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磨劍

第九章 磨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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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磨劍

這天劍房有人來屋外告知陳平安,又有外鄉飛劍蒞臨青峽島,陳平安趕緊離開了屋子。

不出意外,會是鍾魁的回信。

果不其然,到了那座收取四面八方各地傳信飛劍的劍房,陳平安收到了一封來自太平山的密信,只可惜鍾魁在信上說最近有急事,拔出蘿蔔帶出泥,桐葉洲山下各處,還有妖魔作祟八方,雖然比不得先前險峻,可是反而更噁心人,真可謂打殺不盡的魑魅魍魎,他暫時脫不開身,不過一有空閑,就會趕來,但是希望陳平安別抱希望,他鐘魁近期是註定無法離開桐葉洲了。

陳平安有些擔心,畢竟鍾魁如今不但已經被書院撤去君子頭銜,還成了鬼物之身,一旦遇上元嬰境妖魔,沒了書院身份,就等於失去一張最大的護身符。

擔心之後,陳平安收起了密信,走出劍房,開始嘀嘀咕咕,在心裏笑罵鍾魁不仗義,信上說了一大通類似書簡湖邸報的消息,姚近之選秀入宮,三個大泉皇子精彩紛呈的起起伏伏,埋河水神娘娘洪福齊天,碧游府成功升為碧游水神宮,諸如此類,一大堆都說了,偏偏連一門敕鬼出土、請靈還陽的術法都沒有寫在信上。

在陳平安離開劍房沒多久,島主劉志茂毫無徵兆地蒞臨此地,讓劍房修士一個個噤若寒蟬,這可是讓他們無法想像的稀罕事。截江真君幾乎從未走入過這座劍房,一來這個元嬰境島主自己就有收發飛劍的仙家上品小劍冢,更加隱蔽和便捷;二來劉志茂在青峽島深居簡出,除了偶爾去往顧璨所在的春庭府,就只有嫡傳弟子田湖君和藩屬島嶼的島主,才有機會面見到他。

劉志茂雙手負后,彎腰低頭,仔細凝視着那把尚在劍房架上一道「馬槽」中汲取靈氣的太平山傳信飛劍,應該是在確認「太平山」三個字的真假。

在寶瓶洲,每一把出自大宗仙家的傳信飛劍,往往光明正大地以獨門秘術,篆刻上自家的宗門名字,這本身就是一種巨大的威懾。在寶瓶洲,例如神誥宗、風雪廟和真武山,皆會如此。除此之外,出了一個天縱奇才李摶景的風雷園,亦是如此,並且一樣可以服眾。風雷園中半數傳信飛劍,甚至還是寶瓶洲當之無愧的元嬰境第一人李摶景親自以本命飛劍的劍尖,篆刻上「風雷」二字。只不過相傳李摶景已經兵解傳世,風雷園交由黃河、劉灞橋兩個年輕人坐鎮,加上死敵正陽山不可阻擋地迅猛崛起,即便黃河極其矚目,劉灞橋也屬於大道可期,可沒了李摶景的風雷園,還算是風雷園嗎?如今聲勢到底是大不如從前了。現在寶瓶洲山上修士,都在猜測那個在風雪廟神仙台上一鳴驚人的新任園主黃河,到底何時能夠真正挑起重擔。

碰上了篆刻名字的飛劍,一小撮膽敢私下截取飛劍的山澤野修,一般只要看到名字,就會主動放歸飛劍,絕不敢擅自破開禁制,給自己惹來殺身之禍。

其餘山上仙家,都很默契,沒那臉皮做這種事情。龍泉劍宗那邊,地仙董谷曾經向阮邛提議,既然如今我們已經是「宗」字頭山門,那麼是否在可以傳信飛劍上篆刻文字,一向不苟言笑卻也極少給門內弟子臉色看的阮邛,當時就臉色鐵青,嚇得董谷趕緊收回話語,阮邛當時自嘲了一句:「一個連元嬰境都沒有的宗門,算什麼『宗』字頭山門。」

劍房主事人壯起膽子,小聲道:「島主,這把飛劍不止篆刻了『太平山』三字,另一邊劍身,猶有刻字。」

劉志茂嗯了一聲,伸出一根手指,輕輕一晃,那把懸停在劍槽之中的飛劍輕輕翻轉,顯露出「祖師堂」三字。

劉志茂眯起眼,心中嘆息,看來那個賬房先生,在桐葉洲結識了很了不起的人物啊。

之前劉志茂拋開架子,主動登門請罪,與陳平安雙方打開天窗說亮話,原本對於陳平安所謂「大驪如今還欠了我一些東西」這番話,有些將信將疑,現在依舊沒有全部相信,不過算是多信了一分,懷疑自然就少去一分。

桐葉洲第三大仙家,太平山祖師堂的傳信飛劍。放在九洲當中版圖最小的寶瓶洲,大致相當於出自神誥宗天君祁真之手的蓮花堂飛劍,還是很能嚇唬人的。

早已不太將書簡湖放在眼中的宮柳島劉老成,未必在意,但當個書簡湖君主還如此坎坷的劉志茂,還是得好好掂量掂量。

跨洲飛劍,往返一趟,消耗靈氣極多,很吃神仙錢。

青峽島劍房幾個管事修士,專程為此事商討了一番,除了飛劍來自「太平山」一事,必須稟報田湖君外,還要不要「順嘴」說說那幾枚小暑錢的事情。只是一番權衡,眾人咬咬牙,決定就不要用這種小事去勞煩田湖君了,最後劍房眾人便自掏腰包,將這幾枚小暑錢的開銷給對付過去了,上上下下,為青峽島分點憂,共渡難關嘛。

劉志茂收回視線,轉頭問道:「這把飛劍在劍房吃掉的神仙錢,陳先生有沒有說什麼?」

劍房主事人搖頭道:「不曾,好像陳先生不太了解劍房規矩。」

劉志茂笑問道:「那你們有無暗示陳先生?規矩嘛,說一說也無妨,不然以後劍房少不得還要虧錢。」

主事人心中悚然,立即答道:「劍房絕無半點暗示!」

劉志茂自言自語道:「這個陳先生,是跟咱們青峽島越來越不見外了,嗯,其實是好事情。」

劉志茂又問道:「前兩天陳先生在你們這邊,又寄了兩封信去家鄉?」

主事人點頭道:「都是飛劍傳信去往龍泉郡,不過稍有不同,一封去往披雲山,一封去往落魄山。」

劉志茂突然問道:「你們覺得這個陳先生,好不好打交道?」

劍房諸人面面相覷,劉志茂擺擺手道:「算了,你們根本走不到那一步。」

劉志茂一步跨出,徑直離開劍氣駁雜紊亂的劍房,返回自己那座橫波府。

先前向他親自稟報消息的田湖君一直站在原地,劉志茂說道:「就按陳平安的要求去找,不管花費多少人力物力,都作為青峽島最近的頭等事情去辦,記得別大張旗鼓,悄悄辦成就行了,回頭把人帶回青峽島。陳平安足夠聰明,又不是跟春庭府打交道,你們就沒必要畫蛇添足了。」

