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殺機四起

第二章 殺機四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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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殺機四起

還是那個姓樊的女子,初看穿着素雅,但若是細看,便會發現衣裳綉有如意水雲圖案,在天上月輝和市井燈火的映照下若隱若現,富扎眼、貴雍容,不過如此。此刻她應該是覆了一張麵皮,只有先前姿容的五六分神采,不至於讓這市井坊間太過轟動。

見她還是使勁盯着自己,陳平安放下碗筷,不得不問道:「你找我有事?」

樊莞爾突然伸手揉了揉額頭,環顧四周,皺緊眉頭。

隔壁桌上有食客與人起了爭執,罵起街來,拍桌子瞪眼睛,氣勢洶洶地指著對方鼻子怒罵,濃郁的南苑國京師腔調,說得既難聽又雜亂:「你家一門老鴇娼婦,事不過三,你再敢扯這有的沒的,老子就要直接在你家開妓院了。」

樊莞爾一手指肚輕輕揉捏太陽穴,恢復正常神色,以江湖武夫的凝音成線,眼中充滿了好奇和憧憬的光彩,詢問道:「這位公子,你可是……謫仙人?」

陳平安啞然失笑:「我只是個外鄉人,來南苑國遊歷,不是姑娘說的什麼謫仙人。」

樊莞爾有些遺憾,歉意道:「多有叨擾,公子恕罪。」

陳平安擺擺手:「沒關係。」

樊莞爾猶豫了一下,還是提醒道:「最近南苑國京城不太安寧,公子是人中龍鳳,很容易被人盯上,希望公子多加小心」

陳平安拱手抱拳:「謝過樊姑娘。」

樊莞爾也不是拖泥帶水之人,就這樣離開這條熙熙攘攘的宵夜鬧市。一些個青皮流氓想要藉機揩油,只是每次他們出手,她總是剛好躲過,如一尾魚兒游弋在水草石塊之間。

陳平安有些疑惑。按照崔姓老人的說法,武人天賦好不好,要看能否從低劣的拳架中養出最高明的拳意,當初他選擇陳平安,這是原因之一。不過他死要面子,不願承認《撼山譜》其實有着諸多可取之處,陳平安也不願揭穿。

眼前這個素未蒙面卻兩次找上自己的奇怪女子,按照先前丁姓老者與那鴉兒、簪花郎周仕的說法,多半就是那個名動天下的樊莞爾,擱在家鄉東寶瓶洲,可就是賀小涼的地位。她分明已經有點「近道」的意思,為何一身武道修為好像給壓了一塊萬斤巨石,遲遲上不去?

一身氣勢可以隱藏,可以返璞歸真,但是處久了,內在神意騙不了人,每一口呼吸的緩急,舉手投足的韻味,往往都會泄露天機。先前丁老教主看似隨隨便便一步跨入白河寺大殿,陳平安就立即察覺到了天地異象。

陳平安可是從驪珠洞天走出來的,見過的山頂人物不算少了,能夠讓陳平安覺得「挺厲害」的人物,自然不簡單。在落魄山竹樓的喂拳之人,曾是一位十境巔峰的武夫;在桂花島上的喂劍之人,好歹也是一位老金丹。

陳平安在樊莞爾的身影消失后,想了想,也離開這處鬧市。

南苑國京城分為大大小小八十一坊,大致格局與陳平安路過的許多王朝藩國都差不多。這座被譽為天下首善的城池,北貴南貧東武西文,白河寺位於西城,多是中層文官和殷實商賈的宅第所在,處處可見匠心。

此時陳平安就走在一座石拱橋上,夜深人靜,他輕輕跳到欄桿上,望着腳下這條小河潺潺而流,下邊立着一尊鎮水獸,形狀若蛟龍,亦是不罕見。東寶瓶洲許多繁華城池的欄板柱頭或是拱券龍門石上都有這類用以壓勝水中精怪的鎮水獸。但是陳平安察覺不到這頭古老的鎮水獸有一絲一縷的殘餘靈氣,好像就只是個裝飾擺設。

在陳平安望水發獃的時候,出身鏡心齋的仙子樊莞爾遇上了本該回到南苑國宮城的太子魏衍。此人雖是天潢貴胄,卻是一個深藏不露的年輕高手,他的武道授業恩師是個從北方塞外流亡到南苑國的老一輩宗師,正如魏衍所說,是當今天下距離十大高手最近的一小撮人之一。這位宗師與魔教三門之一的垂花門有着不共戴天之仇,所以魏衍也被湖山派和鏡心齋都認定為正道中人,並且有希望成為下一代的江湖領袖人物,鏡心齋甚至有意將其扶持為下一任南苑國君主。而那個魔教中人鴉兒則暗中扶持魏衍的皇弟魏崇,雙方爾虞我詐,相互構陷,在南苑國老皇帝面前爭寵,已經打了五六年的擂台。

樊莞爾與魏衍散步於靜謐夜色中,魏衍輕聲道:「樊仙子,你要見那個人,其實不用瞞着我的。他能夠躲在白河寺大殿,自始至終都沒有讓我們察覺到,肯定不是尋常的江湖莽夫。萬一他是魔教中人,你出了事情,怎麼辦?」

樊莞爾不願讓魏衍這位未來南苑國皇帝心生芥蒂,微笑道:「殿下,你覺得我和你,還有魔教那個不知真實姓名的鴉兒、春潮宮的簪花郎周仕,加上其餘六個差不多年紀的年輕高手,我們十人當中,誰的武道最高?」

魏衍對此早就心中有數,除了有個好師父,還是一國太子,諜報眼線遍佈天下,哪怕沒有走過江湖,也早就對江湖秘事爛熟於心,於是不用思索便娓娓道來:「誰為魁首不好說,但是前三早有定數。生死之戰,一旦狹路相逢,誰生誰死,就看誰更擅長爭奪冥冥之中的大勢,天時地利人和,誰佔據更多,誰就能贏。」

說到這裏,魏衍瞥了眼樊莞爾身後。今夜出行,樊莞爾並沒有攜帶兵器。魏衍笑道:「樊仙子精通鏡心齋、湖山派以及失傳已久的白猿背劍術,三家聖人之學兼容並蓄,當然可以位列前三。我師父由衷稱讚過仙子:『有無劍背在身後,是兩個樊莞爾。』」

樊莞爾笑道:「殿下謬讚了。」

魏衍一手負后,一手手指輕輕敲擊腰間玉帶:「魔教那個鴉兒,當年她剛剛進入京城,心高氣傲,竟敢跑去找種國師,還吃了種國師一拳。能夠傷而不死,世人都覺得是她僥倖,但是父皇跟我說過,國師曾言:『那個小姑娘,武學天資之高,可謂女子中的陸舫。』最後一人,應該就是那個來歷不明的馮青白了,這十來年橫空出世,他的身世、師門,所有都查不到任何蛛絲馬跡,喜好遊歷四方,不斷挑戰各路高手宗師。看他挑選的對手就會發現,他從一個略懂三腳貓的外行,短短十年間就成長為當世第一流的高手。」

說完這些,魏衍轉頭問道:「樊仙子,其餘七人當中,還有隱藏更深的?」

樊莞爾雙手負后,走在一座寂靜無人的小橋上,靠近欄桿,一次次拍打着其上雕刻的小石獅的腦袋,搖頭道:「就算真有,至少我和鏡心齋都不知道。」

魏衍笑容和煦:不承想樊仙子還有如此俏皮的時候。他看着那雙水潤眼眸,一時間有些痴了。他停下腳步,又驟然加快,與樊莞爾並肩而行,想要伸手牽住她的纖纖素手,可惜沒有那份勇氣。

樊莞爾停下腳步,側過身,舉目遠眺,眉眼憂愁,緩緩道:「之所以聊起這個,就是想說一件我始終想不明白的怪事。」

魏衍好奇道:「說說看。」

樊莞爾揉了揉眉心,魏衍擔憂道:「怎麼了,可是那白袍劍客使了什麼陰險手法?」

樊莞爾笑着搖頭:「殿下,你從你師父那邊聽說過『謫仙人』嗎?」

魏衍笑道:「我師父是個江湖莽夫,可不提這個。他老人家最不喜歡文人騷客,我年少時,只要聊天的時候說得稍稍文縐縐一點就要挨打,所以我就只能從詩篇中去領略謫仙人的風姿了。」

既然魏衍這邊沒有線索,樊莞爾就不願多說此事,轉移話題。她眼神深遠,喃喃道:「殿下,你可曾有過一種感覺,當我們經歷一事,或是走過一地、見過一人後,總覺得有些熟悉?」

