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人間苦難說不得

第一章 人間苦難說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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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人間苦難說不得

光陰長河依舊從這座小天地外邊,緩緩流淌而過,天幕處兩種天地規矩間的摩擦激蕩,煥發出五彩琉璃般的迷人色澤。

陳平安和劍靈肩並肩坐在城牆廢墟邊緣,雙腿懸在外邊。

陳平安低頭看了眼自己的腹部,已經止血,傷口處基本癒合,只是內里好似一團亂麻的五臟六腑,依舊疼得讓人打戰。

一件飛升境本命仙兵的創傷,哪怕遠遠不算傾力一擊,可後遺症之大,依舊令人難以想像。

遠處,所有人都站在原地靜止不動。

唯獨本命飛劍被折斷的那名教習嬤嬤,最為詭異,一直在搖搖晃晃,幅度極小,但是尤為凄慘。

孫嘉樹被老祖宗打暈過去,交由身邊老管事攙扶。

絕大多數人臉上都帶着快慰的笑意。

聽劍靈說,被打斷脊柱的鄭大風,那一口九境武夫養煉而出的純粹真氣,已經徹底消散,真的淪為了一個廢人,不過體魄底子還留下一些,相當於五六境的武夫身軀。鄭大風已經被文聖老秀才送往灰塵藥鋪,性命無憂便是了,不過估計就算從病榻上重新站起來,後半輩子都會生不如死。

劍靈還說,老秀才說這爛攤子由他來收拾,總之絕不會讓陳平安吃虧,那個杜懋吃進去多少,就得吐出來更多,而且事情沒這麼簡單。

兩人一起看着這座小天地的天幕穹頂,她突然說道:「我得走了,磨劍一事,不能耽擱片刻了。」

陳平安想起一事,輕聲道:「我有一把可以遮蔽天機的油紙傘,神仙姐姐你拿着吧?按照先前的說法,就連文聖老爺的死對頭都表態了,以後我至少不用再碰上杜懋這種老怪物,只要不是上五境修士,我都能應付,而且也不會主動招惹,這次老龍城幫着鄭大風,是個特例。」

她「嗯」了一聲,伸手摸了摸陳平安的腦袋:「也好,你還沒送過我東西呢。」

陳平安眨眨眼。

她理直氣壯道:「是說當年過橋的時候,你籮筐里那塊斬龍台?那也不是你送的禮物,是我偷的呀。」

陳平安笑道:「神仙姐姐,你想要啥?那把油紙傘不算,我送你其他的。我走了很遠的路,以後還會接着走下去,說不定就能遇上你喜歡的東西。」

她側過身,然後身體後仰,笑道:「不怕那位姑娘生氣啦?」

陳平安笑容燦爛,道:「大不了給她打一頓唄。」

她彎曲雙指,在陳平安額頭上輕輕一敲,笑道:「少年郎長大嘍。」

陳平安也側過身,伸手比畫了一下兩個人的高度,開心道:「是吧?」

她用肩膀輕輕撞了一下陳平安的肩頭,笑問道:「很喜歡那個丫頭?怎麼個喜歡法?」

陳平安想了想,蒼白的臉龐上微微泛紅,雙手撐在身後,望向遠方,羞赧輕聲道:「這個我哪裏好意思說出口。」

她嘖嘖道:「哎喲哎喲,我可真要吃醋了。」

陳平安依舊眺望遠方,搖頭道:「不會的,神仙姐姐最好了。」

高大女子笑着站起身,道:「走,去那藥鋪拿雨傘。對了,地上這具屍體,是杜懋的陽神身外身,可以收起來,好歹是十二境仙人體魄的一副皮囊,能賣錢。」

陳平安瞥了眼地上那個「杜懋」。

她笑道:「能賣不少錢,甚至可以讓人寄居其中,比如大驪國師崔瀺那種。」

陳平安將其收入咫尺物當中。

她會心一笑。

陳平安雖然體內氣府破敗不堪,但是行動無礙,不過如今要與人交手就不行了,估計當下的實力,還不如當初初入三境時的武道修為。

陳平安站起身,低頭看着破爛的金醴法袍,心疼得比肉疼還要厲害。劍靈手中拎着那三塊最早放在咫尺物素白玉牌當中的斬龍台,笑道:「沒事,補得回來,幾袋子金精銅錢而已,說不定還能一鼓作氣提升到半仙兵品秩。楊老頭得給些,那個杜什麼來着的,也得想法子給。」

陳平安點點頭。

她大步向前,走在這個被打通的城牆大窟窿之中,道:「別灰心,大道盡頭還遠著呢,到時候我還是會在你身邊的。」

陳平安快步跟上,她抓住陳平安的肩頭,躍出牆洞,按陳平安指點的方向,掠向老龍城內城的那間灰塵藥鋪。

由於老秀才尚未撤掉老龍城的禁制,故此依舊是萬物寂靜。

此時在藥鋪門外的巷子裏,手持行山杖的裴錢,急得像是熱鍋上的螞蟻。因為她耍完自創的瘋魔劍法后,發現趙姓陰神像個木頭人似的,一動不動,她怎麼喊都不管用,那些黑煙就跟冰錐子似的,她雙手抓住一縷,結果怎麼扯都扯不動,嚇得她丟了行山杖,蹲在地上抱頭痛哭,撕心裂肺,又是喊爹又是喊師父的,把嗓子都喊啞了,瘋了似的跑出小巷,突然記起了陳平安的叮囑,於是掏出那張符籙啪一下貼在額頭上,給自己壯膽,皺着一張哭花了的小臉,就要跨出那一步,去找陳平安!

結果背後響起一個熟悉的嗓音,喊道:「回來。」

裴錢轉過身,看到了對自己笑着的陳平安,既委屈又高興,哭哭笑笑跑了過去,一把抱住陳平安。

劍靈站在陳平安身後,看到這一幕,覺得有趣,挺像的。

至於這個黑炭小閨女眼睛裏的古怪,她的出身和眼界,使得她比誰都更清楚其中的門道。

這番氣象,叫作眼蘊日月。

當然不是浩然天下的「正統」日月,而是某些洞天福地的日月精粹。這份滔天福運,即使是九境武夫,或是陸地神仙,都是沒辦法承受的。

至於小姑娘為何安然無恙,她不感興趣,什麼奇怪之事、神異之人,她不曾見過?多到早已麻木了,僅是死在那把老劍條下的,就不計其數。

裴錢這才見到了那位一襲白衣的高大女子,瞪大眼睛,神色獃滯。

劍靈笑了笑,對陳平安說道:「如今天下,很少有這麼純粹的武運坯子了,你怎麼不教她?」

陳平安按住裴錢的小腦袋,道:「以前怕她學了武,不知道輕重,容易闖禍,接下來我就要親自教她了。」

裴錢開始不由自主地向後退去,恐怕當下她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劍靈眯眼道:「看來還不是儒家新找到的普通洞天福地,說不定還是當年被我親手斬落人間的?」

陳平安一頭霧水。

劍靈笑道:「暫時不用了解這些,陳芝麻爛穀子,我想起來就心煩。」她率先轉身,走向藥鋪那邊。

裴錢這才回過神,怯生生躲在陳平安身後。

那把被東海道人稱呼為梧桐扇的小油紙傘,就斜靠在門口,她彎腰拿起撐開,掉出一塊玉牌來,正是太平山祖師堂嫡傳玉牌。

她抓在手中瞥了眼,一把捏為齏粉,嗤之以鼻道:「什麼破爛玩意兒。」

陳平安一跺腳,急匆匆道:「我還要還給太平山呢。」

劍靈笑眯眯道:「不早說呀,沒關係,就說是我弄壞的,讓那個什麼太平山來驪珠洞天找我,我賠給他們就是了。」她心想,前提是他們敢收。

陳平安無奈道:「算了,我再寫封信給太平山那位老天君,應該問題不大。」

她撐著傘,點點頭,道:「那我走了啊。」

陳平安千言萬語,不知從何說起,到最後只是笑着點頭而已。

她走到陳平安身前,微微彎腰,以額頭抵著陳平安的額頭,輕聲道:「陳平安,遇見你,是我的幸運。」

說完之後,她便手持油紙傘,化作一道雪白長虹,破開老龍城天幕,破開那座雲海,一個懸停后,往北返回驪珠洞天那片斬龍台。

藥鋪門口,裴錢扯了扯陳平安的袖子,心驚膽戰道:「這位真是我見過的最厲害的神仙姐姐啊,當着她的面,我連開口拍馬屁都不敢哩。」

陳平安笑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所以習武之後,不可以目中無人。」

裴錢使勁點頭,突然問道:「她就是那個姑娘吧,那下次見面,我喊她一聲娘?」

陳平安剛要跨過門檻,一個踉蹌。

裴錢恍然道:「是喊師娘!」

陳平安趕緊轉過身,捂住這個傢伙的嘴巴,瞪眼道:「不許亂說!」

裴錢眨了眨眼,又道:「嘴上不說,放在心裏?」

陳平安黑著臉扯着她的耳朵,裴錢就歪著腦袋,踮着腳,咿咿呀呀亂叫。進了藥鋪後邊的院子,陳平安這才鬆手。

裴錢蹲在地上揉耳朵。陳平安獨自去了鄭大風的正屋偏房,看到了躺在床上的那個男人。鄭大風還是處在昏死狀態中,只是止住了血而已。

鄭大風比陳平安當初在藕花福地以種秋的頂峰拳架和「校大龍」一舉破境時的狀況,凄慘太多了。如今的鄭大風,整條大龍脊柱都碎了。

陳平安搬了把椅子,坐在昏暗的小房間里,怔怔地望着鄭大風。

裴錢躡手躡腳走到了偏屋門口,看到這一幕後,猶豫了一下,輕輕離開。

她坐在台階上,雙手托著腮幫。

她從來沒有看到過這麼……傷心的陳平安。她跟着也有些傷心,吹着額頭上的那張黃色符籙。

符籙吹不跑,傷心也吹不掉。

一個人長大了,都會這樣嗎?

一瞬間,浩然天下流淌在寶瓶洲南端的光陰流水,恢復正常,從四面八方湧入老龍城。除了金丹境元嬰境這些世俗地仙,一般人根本察覺不到這種微妙。

片刻之後,這些老龍城聰明人終於意識到事情有些古怪了。

陳平安不見了還算正常,本就被那吞劍舟戳穿了腹部,消失在視野中。可是杜懋以及那個鄭大風也不見了,這可就有點難以解釋了。

何況在遠遠觀戰的他們這邊,也有意外發生。

比如那個除了杜懋之外,老龍城內最無敵的教習嬤嬤,頹然倒地,而且當場失去了意識,一身鮮血流溢出來,分明是已經傷及大道根本的可怕場景。

苻畦從登龍台那邊一掠而至,蹲下身,臉色鐵青,百思不得其解,有些怨恨那個范峻茂的存在,若非如此,自己今天絕不會全然被蒙在鼓中,定然能夠窺得先前異象的內幕。他在探查清楚這名雲林姜氏老嫗的狀況后,更是心頭驚駭,本命飛劍,毀了?但是苻畦沒有道破天機,淡然道:「受了些傷,我們趕回府邸再說。」

苻南華望向城牆那邊,已經沒有了陳平安的身影,是死在外城裏頭的某處了,還是?

苻東海和苻春花再次對視一眼。親眼見到這名不可一世的教習嬤嬤「受了些傷」,對於這一對還在覬覦城主座椅的兄妹而言,可是一個不小的好消息。

苻南華輕聲詢問道:「後邊?」

苻畦搖頭道:「不要管了,意義不大,先回去弄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麼,為何杜懋消失了。不走東門,往南門入城。」

身為老龍城如今當之無愧的頭把交椅,並且板上釘釘要一統老龍城的苻家,其車馬竟然選擇繞路,往南門而去。

最像獃頭鵝的,自然還是城頭上那個杜儼——飛升境杜懋的嫡系子孫,他揉了揉眼睛,老祖宗人呢?人呢?

妻子丁氏,修行資質平平,反而比金丹境圓滿的杜儼更加鎮定,安慰丈夫道:「在桐葉洲,老祖宗都可以橫行,何況是這麼小的一個寶瓶洲?」

杜儼點點頭,握住她的手,笑道:「是我失態了。此次事了,我們桐葉宗就會以老龍城作為跳板,一路往北撒網,收攏各大仙家門派,順我桐葉宗者昌,逆者亡!到時候我會負責其中一條路線,你呢,就當你的丁氏家主,老龍城以後就只有苻、丁兩大姓氏了。」

丁氏嫣然一笑。

此時,老龍城外邊,丁、方、侯三大姓氏,都各自派遣家族供奉截殺鄭大風一行人,這是先前苻家臨時起意的安排。

現在老龍城的形勢讓他們有些措手不及,原本不該如此倉促且赤裸裸,而是應該安排城外一撥人、外城一撥人、內城一撥人,三撥人都可以做得更加「符合身份」,讓人抓不住把柄,而不是這種近乎街巷鬥毆的拙劣伎倆。只是在得知苻家不要臉皮的截殺命令后,之前結盟的四大姓中的孫家孫嘉樹、丁家杜儼先後向苻家倒戈,他們哪裏還有討價還價的本錢和底氣,不如成為苻家附庸,以後吃些苻家嘴裏剩下的殘羹冷炙,總好過今晚就給連根拔除。

三族隊伍中,那個方姓子弟沒覺得形勢有變,還惦念著今晚大擺宴席,到時候讓灰塵藥鋪的那些女子,全部拋頭露面,誰喝掉一杯酒,就讓她們脫去一件衣裳!