田湖君點頭領命,沒有一個字的廢話,反正她這個師父,從來不愛聽那些,說一籮筐阿諛言語,都不如一件小事擺在功勞簿上,師父反而會看。

劉志茂笑道:「今兒劍房難得做了件好事,主事人在內那四人,都還算聰明。你去秘檔上,銷掉他們近百年中飽私囊的記載,就當那四十多枚不守規矩賺到的穀雨錢,是他們沒有功勞也有苦勞的額外報酬了。」

田湖君點頭,原本按照師父制定的既定策略,他在成為江湖君主后,會有一輪聲勢浩大的犒賞功臣與殺雞儆猴,雙管齊下,有些在枱面上,有些在桌底下。只是如今形勢變幻,多出一個宮柳島劉老成,前者就不合時宜了,只能拖延,等到形勢明朗再說,可是一些不識趣的人心蠢動,導致後者反而會加大力度,誰敢在這個時候觸霉頭,那就是秋後算賬,外加亂世用重典,真是會死人的。

田湖君悄然離開橫波府,返回自己開闢出府邸的那座素鱗島。府上鶯鶯燕燕,見到了她這個地仙「老祖」,一個個諂媚不已,有些帶着點真心,更多是虛情假意。

田湖君對於這些,並沒有半點喜歡或是厭惡,在書簡湖討口飯吃,不這樣做,要麼一輩子給人當牛做馬,更慘一點的,就會慢慢餓死。

她先讓兩個跟自己一起搬遷到素鱗島府邸的心腹老人,去將陳平安提出、劉志茂發話的那件事,分別告知處理類似事情最為經驗豐富的青峽島釣魚房,以及兩個與她私交甚好的藩屬島嶼島主,合力去辦好此事。

她獨自走過一條長達數里的密道,悄悄來到她用來潛心修道的密室。密室位於素鱗島府邸下邊的島嶼腹中,越往下,靈氣精華凝聚而成的水運越濃郁。所謂密室,其實只是在一條地下河旁邊擺放了一張椅子而已,整個地下,呈現出淡淡水運具象化的幽綠顏色,不但如此,密室頭頂牆壁中還滲出絲絲縷縷的月白色光輝,然後分別湧入那張椅子上鏤刻的一條條蛟龍嘴中。

田湖君坐在那張破敗不堪的老舊龍椅上,深吸一口氣,滿臉陶醉。她雙手握住椅把手,不斷有蛟龍之氣與水運靈氣一同滲入她的手心處,瘋狂湧入那幾座本命氣府,靈氣激蕩,砥礪道行。

田湖君臉龐扭曲,臉上既有痛苦也有愉悅,一身香汗淋漓。

一個時辰后,田湖君睜開眼睛,重重吐出一口污穢濁氣,輕輕揮袖,那口濁氣順着地下河流入書簡湖,不至於浸染侵蝕此地的寶貴靈運。

田湖君略有疲憊,更多還是心滿意足。修道之路,其中艱辛,讓人大怖,可其中愉悅,遠勝人間情愛,因此男女之間的那些山盟海誓和矢志不渝,在脫胎換骨的中五境練氣士,尤其是地仙境修士眼中,實在是撓癢而已。不過事無絕對,若是大道本身就涉及那道情關,便是元嬰境修士都要滿身泥濘,不堪重負,死活超脫不得。

關於此事,風雷園李摶景就是最好的例子。

以此人堪稱驚才絕艷的修道天賦,本該比風雪廟魏晉更早躋身上五境劍仙才對。一旦躋身玉璞境,跨過那道天塹,仙人境都有可能是李摶景的囊中物。到時候誰是寶瓶洲真正的本土修士第一人?一個十二境劍修夠不夠資格?須知如今的寶瓶洲修士執牛耳者、道家天君祁真,不過是剛剛躋身仙人境而已。

可偏偏李摶景這等佔據一洲劍道氣運的大風流人物,恰好就是邁不過那道田湖君之流都不會太在意的關隘。

大道難料,不外乎此。

田湖君收起思緒,開始仔細思考自己的前程。

大道之上,風光無限好,可總不能只看別人的壯麗風景,自己也該成為別人艷羨不已的風景,才是正道。

一想到那個躺在病榻上的小師弟,田湖君心情複雜。

站起身後,瞬間抖散一身衣裙上的汗水污漬。

她向前走出幾步,站在地下河畔,陷入沉思。

在劉志茂和顧璨這對師徒中,田湖君內心情感,其實更傾向於小師弟顧璨,而不是那個城府深沉、為了大道誰都可殺的師父——而且師父會殺得讓人莫名其妙,臨死都不知緣由,這才是最可怕的地方。

反觀顧璨,雖然桀驁不馴,不會真正做生意,可她田湖君只要持之以恆,反而容易付出一分,得到兩分意外之喜的回報。小師弟到底還是個孩子,能夠應付那些看似盤根交錯、實則浮於表面的各方勢力,可尚未真正了解隱藏在書簡湖水底的那幾條根本脈絡,那才是書簡湖的真正規矩。顧璨不會用人,只會殺人,不會守拙守成,只會一味進取,終究不是長遠之計。所以理智告訴田湖君,顧璨身上可以押重注,但絕對不可以傾家蕩產去支持,他太喜歡劍走偏鋒了。

她田湖君遠遠沒有到可以跟師父劉志茂掰手腕的地步,極有可能,這輩子都沒有希望等到那一天。

田湖君其實很遺憾,遺憾顧璨在短短三年之內,就可以打下一座小江山,但是到了高位之後,還沒有想着應該如何去守江山。她其實可以一點點教他,傾囊授以自己兩百多年辛苦琢磨出來的心得,但是顧璨成長得實在太快了,快到連劉志茂和整座書簡湖都感到措手不及,他怎麼可能去聽一個田湖君的意見?也許再給資質、性情和天賦都極好的顧璨幾十年光陰去慢慢打熬心性,那時候說不定真正可以跟師父劉志茂平起平坐。

可惜劉老成來了,一下子就將顧璨和他那條泥鰍一起打回了原形。

史書上說藩鎮之貴,土地兵甲,生殺予奪。

可是不可以視而不見,書簡湖終究只是寶瓶洲的一隅之地,又迎來了千年未有的新格局,大風險與大機遇並存。

大驪鐵騎也好,朱熒王朝也罷,無論是誰最後成為了書簡湖的太上皇,都希望能夠擁有一個足夠掌控書簡湖局勢的「藩王」,做不到,即便成了江湖君主,也一樣會換掉,一樣是被彈指之間生殺予奪。

田湖君從來不覺得小師弟顧璨做得差了,事實上,顧璨做得已經讓她都感到心悸和敬畏,只是做得似乎……還不夠好,但大勢不等人。

現在大勢席捲而至,怎麼辦?

