聲笑道:「此人絕對不會如此作為!」

教習嬤嬤神色古怪,瞥了眼苻南華,後者輕聲笑道:「這種人,就是這麼蠢。」

孫嘉樹嘆息一聲,陳平安確實不會這麼做。

孫嘉樹剛走出一步,就被元嬰老祖一把按住肩頭,道:「不可強出頭,不然孫家此番謀划,全部付諸東流。」

孫嘉樹掙扎了一下,仍是被老人死死按住,厲聲道:「其他事情,你都可以任性,這件事,不行!這不是你孫嘉樹一個人的事情。」

孫嘉樹依然想要說話,竟是直接被孫氏老祖打暈過去。

陳平安坐在破碎城牆邊緣,攤開手掌,道:「我用這顆妖丹,買鄭大風一條命。」

雖然距離頗遠,可是老人依舊聽得一清二楚,嗤笑道:「什麼時候九境武夫的性命,值這麼多錢了?」略作思量,老人笑着點頭道:「不過九境武夫再少,總比這十二境妖丹要多一些,我答應了。」

他伸手一抓,將那顆十二境妖丹收入囊中,然後冷笑道:「鄭大風的命留給你了,至於他的武道境界嘛,就別留着了。」

只見老人一跺腳,死命掙扎著起身的鄭大風背脊處傳來一連串的崩碎聲響。

一位九境武夫,如同沒有了骨頭,癱軟在地上。

老人看着那個年輕人,道:「好了,現在你又拿什麼來買下自己的性命?記住,要比十二境大妖的妖丹更加珍貴,才行。」

陳平安盤腿而坐,血人一個,已經看不清面容。

老人笑道:「都說我這個人脾氣不好,我今兒破例一回,等你一會兒。」

這位貌不驚人的桐葉宗中興之祖,那件本命仙兵,名為吞劍舟。是由遠古時代一條巨大吞寶鯨的完整屍骸,歷經六百年整,才煉化而成。六百年間,桐葉宗傾盡人力物力,孤注一擲。

桐葉宗被南邊玉圭宗唯一一次壓過聲勢,就是在那段慘淡歲月。先是開山老祖一脈的宗主,在一場遠遊中土神洲的變故中,身死道消,宗門沒了仙人境坐鎮,青黃不接;然後是桐葉宗為了杜氏老祖,財力一掏而空,之後老修士煉化本命仙兵,又閉關了數百年之久。

這位老人出關后,第一件事情就是乘坐「渡船巨舟」,到了玉圭宗山頭,約戰一位玉璞境劍仙,只分生死,結果直接將那名劍仙打死,連劍修的本命飛劍都給吞掉了。

既然能吞掉劍仙飛劍,那天底下還有什麼是吃不進肚子裏的?

老人等了片刻,問道:「想好了沒有?」

陳平安搖搖頭,道:「沒了。」

老人笑眯眯問道:「腰間的養劍葫蘆,品秩還湊合,嗯,還有那塊玉牌,有些年頭了,竟然是件咫尺物?可惜加在一起,也買不了你的命,何況你死了,東西就都是我的了。」

陳平安低下頭,拍了拍養劍葫蘆,擠出一個笑臉,說道:「這輩子就這樣了,你們能跑就跑吧。」

然後他顫顫巍巍伸出滿是鮮血的左手,一把扯下腰間那塊玉牌,死死握在手心,想要一把捏爆這塊咫尺物。他的心中只有一個念頭,這件東西,死也不能被別人染指。

咫尺物安然無恙。

陳平安滿是愧疚,只是到最後,有些委屈。

從來不會怨天尤人的陳平安,有些委屈。

他抬起攥緊玉牌的手臂,橫在眼前,淚水糊著血水,只是不願讓世間看到這一幕。

陳平安放下雙手,高高抬頭,往南邊瞥了眼,嘴裏輕聲道:「我有一劍……可搬山,可倒海……」

那位桐葉宗中興之祖,嗤笑道:「這是做啥子?臨終遺言,不是應該破口大罵我欺負人嗎?」

於是他駕馭本命仙兵,「一劍」戳穿了年輕人的腹部。

不知為何,那塊玉牌粉碎了。

老人微微皺眉,不過也只是覺得可惜少了一件咫尺物。

穗山之巔,一位坐在石碑之巔死死耗著那位金甲神人的老秀才,一直在默默推衍天地。突然他臉色大變,站起身,以罕見的肅穆神色沉聲道:「傻大個,助我劈開兩大洲之間的屏障,別問,速度!」

