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誤入藕花深處

第三章 誤入藕花深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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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誤入藕花深處

周肥雙指一捻,女子魂魄在他指尖凝聚為一粒雪白珠子,被他輕輕放入袖中,抬頭望向金剛寺老僧,沒了先前的清談意味,直截了當道:「說回那件衣裳的事情。我知道與你有關,種秋為此還來寺里找過你。」

可是老僧還是不願說正事,眼神充滿緬懷之意,望向屋外綠意蔥蔥的茂林:「貧僧有個師弟,年輕的時候一起修佛法,說他最看不得人間悲傷的故事,看到了就難免會想,世間本來就有佛,人間還是如此這般,就算他修成了佛又能如何呢?後來我離開了家鄉那座小寺廟,不知那位師弟如今……」

「成佛了沒有?」周肥壓下心中怒意,輕輕搖頭譏笑,「那麼小的地方成得了什麼真佛,老和尚,你想太多了。」

老僧搖頭:「我只是想知道師弟是否還在世,這麼多年,很是想念師弟做的米粥。」

周肥就要站起身:「不陪你繞來繞去了,送你一程,自己去下邊問你師弟現在還會不會做粥。」

老僧臉色淡然,微笑道:「我若是幫你拿到羅漢金身,你能不能答應我一件事?」

周肥重新坐下,覺得有趣:「『我』?」

老僧伸出手掌摸了摸光頭,感慨道:「我不打算當和尚了。自幼被丟在寺廟門口,被師父好心收留,當初跟師弟兩個人成天想東想西,其實一直很想要一把梳子來着。」

周肥捧腹大笑。

老僧摘了外邊袈裟,整齊疊好,放在一邊,輕聲道:「請你幫她找出一個脫身之法,不要再被禁錮在這個『小地方』了。」

一件大袖飄蕩的青色衣裙出現在屋內一角。屋外那些美人侍奉周肥多年,見多識廣,可是親眼看到這件飄搖在空中的衣裙,還是覺得驚艷。

衣裙飄到老僧身邊,裙角緩緩落在地上,最後依稀可見是一個跪坐姿勢。

老僧脫了袈裟后,言語便不再那麼講究:「這麼多年,擔任這金剛寺的續燈僧和講經僧,日復一日,年復一年,說了萬千句經文佛法與他們聽,各色人物,三教九流,他們聽了也就只是聽了,沙場大仗還是要打,江湖仇殺還是照舊,難不成要我一個和尚拿起刀去除暴安良,以殺止殺?拿刀架在脖子上,逼着他們向善向佛?」

衣裙一隻袖子抬起,遮在領口之上,擺出掩嘴嬌笑狀。

老僧盯着周肥:「辦得到嗎?」

周肥沒有急於給出答案。眼前金剛寺老僧是這方天地的佛門聖人,擅長榜書,字如金剛杵,氣勢磅礴。他嘆了口氣:「買賣人還是要講一點誠信的,你這老和尚當真不知道得了這類認定的福緣就可以離開此地?」

老僧轉頭看了眼青色衣裙,無奈道:「她不一樣啊。」

周肥雖然是個開竅極早的謫仙人,但是也不敢自稱通曉所有規矩,畢竟下來之前,挨上一些個神魂禁錮的真正仙家秘術是必不可少的。鏡心齋,金剛寺,敬仰樓。這三個地方的當家人,經過一次次浩劫和積澱,未必知道得比他少。

老僧笑了笑:「周施主能有此問,我就徹底放心了。」

周肥自言自語道:「對於我而言,最好的情況,當然是帶着周仕一起離開。但是萬一有意外呢?比如當下。周仕給人打成重傷,幾乎沒有渾水摸魚偷偷跑進十人之列的機會了,我就需要保證自己離開后再六十年,周仕可以多出一些把握。周仕、鴉兒、樊莞爾,這些人,不管是誰,去了更大的天地,只要有人願意照拂他們,一定可以大放光彩。」說到這裏,周肥難掩憤懣,「陸舫這個笨蛋,明明看破了,卻不曾真正勘破。老子上哪兒再去給他找什麼師娘師妹的!當年也好意思拿劍戳我……」