田湖君突然想起那個住在山門口的年輕的賬房先生,也許能夠稍稍阻滯洪水大勢淹沒書簡湖和青峽島,可真能夠補救嗎?

田湖君搖搖頭,太難了。

陳平安返回屋內,坐在書案後邊,該搜集整理的檔案都已經就緒。

暫時能夠收集到的陰魂鬼物,也都與月鈎島俞檜、玉壺島陰陽家修士談好,朱弦府馬遠致尚未答應出售,可也已經許諾會收攏、篩選陰物,只等陳平安辦成了那件事情,朱弦府就可以拿出所有準備妥當的陰物,到時候該是幾枚神仙錢就是幾枚。不過隨着時間推移,陳平安在珠釵島劉重潤那邊碰壁次數越來越多,好像鬼修馬遠致也有些氣餒,口風有所鬆動,打算退讓一步,陳平安只要請得動劉重潤登上青峽島,他就可以先交出一半積攢在招魂幡和那口水井中的陰物,算是作為定金。

陳平安給披雲山魏檗寄去的信,主要是詢問買山事宜,再就是幾件小事,讓魏檗幫忙。

給落魄山寄去的家書,則是讓朱斂不用擔心,自己在書簡湖並無人身危險,不用來這邊找他。再讓朱斂轉告裴錢,安安心心待在龍泉郡,只是別忘了今年大年三十,喊上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去泥瓶巷祖宅守夜。若是怕冷,就去小鎮購買好一些的木炭,守夜晚上點燃一爐炭火。過了子時,實在犯困就睡覺好了,但是第二天別忘了張貼春聯和「福」字。這些千萬別花錢去買,竹樓二樓的崔姓老人寫得一手好字,讓他寫就是了,寫春聯和「福」字的紅底子紙張,去年沒用完,還有足夠的盈餘,粉裙女童知道放在哪裏。最後叮囑裴錢,正月初一清晨,在泥瓶巷祖宅放爆竹的時候,不要太肆無忌憚,泥瓶巷那邊家家戶戶院子小,門口巷子窄,爆竹別燃放太多。若是覺得不過癮,那就回到落魄山那邊燃放,爆竹堆放再多,都沒關係,如果嫌棄自己劈砍竹子、製作爆竹太麻煩,可以在小鎮店鋪那邊買,這點錢,不用太過節儉。再就是關於新年紅包,哪怕他陳平安不在家鄉,可也還是有的,初一或是初二,他的朋友,山嶽大神魏檗會露面,到時候人人有份,但是討要紅包的時候,誰都不許忘記說幾句喜氣言語,對魏先生,更不許無禮。

陳平安提起木頭筆架上的一支紫竹筆管的小錐筆,輕輕呵了一口氣,卻愣了一下,放下筆,有些頭疼,更多還是愧疚。

桌上筆架,是陳平安隨手自製,毛筆則是紫竹島島主的附帶饋贈。當時陳平安開口跟人家討要了三竿紫竹,島主好人做到底,又送了陳平安兩支紫竹島秘制的毛筆,自然是一等一材質的上品紫竹筆管,毫尖有一小截是透明的,極為玄妙,是紫竹島島主的不傳之秘,哪怕是下五境練氣士,只要輕輕呵出一口靈氣,就能夠如飽蘸墨汁,下筆自如,墨跡芬芳,紙張甚至藉此能夠天然防蛀百年之久,故而此「湖竹筆」得以遠銷朱熒王朝山上山下,是達官顯貴的頭等案頭清供,哪怕無法書寫,懸在筆架那邊,做做樣子,一樣能讓主人見之心喜。

陳平安當時厚著臉皮收下了,討要了兩支小尖毫,最適宜書寫蠅頭小楷。

與當年李希聖贈送的那支小雪錐,有異曲同工之妙。呵氣成墨,呵一口氣之後,若是靈氣過於淋漓,只需要擱置筆山或是懸於筆架,但不會有點滴「墨汁」墜落,若是少了,書寫一半便已無墨,無非是再輕輕呵一口氣罷了,十分方便。而且若是本命竅穴分出五行之屬,墨跡還有色彩之分,極其實用,所以還是許多山上女修間寫信往來的心頭好。

陳平安已經不練拳、不鍊氣許久,加之與劉老成那場大戰,身體雖在緩慢痊癒,可是直到方才這一刻,他才意識到自己兩座本命氣府內,已經靈氣枯竭到這個地步,原本金色文膽所在的竅穴,已經滿目瘡痍,破碎不堪,不用去說,當晚為了握住那把劍仙,類似涸澤而漁,焚林而獵,給那座綠衣小人扎堆的「水府」也造成了巨大的影響。只是影響之大,還是超出了陳平安的預期,竟是到了水府靈氣名副其實的滴水不剩了。

陳平安毫不猶豫地站起身,撐著那艘幾乎快要被整座書簡湖都知曉的普通渡船去了趟素鱗島,拜見田湖君。

府上管事歉意回復說島主在閉關,不知何時才能現身,他絕不敢擅自打攪,但是如果真有急事,他便是事後被重罰,也要為陳先生去通知島主。

閉關一半,是修行大忌。陳平安又不是不涉江湖的雛兒,趕緊與那個滿臉「慷慨赴死」的老修士笑着說沒有急事,他就是幾次登上素鱗島,都沒能坐一會兒與田島主好好聊聊,這段時間于田島主實在麻煩許多,今天就是得空兒,來島上道聲謝而已,根本無需打攪島主的閉關修道。