身披金甲、以劍拄地的穗山大神很是奇怪,點了點頭,什麼都沒問,就現出高如山嶽的金身法相,一劍劈斬而去,直接劈出了一條類似光陰長河的無盡虛空。

老秀才一掠而去,縫隙合攏。

整座中土神洲的中嶽穗山,山水氣運震蕩不已。

天地間,有人像是聽見了老龍城的那句言語,她輕柔應聲道:「來啦。」

破碎后墜地的驪珠洞天,整座方圓千里的小天地都開始劇烈搖晃。

阮邛臉色鐵青,竭力壓制這份瘋狂至極的紊亂氣運。

一大片斬龍台石崖處,掠出一抹白色的高大身影。

她帶着兩隻雪白大袖,筆直升天,在這座浩然天下的天幕穹頂處瞬間停滯,瞥了眼寶瓶洲版圖的最南端,然後身形如劍而去。

雪白身影所到之處,整座寶瓶洲上方,在大寒時節都響起了一陣陣雷鳴。

雲海以下,登龍台以西,渡口孤島以北,整座老龍城陷入了光陰長河瞬間停滯不前的境地。

范峻茂看到那抹雪白身影如墜地之天虹的瞬間,心中充滿了無窮盡的緬懷追思。她熱淚盈眶,站起身,欲言又止,又以一個歷史悠久的「安坐」之姿,端端正正坐在雲海之上。後世儒家君子,講究正襟危坐如坐屍,即是如此。

灰塵藥鋪那邊,裴錢正手持行山杖,在鋪門外邊的巷子裏施展着瘋魔劍法,渾然不覺天地異象,而門檻那邊的趙姓陰神已經紋絲不動。

外城有位身材矮小的富家老翁,一腳剛要踏出,一皺眉頭,縮回了腳,紋絲不動,只是轉動眼珠子,略作思量,又以更加隱蔽的陰神出竅遠遊,鬼鬼祟祟,又如魚得水。

老龍城東門外,雲林姜氏的教習嬤嬤滿臉漲紅,本命飛劍在竅穴內嗡嗡顫鳴,這才使得她能夠竭力看到一些模糊畫面。

桐葉宗姓杜的中興之祖,眯起眼,望向城牆窟窿那邊,本命仙兵吞劍舟,安安靜靜懸停在身側。

在那堵城牆被硬生生打出來的「門洞」中,一位白衣如雪、大袖飄蕩的高大女子,坐在碎石堆上,動作輕柔,懷中抱着那位身上的金醴法寶幾乎盡毀的年輕人,他受傷太重,已經昏死過去。高大女子低下頭,伸出一根手指,輕輕撫平年輕人那緊皺的眉頭。

不遠處,站着一位青衫寒酸的老儒士,抬手擦著額頭,對高大女子道:「你也太冒失了,動靜鬧得這麼大,知不知道,為了遮蔽你的行蹤,我算是把吃奶的勁兒都用上了。如果不是穗山大神還算講義氣,讓我直接跳到了寶瓶洲北部,這會兒就已經天下盡知了,到時候陳平安還怎麼安心修行?」

見那女子不說話,老秀才越發心虛,哀嘆一聲,看也不看那桐葉洲版圖上的仙家第二人一眼,自顧自地來到牆壁邊緣,忍着心中怒火,問道:「怎麼?你們兩位既然這麼喜歡看熱鬧,現在卻連頭都不敢露了?」

北邊,出現一個縹緲身影,依稀可見,是一位中年儒士,腰間懸掛有一枚金色玉佩,篆文為「吾善養浩然氣」。

南邊,是一位同樣身形飄忽不定的儒士,古稀模樣,腰間同樣懸掛金色玉佩,篆文為「得道多助」。

中年儒士作揖道:「拜見先生。」

南邊那位古稀儒士見到了文聖老秀才,卻是全然無動於衷,連眼皮子都沒有動一下。

老秀才深呼吸一口氣,指了指那個桐葉宗中興之祖,望向懸掛「得道多助」玉佩的古稀儒士,問道:「你身為負責察看桐葉洲北方的聖人,若說十境、十一境的練氣士行走天下,你可以推說人間事繁多,腳底下星星點點的萬家燈火,你在天上顧不過來,但是這麼一個飛升境練氣士,就是一盞大燈籠在你眼前飄過,你還是看不到?你眼睛瞎了?」