老僧抬頭望去,周肥突然抬起一手,手指間多出一封信箋。低頭一看內容,周肥放聲大笑起來:「天助我也。」

他轉頭看了眼那些各有千秋的絕色美人,心中唏噓不已,心頭滿是遺憾。不提那不用奢望的同道中人童青青,只說比起南苑國皇後周姝真、鏡心齋樊莞爾和魔教鴉兒這三人,眼前她們的武學資質還是差了太遠。

身穿便服的南苑國太子魏衍帶着兩人一起在太子府穿廊過道。其中一人是魏衍的恩師,身材矮小,跟瘦猴似的,卻是當今天下名副其實的武學宗師。另一人則是被南苑國江湖子弟奉若女神的樊莞爾,從武林聖地鏡心齋走出來的仙子。

魏衍神色古怪,有些尷尬,但更多還是慶幸,只是礙於恩師在旁,不好流露出來。

傳授魏衍一身高深武學的老人氣呼呼道:「好傢夥,就躲在我眼皮子底下,這麼多年我都沒能發現,見着了面,我倒要討教討教這天下十人的真本領。種國師是世間少有的豪傑,我素來服氣,可我就不信一個燒火做飯的廚子能厲害到哪裏去!」

原來,敬仰樓出爐了一份最新的天下十人名單,每個人身處何方及武學高低都有簡明扼要的描述。丁嬰、俞真意之流都是老面孔,但是其中有一位就像是突然冒出來的,而且藏匿之地就在這南苑國京城的太子府,身份竟然是一個廚子。

一個滿身煙火氣和油鹽味的高大老人忙裏偷閒,蹲坐在井然有序、一塵不染的灶房外頭,拿着一把金燦燦的炒黃豆,一顆顆往嘴裏丟,裏邊那些他一手帶出來的徒子徒孫正在忙碌地準備着今天的午餐。

老廚子見着了太子魏衍的身影,哀嘆一聲,皺着一張老臉:清凈不得了。

魏衍下令讓閑雜人等都散去,老廚子也不出聲阻攔,認命一般蹲在原地,長吁短嘆。

先前氣勢洶洶的矮小老人真遇見了這位榜上宗師,一下子就沒了興師問罪的氣焰,沉默寡言,死死盯住這個大隱隱於朝的老傢伙。

老廚子則一直斜眼瞥著樊莞爾,先是迅速看一眼后立即收回視線,後來好像忍不住,又再看了一眼,便是樊莞爾都有些奇怪。

魏衍也有些犯嘀咕:難不成還是個老不正經?

歷代天下十人,除了春潮宮周肥和本身就是女子的童青青,其他人對於人間美色早就不會上心了。

老廚子第一句話就很能唬人:「你們知道謫仙人分幾種嗎?」

魏衍和瘦猴老人面面相覷,樊莞爾因為出身鏡心齋,知道一些內幕。

老廚子丟了一顆炒黃豆到嘴裏:「天底下只剩下美食不曾辜負了,要是連這個還要奪走,那我就……就只能去當個酒鬼了!」

老廚子不再多看樊莞爾,將半數炒黃豆一股腦丟入嘴中,拍拍手站起身:「謫仙人下凡歷練紅塵,一種是周肥和馮青白這般,早早自知來此人間所求為何,所以行事作風在我們眼中驚世駭俗,在他們看來卻是天經地義。不過這類謫仙人所求之物不會太深,還有就是你那鏡心齋的祖師童青青似乎在躲着什麼。

「第二種是陸舫這樣的,開竅比較晚,但是一定會在某個節骨眼上醒過來。

「再有一種只是我的猜測:他們一輩子都未完成心愿,故而始終無法清醒,渾渾噩噩,過完一世又一世,久而久之,家鄉成了故鄉,異鄉反而成了家鄉。這類人比較特殊,往往皮囊出彩,武學天賦很高,但在外人眼中,成就每次距離最高點都差了那麼一點。」

老廚子又盯着樊莞爾:「但是這類人有些時候身上難免會帶着『不合規矩』的味道,市井坊間的所謂『魔怔了』『鬼上身』,有一小撮就跟這個有些關係。你這小女娃兒近期有沒有覺得自己哪裏古怪?」

