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他鄉遇故知

第三章 他鄉遇故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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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他鄉遇故知

正月十五,元宵節。

老龍城家家戶戶張燈結綵,大街小巷遊人如織。五大姓氏按照習俗,各自打造了一條燈火長龍,抬着遊街,若是從雲海俯瞰這座寶瓶洲最富饒的城池,就會發現有五條火龍在固定的路線上游弋。

陳平安讓畫卷四人帶着裴錢出去賞燈,讓趙姓陰神暗中尾隨,以防不測。

他和鄭大風兩人在櫃枱那邊,一壺酒,兩隻薄如羽翼的白瓷小酒杯,幾碟子佐酒小菜,喝酒吃菜閑聊,守着鋪子。

鄭大風總有些古怪規矩,喝酒之前,不知道從哪裏找來了楊柳枝條,插在灰塵藥鋪大門上邊,還在門檻外面擱了一副碗筷。

陳平安瞥了眼門檻那邊,問道:「是敬神禮佛,還是款待路過的孤魂野鬼?」

鄭大風笑道:「老頭子傳下來的規矩而已,具體怎麼個說法,老頭子從來不解釋,我們當徒弟的,只能依葫蘆畫瓢,照做就是。這老龍城裏邊,這麼多練氣士待着,聚在一起,陽氣太盛,能有什麼妖魔鬼怪?就算有小貓小狗三兩隻,藥鋪有老趙這尊陰神在,它們也不敢湊過來。鬼魅陰物,除了那些失了心竅的厲鬼,大多數比咱們人要懂規矩講禮數多了。」

陳平安點了點頭,抿了一口范家送來的桂花釀,突然說道:「我打算明天找范峻茂幫忙,去雲海上面煉製第一件本命物。如果成了,就離開老龍城,往北走。雖說文聖老爺講了,之後可以隨便去哪裏,沒什麼忌諱,不過我想了想,反正目前談不上有什麼大事必須要做,就仍然按照楊老前輩最早的說法,暫時不回龍泉郡。我大概要去寶瓶洲的三四個地方,估計花在路上的時間就要一年多,逛完后,差不多剛好可以回去。」

鄭大風斜靠櫃枱,看着門外的小巷,隨口問道:「有沒有想過在龍泉郡開宗立派?」

陳平安搖頭道:「開宗立派有多麻煩,只看阮師傅的所作所為,大致就心裏有數了,難。再者我哪來的資格開宗。」

鄭大風哧溜喝了口小酒,滿臉陶醉,小半杯桂花釀而已,好似給他喝出了幾大罈子美酒的醉意,輕聲笑道:「如果能夠將龍泉郡西邊大山一座座收回來,擁有十餘座連接成片的山頭,是有靈氣底蘊來創立仙家門派的。只不過想要那些勢力把吃到嘴裏的肉吐出來,不太容易。之前大驪不過是為了結交拉攏這些山上仙家和王朝豪閥,給的價格才那麼低。你如果不是有阮邛的那層關係,恐怕連一座真珠山都買不到,更別提落魄山了。」

陳平安對此深以為然。

驪珠洞天雖然不以靈氣鼎盛著稱於世,可這是跟其餘三十五座小洞天做對比,一般的金丹境、元嬰境地仙之流,能夠單獨在那裏擁有一座落魄山,結茅修行,開闢府邸,已經是夢寐以求的天大美事。

陳平安嘴上說開宗立派難難難,可是內心深處,卻是極其希望能夠真有這麼一天,甚至當初在飛鷹堡跟陸台閑聊時,就已經想好了自家山頭該有哪些人和事。不然為何陳平安會想到跟太平山那位道家老天君,詢問一套護山陣法需要多少神仙錢?光是聽聞鍾魁講述老天君坐鎮太平山,現出金身法相,手持明月鏡,駕馭三劍,追殺背劍白猿在千萬里之外,陳平安就心嚮往之了。

這時那個已經跟灰塵藥鋪混熟的外鄉老人,突然出現,笑眯眯跨過門檻,開門見山道:「陳平安,看樣子,是快要離開老龍城啦?想跟你商量個事。」

陳平安站直身體,放下酒杯和筷子,微笑道:「老先生請說。」

老人示意陳平安只管繼續喝酒夾菜,自己則走到櫃枱旁,直接用手抓了幾顆油炸花生米,放入嘴中,沉吟片刻,說道:「可能有那麼點強人所難,也有些冒犯,但是緣分一事,聚散不定如浮萍,今朝錯過,可能就會此生錯過。縮頭伸頭皆一刀,我還是直接說了,說完之後,陳小兄弟和大風兄弟,你們可別讓老兒我以後吃不着這花生、米糖、藕片,反而天天吃飽閉門羹——」

鄭大風沒好氣道:「咱仨都是敞亮人,你說點痛快話行不行?」

老人仰起頭,丟了塊藕片到嘴裏嚼著,道:「隋右邊雖然已經是純粹武夫的小宗師,躋身了金身境,極其不容易,可在我看來,瓶頸太大,登頂極難,撐死了就是遠遊境,運氣好,也就只是這八境武夫而已。」

鄭大風立即拆台道:「八境武夫而已?老頭子,你有本事去大街上喊這話去,看看老龍城那些地仙修士作何感想?會不會氣得一巴掌拍爛你的嘴?」

老人是個脾氣相當好的,絲毫不計較鄭大風的頂撞,笑道:「這不是例外嘛,隋右邊其實從一開始就不應該走武道這條斷頭路——」

鄭大風一拍桌子,嚷道:「你說啥?」

老人趕緊彎腰拿了陳平安那隻酒杯,倒滿了一杯桂花釀,對鄭大風舉杯道:「說錯話了,我自罰三杯,自罰三杯!」一口飲盡,就要去倒第二杯。

陳平安笑眯眯伸手捂住酒壺口子,道:「老先生喝一杯罰酒就行了,咱們這麼熟,不用如此見外。」

老人悻悻然放下酒杯,抹了一把嘴,惋惜道:「這酒是好,可惜就是味道淡了點,一兩杯的,喝不出啥味來。」

鄭大風夾了塊小蔥拌豆腐,催促道:「荀老哥,有屁快放!」

姓荀的老人繼續道:「隋右邊是極其稀少的先天劍坯,擁有劍仙之姿,這也就罷了,關鍵是她劍心精粹澄澈,以後以元嬰境劍修破開上五境瓶頸的可能性,會比較大。我不妨撂一句話在酒桌上,只要陳小兄弟願意割愛,准許隋右邊加入我們山門,最多兩甲子,我保證隋右邊成為一位戰力極高的元嬰境劍修,再拍胸脯保證之後百年內,肯定成為玉璞境修士。」

陳平安微笑不語,遞過筷子,還給老人倒了一杯酒。

鄭大風冷笑道:「荀老兒,你這是癩蛤蟆張嘴想要吞日月啊?不怕撐死自個兒?退一萬步說,隋右邊如今已經是金身境武夫,你自己都說了,成為遠遊境武夫並不難,需要時間打磨體魄而已。你倒好,直接要隋右邊舍了如囊中之物的八境武夫不要,散盡一口純粹真氣,再花個一兩百年的,去追求那虛無縹緲的上五境劍修?」

老人叫屈道:「我不是早說了嘛,是有那麼點強人所難,可是隋右邊如此出類拔萃的天賦資質,不轉去修習劍道,我若是沒看見也就罷了,瞧見了還要憋在肚子裏,實在難受,此等暴殄天物之事,我忍不了!你們想啊,隋右邊這麼個俊俏小丫頭,以後就算成了遠遊境武夫,也是以雙拳與人打打殺殺,一拳打來一腳踹去,何等煞風景,哪裏有一位風姿卓絕的女劍仙,白衣飄飄,飛劍斬敵千裏外,來得風流?」

鄭大風嗤笑道:「說得輕巧。純粹武夫境界越高,散氣越是兇險,尤其是煉神三境,涉及元神魂魄,一個不小心,別說是保住先天劍坯的劍仙資質,恐怕半條命直接就沒了。荀老兒,你當自己是飛升境大修士,還是保底仙人境修為啊?何況陳平安憑啥要把隋右邊這麼個大美人,半個貼身婢女,雙手奉上,給你這麼個遊手好閒的老色坯?」

老人正色道:「我輩風流非下流,不足為外人道也。大風兄弟,你可以羞辱老哥我,但是別連自己一併看輕了。」

鄭大風朝老人伸出大拇指,夾了一筷子菜,不情不願地贊道:「老哥這句話說得坦蕩,我挑不出半點瑕疵。」

老人舉杯暢飲一大口,然後撫須而笑,道:「我就知道,大風兄弟,你是我輩同道真名士,關鍵時刻說話就是硬氣,占理,仗義!」

陳平安拈了一顆花生米,丟入嘴裏,慢慢咀嚼。

老人也不敢催促,這件事情成與不成,只看眼前這個年輕人的決定。

陳平安思量之後,說道:「我只能幫你問問隋右邊本人的意思。」

這下子輪到老人大吃一驚,問道:「陳平安,你還真答應啊?」自知失言,老人一臉訕笑。

天底下再傻的人,都知道一位八境遠遊境武夫的分量和價值。這擱在寶瓶洲最頂尖的幾大王朝,都是已經涉及一國武運的超然存在。

老人其實有一肚子好奇納悶,不過仍是把話語壓下——言多必失——以免好好一樁善緣,讓自己畫蛇添足給弄沒了。

老人離開小巷的時候,鄭大風說是去透口氣,陪着老人一起離開。

到了巷子外大街上的老槐樹那邊,燈火輝煌,亮如白晝,荀淵和鄭大風站在樹底下,老人問道:「怎的陳平安也不問問我的真實身份,以及更重要的報酬?」

鄭大風想了想:「大概只有等到隋右邊點頭答應,他才會來問這些。」

荀淵自嘲道:「如此看來,你我還是有些銅臭氣,陳平安才是個講究人。」

鄭大風彎著腰,看着熙熙攘攘的熱鬧街道,淡然道:「講究人容易吃虧。」

荀淵也收斂神色,眼神幽幽深深,道:「去他娘的吃虧是福。」沉默片刻,荀淵問道:「大風兄弟,何去何從?」

鄭大風說道:「廢人一個了,就想重操舊業,回去當個看門人。」

荀淵問道:「要不要去我的山頭?神仙日子不敢說,酒肉美人是不缺的。相信你也知道我的脾氣,會有事沒事找你聊天的。」

鄭大風搖頭道:「不想欠你這個人情,也沒這份心氣去你的山頭狐假虎威了。」

荀淵拍了拍鄭大風肩膀,安慰道:「想開點,人生沒有過不去的坎。」

鄭大風氣笑道:「你一個上五境練氣士還有臉混吃混喝的老傢伙,跟我這麼個廢人說想開點,你好意思啊?」

荀淵感慨道:「我隱藏如此之深,還是給大風兄弟一眼看出了上五境神仙的高人風範,看來書上形容女子天生麗質難自棄,對我而言,也是適用的。」

鄭大風轉頭看着這個一本正經的老傢伙,問道:「你在師門修行這麼多年,是不是經常有人想要跟你練練手?」

荀淵搖頭道:「不曾有過。年輕的時候,靠英俊瀟灑,在師姐師妹之中極有人緣,一有麻煩,她們早就爭着搶著幫我擺平了。中年以後,幡然醒悟,總覺得每天混跡花叢不太好,就重新撿起修行一事,大道之上一日千里,故而宗門長輩無比器重呵護。老了以後,更是德高望重啊。」

鄭大風拍了拍老頭的肩膀,笑道:「虧得荀老哥你不是在咱們家鄉長大的,不然會有很多傢伙教你做人。」

荀淵笑了笑,不置可否,自言自語道:「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隋右邊若真是願意投靠我門下,那我得好好琢磨,該送給她什麼樣的祖師堂入門禮,該如何報答陳平安願意鬆手放人。」

鄭大風玩笑道:「有本事送件仙兵給隋右邊啊。」

荀淵呵呵一笑,道:「這可不行,至少在隋右邊躋身玉璞境劍修之前,我是絕對不會把這棺材本拿出來送她的,而且到時候還需要她答應庇護山門至少三百年才行。」

鄭大風轉頭望去,荀淵與他對視一眼,理直氣壯道:「咋的,吹個牛還犯法啊?」

裴錢一行人回到藥鋪已經很晚,陳平安一直等在門口,喊上隋右邊說有事要談。

兩人走在小巷,緩緩而行,陳平安便將那老人想要隋右邊去他所在山頭修道的事情,與隋右邊原原本本說開了。

隋右邊面無表情,反問陳平安可曾知曉那人的底細,姓甚名甚,修為高低,山門何在。

陳平安說這些事情,得先問過隋右邊你的意見,他才可以去談,之後推敲和確定,得出答案后,他甚至還會飛劍傳信太平山,請求老天君親自幫忙驗證,等到萬無一失,才會讓隋右邊再做最後的決斷。