古稀儒士默不作聲。

中年儒士嘆息一聲,他事先其實被打了聲招呼,說桐葉宗杜懋會下山來一趟他所在轄境的寶瓶洲老龍城,這是北方大驪宋氏的謀划之一,又牽扯到扶乩宗、太平山大亂的妖族內幕。杜懋離開宗門之前,就與古稀儒士報備存檔過了,只是事出突然,來不及跟學宮討要關牒,所以中年儒士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對於這些飛升境大修士的約束,是禮聖訂立下來的一條鐵律,這麼多年來,並非沒有反彈,甚至還有大修士公然譏笑說,禮聖老爺真是博愛,浩然天下放養著那麼多妖族,不去絞殺殆盡,斬草除根,留着養虎為患不說,反倒是對自家人規矩森嚴,伸個胳膊腿兒,都得學宮批准。瞧瞧人家道家三脈坐鎮的青冥天下,飛升境愛待在那座白玉京就待着,悶了就肆意遠遊天下,為何獨獨浩然天下,打個噴嚏都得講規矩?

桐葉宗杜懋有些不耐煩,一手負后,一手撓頭,抬頭望向那位老秀才,問道:「你就是文聖啊?」

老秀才對杜懋就當沒看見沒聽見,只與那兩位坐鎮天上的儒家文廟陪祀七十二賢,說道:「你們兩人,皆是老三的得意門生,是聖人。老三應該教過你們,你們更應該記得,惻隱之心,人皆有之。羞惡之心,人皆有之!」

前者,是對坐鎮寶瓶洲南部的中年儒士說的。

後者,是對那位放任杜懋下山,跨洲進入老龍城的古稀儒士說的。

能夠躋身文廟、陪祀至聖先師的讀書人,當然是名副其實的聖人,比儒家書院山長的所謂儒聖,更加有分量,只是浩然天下儒家正統,仍然堅持七十二賢這個說法。

老秀才繼續道:「你們家先生更說了,生,亦我所欲也;義,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捨生而取義者也!現在是那個陳平安在教你們做人!反正老三也教不好,就讓一個讀書不多的孩子教你們好了。」

古稀儒士臉色古板,漠然開口道:「你已不在文廟,再無陪祀神像,學統文脈已斷,對我家先生應當敬稱為亞聖。」

老秀才氣得吹鬍子瞪眼睛,罵道:「我沒喊他老王八蛋,就已經給他天大面子了!你算個什麼東西?靠着狗屁的道德文章,無補於事的狗屁學問,進了文廟吃冷豬頭肉而已。」

古稀老人依舊面無表情,只是嘴角微動,似有譏諷。

老秀才拍了拍胸口,自言自語道:「要以理服人,以德服人。」又嘆息一聲,道:「你們兩個,是明知道我如今沒辦法拿你們怎麼樣,所以就有恃無恐,對不對?」

中年儒士搖頭道:「不敢,也不願如此。」

古稀儒士冷笑道:「你的學問就是攪屎棍,是臭蒼蠅,壞了我們儒家道統的千秋大業。」

這位懸佩「得道多助」金色玉佩的古稀儒士,不退反進,向前跨出一步,理直氣壯道:「我就當着你的面這麼說了,你能奈我何?」

老秀才給氣笑了,道:「你把我當年如日中天的時候,你苦讀鑽研我這一脈學問書籍的事情,給忘了?如果我沒有記錯,你還跑去跟崔瀺討教過,結果如何?崔瀺罵你啥也沒學到,只學了老三的道貌岸然,還建議儒家以後頒佈一個『偽君子』頭銜,與那正人君子並駕齊驅,真是一針見血。」