府上管事修士如釋重負,陳平安剛要離開,突然笑問道:「聽聞府上珍藏有曹娥島的姑娘茶,偶爾會拿出來款待客人,我既然來都來了,能不能多叨擾一番,喝杯茶潤潤嗓子再走?若是事後田島主生氣,前輩就說是我死纏爛打,揚言不給茶喝就不走了,才害得前輩不得不破費一番。」

府上老修士笑得合不攏嘴,趕緊帶着這個賬房先生入府,很快就奉上了一壺天然蘊含水運的曹娥島姑娘茶。

陳平安喝着茶,就與老修士閑聊起來,相談甚歡。

陳平安告辭后,老修士又親自一路送到了素鱗島渡口,與他使勁揮手作別。

回府路上,老修士趾高氣揚,正值寒冬時分,老人都滿面春風。今兒自己面子真是大了去。

陳平安離開素鱗島后,沒有就此返回青峽島,而是去了趟珠釵島。

一壺曹娥島茶水,用以裨益水府靈氣,實在是杯水車薪,還是需要購買一些濃厚水運凝聚的秘制丹藥。

既然田湖君在閉關,就只能來找劉重潤了。

傳言劉重潤當年家國覆滅,偷藏了許多從王朝秘庫裏邊取出的好物件,更重要的是陳平安在書簡湖,信不過任何人。

經過與朱弦府馬遠致的閑聊,加上對書簡湖歷史和關係的梳理,發現這個珠釵島劉重潤,屬於那種做生意還算公道的修士,兩百多年來,沒有傳出劣跡。

若是劉重潤出身於帝王之家,所以天生善於隱藏,以至於兩百年沒有泄露半點,並且更有幕後人,能夠神通廣大到算出他今天的臨時起意,要與劉重潤購買丹藥,陳平安認栽。

今天劉重潤還是沒有親自接見陳平安。

很正常,估計是她確實厭煩了他這個賬房先生的蹩腳媒婆行徑。

之前有兩次,陳平安停船登岸,劉重潤已經懶得露面,只是派遣一個姿容極其出彩的嫡傳弟子負責在渡口「攔阻」,名字沒能記住,因為珠釵島上上下下的行事風格,在書簡湖還算潔身自好,殊為不易,與同樣女修扎堆卻被書簡湖男修譏笑為「窯子島」的雲雨島比,雙方口碑,天壤之別。當時陳平安登岸此地,只是為了從島主劉重潤那邊獲知一些事情,至於珠釵島其餘任何修士,陳平安不想有任何交集。自然不是陳平安如何清高自負,而是他知道,自己在書簡湖的一言一行,都會帶來種種不可預知的結果,就算是好的,也只是錦上添花,可若是壞的,那就是殃及池魚,有殺身之禍。

人生在世,一旦深陷困境,不可避免地走下坡路,往往就是進退失據,左右為難,很容易讓人四顧茫然。

這會兒,除了慎重考慮自己的利益得失,以及小心權衡破局之法,若是還能夠再多考慮考慮身邊周圍的人,雖未必能夠以此解圍,可到底不會錯上加錯,一錯到底。

陳平安說明來意,那個氣質不俗的貌美女修笑問道:「陳先生,這次真不是給那鬼修當說客來了?」

陳平安點頭保證道:「真不是。」

年輕女修有些懊惱,輕輕一跺腳,埋怨道:「陳先生害我輸了十枚雪花錢呢。」

陳平安無奈道:「如果我說一句活該,我還能去見你那個島主師父嗎?」

年輕女修不情不願說道:「可以的。」

陳平安於是說道:「活該。」

遠處許多偷偷躲在暗處的珠釵島女修笑聲不斷,多是劉重潤的嫡傳弟子,或是一些上島不久的天之驕女,往往年紀都不大,才敢如此。

年輕女修沒好氣道:「陳先生自個兒去山巔寶光閣,行不行啊?」

陳平安微笑道:「行的。」

過了山門,年輕女修還真就直接把陳平安晾在一邊,跑去山門偏屋那邊與師妹們竊竊私語,然後和幾個與她一般押錯注的女修乖乖掏出雪花錢給贏了的人。

一個掙得雙手捧錢都快要捧不住的幸運少女探出腦袋,對陳平安的背影大聲笑道:「陳先生,謝了啊!」

緩緩登山的陳平安沒有轉頭,只是抬起手,揮了揮,應該是示意不用謝。

山門偏屋這邊,七八個年輕女修,無論輸贏,哄然大笑。

陳平安在寶光閣見到了一身華貴宮裝的劉重潤,兩人相對而坐,後者嫻熟煮茶,一舉一動都透著真正的富貴氣。

難怪聽說早前春庭府邀請過劉重潤兩次,只是她都婉拒了。

劉重潤問道:「陳先生就半點都不擔心自己的身體狀況?」

陳平安開門見山道:「擔心啊,這不就來你們珠釵島了?想要跟劉島主買些適宜補養水府靈氣的靈丹妙藥。如果我沒有記錯,當年劉島主故國,曾有一座水殿和一艘龍舟,都是在劉島主親自主持下打造而成,兩物皆名動寶瓶洲中部。」

劉重潤點頭道:「適宜地仙溫養水屬氣府和本命物的丹藥,我不但有,而且還不止一樣,但是這已經不是價格高低的事情。在書簡湖,這樣的珍稀寶貝,我卻不敢拿出來售賣,一旦面世,除非我能源源不斷拿出手,不然就是一個『死』字。相信以陳先生的才智,可以想通其中癥結。」

陳平安嗯了一聲:「換成我,一樣覺得燙手,不到山窮水盡的地步,絕不敢拿出來換成穀雨錢。」

劉重潤遞過來一杯霧氣升騰的虹飲島仙家茶,陽光映照下,茶杯上竟然浮現出一條手指長短的袖珍彩虹。

劉重潤笑問道:「陳先生是明白事理的人,那麼你自己說說看,我憑什麼要開口報價?」

陳平安想了想:「那劉島主要怎麼才肯開價,說說看。」

劉重潤神色凝重,道:「珠釵島想要搬遷出書簡湖,陳先生意下如何?」

陳平安好奇問道:「珠釵島一直沒有沾惹是非,始終保持中立,幾乎沒有仇家,那麼書簡湖的最終歸屬,是大驪宋氏還是朱熒王朝,似乎對於劉島主影響都不大,珠釵島無非是分不到一杯羹,卻也不會惹上一身腥。在那之後,書簡湖趨於有序,規矩會越來越類似一個王朝藩鎮,劉島主恰好最熟悉這種規矩,為何執意要搬遷基業?」