隋右邊沉默無言,陳平安只好陪着她走出小巷,走在行人稀疏、重歸寂寥的大街上。

隋右邊在破廟一役,死了兩次,老龍城外與一位金丹境修士互換性命,三次之後,武道之路,就會止步於第八境遠遊境。

隋右邊突然站定,問道:「你是不是很希望我轉投那人山頭?至少能夠以此賺取一兩件法寶,和那老人所在宗門結下一樁香火情。」

陳平安啞然失笑,搖頭道:「如果不是實在沒辦法,我當然希望你留在身邊,希望能夠親自幫你順順利利散盡純粹真氣,安心轉修劍道,成為一名練氣士,大道可以走得更高更遠。但是你應該明白,我如今才是五境武夫,長生橋的重建剛剛起步,比起「宗」字頭這些傳承千年以上的仙家豪閥,當下這點家底子,根本不夠看,而修行路上,一步慢,步步慢。」

隋右邊又問:「如果我選擇離開,關係我身家性命的那幅畫卷,你會如何處置?」

陳平安毫不猶豫道:「我當然要藏好,交給別人,我不放心。修道一事,人心起伏難料,留在我手上,至少我不會害你,更不會以此要挾你,這一點,你信不信我,我都是如此想的。即使那位老人真心待你,願意將你收為嫡傳弟子,讓你進入他所在宗門的祖師堂,我也不能保證其他人不會對你心生歹意,不會希冀着以此鉗制你,在某些危急關頭,不會逼迫你身陷險境。人在高位,身不由己。可是我陳平安不一樣,不是說我就比老人更心善,待你更好,而是我至少不會將你隋右邊視為貨物,不會有人出了高價天價,就將你賣了。」

隋右邊死死盯着陳平安。

陳平安坦然與她對視,道:「真心話。」

隋右邊也沒有答應或是拒絕,反而莫名其妙岔開,說了句題外話:「那個太平山女冠,倒是生得絕色,還是一名元嬰境劍修。」

陳平安奇怪問道:「然後?」

隋右邊問道:「你就沒有半點心動?」

陳平安翻了個白眼,悠然緩步,反問道:「天底下好看的女子多了去,好看就多看一兩眼,悅目養眼嘛,人之常情,可為啥要心動?」

隋右邊破天荒笑了起來,揶揄道:「身為男子,連左擁右抱的念頭都沒有,你陳平安是不是有病啊?」

陳平安轉過頭,懶洋洋地道:「別罵人啊。」

兩人一路無言,走回灰塵藥鋪。

還沒有睡意的裴錢,在鋪子門口手持行山杖,要給陳平安露兩手,信誓旦旦地說老魏和小白看過她的劍術刀法之後,都覺得已經出神入化了。

關於黃庭傳授給裴錢的白猿背劍術和拖刀式,畫卷四人,都心有靈犀地假裝不知道,更不會私底下誘使裴錢吐露口訣。一則是要講一講江湖道義,再就是裴錢那鬼精鬼精的小丫頭片子,肯定是嘴上答應,一扭屁股就去陳平安那邊把他們賣了。陳平安在這種事情上,應該會不太好說話,畫卷四人不敢拿這種事情去試探陳平安的底線。

隋右邊走入藥鋪,去後院偏屋修習陳平安默許的劍爐立樁。

小巷裏,陳平安站在門檻那邊,對裴錢笑道:「試試看。」

裴錢板着臉點點頭,輕喝一聲,一步踏出,雙手持行山杖,以白猿拖刀式,一揮而出。

力道沒把握好,裴錢手中的行山杖直接脫手而出,被陳平安腳尖一點,伸手抓住差點砸中小巷牆壁的竹杖。

裴錢目瞪口呆,完蛋,覺得自己鐵定要吃栗暴了。

不承想陳平安只是將行山杖交還給她,笑道:「氣勢還挺足,以後老老實實跟我練習六步走樁,不然再好的劍術刀法,你體魄支撐不起來,就還是散亂的,只會貽笑大方。」

裴錢懊惱得一跺腳,哀嘆不已,早知道就不顯擺自己的絕世神功了,以後走路還得規規矩矩按照拳架來,這不是自討苦吃嗎?

陳平安拍了拍她的小腦袋,語重心長道:「小時候要多吃苦。」

裴錢仰起頭,滿臉期待,道:「大了后就可以每天享福,躺着收錢?不用再抄書,想喝酒就喝酒,想吃啥就吃啥?」

陳平安帶着她走回鋪子,關上店門,笑道:「等你長大了,自然就知道了。」

裴錢耷拉着腦袋,嘴裏叨叨著說:「不太想長大。那個女道長說我長得不俊俏,估計我長大了也好看不到哪裏去。年紀小,只是個醜丫頭,總比丑姑娘要好些。今兒賞燈,朱斂突然說我再過個幾年,就可以每天站在門口了,鬼魅都不敢登門,比花錢請來的一幅門神還厲害。我當時還高興來着,可總覺著不對勁,就偷偷問了老魏,老魏這人也真壞,拿話蒙我,說可能是我練了絕世劍術,劍氣太重,所以髒東西怕我。後來還是隋右邊最厚道,與我說了實話,原來朱斂是拐著彎說我長大后太丑,能嚇到鬼呢。朱斂太損了,虧我每次吃他做的飯菜都多吃半碗飯來着,就數我最捧場了,朱斂真沒良心。」

陳平安眼中有些笑意,故意拿她的口頭禪打趣小丫頭:「愁啊。」

裴錢笑逐顏開,孩子心性,一肚子憂愁,說跑就跑掉了。

裴錢回到偏屋關上門后,坐在隋右邊對面,雙手托著腮幫,凝視着正練習劍爐立樁的隋右邊,小聲問道:「隋姐姐,你咋長這麼好看哩,教教我唄?」

隋右邊睜開眼睛,彷彿今天心情還不錯,忍着笑意,故意板起臉道:「讀書識字,抄書練字,六步走樁,劍爐立樁,劍術刀法,擦桌掃地,端茶送水,都要認真。」

裴錢微微側頭,咧嘴一笑:「隋姐姐,你真愛說笑話。」

隋右邊點點頭,學着女冠黃庭的口氣,嘖嘖道:「多聰明一孩子,咋就長得這麼不俊俏呢?」

裴錢悶悶轉過身,靠着桌沿,腦袋擱在桌面上,伸手掏出那張她最寶貝的黃紙符籙,貼在腦門上,輕聲道:「隋姐姐,你喜歡我爹不?」

隋右邊啞然。

裴錢顯然也不在乎答案,自顧自說道:「先前我們看了那麼多元宵燈,都漂漂亮亮的,可誰還記得那個鳳仙酒樓旁邊的燈會嗎?什麼下油鍋啊拔舌頭啊剝皮抽筋啊,不是冥差厲鬼就是地獄刑具的,老魏說可能是刑獄衙門置辦的燈會,專門對付喜歡做壞事的人,嚇死我了。你是不知道,當時突然發現我爹不在身邊,我都快要哭了。」

隋右邊已經重新閉上眼睛,繼續練習劍爐立樁,拓寬經脈,溫養體魄。

裴錢伸手仔仔細細扶正那張黃紙符籙,喃喃道:「符籙保護好裴錢,妖魔鬼怪快走開。」

這天夜裏,趙姓陰神找到打地鋪的陳平安,說是那位老先生又讓他捎話了,桐葉宗那邊已經正式給出補償。

那顆十二境大妖的金丹,已經被為了飛升一事而喪心病狂的杜懋,在梧桐小洞天內煉化,所以桐葉宗用兩片五彩琉璃碎塊作為交換,一片小如拇指,一片大如拳頭。

十二境大修士魂魄腐朽或是兵解后,有可能會出現一副仙人遺蛻,而傳說中的飛升境大修士飛升失敗后,會出現一些如同五彩琉璃的金身碎塊。

杜懋在飛升失敗后的最後一瞬間,控制上半截身軀隕落四方的琉璃碎塊,讓其中三片返回了桐葉宗祖宗山。這是杜懋不管宗門子弟死活,毀掉梧桐小洞天後唯一一件讓桐葉宗憤恨稍減的事情。桐葉宗祖師堂只留一片,其餘兩片都掏了出來。

趙姓陰神交代完這件頭等大事後,小心翼翼地交給陳平安一張巴掌大小的泛黃梧桐葉,說這是桐葉宗一併拿出的咫尺物,那兩片琉璃碎塊,就放在裏頭。除此之外,那位老先生還專門為陳平安準備了兩套護山陣法,一套仿製太平山的攻伐劍陣,一套仿製扶乩宗的護山大陣,以及打造這兩套大陣所需的穀雨錢,都放在那片梧桐葉中。

只是兩座大陣的中樞法寶,例如飛劍與金身傀儡,還需要陳平安自己尋找,將來是憑藉財力購買,還是靠機緣撿漏,就看有無緣分了。

陰神最後說道:「梧桐葉務必隨身攜帶,但是老先生也說了,你最好等回到家鄉小鎮,再翻看裏頭的各色物件,不然一旦打開咫尺物,等於短暫開啟小洞天的府門,容易泄露裏邊的天機,畢竟飛升境修士的琉璃碎片,太過稀少,任何上五境修士都會對其垂涎三尺。老先生還要我轉述一事,那件金醴法袍,吃錢吃到半仙兵品秩,不會虧的。」

陳平安收好那片梧桐葉。

趙姓陰神說完之後,身形消散。他兩次給那位老先生幫忙,也大有收穫。

陳平安躺回地鋪,摸了摸頭頂的那支白玉簪子,合眼而睡。

第二天清晨時分,天微微亮,范峻茂如約而至,帶着陳平安去往老龍城上空的雲海。

姓荀的老人早早在鋪子門外守株待兔。先前不等陳平安說什麼,隋右邊就掀開帘子,跟老人在門外聊了幾句。

隋右邊走回後院。

老人撫須點頭而笑,雖算不得最好的結果,卻也相當不差了,多等幾年而已,到時候玉圭宗百年內就會多出一位有望躋身上五境的元嬰劍修。嗯,到時候要親自帶着她去一趟桐葉宗,登門拜訪,看能不能為「兄弟」宗門的祖師堂重建一事,盡一盡綿薄之力。

修行之人,要厚道。

旭日東升,霞光萬丈,雲海之巔,美不勝收。

時來天地皆同力,陳平安此次煉製那枚「水」字印作為第一件本命之物,除了耗時整整一旬光陰之外,並無太大紕漏。陳平安的先天丹室內壁上,便出現了一幅壁畫,一條江河如白練,水霧瀰漫,緩緩流淌。

在成功的瞬間,身上那件金醴法袍渾然一輕。陳平安放開膽子,鬆開金醴禁制,任由雲海靈氣倒灌竅穴,自行湧入竅穴內的一座湖泊,雲煙氤氳,氣象清新。

直到這一刻,不斷被蠶食的那口純粹武夫真氣,才徹底掙脫開束縛,如獲大赦,瘋狂巡遊於他身體的這座小天地。陳平安稍稍駕馭,體內這口真氣,與那座湖泊以及流入湖泊的幾條靈氣溪澗,就大致上做到了互不侵犯,如一國廟堂上的文武朝臣,既談不上相得益彰,也說不上不死不休,就是個相安無事。

深夜時分,陳平安和范峻茂一起返回灰塵藥鋪,悄無聲息。

畫卷四人睜眼又閉眼,緩緩睡去。趙姓陰神的黑煙逐漸沒入牆壁。鄭大風和裴錢,各自睡得香甜。

陳平安坐在長條凳上,喝了口小煉金丹藥酒。

范峻茂站在一旁,問道:「如果換成你陳平安,會不會拿出相伴無數年的這座雲海,去換一個寶瓶洲的南嶽神祇神位?」

陳平安誠實道:「不知道。」

心情極差的范峻茂怒道:「那你到底知道什麼?」

陳平安笑道:「知道我不知道。」

范峻茂丟了一把早就放在咫尺武庫裏頭的長劍給陳平安,沉着臉一閃而逝。

這天清晨時分,陳平安一行人離開灰塵藥鋪,去老龍城西邊的仙家渡口,乘坐一艘渡船,動身去往位於寶瓶洲東南版圖的青鸞國。

范二陪着他們到了渡口,提醒陳平安下次見面,一定別忘了瓷器和花酒。

鄭大風獨自一人守着空蕩蕩的藥鋪,看了一會兒牆頭貼著的「福」字,寫得確實比「春」字好不少。

在正屋大堂里,鄭大風繞着那張經常擺滿朱斂所做的飯菜的桌子走了一圈,最後坐在門檻上,望向天井對面的那條長凳。

那條長凳,陳平安坐的次數最多,裴錢偶爾坐過幾次,久而久之,好像就成了陳平安的一塊小地盤。

鄭大風吧唧吧唧抽著旱煙。

撓撓頭,得嘞,這趟灰溜溜回去,少不得要被老頭子罵得狗血淋頭了。

渡船上,陳平安身後再次背了一把長劍。

劍的名字,極有意思——劍仙。

這艘去往青鸞國的樓船,由以造船作為營生的墨家機關師打造而成,在老龍城眾多渡船當中並不出奇,每次承載百餘人,更多還是運轉分別來自寶瓶洲北方和桐葉洲南部的稀罕貨物。只是到了這艘渡船的商家手上的貨物,是經老龍城五大姓氏層層篩選之後的剩餘貨品,成色自然一般,偶爾撿漏幾樣,額外賺幾百枚雪花錢,就已經值得慶賀一番。

青鸞國在寶瓶洲東南部小有名氣,以道觀林立、寺廟繁多著稱,各路道家神仙和大德高僧,經常在朝廷資助下,在此舉辦水陸道場和羅天大醮。青鸞國的青檀宣紙極負盛名,遠銷數洲,使得青鸞國歷代皇帝成為寶瓶洲東南版圖最富有的君王之一。寶瓶洲佛家不興,而青鸞國內的寺廟數量冠絕一洲,梵音裊裊,一堵堵牆壁上題滿了先賢、文豪、詩仙們的美文佳構,吸引了無數文人騷客去往青鸞國遊歷。