樊莞爾猶豫了一下,點頭道:「兩次。」

老廚子點點頭,笑眯眯道:「丁老魔厲害啊,人間無不可殺之人,人間無不可恕之人,已經不比當年那個瘋子差了,而且更加聰明,我看這次他多半要得償所願。俞真意要護著這方人間,在我看來,自然也厲害,可在某些人眼中,估計格局還是小了些。反而是一直被俞真意壓一頭的國師種秋,前些年獨自一人走遍四國山河和八方蠻夷之地,我看出息會比較大。」他嘆了口氣,「至於我嘛,說多做多錯就多,不聞不問等個死。以前還想着折騰一番,越到後來,看得越多,就越沒心氣了。這次亂局,丁老魔和俞真意是死對頭,有他們兩個盯着,這回只要是榜上的,沒誰逃得掉。我呢,謫仙人到底是什麼東西已經不好奇了,只想着能夠多活個二三十年就很滿足了,所以……」

老廚子驟然出手,雙指併攏作劍訣,刺穿了自己數個關鍵竅穴,頓時鮮血淋漓,一身落在俞真意或是「謫仙人」陳平安眼中近乎「合道」的氣息瞬間破功,從這個天下最頂尖的宗師一路下墜,淪為比瘦猴兒還遜色一籌的高手,主動退出這場風起雲湧的亂局。

老廚子臉色慘白,但是笑容釋然,問太子魏衍:「這麼大一座太子府,再養一個糟老頭子二三十年應該沒問題吧?當然,真有需要我出把力的時候,殿下也可以開口。」

魏衍點點頭:「先生只管在府上靜養,我絕不會隨意打攪先生的清修。」

牯牛山之巔,剛剛走到山腳又去而復還的周姝真拿着一封密信苦笑不已,遞給俞真意。俞真意接過之後,看了信上內容,皺眉問道:「怎麼回事?」

周姝真無奈道:「肯定是來自敬仰樓,但絕對不是我們敬仰樓的手筆。」

俞真意抬頭看了眼天幕。當站到足夠高的地方,神人觀山河,人間即是星星點點的壯觀景象,但是很難盯着某一個人仔細瞧。

俞真意對此深有體會。比如他眼中看得到狀元巷的丁老魔、陳平安、陸舫,三人光點尤為刺眼。更遠處,比如有金剛寺兩點、太子府四點,其中最亮的一點驟然黯淡下去。

這種遠觀無須消耗俞真意積攢多年的靈氣,可如果俞真意想要仔細「近看」某一人,就要付出不小的代價。

狀元巷附近那棟宅子,頭戴銀色蓮花冠的丁嬰突然收到一封來自敬仰樓的密信。

看到末尾處,他眼睛一亮:還有這等好事?便是他都有些心動了。

他瞥了眼曹晴朗,嘖嘖道:「小娃兒,你倒是好運道!」

至於那個外鄉人,絕對是被誰狠狠坑了一把,不然絕對不至於惹來這麼大的打壓。

在丁嬰所知的歷史上,每一次甲子之期,幾乎沒有過這樣光明正大的插手,沒有哪位謫仙人被如此敲打。

不管各自初衷為何,圍剿陳平安的幾撥人,七個大名鼎鼎的江湖高手,其中粉金剛馬宣、琵琶女、魔教鴉兒已經折在了這條街上。

以遊俠身份闖蕩天下的馮青白是個瘋子,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破牆偷襲,沒能一劍刺殺陳平安,反倒是賠上了鴉兒的大半條命。那個有望以女子身份繼承魔教教主之位的木屐美人至今還沒能翻轉過身,一側臉頰貼在冰涼街面上,一隻纖纖玉手的秀美指甲輕輕滑動着青石,視線對着簪花郎周仕,眼神充滿了痛苦和哀求。之前雖是戲言,要周仕答應不許她死在這邊,可他終究是答應了的,為何遲遲不願出手?