魏衍點點頭:「有啊,怎麼沒有。」他覺得有趣,「難道樊仙子也相信佛家轉世一說?」

樊莞爾搖搖頭。

京城外的牯牛山上,今夜站着七八人之多,其中顏色若稚童的湖山派俞真意神色凝重,遠眺夜幕中的京城輪廓。

滿身酒氣,連佩劍都當給了酒鋪婦人的邋遢漢子,名為陸舫。

南苑國國師種秋是一個不苟言笑的清瘦男子,氣質儒雅,很難想像他會是那個天下第一手。

俞真意嗓音也如容貌一般稚嫩清靈,緩緩開口道:「除了丁老魔、春潮宮周肥、遊俠馮青白、鏡心齋童青青這既定四人,我們恐怕要多殺一人了。」

陸舫自嘲道:「不會是我吧?」

種秋冷冷瞥了眼他,他攤開手,無奈道:「開個玩笑也不行啊?」

除了這四大宗師中三人,山頂還有一些絕對不該出現在此地的人物。但是無一例外,要麼是榜上有名的十大高手之一,要麼是如魏衍師父那般的武學宗師。今夜的牯牛山,以及接下來的南苑國京城,註定會不談正邪。

俞真意死死盯住京城某個地方,輕聲道:「陸舫,你跟你朋友先解決掉那個最大的意外,至於是聯手殺人還是獨自殺人,我不管,但是只許成功不許失敗。三天之內將那人的頭顱帶過來,他身上的所有物件,老規矩,殺人者得之。」

陸舫摸了摸後腦勺,嘆息一聲。

遠處有人陰森而笑,躍躍欲試。

陳平安沒有返回宅子,就這麼孤魂野鬼似的獨自夜遊京城,其間潛入一家書香門第的藏書樓,隨手翻閱書籍,在天亮之前又悄然離去,在京城國子監又旁聽那些夫子授課,直到日頭高照的正午時分才走回狀元巷,有意避開了跟丁老教主、簪花郎周仕有關的那棟宅子。

狀元巷有幾間逼仄狹小的書肆,除了賣書,也順帶賣一些稱不上案頭清供的文房四寶,粗糙簡陋,好在價格不高,畢竟這邊的買主都是些進京趕考的窮書生。陳平安在一家鋪子買了幾本文筆散淡的山水遊記,近期肯定不會翻看,只是想着讓落魄山多些藏書而已。等陳平安走回住處的巷弄,剛好那個清秀的小傢伙下課歸來,兩人一起走在巷子裏,孩子像是有難言之隱,憋了半天也沒好意思說出口。陳平安就假裝沒看到,回了宅院。

晚飯是跟孩子一家人在一張飯桌上吃的,按照事先說好的,這戶人家為陳平安添雙碗筷,每天多收三十文錢。老嫗信誓旦旦地說餐餐必有魚肉,事實上陳平安經常外出,要麼錯過吃飯的點,要麼乾脆一段時間沒人影兒,老嫗高興得很。

今天桌上沒什麼油水,老嫗笑着道歉,說:「陳公子今兒怎麼不早點打聲招呼,才好準備食材。」

陳平安笑道:「能吃飽就行了。」

老嫗便問明天怎麼說,當聽到陳平安說明天要外出后,老嫗又唉聲嘆氣,埋怨陳平安太忙碌了,連吃頓家常飯菜都這麼難,其實她兒媳婦的廚藝還是不錯的,不敢說多好,肯定下飯。

一直低頭扒飯、連菜都不敢多夾一筷子的婦人微微抬頭,憨厚笑笑。婆婆誇獎自己,破天荒了。

陳平安吃過了飯,就搬了條小凳去那孩子爺爺經常跟人下棋的街角。難得是大條青石鋪就的街面,世世代代住在這的人看着人來人往,與街坊鄰居聊著家長里短,很能解悶。若是有富家子弟騎馬疾馳而過,或是某個小有名氣的青樓女子姍姍走過,都能讓一整條街亮堂起來。

陳平安坐在棋攤子不遠處,那邊圍了一大堆人。他突然發現,那個孩子也搬了條凳子坐在了自己身邊。

之前他已經摘下那把「劍氣」放在屋內,畢竟市井納涼還背着一把劍,不像話。養劍葫帶在了身邊,但是讓更為聽話的飛劍十五留在了院子裏,免得給人偷了去。如今南苑國京城不太平,藏龍卧虎,想必很快就都該起身了。

察覺到孩子的彆扭,陳平安笑問道:「有心事?」

上了學塾便知曉一些粗略禮儀的孩子低下頭:「對不起啊,陳公子。」

陳平安輕聲道:「怎麼說?」

孩子坐在矮矮的板凳上,雙手緊握拳頭,放在膝蓋上,不敢看陳平安:「我娘經常趁著陳公子不在家就去翻陳公子的東西。」

陳平安愣了一下。本以為是那個言語刻薄的老嫗經常去他房間「串門」,不承想是那個看着很老實的孩子他娘親。

孩子心情愈發沉重:「後來陳公子離開久了,娘親就偷拿了陳公子放在桌上的書籍給我,我一個忍不住就翻開偷看了,我知道這樣不好。」

陳平安本想說一個輕描淡寫的「沒關係」,但是很快就咽回肚子,改口道:「是不好。」

之前遊逛京城,某天在喧鬧廟會上看到一對富貴氣派的娘兒倆,身後暗中跟着一幫目露精光的扈從。五六歲的孩子瞧見了一個漂亮姐姐在攤子邊挑選物件,便跑過去扯那少女的袖子。孩子自然並無惡意,只是為了吸引大人的注意而已。那少女起先並未理睬,只是孩子出身權貴高門,見這位姐姐竟然不理睬自己便有些惱火,手上的力氣便越來越大。那少女被糾纏得不耐煩,倒也知書達理,並未跟不懂事的孩子計較,便抬頭望向不遠處站着的孩子母親,後者便喊了孩子回來,不讓他繼續胡鬧。

當時這一幕如果止步於此,陳平安看過也就算了。但是那位氣質華貴的婦人說了一句話,讓陳平安一直難以釋懷,卻想不出癥結所在。

必然是從鐘鳴鼎食之家走出的婦人教育自己孩子的那句話是:「你看姐姐都生氣了,別再頑皮了。」

乍一看,毫無問題。婦人的神態,一直當得起「雍容」二字,望向自己兒子的目光慈祥寵愛,對那少女的態度也絕無半點惡劣。直到這一刻,陳平安與這個孩子隨口閑聊,才想明白了緣由。與梳水國宋雨燒老前輩有關的那樁慘烈禍事,相似又有不同。

婦人如此教子,是錯的。難道那攤邊少女不生氣,孩子就可以如此行事了嗎?

相較於宋雨燒前輩的那樁江湖慘事,市井上這種「無傷大雅的小事」好像說重不得,真要絮絮叨叨個沒完,肯定會給人不近人情的嫌疑,說不定那婦人覺得是在得理不饒人,得寸進尺,真當家族姓氏是好欺辱的?甚至那少女都未必領情。

陳平安掏出那支竹簡,看着左右兩端,視線不斷往中間移動。上邊已經刻了許多印痕。陳平安兩隻手的左右食指抵住如同一把尺子的竹簡兩端,懸在空中,轉頭對那個忐忑不安的孩子笑道:「你娘親如此作為肯定是錯的,你知錯不改還是不太對,但是呢,在知道這個后,還要明白,世間事分大小,人生在世,除了對錯,大是大非之外,終究是要講人情的。比如你娘親為何如此做?還不是想要你多讀書,以後成為童生、秀才、舉人老爺,甚至是考中進士。你娘親那麼能吃苦的人,難道是為了什麼光宗耀祖,為了她穿得好吃得好?想來不是的,只是單純想要你將來過得好,對不對?你娘親為何做錯事,你如果明白了,便可以不去多想。她的錯,與對你的好,你已心中有數,接下來就該輪到你了。你讀了書,學了書上的聖賢道理,便是知禮了,那麼若是光陰倒流,再給你一次機會,你會怎麼辦呢?」

孩子一直聽得很用心,因為陳平安將道理說得淺,他又聰慧,便聽懂了,認真思考後,道:「我應該將娘親偷來的書本默默放回陳公子的屋子,然後光明正大地跟你借書,這樣對嗎?」

陳平安點頭:「我只敢說在我這兒已經對了,換作其他人,你可能還得多想一些。」

孩子雀躍道:「陳公子,那你不會怪罪我娘了吧?」

陳平安揉了揉那顆小腦袋:「有些錯是可以彌補償還的,你就這麼做了。」

孩子使勁點頭:「所以先生告訴我們,知錯能改,善莫大焉!」

跟人打生打死都不講幾句話的陳平安,今天竟然跟一個孩子講了這麼多,連他自己都覺得驚訝,不過心境又靜了幾分,感覺就算現在馬上去走樁和練劍都已經沒有問題。他收起了那支竹簡放回袖子,便乾脆再多說了幾句:「每天必須吃飯,是為了活下去。在衣食無憂的前提下,讀書講理不一定是為了做聖賢,而是為了讓自己活得更好一些。當然,不一定真的更好,但是儒家聖人們的經典教誨,世世代代君子賢人們的金玉良言,最少最少,給了我們一種最『沒有錯』的可能性,告訴我們原來日子可以這麼過,過得讓人心安理得。」

孩子迷迷糊糊道:「陳公子,這些我就有些聽不懂了。」

陳平安笑道:「我有許多事情其實也沒想透徹,就像搭建一間屋子,只是有了幾根柱子,離能夠遮風避雨還差得很遠。所以你不用當真,聽不聽得懂都沒關係,以後有問題想不明白,可以多問問學塾先生。」