中年儒士滿臉苦笑。古稀儒士定力真是好,被老秀才如此羞辱,仍是神色自若。

老秀才仰起頭,望向高空,喃喃道:「君子可以欺之以方,這是老三你親口說的啊。我知道,你是要為讀書人再添加一副枷鎖,想要遙相呼應至聖先師那句『克己復禮為仁』,可你現在看看這座天下,符合你的初衷嗎?不用看其他人,就看看你這位得意弟子就行了。就因為這樣,堂堂禮記學宮大祭酒,禮聖的門生,厚著臉皮去求白澤出手,結果人家怎麼說來着?『再看看。』再看什麼呢?我覺得不用看了,這個世道啊,就是不行,就是江河日下,人心不古!當初我們切磋學問,又是怎麼說來着?哪怕大道不同,可是皆認為『今人不必不如古人』的。笑話,真是笑話!」

中年儒士望向南邊的那位古稀儒士,輕聲笑道:「不然與先生認個錯?」

古稀儒士反問道:「何錯之有?」

中年儒士沉吟片刻,道:「斷人文脈香火,只應該在學問上着手,只應以蒼生社稷出發,不該以力服人。一個飛升境的練氣士,打着幌子,挑釁四位聖人默認的老神君,肆意打殺一位『有可能是文聖門下弟子』的年輕人,不合理,不合禮!」

古稀儒士淡然道:「我在看千秋大業,在看文運萬年。」

中年儒士微微搖頭,不再言語。

老秀才一屁股坐在牆壁破洞邊緣,嘆道:「不管道理講與不講,不管誰來講這道理,不管旁人聽與不聽,有些道理,始終都還在的。你們不懂。」

身後,一個清冷嗓音響起,問道:「講完了?」

老秀才點點頭,垮著雙肩,雙手疊放在膝蓋上,有些灰心喪氣,道:「講完啦。跑這麼遠,還要一路遮掩你的氣機,這會兒又說了這麼多廢話,沒半點精氣神嘍。至聖先師,禮聖,老三,我,辛辛苦苦琢磨出來的這麼多好道理,我看是要原封不動還給這方天地嘍。」

高大女子輕輕放下陳平安,站起身,緩緩走到老秀才身邊,道:「那該講我的道理了。事先說好,你要是敢攔著,我連你一起——」

老秀才搖頭道:「不攔著,是我這個糟老頭子沒本事啊,才害得小齊身死道消,才害得小平安遭此苦難,是我對不起這兩位弟子。有些人想吃屎,我都攔不住,我攔著講理的你做什麼?」