在渡船頂層一間窗明幾淨的廂房內,陳平安在翻閱一本關於青鸞國山水形勝的文人筆札,購自老龍城書肆,是讓朱斂幫着專門搜羅而來。

陳平安看書,裴錢抄書。

世間難事,難在開頭,久而久之,習慣成自然,就談不上難易了。裴錢就是如此,讀書抄書成了每天的習慣,哪怕陳平安不去督促,她也會每天堅持。只是陳平安也知道,如果自己久不在她身邊,抄書一事,裴錢肯定就會荒廢,頂多愧疚個兩三天,然後就撒野瘋玩去了。

陳平安將那壺由元嬰境老蛟金丹煉製的小煉藥酒,分成了五份,給畫卷四人都送了一份,這是純粹武夫為數不多的可以憑藉外物精進修為的幸運事。隋右邊如今是第七境金身境修為,又有法劍痴心在手,殺力其實不算小了,尤其是那種捉對廝殺,地仙之下的練氣士,一旦被她近身十丈,未必是她一合之敵。朱斂瓶頸鬆動,跡象清晰,馬上就會緊隨隋右邊之後,第二個涉足武夫煉神三境。

魏羨和盧白象暫時沒有破境的跡象,只是在鄭大風的喂拳以及老龍城外死戰後,將六境巔峰的山頭,再往上拔高了一些。

畫卷四人,本就不是一般的武夫七境和六境。

往北行走寶瓶洲這趟,只要不遇上失心瘋的上五境修士,哪怕是對峙某位劍修之外的元嬰境地仙,不敢說毫髮無損地全身而退,一戰之力,肯定不缺。只要魏羨四人不惜死,說不定陳平安這方還能慘勝。

老龍城一役過後,陳平安最遺憾的是那張青色材質的鎮劍符。他戰前將此符送給了鄭大風,交戰中所困之劍,很湊巧,正是陳平安此刻身後背負的這把半仙兵劍仙。因為老龍城城主苻畦不是劍修,這把劍也非煉化本命物,所以登龍台上,鄭大風以鎮劍符拘押此劍,雖然無法持續太久,但苻畦還是坦然認輸了。

若是身懷一張鎮劍符,遇上殺氣騰騰的元嬰境劍修,陳平安非但不用太過畏懼,反而可以攻其不備,打對方一個措手不及。

但是這些得失,還不至於讓陳平安縈繞心扉,難以釋懷。真正讓陳平安感到失落的是,這張符是鍾魁以君子之身、陽間之人,在世間用小雪錐書寫的最後兩張符籙之一。

相較於陳平安乘坐和見識過的那些跨洲渡船,腳下這艘渡船實在是嬌小袖珍,只能站在窗口賞景,並無觀景台。

陳平安在裴錢寫完字后,認真檢查了一遍,發現並無馬虎應付,就開始帶着她一起練習六步走樁,每天最少兩個時辰。

以前陳平安不覺得練習走樁,是如何枯燥乏味又勞心勞力的一件苦事,直到讓裴錢練習之後,才意識到這撼山拳的拳樁看似簡單,可要想練一百萬遍,並不容易,身心皆是如此。裴錢每次練習都會累得汗流浹背,額頭上的髮絲糊成一塊,臉色慘白,雖然沒敢叫苦抱怨,可陳平安在旁看着那張黝黑小臉蛋沒了笑容,消瘦的身體不由自主打戰的時候,還是有些心疼的。

第一天裴錢靠着初生牛犢的興奮勁頭,強撐了兩個時辰的走樁,結果最後是陳平安背着她回了隔壁房間。第二天裴錢才練了一個時辰,就摔倒在地,抽筋不已,整個人的精氣神都沒了,陳平安便沒有強求兩個時辰。之後幾天都是保證一個時辰的拳架不斷,每次稍稍多出片刻而已。裴錢這才咬着牙堅持了下來。

一開始朱斂在旁邊冷嘲熱諷,小黑炭還有力氣瞪眼,後來她就真沒那份心氣去跟朱斂計較了。

一旬之後,熬過了最艱辛的那段路程,裴錢臉上才多了些往昔的笑容,走起路來,又開始要麼是作為裴錢金字招牌的大搖大擺,要麼就是蹦蹦跳跳。朱斂再說什麼「公子,老奴私以為裴錢習武資質極好,在打熬體魄的時候,筋骨多吃些苦頭,氣血才能旺盛,不妨每天走樁兩個時辰」的混賬話,裴錢又可以朝他瞪眼了。

這天,練完走樁,一大一小,打開窗戶,練習劍爐立樁。裴錢個子矮,在得到陳平安的同意后,她就踩在了一條椅子上,剛好可以跟陳平安一起眺望窗外的雲海。

陳平安輕聲道:「要相信會苦盡甘來的。」

裴錢如今練習劍爐立樁,只是做個樣子,收效極小,對此陳平安也有些奇怪,問過了隋右邊他們,也沒能問出個所以然。

又多熬過一天走樁的苦日子,裴錢心裏正偷着樂呢,想起一事,轉頭滿臉憧憬地問陳平安道:「我以後闖蕩江湖,也能有一把劍嗎?最好再跟小白那樣,腰間懸掛一把刀。我那會兒肯定氣力大了不少,不嫌多,不嫌沉。」

陳平安笑着點頭道:「只要你別偷懶,我現在就可以答應,將來肯定送你一把劍和一把刀。」

裴錢有些羞赧,小聲道:「我其實想好了,以後如果有了自己的刀劍,就掛在腰間同一側,這種懸劍掛刀的架勢,我連名字都取好了哩,師父你想不想聽?」

陳平安笑道:「說說看。」

取名字這件事,我陳平安確實一直很擅長。比如初一和十五,例如降妖、除魔。

裴錢悄悄說道:「就叫『刀劍錯』,因為交錯掛在腰間嘛,師父,你覺得咋樣?」

陳平安笑道:「挺好。」

裴錢一雙眼眸笑眯成月牙,伸出一隻手的兩根手指頭,並在一起,道:「有師父背着的這把劍的這麼一丟丟好,我就很開心了。」

陳平安趴在窗口上,轉頭笑道:「回頭渡船靠岸,我們還是老規矩,徒步遊歷青鸞國。到時候見着了路邊竹林,我挑些年份老些的竹子,幫你做一對竹刀竹劍,不嫌棄的話,可以先掛着。」

裴錢大嗓門道:「做得輕巧些,掛在身上不重。」

陳平安笑着答應下來,望向雲海,隨口問道:「那根行山杖怎麼辦?」

裴錢毫不猶豫道:「它是我麾下的頭號猛將啊,陪我走了那麼遠的路,可不捨得隨便丟了。我准許它解甲歸田,含飴弄孫,回頭再跟老魏請教一下,應該賞賜它一個什麼官身頭銜……」掉了一大兜的酸牙書袋。

陳平安卻點頭讚許,輕聲道:「這就對嘍。」

老龍城,灰塵藥鋪那邊,鄭大風其實沒什麼好收拾的行李,除了一些換洗衣衫,就只有那支老煙桿需要帶在身上。好像這個邋遢漢子,不管是當年在驪珠洞天看着那座木柵欄破門,還是來到這裏,這輩子從來都是這樣,沒什麼必須拿起的物件,也沒什麼放不下的。

明天就要乘坐苻家渡船,返回大驪王朝龍泉郡了。最後一天,鄭大風端了條板凳坐在老槐樹下。

那個老頭荀淵已經走了,說是要去無敵神拳幫那邊見個朋友。

昨天李二返回了老龍城,苻畦帶着長子苻東海很快就趕來了。苻畦的意思很明白,苻東海擅作主張,引發這場禍事,只要鄭大風一句話,就可以讓李二先生出拳打斷苻東海的長生橋,從此苻家就當養個廢人一樣養著苻東海。

鄭大風笑着問苻畦,為什麼不直接帶着斷了長生橋的苻東海來藥鋪,豈不是誠意更大一些。

苻畦無言以對。

苻東海骨頭倒也算硬,不但沒有求饒,反而出言挑釁了幾句,一副李二不出拳他苻東海就渾身不舒服的德性。

鄭大風當時神色疲憊,坐在院子裏抽著旱煙。

老頭子顯然已經跟大驪王朝以及苻家范家做好了買賣。那個范峻茂,可以在宋氏鐵騎踩在老龍城南海之濱的時候,成為繼北嶽正神魏檗之後的大驪王朝第二尊山嶽神祇,而老頭子這邊付出的代價,不過就是鄭大風的九境修為。

鄭大風知道,事情算是已經了結了。鄭大風想了一會兒說:「就這樣吧,來日方長,細水長流。」

苻畦鬆了口氣,就要帶着苻東海打道回府,沒想到李二一拳打在苻東海心口。

長生橋不只是斷了,而且粉碎得連神仙都難救回。

李二不看那苻東海,神色淡然地盯着苻畦,道:「我覺得身為人父,應該要為兒子出頭。」

苻畦攙扶起倒地不起的長子苻東海,臉上沒有半點怒容,微笑道:「總算讓李二先生出了這口惡氣,不虛此行,就像鄭先生所說,來日方長,細水長流。」

「哦?」

李二笑問道:「不然你順便給我帶個路,去苻家祖師堂走一趟?」

養氣功夫不差的苻畦瞬間臉色鐵青。

鄭大風說道:「李二,可以了。」

苻畦帶着苻東海走後,李二很快就離開了老龍城。

今天,槐樹底下,鄭大風獨自曬著初春的溫煦日頭,穿着一件裴錢他們幫他買來的舒適棉襖。

那位許久不見的姑娘,大概是過年吃得好,好像臉頰更圓潤,體態更「豐腴」了些,不像以往那般,只是在鄭大風眼前逛來逛去,這次壯著膽子走向鄭大風,羞赧問道:「鄭掌柜,鋪子招人嗎?」

鄭大風笑着搖頭,道:「不招了,我明天就回老家了,在你們老龍城混口飯吃太難。」

這位姑娘雖然胖得離譜,可竟是軟糯的嗓音,格外悅耳,她臉上滿是失落,問道:「還回來嗎?」

鄭大風搖搖頭,道:「不回了吧。」

她訝異道:「不是說這是你祖輩置辦的老宅子嗎?你不回來鋪子咋辦?」

鄭大風忍不住笑道:「空着唄。灰塵藥鋪嘛,吃灰也正常。」

她微微紅臉,道:「不然鑰匙給我,我幫你打掃。屋子沒點人氣,容易壞,多可惜。」

鄭大風擺手道:「不用不用,真不用,謝謝姑娘你啊。」

鄭大風看了眼天色,大太陽,卻說天色不早了,還要回去收拾行李。那位姑娘咬着嘴唇,看着拎着板凳、落荒而逃的佝僂漢子,突然問道:「鄭掌柜,都不問問我姓什麼嗎?」

鄭大風到底沒那臉皮裝聾子,只得停步轉過頭,問道:「敢問姑娘姓什麼?」

姑娘展顏一笑,道:「我愛吃生薑,所以姓姜!」

鄭大風愕然,這話應該怎麼接?

只看先前一次次走來走去卻不開口,就知道這位姑娘是懂禮數、不糾纏的溫婉性情,今天也不例外,她側過身,施了一個萬福,道:「希望鄭掌柜一路順風。」

鄭大風笑着揮揮手,與她告別。

是個好姑娘。

這天夜幕里,在老龍城外的北郊。

一座小小的嶄新墳頭,小墳包上還用小石塊壓着幾張鮮紅掛紙。

鄭大風蹲在墳頭前,燒了一本書,然後在墳前擺了十盞小油燈,裏面燈油漆黑,散發出絲絲縷縷的陰煞氣息,只是沒有燈芯。

這如何點燈?

一尊陰神憑空出現,對着那些油燈依次彈指,十盞油燈依次點亮,細看之下,寸余高的燈芯極其古怪駭人,竟是人形模樣的一縷青煙,面容猙獰扭曲,像是在承受着肌肉被灼燒成點點滴滴燈油的莫大痛楚。

十盞燈的燈芯,分別是某個人的三魂七魄。這人的肉身猶在某處,魂魄卻已經被這尊陰神以歹毒術法一一拘押而來。

鄭大風對此無動於衷,只是蹲在那邊,對墳頭輕聲說道:「怕你瞧著覺得瘮人,會害怕,我等燈滅了再走。」

夜色中,老龍城孫氏祖宅那邊,孫嘉樹獨自一人,沿着河岸散步。

孫家老祖哪怕已是元嬰境地仙,這些天依然長吁短嘆,悔恨不已。反而是孫嘉樹安慰老祖宗,這等福緣,得之我幸,失之我命,就當是孫家確實沒有這種偏財運好了。

一位面如冠玉的年輕公子哥出現在孫嘉樹身邊,無聲無息,即便是孫氏老祖和三位金丹境供奉,都沒有察覺到絲毫的氣機漣漪。

孫嘉樹見到這位之前幫他解開心結的高人,立即作揖道:「拜見范先生。」

那次因設計陳平安一事,孫嘉樹不但差點與陳平安結仇為敵,還差點失去了劉灞橋這麼個至交好友。

正是眼前這位不知年齡的世外高人,找到了失魂落魄的孫嘉樹,說了一番言語,指點迷津,讓孫嘉樹茅塞頓開:「走在路上,就只是給某顆石頭絆了一下,狠狠摔了一跤,吃了苦頭,就能說明你走錯了道路?