孩子笑着起身,拎着小板凳,給陳平安鞠了一躬后,說要回家抄書寫字了,教書先生可嚴厲了,稍稍偷懶就會挨板子的。

陳平安笑着揮手道:「去吧。」

等孩子離開,他沒有轉身,突然道:「把手裏的石頭丟掉。」

身後響起一個稚嫩嗓音,哦了一聲,然後就是石子摔在地上的響動,似乎石子還不小。

一個枯瘦小女孩拍拍手,大搖大擺地走到陳平安身邊蹲下,轉頭問道:「凳子借我坐坐唄?」

陳平安置若罔聞,摘下養劍葫開始喝酒。

小女孩又問道:「你這麼有錢,能不能給我一些?你剛才不是說了嗎,要每天吃飯,才能活下去。」

陳平安不看她,反問道:「你怎麼找到我這裏的?」

兩人的對話牛頭不對馬嘴,小女孩可憐兮兮道:「我知道你不缺錢,給我幾兩銀子,你又不心疼,可是我能買好多干餅和肉包子呢。到了冬天,每年京城都會凍死很多老乞丐,他們身上的那點破爛衣服我扒下來要費好大的勁,你瞧瞧,我現在身上這件就是這麼來的。我要是有了錢,肯定就能熬過去了。」

陳平安還是不看她:「身上這件是這麼來的,可是上次穿的呢,是那個小姑娘偷偷拿出來送你的衣裳吧?今天怎麼不穿了,就為了見我?」

小女孩看似天真無邪,完全沒聽懂陳平安的言下之意,嬌憨笑道:「大夏天的,衣服破一些反而涼快,她送我那件我一般捨不得穿,到了冬天再拿出來,穿在身上特別暖和。」

陳平安突然站起身,左右各看一眼街道兩端的盡頭,話語卻是對那個蹲著的小女孩說的:「去貼著牆根站着,接下來不管發生什麼,都不要出聲。」

小女孩是個心思活絡的,時時刻刻都在偷偷觀察著陳平安,所以早早順着陳平安的視線瞥了兩眼,然後嘟嘟囔囔,抱怨著起身,就要跑去牆邊避難,突然聽到那人說:「拿上板凳。」

她不樂意了:「憑啥幫你拿,你是我失散多年的野爹啊?」

陳平安直截了當道:「十文錢。」

「好嘞,爹!」小女孩黝黑臉龐上立即笑出一朵花來,拎起了小板凳就跑。

長條青石鋪就的街道兩頭,有兩人相向而行,陳平安和棋攤子剛好位於中間位置。

陳平安左手邊是一個面罩白紗的女子,一身青色衣裙,紅錦裹身,系以玉帶,懷抱一隻琵琶,分外妖嬈,搖曳生姿。陳平安右手邊則是一個身高八尺的漢子,赤手空拳,上身裸露,肌肉虯結,卻穿了條粉色長褲。

這一對男女,怎麼看都不像是跟雞鳴犬吠做伴的市井百姓。

那漢子殺氣騰騰,毫不遮掩自己的昂揚戰意。比起尋常南苑國青壯男人,這傢伙的個子還要略高一些,雖然面容清秀,可也算不得什麼少年郎了。

漢子朗聲笑道:「外鄉人,我叫馬宣,來自塞外,有好事之徒給了一個『粉金剛』的綽號。昨兒有人花了黃金千兩要買下你的腦袋,還說你武功深不可測,別看長得面嫩,極有可能是俞真意那般的老妖怪,我便喊了姘頭一起。今兒你是自盡好留個全屍,還是給我雙拳砸得粉碎?」

漢子嗓門大,一番言語說得震天響,棋攤子那邊的眾人嘩然,顧不得棋盒板凳,四處逃散。這可是要當街殺人,他們哪敢湊熱鬧。按照狀元巷老一輩人神神道道的說法,南苑國京城歷史上有過幾次江湖高人的廝殺,打得天翻地覆,幾座大坊直接就給打成了廢墟,事後披麻戴孝的門庭少說也有幾百戶。

透過輕薄面紗瞧著那些作鳥獸散的街坊百姓,琵琶女嘴角翹起,右手就要挑弦,以音律殺人割頭。但是她驀然停下了挑弦動作,嫣然一笑:「既然這位公子不喜歡助興,奴家就不多此一舉了。」

原來那個白袍外鄉人盯上了她,感覺像是只要她敢手指觸弦,他就會撇下粉金剛先找上她。她是來幫老相好一起掙千兩黃金的,可不是來擔任吃力不討好的廝殺主力,之所以願意接這筆買賣,就在於她和粉金剛馬宣是江湖上少有的絕佳搭檔,一人近身廝殺肉搏,一人遠遠牽扯襲擾,天衣無縫,只要是那十人之外的江湖宗師,兩人配合,哪怕打不過,也能逃得掉。

陳平安覺得有點莫名其妙。為何要找上自己?先是樊莞爾所謂的「謫仙人」,現在又有人出價黃金千兩,於是光天化日之下蹦出這麼兩個滿身血腥煞氣的傢伙,如果不是自己阻攔,恐怕那些四處逃竄的百姓就已經死了。

相較於聲勢嚇人的魁梧大漢馬宣,陳平安的注意力更多還是在琵琶女身上。

那把以整塊紫檀製成的華美琵琶,落在陳平安眼中,又有玄機。琵琶弦附近絲絲縷縷的血腥氣和濃如墨汁的死氣相互纏繞,向四周散發流溢。只是琵琶上沒有任何怨靈厲鬼產生,陳平安對此有些奇怪。按照自己行走東寶瓶洲和桐葉洲各地的經驗,死於琵琶之下的亡魂如此多,怨氣凝聚,應該會有靈異古怪的東西產生才對。

枯瘦小女孩坐在牆根的板凳上,碎碎呢喃著:「誰都看不到我……看不到我……」

至於為何不跟隨那些百姓一起逃入遠處街巷,她先前不是沒有猶豫,但是總覺得待在這邊更安心一些。

陳平安問道:「我如果出兩千兩黃金,你們能否告訴我幕後主使?」

琵琶女低頭掩嘴嬌媚而笑,由於懷抱琵琶,做出這個動作后,胸脯便被擠壓得厲害了。馬宣只是瞥了眼她便眼神炙熱,笑罵道:「騷娘兒們,幾年不見,見着了俊俏男子還是走不動路!做完這樁買賣,咱們找個地兒打架去。能不能便宜一些?一次就要百兩黃金,天底下誰吃得消?」

陳平安嘆了口氣道:「沒得談?」

馬宣大步前行,哈哈大笑道:「擰下你的腦袋,我們再來談,該說不該說的,大爺都告訴你,咋樣?」

琵琶女緩緩而行,在距離陳平安尚有百步之遙時就停下身形,輕輕搖晃手腕,蓄勢待發。

馬宣猛然一蹬,腳下青石地面砰然碎裂,魁梧身形瞬間就來到陳平安身前不足一丈處,粉色長褲緊貼大腿,由於速度太快,發出獵獵聲響。

一丈距離而已,那個像是被嚇傻的傢伙依然一動不動。馬宣嗤笑道:「敢惹老子的姘頭髮騷,死不足惜!」他不再保留實力,一拳驟然加速,砸向陳平安頭顱。

陳平安心思急轉,不耽誤躲避這一拳,身體輕飄飄後仰倒去,雙腳紮根大地。

這邊的純粹武夫貌似膽子有點大啊,對陣迎敵還有閒情逸緻跟人聊天?就不怕那一口氣用完,在新舊交替的間隙被對手抓住破綻?

一拳落空,馬宣心知不妙,立即散氣全身。雖然是外家拳的宗師,可小心起見,仍是害怕自身橫煉的體魄未必扛得住,不得已放棄了攻勢,全部轉為防禦,氣走周身竅穴之後,肌膚熠熠生輝,像是塗上了一層金漆。

陳平安一腳向上踹去,踹中馬宣腹部,馬宣整個人被踹得砰然升天。

一個擰轉翻身,陳平安猛然站直,腳步輕挪,左右各自搖晃了一下,恰好躲過四根凝聚成線的「琴弦」。

琵琶女以捻、滾、挑三勢觸動琴弦,右手五指眼花繚亂,琵琶卻無聲無息,但是身前有一絲絲晶瑩亮光驟然出現,轉瞬即逝。

陳平安在街道上飄來盪去,每次都剛好躲過琴弦迸發而出的冷冽絲線,那些如鋒刃的絲線在空中縱橫交錯,雜亂無章,像是幾十張強弓激射而出的連珠箭,籠罩四方。

馬宣使了一個千斤墜轟然落地,雙手作錘狀,兇悍壓下街面。

顯然琵琶女也在時刻關注著馬宣的動向,掐準時機,在馬宣落下之時,從琵琶那邊激蕩而出的絲線就緩了緩,以免耽誤了馬宣的進攻勢頭。

陳平安在原地憑空消失,馬宣愣了一下,拳勢已經來不及收回,便重重砸在街道上,砸得青石板不斷碎裂飛濺。

陳平安出現在馬宣身側,一手按住馬宣肩頭,微微加重力道,按得馬宣轟然下沉,雙膝沒入青石條板。

馬宣怒喝一聲,想要頂開那隻重達千鈞的手掌。但是陳平安只是再一按,就壓得他一屁股坐在地上,肌膚上那層意味着一身橫煉外功幾乎已至江湖巔峰的金色竟然開始自行消散,體內氣息不由自主地紊亂流轉,馬宣給驚駭得肝膽欲裂,魂飛魄散。