一直站在原地看戲的杜懋笑道:「怎麼,也是位隱世不出的劍修?仙人境?總不能是倒懸山那邊跑出來的飛升境吧?」

中年儒士眼神古怪,瞥了眼南邊的古稀儒士,後者神色肅穆凝重,顯然面對高大女子,比面對曾經身為文聖的老秀才,壓力更大。

高大女子打了個哈欠,往前一步走出,筆直落在牆根下,緩緩前行。

她腰間懸掛有一把無鞘也無劍柄的老劍條,銹跡斑斑,唯有劍尖處一小截,磨得鋒芒極其光亮。

古稀儒士沉聲道:「你如果膽敢出手,就是壞了此方天地的規矩!」

高大女子只是緩緩前行,伸手拍打着嘴巴,像是剛剛睡醒。那把老劍條系掛得並不牢靠,所以隨着她的步伐,劍尖輕輕搖晃,雪白劍芒流轉不定。

杜懋心思急轉,縮手在袖,想要推衍天機,突然發現這座天地已經被人禁錮,再也無法演算出眼前這位高大女子的真實來歷。

她在前行途中,轉頭對那位中年儒士說道:「看在你說了幾句人話的分上,出去!」

中年儒士微微皺眉,卻發現老秀才在對他揮手,略微猶豫,仍是散去了身影。

她把視線往南移了些許,斜眼看着那位古稀儒士,喝道:「滾出去。」

老秀才再無動作。

古稀儒士質問道:「你真要與這座天下的大道抗衡?」

高大女子歪著腦袋,伸出一根手指,輕輕按住老劍條頂端,道:「才磨了這麼點,不過劈開一座倒懸山應該是可以的,那我就在浩然天下和蠻荒天下開道門吧。」

古稀儒士臉色大變,厲聲道:「不可!」

她哪裏樂意搭理這傢伙,輕輕一推老劍條,老劍條一閃而逝。

這座天地的天幕,即刻破開一個大窟窿,飛劍直去倒懸山那邊,轉瞬萬里又萬里。

老秀才渾然不在意,到底是當年那個成聖前跑去天穹,伸長脖子嚷着讓道老二往這裏砍的混不吝讀書人。

婆娑洲和桐葉洲之間的廣袤海域上,一位遠離世間的劍修猛然抬頭望去。

剎那之間,只見前方千里之外的大海,像是被一把飛劍給直接劈成了兩半,巨浪高如山嶽,向他迅猛壓來。

這名劍修自然不會擔心這些海浪威勢,近身百丈則粉碎,但是那把飛劍的氣勢,讓他有些觸目驚心。

浩然天下有這樣的劍修?阿良又給道老二打下來了?

可阿良如今沒有這樣的一把劍吧?事實上他這輩子都不曾有過。

四座天下,最好的四把劍:一把在中土神洲天師府的歷代大天師手中;一把在那個自稱「資質魯鈍,得不了道教不了學問」,卻一劍劈開黃河通天的讀書人腰間;一把在道老二手中;阿良離開倒懸山後,據說就是去找最後那一把——「殺力高出天外」的那一把!只是不知為何,天底下最配得上那把劍的阿良,到最後竟然只是赤手空拳,飛升去了天外天。