簪花郎周仕沒有任何愧疚,甚至還與她對視了一眼,微笑致意。

陸舫始終沒有出手,神出鬼沒的錢塘已經跟陳平安交過手,沒有佔到半點便宜。

周仕手持那串猩紅色念珠輕輕捻轉:「現在站着的人就數我周仕最拖後腿,但是接下來我保證會竭盡全力對付此人。陸先生、笑臉兒、馮青白,我們今天能否拋開成見,一致對敵?」

錢塘笑臉瘮人,點點頭:「不管最後是誰宰了此人,我只要他身上的一樣本事——那門縮地成寸的仙術,如果拿不到,報酬另算。」

馮青白眼神炙熱地望向陳平安:「殺他的最後一劍必須由我來出,至於他身上的所有家當,我一件不取,斬殺謫仙人之後的那件法寶我一樣可以交出來,由你們決定怎麼分贓。」

周仕看了眼奄奄一息的鴉兒,笑道:「我只要她。」

陸舫一錘定音:「那就這麼說定了。」

馮青白橫劍身前,手指彎曲,輕輕彈劍擊身,笑容玩味:「陸劍仙,您老人家可別再袖手旁觀了,小心偷雞不成蝕把米,最後咱們一個個成了此人的武道磨刀石。你作為咱們這邊最拿得出手的高手,若還是藏藏掖掖,拿我們的性命去試探深淺,我可不樂意伺候,大不了就不攪和這一攤,你們愛咋咋的。」

陸舫笑道:「只管放心。」說完這句話,手心抵住劍柄的鳥瞰峰劍仙以握拳之姿將那把「大椿」連劍帶鞘一起拔出了地面。

仙家術士曾在書中記載,上古有樹名為大椿,八千年為春,八千年為秋,結實之後,凡人食之可舉霞飛升。

陳平安一直在默默蓄勢,而且也要適應沒了金醴法袍束縛后的狀態。

崔姓老人傳授的拳法當中,雲蒸大澤式或是鐵騎鑿陣式還好說,無非是出拳輕重有別。可像神人擂鼓式這種拳架,差之毫厘謬以千里,而且需要時刻提防那個陸舫,陳平安必須拿捏好每一拳的分寸。這是陳平安自習武以來的拳法巔峰,體魄、神魂和精氣皆是如此。

「來了,小心。」陸舫微笑提醒眾人,「也真是的,動手之前都不打聲招呼,太沒有宗師氣度了。」與此同時,手腕擰轉,陸舫第一次正兒八經握住劍柄。由於他一身劍氣過於充沛,哪怕有意壓制收斂,仍是不斷向外傾瀉,使得一身衣衫無風而飄蕩,尤其是握劍那隻手的袖管,劍氣充盈,鼓盪不已,袖口大開,裏邊竟然傳出絲絲縷縷的嘶鳴聲。

剎那之間,錢塘心弦緊繃,二話不說,使了偶然所得的那部仙家殘本秘術,以玄之又玄的奇門遁甲,由震位瞬間轉移到了坎位。只是不等他查看陳平安身形,拳罡已至身前,撲面而來,臉上一陣刺痛。

一抹劍光突兀地橫在他的頭顱與拳罡之間,鋒銳無匹的劍刃橫放,落在他的眼中,就像眼前擺放着一根雪白絲線。

那一拳被劍刃所阻,為錢塘迎來一絲迴旋餘地,幾次身形消逝,一退再退,好不容易才擺脫那份令人窒息的壓迫感。

錢塘自出道以來,馳騁江湖三十年,原本最喜歡與外家拳宗師對敵。他進退自如,逗弄那些輾轉騰挪略顯遲鈍的所謂宗師如遛狗一般,這也是他「難纏鬼」綽號的由來,數位以橫煉功夫著稱於世的老傢伙硬生生被鬼魅出沒的他活活耗死。這是他第一次碰到比自己還能跑的拳法高手。他心知馮青白救得了自己一次、兩次,未必會有第三次,便不再留後手,退轉躲避間,雙手隱藏於大袖之中,指縫之間俱是小巧玲瓏卻刀光森寒的無柄飛刀,刀鋒之上塗抹了幽綠劇毒鈎吻,最能破解武人罡氣。