經過「切磋」,陳平安終於發現一個真相:這名走外家拳路數的武夫體內那口純粹真氣太散了。他一身外泄流淌的氣勢和拳意都是真的,是實打實的武道鍊氣境界,但就像一間屋子的棟樑木材不夠好,尋常風和日麗不會有問題,可一旦遇上真正的大風大雨就容易垮塌下去。一口氣雜且亂,求多而不求精,根本就與「純粹」不沾邊,反而像是一名武夫走了練氣士的道路。

琵琶女乾脆就停下了十指動作,面紗後有一聲幽怨嘆息。

雙方實力懸殊,這次她和馬宣算是撞到鐵板了。

眼前這個貌似年輕的白袍公子哥極有可能是無限臨近「天下十人」的隱世大宗師。

是魔教中人?丁老魔之後又一位橫空出世的天之驕子,要一統江湖?還是老神仙俞真意精心調教出來的嫡傳弟子,是為了針對丁老魔重出江湖的殺手鐧?

形勢一團亂麻,琵琶女心中也是如此,自己和馬宣不該摻和進來的。

牆頭上有人輕輕拍掌:「厲害厲害,不愧是被臨時放到榜上的傢伙,確實值得我們認真對付。」

琵琶女抬頭望去,頓時如墜冰窟。牆上蹲著一個笑容僵硬的男子,他這副尊容萬年不變,就像戴了一張蹩腳低劣的面具,戴上去就生根發芽,這輩子再也摘不下了。

笑臉兒,錢塘。

那十人之外,此人堪稱天底下最難纏的宗師,甚至沒有之一。他也是性情最古怪的邪魔外道,不太濫殺無辜,但是遇上相同境界的高手,一定會死纏爛打。老一輩十人之列的八臂神靈薛淵雖說因為上了歲數,拳法巔峰已過,跌出了十人行列,但是瘦死的駱駝比馬大,魔教三門之一的某位梟雄就差點死在他的八臂神通之下。但是面對笑臉兒,被足足糾纏了整整一年,差點給逼得失心瘋。

錢塘蹲在牆頭,一手抓起一塊泥土輕輕拋擲,嘿嘿道:「如果還要故意保留實力,你會死翹翹的,不是死在他手上,而是死在我手上。對吧,馬宣?還有那個大胸婦人。對了,你姓甚名誰來着?」

被陳平安數次以手掌壓在肩頭的馬宣,一身雄渾罡氣突然炸裂開來,氣勢比起之前暴漲了無數。琵琶女也戴上了一副假指甲,泛著幽光,再無半點炫技的嫌疑,開始重重撥動琵琶弦。

馬宣反手兇悍一拳,陳平安伸出一隻手掌在身前擋下那一拳,身形借勢倒滑出去,雙腳像是兩顆棋子在鏡面上輕輕滑過。

在馬宣和陳平安之間,方才有兩道粗如拇指的瑩綠色絲線交錯而過,兩側牆壁崩裂出兩條裂縫。若是陳平安撤退稍晚,就需要直面這次偷襲。

馬宣轉過身,先抬頭瞥了眼牆頭上笑臉依舊的傢伙,冷哼一聲,死死盯着安然無恙的陳平安,吐了口血水在地上。先前被陳平安一腳蹬上天,五臟六腑其實已經受了傷。他提醒身後的女子:「騷婆娘,不來點真本事,今天咱倆很難糊弄過關了。」

琵琶女惡狠狠道:「都怪你,天底下哪有這麼難掙的錢!」

馬宣咧嘴道:「老子事先哪裏知道這黃金如此燙手,說好了都去對付丁老魔的,本以為這個傢伙就是小魚小蝦而已。」

陳平安的注意力更多還是放在牆頭那個人身上。他在試探他們,或者說在試圖看穿這江湖的深淺,他們又何嘗不是在查看陳平安的真正底細。

錢塘再次拍手:「有趣有趣,大夥兒想到一塊兒去了?」

就在此時,街巷交叉的路口緩緩走出一個玉樹臨風的年輕男子——頭簪杏花,手中拎着兩顆鮮血淋漓的腦袋——簪花郎周仕。他站在拐角處遠遠望着陳平安,笑着將手中腦袋輕輕丟在地上。

他身後又姍姍走出一名腳踩木屐的絕色女子,手中也拎着兩顆頭顱,隨手丟在街面上,嫣然而笑:「這位公子,我家師爺爺說了,只要你交出酒葫蘆,那個孩子就能活命。不然,他們一家五口可就要團團圓圓了。這些日子,公子逛遍了南苑國京城,一看就是個心腸好的人,忍心嗎?」

在巷子深處的那棟宅子裏,頭戴一頂銀色蓮花冠的老人正坐在板凳上曬著太陽,旁邊有個孩子瑟瑟發抖,滿臉鼻涕眼淚。

丁老教主微笑道:「不用害怕,你的天賦很好,我打算破例收你為徒,說不定能夠成為下一任魔教教主。哭什麼呢?沒了幾個親人而已,卻有希望擁有一整座江湖,娃兒你讀過些書,應該已經能夠算清楚這筆賬了。再哭的話,害我分心,無法困住屋子裏的那個小傢伙,我可就要連你一起殺了。」

他抬頭望向遠處:「俞真意,種秋,不妨實話告訴你們,周肥我已經答應保下,勸你們還是先殺童青青和馮青白,之後再來對付老夫。再說了,多出一個外鄉人就是多出一份機緣,殺不殺我已經沒那麼重要。你們真以為我會對一副羅漢金身動心嗎?那你們也太小看我丁嬰了。不過我可以告訴你們一個天大的好消息:殺了街上那人,可就不是十了。一條性命之外,加上那隻酒葫蘆和我身後屋內傳說中的仙人飛劍,那麼最少是十三。」他有些懶洋洋的,「不如你我雙方都順勢改變策略吧,宰了那小子,就可以多出很多選擇的機會。」

大概是已經得到確切回復,他嗤笑一聲。

街上,陳平安環顧四周,沉聲道:「不用再算計我的心境了。」

錢塘和周仕都覺得匪夷所思,不知為何要冒出這麼一句。唯獨遠處一個抱劍立於樹蔭中的中年漢子原本一直在打盹,這會兒睜開眼,不再有半點憊懶神色,冷笑道:「果然如此。」他緩緩走出樹蔭,握住劍柄。劍柄朝下左右搖晃着,這哪裏像是個劍客,倒像是個手持撥浪鼓的頑劣稚童。

當他出現在眾人視野,馬宣、琵琶女、錢塘、周仕及鴉兒都變了變臉色。

陸舫不去看這些在江湖上聲名赫赫的頂尖高手,只是對陳平安笑道:「想多了,你還沒有這麼大的面子,這裏的江湖百年,估計也就只有丁嬰一人夠格。你……」他伸出空閑一手,搖動手指,「還不行。」

眾目睽睽之下,他將長劍往地面一戳,掌心抵住劍柄,意態懶散,對幾撥人笑呵呵道:「別發獃啊,你們繼續,如果實在殺不掉,我再出手不遲。放心,我今日出劍只針對那小子,保證不會誤傷你們。」

馬宣吐了口帶血絲的唾沫,肆意笑道:「不承想還有機會讓陸劍仙壓陣,這趟沒白來。不管結果如何,以後江湖上只要聊起這場大戰,總繞不過『馬宣』這個人,可以放手一搏了!」他微微彎腰弓背,一頭下山虎的文身圖案瞬間出現,一直從肩頭蔓延到手臂,氣勢驚人。不但如此,高高隆起的後背上還文有一幅好似門神的畫像,一個手持長刀的青袍長髯漢子作閉眼拄刀狀,散發着一股濃郁的冷冽氣焰,比起肩頭下山虎更是觸目驚心。

錢塘笑容更濃,雙指拈著不知從哪裏拔來的草根輕輕咀嚼。

周仕對身邊的鴉兒輕聲解釋道:「顯然馬宣也有奇遇,得了些零碎機緣。我爹說過這叫請神之術,在三百年前那次甲子之約中,有人就靠這個在塞外大殺四方,追着兩千草原精騎殺了個一乾二淨。」

瞧見了琵琶女的晦暗眼神,一身氣勢節節攀升的馬宣嘿嘿笑道:「沒點新鮮本事哪敢蹚這渾水,你真以為老子在乎那點黃金?」

琵琶女冷冷道:「我只為黃金而來,這錢,乾淨。」

馬宣譏諷道:「咋的,該不會真對那個窮書生上了心吧?讀書人有幾個不要臉皮的,給他曉得了你的過往事迹還不得悔青腸子,少不得要罵你一句連娼妓都不如。人家可沒冤枉你,從頭到腳,你身上有哪一處是乾淨的?趕緊滾,回頭你與那窮書生成親的時候,大爺一定賞你們五百兩黃金,就當嫖資了。」