三大姓氏的話事人在商量之後,決定跟隨苻家去往南門,至於身後那些負責截殺的供奉客卿們,先不去約束,想必這些人得手后,自會在城中會合。

雲海之上,范峻茂緩緩醒來,果然跌境為金丹境了,她卻沒有半點怨懟,大笑過後,瞥了眼底下的登龍台那條路線,還有零零星星的廝殺。她皺了皺眉頭,伸手捂住心口,另外一隻手雙指往下指指點點。

雲海之中,一條條光柱紛紛落下。

因為動用了雲海根本氣運,范峻茂的出手,威勢不亞於尋常元嬰境,本來就傷亡慘重的供奉客卿們,僅剩下的五六個,一個個又被射穿頭顱。

擔任死士的范氏車夫,只剩下最後一人。下車四人,最終走上那輛馬車的,只有渾身浴血的盧白象和傷勢最輕的魏羨。而武瘋子朱斂,死了。隋右邊也是戰死。

盧白象撿回了那把痴心劍,不忘在那些屍體上,對着心口一劍一劍戳下,這才上了馬車。

老龍城內,那個先前能夠在光陰停滯中陰神遠遊的大修士——富家翁裝扮的矮小老頭,此刻站在一棵樹下,彎腰捧腹大笑,笑出了眼淚。

大快人心!

最近的千年以來,荀淵從未如此開懷大笑——杜懋這個老變態,原來也有今天!

他此次跨洲北上,本意不過是散心,去會一會某個同道中人,哪裏想到能碰上這麼一樁美事。

這位身在桐葉洲,卻在寶瓶洲某些中小仙家,各色仙子們心目中,名氣極大的「一尺槍」,最捨得一擲千金的山上豪客,與那位無敵神拳幫自稱「玉面小郎君」的高冕,經常在那些鏡花水月的山門神通期間,為了某位仙子爭風吃醋,大打出手,當然不是真打架,而是砸錢,可不是雪花錢,而是那小暑錢!

荀淵收斂笑意,正色道:「今兒是個好日子喲,不能再摳摳搜搜了,必須拿出該有的氣派來,再不能讓那個傢伙囂張了。只是可惜了正陽山的蘇稼仙子,多好多俊多有仙氣的一位姑娘啊,本來還想親自跑一趟正陽山,送件法寶的,可惜了,憾事憾事啊……還有那個神誥宗的賀小涼,賀大仙子,怎麼就離開寶瓶洲了呢?還想去見見她,一睹芳容來着,哪怕遠遠看一眼,也好啊……」

灰塵藥鋪偏屋內。

陳平安始終坐在那把椅子上,聽說就算病床上那個男人能夠起身走路,以後也只是個駝背了,會一輩子佝僂著。

本來就邋裏邋遢,長得還不周正。

遙想當年,在大門口,看着那些山上仙家走入小鎮,弔兒郎當的漢子嘖嘖驚嘆道:「剛才那婆娘,大腿能夾死人。」

那一天,消瘦少年還聽不懂那句葷話的言下之意,只好問道:「那位夫人練過武?」

那個時候,沒個正經的漢子,其實就已經是八境武夫了。

今天。

陳平安沙啞道:「鄭大風,我走了這麼遠的路,遇到過很多江湖中人,你是骨頭最硬、脊樑最直的那個。對不起,真的對不起……」

此時此刻,那個昔年小鎮看門人,躺在被鮮血浸透的被褥中,無聲無息。

老龍城那座孤島渡口之外的海上,踩在巨大金黃葫蘆上邊的小道童,正可憐兮兮地伸出雙手,被一個窮酸老秀才用不知從哪裏撿來的樹枝,打板子。

小道童眼眶通紅,叫苦不迭道:「文聖老爺,真不關我的事情啊。這次老龍城的事情,我又沒坑害他陳平安,是他自己惹上了那個杜懋,我都推算不出來啊。杜懋那是個什麼境界,我總不能去老龍城送死吧。你打我不合規矩啊……哎喲!疼疼疼……」

老秀才不聽這抱怨還好,一聽到這個更來氣,下手更狠,罵道:「你這個沒良心的小王八羔子,當年你跟誰稱兄道弟來着?是誰跟你把臂言歡來着?嗯?拿起筷子吃飯放下筷子罵娘是吧?臭牛鼻子教歪了你,我來把你扳正嘍!還敢躲?站好,別動,伸手!」

小道童乖乖伸着手,實在是無處躲,哀號道:「文聖老爺,你再這樣,我就跟師父他老人家告狀去了。你那麼偏袒陳平安,我師父也會偏袒我的……」

老秀才氣呼呼道:「還敢頂嘴,臭牛鼻子肚子裏有什麼壞水,我會不知道?上樑不正下樑歪,今天不把你打服了,我就跟你姓!」

小道童哇哇大哭道:「文聖老爺,咱們本來就是一個姓氏啊!咱哥倆哪怕不是一家人,可看在這點香火情的分上,你就少打我幾下……」

老秀才冷哼一聲,丟了那根樹枝,教訓道:「以後搬家搬到了青冥天下,少惹事!就你這點小機靈,只會招來禍事。那座白玉京裏頭的道士,十二樓五大城,神仙逍遙是逍遙,卻也意味着不會像浩然天下這麼講規矩的,他們最不願意要的,就是『規矩』二字。」

小道童一屁股坐在金色大葫蘆上,擦拭眼淚后,使勁抖動雙手,抬起頭,好奇問道:「師父老人家沒說要去那座天下啊。」

老秀才瞪眼道:「你知道個屁。」

小道童「哦」了一聲,回嘴道:「我知道個屁,我知道你是文聖老爺……」

老秀才呵呵一笑,又抓住了那根隨着海水漂遠的樹枝。小道童則自己站起身,伸出手,又開始新一輪的挨板子。

小道童想死的心都有了,這根不起眼的小枯枝,給眼前這個老窮光蛋攥在手裏,可半點不比劍仙飛劍差啊。

老秀才瞥了眼西南那邊,丟了枯枝,一巴掌拍在小道童腦袋上,道:「趕緊滾蛋,以後夾着尾巴做人。」

金色大葫蘆飄蕩遠去,站在上邊的小道童突然背對老秀才,彎腰扭屁股,不忘轉頭做了個鬼臉。

老秀才伸出一根手指,輕輕擰轉,那根枯枝嗖一下,剛好戳中小道童的一瓣屁股蛋。

小道童拔出那根枯枝后丟掉,一蹦一跳,趕緊駕馭腳底下的養劍葫蘆火速離開。

看來這次露面,老窮光蛋氣得不輕,所以要拿他撒氣。

小道童抹了一把臉上的淚水,人小鬼大,氣呼呼道:「氣煞老夫也!以後再不跟你稱兄道弟了。」

嗖的一下,枯枝又戳中另外一瓣屁股蛋。

老秀才打發了那個小王八蛋,往西南那邊一閃而至。

劍氣沖霄,海水震蕩。

老秀才二話不說,火冒三丈,過去就跳起一巴掌狠狠拍在那個劍修的腦門上,猶不解氣,一巴掌接着一巴掌,嘴裏罵道:「你個沒用的玩意兒,護不住小齊,好,算你有借口有理由,離得遠,不曉得驪珠洞天的境況,好嘛,如今連眼皮子底下的小師弟都護不住。放着書不讀,你練劍練劍練劍,練個屁的劍!知不知道他陳平安被你害了兩次,上次是心境被你牽引,這次是你冒冒失失贈送十二境妖丹。陳平安差一點,就只差一點,就要遭受這場無妄之災了!杜懋,聽說過嗎?一個飛升境的臭不要臉的東西,在老龍城堵住了陳平安,你小師弟如今才是一個五境武夫!專程沖着你小師弟去的!什麼為宗門參與大驪謀划,什麼幫人試探老神君,都是扯淡!就是要殺陳平安!」

老秀才在外人面前,哪怕是那個小道童,甚至是那兩個坐鎮天幕的儒士,所謂的生氣,仍是點到為止,至少不會如此直白地流露出來,可是在這名劍修面前,是半點不含蓄了。

而那名劍修也站着不動,任由個子比自己矮許多的老秀才,蹦跳着一次次將巴掌甩在自己腦袋上。

老秀才一邊打一邊繼續罵道:「你倒好,拍拍屁股走人了。你左右真是瀟灑啊,齊靜春一輩子都不如你瀟灑,這個小師弟更不如你瀟灑,誰都不如你左右瀟灑!你這麼瀟灑,你咋不飛升上天滾你他娘的蛋呢?」

左右站在原地,不還手,不頂嘴,因為他也是生平第一次,見到這麼生氣和失望的先生。

哪怕是那次自囚學宮功德林,是他左右相伴左右,先生依舊笑呵呵,半點不以為是苦事。

哪怕是文廟神像一次次被人移動位置、搬出、打爛,先生依舊無所謂,是真的無所謂,而不是故作輕鬆。他知道先生從來不是這種人。

左右臉色平靜,問道:「先生,弟子該怎麼做?」

「你終於記起是我的弟子了?我當年是怎麼對付那尊中土五嶽神祇的?如今你佔着理、有着劍……你說怎麼做?」

老秀才又跳起來一巴掌拍在左右腦袋上,指了指桐葉洲最北方,怒喝道:「干他娘啊!」

左右「哦」了一聲,往南而去。

劍修一身劍氣之下,大海東西分開。

桐葉宗中興之祖杜懋無緣無故消失后,整座老龍城至少在表面上,陷入了詭異的平靜。

在杜懋彈指間「打殺」了走下登龍台的鄭大風,以及一襲雪白長袍的陌生外鄉人後,哪怕杜老神仙不在了,餘威依舊像是那座不可見的頭頂雲海,瀰漫在老龍城各處,讓所有五大姓家族的高層都不敢大口喘氣。

因為之前親眼看到杜老祖的仙人神通,所以使得一些原本天大的事情,也就變得不起眼了。比如苻家暗中授意,丁、方、侯三族派出去截殺鄭大風一行人的供奉客卿,死絕了。根據一個僥倖生還的龍門境修士口述,白衣年輕人的四名武夫扈從,個個殺力驚人,毫不畏死,其中兩人戰死,一個是擅長馭劍的絕色女子,一個是喜好撕人的老瘋子,之後雲海落下了一道道光柱,讓原本可以圍殺剩餘兩名扈從的修士當場斃命。最過分的是,那個用刀的高大男子,拿着古怪女子的那把古怪長劍,在一具具供奉屍體的心口上戳了一劍。

得知噩耗后,三大姓氏急急忙忙秘密聚頭議事。杜儼得到了消息,卻沒有過來湊熱鬧,於是眾人猜測是不是苻家和杜儼設了一個天大的局,以鄭大風作為引子,引蛇出洞,要以最「名正言順」且消耗最小的方式,絞殺他們三大家族用來壓箱底的供奉修士?

不然為何苻畦身為家主和城主、整座老龍城的旗幟,在雲林姜氏嫡女下嫁沒多久的時候,都捨得半點臉皮不要,說好了只能一人活着離開登龍台的壯烈死戰,結果他撓個痒痒就向鄭大風認輸了,交由杜老神仙來對付鄭大風,這不是早有預謀是什麼?看來還是小覷了苻家的野心,是鐵了心連這點殘羹冷炙都不樂意給他們三大姓氏吃了。

當場就有人拍桌子瞪眼睛,揚言苻家如此心狠手辣,就別怪他們破罐子破摔,到最後看看老龍城還能不能剩下半座。

群情激憤的,揚言要玉石俱焚的,多是些色厲內荏的。沉吟不語的,反而是說話真正管用的老龍城權貴。

老龍城真正的底蘊,從來不在拳頭和法寶上,是在一部部賬本上。

突然有管事稟報少城主苻南華登門。

苻南華帶了幾名扈從,卻是獨自一人走入議事大廳,落座后,屁股還沒坐熱,茶也沒喝一口,只是笑着說了幾句話就起身告辭了。

苻南華說得簡明扼要,不用提親家雲林姜氏,桐葉宗也已經與苻家結盟,老龍城六艘去往倒懸山的跨洲渡船,除了掌控在苻家的兩艘,其他四艘苻家也全要了。在座三個家族以後每年的三成利潤,要上貢給苻家,作為繼續居住在老龍城的「房租」。接下來苻家會聯合世俗王朝,山下仙家洞府、江湖門派等各方勢力,大舉向北,打壓、排擠、剷除所有老龍城之外的商家勢力。在此期間,丁、方、侯三大家族能夠掙到多少真金白銀,是財源廣進、更勝以往,還是一蹶不振、運轉失靈,以致被驅逐出老龍城,就需要各位在精誠合作的大前提下,各憑本事了。如果今天各位覺得大方向沒有問題,下次就可以坐下來真正聊一聊細節了。

廳內眾人開始權衡利弊,坐在這裏的人物,打算盤,計算得失,都是行家裏手。

有一位老者微笑道:「富貴險中求,搏一搏。」

有人笑道:「大驪鐵騎已經快殺到咱們寶瓶洲中部了吧?咱們這次北上,如果成功,不知道能不能與那些北方蠻子碰個頭?」

一位老嫗自嘲道:「苻家這是打算牽狗出去咬人啊?不過咬得好,倒也能咬下幾塊肥肉進自己嘴裏,比起現在的小打小鬧,說不定真能多賺些。」

一位最年輕的公子哥,相貌普通,氣度卻是不俗。他這會兒雙手抱着後腦勺,仰頭望着頭頂一盞琉璃燈,喃喃道:「歸根結底,還是以大勢壓人啊。」

范家重金聘請的幾位神醫,多是練氣士中的醫家子弟,或是精通丹藥的道家養生高人,最近在灰塵藥鋪這邊進進出出。

范家祠堂已經吵成了一鍋粥,對家主的建言逐漸變成了質疑,最後乾脆就是痛心疾首了,一個個說子孫不孝,愧對列祖列宗,竟然只能眼睜睜看着范氏螳臂當車,走了一條取死之道,在這種關頭還要庇護那個已成廢物的鄭大風。當代范氏家主范畦,面對種種非議,只是沉默喝茶。