劉重潤雙手捧茶,視線低垂,睫毛上沾著些許茶水霧氣,尤為潤澤。

陳平安一手掌心托茶杯,一手扶住瓷色如雨過天青的瓷杯,始終凝視着這個珠釵島島主,既無絲毫邪念,更無半點愛憐。

劉重潤微微抬起頭,與他對視,片刻之後,竟是先敗下陣來。她低頭喝了一口茶水:「我就怕是朱熒王朝最終得到了書簡湖。有些看似荒誕不經的宮闈秘史,其實恰恰是真相。」

陳平安開始在腦海中翻閱那些有關朱熒王朝、珠釵島以及劉重潤故國的前塵往事。

從青峽島到書簡湖,將他視為賬房先生,其實不全是個玩笑稱呼。

只是許多悄悄擱放在山門屋子柜子裏的書簡湖島嶼秘事,以及一些殘片斷章的稗官野史,太過支離破碎,許多小道消息,還會混淆真相。

陳平安思來想去,沒有能夠梳理出一條站得住腳的來龍去脈。畢竟這座珠釵島,並非陳平安需要去重點關注的關鍵「戰場」,他知道得還是太少。

劉重潤問了一個在書簡湖最不該問的問題:「我能相信陳先生的人品嗎?」

陳平安搖頭又點頭,緩緩道:「別相信我的人品,但是比起你們書簡湖野修一貫的買賣風格,比如喜好翻臉不認人、擅長黑吃黑的種種行徑,跟我陳平安做生意,肯定要稍微好一些,稍微好點。」

劉重潤苦笑道:「就憑着陳先生從未以勢壓人,在渡口岸邊吃了那麼多次閉門羹,也未有過半點惱羞成怒,我就願意相信陳先生的人品。」

陳平安喝了口茶水,望向劉重潤:「是珠釵島的潛在劫難過大,已經超出了劉島主的承受範圍,所以不得不賭一賭我的人品吧?」

被人一語道破心中的小算盤,劉重潤有些神色尷尬。

陳平安問道:「是知道了我的大致來歷,想要搬遷去往龍泉郡西邊大山?」

陳平安自顧自說道:「珠釵島修士稀少,明面上的地仙更是只有劉島主一人而已,去了靈氣充沛的大驪龍泉郡,憑藉一兩座不大的山頭,就可以紮根下來,又算投靠了宋氏,從書簡湖抽身離開不說,還可以藉此遠離戰火如荼的寶瓶洲中部,朱熒王朝即便打贏了戰爭,想要去大驪找劉島主的麻煩,自是鞭長莫及……」

一開始劉重潤聽得仔細,不願錯過一個字,可聽到後來,劉重潤臉上浮現幾分羞惱怒意,狠狠瞪着陳平安。

陳平安有些奇怪:「怎麼了?」

劉重潤望向這個棉衣長袍的年輕男人,死死看着他的眼睛,似乎想要從他眼中找出一點蛛絲馬跡,然後她就會翻臉,對他下逐客令。

劉重潤沒能看出端倪,忍了忍,可到底還是沒能忍住:「陳平安!你真沒有聽說過朱熒王朝與我故國的一樁恩怨秘史?」

陳平安皺眉道:「我對劉島主所知一切,大半是朱弦府馬遠致說給我聽的,多是劉島主早年的風光事迹,並不曾聽說太多與朱熒王朝的恩怨。只知道鬼修馬遠致對朱熒王朝極其仇視,幾次離開書簡湖,都是秘密潛入朱熒王朝邊境,並成功襲殺數名邊關將領,造成朱熒王朝多樁懸案。但是這裏邊,到底藏着什麼心結,我確是不知。」

陳平安問道:「劉島主,在忌憚某個朱熒王朝的權勢大人物?並且涉及劉島主故國覆滅的緣由?」

劉重潤摔出手中那隻茶杯,砸在地上,砰然碎裂。

這個身世充滿了傳奇色彩的豐腴美人,深吸一口氣,看到對面的陳平安依舊神色如常,哀嘆一聲,自嘲道:「不好意思,是我修心不夠,在陳先生面前失態了。」

陳平安擺擺手,示意無妨。

劉重潤緩緩道:「朱熒王朝一個老不死的地仙劍修,當年他任使節出訪我國京城,你能想像嗎,在他的異國他鄉,我劉重潤還是只差了一身龍袍一張椅子的堂堂君主,差點被他闖入宮內凌辱了。從皇宮禁衛到朝廷供奉,竟是沒有一人膽敢阻攔。他雖沒能得逞,但是在慢悠悠穿上褲子的時候,撂下一句話,說要我遲早明白什麼叫鞭長可及,什麼叫可以橫跨兩國京城。當年我們被滅國,此人剛好在閉關中,不然估計陳先生你在書簡湖是喝不上這頓茶水了。可是如今此人,已經是朱熒王朝權傾一方的封疆大吏,是一座藩屬國的太上皇。不湊巧,與石毫國差不多,該死不死的,剛好毗鄰書簡湖!」

陳平安默不作聲。

劉重潤一咬牙,下定決心,她微微抬起臀部,挺起胸膛,沉聲道:「只要陳先生答應租借龍泉郡山頭和珠釵島火速遷徙一事,劉重潤願意自薦枕席!就在今天,只要你陳平安喜歡,甚至可以就在此時此地!」

劉重潤視線坦蕩蕩,陳平安眼神寂然,古井不波。

然後陳平安問了一句比拒絕劉重潤更為大煞風景的言語:「為何不找劉志茂或是劉老成?」

劉重潤臉色黯然些許,隨即眼神中再度恢復昂揚鬥志,冷笑道:「找了劉志茂,等他玩膩了,肯定轉手就會將我賣給朱熒王朝。至於宮柳島劉老祖,我估計連他的面都見不到吧。而且即便劉老成願意見我,只要我敢開這個口,估計就要被他一巴掌拍成一攤爛肉了。」