周仕笑道:「口口聲聲姘頭,原來是真情實意。」

琵琶女露出一絲猶豫。

錢塘突然道:「成親?我來這裏之前與某個姓蔣的讀書人相談甚歡,聊了好些江湖趣聞,其中就說了些琵琶妃子的江湖往事。那書生約莫是讀書讀傻了,只說世間怎會有如此恬不知恥的放浪女子,竟是到最後都沒想到那位琵琶妃子就是自己的枕邊人。唉,既然是個糊塗蛋,那麼想來這樁親事還是能成的。」

琵琶女神色哀慟,隨即變得毅然決然。

陳平安一直在用心看,用心聽,沒有絲毫焦躁。不僅僅在於如今身處街上,陷入重圍,更在於住處那邊,飛劍十五好像再次陷入了被「井」字元禁錮的境地。

陸舫是陳平安見到的第三個「近道」武夫,之前兩人分別是丁嬰和樊莞爾。陸舫的武道修為比樊莞爾要高出不少,就目前來看,與丁嬰的差距應該不大。但是一個馬宣都有壓箱底的本事,這江湖顯然沒想像中那麼淺。如果養劍葫內是方寸物十五而不是初一,情況會更好一些,不過事已至此,多想無益。

名副其實的腹背受敵。

周仕微笑道:「鴉兒姑娘,有勞了。」

鴉兒無奈道:「師爺爺都發話了,我哪敢偷懶,但是你可要記得救我。」

周仕點頭道:「辣手摧花是世上第一等慘事,我絕不會讓鴉兒姑娘失望的。」

錢塘丟了草根,也站起身,舒展筋骨后,雙手揉了揉臉頰,露出一個不再死板的真誠笑容:「我要親手掂量一下謫仙人的斤兩。」

陸舫餵了一聲,笑着提醒道:「大戰在即,你還要想那些有的沒的?一個東躲西藏的童青青,一個一往無前的馮青白,加上一個渾渾噩噩的你,其實都沒什麼,各有各的活法,只不過數你運氣最差就是了。知道你一直在刻意隱藏實力,小心玩火自焚。」

馬宣已經一鼓作氣,將氣勢升到了武學生涯的最高處,就再無拖曳的理由。他對琵琶女的怨恨和眷念未必假,藉機蓄勢、全力一搏更是真。

那頭下山虎猶如活物,身軀抖動,隨之在馬宣肩頭和胳膊上帶起陣陣金光,使得馬宣左手握拳之時,指縫間滲出金色光芒。

一步踏出,馬宣瞬間來到陳平安身前。一拳砸出,空中震起風雷聲。

陳平安不退反進,腦袋傾斜,彎下半腰,以肩頭貼靠而去,同時右手按住對方膝蓋一送,馬宣整個人被當場摔出去七八丈,踉蹌數步,每一步都在街面上踩出坑窪,這才止住身形。

琵琶聲響,兩根雪亮絲線從馬宣兩側畫弧而來,直撲陳平安。

馬宣猛然一踩,再次前沖。

陳平安身形一閃而逝,躲過了琴弦刺殺,除了身法極其敏捷之外,還像是被什麼東西猛然拖曳向前,快到了不合常理的地步。

陸舫眼前一亮,高聲笑道:「馬宣,注意身前。」

馬宣驟然停步,以至於街面上被犁出兩條溝壑,雙腳重重踩踏,雙臂格擋在身前。

果真有匪夷所思的一拳砸中他手臂,他怒喝一聲,背後所繪長髯青袍的持刀儒將猛然睜眼。

「去死!」馬宣只是微微後仰,一腳向前踩去,掄起一臂就是一拳揮出,金光流溢的整條胳膊在空中畫出了一道金色扇面。

在錢塘眼中,只見陳平安一隻手按住馬宣拳頭,輕輕向下一壓,身形拔地而起,直接越過了馬宣頭頂,並且一腳點在了馬宣後腦勺上,向那躲在後方鬼祟出手的琵琶女一躍而去。琵琶女見大事不妙,手指在琵琶弦上飛快滾動,在兩人之間交織出一張碧綠色的蛛網。

陳平安突然皺了皺眉頭,剎那之間改變方向,棄了琵琶女,直接向左手邊一掠而去,正是那個陰森森的笑臉兒錢塘。除去陸舫不提,目前露面的兩撥人當中,陳平安最忌憚這個怪人。

錢塘嬉笑道:「都說揀軟柿子捏,你倒好。」

他張開雙臂筆直向前倒去,下一刻,他的身影瞬間消失。

陳平安在空中擰轉方向,伸手去抓莫名其妙出現在身後、打算無聲無息踹他一腳的錢塘,竟然一抓而空,就像是用了縮地符。

錢塘再次神出鬼沒地出現在後方,這次他身軀蜷縮,雙臂攤開,雙拳分別敲向陳平安兩側太陽穴。陳平安剛要有所動作,陸舫的話語剛好早先一步,大大方方說給錢塘:「小心,他要發力了。」

錢塘稍作猶豫就主動放棄了雙拳捶爛陳平安頭顱的大好時機,瞬間站在了青石板街道上。

陳平安差不多跟他互換了位置,此時正站在牆頭,瞥了眼兩次壞他好事的陸舫:「你為什麼不幹脆自己動手?」

陸舫掌心輕輕拍劍擊柄,樂呵呵道:「跟這麼多人合夥圍毆一個晚輩,傳出去不好聽呢。」

陳平安默不作聲。養劍葫內死氣沉沉,像是原本打開的酒壺給人堵上了,再也聞不到半點香味。初一如同泥牛入海沒了動靜,與陳平安斷了那份心意牽連。不但如此,他身上那件法袍金醴也失去了功效,這意味着他不能再無視兵器加身。不過他的手腳也因為沒了無形束縛,出拳只會更快。

初一失蹤,十五被困,金醴沒了任何法寶神通,換來一個酣暢淋漓的出拳。

出拳講究收放自如,陳平安其實一直在「收著」。因為他實在對這個江湖,以及整個南苑國京城,還有所謂的天下十人充滿了疑惑。

只是想不通歸想不通,有些事情還是得做。

陸舫又開始指點江山:「馬宣,別死啊。」

馬宣擺出一個拳架,左右雙臂都已經變成金色,呼吸之間吐露出點點金光。他背後那尊長髯綠袍武聖人睜眼之後更是栩栩如生,從刀尖處亮起一粒雪白光球,絲絲縷縷散佈百骸,很快,馬宣雙眼就泛起淡淡的銀光。宛如一尊大殿供奉神像的他咧嘴道:「這副不敗金身本來打算用來試一試種國師的天下第一手,小子,算你狠,來來來,只管往爺爺身上捶,皺一下眉頭就算我輸……」

「好的。」陳平安一蹬而去。

眾人視野出現一種錯覺,整條大街都像是給這一腳踩得塌陷幾尺。

一拳再無留力的鐵騎鑿陣式轟然砸中馬宣胸膛,砸得他後背長髯綠袍武聖人圖像一瞬間就支離破碎。

馬宣的魁梧身軀砰然倒飛出去,陳平安如影隨形,又是一拳擊中,馬宣身軀已經扭曲成一張弧弓。這一次陳平安出拳的角度微變,使得馬宣剛好撞向身後同伴。

「陸舫救我!」琵琶女臉色劇變,驚駭出聲后,也沒有束手待斃,腳尖一點,迅猛向前,試圖躲在擁有金剛不壞之身的馬宣身後,心想那個傢伙總不能一拳打穿馬宣體魄,只要他稍作停滯,相信陸舫就要出劍了。

陳平安彷彿看穿了她的心思,第三拳竟是再度擊中馬宣的腹部。馬宣的金身被震蕩得粉碎不說,原本淡銀色的雙眼立即變得通紅,佈滿瘮人的血絲,後背也和弄巧成拙的琵琶女狠狠撞在一起,撞得琵琶弦一陣亂響。

琵琶女噴出一口鮮血后,雙腳交錯踢出,凌空虛步,向後倒退。

仍是太慢了。陳平安一拳打穿她懷中的琵琶,重重打在她腹部,手臂掄出半圈。琵琶女連同破碎琵琶一起在空中被拳勢帶着擰轉,之後猛然撞向一側牆壁,那具豐腴嬌軀幾乎全部嵌入牆壁,生死不知,懷中琵琶頹然摔在地上。

遠處的陸舫面帶微笑,依舊沒有出劍,哪怕陳平安好像將他當成了真正的敵人。他再次懶散開口:「笑臉兒,記住,千萬別被他當下的出拳速度迷惑,他還可以更快。盡量別被他近身,暗器毒藥什麼的,不妨試試看。」

他又故作恍然:「哦,對了,他真正想殺的人,其實是鴉兒姑娘和周大公子。」

被陳平安拳法震懾,鴉兒連硬著頭皮湊熱鬧的心思都沒了,哪怕事後被師爺爺追責,也好過現在就淪落到跟馬宣一樣的凄慘下場。周仕更是早早做好了作壁上觀的打算,結果陸舫這麼一說,兩人皆是驚悚異常。