藥鋪這邊。

鄭大風已經清醒過來,能夠開口說話了。除了范家請來的高人用藥療傷培元固本,趙姓陰神也有些從驪珠洞天帶出來的家底,幫着鄭大風修補魂魄漏洞,不至於讓鄭大風一下子垮下去,一天天變得形如槁木。

鄭大風沒有尋死覓活,雖然言語不多,但神色還算輕鬆。偶爾,裴錢來屋子坐一會兒的時候,還會笑着與枯瘦丫頭聊幾句。裴錢每次來,都是蹲在地上,搬一把椅子擱放書籍,然後抄書。鄭大風見着了裴錢,是最願意說話的,雖然每次開口言語,都會扯動傷勢,但是裴錢不太領情,抄書的時候,格外認真,鄭大風要是說得多了,還會抱怨一句:「你很煩啊,要是抄歪了一個字,或者某個筆畫不夠端正,我爹會要我重寫的。」

鄭大風聽了就會樂呵,只是這一笑,就又疼得直冒冷汗。不過屋裏有裴錢蹲著抄書,病床上的漢子,心情大抵還是不錯的。

陳平安會時不時來這邊坐一坐,兩人一躺一坐,由於都受着重傷,所以聊得不多。

這天黃昏,離開充滿藥味的偏屋,陳平安走到院子裏,朱斂在灶房忙活一桌子飯菜,裴錢在院子裏練習她的獨門絕學。

院子裏擺了一張桌子,盧白象在跟隋右邊對坐下棋,魏羨站在一旁,依舊看不懂圍棋,卻會耐心等待勝負。

之前朱斂和隋右邊死在老龍城外面,陳平安就又花了兩枚金精銅錢,砸入他們兩人的本命畫卷。

兩人陣亡后,按照東海道人當初訂立的規矩,武瘋子朱斂未來的最高成就,跌到了武道十境。

而隋右邊更是慘不忍睹,破廟一役接連死了兩次,這次又跟一位金丹境換死,未來的成就,就只能在八境,也就是在金身境之上的那個遠遊境停滯不前了。陳平安也好,畫卷四人也罷,不管對於那位觀道觀的老觀主觀感如何,五人都不懷疑「老前輩的道法通天」。

今天那個每次出場都會黑煙滾滾、煞氣騰騰的趙氏陰神,沒有出現。

這尊元嬰境陰神,坐鎮藥鋪后如同一位玉璞境修士,本該是改變棋局的勝負手,不承想從頭到尾,都沒他任何事情。陳平安重傷,鄭大風變成了廢人,朱、隋兩名扈從戰死,盧白象和魏羨也沒閑着,都是鬼門關那邊轉悠回陽間的,唯獨這尊陰神好像就陪着裴錢在鋪子門口聊了幾句天。光陰停滯時,藥鋪陣法尚未開啟,他亦是被禁錮其中,光陰流水繼續流淌后,大局已定。

陳平安在藥鋪門檻上坐着。

院子裏,裴錢雙手扶住行山杖,氣喘吁吁道:「老魏,我的劍術練得咋樣了?」

魏羨沒轉頭,繼續盯着棋盤上的黑白棋子,此時的棋盤上有點像是沙場上的犬牙交錯,他也就只能看出這麼個意思了,隨口敷衍裴錢道:「強。」

裴錢不太滿意,大聲問道:「有多強咧?」

魏羨想了想,道:「強無敵。」

裴錢大怒,道:「老魏,你當我是傻子啊,這種話誰信?」

魏羨斜了裴錢一眼,問道:「那你信不信?」

裴錢臉色立即陰轉晴,呵呵一笑,道:「有點點信的。」

裴錢信心暴漲,提起行山杖,指了指盧白象的背影,問道:「小白,你是省心省力地投降認輸,還是坐着不動與我一戰?」

背對着裴錢的盧白象笑道:「認輸認輸。」

裴錢又問:「隋姐姐,你要不要跟一個今年虛歲才十歲的小屁孩,來一場光明正大的大戰?」

隋右邊淡然道:「那還是免戰吧。」

裴錢扯開嗓子,轉頭朝小灶房那邊喊道:「廚藝精湛、天下無雙的朱斂,就剩下你了,敢不敢拼着今晚飯菜不那麼好吃,出來與我廝殺?」

腰系圍裙、手拿鍋鏟的朱斂大聲回答道:「不敢!」

裴錢「嗯」了一聲,環顧四周,抱着行山杖,滿意地自言自語:「果然,除了我爹之外,我已經強無敵了,有些寂寞,看來今天明天都不用練劍了。」

不知何時已經回到那邊檐下長凳坐着的陳平安,微笑道:「要持之以恆。」

裴錢蹦躂著去陳平安身邊坐下,充滿期待地問道:「師父,我是不是你的開山大弟子?」

陳平安笑道:「我有個不記名弟子,叫崔東山,如今在大隋山崖書院。你想要當大弟子,可得問過他答應不答應。不過他對於『大師兄』這個稱呼,可能不太喜歡,所以你還是有希望的。」

裴錢不以為意道:「崔東山?這名字聽着就是個小魚小蝦,出息不大的。到時候我跟他商量商量,讓他當我的師弟,喊我大師姐。師父你放心,我不會仗着咱倆關係近,就欺負他,也不會拿錢賄賂他交出大師兄的身份。」

陳平安笑容古怪,道:「好的,你可以試試看。」

趙氏陰神站在藥鋪竹帘子那邊,朝這邊喊道:「陳平安,我有事找你。」

陳平安起身掀開帘子,走到院子前面的藥鋪裏頭。

陰神帶着陳平安跨出大門,走在小巷裏,也不知他如何運轉陣法,竟是直接將自己變成了坐鎮某座小天地的玉璞境修為。小巷中昏暗起來,雖然趙姓陰神面容模糊,可仍是能夠讓陳平安清晰察覺它的小心翼翼,甚至還有些心有餘悸。他在隔絕了外界查看之後,飄浮的身形懸停立定,對陳平安沉聲道:「有一位自稱與齊靜春有關係的老儒士,找到了我,準確說來是直接將我拘押到了他身前,說是你陳平安的……不記名先生……」

說到這裏,陰神有些想笑又不敢笑,天底下只有不記名弟子,哪來的不記名先生?

尊師重道,在浩然天下可絕不是一條可以隨便踐踏的規矩,一旦越過雷池,往往需要付出遠遠重於「聲名狼藉」的慘痛代價。

陳平安點了點頭,沒有在這件事上與趙姓陰神坦誠相見。

陰神也不願刨根問底,就像陳平安從未詢問自己既然姓趙,又是驪珠洞天出身,那麼到底是哪一支趙氏的祖先。

僧不言名,道不言壽,山水神祇不問前生,皆是此理。

他繼續道:「那位老先生要我轉告你,可以在老龍城過完年再動身,還有些東西得晚一些捎給你,明年開春以後,想去哪就去哪,只做陳平安便是了。」

陳平安笑道:「好的。」然後陳平安猶豫了一下,仍是直接問道:「楊老前輩,當真對鄭大風的遭遇,視而不見?」

趙姓陰神本不願意談及任何有關老神君的事情,只是想到鋪子裏病床上的那個男人,他這次破例一回,輕聲道:「老神君看得遠,所以會顯得格外不近人情,但是我這苟活於世的小小陰神,斗膽說上一句,他與李二和鄭大風,雖然只有師徒名分,不涉及傳道一事,可還是與我們大不相同的。」

陳平安「嗯」了一聲,道:「我也是這麼認為的。」

陰神勸慰道:「鄭大風雖然沒了武道修為,可是心境尚好,我們不用太過擔心。若是咱們每天用憐憫的眼光看他,鄭大風才最受不了。」

陳平安笑道:「這個我心裏有數。」

陰神讚賞道:「這件事上,其實算你做得最好……」

陳平安連忙擺手,笑道:「怎麼,難道誰到了灰塵藥鋪,都會開始喜歡拍馬屁?」

陰神爽朗大笑,撤去陣法禁制,一閃而逝。然後陳平安看到了街巷拐角處的綠袍女子,范峻茂。

陳平安不太清楚她為何在最後關頭,選擇對盧白象和魏羨出手相助,是覺得杜懋已經構不成威脅,所以趕緊錦上添花,向灰塵藥鋪示好?可這似乎不太符合她在陳平安心中的印象。

范峻茂走入小巷,丟了一隻酒壺給陳平安,道:「裏頭是被我小煉后的老蛟金丹,你如今和鄭大風,需要這個,每天忍着痛,喝上兩三口,對於武夫體魄的修繕,比什麼靈丹妙藥都管用。以十二境大妖的妖丹小煉泡酒,太烈,如今你們喝了會死人,尋常金丹境妖族的,又不夠,以這顆元嬰境老蛟的金丹浸泡出來的藥酒,剛剛好。」

陳平安問道:「這壺酒我收下,不過你是生意人,需要我付出什麼?」

范峻茂搖頭道:「就當是我們范家彌補灰塵藥鋪的,不用你陳平安額外支付什麼。」

陳平安無奈道:「聽了你這個解釋,我不太敢收下這麼貴重的禮物。」

范峻茂冷笑道:「那如果我說,范家還砸鍋賣鐵,幫你墊付了天闕峰青虎宮的那五十枚穀雨錢,你豈不是嚇得要把酒壺拋還給我?」

陳平安問道:「到底是為什麼?」

范峻茂打量著當下像個病秧子的年輕人,道:「被飛升境杜懋的本命仙兵吞劍舟,戳出了一個洞,不死不奇怪,有人救你嘛,可是這會兒能夠蹦蹦跳跳,行走如常,說明你的五境底子打得真好。既然是這樣,我作為范家的幕後話事人,就有理由在你身上押注了,押重注!陳平安,你如今體內一口純粹真氣,越來越運轉不暢了吧,身上金醴法袍又破爛得像是座漏風茅屋,等到那口純粹真氣越來越衰落,靈氣倒灌越來越嚴重,你不但武道修為要一跌再跌,可能連長生橋都要倒塌。想不想搏一把?」

陳平安沒有急着拒絕或是答應,笑問道:「怎麼個搏一把?」

范峻茂指了指頭頂的那座雲海,道:「你不是要煉化五行之水的本命物嗎?你已經有了口訣、丹鼎和足夠分量的天材地寶,人和已經湊齊,我再幫你弄來天時地利。一旦煉成本命物,你體內有了容納天地靈氣的第一座府邸,你的那口純粹真氣,就不用消耗在毫無意義的對峙、消耗戰上邊,一舉兩得。陳平安,你意下如何?」

陳平安突然說道:「如果沒有猜錯,你肯定認識其中一人,對吧?」

范峻茂沒有否認,卻又搖頭笑道:「人?」

陳平安默不作聲。

范峻茂的一雙漂亮眼眸,像是兩口漆黑不見底的古老深井,嘆道:「你真的真的真的配不上!」

這位坐擁雲海的綠袍女子,一連說了三個「真的」。

陳平安笑問道:「你說了算啊?」

一時語噎的范峻茂,氣得牙痒痒。

陳平安不再繼續招惹這個脾氣不太好的「年輕」女子,問道:「范二,沒事吧?」

范峻茂一聽到這個名字就忍不住翻白眼,嗤笑道:「蔫了,禁足在家。每天無所事事,扛着把小鋤頭這裏挖挖那裏翻翻,積攢了十幾袋子泥土,說是以備不時之需。二娘心疼得厲害,我娘親也眼紅好些次了,都不知道怎麼勸他別失心瘋。」

陳平安嘴角翹起。

不管這座老龍城根子爛成如何,有個范二在,陳平安以後只要有機會,就願意常來。

范峻茂在離去之前,臉色難得有些凝重,說道:「桐葉宗可能會被秋後算賬。」陳平安眼神冷漠,道:「種瓜得瓜種豆得豆,過慣了不講理的舒坦日子,那就記得平時多燒幾炷香,求着老天爺別讓自己撞上能夠跟他們講理的人。既然遇上了,就站好挨打,給打死了就下輩子投胎再來。」

范峻茂看着那張病態微白的臉龐,像是第一次認識陳平安。

北俱蘆洲,有一位元嬰境地仙坐鎮的獅子峰。

北俱蘆洲劍修如雲,而且山上山下極其尚武,就為了雲海御劍擦肩而過的一個瞪眼,可能雙方就要廝殺得天昏地暗。有人冒充別家山頭名號,對着不順眼的山頭一陣亂捶,捶完就跑路,挨了無妄之災的山頭,都不知道到底咋回事。然後被人打蒙了的山頭,又有人覺得憋屈,就去離自家門派遠一些的更小山頭,如法炮製,發泄一通。

北俱蘆洲大概就是這麼個修行極端修力,以萬千劍修為首的神奇地方。不然也不會明明是位於浩然天下東北方向,卻硬生生搶走了正北方皚皚洲的那個「北」字。

直到魚鳧學宮的那位聖人出手,接連打得兩元嬰一玉璞三位大修士「通了個狗屁」,然後放話給各路劍修不許仗勢無理欺人,各方勢力這才稍稍收斂幾分。

如今獅子峰幾乎整座山頭,在親眼見到李柳在地仙難入的禁地出入自由,並且帶出一枚黃金獅子印章,一步躋身中五境后,都深刻領教了那個「李柳」的不同尋常。隨着時間的推移,李柳在山上修士心目中的地位,水漲船高,無形中已經僅次於老山主。而老山主這位與魚鳧書院聖人都有交往的大元嬰境修士,私底下與李柳相處,姿態擺得比那些入門練氣士遇上李柳,都還要低!