陳平安問道:「劉島主可曾有過喜歡的男子?」

劉重潤搖頭道:「不曾有過!若是有過,我劉重潤便是身死道消,珠釵島便是就此與家國一般覆滅,也絕不會說出自薦枕席這種話!」

陳平安點頭道:「應該是真的沒有過。不然如果劉島主有過真正喜歡的人,就不會對我說出這種混賬話。」

劉重潤惱火道:「陳平安,你不要得寸進尺!士可殺不可辱,我劉重潤雖是女子,卻也不至於淪落到被你如此說教、羞辱的地步!」

陳平安喝了口茶,有些無奈:「說好的買賣不成仁義在呢?」

劉重潤氣倒是消了些,只是到底臉上掛不住,憤憤然罵道:「男人就沒一個好東西,要麼是滿腦子髒水,恨不得所有女子都是他們的床笫玩物,要麼就是你這種假正經,都可恨!」

陳平安遞過去空茶杯,示意再來一杯,劉重潤沒好氣道:「自己沒手沒腳啊?」

陳平安只得自己斟了一杯茶,不忘重新拿起一隻茶杯,給劉重潤倒了一杯茶水,輕輕遞過去。劉重潤接過瓷杯,如豪飲醇酒似的,一飲而盡。

只要一方始終心平氣和,另外一方再滿腔怒火,都不太容易被火上澆油。

在劉重潤給自己倒了一杯茶水,慢慢抿了一口后,陳平安才開口問道:「劉島主就那麼討厭馬遠致,只是因為他當年那個雜役馱飯人的身份?我覺得不像,劉島主不是這種人。」

劉重潤緩緩道:「他丑啊,哪怕給瞧一眼我就覺得噁心。當年是如此,如今更是如此。一雙狗眼就喜歡往婦人胸脯和屁股上瞄,越大的,他越喜歡!女子身份越尊貴的,這個馱飯人就越垂涎!」

陳平安不打算說話了,絕對不予置評,並且打算以後都不摻和。

劉重潤放下茶杯,冷笑道:「不是男人為我們女子做很多事情,女子便一定要喜歡他,天底下沒有這樣的道理!」

不過劉重潤嘆了口氣:「不過他做了那麼多事情,我當然都清楚,一清二楚,不然你以為我會忍他這麼多年,由着他懸掛那塊朱弦府匾額?只是有些時候,念著這些情分,難免還是有些無關男女情愛的感動……只不過稍稍多想,一想到他那張滿口齙牙黃牙的嘴臉,我真是有些吃不下飯。」

陳平安閉口不言。

劉重潤卻沒打算放過這個年輕的賬房先生,她斜眼瞥著陳平安那張消瘦慘白的臉龐:「若是陳先生長得如他一般歪瓜裂棗,你看我樂不樂意那麼多次在渡口現身,撐死了見你一兩次。你以為世間市井女子和山上女修,喜歡看醜八怪,不去多瞧幾眼英俊男子啊?這就跟你們男人管不住眼睛,喜歡多看幾眼佳人美婦,一樣的道理。唯一的區別,就在於男人管不管得住心思和褲襠了。」

劉重潤拿起茶杯,緩緩抿茶,然後笑眯眯問道:「不知道陳先生管住了褲襠,心思管住了沒有?」

陳平安眼神清澈,道:「不用管。」

劉重潤見他不似作偽,又聽明白了他的言下之意,就有幾分苦悶和氣餒:「真是一尊泥菩薩不成,還是我劉重潤已經人老珠黃了?」

陳平安放下茶杯,說道:「既然劉島主已經開價了,我可以試試看,與大驪那邊接觸一下。」

劉重潤放低嗓音:「粒粟島島主?」

陳平安沒有故弄玄虛,輕輕點頭。

雙方皆是書簡湖的明眼人。

劉重潤提醒道:「事先說好,陳先生可別弄巧成拙,不然到時候就害死我們珠釵島了。」

陳平安笑道:「我會注意的,哪怕沒辦法解決劉島主的燃眉之急,也絕不會讓珠釵島雪上加霜。」

劉重潤玩味道:「不知道陳先生何來的底氣,說這種話?」

陳平安沉默片刻,直截了當道:「相較於我當下做的某件事,珠釵島的去留,只是一個三方都可以互利互惠的添頭,很小的彩頭。」

劉重潤臉色變幻不定。

陳平安雙手籠袖:「不信?反正珠釵島就是在賭,既然賭了,也沒有更多的退路,不信最好也信。死馬當活馬醫,就姑且信一信我這個蹩腳郎中好了,說不定就是意外之喜,比我當那媒婆好不少。」

劉重潤突然露出太陽打西邊出來的少女嬌憨神色:「如果我現在反悔,就當我與陳先生只是喝了一頓茶,還來得及嗎?」

陳平安點頭道:「來得及。我不是劉島主,我還是講買賣不在仁義在的。」

劉重潤氣得牙痒痒,眼前這個年輕人,真是百毒不侵、油鹽不進!

劉重潤抬起雙手,手肘有意無意擠壓出一片壯觀風情,她對陳平安嫣然一笑,一拍手掌,然後要陳平安稍等片刻。

很快就有一個老態龍鐘的老嬤嬤手持一隻瓷瓶走入院中,老嬤嬤將瓷瓶畢恭畢敬交給劉重潤后,再次默默走出院子。

陳平安知道這個深藏不露的老嫗,哪怕一身如何都遮掩不住的腐朽氣息,卻是珠釵島能夠屹立不倒的根本所在。說不定當年劉重潤能夠在自家京城皇宮內,從那個喪心病狂的朱熒王朝地仙手中逃過一劫,都要歸功於這個蒼老婦人。

劉重潤將瓷瓶拋給陳平安:「陳先生可要小心收好了。這是當年水殿秘藏的最好丹藥之一,能夠大補水府靈氣和修繕水屬本命物,這瓶丹藥只要丟到書簡湖,就能夠激起百丈高浪,任何一個金丹境地仙都要垂涎三尺。這是定金,是珠釵島該有的誠意。接下來,就要看陳先生你有沒有化腐朽為神奇的通天本事了。事情成了,先前那四個字,我在動身離開書簡湖之前,都有效。將來搬到了龍泉郡,可就不管用了,過時不候!」

陳平安對於後半段話置若罔聞,當場打開瓷瓶,倒出一顆碧綠丹藥,閉眼片刻,睜眼后對劉重潤微微一笑,直接丟入嘴中。

劉重潤好奇問道:「這瓶丹藥自然是沒有動過手腳,可是陳先生如何這麼快確定?」

陳平安當然不會告訴她有關自己水府棲息著那群綠衣水運童子的內幕,隨口道:「我既然到了書簡湖,就入鄉隨俗,賭大贏大。」

劉重潤一挑眉頭,沒有多說什麼。

陳平安問道:「我想問一問劉島主故國與朱熒王朝的詳細歷史,可能要耽擱劉島主不少光陰,可以嗎?」

劉重潤疑惑道:「這是為何?與你接下來要謀划的事情有關係?」

陳平安搖頭道:「幾乎沒有任何關係,只是我想多知道一些當局者對於某些……大勢的看法。我曾經只是旁觀、旁聽過類似畫面和問答,其實感觸不深,現在想要多知道一點。」

劉重潤猶豫了一下,點頭道:「可以,舊事重提,雖然我心裏頭不太痛快,反正連那等齷齪事都說與陳先生聽了,其餘廟堂和沙場上的事情,根本算不得什麼。」

陳平安抱拳道謝。

劉重潤拋出一記嫵媚白眼。

陳平安視而不見。

此後整整兩個時辰,劉重潤將故國大勢,從龍興立國、逐漸衰落、中興重振、積重難返、竭力維持,到最終覆滅,娓娓道來,

劉重潤早已不是那個長公主,如今只是一個書簡湖金丹境修士,說得坦誠相見,陳平安聽得聚精會神,默默記下,受益匪淺。聽到重點,乾脆就從咫尺物當中拿出紙筆,一一記下。在劉重潤說到精妙處或是不解處,陳平安便會詢問一二。