離著陳平安五六丈外,錢塘見馮青白一劍為自己解圍后也付出了代價,被那人死死盯上,三兩回合之後,馮青白就落了下風,被一腿橫掃砸中肩頭,砰然橫飛出去。

一襲白袍如影隨形,一條胳膊頹然下垂的馮青白顯然處境不妙。

投桃報李,錢塘袖中飛刀迭出。

那人也真是個怪物,此次出拳,每一步都顯得十分輕描淡寫,踩在街面上,別說是粉金剛馬宣請神后那種腳裂磚石的氣勢,錢塘簡直要以為那人的靴子根本就沒有觸及地面。他也沒奢望六把鈎吻能夠刺中那人,只是為了給馮青白贏得一絲喘息機會。

馮青白咧嘴一笑,五指張開,竟是鬆開了那把長劍。

一名劍客,棄劍不用?錢塘看得心裏一陣發虛:難道十年間從北向南差不多一人仗劍殺穿半個武林的遊俠馮青白就只有這點斤兩?

馮青白的長劍沒有墜地,沒了主人駕馭卻劍身微顫,漾起陣陣漣漪,然後驟然緊繃,懸停在空中,劍尖翹起,直指那一襲白袍,一閃而逝。

馮青白抖了抖左邊肩頭,被鞭腿掃中,一陣刺骨之痛,不過不礙事。

他的右手則雙指併攏作劍訣。在這方狹窄壓抑的小天地,劍修神通無法施展,但是相對下乘的馭劍術,馮青白已經可以耍得爐火純青。

馮青白這次下來,是為了「淬劍」,以一切方法,儘可能淬鍊劍意和劍心。

攻守轉換。街道之上,一團白雪,一抹白虹。

簪花郎周仕先是小心翼翼將鴉兒扶起,讓她靠坐在一側牆根下,免得她莫名其妙就死在交手雙方的劍氣拳罡之下。

馮青白穿透她後背心的那一劍真是凌厲狠辣,竟是直接打爛了鴉兒的丹田牽連。不但如此,還有一縷劍氣滯留在她體內,使得她無法運氣療傷,如果沒有高人相救,幫她剝離出那縷劍氣,她就只能等死了,哪怕是金剛寺的療傷聖葯一樣毫無裨益。

周仕當然沒有在大戰之際跟她卿卿我我,蹲在牆根陰影中,拇指微微加重力道,那串纏繞拳頭的念珠被推出去一顆。猩紅色的珠子沒有隨意滾落,在青石板街面上彈了兩次就憑空消失。

周仕不斷將念珠散出去。這是他爹周肥交給他的一件護身符,說是運用得當的話,面對天下「上十人」可以保命,面對「下十人」則能殺敵。當然,那位春潮宮宮主也叮囑過周仕,遇上丁嬰和俞真意,能跑就跑,跑不掉就下跪磕頭求饒,不丟人。

馮青白閑庭信步,緩緩走動,以酣暢淋漓的馭劍術追殺那一襲白袍,陳平安幾次想要擺脫,仍是被風馳電掣的飛劍纏上。飛劍之快,讓人只能看到劍光流轉。

錢塘不敢畫蛇添足,默默在遠處調整呼吸,見到這一幕,既鬆了口氣,也有些悚然:若是自己遇上馮青白,該如何應對?