「陳平安走的大道很好,就能說明你孫嘉樹所走之路不好?非此即彼,如此幼稚,還打什麼算盤,做什麼生意?

「別人的大道再好,那也是別人的道路,你自己不妨埋頭做事,但問耕耘莫問收穫,偶爾抬頭,左右看兩眼其他路上的人物風光,就夠了。」

金玉良言,千金難買。

那個看面相比孫嘉樹還要年輕的「高人」,只說自己姓范,卻與老龍城范氏幾乎沒有關係。

孫嘉樹憑藉直覺,對此深信不疑。

此人微笑道:「老龍城接下來其實就只有三家了:苻畦,或者說是那個王朱的苻家;范峻茂,也可以說成是老神君的范家;最後一家,你們孫家。三家佔一半,其餘丁、方、侯加在一起,大致佔一半。此次北上,任重道遠,再接再厲。」

孫嘉樹點頭道:「我孫家一定不會錯過這次千載難逢的機會。」

那人笑了笑,神神秘秘道:「千載難逢?不止哦。」

孫嘉樹有些怔怔出神,他咀嚼著這句話的深意,想起了那天自己暗中為陳平安送行的情景。

那個身穿白袍、背負長劍的年輕人,在渡船升空后,似乎才看到了人流後方的自己。他非但沒有視而不見,反而抱拳辭別,最後還高高抬起手臂,伸出了大拇指。

孫嘉樹,微微一笑。

那會兒是如此,這會兒也是如此。

一個新近崛起的王朝皇宮內,有一對師徒走在兩堵高大牆壁之間,容貌俊美的白衣年輕人,伸出手指,在牆壁上抹過。

他身邊的女子,身材高大,卻絲毫不會給人不協調、笨重之感。

行走之間,她沒有氣息,沒有練氣士那種天人合一的輕靈氣象,沒有純粹武夫的宗師氣勢,甚至沒有常人的呼吸吐納。

一直掛劍腰間卻無劍鞘的高大女子,前幾天剛剛為自己那把在倒懸山雷池磨礪鋒芒的佩劍,找到了一把看似平常的青竹劍鞘,這是她身邊一位扈從從寶瓶洲辛苦尋來的。

無論遠觀近看皆若神仙的年輕人,微笑問道:「師父,這是買的,還是搶的?」

女子淡然道:「聽說是買的。」

年輕人嘆了口氣,道:「那就是強買了。」

女子笑道:「你要是覺得這樣不對,可以跟他打一架。」

年輕人無奈道:「我曹慈如今才是五境武夫啊,怎麼跟他打?」

女子停下腳步,轉頭看着曹慈道:「少了『最強』二字。」

曹慈想了想,以腳尖抹地,在左右兩端畫出了兩條短線,抬起腳尖,指了指左邊的那條線,道:「只說五境,世間一般的天才武夫,在這裏。」腳尖挪到了右邊那條線,「我曹慈在這裏。」

然後他又在兩者的正中間,點了點,道:「除我之外,中土神洲最出類拔萃的五境天才,大概在這裏。」

高大女子沒覺得自己的弟子是年少氣盛目中無人,小覷了同輩武夫,事實上,她覺得曹慈說得還是太客氣了。

曹慈突然蹲下身,伸出一根手指,點了點中間那條線,稍稍往自己那條線挪了挪,道:「我覺得那個傢伙,在我破境后,他的第五境,可以走到這裏。」

女子低頭看着曹慈以手指畫出的那個位置,點頭認可道:「應該差不多。」

在這對師徒一站一蹲,閑聊天下武運的時候,遠處,這座大王朝的宦官第一人——一位有望躋身仙人境的司禮監掌印太監,正帶着一群身穿鮮紅蟒服的大貂寺走向這邊。見到兩人後,太監們紛紛停步,肅手恭立,所有人一口大氣都不敢喘。

渡船到了青鸞國邊境的渡口,陳平安一行人上了岸,走在渡口繁華的大街上,不知為何,無論是練氣士還是純粹武夫,都會主動讓道繞行。境界越高、眼力越好的中五境修士,以及江湖閱歷越是豐富的鍊氣三境武夫高手,就越是清晰感到這群人帶來的一股無形的壓力。

姿容絕色的負劍女子,腰懸狹刀的高大男子,佝僂微笑的糟老頭子,勁裝矮小的木訥男人,都不簡單。

但是一位隱匿氣息、藏在人流當中的金丹境修士,卻覺得這四人加在一起的氣勢,都不如那個分明有傷在身、背着一把劍的年輕人。

眾星拱月。

之前除了在梳水國和松溪國接壤處的那座仙家渡口,陳平安下船在青蚨坊買過東西,其餘幾次經過仙家渡口,陳平安要麼來去匆匆,要麼就是只逛不買,今天卻帶着裴錢一行人,好好把青鸞國這座渡口逛了個遍。陳平安給了畫卷四人每人一枚小暑錢,由着他們自行購買物件。山上神仙錢,有「千百十」的說法,一枚雪花錢價值世俗王朝的千兩白銀,一枚小暑錢可就是十萬兩白銀。拿着一枚雪花錢,靈器法寶不用奢望,可一些討巧稀罕、手藝有趣的山上物件,買個幾樣收入囊中,平時拿出來養眼怡情,還是不難的。

與畫卷四人約好,一個時辰后在渡口一處名聲最大的地方碰頭,陳平安便帶着裴錢逛自己的。在渡口買東西,類似青蚨坊這樣有高人坐鎮的地方,撿漏的可能性極小,而且價格相對昂貴。而一些個沒有落腳地的包袱齋,才是最讓人憑眼力碰運氣的。這些人多是山澤野修散修,四海為家,或是喜歡從一些家道中落的昔年豪閥子弟手中低價收取寶貝,或是自稱寶貝出自家族祖上、師門祖師中的金丹境、元嬰境地仙之手,賣東西的路數大致就這麼些,買家不用計較這些。陳平安當年跟走南闖北的大髯豪俠徐遠霞,學了不少門道,後來姚近之解釋的「籠中對」,其實也屬於這個行當。

裴錢涉世不深,對於各色店鋪里無奇不有的神仙字畫、靈寶器物、精魅山怪,看得目不暇接。裴錢有一點好,喜歡收東西,來者不拒,被朱斂譏諷為小饕餮,但她不喜歡花錢,分文不出,所以再眼饞的物件,她都只是看幾眼,看過了就當是自己的東西了,是她暫存在店鋪而已,絕不會打開那隻桂夫人贈送的被她用來當錢袋子的小香囊。

陳平安則一向不會大手大腳,所以跟裴錢逛了約莫半個時辰,十幾家鋪子走下來,都沒往外掏出一枚銅錢。

半路遇上個包袱齋,是個相貌憨厚的中年跛腳漢子,自稱姓劉,讓別人稱呼自己劉杆子。他見着了一襲白袍、背負白鞘長劍的陳平安,足足跟了七八百步路。這人長得老實,說話卻不拙,說他家祖父是文景國的大將軍,文景國亡國后,皇帝陛下逃難途中斃命,遺失了一枚交泰殿十七寶之一的螭虎鈕玉璽,被他祖父撿到帶入了民間,如今青鸞國一位大仙師已經集齊了十六寶,就只差這枚「凝運神寶」了。收藏這行業,「求善求全」是第一要務,所以這枚「說不定還蘊含着國運龍氣」的重寶,價值連城。

劉杆子之所以跟了七八百步遠,一是一看陳平安就是有錢公子哥的模樣,脾氣好,不趕人,反而聽得仔細,再者劉杆子的生意再不開張,就有大苦頭要吃。去年好不容易給他糊弄過去的那道年關,關係着三枚小暑錢,能買他好幾條命了。按照規矩,今年正月一過,如果再沒有冤大頭上鈎,他可就真要遭殃了。國有國法,行有行規,真會死人的。

為了賣出些東西,劉杆子可謂無所不用其極,身為三境練氣士,厚著臉皮跟了一路不說,還主動給陳平安介紹起了渡口風物。

青鸞國邊境上的這座仙家渡口,名為蜂尾渡,渡口建造之初,曾是一座市井小鎮。此地名源於這裏歷史上的一位起於微末的玉璞境神仙,他以山澤野修的身份,憑藉大毅力大機緣躋身上五境,種種神仙事迹流傳半洲,在寶瓶洲野修散修之中,極負盛名。此人祖宅位於一條名為夾蜂小道的巷弄,渡口又剛好位於巷弄盡頭,後世這座渡口便有了蜂尾渡的命名。

渡口位於三國接壤處,而為了爭奪這條巷弄和這棟祖宅的歸屬,數百年來,青鸞國唐氏與兩大鄰國用筆杆子和刀子,在紙上和沙場上,打了無數場架,不過三方達成默契,戰事不會波及渡口,為此觀湖書院專門派遣君子賢人,數次斡旋此事。

劉杆子說渡口有一種世間獨此一份的水井仙人釀,一枚雪花錢一小壺,青鸞國達官顯貴最喜歡用來擺闊。陳平安還真就在一家街角鋪子買了一壺井水酒,跟掌柜要了兩隻白碗,落座后笑着伸手示意劉杆子一起坐下來喝酒。劉杆子本想着站在一邊扮可憐,說不定公子哥起了惻隱之心,就買走了他那些破爛家當,但實在是肚子裏酒蟲子作祟,便坐下來喝起了酒,一邊喝心裏一邊埋怨自己管不住嘴,要是貪杯喝醉了,這樁買賣多半也就黃了,一時間百感交集,只當是一碗斷頭酒來品嘗。

陳平安跟劉杆子碰了一下酒碗,笑問道:「既然這枚玉璽值錢,又有仙師苦等着它補齊文景國十七寶,為何不直接登門售賣?」

劉杆子早有腹稿對付買家這類問題,滿臉苦笑道:「那位地仙,修為通天,只是人品……我就怕拿了錢沒命花啊。」

陳平安點頭,這個解釋說得通。山上神仙,說是修道,可這個道,旁門八百,左道三千,所以山上不一樣有杜懋這樣的飛升境大修士?不一樣有書簡湖的截江真君劉志茂?至於那撥在扶乩宗喊天街生出歹心的練氣士,如果不是技不如人,淪為千里送人頭的下場,一旦伏殺了他和陸台,如今可就真闊綽了,有了這份財力,說不定世間就要多出一兩個金丹境地仙。

劉杆子大概是覺得再不下點猛葯,就要錯過這位不差錢的外鄉子弟,於是放下了酒碗,低聲道:「其實我那祖上是文景國大將軍的措辭,是為尊者諱,我拿來騙人的,我爺爺其實是文景國京師安樂坊的坊丁。安樂坊最早是皇室飼養奇珍異獸的地方,後來財力不濟,荒廢了,就用來安置犯錯后貶黜出宮的宦官、宮女。文景國的亡國之君,年幼時就在藏污納垢的安樂坊長大,小時候經常受我爺爺照顧,後來飛黃騰達,從一個藏在外邊的私生子,不知怎麼的就當了皇帝。他還算是個念情的君主,之後對我爺爺十分禮待,京城被雲霄國大軍攻破后,又逃到了安樂坊。我那時候年紀小,不記事,總之最後就從爺爺手上傳下了這枚玉璽。爺爺臨終前,還叮囑我一定要將玉璽交給文景國後人,不可視為自家物件……」

說到這裏,劉杆子喝了口酒,眼神痴痴獃呆,悲嘆道:「我這不肖子孫啊,對不起爺爺的臨終囑託,也對不住那個傳聞中改了姓氏去山上修道的文景國太子。」

劉杆子嘴唇顫抖,眼睛裏有淚花兒,哀求道:「公子,你行行好,就買了這枚一國重寶的玉璽吧,我以後好買酒求醉裝糊塗,不用每天對着它,愧疚到死。」

陳平安再給漢子倒了一碗琥珀色的水井仙人釀,搖頭道:「酒,可以請你喝,但是東西我不會買。」

劉杆子猶不死心,又道:「公子難道都不看一眼?東西真假好壞,相信公子可以一看分明,到時候哪怕公子殺價狠了,我都不後悔。」

陳平安還是搖頭,笑道:「我這人沒有偏財運……所以還是算了吧,你找識貨且有緣的買家,莫要在我身上浪費光陰了。」

裴錢剛想說話,就給陳平安瞥了一眼,立刻閉嘴不言。

劉杆子喝過了第二碗酒,告罪一聲,道謝一聲,然後失魂落魄起身離去。

裴錢這才輕聲道:「挺可憐的。」

陳平安喝着酒,輕聲道:「可憐是真的,但是東西未必是真的。」

裴錢疑惑道:「沒有看過,怎麼知道呢?萬一是真的呢?反正咱們也不着急趕路啊。」

陳平安耐心解釋道:「萬一的這個一,若是真落在咱們頭上,這當然是最好的結果,那咱們來聊聊最壞的結果。」

裴錢一頭霧水,問道:「最壞的結果不就是假的,咱們看走了眼,給那傢伙坑了些神仙錢?」

裴錢驀然雙手一拍桌子,心疼道:「這可不能忍!」

陳平安笑道:「這算什麼最壞的結果?最壞的情況,是被人家設計了仙人跳,不但被強買強賣,說不定咱們一旦掏出神仙錢,對方還要得寸進尺,乾脆殺人越貨。只說這人,咱們畢竟不熟,哪怕本性未必有多壞,可一旦遇上了過不去的坎,比如欠了一屁股債,狗急了還跳牆呢,那會兒誰來可憐咱們?」