大概就只有李柳那位在山腳小鎮開了家鋪子的娘親,還迷迷糊糊地誤以為自己的閨女走了天大的狗屎運,才被山上某位輩分不高的仙師收取為弟子,而且還不放心地問長問短,生怕是某個老不羞的玩意兒,垂涎自己女兒的容貌,才要她去修習那什麼神仙術法。這不是耽誤她閨女嫁人是什麼?等到女兒歲數大了,哪裏還有家世好、錢袋子鼓、模樣湊合的女婿自己跑上門?難道真要她在小鎮這邊幫李柳物色個男人?婦人可瞧不太上眼。

她有些後悔當初沒厚臉皮一些,要那個一路隨行的世家子弟,好像姓司徒來着?乾脆多待個一年半載的,說不定女兒就不用在山上瞎胡鬧了,風風光光,直接嫁入了有錢門戶,這輩子就算衣食無憂了。等到李槐大了,就接來這邊,說不定還能在他姐夫那裏混個輕鬆又掙錢的好差事。

婦人開鋪子這小兩年來,心情不太好,錢沒掙幾個,整天擔心兒子在書院給人欺負,擔心山上風大,女兒是不是模樣長歪了,不俊俏水靈了。

李柳這段時間每次下山和回山,都會在鋪子爹娘這邊幫個忙,住上三兩天。

獅子峰上上下下,得到過老山主的嚴令,不許擅自接近小鎮上這間鋪子,一經發現,一律當場打死。所以婦人至今還不知道,女兒李柳在獅子峰,其實是真的比神仙還神仙,而不是某位神仙身邊端茶送水的養眼小丫鬟。

這天,李柳剛剛出門遊歷回來,在鋪子裏給娘親揉着肩膀,聽着婦人說着各家各戶的家長里短,嘮叨那些個雞毛蒜皮的鄰里紛爭。

李二蹲在門口曬著冬末的太陽,婦人越看越煩,孬樣!別人家的漢子,哪怕個個賊眉鼠眼瘦竿子似的,照樣有婆姨罵天罵地,哭喊著抱怨自家漢子偷了誰家狐狸精。李二倒好,真是讓她放心得很!假如李二要是真動了花花腸子,估計她肯定是先拿菜刀剁掉李二的第三條腿,然後去找那個騷貨拚命了。不過婦人對外人,動刀子是不敢的,她在這兒人生地不熟,不被外人合夥欺負就謝天謝地了。

這種窩裏橫,李槐隨她。

李二抹了一把嘴,倒是沒覺得這裏的太平日子難熬,他其實從來都習慣這種生活,也只喜歡這樣的,可畢竟如今一家三口都在北俱蘆洲,唯獨兒子李槐留在了寶瓶洲的大隋書院,天底下哪有不擔心自己兒子餓不餓冷不冷的爹呢?漢子就是嘴笨,一向只把事情放在肚子裏。

李柳伺候完自己娘親,端了兩條小板凳來到門口,父女二人一人一條坐着。

擔任李柳護道人的婆娑洲劍仙曹曦,在獅子峰待了挺久,每次下山都是護著李柳去各處銷聲匿跡的秘境或是斷了香火的仙家府邸遺址,撿寶貝。

曹曦根本不用出手,只需要在一旁看着李柳滿載而歸。

這次護送李柳返回獅子峰后,曹曦這位堂堂劍仙,總算不用繼續陪着這個古怪丫頭瞎晃蕩,而是獨自下山雲遊去了,不知所終。

李柳如今腰間懸掛着一枚黃金獅子印章,還斜挎著一把短劍,只是都被曹曦用了障眼法,元嬰境地仙之下不可見。

李柳突然望向李二,兩人視線微微交匯,李二就站起身說是去外面散步,李柳則立即返回屋子,陪着娘親嘮嗑。

婦人看着李二的背影,笑罵道:「總算知道挪窩啦,有本事勾搭個娘們回來,我認她作妹妹都成。」

李二加快步子,婦人朝李二的方向翻了個白眼,對李柳埋怨道:「當年小鎮上多少俊小伙,惦念着你娘親呢,估摸著是那會兒鬼迷心竅了,瞎了眼才挑了你爹。」

李柳柔柔一笑,道:「不這樣,哪來的我和弟弟。」

婦人用手指戳了一下李柳的額頭,冷哼道:「李槐從小就懂事,你呢?瞧瞧你這個當姐的,半點不知道心疼弟弟……非要學什麼仙法,你這麼笨一個丫頭,學得會嗎?山上時間過得可快了,三五年一下子就過去了,到時候你從一個黃花大閨女,變成個老丫頭,誰樂意娶你?聘禮少了不說,還要害得娘親從你弟弟的媳婦本裏頭拿錢,給你當嫁妝,你說你對得起李槐嗎……」

絮絮叨叨,而且重男輕女,可謂偏心得一塌糊塗了。

李柳竟然也不生氣,反而一雙水潤眼眸,笑成月牙兒,哄她娘親道:「在山上修習仙法,每個月會賞下一些錢,我都給李槐攢著呢。以後他娶媳婦,可不會給人瞧不起。」

婦人一聽先是驚喜,然後立即急眼了,伸手道:「早不說?趕緊拿來,萬一哪天你遇上個油嘴滑舌的浪蕩子,銀子都給他霍霍了去,李槐咋辦?我得幫你收好!」

李柳拿出一袋銀子,約莫二三十兩,交給娘親道:「其實山上還有些。」

婦人趕緊藏好,總算良心發現,叮囑道:「餘下那些,你就自己收著吧,在山上跟差不多身份的神仙弟子們打交道,難免有些人情往來的開銷,娘親這點道理還是曉得的。你去告訴他們,到了山下進咱們鋪子,可以打折。」

李柳乖巧地「嗯」了一聲。

她所謂的「還有些」,連一位見慣大場面的婆娑洲劍仙,都要心動不已。

婦人得了從天而降的一大筆銀子,心情大好,摸著自家閨女的柔嫩小手兒,道:「以後嫁個好人家,娘親和你爹,也就放心了。記住嘍,最好是找個能幫襯你弟弟的大戶人家。」

李柳柔聲道:「曉得啦。」

李二回來的時候,破天荒臉色陰沉。

婦人有些訝異,然後大怒道:「咋的,多看了哪家婆姨給人罵了?造反了,看幾眼會少幾兩胸脯肉啊,我去罵她!」

李二搖搖頭,招呼娘倆道:「咱仨進後面院子說。」

李二是因為方才身前憑空出現了一縷香火,便火速登山,去獅子峰找了個僻靜地方,聽說了個消息,就立即趕回鋪子。

在正屋桌旁,婦人越來越忐忑,因為李二這副樣子,很少見,這輩子就只有過一次。那次李二這個只會在床上欺負她,卻對外人說話都不敢大聲的包,去了趟山裏砍柴燒炭,很久之後才出山,不過好歹掙了些銀子回來。

李柳坐在娘親身邊,見爹要開口說話,立即「善解人意」地問道:「是家鄉那邊寄了書信到小鎮這邊?」

李二不笨,立即點了點頭,悶悶道:「師父他老人家說了個事,我就想跟你們娘倆商量商量。」

婦人咽了口唾沫,問道:「該不會是那個老東西死了沒人收屍,要你這個當徒弟的趕回去打點後事吧?這可老遠老遠的,咱們就不能寄點錢回去,讓楊家鋪子那邊的人幫個忙?老東西也真不是個東西,好死不死,等咱們剛剛在這邊站穩腳跟,就去見閻王爺了,我要是能見着他的棺材,非把這傢伙罵得活過來!」

李柳掩嘴而笑。

李二張大嘴巴,愣了半天,搖頭道:「師父老人家好好的,就是……鄭大風出了事。」

婦人眨眨眼,問道:「就那不要臉的貨色,賊精賊精的,能出啥事?不是說去了南邊嗎?怎麼,在那邊瞄幾眼水靈姑娘,偷幾樣婦人貼身衣物,就會給人打死啊?」

李二盯着桌面,臉色淡然道:「沒死,給人打殘廢了,整個後背都斷了,如今還躺在床上,以後就算病好了,也會是個直不起腰的漢子。而且這次師弟沒惹事,是別人惹他。我問師父咋不管管,師父他老人家說自己又不是大風他爹他娘,教了本事,沒死在外邊,還想咋的。」

李柳眯起那雙柳葉似的漂亮眼眸。

婦人錯愕了半天也沒能說出一個字來,鄭大風這個王八蛋喜歡嘴花花,雖然她總罵他是一輩子打光棍的賤命,可是自己男人的這個師弟,人……其實不壞啊。

李二抬起頭,望向自己媳婦,囁囁嚅嚅道:「我想去看看師弟,就是怕……你不肯。」

婦人紅着眼睛,破口大罵道:「這要是不去,你李二還是人嗎?」

李二咧嘴一笑。

婦人小心翼翼問道:「去了之後,你能不缺胳膊斷腿地回來嗎?」

李二點點頭,道:「打不過就跑,事情不大。」

婦人立即憂心忡忡,嚷道:「啥?還要跟人打架?」

李二耷拉着腦袋,不太願意跟自己媳婦撒謊。

李柳趕緊勸慰道:「娘親,沒事,鄭大風在的地方,跟咱們老家不一樣,只要花錢去衙門打官司,就能討回公道,就是破費一些。對吧,爹?」

李二趕緊點點頭。

到底是自己的親閨女,貼心。

婦人擦了擦眼淚,將那袋子剛剛到手的銀子放在桌上,去屋子翻箱倒櫃,又拿出一大袋子,除了兒子李槐的媳婦本死也不能動,差不多就是他們的家底,將銀子交給李二后,說道:「路上省著點花,多剩下點,好打官司用。」

李二拿了錢,大踏步離開鋪子,只對李柳說了句「多照顧著點你娘」。

婦人獃獃地坐在院子,許久之後,嘆息一聲,道:「大風也是個可憐的,以後還怎麼找媳婦呢?」

李柳伸出兩根手指,悄悄摩挲著腰間那把短劍的劍柄。

李二徑直去了獅子峰山巔,找到了那位以擅長鬥法著稱的老元嬰境山主,要了條山門小渡船,先去一座大渡口,再去往寶瓶洲。

老山主不敢多問,一是這個木訥漢子是自己「祖師爺李柳」的親爹,二則這個漢子,是十境武夫!就當下兩人這個距離,重創自己這個元嬰境地仙,恐怕就是一拳的事情。

而且老山主一直覺得「李二」這種人,才最可怕——太好說話,太隨和,簡直比膽子最小的鄉野村夫都沒脾氣。

老山主笑道:「我送先生下山去往那座渡口好了,幫不上先生大忙,省去些小麻煩還是可以的。」

李二沒有拒絕,道了一聲謝,然後乘坐那艘由獅子峰山主親自駕馭的渡船,火速南下。

李二竟是坐在了渡船船頭的欄桿上。

先前在僻靜地方,三炷香裊裊升起后,清晰可見老頭子坐在楊家鋪子後面院子裏的模樣。

李二最後問老頭子,自己能不能走一趟桐葉宗。

老頭子撂下一句「隨你」,就揮手驅散了香火煙霧。

隨我李二,那就好辦了。

他打破九境瓶頸躋身十境后,才知道別有一番新天地,最重要的是他知道接下去該怎麼走這條路,如何走得更快,在最後走到那個斷頭路的盡頭之前,他李二如何可以走得一路暢通無阻。

聽說那個叫杜懋的,在老龍城付出的代價不小,失去了本命仙兵和陽神身外身,如今至多是初入仙人境的修為。而且老頭子說,桐葉宗的護山大陣不咋的。

那他杜老賊最好在這段日子裏,去祖師堂多上幾炷香,不然以後未必還有這個機會了。

大概是因為陳平安、裴錢還有那個已經能夠坐在病床上的鄭大風,都是過慣了苦日子的人,所以這些天灰塵藥鋪沒什麼苦悶氛圍,相反,隨着鄭大風開始恢復嬉皮笑臉的性子,後面院子還挺熱鬧。

范二也被他大姐范峻茂帶着,來了趟鋪子,在屋子裏見了他的傳道人鄭先生。剛到鋪子的時候忍着沒哭,見着了鄭大風就沒能忍住,只是不知道師徒二人嘀咕了什麼,出來的時候范二臉上有了些笑意。

范峻茂問陳平安想好了沒有,要不要在雲海之上煉化那件本命物,陳平安說再考慮考慮。

范二說要跟陳平安切磋切磋,他讓著點陳平安就是了,結果被范峻茂一記栗暴打得蹲在地上。裴錢看得心有戚戚然,於是自告奮勇,跟自稱「四境大宗師」的范二來了場較量,結果范二被裴錢手持行山杖攆著打,一邊跑一邊嚷:「裴錢你小小年紀,為何有此絕世武功?難道你就是傳說中不世出的天才?容我范二回去勤學苦練三天,再來領教你的通神劍術!」

裴錢跑得汗流浹背,覺得這次交手自己確實盡顯風采,連自己額頭都挨了行山杖一下——劍術太高,收不住手啊。

等到范二被范峻茂抓着離開藥鋪,裴錢轉頭望向魏羨,問道:「老魏,我真有這麼厲害了?我曉得那個范二的馬屁,有水分……」

魏羨坐在小板凳上曬著冬日裏的和煦日頭,笑道:「水分不大。」

裴錢一抹臉上的汗水,喜滋滋道:「娘咧,我原來真是天才啊,以前還有些懷疑來着。行了,老魏,我今天晚上抄完書,就再自創一套拳法,明天傳授給你,你不用如何謝我,十串糖葫蘆就成了。」

魏羨搖頭道:「你的拳法,我不學。」

裴錢噔噔噔跑過去,氣勢洶洶道:「為啥?看不起人?還是捨不得糖葫蘆那點小錢?」

魏羨道:「么(沒)的錢了。」

裴錢顧不得魏羨是不是瞧不起她的拳法了,「哎呀」一跺腳,懊惱道:「咋連買糖葫蘆的錢也沒了呢?」她突然蹲下身,小聲道:「老魏,你不是還有件花里胡哨的龍袍嗎?咱們把它賣了換銀子唄?到時候你要是累,我幫你兜著錢,咱們是朋友啊,我會不幫你?」

魏羨反問道:「你咋不賣你那張符籙?」

她扭扭捏捏掏出那張黃紙符籙,貼在自己額頭上,點了點頭,破天荒道:「也對,我捨不得,估摸着你也捨不得,我就不勉強你了。」

魏羨轉頭,瞥了眼小丫頭,疑惑道:「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裴錢轉過頭,在魏羨耳邊竊竊私語道:「我跟你說啊,我其實真是流落民間的公主殿下,小時候我在家裏都用金扁擔的,饅頭吃一個丟一個。」

魏羨點點頭,道:「像我。」

陳平安除了每天在前面鋪子打地鋪,還把原本的櫃枱當作書桌。這段時日,他都在反覆閱讀、推敲琢磨那本青虎宮陸雍贈送的煉丹秘籍。

灰塵藥鋪如今成了老龍城心照不宣的禁地,又有趙氏陰神坐鎮小巷,陳平安就放了其中一塊最小的斬龍台在桌上。還有那枚金色的玉佩,篆刻着「吾善養浩然氣」。它的來歷,神仙姐姐沒有細說,只說是某個老東西還算賞罰分明,重的,讓一個傢伙閉門思過,輕的,摘下了這塊牌子。

陳平安這些天幾乎每天都要往金醴法袍丟入一枚金精銅錢,今天已經是第四枚了。這是關乎性命的頭等大事,容不得陳平安心疼半點。一瓶坐忘丹和兩瓶配合服用的火龍丹、布雨丹,除了陳平安自己服用了一顆坐忘丹,其餘都給鄭大風和畫卷四人分發完畢,一顆都沒剩下。

這會兒陳平安記起一事,站起身去了後面院子,帶着裴錢去偏屋找到練習劍爐立樁的隋右邊,後者有些奇怪。陳平安說能不能幫着裴錢先抻筋拔骨。

裴錢笑得合不攏嘴,自己終於正式成為師父陳平安的開山大弟子了!