這些都讓劉重潤彆扭不已,在心中哭笑不得。自己怎麼像是一個學塾夫子,在這兒為一個勤勉學生傳道授業解惑?這可是她生平頭一遭的感覺。

當劉重潤覺得無話可說之際,陳平安卻說下次拜訪寶光閣,還要與劉島主再細問漕運、胥吏二事。

劉重潤氣笑道:「陳平安,你煩也不煩?!想上我的床,你就不能直接開口,非要這麼繞彎子?好玩嗎?怎麼,想要身心皆取。好嘛,你陳平安倒是胃口比誰都大!那朱熒地仙與馱飯人兩個老色胚加起來,都不如你一個!」

陳平安臉色不變,緩緩道:「劉島主,方才你說那山河大勢,極有風采,就像一個『罪不在君』的亡國帝王,與我復盤棋局,指點江山,讓我心生佩服,這會兒就差遠了,所以以後少說這些怪話,行不行?」

劉重潤似乎有些傷心,一手捂住衣襟領口,咬着嘴唇。

陳平安不為所動,就要起身告辭。

劉重潤突然柔聲喊道:「陳平安。」

陳平安只得坐在原地,一頭霧水:「嗯?」

劉重潤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猛然扯開領口。

陳平安不愧是經歷過無數場生死廝殺的老江湖,同樣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一下子閉上眼睛,猛然站起身:「下不為例!不然買賣作廢!」

劉重潤笑得花枝亂顫,望向陳平安匆忙離去的背影,樂不可支道:「你不如將此事說給朱弦府那個傢伙聽聽?看他羨慕不羨慕你?」

陳平安停下腳步,背對着她,輕聲道:「劉重潤,這樣不好。」

劉重潤收斂笑意,冷哼一聲:「恕不遠送!」

陳平安走出山巔,去往渡口,撐船返回青峽島。

那個老嬤嬤走入院子,看着似乎有些魂不守舍的劉重潤,問道:「長公主,真要相信一個在書簡湖露面還不到半年的外鄉人?何況還如此年輕。哪怕算是心思縝密,做事穩重,可年紀小,就意味着根基淺,這是萬古不易的道理,不然當年那個給長公主親手提着坐在龍椅上的小雜種,會忍氣吞聲,故意裝傻賣瘋那麼多年?結果差點真給小雜種做成了那個地仙劍修都沒做成的噁心事。」

劉重潤恢復正常神色,淡然道:「知道天底下什麼樣的人,最值得跟他們做生意嗎?」

老嬤嬤說道:「請長公主明示。」

劉重潤站起身,身材修長的她,極有氣勢。她面沉如水,咬牙道:「聰明,好人,有底線,三者兼備。以前如果那個小雜種不是被人蠱惑,故意倒行逆施,唯一的本事,就是與我作對,一個一個接連害死了廟堂和邊軍當中所有這種人,我們豈會滅國?!」

老嬤嬤不去評點這些往事,哪怕已經離開那座皇宮很多年了,她還是秉持宮中既定的宗旨,不去妄言、干涉朝政。

老嬤嬤只是板着臉,說道:「長公主,說句大不敬的言語,對這麼個乳臭未乾的毛頭小子,說那樣的話,做那樣的事,委實是太不害臊了些。」

劉重潤竟是飛奔過去,低頭彎腰,輕輕挽住老嬤嬤的胳膊,撒嬌道:「好玩嘛,就這麼一回,以後不會再有啦。」

老嬤嬤點頭道:「深閨寂寞,這是市井女子的煩憂,長公主如今已是金丹境地仙,就莫要如當年少女時那般頑劣了。再者,老牛吃嫩草,不好。」

劉重潤滿臉通紅,好似賭氣,鬆開老嬤嬤胳膊,去了寶光閣不見人。

老嬤嬤等到劉重潤躲了起來,這才展顏一笑,只是瞬間就收了起來。

老嬤嬤心知肚明,不是長公主對那年輕人真有想法,一見鍾情,而是長公主如今肩頭的壓力太大,又沒有一個可以依靠的主心骨,難免會做出些過火的舉止,所以這半年來,寶光閣摔碎的珍貴瓷器有多少了?而當一絲希冀的曙光,突如其來,更是會讓人心神搖曳,陡然間大悲大喜,更能見本心本性,金丹境地仙也不例外。

這個她看着長大的長公主,從小就是調皮頑劣、無法無天的性情,早年宮中那些個教儀嬤嬤,管教起長公主來,簡直就是個個心肝疼。也就是她,一直陪伴着長公主,雙方相依為命,一直走到了今天這一步。而她的金丹已腐朽,即將崩壞,又成了差點壓碎長公主心境的最後一根稻草。

眼睜睜看着身邊至親,化作一堆白骨,幾乎是每一個地仙修士都要經歷的痛苦。至親多半不會是爹娘長輩了,而是師徒,或是道侶,或是傳道人和護道人。關係越好,心魔越大。就像當年離開宮柳島的劉老成,不得不親手斬殺自己入魔的摯愛道侶。傳言雖然不知真假,畢竟這是書簡湖的第一大禁忌,但是這個老嬤嬤卻深信不疑。

陳平安返回青峽島,天已經是暮色籠罩。

又咽下一顆水殿秘藏的丹藥,陳平安提起一支紫竹筆,呵了一口氣,開始書寫在珠釵島積攢出來的腹稿。

之所以要與劉重潤詢問、請教兩國大勢,因為這是他在書簡湖想要看到的第三條線,事情的發生,距離當下最遙遠,但是很快就有可能用得着。

之前第一條線,是顧璨和他周邊眾人,最複雜難解。第二條是那對雲樓城重逢的父女,相對最簡單清晰。

來龍去脈。脈絡。這是陳平安如今自己私底下復盤藕花福地之行,得出的一個最大結論,遇見眾人萬事,我只管單刀直入,暫時撇開一切善惡,只去深究此人為何說此話、做此事、有此念頭。一旦如此,哪怕所有人都如那痴心劍,一樣可以為我所用。但是在這個極其耗費心神的漫長過程中,他必須比以往想得更多,走得更慢!