那一襲如雪花翻滾的白袍突然停下,伸手握住了飛劍的劍柄。

馮青白怡然不懼:「哪有這麼簡單的事情,你肯定抓不住的……」

不等馮青白把話說完,陳平安右手握住劍柄,左手一記手刀砍在劍身之上。

劍身並未折斷,但是劍尖那端高高翹起,彎出了一個巨大弧度。

馮青白雙指劍訣微頓,陳平安亦是雙指併攏,在劍身之上迅速一抹,剛好撫平長劍。橫劍在身前,然後鬆開了握劍五指。

馮青白在愣神之際被人拎住后領往後一拽,丟出十數丈,劍尖只差絲毫就要戳破他的心口。

陳平安雙指微動,飛劍掠回,縈繞身體四周,如小鳥依人。

劍師馭劍,我也會的。

馮青白不但被奪了兵器,還差點被人家以馭劍手法戳穿心口,非但沒有覺得受了奇恥大辱,勃然大怒,反而眼神泛起異彩,覺得總算「有那麼點意思」了。

江湖規矩還是要講一講的,馮青白被陸舫所救,站在這位大名鼎鼎的「半個劍仙」身後,道了一聲謝。

望着這個劍氣滿袖的瀟灑背影,馮青白有些羨慕。自己不過是仗着家世和師門才有今天這番光景,雖說本身天賦不俗,卻還當不起「不世出」「百年一遇」這類美譽。

陸舫不同。他這種人,在任何一座天下都會是最拔尖的用劍之人。

背對馮青白的陸舫笑了笑:「不用客氣,你要是願意的話,我可以繼續幫你壓陣,前提是你有膽子奪回那把劍。」

馮青白伸手揉了揉左邊的肩頭,有些無奈,搖頭道:「在上邊自然不難,可惜在這裏,那把劍我是註定搶不回來了。」

陸舫點點頭:「那你接下來可以就近觀戰。」

馮青白會心笑道:「山高水長,將來必有回報。」

他這趟下來,耗費師門一份天大人情,幫自己輕舟直下萬重山,做了十來年開竅自知的謫仙人,舍了劍修身份,竊據一副底子尚可的皮囊,再以一名純粹武夫的江湖劍客身份從頭來過,挑戰各路高手。裨益,有,但還遠不到師父所謂的「由遠及近」。

下來之前,馮青白與師父有過一番促膝長談,劍修除了佩劍,更有本命飛劍,是為遠,哪怕隔着數十丈千百丈,仍能殺人於無形;江湖劍客講求一個「三尺之內我無敵」,是近。所以馮青白是要從近處悟劍道。好在看那白袍劍客和陸舫出劍也是一場修行。

馮青白這份眼界和心性還是有的,至於今日勝負,他並不放在心上。

事實上,絕大部分謫仙人都不是沖着「無敵」「全勝」來到這處人間的,更多還是跟個人的心境關隘有關。

鴉兒癱坐在牆根,大汗淋漓,堪堪止住了鮮血泉涌的慘狀而已,她甚至不敢低頭去看那處傷口。

那個被砸得嵌入牆壁的琵琶女滿臉血污,一番掙扎,好不容易才摔落在地,背靠着牆壁,一點點借力站起,看了眼心愛的琵琶。一同行走江湖這麼多年,它竟成了破爛兒。實在是無力去拿起,她看也不看街上的戰況,一手按在牆壁上,蹣跚前行。她的臉色慘白得可怕,像是要去一個必須要去的地方。

馬宣尚未清醒過來,也有可能這輩子都沒機會了。

周仕額頭滲出一層細密的汗水,僅是眼角餘光瞥見那白袍劍客馭劍就讓他心頭如壓巨石,幾乎要喘不過氣來。

催動那些珠子落地紮根並不輕鬆,需要先截斷、撈取一縷體內氣機,小心翼翼灌入珠子,然後按照父親私下傳授的仙家陣圖,以命名為「屠龍」的手段,將珠子好似擺放棋子一般擺出一個棋勢才算大功告成。在此期間,一步差不得,每一顆珠子都蘊含着父親從四處搜刮、收集而來的「仙氣」。父親曾經讓他手持神兵利器隨便出手,可他如何都傷不到珠子分毫。這次跟隨父親一起來到南苑國京城,總以為穩操勝券,是以多是湊熱鬧的心態,覺得只要躲在父親和丁老魔身後坐山觀虎鬥,看別人的生生死死就行了。但是丁嬰不按常理行事,逼得他不得不陪着鴉兒一起親身涉險。

父親死了,猶有轉機。可他周仕死了,再想還魂,以原原本本的周仕重返人間,實在是難如登天。而且以父親的脾氣,他周仕只要夭折在半路,可能連自己的屍體都懶得多看一眼,絕對不會多花一絲一毫的心思。

陳平安之所以沒有乘勝追擊,除了陸舫從中作梗之外,還是在熟悉那把長劍的重量以及它各種飛掠軌跡所需的真氣分量——越精準越好。劍師馭劍,所謂的如臂指使,只是剛剛跨過門檻,更重要的是躋身一種「靈犀」的境界。這是一種模仿劍修駕馭本命飛劍的偽境,就像粗劣的摹本拓本。不過贗品也有真意,一樣大有學問。