隋右邊點點頭。

結果陳平安剛走出屋子沒幾步,就聽到裴錢震天響的哭喊聲,然後只見小丫頭飛快跑出屋子,說她再也不要練武了。

隋右邊站在門口,無奈道:「她根本吃不住疼,我算很講究力道了。」

陳平安伸出一隻手掌捂住臉,沒臉見人。

裴錢還死死抱着他,抽泣著,滿頭大汗不說,黑炭小臉上滿是驚恐和畏懼。

這天還沒到晚上,裴錢就到了櫃枱這邊找到陳平安,說她今天抄書抄了一千字呢。雖然實打實抄了那麼多字,可小丫頭很是心虛。

陳平安哭笑不得,說道:「不練武就不練武,這有什麼,以後多用心讀書,一樣可以有出息。」

裴錢蹦蹦跳跳走了,去找老魏侃大山去了。

陳平安笑了笑,繼續翻閱那本千金難買的煉丹秘籍,沒來由想起那天裴錢站在街巷拐角處的模樣。

陳平安有些心軟。

哪怕連劍靈都說了裴錢是「世間屈指可數的武運坯子」,陳平安還是不覺得裴錢不練武了,就是多麼可惜的事情。

多大歲數的孩子,就做多大的事情,沒什麼錯。

難道他陳平安小時候,一個人孤零零蹲在遠遠的地方,看着同齡人在神仙墳那邊放着紙鳶,吃着碎嘴零食,穿着嶄新衣裳,就不羨慕嗎?

當然羨慕啊。

他陳平安當年年紀小小,無奈只能把家裏爹娘餘下來的物件,一樣樣典當出去換米錢,難道不難過嗎?

一樣會偷偷躲在被窩裏,哭得很難受。

這些磨難,未必全是壞事,熬過去,就會是另一種好事。可是陳平安仍然希望自己在意的身邊人,可以過得更順遂一些,至少不用太小太早就去面對這些。

只是人生在世,最難稱心如意。比如見着了好東西,兜里的銀子不答應。比如想要平平安安的,老天爺未必點頭。

陳平安趴在櫃枱上,有些困意,便睡了過去。

桐葉宗上下,除了屈指可數的幾位上五境大修士,其他人沒有察覺到任何異樣,依舊覺得自家宗門是桐葉洲當之無愧的執牛耳者,玉圭宗、扶乩宗和太平山,三座山頭加在一起,也只能勉強與他們桐葉宗掰掰手腕子。

雖然數百年以來,桐葉宗始終不許宗門子弟對外宣稱那位百年難遇的中興老祖是飛升境,只可說是仙人境,有希望躋身十三境而已,但是誰不知道,這叫此地無銀三百兩。外面的那些同洲練氣士,之所以從不在嘴上提這個,無非是擔心惹來桐葉宗的不高興,其實心裏跟明鏡似的。

桐葉宗除了這位中興老祖威勢鎮壓一洲外,還有數位玉璞境修士,同樣聲名顯赫,比如那位掌管宗門譜牒、戒律的祖師爺,就剛剛順利斬殺十二境大妖歸來。而當代桐葉宗宗主,亦是玉璞境,而且還是一名劍修!宗主更是教出了一位驚才絕艷的嫡傳弟子,是一位不過三百歲的元嬰境劍修。

如此雄厚底蘊,最南邊的那個玉圭宗,敢跟桐葉宗爭第一的頭銜?

桐葉宗佔地方圓一千二百餘里,所以不會御風不會御劍的話,串個門都不輕鬆。

此外,還擁有一座桐葉小洞天,只有上五境大修士和元嬰境地仙才有資格入內修行。

可是有一天,所有桐葉宗子弟與生俱來的尊嚴、自信和宗門榮譽,開始出現變化,許多天經地義的想法,變得沒那麼胸有成竹了。

某天晚上,幾乎所有中五境修士都感受到了一股磅礴壓抑的氣息,從北往南,直撲桐葉宗北部邊境!

人未露面,劍氣已至,一劍直直劈向了宗門護山大陣梧桐天傘的幽綠屏障上。

第一道屏障當場崩碎。

瞬間就以消耗無數雪花錢而聚起的山水靈氣,撐起了第二道遮天蔽地的梧桐傘,仍是迎劍而破。

一道道屏障規模越來越小,逐一被斬破,直到第六把梧桐傘,那名不知名劍修才停下劍,把劍懸停在距離桐葉宗祖宗山頭三百裏外的空中。

他淡然出聲道:「杜懋,出來,不然第七劍,我就不保證不會傷及無辜了。」

這一刻,就算是下五境的桐葉宗外門弟子,以及分散於外圍的家眷僕役等,凡是靠南邊的,都痴痴仰頭望向那一粒刺眼的光點。

而靠近北方的,只要是金丹境地仙之下的練氣士,都不敢多看那名劍修一眼,否則便覺得有一縷縷劍氣像針一樣扎進眼眶。

就在此時,以祖宗山頭為中心,以桐葉小洞天的靈氣作為源泉,在那名劍修身前,又出現了一道屏障。這把隱約出現傘架的最核心護山大陣,遮蔽住了祖宗山頭方圓三百里的山水,剛好將那名劍修拒之門外。

事實上已經不算什麼門外,人家已經殺進了家中,只是沒能繼續沖入大堂而已。

桐葉宗宗主腰掛祖師堂玉牌,身穿紫袍,穿過陣法屏障,仗劍懸停在那名劍修身前,笑問道:「可是劍仙左右?」

「杜懋?」劍修看了眼紫袍劍修,搖頭道,「不像。」

所以他出劍了,兩名上五境劍仙,如兩道長虹劃破夜空。

沒有出現桐葉宗子弟預料中的一場持久戰,一來,被譽為世間最能「吃錢」的劍修的廝殺,本就比其餘練氣士更加生死立判;二來,實力懸殊。

很快,桐葉宗宗主被一劍劈入屏障內,整個人撞在一座靈氣稀薄的山峰上,山頭被直接炸碎。

那名劍修筆直一劍,從上到下,瞬間將屏障劃出了一個大口子,緩緩走入,就像是一個不請自來還要破門而入的客人,不講半點禮數。

鋪天蓋地的謾罵聲,以及五彩斑斕的仙家法寶,一股腦地砸向此人。

這名劍修蘊藏百年、不得現世的劍氣,瞬間外放,如銀河瀑布流瀉人間,根本就沒有一件法寶能夠近身百丈之內。

劍修神色淡然,對着那座祖宗山頭,像是以與人討教學問的口氣,很認真地說道:「我家先生髮話了,要我干你娘。要我讀書有些難,干這個不難。那麼問題來了,杜懋,你娘還在不在世?長得如何?」

天地寂靜。

尤為寂靜。

等了片刻,杜懋始終沒有露面。

左右望向那座祖宗山頭,笑道:「話都說到這份上了,還不出來?不愧是到過飛升境的修士,這張臉皮,估計連我的飛劍都戳不破了吧。」

此時左右突然發現有些異樣,在祖宗山頭山腰一處神仙樓台連綿起伏的仙境地帶,有位玉璞境老修士,貌似在護著一個根骨不錯的少女,而且所有人都眼神奇怪地望向了少女,她是一位很年輕的龍門境修士。

她發現左右在看她后,立即嚇得低下頭。左右皺了皺眉頭。

少女身邊那位興許是護道人身份的玉璞境老修士,氣得臉色鐵青,可又不敢擅自挑釁那殺力無窮的劍修。

少女膽子小,又受到了天大委屈,於是開始默默落淚。

一座山上宗門,想要站穩腳跟,甚至是傲視群山,其實很簡單,就是得有能打的。

以前有,攢下家業,傳下香火,有直達上五境的術法神通,能夠根深蒂固,隨後開枝散葉。

現在有,要是來個砸場子的,能打得退,要是去砸別人家場子,至少能打得別人口服,能夠為師門撐起一片蔭涼,庇護後輩。

以後有,別青黃不接,否則現在囂張跋扈,到時候風水輪流轉,怎麼辦?祖師堂還要不要了?畢竟山上修行,不講究什麼君子報仇十年不晚,處心積慮等個一百年幾百年的,甚至千年的都有。

在桐葉宗精於推衍的修士指出大致方向後,宗門花了將近三十年時間,才辛辛苦苦找到這個前世曾是玉璞境的少女轉世的地點,又派人隱姓埋名,等了「她」數十年,等到她出生數年後,經過一番廝殺爭奪,這才成功地將她帶回山頭。

所以這個被帶回桐葉宗的少女,就是屬於未來能打的,類似太平山的女冠黃庭,只是暫時還遠遠沒有黃庭的修為,以及那股子氣勢,後者尤為重要,涉及大道本心。

太平山觀妙天君和宗主宋茅,肯定嘴上沒少責怪黃庭惹是生非,不知隱忍,但是心裏頭,自然是樂開了花才對。

而這位被桐葉宗寄予厚望的少女,唯一的遺憾,就是她資質雖好,性子卻實在太軟了,幾次下山遊歷,磨礪道心,宗門評語都是「天賦異稟,性情靈敏」之類,林林總總,能有幾百字的褒獎和欣賞,不過每一次在末尾,都會添上這麼一兩句,比如性情淳厚,稍稍少了些殺伐果斷。

礙於她的特殊身份,桐葉宗沒有誰敢說半句重話,而桐葉宗山頭最大的杜家,更是把她當作心肝肉。

理由很簡單,少女前世除了是玉璞境修士之外,還有更重要的一層身份,她的的確確,曾是中興之祖杜懋的娘親。

尋找轉世之人,重續善緣,一般就只有「宗」字頭的山上仙家才有如此的底蘊和手段。

此時,左右愣了一下,一手持劍,一手撓撓頭,大概是不願嚇到一個無辜的小姑娘,解釋道:「玩笑話,別當真。我們讀書人,喜歡語帶雙關。」

不說還好,反正少女早就已經嚇傻了,可這一解釋,臉色煞白的少女,剛剛偷偷擦乾淨淚痕的她,就開始一點一點皺起那張小臉蛋,艱難地忍着不讓自己在這個大惡人面前露出怯懦的一面,不然按照她以往的性情,早就委屈得眼淚珠子啪嗒啪嗒往下掉了。

左右為難,不過他也不願多說什麼。

對付女子,小齊不擅長,崔瀺那個王八蛋稍微好點,他左右是從來都覺得女子的心思比先生的學問還要難以捉摸的,總之就是比讀書還難。

他從小就不愛讀書,是被老秀才硬按著腦袋才讀的,學問自然還是有一些的。可以這麼說,尋常的書院賢人君子之流,根本沒資格跟左右論道。

須知左右練劍,劍氣從何而來?