裴錢用心想了想,道:「咱們人也不少啊,反正咱們有理,三兩拳打死他們唄。」

陳平安一記栗暴下去,斥道:「出門在外,如果只靠着拳頭講道理,都像杜懋那樣,我們還能活不?」

裴錢恨恨道:「杜老賊不是好人,惡人被天打雷劈,死後下油鍋拔舌頭剖心肝,往嘴裏灌燒紅的鐵汁——」

陳平安打斷裴錢的胡說八道,問道:「你從哪兒知道的這麼些事情的?」

裴錢心有餘悸道:「上回元宵節在老龍城賞燈,有這麼些個被小白說是『警世育人,懲惡揚善』的花燈會,我當時瞪大眼睛看了一會兒,覺得跟我關係不大哩,不過書上說了,有則改之無則加勉嘛。」

陳平安如今養劍葫蘆里裝着小煉藥酒,不好再裝這渡口特產的水井仙人釀,又有范家贈送的不少桂花釀放在咫尺物玉牌中,其實最近一年都不缺好酒解饞,便只跟店家買了兩壇,打算回頭與桂花釀放在一起,到了落魄山,一起埋在竹樓後頭,每十年起一壇,也算是他陳平安的豐厚家底之一了。

陳平安和裴錢在夾蜂小道口子那邊,跟陸陸續續趕來的魏羨四人碰頭。

這趟蜂尾渡之行,陳平安沒有遇到特別有眼緣的物件,只給裴錢買了一本圖文並茂的聖賢書籍,版刻精良,每個字都神完氣足。

就在陳平安打算離開渡口之際,從巷子裏面走出一個拎着空酒壺的年輕人,身材魁梧,腰間系著一條精鐵鎖鏈似的腰帶。

陳平安一瞬間眯眼,只是很快就恢復正常神色,打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假裝不認識。

不料那人見着了陳平安,便快步走上前,伸出手指點了點,大概是依稀認出了陳平安,卻想不起姓甚名誰,一時間神色有些着急。

是福是禍都躲不過了,陳平安只得笑着打招呼,用寶瓶洲雅言說道:「在那座小鎮門口,咱們見過一面,那會兒我跟看門人在裏頭,你站在柵欄門外頭。你的記性真好,隔了這麼久,還能認出我。」

魁梧青年笑着點頭,有些高興,道:「對,就是你,除了那位看門人,你是我第一個見到的小鎮當地人。不承想還能在這裏見着你,一開始我還不敢認你來着,變化太大。你說我記性好,我覺得你也不差啊,甚至比我還強一些。」

見陳平安手裏拎着兩壺水井仙人釀,這個下巴已經長出青色胡茬子的青年,笑道:「你這水井酒買虧了,真正地道的仙人釀,得從三口最老的水井中汲水釀造而成,你這兩壺,是後來昧了良心的商家鋪子用私自打的十幾口新水井的水釀的,味道不對。走走走,我帶你去買真正的老水井酒,不然你這蜂尾渡就算是白走一遭了。」

他剛走出一步,又哈哈笑道:「算了,江湖險惡,咱倆就別湊近了。」

魁梧青年報了兩家酒鋪地址給陳平安,道:「願意買酒就自個兒去,我就不讓人覺得無事獻殷勤了,免得你我都提心弔膽。」

他與陳平安抱拳告別,大踏步離去。

是個爽快人,陳平安心中嘆息。

被魁梧青年當作腰帶的那根鐵鏈,分明是驪珠洞天在破碎下墜前鐵鎖井的那條粗壯鐵鏈,當時陳平安就聽說是此人拿走了這樁大機緣。除了那五行之物,驪珠洞天當時隱匿市井的諸多法寶當中,就以此物與宋集薪的碧綠葫蘆、山魈壺,還有包括一把光明鎮邪鏡在內的五六件,最為珍貴,其中又以這條鎖龍鐵鏈最為價值連城。它曾是成功束縛住世間最後一條真龍的一根縛妖索,品秩之高,可以想像。

如今已經被此人煉化成了本命物,就這麼正大光明地公然示人,估計要麼是藝高人膽大,要麼是靠山足夠硬,或者兩者兼備。

他鄉遇故人,這讓陳平安的思緒回到了那時候,那是陳平安第一次真正接觸到外面的天地。

正陽山搬山猿,雲霞山蔡金簡,清風城許氏,老龍城苻南華。

那是一場接一場的生死境遇,是陳平安最艱辛的一段歲月。那種無助感,比陳平安在後來的歲月里,在蛟龍溝面對元嬰境老蛟,在老龍城面對飛升境杜懋,還要來得巨大。

只不過就像盧白象那次在小院裏吐露心聲時說的,人生道路上,只要在荒蕪中能夠遇見一朵花,一切就會不同。

陳平安遇上了一位好姑娘,她一笑起來,陳平安就感覺自己好像成了天底下最有錢的人。

怎麼會不喜歡呢?怎麼捨得不將她放在心頭呢?

老龍城最後一次與范二在藥鋪屋頂上喝酒,陳平安說:「我喜歡的姑娘,她已經是最好看的了。可是比最好看更好看的她,是我在看她,而她卻假裝不知道的時候,側着臉,睫毛微顫的模樣。」

當時范二有些蒙,問他,你陳平安他娘的到底是有多喜歡那個姑娘啊?

陳平安當時有些喝高了,就只捧著養劍葫蘆傻樂呵。

在陳平安循着路線去找真正地道的老水井酒的時候,魁梧青年不願跟這位離開驪珠洞天的年輕人再次撞在一起,免得惹來猜疑,就特意去了家別處的酒肆。路上有位神氣內斂的老者悄然出現,來到青年身邊,說了一件小事。

青年氣笑道:「這幫傢伙腦子進水了吧,真是要錢不要命。你捎話給管事的人,讓他們收手,別去給人打牙祭了。」本想再說點什麼,想着藉此機會,收拾收拾蜂尾渡的不正之風,只是一想到野修散修的生活不易,青年就無奈搖頭,道:「就這樣吧,也不用刻意敲打他們,都是自己的造化。但是我方才偶遇的這伙外鄉人,不許蜂尾渡任何人去招惹。還有,借這個機會,你私底下去幫着老劉將那筆債還清了,按照規矩來,是幾枚小暑錢就是幾枚。之後你再找機會嚇唬老劉一次,讓他別再當個爛賭鬼,他如今那點家底,讓他這輩子過得舒舒服服,還是足夠的。」

老者小心翼翼詢問道:「若是以後劉杆子管不住手,再去賭?」

魁梧青年說道:「那就是他咎由自取了,我幫得了一次,幫不了一世。」

老者欲言又止。

魁梧青年搖頭道:「那枚玉璽,雖然貨真價實,可是一般練氣士,沾不得。師父說過,別小看亡國的殘留氣運,這裏頭的福禍大了去了,畢竟文景國蔣氏還有個太子爺,如今尚在山上修道呢。至於那個一門心思想要湊足文景國十七寶的傢伙,走的是扶龍術一途,他是合適的,我們不行。這類事,管不住貪念,跟老劉就是一路人了,說不定還要不如。咱們練氣士修長生,本就不佔理,再跟老天爺賭手氣,活膩歪了吧。」

老者奉命離去,這位默默隱居蜂尾渡的老扈從,正是先前那位一眼看出陳平安「氣勢」的金丹境修士。

魁梧青年一路上唉聲嘆氣,直到買了壺酒,喝到了最醇厚地道的仙人釀,這才心情好轉些。

他年幼時因為一開始家族長輩都篤定自己不適合修道,被家族內性情早熟的那撥同齡人視為廢物,受盡白眼。之後被路過海邊的雲遊高人相中,跟家族說是根骨極好,收為弟子,爹娘高興答應下來,小小年紀的他便離開那個家族,跟着師父他老人家來了蜂尾渡,就在那條夾蜂小道的尾巴上住了下來。這些年,他的修為攀升很快,機緣也抓住不少,只是對於那個高高在上、規矩森嚴的家族,沒有什麼衣錦還鄉、揚眉吐氣的念頭,只想着偷偷回趟家,見過了父母,報答養育之恩就行了。不過他對那個出身家族長房嫡系的姐姐,倒是一直感恩在心,所以哪怕師父心疼得厲害,自己仍是執意送出了那條被他無意間捕獲的小東西,作為她的嫁妝之一。據說她收到此物時,整個家族都轟動了,不敢置信。

做人能夠不欠錢,不虧心,他覺得這樣挺好。

這家酒肆的老闆娘是個姿色平平的婦人,老實本分,守着祖傳手藝和那口老水井,不太會做生意,本該日進斗金的聚寶盆買賣,愣是給她做成了小本買賣。這麼些年來,親眼看着這位昔年性情溫婉的鄰家大姐姐嫁為人婦,年復一年賣著酒水,眼角也一點一點長出了皺紋,魁梧青年慶幸自己遇到了師父,說不定哪天老闆娘的孫子都老了,他自己還是當下這般容貌。

蜂尾渡雖是仙家渡口,可逃不出生老病死的市井百姓,不在少數。師父總說,這些甲子即白髮、七十已古稀的山下人,才是山上一小撮修道之人的根本所在。

沒了他們,所謂修道,就是一座空中樓閣。

魁梧青年對此沒想太多,委實是懶得想這些,反正他對於修行,一直喜歡隨遇而安,不主動害人,若被人害也不心軟。所以師父一直勸他在青鸞國唐氏、慶山國何氏、雲霄國嚴氏三位皇帝當中,挑選一個,然後隱姓埋名,去朝堂上砥礪道心,早早對症下藥,化解心魔,省得將來某天躋身了元嬰境才臨時抱佛腳。他一直推託不去,一天到晚跟帝王將相打交道,有甚意思?唐氏皇帝揮霍無度,死要面子,喜歡跟山上神仙比拼財力。慶山國何氏皇帝癖好古怪,後宮有那驚世駭俗的「五媚」,朝野上下,烏煙瘴氣。嚴氏皇帝野心勃勃,勵精圖治,可心狠手辣,比商家子弟還喜歡打算盤,據說還親筆杜撰了一篇膾炙人口的《錢本草》,說那「錢,味甘,大熱,亦毒亦葯,能通神,可使鬼推磨」,一語道破了商賈之術。

他喝過了一壺酒結了賬,將酒壺裝滿了幾十斤水井仙人釀,別在腰間,此外還多要了兩小壺美酒,用手指夾住兩隻酒壺,揚長而去。對此婦人見怪不怪。整座蜂尾渡,都知道這個青年身份不簡單,誰都不敢招惹他。很小年紀就住在夾蜂小道巷子深處的他,也從不招惹誰,據說只是替某人照看着半條巷子,收取租金。能夠在夾蜂小道租下一棟院子的人,不是錢包鼓鼓的散修仙師,就是附庸風雅的三國將相公卿,其餘都是些直接買下宅子的本地勢力,後者對待這位在他們眼皮子底下長大的青年,敬重有加。

魁梧青年漸漸走入巷子深處,在他身後五十步外的巷子中段位置,兩座空着的大宅子門對着門,大門上張貼有幾百年沒有更換卻始終嶄新的彩繪門神,左手邊是兩尊文門神,右手邊宅門上則是兩尊武門神。青年走過兩座宅子的時候,一手拋出一隻酒壺,左右總計四尊彩繪門神熠熠生輝,各自伸出一隻金色手臂,接住酒壺后,收回「門內」,然後兩邊畫像上,便有文、武門神手持莫名多出的一隻紙繪酒壺,喝過了酒,再將手中酒壺向附近的同僚遞出。喝完了酒後,四位彩繪門神恢復正常,只是一位大髯武將門神的鬍子處,紙張似乎有些浸濕,不過很快就乾涸如初了。

魁梧青年回到獨自居住的宅子,冷冷清清的,這麼多年來都是這個鳥樣。師父他老人家喜歡各地晃蕩,以前每次信誓旦旦,說一定要給他找個如花似玉的師娘回來,這次倒不是奔著那個天曉得是不是還在娘胎里睡大覺的未來師娘去的,是正經事,說是某位上五境神仙兵解后的琉璃金身有幾份墜落在了寶瓶洲版圖上,一旦搶到其中一塊,就發大財了,媳婦本算是有了。為此師父還找了一位至交好友助陣,不然他未必爭得過差不多歲數的幾隻老王八。

魁梧青年也有些顧慮,擔心如此重要的寶貝,師父口中那個所謂的朋友,會不會眼饞。

師父大笑着說,寶瓶洲所有人都有這個可能,這個自稱玉面小郎君的老烏龜,絕對不會。此人雖然脾氣又硬又臭,堪比茅坑裏的石頭,可他在修行路上,被譽為「心中無鬼」,這輩子為了朋友義氣、宗門榮辱兩事,兩次死戰,兩次躋身玉璞境后,兩次跌回元嬰境,這份英雄氣概,便是飛升境都未必有。已經是兵家聖人的風雪廟鑄劍大師阮邛,早年一樣出了名地脾氣耿直,他曾揚言,只要此人需要一把劍,他阮邛不但立即鑄就,還會親自送去山頭。