陸舫其實一直在猶豫,因為丁老魔就在附近。一旦選擇全力對付白袍劍客,就很容易被性情乖張的丁嬰暴起行兇。丁嬰出手可從來不管什麼規矩和身份,說不定對付一個瞧不順眼的末流武夫都會傾力一拳。再者,陸舫擔心簪花郎周仕的安危。

就在此時,陸舫和陳平安幾乎同時望向同一個地方。那裏有一個身材高瘦的青衫老儒士,行走間氣度非凡,分明就是這個天下屈指可數的山巔宗師。他卻沒有插手陳平安與陸舫的對峙,而是由街道轉入巷弄,去了陳平安暫住的那處院子。

國師種秋,對上了丁嬰。

若說世間誰敢以雙拳硬撼丁老魔,並且還能夠打得蕩氣迴腸,死戰不退,不是隱約之間高出武學範疇一個層次的神仙俞真意,更不是他鳥瞰峰陸舫,而是種秋,只有種秋。

如此一來,陸舫便真正沒了顧忌。他緩緩拔劍出鞘,大椿每出鞘一寸,世間便多出一寸璀璨光彩,刺眼奪目,連錢塘都要眯起眼。然而一直縮在板凳上恨不得所有人都見不到她的枯瘦小女孩反而瞪大了眼睛,仔細凝望着劍光從一寸蔓延到兩寸,滿臉淚水都沒退縮,直到大椿出鞘一半才猛然轉過頭,感覺像是要瞎了一樣,哪怕閉上了眼睛,「眼前」仍是雪白一片。她伸出瘦如雞爪的小手輕輕擦拭臉龐。

她之所以會盯着那人拔劍,只是純粹覺得那份景象很好看,很想要一把抓在手心。

她每次大清早走在香氣瀰漫的攤子旁邊,眼饞加嘴饞地看着那些籠屜里的各色美食,想要搶了就跑,找個地方躲起來,吃飽了就扔,最好別人都吃不上,一個個餓死拉倒。

種秋來到宅子外邊,院門沒關,他徑直走入其中。

丁嬰見着了這位被譽為「天下第一手」,將外家拳練到極致的武人,微笑道:「一別六十年,這麼算來,種秋,你今年七十幾了?」

種秋看了眼窗戶上的景象以及偏房內的動靜,皺了皺眉頭。

丁嬰站在台階上,對於種秋的一言不發沒有半點惱火,仍是主動開口:「當年你不信我說的,現在相信了吧?」

丁嬰看遍天下,百年江湖,入得法眼之人屈指可數,種秋就是之一。

世人都高看俞真意,覺得南苑國國師種秋高則高矣,比起離了山頂入雲海的神仙中人俞真意仍是要稍遜一籌。可丁嬰卻從來看不起俞真意,唯獨對種秋讚賞有加。

六十年前的南苑國亂戰,丁嬰從頭到尾都是局中人,俞真意和種秋當時都只是渾水摸魚偶得機緣的少年而已。大戰落幕後,丁嬰曾經偶遇形影不離的兩人,揚言種秋以後必是一方宗師。

種秋問了丁嬰兩個問題:

「你到底要做什麼?」

「我們在做什麼?」

「坐下聊吧。」丁嬰坐在小板凳上,隨手一揮袖,將另外一張小板凳飄在種秋身旁。

種秋落座后,丁嬰緩緩道:「回答你這兩個問題之前,我先問一句,你知道自己身處何方嗎?」

種秋神色肅穆:「天外有天,我是知道的。」

丁嬰笑着點頭:「比起你們從秘檔上尋找謫仙人的蛛絲馬跡,我要更直接一些,六十年間親手殺了好些謫仙人,有些已經開竅,有些尚未夢醒,從他們嘴裏問出不少事情。」他跺了跺腳,「咱們這兒叫藕花福地,是七十二福地之一。四國疆域,加上那些尚未開荒的版圖,我們覺得很大了,謫仙人們卻覺得太小。依照他們的說法,咱們這藕花福地只能算是一塊中等福地。他們勘定福地的等級,除了最主要的靈氣充沛程度,人口數量也很重要。藕花福地其實地域並不廣闊,但是這片土地上武學英才輩出,一向是謫仙人歷練心境的絕佳之地。」