最早就是從書中來,從無數山崖石刻上來,從無數碑文拓片中來。

當年小齊為了讓他順利練劍,就一路陪着他走過了無數山水。

一次機緣巧合之下,左右得到了那把佩劍,小齊曾笑言:「偶得三尺劍,跨海斬長鯨。收鞘掛壁上,猶有錚錚鳴。」

後來左右離開中土神洲,遠離人間,在海上遠遊,就一直沒有再讀書了。

左右輕輕嘆息一聲,遙望一眼中土神洲那個方向。

他收回視線,發現少女身邊,還站着一位先天劍坯資質的少年,眼神凌厲且倔強,直愣愣望向自己,哪怕被自己的劍氣灼燒眼睛,依舊不願轉頭。

左右瞥了眼祖宗山頭某處,道:「杜懋,我知道你想要做什麼,你不妨試試看,我等你便是。」

之後,左右就隨手劈出一劍,將身後大陣屏障再次劈出一道大門,轉身走出。

左右在桐葉宗轄境的邊境地帶,懸停空中,閉目養神。當旭日東升時,他就開始以最精純的劍氣劍意,擊碎某些固化的山水氣運,例如某座山頭,一段江水,某棵有望成為精魅的參天大樹,某座鎮壓陰煞之氣的涼亭,埋在地底下的厭勝之物。

雖然靈氣只有少數流散、泄露出去,大體上看來貌似折損不多,但事實上後果極其嚴重。

山水氣運,講究一個藏風聚水,藏在何處,聚在何地,皆有講究。無比紊亂的氣數,誰敢胡亂收入囊中?福禍不定。

這名劍修,就堵在人家家門口,好似老農刨地,開始挖起了桐葉宗的牆腳。

因為是在邊境線上,所以難免有一陣陣靈氣,肥水流入外人田。起先桐葉宗根本不敢有人出面,收攏靈氣放回宗門內,後來桐葉宗實在是心疼那些靈氣,派了一位金丹境老修士慷慨赴死,拿了法寶去捕捉靈氣。

不承想那名劍修看也不看一眼小小金丹,只是落在了一條大河河面上,腳下河水孕育出來的一條條細微靈氣,瞬間崩碎。

又有一位金丹境修士壯著膽子掠出山頭,遙遙跟在那劍修身後數十裏外,小心翼翼地聚攏四散靈氣,盡量放回河水中,幫着梳理、穩固水運脈絡。

一旬過後,劍修與桐葉宗那些焦頭爛額的地仙修士之間,各做各的,還算相安無事。

又一旬后,宗門放開禁令,開始有一些金丹境之下的中五境修士,偷偷摸摸來到那名劍修附近,隔着三五十里路程不等,心情各異,極其複雜。

再一旬,就連許多下五境的年輕修士,都開始跑來湊熱鬧,「瞻仰」此人。

而那名名為「左右」的劍修,除了偶爾望向祖宗山山巔,就從來不理睬那些桐葉宗修士。

大寒過後,距離新年就不遠了。

山下市井有句俗語:「年關難過年年過。」

已經在一洲耀武揚威無數年的桐葉宗子弟,才知道原來自家師門也會有難關。

隨後有一天,桐葉宗處心積慮設置了一場伏殺,動用了兩位玉璞境修士和將近十位地仙。

左右一劍破之。

然後他改變路線,又去了趟祖宗山頭附近,將一座原本應該是贈送給某位未來玉璞境修士作為神仙府邸的封禁山峰,從山頭到山腳,一劍劈開,劈出了一道巨大峽谷,才瀟灑遠去。

此後繼續堵別人家門口挖牆腳。

鬧出這麼大的動靜,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桐葉洲「宗」字頭山門和元嬰境地仙都早已知曉,只是書院沒有出面阻攔,就沒有誰敢來看好戲觸霉頭。

除了一個人——玉圭宗的玉璞境修士姜尚真,本命物是一片柳葉的那個姜氏家主。

此人先給左右正兒八經地鞠躬道了一聲歉后,板着臉看了半天,然後驀然發出了震天響的笑聲。

他在趕來北方和返回南方的時候,兩次御風遠遊,故意極慢,大搖大擺,兩隻袖子甩得飛起,結果差點被左右一劍劈成兩半。

只是狼狽逃遁的時候,姜尚真仍是快意至極。

有一天,那個龍門境少女怯生生站在遠處,顫聲詢問道:「你為何要無緣無故破壞我師門氣運?」

左右在桐葉宗如今算是混熟了,一些個桐葉宗子弟自以為他聽不見的竊竊私語,他其實聽得一清二楚,所以左右知道她的身份。他想了想,回答道:「這麼個敗家子,怎麼就是中興之祖了,我看是滅門之祖吧,所以你當初不該把杜懋生下來的。」

清秀少女滿臉羞憤。

陪着少女一起來此的少年,同樣是桐葉宗未來千年鼎盛的希望所在,比起懦弱的同齡人,少年的性子鋒芒畢露,他背負着一把老祖杜懋親自賜下的長劍,滿眼恨意,沉聲道:「遲早有一天,你會死在我劍下!」

左右笑了笑:「既然如此,那我就走着瞧了。」

傷勢尚未完全痊癒的桐葉宗宗主紫袍劍修從天而降,攔在那對少年少女身前,將他們護在身後,向左右道歉道:「童言無忌,懇請劍仙別放在心上。」

左右盤腿坐在一座山峰懸崖外,說道:「聽說你們桐葉宗,一直喜歡一言不合就丟飛劍砸法寶,打不過了就自報名號,回了山頭再與長輩叫苦幾聲,最後嘩啦啦下山砍人去了。是不是這個樣子?」

紫袍劍修苦笑無言。

左右笑道:「是不是在心裏說『是又如何?』」

紫袍劍修臉色大變,一巴掌狠狠打在少年臉上,怒道:「跪地磕頭,向劍仙認錯!磕到劍仙滿意為止!」

少年嘴角滲出血絲,咬牙道:「死也不磕頭!」

左右微笑道:「對於這些眼高於頂的先天劍坯,我實在是沒興趣教他們做人的道理了。子不教父之過,教不嚴師之惰,你這個當長輩的,再吃我一劍好了。」

紫袍劍修被一劍刺穿腹部,又一次將身後山峰撞穿,慘然墜地。至於他是不是故意壓制境界,任由左右一劍平息怒火,就只有天知地知兩人知了。

左右望向那個少年,問道:「不再撂句狠話?說不定杜懋會出來保你。」

少年臉色慘白。

左右道:「不說你會死的,說了狠話,說不定還會有人幫你擋下一劍。這個時候你怎麼選擇?」

背劍少年天人交戰。

少女突然站在少年身前,傷心欲絕,哭喊道:「你別再逼他了,他的劍心會碎的!你這麼厲害,為何要跟他一般見識?」

左右笑道:「問你兒子去。」

少女哭得視線模糊,只覺得天底下怎麼會有這麼不講理的人!

左右站起身,嗤笑道:「先前不願磕頭,是為了面子,賣個乖給某些宗門長輩看,想着討要一個好印象,現在死則死矣都不敢說,是因為真正惜命。你這種先天劍坯啊!」

左右望向北方,自嘲道:「怎麼回到了這人世間,才開始發現小師弟的好呢?」

左右對少女說道:「不提杜懋,以及與你與杜懋的前緣,只說這次登門拜訪,確實連累你淪為了笑談,是我有錯在先,你可以提一個合理要求。」

少女抹了一把眼淚,將信將疑道:「真的嗎?」

左右點頭道:「只有一次機會,必須合乎情理。」

少女鼓起勇氣,道:「那就請你放過他,不要再鎮壓他的劍心了。」

左右點了點頭,乾脆地答道:「可以。」說完果真刻意收起了自然而然流瀉在外的劍氣。

其實少女不知,非是左右針對少年的劍心,而是少年的劍心本就不夠精粹,不然一名劍修站在左右身邊,就是不小的福緣,可謂「入芝蘭之室」。

少女破涕為笑,可大概是覺得跟這個大仇家露出笑臉,無異於欺師叛道的卑劣行徑,於是趕緊板起臉。

左右轉身,準備繼續去對這座桐葉宗斬山水、散氣數,卻又轉過頭,道:「杜懋真是個敗家子,你們很快就會知道了。」

少女茫然,身後少年顫顫巍巍,身形不穩,劍心更不穩。

左右一掠遠去,劍氣如虹。

祖宗山頭那邊,梧桐小洞天的異象越來越明顯。

想飛升?

那得問過我的劍,答不答應。

一艘來自北俱蘆洲的跨洲渡船,已經到達寶瓶洲的版圖上方。

速度極快,消耗了不計其數的神仙錢,乘客們自然樂見其成,誰不樂意早些到達目的地?

聽說是有位財大氣粗的老元嬰砸了一大筆錢,這艘渡船才如此作為。

一位個子不高的精壯漢子,住着最便宜的底層屋舍,深居簡出。應該是位純粹武夫,只是看不出是幾境。

其實看不出,就挺能讓聰明一點的練氣士心生忌憚了。

傳說中的武道第十境——止境有三層:氣盛,歸真,神到。李二在離開獅子峰山頭后,氣勢一路攀升,莫名其妙就進入了歸真範疇。

李二覺得挺好,拆人家祖師堂,拳頭得硬!

老龍城暗流涌動。

范家始終按兵不動,當然在范氏祠堂絕大多數人眼中,這叫等死。

孫家亦是動靜不大,雖然早早選擇依附苻家,可並未火急火燎遞交什麼投名狀。

灰塵藥鋪,依舊是那個無人打攪的熱鬧小地方。

陳平安坐在櫃枱里,桌上擺放着那塊最小的斬龍台,長尺狀。

初一和十五正在「磨劍」,兩者飛速掠過那塊斬龍台,雀躍歡快,火星四濺。

陳平安在給自己算賬。

那塊篆刻着「吾善養浩然氣」的金色玉佩,能夠自行汲取天地靈氣,就是一座可以懸佩在腰間的小洞天,只可惜如今不可懸佩,因為跟灰塵藥鋪的陣法還有趙氏陰神自身煞氣相衝,無法解決燃眉之急。陳平安只能暫時雪藏這塊玉佩。

到了山清水秀、靈氣盎然的地方,就可以拿出來了。

裴錢很喜歡它,先前在櫃枱這邊,愛不釋手,摸了半天,只是到底沒好意思跟陳平安借去耍耍。

不過當下陳平安最在意也最傷神的,還是那具飛升境大修士杜懋的陽神身外身,這可是正兒八經的仙人遺蛻!

少年崔瀺,或者說崔東山如今的那副皮囊,就是此類。

如何使用這副遺蛻,裏頭大有學問。比起煉化本命物,難度更大,一個不慎,就是血本無歸,用好了,則一本萬利。

第一,得「開門」。仙人遺蛻,是名副其實的不敗金身,即使是中五境劍修的本命飛劍傾力一擊,都未必能夠刺出什麼名堂來。

第二,像崔東山那樣的移花接木,鳩佔鵲巢,意味着「進門」的魂魄得完整且足夠強大,並且是天生心志堅定之輩。不然到最後,說不定就是杜懋死灰復燃的結局。一旦給他藉機返回桐葉宗,陽神歸位,後果不堪設想。

第三,如何溫養。仙人遺蛻,若是擱置著,放上千年都沒有問題,可是一旦有了新主人,就得砸錢了。

第四,新的「杜懋」如何成長,修行道路如何選擇,也很有講究,否則就是暴殄天物。

世俗王朝讚譽官員,有個說法,叫作宰相器。可是有宰相器的官員要真正成為一朝首輔,還有一大段路要走,甚至要靠運氣。

關於此事,陳平安詳細問過趙姓陰神,只是後者說得含糊,因為涉及許多內幕,根本不敢多說什麼。

現如今,陳平安欠了范家,或者說范峻茂五十枚穀雨錢。而他自己的那袋子金精銅錢,也已經沒剩幾枚了。

花錢如流水,入不敷出,說的就是陳平安當下的尷尬境地。

裴錢的想法總是天馬行空,說那時間就像飛劍,嗖一下就過去了,尾巴都看不到哩。陳平安覺得自己口袋裏的銀子,跑得比飛劍還快。

他嘆了口氣,收起了那塊玉佩。藥鋪眼下沒客人,就由著初一和十五繼續砥礪劍鋒。

這趟出門,帶着初一和十五一路接連不斷地廝殺,它們的劍鋒已經鈍了不少。按照趙氏陰神的說法,如果繼續這麼消耗下去,一旦飛劍出現縫隙,那就壞了大事了。不過像它們現在這樣「吃掉」那塊斬龍台,就可以修補回來。

即使是這麼一小塊斬龍台,也是世間劍修夢寐以求的心頭好,能賣不少穀雨錢。

尋常劍修幾乎都是窮光蛋,不是沒有理由的。就算是阿良,當年行走中土神洲的江湖,在去往倒懸山之前,還是欠了一屁股債。他也不是全部用來養劍,主要是每次出手,事後就需要掏錢幫那些可憐兮兮的宗門修補山頭,這份開銷,佔了大頭。劍修最難攢錢,已經是天下公認的了。原因既簡單,也不簡單,簡單是唯有劍一物需要燒錢,根本不用分心和貪心其他法寶;不簡單的,是這一件東西,就已經比其他法寶難養了。練氣士手頭實在沒錢,至少還可以拿出某些家底售賣換錢,拆東牆補西牆,提高某一件適合當下修行的法寶品秩。劍修賣什麼?自己的本命飛劍?

裴錢雖然吃不住抻筋拔骨開關節的苦,可還是希望自己能夠練武,只要是不挨痛的那種,她就願意。

今天她本來想跟老魏請教武學,可是老魏不愛扯這些,被她煩得不行,乾脆跑去屋子裏,一卷被子悶頭睡覺了,氣得裴錢提着行山杖戳他,老魏也不管,鼾聲如雷。

裴錢只好退而求其次,跟關係第二好的盧白象討教學問了。盧白象便走到院子裏,想了想,開始模仿陳平安的六步走樁,別有韻味,十分寫意。

一邊走一邊轉頭對裴錢笑道:「教拳不教步,教步打師傅。這是極好的拳理根本。我們四人當中,只說架子,是朱斂撐得最開,攏得最密,最符合收放自如這個說法。」

六步走樁之後,一拳輕輕遞出,砰的一聲作響,盧白象繼續道:「八面抻勁,才能半睡半醒,一有動靜,毛髮如戟拳罡震。」

盧白象一記鞭腿,飄然落地后,接着說道:「人之脊柱如天地龍脈,故而武學中有『校大龍』一說,並不算高深,但是極其關鍵,脊柱節節貫穿,如蛟龍晃軀,瞬間發力,一口純粹真氣驟然流轉氣府經脈數百里,甚至千里之遙,催動全身皮肉筋骨血,每次出手自然勢大力沉。」

朱斂坐在檐下板凳上,正看着一本某些描寫肥瘦得當、油而不膩的才子佳人小說,聽聞盧白象稱讚自己的言語后,樂呵一笑。

盧白象耐心極好,對裴錢笑問道:「能大致聽明白嗎?如果不懂,我可以掰碎了與你細說。」

裴錢使勁點頭,道:「都聽懂了,可是我不想學走路。」

盧白象笑道:「不先學會走路,以後怎麼跑,怎麼飛?」

裴錢瞥了眼盧白象腰間那把狹刀停雪,道:「可我就想學最厲害的劍術,實在不行,刀法也可以。」

盧白象轉頭望向已經悄然坐在長凳上的陳平安,無奈道:「我沒轍了。」

裴錢看到陳平安后,如耗子見貓,立即改口正色道:「那就先學走路好了!」

朱斂嘖嘖道:「鐵骨錚錚牆頭草,見風使舵賠錢貨。」

裴錢手持行山杖怒道:「不要以為自己做的飯菜好吃,就了不起啊!有本事出來一戰!」

朱斂「哎喲喂」一聲,合上書本,彎著腰站起身,道:「我就不信邪了,今兒非跟你切磋切磋,不然你不知道我是廚子裏頭最能打的一個。」

裴錢半點不懼,很乾脆道:「好,我們開始比抄書!」

朱斂坐回小板凳,繼續看書。

陳平安沒理睬這些打打鬧鬧,在這些事情上,陳平安從不約束裴錢。

陳平安笑着站起身,難得有些閒情逸緻,便輕飄飄一步跨入了院子中央。臉色還是不太好,可陳平安精氣神在這一刻,卻不差。

腳下以六步走樁緩緩而行,手上卻是神人擂鼓式的拳架。

走樁拳架,與境界修為無關。若說拳意給人的感覺,便是「自然而然」四字而已。

裴錢只覺得同樣的走樁,在陳平安認真起來后,哪怕只是看着,就覺得舒服。

朱斂抬起頭,滿臉驚嘆,笑道:「意思有點重啊。」

盧白象點頭道:「我遠遠不如。」

陳平安收拳立定后,左右張望一眼,笑眯眯道:「隋右邊,魏羨,輪到你們了。」

默默站在窗口那邊的隋右邊徑直轉身,坐回桌旁。

魏羨的聲音悶悶傳出屋外:「霸氣絕倫。」

裴錢蹲在地上抱着肚子狂笑,這些傢伙還好意思說我是牆頭草?