魁梧青年是第一次見到如此篤定的師父,便放下心來,一時間對那位綽號比較「風雅別緻」的師父老友,有些好奇。

陳平安又多買了兩壺老水井仙人釀后,一行人去了蜂尾渡最後一處遊覽勝地,是一棵蔭覆數畝地的千年古杏樹,大樹底部空腹,丟滿了銅錢和金銀。關於此樹,自稱劉杆子的那位包袱齋漢子,很是說道了一番。這棵老杏樹,先早早被青鸞國唐氏開國皇帝破格御封為帝王木;又被文景國皇帝不甘落後地派遣一位廟堂宰執專程來此敕封,估計降了一等,地方俗稱宰相樹;最後雲霄國皇帝也湊熱鬧,派了一位功勛武將騎馬來此,立碑撰文,所以如今雲霄國百姓習稱其為「將軍杏」。

帝王木、宰相樹、將軍杏,一樹三敕封,可謂奇談。

千年杏樹這邊遊人不多。土生土長的渡口百姓,只會逢年過節來此丟錢祈福,蜂尾渡的渡船客人多是熟門熟路的山上商賈,既不信這套,也不願破費,所以這會兒就只有陳平安一行人,跟幾撥在此嬉戲打鬧騎竹馬的市井孩童。更遠處,稀稀疏疏的稚童正放着紙鳶,杏樹高枝上頭,還掛着幾隻不幸纏繞枝條后斷線的紙鳶。

陳平安看過了靈氣淡淡流轉的杏樹,就打算離開,卻發現蓮花小人從地下鑽了出來,站在杏樹如一扇大門的中空腹部那邊,探頭探腦。

很快就從錢堆里又鑽出一顆腦袋,跟蓮花小人對視。它爬出那堆錢山,挺直腰桿,雙手叉腰,滿滿的倨傲神色,只是如何都遮掩不住眼中的好奇和雀躍。

小傢伙衣飾華貴且滑稽,身穿一件袖珍可愛的明黃龍袍,腰間別着一塊象牙玉笏,還有一把紅木鞘挎刀。

裴錢扯了扯陳平安的袖子,陳平安想了想,摸出一枚雪花錢給裴錢,笑道:「去吧,記得跟這位杏小仙人好好說話,不許冒犯人家。」

裴錢一溜煙跑過去,蹲在杏樹的「小門口」。

約莫一炷香的工夫后,裴錢蹦蹦跳跳滿載而歸,陳平安哭笑不得,二話不說,一記栗暴打賞下去。

只是這次蓮花小人竟是破天荒站在了裴錢這邊,手舞足蹈,咿咿呀呀。

裴錢有些心虛,老老實實轉過身,就想要將手中那抔土以及那株粉嫩小樹苗,交還給那隻杏樹精魅。可惜了,她為此還掏了兩枚雪花錢呢,這筆買賣算是賠本嘍。

蓮花小人比較笨,說人話都不會,那個穿得花里胡哨的小東西,就比較聰明了,一口寶瓶洲雅言說得比裴錢還順溜。之前小東西跟蓮花小人嘰嘰喳喳聊了半天,當時裴錢沒聽懂,然後蓮花小人就用手敲打裴錢的靴子,伸手指向裴錢手裏攥著的雪花錢。一來二去,裴錢就開始跟那頭杏樹小妖討價還價,順便還跟它吹了一通牛皮,說自個兒家裏的靈氣比這裏充沛無數,濃稠得跟水似的,隨便一口就能喝到飽。最後那個傻頭傻腦的小東西,就扭扭捏捏在裴錢身前泥地上,變出了一株小樹苗,說讓裴錢帶回家鄉,找個地方種下去,一定別虧待它,要每天讓它喝飽那些跟水一樣的靈氣。裴錢嘴上答應下來,胸脯拍得震天響,可其實已經做好了吃栗暴吃到飽的準備。

陳平安了解了事情經過後,接過裴錢手中的泥土和樹苗,走到樹根那邊蹲下。

身穿龍袍、腰懸玉笏挎刀的小東西,站在錢堆里,眼神充滿了戒備警惕。

一番問答,陳平安才知道真相,原來它就快要躋身中五境了,但是此地靈氣不足,準確說來,是它根本不敢汲取太多靈氣,畢竟這邊練氣士扎堆,是仙家渡口。它能夠在這裏紮根修行,不過是靠着三個不那麼名正言順的敕封。

陳平安蹲在地上,低頭望着那個古杏精魅,笑問道:「就沒有跟蜂尾渡這邊的仙師商量,擔任供奉客卿之類,尋一處五嶽,訂立山盟契約?多出一個跑不掉的中五境山大王,他們應該樂見其成吧?」

小傢伙一屁股坐在錢山頂部,滿臉愁容,稚聲稚氣道:「我也想啊,可就算那些滿身銅臭的傢伙信得過我,我也信不過他們。蜂尾渡毗鄰青鸞、慶山和雲霄三國,渡口幾個勢力盤根錯節,誰也不服誰,為了錢,有事沒事就偷偷摸摸把對方腦子打出腦漿來。山盟契約,你覺得我應該挑選哪國的五嶽?我即便傻啦吧唧挑了一家,其餘兩家還不得恨死我?說不定哪天就偷偷找人劈爛了我的本體,當柴火燒吧?如今雖然香火慘淡,飽一頓餓三頓的,可好歹死不了。你們練氣士不都說好死不如賴活着嘛,嗯,還有那句死道友不死貧道。」

陳平安就當沒聽見最後一句,對於小傢伙的隱憂,深以為然。陳平安對此愛莫能助。

小傢伙可憐兮兮道:「聽那小黑妞說,仙師家住洞天福地般的地方,汲取靈氣如俗人飲水,不妨就幫我一把,帶着這株小樹苗回去,一旦成活,也能幫着仙師穩固山水靈氣,這是互利互惠的好事。尋常練氣士,不提掉錢眼裏的商家,只說那農家和葯家,誰不將此事當作天降福緣的好事?這位過路的仙師,你一定要好好珍惜啊!」

陳平安將泥土和樹苗放在地上,笑道:「是不是還要說句『天予不取,反受其咎』?」

小傢伙垂頭喪氣,撓腮道:「兩個小的,好糊弄;你這個大的,江湖經驗老到,果然不好騙。」

一旦陳平安在自家山頭種下這株小樹苗,後者可以幫着穩固山水靈氣一說,不算假,但是極其有限,更多還是不斷為祖宗樹竊取靈氣,所以肯定是得不償失的賠本買賣。

因為家鄉小鎮有老槐樹的關係,陳平安當初在桂花島,便與范家供奉老劍修馬致閑聊,知道了一些樹木精魅的內幕。

陳平安歸還了泥土和樹苗后,那隻杏花精魅還算講道理,也還給了裴錢兩枚雪花錢。

蓮花小人病懨懨的,裴錢也臊眉耷眼的,兩個小的,都覺得對不住陳平安。

陳平安將蓮花小人放在自己肩頭,手牽着裴錢,輕聲笑道:「你們愧疚什麼,應該愧疚的,是它才對。」

杏樹底部「大門」內,古杏精魅躺在錢山裏頭,打着哈欠道:「只好等下一個傻瓜上鈎嘍。」

迷迷糊糊睡去,它做了個美夢,竟然夢見自己在一座不斷增長、高聳入雲的大山頭,長成了一棵參天大樹,每一張杏葉都洋溢着金色的靈光,每一根枝條都被金色香火熏陶得精粹無比,它一舉成了寶瓶洲唯一的上五境花木精魅……它身上的高枝上,站着兩個在看雲海的身影模糊的人,一個仰頭喝着酒,一個腰間刀劍交錯而掛……

小傢伙醒過來之後,樂呵得不行,哪怕只是在夢裏頭,也夠它開心好多年了,只是不知為何,一抹臉,自己竟是滿臉淚水。

它怔怔地躺在錢堆里,百思不得其解,便有些悵然若失。

畫卷四人,每人憑藉那枚價值百枚雪花錢的小暑錢,各有收穫。

本來孑然一身的朱斂,離開老龍城的時候,背上就多挎了一隻包裹,這次離開蜂尾渡,包裹更加沉重。如今朱斂以讀書人自居,所以當然是負笈遊學了。

四人還是步行去往青鸞國京師。

蜂尾渡周邊三國,前年在青鸞國開辦了一場聲勢浩大的水陸道場,是唐氏皇帝親自籌辦。第二年雲霄國和慶山國就像打擂台一般,幾乎同時,各自舉辦了一場道家的羅天大醮,將各路道家神仙瓜分殆盡,打了青鸞國一個措手不及。於是唐氏皇帝一不做二不休,準備在今年春舉辦一場佛道之辯,要在道家和佛門之中,挑選一個成為青鸞國的國教,地位還要高出儒家,輸了的那個,自然就是墊底了。所以陳平安相信張山峰和徐遠霞,至少今年春還會留在青鸞國京城。

大概是臨近蜂尾渡,以及轄境內多道觀寺廟和山水形勝的緣故,包括青鸞國在內的三國,都不屬於那種靈氣稀薄到匱乏的「無法之地」,比起當初陳平安途經的梳水國,靈氣要多出不少。當時陳平安是一位純粹武夫,感觸不深,只有一個粗略感覺,如今煉化了「水」字印作為本命物后,可以緩緩汲取靈氣,兩者對比,就發現了其中的玄妙。

在寶瓶洲中部那幾個陳平安腳踏實地走過的國家中,還是那個綵衣國靈氣稍多一些。

說到綵衣國,在陳平安方寸物里的那張符籙中,還住着一個與他簽訂契約的白骨艷鬼。只是陳平安對她不喜,在桂花島之後,就再沒有讓她離開作為棲身之所的古怪符籙。

以後到了落魄山再將她放出便是,有山神坐鎮周邊山水,相信對那頭女鬼而言,亦是震懾。

大驪王朝的正統山水神祇,可不是寶瓶洲任何一個其他王朝能夠媲美的,大驪神祇天然高出一品。當下寶瓶洲半洲之地都已是大驪宋氏的囊中物,只差中土神洲儒家某座學宮的點頭認可而已,所以往後大驪神祇和寶瓶洲神祇,估計就沒太大區別了。

離開蜂尾渡邊界線的時候,陳平安發現由外進入的旅人,無論練氣士還是武夫,都需要手持一張在渡口大門口出售的黃紙符籙,有點類似世俗王朝的通關文牒。有了它,進門就會出現一扇漣漪大門,讓人通過,離開蜂尾渡則不用那張通關符籙。這可是新鮮事,陳平安是第一次見到,其餘渡口,都不需要付這筆過路費。走出大門后,陳平安就去詢問一個身為五境練氣士的看門人。那人見陳平安氣度不俗,又是從蜂尾渡走出,便笑着為陳平安解惑。原來蜂尾渡有一座陰陽家和機關師聯袂打造的山水陣法,金丹境地仙可以直接走入,金丹境之下,就需要一張價值五枚雪花錢的通關符籙了,一旦硬闖,就會驚動蜂尾渡巡邏之人。至於那張符籙,是破障符的旁支,是蜂尾渡請求符籙派仙師為這座陣法量身打造。

當陳平安詢問為何別處大門無須符籙開道的時候,練氣士笑容玩味,踩了踩地面,詢問這兒是誰的地盤。

陳平安恍然大悟,這個大門方位,是去往青鸞國境內,那位唐氏皇帝真是生財有道。

青鸞國京城距離蜂尾渡有一千六百餘里,而距離那場開始於穀雨時節的佛道之辯,還有兩月有餘,所以步行前往也無妨。

此後這一路上,他們經過了大大小小的道觀寺廟,一行都談不上如何信奉佛道,陳平安和裴錢都是慕名而入,恭恭敬敬上三炷香,禮遇神明而已;魏羨不信這個,一般都不進去,就在門口等著;朱斂也不信,只是陪着陳平安、裴錢走一遭;盧白象入廟燒香拜菩薩,十分虔誠;隋右邊則是進觀上香,也相當誠心。

陳平安提醒過裴錢,燒香可以,不可隨便許願,更不可見着了寺廟道觀里的菩薩神仙們,就一個個磕頭一個個許願過去。但是他也告訴裴錢,如果哪天心有感應,真的很想許願,那就認認真真,記住許願內容,以及敬香和跪拜的是哪座寺觀、哪位神祇,一旦願望達成,以後無論有多遠,都要回來還願。

見陳平安說得神色肅穆,裴錢被嚇得根本就沒敢許願,只是燒香而已,不然一想到要從龍泉郡趕來青鸞國還願,她就覺得自己不是累死,就是在半路上悔青了腸子,活活哭個半死。

而且進去磕頭燒香的時候,陳平安還有個規矩,說是「請香」的錢,不能跟人借,必須是她裴錢自己掏錢。

幸虧這一路上,陳平安好幾次讓裴錢跑腿做事,枯瘦小丫頭得了幾錢銀子,換成銅錢后,在道觀寺廟請香還是夠的。

裴錢不覺得陳平安是吝嗇這幾枚銅錢,她倒是越來越覺得,陳平安對她這個開山大弟子,比對老魏他們四個大方多了哩。

這讓裴錢很開心。

驚蟄時分,陳平安一行人正走在青鸞國一個小縣境內的荒郊野嶺,突然感覺到地動山搖,離著百餘里的遠處塵土飛揚,遮天蔽日,有一頭身形輪廓模糊的巨大妖物,好似遭受着巨大痛苦,仰天咆哮,一時間無數山林鳥雀振翅而飛。

陳平安想了想,讓魏羨和隋右邊先趕去一探究竟,看看有無傷及無辜。

他自己如今傷勢還未完全痊癒,又要權衡那座蓄養靈氣的竅穴湖泊與一口純粹真氣之間的水火相容,雖說五境瓶頸的武道境界還在,可真正實力只有四境。

魏羨手握甘露甲西嶽,隋右邊背負着痴心劍,兩人攻守兼備,即便遇上危險,相互策應,全身而退不是難事。

陳平安沒有刻意加快步伐,隋右邊和魏羨返回后,說那邊是所謂的地牛翻背,一大幫山澤野修不知怎麼找到了這頭蟄伏此地數百年的地牛,想要將其圍殺,獲取地牛那副肉身的天材地寶,但是被兩個多事之人攔住了——一個是用桃木劍的年輕道士,一個是持刀的大髯漢子。雙方沒談攏,就大打出手了。雙方實力懸殊,圍殺一方,勢在必得,其中還有一位金丹境修士親自主持大局,結局毫無懸念。

陳平安一拍養劍葫蘆,飛劍初一和十五掠出,陳平安一步踩在飛劍之上,如仙人御風急急而去。

畫卷四人,面面相覷。

裴錢手持行山杖,左看右看,咋個回事?