陳平安暫時停筆,拿起手邊的養劍葫,喝了口酒就放下了。

他神色越發憔悴,臉頰凹陷,臉龐上甚至還有些許的鬍子碴,可是當下提筆寫字,眼神熠熠光彩。

中土神洲一座最為巍峨的山嶽之巔,一個窮酸老儒士正在一邊掐指推衍,一手捻須,苦着臉絮絮叨叨,哀怨道:「這就不太善嘍。」

身形魁梧的金甲神人坐在不遠處,俯瞰著廣袤轄境:「既然形勢不妙,你又看不到具體事,為何不幹脆偷溜過去?反正你做這種勾當,沒人會感到奇怪,你又皮厚,給文廟晚輩指著鼻子罵,都不在乎。」

老秀才白眼道:「閉嘴,跟你聊天,和東海那老傢伙差不多德行,就是對牛彈琴。」

金甲神人不以為意。

換成任何一個飛升境之下的修士,膽敢在這座穗山上,要這位中土神洲山嶽萬千神祇的「首尊」閉嘴,估計已經被劈了個半死。至於飛升境,一劍劈出穗山地界,又有何難。

老秀才隨手將一把石子丟在地上,嘀咕道:「你以為那個觀道觀的臭牛鼻子,是白送那把桐葉傘的?那三百年光陰長河,是白給我那關門弟子瞧的?可都是包藏禍心,用心險惡著呢。」

金甲神人譏諷道:「還不是你自討苦吃。」

老秀才罵娘道:「你除了有幾斤蠻力,懂個屁。」

金甲神人哦了一聲:「那你倒是離開穗山啊,亞聖不是派人捎話來,要找你去文廟談心嗎?」

老秀才搖晃着肩膀,揚揚得意道:「嘿,就不就不,我就要再等等。能奈我何?」

金甲神人瞥了眼老秀才,猶豫了一下,問道:「那塊銀錠劍丸,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之前的因果了?」

老秀才收斂神色,點點頭:「小事而已。」

金甲神人笑道:「你倒是心大。」

老秀才冷笑道:「我要是不心大,容得下這座浩然天下那麼多假讀書人?」

金甲神人問道:「齊靜春既然全然不在了,你真不怕那個都不承認你是先生的閉關弟子走岔了?」

老秀才猛然起身,大步走到盤腿而坐的金甲神人跟前,兩人一站一坐,剛好讓他用手指敲打後者的腦袋,一戳一戳,罵道:「你可以侮辱我的學問和修為,但是不可以侮辱我收取弟子的眼光!」

金甲神人被一口氣戳了十幾下頭盔,淡然道:「你再戳一下試試看?」

老秀才果真又戳了一下,然後立即往後蹦跳後退,一本正經道:「你自己說的,怪不得我。」

金甲神人嘆了口氣,轉過頭,破天荒哀求道:「算我求你了,你趕緊從我的穗山滾蛋吧!」

老秀才沒來由地大怒道:「求人有用,我需要躲在你家裏?啊?我早就去跟老頭子跪地磕頭了,給禮聖作揖鞠躬了!有用嗎?」

金甲神人轉回頭:「有火氣,別往我身上撒。」

老秀才搓手呵呵而笑:「不把你當撒氣筒,我難道真去找老頭子和禮聖撒潑啊,我又不傻。」

金甲神人已經徹底忍無可忍,緩緩起身,手中多出一把巨劍,不承想老秀才已經倒地而睡:「哎喲喂,推衍一途,真是耗費心力,累死個人,我打個盹兒,如果我打呼嚕,你忍着點啊。」

金甲神人深吸一口氣,重新坐回原地,沉默許久,問道:「真就把那個大祭酒晾在穗山大門外邊喝西北風?」

老秀才背對着這尊山嶽大神,呼呼大睡,雙手掐指不斷,不忘記提醒那個大個子:「我已經睡著了,所以你問我問題,我不回答,情有可原的。」

雲海浩蕩,可能比浩然天下任何一處天幕,甚至比四座天下都要更加壯闊無邊。

一個高大女子,一手撐著桐葉油紙傘,一手掌心拄劍於金橋之上。長劍抵住金色長橋的欄桿,從劍尖處,濺射出如同大日光明的璀璨光芒,如同一直在磨礪劍鋒。

她不是不可以走出去。只是前些年,一個將死之人,就站在這座金色拱橋之上,與她說了一番肺腑之言:

「世間最好的磨劍石,不是斬龍台。

「對於純善之人,是人心最純粹部分的諸多惡念。反之亦然。皆可砥礪出最純粹的劍心。劍氣長城的萬千劍修,善惡不定,依舊劍氣如虹,就是證明。

「在陳平安長大之前,最多最多,你只能出劍一次。一次,分寸正好。而且我希望這一次,越晚越好,最好是結丹之後、玉璞之前。再往後,就作廢了。

「如果有第二次,他就不會是某位學宮大祭酒或是文廟副教主,又或是重返浩然天下的亞聖了。」

那個雙鬢霜白的儒士,當年指了指天空:「禮聖的規矩最大,也最穩固。一旦他露面……

「怕不怕,值不值得,並不一樣。所以懇請前輩還是要多思量,再思量。」

在這些言語之後,還有一些。其中一句,最讓她心動:「當初前輩選擇並無惡感也無好感的陳平安作為新的主人,自然只是因為我齊靜春說動了前輩,去賭那個萬分之一。可是前輩當真就不想親自確定一下,陳平安到底值不值得前輩託付所有希望,此後哪怕百年千年,再過一萬年,都不會失望?!」

此後兩句話,則是讓她都有些動心,並且動容:「前輩那個時候,肯定是不太想的。但是前輩必須知道,在陳平安內心深處,他比任何人都希望,證明自己不曾讓我齊靜春、讓你失望。

「哪怕那個時候,陳平安已經對自己失望。」

想到這裏,高大女子輕輕一按手中長劍,竟是劍尖連同一大截劍身,直接釘入了那座金色拱橋的欄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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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來·第二輯(8-14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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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磨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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