劍修沒有去追趕那把殺力無匹的飛劍,而是猛然驚醒,立即往寶瓶洲最南端那邊趕去。

古稀儒士伸手指向那個高大女子,憤怒道:「你瘋了!」

她依舊緩緩前行。

杜懋咽了咽口水,問道:「你既然丟了劍出去,還要跟我拼殺?」

她彷彿聽到天底下最好笑的一個笑話,笑道:「拼殺?你大概不知道一件老皇曆上的事情,畢竟你年紀小,我不怪你。」

老秀才驀然大笑起來,捧腹大笑的那種,對杜懋道:「上古時代最大的那條吞寶鯨,是給誰宰掉的,你知不知道啊?我知道啊,可我就是不告訴你啊。」

高大女子就這樣筆直走到了一位飛升境神仙的身前,與之前杜懋站在鄭大風身前差不多的距離。

只是女子身材高大,所以她居高臨下,眼神冰冷,看着這個該死的老不死:「不如你駕馭你的這件本命仙兵,試試看?我站着不動,不騙你。」

「臭娘們你找死!」杜懋暴喝一聲,身形急掠,吞劍舟瞬間風馳電掣,直刺那個古怪女子的頭顱。

本就不過幾步距離,又是一件本命仙兵,可杜懋卻心神劇顫。

古稀儒士亦是眼皮子開始打架。

只見那艘吞劍舟顫顫巍巍懸停在高大女子眉眼之前,充滿了本能畏懼,以及對杜懋這位主人的哀怨。

高大女子伸出一根手指,向下指了指,道:「乖,別礙眼,下去點。」

吞劍舟竟是無比溫順地開始下降,最後懸停在她腳邊,結果仍是被她一腳踹飛出去,惱火道:「不長記性。」

杜懋習慣性伸出拇指,抹了抹嘴角。熟悉「桐葉宗那個老變態」的對手,就會知道,當杜懋做出這個動作后,幾乎就是要拚命了。

高大女子嘆了口氣,對杜懋說道:「你運氣不錯,只毀了一件本命物,我那一劍本該是對你遞出的。不過下次等我現身桐葉洲,你就沒這樣的好運氣了。」

就在此時,天地先前破開窟窿的那個地方,探入一隻青衫袖口中的大手,雙指夾住那把老劍條,手臂顫動,大袖翻滾。

顯而易見,哪怕只是暫時控制住這把磨了一截劍尖的老劍條,也並不算輕鬆。

一個威嚴嗓音從外邊大天地傳入這座小天地:「胡鬧,下不為例。」

高大女子轉過頭去,問道:「怎麼?是要我持劍后再出劍,那我把浩然天下和青冥天下打通?」

她一招手,老劍條瞬間脫離那隻手的掌控,被她握在手中。

那隻手臂的主人並未現身,但是一抖手腕,袖有清風凝聚如滾滾江水,直接將那位古稀儒士裹挾其中,說道:「隨我去文廟,閉門思過。」

老秀才嘖嘖道:「如今連冷豬頭肉都吃不成嘍。」

那人冷哼一聲,對老秀才說道:「今天的事情,老秀才你來收拾殘局,文廟那邊不會插手。」

老秀才蹦跳起來,罵罵咧咧道:「老子不服!給點好處來!不然看我不去文廟那邊,除了老頭子的神像,連禮聖和你在內,搬走剩餘七十尊神像,全部丟出去,再把我那尊搬進去,反正老頭子本來就是看我最順眼……」

那人將古稀儒士收入袖中后,嘆息一聲,道:「拿去。」

言語落定,小天地的天幕窟窿已經合攏,只是輕飄飄落下一枚金色玉佩,卻不是古稀儒士那塊「得道多助」,而是中年儒士那塊「吾善養浩然氣」。

老秀才接在手中,這才心滿意足,笑道:「這次還算公道,有點小善了。」

那人似乎給這個「小善」說法惹火了,沒有立即返回中土神洲,反而有一股磅礴的浩然正氣滯留在小天地之外。老秀才直著脖子嚷道:「咋的,你也不服?不然我跟你說道說道那場三四之爭,到底我為何而輸?真是你學問比我高?如果不是我弟子當中,是齊靜春,是左右……」

老秀才看似「胡說八道」的時候,雙手抖袖,微微屈膝,就要坐而論道。

唯有儒家聖人與中土神洲上五境仙人,方可親眼所見當年某人的學問,是何等如日中天,是如何力壓釋道二教的那些聖人!

便是欺師滅祖的大驪國師崔瀺,說起這一段塵封歷史,亦是神色慷慨。

但是那人直接走了。

老秀才停下嚇唬人的動作,瞪大眼睛看了半天,沒動靜,應該是走了,這才咬了口那塊金色玉佩:「哎喲,是真的,還算講點道理,我這一大水缸口水,不虧。」

此次離開驪珠洞天,高大女子第一次真正意義上手持老劍條,對杜懋笑道:「你的運道似乎比我想像中要差點。」

老秀才哈哈大笑道:「不是嫌棄飛升境束手束腳嘛,那就打他個跌落玉璞境、元嬰境,想去哪兒去哪兒!不是想要斷我文脈香火嗎?哈哈,這下子踢到鐵板了吧,不對不對,是踢到了一根老劍條。杜懋你運氣好,萬年以來獨一份啊,以後出門還是可以跟人吹牛皮的……」

高大女子轉過頭,眯眼厲色道:「照看好我的主人!」

老秀才縮了縮脖子,答道:「放心,我不比你少關心小平安。」

杜懋捲起袖管,緩緩道:「沒了吞劍舟,我還是一位飛升境!」

老秀才扯了扯嘴角,一揮袖,杜懋頭頂小天地的天幕,已被打開。

杜懋終於有些氣急敗壞,飛升境之所以在各種洞天福地龜縮不出,除了容易引發天地氣運的紊亂,還極其容易引來大道碾壓!

高大女子橫劍在身前,淡然道:「關上。」

老秀才點點頭,果真重新關閉了天幕漏洞。

這下子杜懋才開始有一絲慌張,只是臉上戾氣不減分毫,問道:「既然如此看重那個年輕人,你當真捨得跟我互換修為?」

高大女子笑道:「這會兒開始跟我講道理了?」

識時務者為俊傑。

杜懋這趟北上,有三個目的:一是找機會斷了文聖一脈的香火,順便領教一下劍修左右的飛劍;二是有人想要試探一下那位驪珠洞天老神君的底線;三是為了桐葉宗滲透寶瓶洲半壁江山而來。

現在已經達成了兩個目標,第一個,可有可無了,他本就不是儒家門生,無須為此消耗自己的道行。

山上修行,以力為尊,至少他杜懋一直推崇這個觀點。

勝人者得勢,自勝者得道。

前者是實打實能夠落袋為安的,至於後者,在杜懋眼中,完全就是大而無當的廢話,只要是死在大道之上,即便稱得上殉道而死,不還是死了?