之後隋右邊一閃而逝。朱斂哈哈大笑,也緊跟着一掠而去,嘴裏嚷道:「又有架打,爽!」

魏羨背起裴錢,盧白象默默跟上。

大家都有些奇怪,為何陳平安會如此失態?難道是有熟人在那邊?

可來自驪珠洞天泥瓶巷的陳平安,就算是熟人,難道不應該都是九境武夫鄭大風、十境大宗師李二、劍仙曹曦、天君謝實之流嗎?

陳平安的家鄉,卧虎藏龍得有點不講理啊。

即便哪天突然冒出個飛升境老怪物,畫卷四人如今都不會太過震驚,可若是突然來個什麼中五境的「小角色」,說自己是陳平安的朋友,他們四人反而會不適應。

陳平安哪怕有兩把飛劍幫忙,可畢竟有傷在身,那一口純粹真氣又有些阻礙,所以速度依然與地面上的隋右邊一行大致持平。

一座碎石無數的巨大山坳內,一頭受了重傷不得不顯出真身的黃色地牛,躺在血泊中。它身前站着狼狽不堪的年輕道士和大髯豪俠,兩人背靠背,周圍二十餘名練氣士,如群狼環伺。

眾目睽睽之下,一位不知是御風還是御劍而來的年輕人,一襲白衣,飄然出塵真神仙也。只見那位白衣仙師,一個急墜,飄然落地,腳步輕盈跨出五六步后,走到那兩人身前,笑着向他們抬起雙掌。

大髯刀客愣了愣,不敢置信,年輕道人更是揉了揉眼睛,然後笑意便在兩人眼眸中蕩漾開來。

年輕道士與大髯豪俠,一人伸出一隻手掌,與那位年輕仙師重重擊掌,再無半點頹喪神色,神采飛揚,好不痛快。

陳平安看着兩人,他這一刻的眼神,可能比眼含日月的裴錢還要明亮,他握住兩位朋友的手,大笑道:「我就知道!天底下只有我這兩個朋友,張山峰和徐遠霞,才願意做這種吃力不討好的事情!」

一位三十歲出頭的練氣士,站在一塊巨石上,灰頭土臉,輕輕吐出一口血水。

這場架打得意外連連,事後得跟其他人合計合計,向那位金丹境地仙多要點錢,這總不過分吧?一頭地牛全身的天材地寶,金丹、牛角、筋骨等,好的全給你拿走了,他們這些人不過是分到些五臟和血肉,結果還要多打兩場架,如果連幾枚小暑錢都不願意多掏,那就別怪他們……在背後跳腳罵娘了。

這名練氣士名叫呂陽真,出身鄉野,世代樵夫,如今是一名居無定所的山澤野修,在去年剛剛跨過了第一個大門檻,成為洞府境練氣士,雖是中五境最底下的那個,可成為了洞府境修士,對於散修而言,就是一步登天,之後就可以去擁有正統傳承的仙家府邸任職,可以去世俗朝廷給君王當供奉,在將相公卿的豪門府邸當客卿,換句話說,洞府境的散修,總算開始值點錢了。

呂陽真的夢想,是能夠比當初在山崖洞窟遇到修士屍骨、遺物的運氣再好點,可以得到一本直指地仙境界的道統仙書,這輩子即便當不成高高在上的金丹境地仙,若是可以站在門外,伸手摸一摸陸地神仙的門檻,也算心滿意足了。

而呂陽真內心深處最大的願望,或者說奢望,是希望年近六十的自己,哪天撞大運,莫名其妙就成了溫養出一把本命飛劍的劍修。所以當呂陽真看到那位一襲白衣的年輕仙師落地后,有兩抹光彩掠回腰間那隻朱紅酒壺,頓時眼眶通紅——飛劍,絕對是本命飛劍!

不是說好了「甲子老洞府,百年劍修猶年少」嗎?難道眼前此人是駐顏有術的大修士?

若是一位龍門境劍修,可就是天大的麻煩了。萬一是位隱世不出的金丹境劍修,估計這趟謀划縝密的圍殺取寶,就會傷亡慘重了。

呂陽真經過短暫的心情激蕩之後,很快冷靜下來。

一名已經養出本命飛劍,現世后能夠抵禦世間罡風吹拂和煞氣砥礪的年輕劍修,除了自身的可怕,比如殺力驚人,與人廝殺,喜歡轉瞬分生死,更讓他們這些散修忌憚的地方,在於寶瓶洲的劍修,幾乎都是山上仙門的寶貝疙瘩,誰敢傷了分毫,肯定會驚動各自門派里的祖師堂。

呂陽真用眼角餘光瞥了一圈,除了那位以障眼法遮掩真容的金丹境地仙,看不出神色變化,其餘與呂陽真一般無二的散修,皆是與他差不多的心態,只是有些更加膽小的,更懂得見風使舵,已經收起了兵器,向這位白衣年輕人示好,以免給這位不速之客揀軟柿子捏,一劍斃命,用來示威。也有些不怕死的,雖然藏好了炙熱眼神,可是一些小動作泄露了他們內心的真實想法:把這三個人與那頭地牛一併拾掇了,做一筆驚世駭俗的大買賣,足可讓在場所有人一夜暴富!大不了從此遠離青鸞國地帶,反正他們這些被山上仙家視為野狗刨食的散修,本就是無根浮萍,在哪裏修行不是修?再說了天塌下來,還有高個子頂着。呂陽真一行都下意識看了幾眼金丹境地仙。

這位高人來歷不明,在半年前拉攏了他們,大致說辭是說此地有地牛之屬的大妖物,隱匿於一條歷史悠久的破碎龍脈之中,已有兩百餘年,積攢出了相當於練氣士的龍門境修為,一旦衝刺金丹境,結丹之時,青鸞國必然會迎來一場地牛翻身、驚天動地的慘劇,方圓千里幾座郡縣城池,屆時會死傷無數,所以必須在它結成金丹之前,將其鎮壓打殺,以免禍害一國山水……

呂陽真跟兩名臨時結伴遊歷尋寶的野修,聽聞這番大義凜然的理由后,如果不是畏懼此人的金丹境修為,不然就會當場笑出聲。

他之所以與那兩人短暫結盟,一起遊歷青鸞、慶山數國疆域,在於那一對兄妹散修中的妹妹是罕見的陰陽家旁友的地士。

此次能夠從金丹境修士菜碟子裏分來一杯羹,呂陽真和那位女修士,功不可沒。呂陽真擅長陣法,能夠壓制地牛翻聲帶來的動靜,以免招惹正統仙家的注意,否則到頭來大夥忙碌了半天,跟一頭畜生打生打死,卻要為他人作嫁衣裳。

而女修士擅長之術,則是金丹境地仙願意招攬三人的重要前提。這位神仙只是大致圈定了地牛隱匿之所,但具體方位,仍是苦尋不得,所以這位不諳搏殺的女子修士,就派上了用場。此次圍剿,她算是最為超然的一個,大戰拉開序幕後,比她哥哥以及呂陽真都更悠閑,甚至可以說是無所事事。

這會兒兄妹二人,已經悄然向他靠攏。

女子衣着鮮亮,婦人模樣,五境練氣士,資質算不得好,只是在野修中算不錯了。她對呂陽真印象不錯,此次參與一位金丹境地仙的謀划,至少他們兄妹二人與呂陽真,還算坦誠相待,此時以心湖漣漪悄聲問道:「來者不善,分明是那兩人的朋友,如何是好?」

呂陽真抹了一把臉,道:「靜觀其變吧。」

女子點了點頭。

這位女子的哥哥,八尺壯漢,手持板斧,身穿一副篆刻諸多符籙的青色鎧甲,滿臉血污,不過所幸都是些皮開肉綻的外傷。因緣際會之下,他走了兵家修士的路子,但也只是形似而已,無非是得了本淬鍊體魄、凝神固魂的三流仙家遺失的秘籍,加上早年傾盡財力,購買了這副靈器寶甲,這才如虎添翼,在慶山國邊境一帶頗有威名。

但兄妹倆真正掙錢的,卻不是這位戰力不俗的披甲壯漢,而是他那個地士妹妹。

山上練氣士,尤其是沒有師門傳承的山澤野修,關於尋寶一事,大有學問。除了誤打誤撞而來的所謂大道機緣,還可以從地方縣誌中尋找蛛絲馬跡,對官府衙門秘藏的那些形勢堪輿圖進行實地勘驗,詢問當地樵夫、漁民這些經常跋山涉水的百姓,等等。

這就需要相官、地士之流來幫着開山問路。相官,相傳可以看清楚天地面相,能夠以星象占卜人之氣數、國之氣運。地士,精於尋龍點穴,尤其是對於靈氣的細微異樣,極其敏銳。即使找到了藏寶之處,也還有關隘要過。

世間的天材地寶,往往有那鬼神精怪嚴密看護,那些擁有神仙洞府的山頭門派,一旦發現了這類地點,大可以傾巢出動,實在不行,尋一兩個世交關係的別處山頭仙家合作,所以極少失手。而野修往往單槍匹馬,一人獨行,一旦確定無法得手吃獨食,就只能找人合夥,不然極有可能寶貝拿不到手,自己還落個身死道消的下場。

為何不找山上仙家門派,跟他們合作?

那是因為,一來收益太小,明明是最早發現天材地寶、上古秘藏,卻很容易落得個吃點殘羹冷炙的下場。再者還有更慘的結局,就是被仙家府邸暗中打殺了。要知道野修一直被正統仙師所輕視、厭惡,被他們視為練氣士當中的孤魂野鬼,天地靈氣的蛀蟲,不擇手段的邪路子修士。

蜂尾渡歷史上那位玉璞境修士前輩,為何在寶瓶洲野修當中擁有極高的聲望和口碑?就在於這位前輩曾經道出了萬千野修的心聲:「老子就想要站着吃口飽飯!」

名字被記錄在冊,一份在門派祖師堂,一份在山門附近的某個朝廷,這類練氣士,被稱為譜牒仙師,不在此列的,就算是野修了。

朝廷和地方官府都不喜歡這類野修——容易捅婁子,經常害得他們出面擦屁股。尤其是躋身中五境的野修,幾乎人人殺伐果決,是在無數血雨腥風裏,硬生生蹚出一條路子的狠人,喜怒無常,不近世情,行走人間,做事肆無忌憚。但是要說野修人人都是草菅人命的亡命之徒,肯定言過其實,只是山上仙家、朝廷衙門和江湖上的名門正派,三方都這麼年復一年地渲染,故而野修就成了過街老鼠一般的存在。

有點實力的野修,都會跟某個朝廷討要一個身份,或是在某個山上勢力弄個水分極大的供奉身份,以譜牒仙師之名,行山澤野修之實。

呂陽真一行三人,由於一個是不擅攻伐的陣師,一個是注重防禦的野路子兵家修士,一個更是「手無縛雞之力」的地士,所以都還算穩重。

可是另外還有一撮人,七八個抱團,看待那位年輕仙師的眼光,除了審時度勢的含蓄打量之外,還多出了一絲陰鷙狠辣。

這夥人,大多早就相熟,是青鸞國附近版圖的生面孔練氣士,多半是趁著水陸道場和羅天大醮的熱鬧,過來碰碰運氣,此次圍殺那頭地牛之屬的妖物,出力頗多。其中既有擅長近身肉搏的兵家修士,也有精通符籙傀儡的旁門道士,有使用一桿招魂幡的鬼修,有一位本命物是藤牌、鳶牌和鐵符盾牌的壯漢,負責隨時幫助躲閃不及的同夥抵禦攻勢。還有一名暫時仍是五境的老劍修,一口飛劍,離開竅穴后凝為實質,通體漆黑,兩尺余長,裹挾風雷,血腥氣濃郁。由於尚未躋身洞府境「開闢府邸」,所以一身靈氣不足以支撐飛劍現身太久,往往是一擊得手即返回本命竅穴溫養,以雪花錢大補竅穴靈氣。那頭黃色土牛的幾處致命傷,有半數是這名老劍修的飛劍使然。