果不其然,陳平安一個橫向轉移,面朝之人正是腳踩木屐的鴉兒。

她剛要有所動作,卻驀然瞪大眼睛,滿臉痛苦之色。背後牆壁毫無徵兆地炸裂開來,出現了一把極其纖細的長劍。刺客雙手持劍,快若奔雷,劍尖從鴉兒後背一穿而過,刺客握劍的雙手貼在她後背,繼續前奔。可憐的鴉兒就這樣被推著向前,腹部就像長出了一把三尺無鞘劍,劍尖直刺陳平安,直指中庭。

中庭穴別稱「龍頷」,位於陳平安身前那條正中線上。

陸舫悄然握住了劍柄,但是很快又鬆開。

千鈞一髮之際,陳平安憑空消失,用去了最後一張方寸符。

刺客鬆開一隻握劍之手,按住鴉兒後腦勺,使勁往前一推,她的嬌軀就從劍身上滑了出去,撲倒在數丈外的地面上,背脊微微鬆動,應該是在嘔血不止。一攤鮮血浸透了後背衣襟,鴉兒掙扎了一下,試圖翻轉身軀,但是手肘剛剛彎曲些許就重重摔在街面上。

刺客是一個赤腳、袖管捲起的年輕男人,他轉頭望向正在調整呼吸的陳平安,笑容燦爛道:「聽人說只要宰了你就有法寶可以拿,我就來了。」他抖出一個絢爛劍花,「我叫馮青白,劍修。躋身十人之列是一份,加上你人頭換來的那份,就賺大了。」

他隨即無奈道:「可惜沒能一劍殺了你,估計正面交鋒未必是你的對手。不過沒關係,我可以配合陸舫,他可是這裏唯一的劍仙之資,板上釘釘要回去的。」

只會半吊子請神降真的馬宣金身已破;陷入牆壁的琵琶女紋絲不動,斷斷續續有碎石墜地的聲響;鴉兒這個秘密扶龍數年的魔教著名妖女倒在血泊中,木屐跟那雙如霜雪白皙的腳丫都很扎眼。但是還有陸舫、自稱劍修的馮青白、錢塘和周仕。

枯瘦小女孩縮在小板凳上,心中默念:「一拳又一拳,打爆他們的狗頭,我好扒下他們的衣服和靴子,一看就值很多銀子。」她看着遠處鴉兒的慘狀,尤其是那雙木屐,心想:穿得這麼花里胡哨,難怪死得快。

陳平安雙拳緊握,然後鬆開,以此反覆數次。

練拳這麼久,是該放一放了。

牯牛山之巔,種秋臉色肅穆,有些不敢確定,沉聲問道:「當真如此?斬殺那人,除了獲得一個嶄新名額之外,還能夠獲得三樁福緣?為何會如此,根據各國秘史記載和敬仰樓的秘密檔案,歷史上在每個甲子之約臨近的時候從未出現過這種情況。會不會是丁嬰的詭計?」

俞真意正在用刻刀仔細雕琢一支玉竹扇骨,細細摩挲,如痴情人善待心愛女子的肌膚。面對種秋的詢問,他並沒有回答,而是目不轉睛地盯着竹枝上的細微紋路,額頭上滲出絲絲汗水,這對於武道境界已經返璞歸真的他而言絕對不合常理。

俞真意作為僅次於丁嬰的大宗師,早已寒暑不侵,而且傳言在古稀之年獲得一本仙人秘籍,體悟天意數十載,精通術法。甚至有人言之鑿鑿,曾經親眼看到俞真意騰雲駕霧、騎鶴跨鸞。正是那個時候,俞真意的體形外貌開始由白髮老者一步步轉為青壯、少年,直到如今的稚童。他經過十年閉關,如今成功破關而出,終於天人合一,世人皆憧憬正道魁首俞真意能夠與丁嬰一戰,最好是將其擊斃,從此河清海晏,幾位皇帝可以不用再擔心在睡夢中被他割走頭顱,正邪兩派宗師都可以不用仰人鼻息,就連魔教巨擘都巴不得這個性情古怪的老祖宗要麼早點死,要麼趕緊做到傳說中的飛升壯舉,總之,莫要在人間待着了。八十年了,也該換個人來坐一坐頭把交椅了。

除了俞真意和種秋,牯牛山頂還有個身穿尊貴褘衣的絕色女子。褘衣深青色,是南苑國皇后的第一禮服,只在朝會、謁廟等盛典穿着。此刻山頂有一個最為遵規守矩的南苑國國師,那麼這女子就只能是南苑國皇後周姝真了。她還有一個秘不示人的身份,就是敬仰樓現任樓主,負責為天下高手排名,每二十年一次。

俞真意放下手中那支玉竹,抬起手臂擦了擦額頭汗水,輕輕吐出一口濁氣,如雲霧裊裊,在那張孩童臉龐附近經久不散。他先回答了種秋的問題:「應該不假。但是丁嬰此人心思難測,比起合力斬殺那名突兀出現的年輕劍客,他的後手更值得我們小心。」

俞真意加重語氣:「我不放心狀元巷那邊的形勢,種國師你最好親自去盯着。」

他稱呼種秋為「種國師」,看來兩人關係確實很一般。

種秋皺眉道:「狀元巷圍殺之局有丁嬰坐鎮不說,陸舫還帶了劍去,有什麼好不放心的?」

俞真意搖頭道:「我不放心丁嬰,也不放心陸舫。」

種秋神色有些不快:「陸舫此人光明磊落,又有什麼好不放心的?只因為他跟那劍客是一路人?」

眼前這位享譽天下的正道第一人、湖山派的掌門、松籟國的帝師、世人眼中的老神仙,從來都是這樣,雖然處處行事光明正大,但是骨子裏透著一股疏離和冷漠,誰與他走得越近,感觸便越深。

俞真意淡然道:「你要是不去,我去好了。」

種秋冷哼一聲,看也不看周姝真一眼,如一頭鷹隼掠向山腳,變作一粒黑點,幾次兔起鶻落,很快遠離了牯牛山。

周姝真感慨道:「強如種秋,仍是無法如同古籍上記載的那般仙人御風。你呢,俞真意,如今可以做到了嗎?」

俞真意沉默不語。

周姝真笑了起來:「哪怕不是乘雲御風,可怎麼看,還是很飄逸瀟灑的。」

她還是少女時,在他國市井中初次見到種秋和俞真意,前者鋒芒畢露,後者神華內斂,可都讓她感到驚艷。

俞真意站起身,個頭還不到周姝真胸口,但是周姝真就像一下子被攆到了山腳,只能高高仰望山巔此人。

俞真意問道:「天下十人,確認無誤了?」

周姝真點頭道:「已經完全確定。」

她突然忍不住感嘆:「挺像一場朝廷對官員的大考,就是沒那麼殘酷。」

俞真意雙手負后,舉目遠眺,意態蕭索。

周姝真問了一個問題:「童青青到底躲在哪裏?」

俞真意沉默片刻:「想必只有丁嬰知道吧。」

周姝真轉過頭,望向這位高高在上的神仙人物:「丁嬰的武學境界到底有多高?」

俞真意說了一句怪話:「不知道我知不知道。」

小院裏,房東家的孩子畏懼到了極點,反而沒那麼怕了。如今世間只剩他孤零零一個人,他不過是個剛讀過幾本蒙學書籍的孩子,還不懂什麼叫委曲求全,此刻滿臉仇恨、咬牙切齒地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丁嬰笑意玩味。

孩子補充道:「我一定會殺了你的!我要給爹娘、阿公阿婆報仇!」

丁嬰指了指自己,笑道:「我?世人都喜歡喊我丁老魔,正邪兩道都不例外。教中子弟見着了我,大概還是會尊稱一聲『太上教主』。至於我的本名,叫丁嬰,已經好多年沒用了。」

他又問:「那你叫什麼名字?」

孩子嗓音顫抖,卻盡量高聲道:「曹晴朗!」

丁嬰打趣道:「你這名字取得也太佔便宜了,加上你這副皮囊,以後行走江湖,小心被人揍。」他隨手一揮袖,罡風拂在側屋的窗紙上,嗡嗡作響,纖薄窗紙竟是絲毫無損,屋內好像有東西被打了回去。

曹晴朗發現不了這種妙至巔峰的手腕,只是氣得臉色鐵青:「放你的屁!」

親人已經死絕,爹娘給的姓名就成了他最後的一點念想。

丁嬰不以為意,眼見着院中有幾隻老母雞在四處啄啄點點,起身去了灶房,在米缸里掏了一把米出來,坐回位置后,隨手撒在地上,老母雞們飛快撲騰翅膀趕來,歡快進食。丁嬰笑道:「世人都怕我,但是你看看,它們就不怕。」他彎下腰,身體前傾,「這是不是意味着所謂的高手宗師、帝王將相,都不如一隻雞?」