鄭大風竟然走到了正屋門口那邊,撐著門框,抬頭看了眼日頭,眯起眼,道:「總算還魂了,再躺下去,得發霉。」

裴錢訝異道:「鄭大風,你能下地走路了?可別逞強,摔個狗吃屎,又回去躺十天半個月的。」

鄭大風氣笑道:「我的小姑奶奶啊,求你念我一點好吧!」

裴錢白眼道:「好心當驢肝肺。」

陳平安跟鄭大風點頭致意后,就坐回長凳。裴錢很狗腿地拿了些瓜子過去,一大一小坐在長凳上,她張開堆滿瓜子的小手掌,一直放在陳平安面前。

鄭大風走得極慢,步子也小,就在正屋那邊的屋檐下散步,絕不是意氣用事,強撐著起床。

只是這個漢子,一直勾著背。

所有人都像是沒有看到這一幕,各做各的。盧白象拿了棋墩棋盒去找隋右邊下棋,朱斂翻書,魏羨睡覺,裴錢陪着陳平安吃瓜子。

小藥鋪的年味,有了些。

有一天中午,灰塵藥鋪來了一位范峻茂、范二姐弟之外的客人——真正的客人。

是位外鄉口音的老人,在藥鋪買了不少藥材,就是埋怨價錢稍稍貴了些。

趙氏陰神以心聲暗中提醒陳平安,他只能看出此人是相當凝練的龍門境修為。

陳平安倒是心境平和,連飛升境的杜懋都交過手了,好歹算是見過大風大浪,這點定力還是有的。

劍靈轉述文聖老爺的一番話,讓陳平安又想通了一些事情。

世間道理,其實一直在,有人撿起,奉若圭臬,視為珍寶,有人不屑,甚至還有人會踩上幾腳。

這不是道理不對,不好,而是人心出了問題。

劍靈尤其多說了幾句那位坐鎮桐葉洲北部天幕的古稀儒士,說下場不算太好,按照老秀才的說法,有可能要失去吃冷豬頭肉的資格了。

陳平安琢磨之後,不由得感慨大道之爭的複雜。

連文聖老秀才都不得不承認「道德文章做得好,一肚子學問不差」的文廟陪祀「賢人」,不也做出了如此「無理無禮」的舉動?

可話說回來,這位文廟七十二賢之一,他的道理和學問,對浩然天下難道就沒有教化功勞嗎?

自然是有,而且肯定不小。

可此次他為了所謂的「千秋大業、文運萬年」,針對了陳平安,那麼是不是說,人家在他那條大道上就一定走錯了?走得不夠高不夠遠?

也不是。

陳平安在這些天裏,每天都會想這些以前不太顧得上的「大道理」,反正閑着也是閑着。

這會兒藥鋪里,健談的外鄉老人一邊挑選藥材,一邊跟陳平安這個「掌柜的」閑聊。

付錢結賬的時候,富家翁裝束的老人笑道:「小掌柜,願不願意聽我這個過來人一句勸?」

隱匿在暗處的趙氏陰神心一緊。

陳平安笑道:「老先生只管說。」

老人環顧四周,鄭重其事道:「酒香不怕巷子深,對也不對,想要生意做得好,得有年輕好看嘴又甜的小姑娘們來幫忙啊!」

陳平安搖頭道:「算了,生意冷清些,對付著過日子就行了。」

老人笑道:「小小年紀,就這麼老氣啦,不好。」

陳平安笑着不再說話。

老人感慨道:「我呢,是個外鄉人,聽口音就聽得出來,不過老龍城出了這麼大的事情,我也聽說過一些,這才來的鋪子。這沒什麼好隱瞞的,你不傻我不傻,這會兒敢來這裏觸霉頭的,老龍城土生土長的不會有,也就我這種……世外高人了,對吧?」

陳平安哭笑不得,只好道:「老先生是敞亮人。」

老人伸手指了指街巷拐角處那個方向:「我如今就住在離這兒不遠的小客棧裏頭。放心,我不是啥居心叵測的人物……」他突然泄露出金丹境修為,笑問道:「能不能看在我是金丹境地仙的分上,賣我便宜些?」

老人的舉動讓小巷中的趙氏陰神又是如臨大敵,委實是風聲鶴唳、草木皆兵的原因,跟金丹境還是元嬰境沒關係,結果老人是為了砍價來了這麼一出,趙氏陰神都想要破口罵人了。

陳平安搖頭道:「這可不行,做買賣不講人情。但是如果老先生想找人聊天解悶,我和藥鋪都歡迎。」

老人拎着大包小包藥材,瞥了眼陳平安,嘆氣道:「你也不是啥俊俏女子,有啥好常聊的。」

此時隋右邊站在了竹帘子後面,她是在老人釋放金丹境界的氣勢時,火速趕來的,可看到陳平安正跟人家「討價還價」,她便有些惱火。

老人看到隋右邊的模糊姿容后,立即轉過頭對陳平安沉聲道:「我其實是個藥材商,以後每天都來藥鋪啊,記得早些開門,晚點關門!」

陳平安笑着點頭答應下來。

老人離開藥鋪的時候,走路有些飄忽。這麼高興?

隋右邊返回後院,魏羨和朱斂也離去,唯獨盧白象走到櫃枱這邊,好奇詢問道:「只是金丹境?」

趙氏陰神現身道:「除非是仙人境,否則就真是金丹境了。」

盧白象苦笑道:「那麼大一個桐葉洲,才幾個仙人境?」

下午的時候,老人又屁顛屁顛地來了,買了一堆藥材,讓灰塵藥鋪掙了二十多兩銀子。

離開的時候,老人還在瞅竹帘子後面。

之後,陳平安在飯桌上,定論道:「這位老先生,跟鄭大風和朱斂,一定聊得來。」

朱斂摩拳擦掌道:「老爺,如果那人明兒還來,老奴來探探底。老爺放一百個心,是不是同道中人,老奴隨便攀扯聊個幾句,就能看出來。」

陳平安提醒道:「記得掌握火候,別添亂子。」

朱斂笑道:「老奴曉得了,會牢記在心。」

第二天一大清早,那個老人就走入了小巷,見藥鋪沒開門,便老老實實蹲在外面。

陳平安雖然早已起來,仍是按時打開大門,開門迎客。

在陳平安陪着老人揀選藥材的時候,朱斂悄悄來到櫃枱這邊,略作思量,莫名其妙道:「街上美婦,大戶人家。」

老人眼睛一亮,不動聲色道:「綉樓有少女,背誦《蜀道難》。」

兩人視線一個交匯,絕對沒錯了,是同道中人!

簡直就是他鄉遇故知啊。

之後就沒陳平安的事情了,兩個老頭子一本正經地竊竊私語,最後灰塵藥鋪這次足足掙了八十兩銀子。

陳平安沒敢偷聽,到底是犯忌諱的事情,疑惑問道:「你們聊什麼了?這麼投緣。」

朱斂笑眯眯道:「書中自有顏如玉,跟這位老前輩切磋了一下書上學問。」朱斂走向竹簾那邊的時候,以拳擊掌,嘆道:「果然是人外有人,老前輩是下了苦功夫的!」

陳平安搖搖頭,得嘞,還真是同道中人。再加上個開始下床走路的鄭大風,估計不會消停了。

前兩天鄭大風差點挨了隋右邊一劍,原因是范二這個好徒弟,不知道找誰畫了一幅栩栩如生的人物畫像,送給了鄭大風。鄭大風得到畫像之後,就掛在了自己屋子牆壁上,恨不得每天上香。

然後裴錢告密,隋右邊趕去一看,真是自己的畫像!

笑得還十分嫵媚?穿得還挺涼爽?

如果這次不是陳平安攔下了隋右邊,估計鄭大風真要狠狠挨上一劍。

最後還是陳平安不顧鄭大風苦苦哀求,摘了畫像,送去給隋右邊發落,才算壓下了這樁讓人哭笑不得的風波。不過隋右邊跟鄭大風的梁子,算是徹底結下了。

陳平安這個搗糨糊的也沒啥好下場,隋右邊居然沒有將那幅畫劈爛,冷笑着說不如你陳平安收著吧,反正是一路貨色。

思來想去,陳平安就用上了文聖老先生的順序學說,拎着裴錢的耳朵要她抄書一千五百字。

范二有些機靈,送完了畫卷就根本不登門了,不然陳平安會讓他知道什麼叫作真正的王八拳。

范峻茂倒是來了一趟,說范家跟苻家私底下有了接觸,是苻畦親自找到了她,親口保證會給灰塵藥鋪一筆天價賠償。

年關了,得購置一些年貨。

裴錢、魏羨、隋右邊三人,一起去買年貨。

裴錢苦苦哀求隋右邊,她才答應同行。

三人走了之後,那個每天都要來藥鋪外小巷跟朱斂坐在一起聊幾句天的老人,今兒就坐在拐角處,很像世外高人,眼觀鼻鼻觀心。

朱斂這些天看書越發勤快了,幾乎每天都要挑燈夜讀,而且多是看版刻精良的嶄新書籍,都是那位老人贈予的。

這天夜裏裴錢三人滿載而歸的時候,陳平安已經關了藥鋪的大門,正坐在長凳上,喝養劍葫蘆里的小煉藥酒。

裴錢在外邊鬧騰瘋玩了一天,早早睡覺去了,當然沒敢不抄書。

盧白象走來坐在陳平安身旁,聊了些這座天下的山上趣聞。盧白象自己覺得很有嚼頭,說藕花福地的江湖,真該學一學這邊宗門山頭的作為。

比如這邊修士的仇殺,很乾脆利落,有幾條山上的不成文規矩,廣為流傳:

第一,對付不存在和解可能性的仇家,斬草除根。第二,如果要圍殺某人,一般都是結隊行動:一名與某人修為相當的子弟,砥礪大道,一旦捉對廝殺中將某人斬殺,就可以汲取冥冥之中的氣數;一名短暫的護道人,比所殺之人,至少實力高出一到兩個境界;一名修為最高的修士,暗中應付各種突髮狀況。第三,如果交戰中吃了大虧,在涉及宗門存亡的關頭,就不能再講面子了,該給錢就給錢,該給法寶就給法寶。第四,山澤野修的實力再高,惹了都不打緊,這些沒有根腳靠山的貨色,本就是會走路的寶庫,一旦他們膽敢惹事,不殺白不殺。

盧白象說到最後,由衷感慨道:「真是別有天地。再就是這邊收弟子,太講究了,藕花福地根本沒法比。」然後他轉頭笑道:「比如你對待裴錢。」

陳平安「嗯」了一聲,道:「收個弟子,很難,不是有什麼就教他們什麼。裴錢,一開始我是不願教的,後來有了想法,是不敢教。如今,是不知道怎麼教。」

陳平安抬頭望向夜幕,款款道:「朱斂開玩笑說裴錢是鐵骨錚錚牆頭草,其實我覺得還好。一個人從孩子到少年,再到長大成人,我覺得大概都會有這三個階段吧。孩子像小草柔弱,稍有風吹,便是草動,其實這沒什麼,青草依依,搖來晃去嘛。但是根子一定要扎得牢固。接來下就是少年如山野青竹,雖然有人厭惡,揚言要斬惡竹萬竿,但也有人很喜歡,這座天下甚至還有一座竹海洞天,有座青神山,名氣很大。之後成人了才是青松挺且直。

「以前有一位很厲害很厲害的劍客,與我同行。現在回過頭看,當時他對待我,從性質上來說,跟我對待裴錢是一樣的,是一場悄無聲息的考驗。

「我那會兒才剛剛開始練拳,他不能教我高明的劍術嗎?不能給我喝一口用妖丹浸泡的藥酒嗎?不能教我淬鍊體魄的上乘法門嗎?不可以一股腦送給我法寶器物嗎?都可以,他隨手為之,眼睛都可以不眨一下。