高大女子握緊那根老劍條,問道:「先前我主人在你身前,你與他講道理了嗎?」

杜懋倒是個真小人,直言道:「他的修為,如今就是個廢物,如果不是為了引出劍修左右,都沒資格讓我杜懋跟他說一個字。但是你有!」

高大女子一手持劍,一手抬起做了個手勢。

老秀才苦兮兮拿出一幅山河畫卷,囑咐道:「悠着點打。」

杜懋見到那幅不同尋常的畫卷后,不再猶豫,將那派不上用場的本命仙兵收回竅穴當中,同時祭出金身法相,一肩膀撞開小天地,就要往南海飛掠而去。

高大女子沒有追趕。

老秀才笑了笑,隨手丟出那幅畫卷。

高大女子與杜懋那尊金身法相一前一後消失在畫卷中。

那一幅山河畫卷懸停在了老秀才身前,至於這座老龍城小天地,則重新合攏無縫。老龍城外,除了那位教習嬤嬤能夠稍稍眨眼,其餘人等,依舊全部寂靜不動。

畫卷上,時不時傳出一陣陣絲帛撕裂聲響,是被杜懋的金身法相撐開畫卷天地,更是被一劍劍破空所致,看得老秀才心疼不已。

不到一炷香工夫,老秀才心中大定,屈指一敲畫卷某處,然後收起了畫卷藏在袖中。

高大女子緩緩從虛空處走出,老劍條懸掛在腰間,磨礪鋒銳的那一小截劍尖黯淡了幾分。

她打着哈欠,手裏拖曳著一條腿,桐葉洲飛升境的大修士杜懋,就這麼像死狗一般被她從畫卷中拖曳出來。

她問道:「只是這個……叫什麼來着?」

老秀才抹了抹額頭汗水,答道:「杜懋,桐葉洲除了東海老道人之外,最強的一個修士了。」

她「哦」了一聲,將那具「屍體」隨手丟在一旁,道:「他有些旁門神通,應該是撞開天幕的瞬間,就陰神歸位了,這具屍體,只是這個……誰的陽神身外身。」

老秀才恍然道:「只是身外身啊,難怪坐鎮天外的儒士會點頭答應,如果沒有我們這一鬧,在學宮那邊是搪塞得過去的。」

只是老秀才一臉無語,道:「可哪怕如此,杜懋也擁有十二境的修為吧。」

高大女子盤腿坐在陳平安身邊,再次將他小心翼翼地抱在懷中,她抬頭望向遠方,悠然道:「在我劍前,十二,十三,有差別嗎?」

老秀才小聲問道:「那艘吞劍舟呢?」

她心不在焉道:「我撤去了先天壓制,由着他的陽神使用這件兵器,然後給我打爆了,不然我早出手了,我就是想知道如今所謂的仙兵,到底是什麼貨色。」

老秀才抹了抹額頭汗水,問道:「你自己如何了?」

高大女子低頭端詳著那張白了些的年輕臉龐,他似乎在做着噩夢,雖然已經被老秀才暫時止住傷勢,可到底會很難熬。她伸出手指,輕輕揉着他的眉心,柔聲道:「驪珠洞天大山中那片石崖,是我原先主人的劍意凝化,本來就是我的。只不過這麼多年過去了,我懶得計較這些。後來我跟阮什麼來着,做了筆小買賣,他佔據了那塊斬龍台的三成。」

老秀才瞥了眼她腰間老劍條的劍尖,笑道:「所以你這幾年,就在用阮邛的那座斬龍台磨劍?」

她淡然道:「是用真武山的那片。阮邛這片,是要留給我家小平安的。」

老秀才汗如雨下。

她望向南方,道:「這事情還沒完。」

老秀才搖頭道:「別,千萬別,沒完是沒完,但是你不可以出手了,讓我來吧,這是為了小平安好。」

她點了點頭,道:「我這趟回去,暫時就不出來了。如果下次出來,發現你所謂的好,一點都不好,我會找到你的。你應該清楚,在你與浩然天下的大道合一后,世間唯有我,可以殺你。」