曹晴朗太過年幼,滿腦子都是仇恨,哪裏願意想這些,只是盯着這個殺人不眨眼的大魔頭,只恨自己力氣太小。他心思微動,想起灶房裏還有把柴刀,磨得不多。京師之地,像曹家這種還算殷實的小門戶,是有底氣去讓吆喝路過的賣炭翁停下牛車的,家中柴刀不過是做個樣子。

丁嬰望向天空,自問自答道:「當然不是這樣,無知者無畏罷了。有些時候,一隻雄鷹掠過天空,田地里的老鼠趕緊護住爪下的穀子。我們這個天下,這樣的人不多,可也不少,比凡夫俗子好不到哪裏去,只是能夠看到那道陰影。比如松籟國轉去修仙的俞真意、你們南苑國太子府里的那個老廚子,還有金剛寺的講經老僧。」說到這裏,丁嬰站起身,抖了抖雙袖,手指輕彈,一次次罡氣凝聚成線,擊向側屋窗戶。他出手太快,幽綠色的罡氣不斷在窗戶邊凝聚,星星點點,就像一幅星河璀璨的畫面。

「還有一些外鄉客,來者不善善者不來,一律被我們稱為『謫仙人』。遊戲人間,如彗星掃尾,來也匆匆去也匆匆,至於這人間變得如何,捅了多大的婁子,變成了多差勁的爛攤子,他們從來不在乎,不在乎人世間的悲歡離合。」丁嬰笑着做了一個翻書頁的動作,然後輕輕拍掌,好似合上一本書,「這些人就像閑暇時分看了本閑書,翻過去就翻過去了,書頁上是否寫了『禮樂崩壞』『流血千里』『生靈塗炭』,都不在乎。傳承千年的禮義之家、書香怡人的聖人府邸出了個怪胎,給他淫亂得一塌糊塗。偏居一隅的小國出了個野心勃勃的皇帝,根本不諳兵事,卻偏偏窮兵黷武,二十年間,半國青壯皆死。」

曹晴朗哪裏聽得懂這些,只是沉浸在仇恨當中:「那你做了什麼?你只會殺我爹娘、阿公阿婆……」他帶着悲憤哭腔,「你算什麼英雄好漢,你就是個十惡不赦的大魔頭!」

丁嬰好像故意要捉弄他,學他嗚嗚嗚了幾聲,然後哈哈大笑。真不知道這算是童心未泯,還是喪心病狂。

曹晴朗氣得渾身發抖,丁嬰笑道:「其實那些謫仙人做了什麼跟我有關係嗎?沒有,我只是給自己找個借口殺人,殺一些有意思的傢伙。」他抬起手臂,做了一個手掌做刀、一次次提起落下的剁肉姿勢,「一個謫仙人,兩個謫仙人,三個四個,剁死他們。除了他們,還有那些什麼除我之外的『上十人』,以及之後的『下十人』,有意思的留着,不順眼的一併殺了。」

在曹晴朗的嗚咽聲中,丁嬰瞥了眼天幕。

這次,跟六十年前那次,不太一樣。所以他才選擇留在這裏,而不是親自出手。他畢竟還沒瘋,試圖去一人挑戰九個甚至是十多個頂尖高手。六十年前就有人試圖這麼做,想要獨佔天下武運,結果輸得很慘。

如果那個飛劍的年輕主人能夠活下來,會讓所有人都覺得意外。

那他丁嬰到時候就會離開,讓那個人變得不意外。

丁嬰知道這個天下就像是在養蠱,他內心深處藏着一個不為人知的秘密,為了揭開這個謎底,他只在意一件事:若是自己讓這六十年的養蠱成了竹籃打水一場空,那人會不會來見自己,到底會是誰走到自己身前。

在這之前,有兩個關鍵:一是周仕必須死在街上,讓陸舫和周肥都主動入局。二是飛劍的主人也要死。

丁嬰回望一眼窗口,笑了笑,覺得沒什麼難的。

一個鷹鈎鼻老者行走在南苑國京城的繁華街道上,不怒自威,應該是北地人氏,身材極高,鶴立雞群,引來不少百姓偷偷打量。老人身邊有數名眼神湛然、步伐矯健的男女護衛,他們只是斜眼一瞥,就將那些好奇打量的目光壓了回去。老人身處這座天下首善之城,感慨頗多,習慣了塞外的天高地闊,蒼茫寂寥,實在是不太適應這邊的人山人海。就在老人心情有些糟糕的時候,一個精悍漢子從遠處快步走來,以草原方言告訴恩師,說他找到了那人,就在一個叫科甲橋的地方,距離此處不遠。

老人讓這名弟子帶路,很快就走過了一座歷史悠久的石橋,來到一間臨水的綢緞鋪。老人讓弟子們在外邊候着,鋪子生意冷清,沒有客人光顧,老人獨自跨過門檻,看到不高的櫃枱後邊只露出一顆腦袋,頭髮稀疏,長得歪瓜裂棗。

掌柜見到了老人,笑道:「喲,稀客稀客,最近見着誰我都不奇怪,可唯獨看到你,真是太陽打西邊出來,想不明白了。雖說周肥那兒子事先跟我通了氣,說你要來,我其實是不太相信的,只當是詐我出山,好幫他老爹擋災呢。」

掌柜繞過櫃枱,伸手示意鷹鈎鼻老者隨便找個地方坐下,言談無忌:「程大宗師,您老人家趕緊坐下說話,不然我跟您聊天總得仰著脖子,費老勁了。」

遠道而來的老人不以為意,坐在了一把待客用的粗劣椅子上,開門見山道:「如果不是信不過敬仰樓的十人名單,我不會來這裏冒險。你我二人的名次都不在前五之列,很有可能出現意外。謫仙人身份無疑的馮青白、丁老魔的徒孫鴉兒、周肥的兒子周仕,現在就有三個了,誰知道還有沒有偷偷躲在水底的老王八小烏龜。」

掌柜點點頭,深以為然。

俞真意、種秋在內的四大宗師聚首牯牛山,這是枱面上的消息,給天下人看熱鬧的。敬仰樓這次選擇在南苑國京城頒佈十人榜單,這才是真正暗藏玄機的關鍵所在。

老人冷笑道:「我使槍,你使刀,跟種秋一樣,都是外家拳的路子,跟俞真意那隻老狐狸不同,只要是一場死戰,或多或少就會留下點傷勢隱患。我們三人肯定撐不到六十年後了,為了這次機會,我一路拼殺到今天,身上那些大大小小的暗疾,總得有個交代!」說到最後,老人輕輕一拍椅把手,椅子安然無恙,可是椅子腳下的地面已經出現了密密麻麻的龜裂縫隙。鋪子外邊那些他的入室弟子察覺到屋內的氣機流轉,一個個如臨大敵,呼吸沉重起來。

掌柜笑道:「你這些弟子資質不咋樣啊。不是聽說你很多年前在草原上找到個天賦驚人的小狼崽兒嗎?你精心調教這些年,不會比鴉兒、周仕那些天之驕子遜色吧?」

老人漠然道:「死了。天資太好,就不好了。」

掌柜憤憤道:「程元山!虎毒尚且不食子,你還有沒有點人性了?」

這位千里迢迢從塞外趕來南苑國的老人正是天下十人之中排名第八的臂聖程元山,在二十年前躋身敬仰樓排出的十人之列后就悄悄去了塞外草原,很快成為草原之主的座上賓。

程元山斜眼看着這個在南苑國隱姓埋名的矮小老頭兒:「劉宗,就你也好意思說我?磨刀人磨刀人,你劉宗最喜歡拿什麼磨刀?」

磨刀人劉宗嘿嘿而笑。

程元山疑惑道:「我才來,南苑國又是種秋苦心經營的地盤,這次種秋到底站哪一邊?起先我以為是俞真意,現在看來,不一定?丁老魔又想做什麼?他才是天底下最不用做什麼事情的,卻偏偏來到了南苑國京城,圖什麼?」

劉宗在被程元山提及「磨刀人」之後有過一瞬間的氣勢暴漲,當下又松垮下去,整個人又成了蠅營狗苟的鋪子小老兒,指了指程元山,調侃道:「你啊,就是喜歡想太多。」

但是程元山心知肚明,劉宗這些年半點沒耽誤修為,甚至還百尺竿頭更進一步。可南苑國一帶,這麼多年有種秋坐鎮皇宮周邊,並未有驚世駭俗的傳聞,劉宗的武學沒了磨刀石,怎麼竟能不退反進?程元山這些年除了暗中屠戮塞外高手,還多次潛入南方,殺掉了兩名有望躋身前十的江湖宗師,為的就是在兇險廝殺中砥礪心境,不敢有絲毫懈怠。程元山道:「周肥此人行事從無忌諱,太像歷史上那些謫仙人了,這次又靠上了丁嬰,是福是禍,你透個底給我。劉宗,別人我信不過,你是例外。」

劉宗笑道:「憑什麼相信我?」

程元山鄭重其事道:「江湖上被稱為武痴的傢伙多如牛毛,但是在我心中,真正的武痴只有你劉宗一人。你和丁嬰、種秋、俞真意一樣,是當年那場亂戰中少數幾個活下來的人,那十人死的死,消失的消失,只有你們這些局中的邊緣人反而各自獲得了機緣。丁嬰得了那頂仙人遺留下來的道冠,俞真意得了一部仙家秘籍,種秋拿到了什麼我不清楚,但是你劉宗當初主動舍了那把妖刀不要,只為了身邊已經有的一把刀。這種選擇,天底下就只有你做得出來。」