「但是他沒有。為什麼呢?我以前一直沒想過,後來想到了,又沒想得太明白,直到自己身邊帶着個裴錢,才有些懂了。

「文聖老爺說,我們所處的世道,總是這般複雜,走着走着,雜草叢生,荒廟破寺。走着走着,楊柳依依,桃花爛漫。走着走着,窮山惡水,夜幕深沉。走着走着,瓊樓玉宇,大放光明。」

陳平安極少與外人聊這些,今天是例外。

因為陳平安覺得,盧白象也是同道中人。箇中原因說不清道不明,就是個感覺,就像姚老頭,還有聖人阮邛,都死活不願意收取他陳平安做徒弟,差不多。

陳平安喝了今晚最後一口藥酒,瞬間就滿臉漲紅。酒勁,真大。

陳平安別好養劍葫蘆,雙手搓臉,然後呵了一口氣,白霧茫茫的,輕聲道:「我看待這個世界,總是想好的壞的都看清楚,更清楚一些。但是對一些不那麼大是大非的人和事,就模糊一些,盡量看到他們的好。不是說別人不喜歡我陳平安,不看好我陳平安,如果起了爭執,他就一定是錯的。在你們藕花福地,有個武學宗師,叫磨刀人劉宗,說了一句話很有意思,『腳底下的路這麼寬,咱們各走各的,沒毛病』。我覺得這句話是真沒毛病。只是,人命關天這樣的大是大非面前,怎麼可能沒有好人壞人之分呢?比如那個飛升境大修士杜懋,他這輩子也肯定做過些好事,甚至有可能在桐葉宗,他就是個當之無愧的中興之祖,無數子弟願意為他做那『捨生取義』的壯舉。」

盧白象將雙手輕輕放在膝蓋上,微笑道:「你以為人人都願意如你這般,自己找苦頭吃嗎?整天在心裏頭兜兜轉轉,糾結對錯是非,何苦來哉?練了武,學了劍,當了神仙,很多人就是為了自己痛快而已。任俠仗義,為了朋友之交,殺不認識的人全家,還被江湖視為豪傑之舉,這怎麼算?為了父親,劫囚車殺官兵,最後還當了大官,青史留名,被視為大孝之舉,豪傑性情,這又怎麼算?一人負我,我就負天下人,這樣的人,何其多也,有些人就這麼做了,而有些人是做不到而已,卻也這麼想了。」

盧白象雙手輕輕拍打膝蓋,繼續道:「人生路上,有人在荒蕪中看到了一朵花,就會覺得有希望,有些人只看到遍地的屎,也只能吃着滿嘴的屎活下去,甚至還見不得別人不吃屎。畢竟……吃屎也是能吃飽的。」

陳平安忍不住大煞風景地問道:「你怎麼知道?」問完又趕緊道:「算了,當我沒問。」

盧白象卻給了陳平安一個打破腦袋都想不到的答案:「我吃過啊。」

陳平安默然。

盧白象神色自若,笑道:「我與魏羨是差不多出身,其實比他還要差一點,很早就是孤兒了。十四歲那年,我被鄉里惡少丟進了糞坑,他還留了兩個人守在旁邊,只要我一露頭,就被他們用竹竿子打回去。沒辦法,就這樣在糞坑裏吃了個飽。在那之後,我磨了一把尖刀。」

陳平安問道:「一個個都給你捅死了?」

盧白象搖了搖頭,道:「逮住第一個,捅了他肚子一刀后,我就腿腳發軟了,被關到了縣衙牢房裏。之後嘛,家鄉待不住,就去闖蕩江湖了。說是江湖,其實就是混口飯吃。突然有一天,開始奇遇連連,吃了什麼千年一株的靈藥,得了本神功秘籍,認識了很多紅顏知己。大概是自卑吧,就想着讓自己變得像個『風流』的世家子弟,成為讀書人。還好我還算聰明,學什麼都快,舉一反三,而且我做什麼,都想要爭個第一,即使爭不到,也無所謂,能放得下。」

陳平安唏噓道:「我知道朱斂是豪閥子弟出身,真正的鐘鳴鼎食之家。隋右邊稍微差一點,但也是一等一的將種門戶,機緣巧合,才成了當年藕花福地最大門派的嫡傳弟子。很難想像,你是藕花福地的魔教開山鼻祖。」

盧白象會心笑道:「江湖嘛,我笑傲王侯的那個歲月里,武林中人無論正道黑道,都喜歡取個好聽些的名字,我覺得這沒有什麼稀奇的,要取就直接取名魔教,然後做比正道門派還要正派的事情,才算厲害。對了,不用你陳平安說,我都知道之後的魔教是個什麼德行。翻多了史書,就會發現歷史就是這麼兜兜轉轉,朝堂,江湖,都一樣,畫圓圈。偶爾出個道德聖人、武學天才,那就走出去一點,圈子大一些,後面的人繼續轉這個圈。」

陳平安想了想,道:「偶爾也會拐來拐去,沒個邊。」

盧白象點頭道:「那就是亂世氣象了,人如雞犬,命如草芥。」

兩人沉默許久。

盧白象問道:「對了,我很好奇,你為何執著於讀書和講理?」

「自卑。」

「何解?」

「缺啥想要啥。」

「嗯?」

「爹娘走得早,一個人過日子,討句罵容易,被說聲好卻難,所以就希望事事做得對一些,不讓街坊鄰居戳脊梁骨,罵完了我,再罵我爹娘。對了,我還喜歡錢,因為窮得叮噹都不響一聲,窮怕了。但是我不喜歡欠別人錢,也不喜歡別人欠我錢。」

盧白象憋了半天,才說道:「真是……實在。」

在兩人閑聊期間,朱斂就搬了條凳子在屋檐下翻書看,身為昔年藕花福地第一人,這點眼力還是有的。

隋右邊則負手站在門口。

聽到陳平安關於「欠錢」的話語后,隋右邊冷哼一聲,走回自己屋子,朱斂嘿嘿一笑,繼續看書。

盧白象告辭離去,起身後抱拳道:「受教了。」

陳平安擺擺手,笑道:「你拉倒吧。」

突然想起一事,不然死馬當活馬醫?明天試試看,教裴錢那劍氣十八停?

但是陳平安又有些猶豫,仔細想了想,還是再看看吧。

那座不知名的小客棧里,那位自稱世外高人的外鄉老人,沐浴更衣一番之後,在桌前正襟危坐。

拿出一大堆畫軸,得有二十三支,還有水深水淺不一的大碗小碗,其他還有亂七八糟的一大堆,皆是承載山上仙家門派「鏡花水月」神通的器物。

如果陳平安在場,就會想起當年風雪夜,青衣小童小心翼翼端出一碗水,然後流着口水,觀摩了仙子蘇稼御劍的神仙風姿的場景。

如果青衣小童遇上了這位老人,估計真得哭着喊著敬稱老人為老祖宗了。

事實上,青衣小童自己起的綽號「御江小郎君」,還是受某位前輩的啟發。那位前輩綽號「玉面小郎君」,與自號「一尺槍」的山上不知名豪客,是他們「這座山頭」里的頭兩把交椅,絕對是扛把子的那種老前輩,德高望重!這兩位老人家,豪氣干雲,第一次交手,是為了爭執正陽山蘇稼和神誥宗極少拋頭露面的賀小涼,到底誰才是寶瓶洲第一仙子。玉面小郎君說是蘇稼,仙氣人氣都足,賀小涼美則美矣,缺了點人味,反而不盡善盡美。一尺槍憤而反駁。然後雙方開始往「白碗水中」砸小暑錢,就為了說上一句話,反駁對方一句。

其實小煉之後的雪花錢,同樣能丟入各類鏡花水月器物中,成為仙子們所在山頭的山水靈氣,只是靈氣不足,無法傳遞話語。

可別小看這一枚枚雪花錢,積少成多,還真能讓一些小山頭,因為仙子貌美而山水靈氣大漲。

至於一枚小暑錢,更是足以支撐砸錢之人說上一兩句話了。

一尺槍和玉面小郎君,那頓吵架,各自砸了七八十枚小暑錢!那可就是各自掏出七八枚穀雨錢了!

一吵成名。

不知道有多少小門派的仙子希望那兩位老神仙,能夠「大駕光臨寒舍」,為她們一擲千金。

相比之下,一尺槍一般言語不多,只是默默丟錢,反觀玉面小郎君則大大咧咧,最喜歡砸了錢后大嗓門說話,很喜歡仙子們撒嬌似的熱情吹捧。

此時老人看了半天桌面,最後挑中一幅畫卷,打開后,稍等片刻,就有山水霧氣升騰瀰漫開來,很快就出現一座裝飾素雅的屋舍,有一位年輕仙子懷抱琵琶姍姍走出,身後有一名面容古板的侍女默默跟隨,最後乖巧地站在了角落。

仙子彈了一曲琵琶后,屋內沒有任何聲音。這就意味着沒有豪客砸下一枚小暑錢,或是砸了,沒說話,但是後者可能性極小。

仙子強顏歡笑,說了些乾巴巴的言語,她到底不是世俗市井的青樓女子,而且剛剛被師門要求做這種勾當,還是束手束腳。

就在此時,老人突然笑問道:「小郎君,在不在?」

幾乎瞬間就有人冷冷道:「不在。」

仙子驚喜萬分,趕緊起身,向著正前方施了一個萬福,道:「拜見小飛升和武十境兩位神仙前輩。」

這是一尺槍和玉面小郎君的別號……

仙子穩了穩釣到了兩條大魚的激蕩心情,坐回原位就要用心彈一曲琵琶,犒勞兩位砸起錢來驚世駭俗的大金主。

她的眼角餘光瞥見那個木頭人似的婢女,頓時眼神微冷,臉上卻依然微笑道:「石湫,還不快向兩位老神仙道謝?」

那個婢女便施了個萬福。

等到仙女彈完一曲,客棧老人才丟入一枚小暑錢,問道:「小郎君,我到了老龍城,回頭找你去啊,咱哥倆好好喝幾杯。」

小郎君的答覆,相當簡明扼要:「滾。」

老人又丟了一枚小暑錢,道:「你咋這樣呢?是我登門拜訪,你都不用挪窩,又不耽誤你幾天工夫。」

小郎君:「沒空。」

老人急了,問道:「別啊,吃頓飯的時間總有吧?」

小郎君:「沒。」

老人氣憤道:「武十境!你一個練氣士,真當自己是武道十境的高手啊?」

小郎君:「你不也叫小飛升,你咋不上天去拉屎撒尿呢?你要有這個本事,我肯定在山頭張大嘴巴接着。」

老人開始轉變策略:「小郎君,你何等英雄氣概的一位好漢,你就忍心讓我萬里迢迢白跑一趟?」

小郎君沉默片刻,老人緊張兮兮等待答案,最後小郎君淡淡道:「那就滾過來吧。」

老人顧不得在仙子面前丟人現眼了,欣喜道:「謝恩謝恩。那咱們就這麼說定了啊。回頭到了你幫派山門外,我給你打暗號啊。」

小郎君:「閉嘴。」

老人開心得很,喜滋滋地答道:「得令!回頭見面,咱們哥倆好好聊。」

如果桐葉洲第二大仙家門派的玉圭宗子弟在這邊,看到自家老宗主荀淵如此諂媚不要臉的一面,估計能夠把眼珠子瞪出來,丟在地上撿都撿不起來。

再過幾天,就是大年三十了。

這天晚上,吃過了飯,裴錢幫着朱斂收拾完桌子,抄完書,去前邊鋪子找陳平安。

陳平安已經將范峻茂「押注」的那壺酒,倒入了養劍葫蘆,一天至多能喝兩三口,多了不行——反而傷身傷神。

世間事皆是如此,過猶不及,惜福與貪福,只在一念之間。

陳平安剛喝完一口小煉之酒,臉色微紅,裴錢在櫃枱那一邊,踮起腳尖,始終安安靜靜,瞪大眼睛看着陳平安喝酒。

陳平安放下養劍葫蘆,隨口問道:「想不想藕花福地?」

裴錢搖頭。

陳平安笑問道:「也不想爹娘嗎?」

裴錢猶豫了一下,還是搖頭,她問道:「你有沒有生氣?」

陳平安沒有給出是或不是,而是問道:「為什麼不想呢?」

裴錢神色寧靜,撇撇嘴道:「就是不太願意想唄。」

見陳平安好像還是沒有生氣,枯瘦小女孩趴在櫃枱上,啪一下將那張符籙貼在自己額頭,沉默了很久,才緩緩說道:「家鄉遭了難,逃難那會兒,我娘親是餓死在路上的,是我爹帶着我到了南苑國京城外面。一路上,為了換幾口吃的,我娘親被我爹逼着去找別的男人。一開始我娘親不願意,就被我爹扯住頭髮往死里打。我那會兒只知道哭,想要攔一下,也被我爹打倒在地上。他是男人,力氣大嘛。後來娘親換來了吃的,我爹吃得最多,我娘親少些,我最少。有一次,我半夜裏醒過來,發現我娘親偷偷跑出去,背着我們,一個人吃着一個黑乎乎的饅頭。後來,娘親好像生了病,爹不管,一開始還背着她趕路,後來有一天爹跟我說,娘親餓死了。再後來,我爹讓我去偷別人的東西,我因為這個被人打了好幾次,我爹就罵我笨。我們就這麼一路走啊走啊,走到了京城外面,看見城外有錢人開的粥鋪,也有白白的大饅頭。不知道我爹是不是吃得太快,還是怎麼的,好像是給饅頭撐死的。當時我就只有一個念頭,希望爹還趕得上娘親,做個伴兒。」

陳平安身體前傾,伸手摸了摸小丫頭的腦袋,道:「早點睡覺。」

裴錢笑了笑,應了一聲,就蹦蹦跳跳去睡覺了,一路上還瞎嚷嚷着:「我有符籙,妖魔鬼怪,快快離開!」

陳平安獨自坐在那裏。

在那天之後,陳平安對裴錢越來越嚴厲,甚至會每天坐在裴錢身邊,看着她一個字一個字抄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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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來·第二輯(8-14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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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人間苦難說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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