老秀才幹笑道:「咱們是自家人啊,這麼凶幹啥?」

高大女子,白衣袖口無風飄搖,搖頭道:「本來好好的,就因為你非要收他做關門弟子,才有今天的禍事,如果不算半個自家人,你第一個死。」

老秀才瞪眼道:「別說賭氣話啊。再說了,你敢當着你家主人的面,講這混賬話嗎?」

她直截了當道:「不會說,會偷偷做。到時候陳平安認不認我,不還是我的主人?」

老秀才啞口無言。

她一招手,在她當年贈送給陳平安的那件小禮物崩碎后,從裏頭墜落出三塊長條青石,皆是世間劍修夢寐以求的斬龍台,大小不一,小的如尺子,大的如宮殿中的一塊地磚。她將陳平安交給老秀才,道:「我出去解決些小事。」

老秀才悻悻然道:「有話好好說哈。」

高大女子這次沒有走向某地,一步跨出,就來到了某人身前,正是那位身為元嬰劍修的教習嬤嬤。

高大女子伸出雙指,從教習嬤嬤心竅間硬生生拔出了一把本命飛劍,雙指夾住那把本命飛劍的首尾,微微加重力道,壓得那把飛劍綳出一個弧度。

在這座小天地中,身形無法動彈的老嫗眼神充滿哀求。

高大女子微微側過頭,道:「求我?不然與我主人一般,說對的道理,我就答應你不捏斷這把飛劍。」

這是明擺着不講道理了。

這位雲林姜氏的教習嬤嬤,哪來仙人境神通,能夠在這座小天地言語半句,所以稍等片刻,高大女子就繼續加大力道,飛劍彎曲的弧度越來越大,啪的一聲,當場斷折。

教習嬤嬤七竅流血,金丹出現裂紋,元嬰更是哀號不已。

高大女子嗤笑道:「你們的道理嘛,我其實一向是很喜歡的。趁着我家小平安還沒醒過來,我趕緊做了再說,以後可就未必有這樣的機會嘍。」

她說完之後,筆直飛升,來到老龍城上方的雲海。

綠袍女子范峻茂繼續保持那個古怪的坐姿,抬起頭后,眼神炙熱,且心懷敬畏。

范峻茂的第一句話,就是:「我事先並不知道這個年輕人,是你的新任主人!」

高大女子懸掛老劍條,站在范峻茂身前,彎下腰,笑問道:「不知者無罪?」

范峻茂搖頭道:「不知即是大罪了,我認!」

高大女子伸手揉了揉眉心,「你怎麼跟當初一個模樣,每天都是可憐兮兮的,不是偷偷跑去拱橋那邊對着雲海哭,就是今天這樣跪在雲海上,這讓我怎麼殺你?」

范峻茂神采飛揚,道:「殺我便殺我,有你在,足夠了!」

高大女子「哦」了一聲,手心輕輕一拍老劍條尾端,老劍條高高翹起,旋轉一圈,然後一劍刺透范峻茂心口,將其緩緩挑在空中,問道:「夠嗎?你難道不知道我當年殺了多少個你這樣的存在?」

范峻茂嘴角滲出鮮血,一雙眼眸中竟是唯有快意,斷斷續續道:「你沒變,你沒變,我知道的,已經一萬年了,還是如此,哪怕再過一萬年,你都不會變……只要你願意拿出這份精氣神,天底下就……」

高大女子轉頭看了一眼老龍城城牆那邊,從雲海落回地面,老劍條也從范峻茂心口處拔出,返回她腰間。

范峻茂跌落在雲海,捂住心口,暈死過去。雲海開始瘋狂湧入她體內。

在老龍城城牆窟窿那邊,陳平安已經清醒過來,繼而有些茫然。

老秀才已經不知所蹤。

陳平安看到了那個懸停在城牆窟窿外邊高空的熟悉身影緩緩飄落在眼前,已經不再是個泥瓶巷苦寒消瘦少年的年輕人,輕聲問道:「我是不是錯了?」

她搖搖頭。

年輕人保證道:「下次我會更小心些,比如學一學陰陽家的推衍術。本來以為自己可以解決的,沒想到那個修士境界那麼高……」

她還是搖搖頭。

年輕人問道:「不對我失望?」

她再搖頭。

於是,陳平安笑着眯起了眼。

高大女子也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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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來·第二輯(8-14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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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誰能借我一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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