這夥人的主心骨,是一位身穿黑袍的老者,坐騎是一頭體形巨大的擁有五條尾巴的黑狐。

老者轉頭看了眼那位藏頭藏尾的金丹境修士,意思很簡單,你是這次掏腰包用雪花錢換地牛妖物一身寶貝的傢伙,之前大夥兒沒少出力,該做的都做了,現在來了個不知根腳的搗亂劍修,是打是退,你說了算。如果要往死里打,招惹這位年輕劍修,酬勞可就不是先前那麼點小暑錢了;如果要退,反正之前已經給過定金,雙方就這麼一拍兩散。

那名御風懸停在空中的金丹境修士,望向那名白袍年輕人,直接出聲道:「你真要斷人財路?我可以答應你們,只要你們願意退出山坳,不插手此事,這頭黃色地牛身上,本該屬於我的寶物,抽出一成,折價為雪花錢,事後我親自雙手奉上。」

聽了張山峰、徐遠霞的解釋后,陳平安已經大致知道了事情緣由。

身後這頭倒在血泊中的黃色地牛,雖也算是世間地牛之屬的妖物,但天生性情溫厚,市井坊間所謂的地牛翻身,根本與它無關。它在此隱藏兩百多年,是想要修繕那條破碎的上古龍脈,作為日後開府之地。這麼多年來,它一直現出真身而卧,身如山脈,山石堆積,「山上」早已鬱鬱蔥蔥。

鰲魚、螻蛄、蚯蚓和蟄伏地底長眠的巨蛙,這些山精水怪,喜靜不喜動,憑藉天賦,喜歡將龐大身軀與山根相連,緩緩汲取大地靈氣,畏懼春雷。它們因為常年隱藏地底,蠶食山根氣運,一旦破境,躋身中五境洞府境,或是結成金丹,涉及大道機緣,都須要鯨吞天地靈氣。這時它們往往天性迸發,凶性畢露,惹來一場場地震慘劇,所以才會有地牛翻身、鰲魚翻背的說法。

張山峰和徐遠霞兩人,先前也被人招攬,對付地牛,只是張山峰雖然修為不高,可是深知諸多山水精怪鬼魅的來源,對於黃色地牛的根腳、秉性更是極其熟稔,所以拒絕了對方的邀請。

張山峰清楚,那頭黃色地牛若真是龍門境,距離結丹只有一步之遙,其被圍剿攻殺,必會血氣迸發,倘若在瀕死之際,牽動地脈,那就真是一場巨大的地牛翻身了,方圓千里之內,都會被地震波及,離此最近的那兩座郡縣,說不定就有數萬無辜百姓死傷。

徐遠霞走南闖北,經驗相對老到,也沒有多仗義執言,要那些野修直接捨棄圍殺地牛,而是將地牛翻身的可能性和危害性與他們仔細說了一遍,希望當時招攬他們兩人的一位洞府境修士,能夠捎話給幕後人,稍微破費點銀子,聘請幾位陣師,盡量將地牛翻身的影響降到最低,至少莫要讓數萬百姓家破人亡,流離失所,就當是花錢積德。那名洞府境練氣士拍胸脯保證會把話帶到,徐遠霞不放心,與張山峰暗中跟隨探查,當他們發現那名金丹境地仙的陣營當中,只有一位陣師坐鎮之後,就知道這註定也是一場人禍了。

張山峰和徐遠霞一合計,兩人分頭行事。徐遠霞去找了最近的一座山上門派,道明此事,不奢望那些譜牒仙師,出手攔阻一位金丹境地仙,就是希望這些仙師向對方施加壓力,或是早做準備,幫着壓制地脈震動千里的險峻局面。張山峰因為有個正經身份,算是中土龍虎山在俱蘆洲的旁支外姓道士,所以去了官府,找到一位封疆大吏,希望青鸞國朝廷能夠給予重視,最好是唐氏皇帝可以派遣皇室供奉來此「督陣」,哪怕是增援那位金丹境地仙,作為籠絡手段都可以,在那頭黃色土牛的隱匿地點周邊,務必早早佈置幾座山水大陣。

那位手握實權的封疆大吏,答應立即將此事稟報朝廷,去轄境內的那座山上仙家求援,爭取以飛劍傳信京城。

但是這位青鸞國權臣表現得頗為務實精明,開口要求張山峰交出兩件值錢物件,不然若是張山峰信口雌黃,他到時候如何跟山上仙師和皇帝陛下交代?

張山峰和徐遠霞都覺得合情合理,便交出了一把真武法劍、一把在綵衣國戰事中獲得的短刀。

最終的結果,便是當下的情景了。

道理講不通。

野修求利,好似是最天經地義的道理,而斷人財路,在山澤野修當中,是很人神共憤的行徑。

至於這伙「早起求利」的練氣士,當然也有自己站得住腳的說法:自己不曾在市井殺人越貨,更不曾以神仙術法、仙家兵器禍害百姓,而是在這人跡罕至、鳥不拉屎的僻靜地方,圍殺一頭妖物,便是譜牒仙師尋寶,也不過如此,用乾乾淨淨的手段求財,還要怎樣?你個嘴上無毛的年輕道士,外加一個鬍子倒是挺多的江湖武夫,說這地牛會牽動地脈,地震千里,你們算哪根蔥?

張山峰和徐遠霞之後一路潛行至此,親眼看到那頭抖落背脊上無數土石、樹木的黃色地牛與二十多名練氣士對峙。它一開始想要逃離,且戰且退,仍是被追殺得無比凄慘,這才開始反擊,雙方打得天翻地覆。

一旦它傷重,不得不現出大小如水牛的本命真身,拚死一擊,那就真的無法挽回了,張山峰和徐遠霞只好護在它身前。

那頭倒在血泊中的妖物,眼見這兩人非但沒有對它出手,反而對它拚死相救,心裏大概明白應該是他們害怕自己牽動地震,導致山崩地裂綿延千里,所以它到底沒有做那玉石俱焚的舉動,而是任由生命流逝。

陳平安看着張山峰和徐遠霞。

那撥練氣士應該是勝券在握,並未對兩人下死手。張山峰被劍修的飛劍刺透了肩頭,血流不止,敷藥之後,效果不佳,應該是傷到了筋骨,畢竟一把本命飛劍,絕非「鋒銳」二字那麼簡單。徐遠霞的鬍子上,沾滿了鮮血,多處凝結為塊,顯得有些滑稽。

此刻聽到那名金丹境修士表示要退讓一步,張山峰擔心陳平安一口答應下來,便一把抓住他的手臂,焦急道:「不能這麼做。」

金丹境修士笑道:「如今那頭妖物已經束手待斃,並無亡命掙扎的跡象,兩位義士,和這位剛剛趕到的仙師,何必多此一舉,偏偏要與我們自相殘殺?」

徐遠霞已經支撐不住身形,黑著臉一屁股坐在地上,一手拄刀,一手抹了一把鬍子,不甘道:「理是這個理,就是有些憋屈。」他轉頭瞥了眼那頭黃色地牛,道:「總覺得對不住它。」

張山峰喟嘆一聲,將桃木劍收在背後,鬆開握住陳平安手臂的那隻手,無奈道:「好像只能如此了?」卻是詢問的語氣。

包括金丹境修士在內,所有人其實早早注意到了這位年輕劍修的四個扈從,皆是氣勢驚人的純粹武夫。

這才是這夥人一直按兵不動、好好說話的真正原因。

陳平安拍了拍張山峰的肩膀,輕聲道:「我來解決。」

張山峰愣了一下,咧嘴笑道:「不管你怎麼做,我倆都沒意見,不為難你,真的。」

陳平安點點頭,轉頭望向那位御風凌空的金丹境地仙,笑問道:「不知你是來自哪座山頭仙家?或是那座青鸞國大都督府?」

盤腿而坐的徐遠霞會心一笑,哎喲,陳平安這小子如今心思活絡了不少啊,一下子就說破了自己心中揣測的方向。可惜就是武道境界似乎沒往前挪一步,還是第三境?

也正常,距離上次分別,也才兩年多時間,陳平安當下才多大歲數?十七虛歲?如今三境底子打得這麼好,算是相當不錯了,在江湖上撈個「武學天才」的稱號,不用心虛。

三人之外,圍着一圈如虎豹豺狼的練氣士。

畫卷四人並未走入圈子去往陳平安身邊,而是站在圈子外。這四名看不出具體深淺的純粹武夫,難不成是想要四人「包圍」二十多個練氣士?

那名金丹境修士笑了笑,道:「我是誰,與小仙師你做何決定,並無關係吧?」

陳平安問道:「這頭黃色地牛,在你看來,值多少枚雪花錢?」

金丹境修士想了想,認真回答道:「市價約莫是二十到三十枚小暑錢,只不過地牛之屬,極難尋獲,有價無市,所以真實價格往上翻一番,也算公道。按照這個演演算法,大致是五千枚雪花錢。怎麼?小仙師想要算一算自己那一成,是幾枚雪花錢?還是覺得一成太少,對不起自己的實力,想要兩成,甚至更多?」

雖然這位金丹境地仙在後面的言語中,帶着些許笑聲,只是其中的陰森之意,在場所有山澤野修都聽得出來。

這可是要撕破臉皮的前兆了。

一位金丹境地仙無形中散發出來的磅礴威勢,便是那位坐騎是黑狐大妖的黑袍老者,都覺得有些呼吸不暢。

只要結成金丹客,就可以向天地借力。

「雖然是我兩個朋友造成當下局面,好在事情終究沒有走到最壞的那一步,不曾出現地牛翻身、地震千里的慘劇,所以現在我們是可以好好商量的。」陳平安笑道,「好吧,這頭黃色地牛,就按照你報價的五十枚小暑錢,刨去我那一成收益,這裏是四十五枚小暑錢,拿去。」

眾人只見那白衣年輕人隨手一拋,一大把小暑錢便飛向了相距頗遠的金丹境地仙。

金丹境地仙皺了皺眉頭,一揮袖子,四十多枚小暑錢如溪水流淌,圍繞在他身旁一丈外,然後他一枚枚凝神審視,確定這些神仙錢並沒有被動過手腳,是貨真價實的小暑錢。

呂陽真和其他散修,既眼紅,又狐疑,天底下竟然還有這等生意?

這些小暑錢,相當於世俗王朝的四百五十萬兩白銀,不說以富饒著稱寶瓶洲東南的青鸞國,只說慶山國,朝廷一年賦稅才多少?這是一筆極大的財富了。便是那名金丹地仙,都覺得這筆進賬很可觀。但是金丹境地仙並沒有立即收起這些錢,他一邊繼續觀察著緩緩流轉的神仙錢,一邊問道:「敢問這位公子,仙鄉何處?」

陳平安笑道:「我先前問你來處,你也沒告訴我。」

金丹境地仙微微一笑,又問道:「那敢問公子花錢買下這頭黃色地牛,可是有何燃眉之急?」

「這些前輩就不用管了。」陳平安想了想,又拋出五枚小暑錢給那位地仙,「這五枚,勞煩前輩分給其餘仙師,就當是我『後到先得』的賠禮了。」

這麼一來,那些山澤野修的眼神就好了不少,畢竟額外多出的五枚小暑錢,等於是白拿的,他們二十餘名練氣士,分屬大小不同的四座山頭,呂陽真三人是最小的山頭,騎狐的黑袍老者那撥人,是最大的一座山頭,無論是人數還是實力,都最突出,所以這五枚小暑錢,說不定可以直接划走兩枚。

金丹境地仙笑道:「公子倒是好大的氣魄和財力,能夠將小暑錢當作雪花錢送人,便是在下都要自愧不如啊。」

此言一出,有些野修的心裏便又起了漣漪。

委實是地仙這句話太過戳心窩子了,他們這些野修將腦袋拴在褲腰帶上,拼了老命掙錢,一年能掙幾枚小暑錢?

陳平安沒理會金丹境地仙的陰陽怪氣,他環顧四周,淡然道:「好話說了,好事也做了,我接下來就該聊點實在的。天底下誰的錢都不是天上掉下來的,我身上確實還有些小暑錢,各位如果心動,憑本事拿走便是。但是如果出手了卻拿不走,那我就要你們留下命了。」

金丹境地仙猛然間收起了那五十枚小暑錢,笑問道:「你就不擔心我一走了之?本人無法扛着一頭黃色地牛,招搖過市,可帶着五十枚小暑錢,還是可以來去自由的。」

金丹境地仙又問道:「你就不怕我用這已經到手的五十枚小暑錢,買你們的命?一來一回,連我在內,所有人都等於賺了兩份錢,何樂而不為?」

陳平安伸出一隻手,示意道:「只管走,儘管買,你高興就好。」看你不順眼很久了,求你跑路或是行兇,我好殺你。

金丹地仙沉吟不語,似乎在權衡利弊,而所有山澤野修也都在等待這位地仙的決定。

就在此時,那頭身受重傷的黃色地牛,望向那一襲雪白長袍的背影,口吐人言,道:「仙師何必如此?」

陳平安沒有轉身,伸手扶住腰間的養劍葫蘆,輕聲道:「我覺得你比很多人更像個人,就這麼簡單。從今往後,希望你繼續好好修行,以後人間多出一位與人為善的金丹修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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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來·第二輯(8-14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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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他鄉遇故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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