劉宗捻著稀疏鬍鬚,笑眯眯道:「這等秘事,你一個沒有親身參與那樁禍事的外人,如何知道的?」此事可謂劉宗生平最瘙癢之處,與常人說不得,但是當程元山今天主動道破,他仍是有些揚揚自得。

程元山坦誠以待:「那把妖刀『鍊師』選擇的新主人是我親手殺掉的,只是我沒能留下它。」

程元山一向心高氣傲,對於身在榜上的鏡心齋童青青之流是半點都瞧不起,至於好事者評出的十人之外的又十人,程元山曾經直接放話出去,說這些人中的某某可以給他端茶送水,某某可以給他脫靴,某某可以幫他看門護院。十個名動天下的頂尖高手,就沒一人入他程元山的法眼。但是今天來見劉宗,他卻極為客氣,甚至無形中還願意矮人一頭。由此可見,這次程元山來到南苑國京城,沒有半點信心。

劉宗伸出一根手指放進嘴裏,從牙縫剔出上一頓飯的殘留肉絲,隨手一彈:「一個屠子的手藝好不好,就看他用得最順手的那把刀剝皮剁肉剔骨可以用多少年,最差的兩三年就得換新刀,好一點的用個七八年。我那一把,從我在江湖出道起就一直在用了,到今天為止,已經用了將近四十年。」他笑呵呵道,「殺那些個遮遮掩掩的謫仙人才夠勁,磨了幾十年的刀,可莫要成了那書上的狗屁屠龍技。來了好,來了正好。」

一個進京趕考的寒族書生還在等着他的美嬌娘回去。為了她,他連聖人教誨的君子遠庖廚都不管了。

路上偶遇,相逢於江湖,她雖然年紀大了他六歲,還經常喜歡開玩笑,說自己不是什麼好女人,他都覺得沒關係。能夠彈出那麼美妙的琵琶的人,壞不到哪裏去。

有個莫名其妙的傢伙來他這裏,說了一名江湖女子的事情。

他覺得那傢伙說的如果是真話,那麼那個女人確實壞透了心腸。但是呢,他覺得自己認識的她不一樣,她是一個好女人,知書達理,溫柔賢惠,還長得那麼漂亮,可以娶進家門,白頭偕老。

他在等她回家,想着見到她后,要跟她說說這些心裏話。

金剛寺,南苑國京城第一大十方叢林,也是這個天下規模最大、僧人最多的佛家聖地。

寺廟內位置僻靜且偏遠的一座簡陋茅廬內,大門打開,空蕩蕩的屋子裏除了一位老僧和一張蒲團,竟然就再無其他。

一個清瘦英俊的公子哥被十數個絕色佳人眾星拱月,緩緩走向這座不起眼的小茅廬。茅廬四周有幢幡林立,年輕人像是攜美遊歷的王公子弟,一路走來,為她們解釋各個佛家辭彙的淵源和由來。這些女子大多出身優越,其中不乏學識淵博之輩,便有人嬌笑着指出年輕人的幾處紕漏,他也不解釋什麼,只說各地鄉俗不同,他家鄉那邊的說法更符合佛家宗旨。

打坐老僧睜開眼,笑問道:「周施主,既然已經得到丁嬰的承諾,穩穩佔據一席之地,為何還要來此?」

年輕人抬起手,示意美人們不要跟隨,獨自走向茅廬,笑道:「為我那不成器的兒子,跟法師討要一副羅漢金身。」

他臨近門檻,抬了抬腳,客氣詢問:「要不要脫靴子?我怕髒了法師的潔凈精舍。」

老僧笑道:「靴子沾上的泥土無垢,垢在周施主心上,脫不脫靴子,有區別嗎?」

年輕人無奈道:「你們這些光頭,在哪裏都喜歡說這些沒用的廢話,美其名曰禪機,我真是喜歡不起來。」他指了指家徒四壁的屋舍,「看似空無一物,可你還在這裏嘛。」

老僧嘆息道:「周施主是有慧根的,萬般道理都懂得,只可惜自己不願回頭。」

年輕人仍是脫了靴子,跨過門檻后,一屁股坐在門邊,抬起一條胳膊,指了指身後環肥燕瘦各有千秋的美人:「如果她們就是我所求的佛法,和尚你又該如何勸我?」

老僧苦着臉道:「與你們這些謫仙人打機鋒,真累。」

年輕人裝模作樣,低頭合十,笑眯眯佛唱了一聲「阿彌陀佛」。

老僧本就是枯槁苦相的面容,此刻愈發皺巴巴,愁眉不展。

若是尋常混子,進不來金剛寺;就算是南苑國的達官顯貴,仍是找不到這座茅廬;可眼前這個看似弱冠的年輕男子,叫周肥。他是天底下排第四的大宗師,一身高深武學說是登峰造極也不過分,而且琴棋書畫樣樣精通。那些女子喜歡他,千真萬確。興許一開始是被逼無奈,要麼早有心儀男子,要麼早早嫁為人婦,卻被周肥或是春潮宮爪牙強擄到山上。但是朝夕相處后,或短短數月,或長達三五年甚至十數年,始終尚無一人能夠不對周肥心軟動真情,這本就是很沒道理可講的一樁江湖怪事。

底層江湖總喜歡將春潮宮這位「山上帝王」說成是臃腫如豬的醜八怪,或是動輒殺人的暴戾之徒,實則不然。不論江湖仇殺,只說對於他看上眼的女子,周肥不但風流倜儻,而且容貌一直年輕。

此時周肥笑道:「父子二人聯袂飛升,是不是很值得期待?」

老僧嘆息道:「白河寺的金身之前確實在貧僧這兒藏着,只是丁施主時隔六十年再度現身京城后,就立即搬去了南苑國皇宮。周施主,你來晚了。」

周肥凝視着老僧的那雙眼睛,片刻之後,轉移話題,問道:「聽說京城有一件四處飄蕩的青色衣裳,肉眼凡胎看不見,老和尚你瞧見了嗎?」

不等老僧回答,周肥眯起眼眸,加重語氣道:「我希望你瞧見了!」

殺機畢露。

老僧像是修了閉口禪,也有可能是在權衡利弊。周肥此人,一旦開口說要將金剛寺殺個一乾二淨,就一定說到做到,絕不會剩下一個小沙彌或是掃地僧。

周肥爽朗一笑,收起了那份猶如實質的濃郁殺機:「南苑國的羅漢金身和飛天衣裳,松籟國的護身寶甲,塞外那把可破一切術法的妖刀。這六十年來,世間總計出現了四件寶貝。得手之人如果本就是十人之一,地位自然更加穩固;若是接近十人之列的高手,則如虎添翼,有望擠掉某個運氣不佳的可憐蟲。」

老僧像是下定了決心,放下了所有擔子,神色從容許多,拉家常一般問周肥道:「周施主,在你家鄉那邊,佛法昌盛嗎?」

周肥扯了扯嘴角:「那邊啊,不好說。」

老僧又問:「有些書上記載了你們謫仙人提及的瑣碎言語,說得道之人能夠出手焚燒大澤,一拳破山嶽,呵一口氣就能變成飛劍,取人首級於千里之外,御風掠過大江大海,能夠單手擒拿蛟龍,是真的嗎?」

周肥正要說話,一名白衣女子飄掠而至,直接落在了茅廬外邊,滿臉惶恐:「公子在狀元巷受了重傷。」

周肥滿臉不悅:「什麼?」

姿容清冷動人的年輕女子欲言又止,撲通一聲跪下,渾身顫抖。

周肥嘴角抽搐,緩緩伸手,捂住額頭:「陸舫,陸舫,你不但是個蠢貨,還是個廢物,連我兒子都護不住……」

額頭上那隻潔白如玉的手掌五指如鈎,彷彿恨不得揭開自己的天靈蓋。

周肥收起手指,輕輕拍了拍膝蓋,猛然揮袖向後,屋外跪着的那名絕色女子如破布袋一般砰然倒飛出去,不等落地,就已經在空中粉身碎骨。更後邊的女子讓出道路,但是很多人都被濺了滿身血水,卻沒有一人膽敢流露出絲毫怨氣。

「未必是壞事。」周肥重重呼出一口氣,笑道,「老和尚,咱們繼續聊咱們的,聊完了,我再去解決一點家務事。」

老僧啞口無言。

周肥也不強人所難,問道:「是怎麼受的重傷?」

問完才意識到來報信的女子已經死了,周肥一手探出袖子快速掐訣,是這個天下所有佛門道門都不曾記載的法訣。

屋外依稀出現一名女子的縹緲身影,死後猶然畏懼萬分,怯生生飄向周肥,嘴唇微動,並無聲音,但是唯獨周肥一人明顯「聽得見」。

老僧嘆了口氣。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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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來·第二輯(8-14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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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殺機四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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