種秋雖然追求真相多年,早有揣測,可親耳聽到丁嬰道破天機,古井無波的宗師心境也起了變化,臉上還有些怒意。直到這一刻,才開始理解俞真意的那份壓力。

因為修行了仙家術法,除了丁嬰之外,俞真意比誰都站得高、看得遠,所以他對江湖紛爭,甚至是四國廟堂的風雲變幻懷有一種外人無法想像的漠然。

丁嬰笑道:「不過這塊藕花福地真正奇怪的地方,還是因為一個……」說到這裏,他啞然失笑,抬頭望天,「人?仙人?」

他繼續道:「據說想要進入咱們這兒,比起其他福地要難很多,得看那個傢伙的心情,或者說眼緣。在那些所謂謫仙人的家鄉,相對於一個叫玉圭宗的宗門所掌握的雲窟福地,桐葉洲這塊藕花福地名聲不顯,很少有事迹傳出。如果說周肥、陸舫之流是外放地方為官的世家子弟,他們的仕途一步步按部就班,那麼更多的是一些誤闖進來的傢伙,能否出去,只看運氣了。」

種秋指了指天空:「如此說來,那個天外天,是叫桐葉洲?」

丁嬰笑容玩味:「誰跟你說一定在咱們頭頂上邊的?」

種秋沉思不語。

丁嬰難得遇上值得自己開口說話的人物,非但沒有天下第一人的宗師架子,世人以為的桀驁無匹也半點看不出來,反倒像是一個耐心極好的老夫子在為學生傳道授業解惑:「現在可以回答你第二個問題了。我們在做什麼?每六十年,登了榜並且活到最後的十大高手就可以被那個傢伙相中離開此地,並且之後人人有大機緣——上等以完整肉身和魂魄共同飛升,下等只得以魂魄去往別處。」

種秋問道:「所以敬仰樓就算挖地三尺也要找出真正的天下十大高手,點評上榜,以免有人瞞天過海、矇混過關?除此之外,又為了防止有人躲藏太深,就故意添加了那些能夠讓修為暴漲的福緣之物,以及斬殺謫仙人就能夠獲得一件神兵的規矩,為的就是促使前二十人聚集起來自相殘殺?」

「關於那個興風作浪的敬仰樓,內幕重重,比你我想的都要更深不見底。沒有敬仰樓每二十年一次的『敲打』,天下不會這麼亂。」丁嬰呵呵笑道,「但是,其間其實是有漏洞可鑽的。」

種秋不愧是南苑國國師,一點就透:「強者愈強,抱團取暖,爭取合力行事,最後瓜分利益。不說以往,就說這一次,俞真意正是如此行事,不分正邪,儘可能拉攏前二十的高手,為的就是針對你丁嬰,同時圍剿謫仙人。」

說到這裏,種秋又皺了皺眉頭,望向丁嬰,似有不解。

丁嬰哈哈大笑:「你想得沒有錯,真正最穩妥的方式,是前十之人識趣一點,早早向我靠攏,尋求庇護,只要我脫離魔教,行事公道,兢兢業業,為整個天下訂立好規矩,然後有望登榜之人,大家各憑本事和天賦,最終再由我來評點你種秋排第幾,他俞真意有沒有進前三,那麼最少這六十年內,天下太平,哪裏需要打得腦漿四濺,相互切磋就行了。」

種秋仔細思量,確定並非是丁嬰大放厥詞。

丁嬰以手指輕輕敲擊膝蓋,顯得格外悠哉閑適:「但是我覺得這樣沒有意思。」

種秋再問了相同的問題:「你到底要做什麼?」

丁嬰擺擺手,依舊沒有回答這個問題,而是轉移了話題:「你只需要知道,這次形勢有變,沒有什麼十人不十人了,活到最後的飛升三人能夠分別從這個天下帶走五人、三人和一人就可以了。」他加重語氣,「是任意三人。」

種秋神色如常。

丁嬰扯了扯嘴角:「死人都可以,只要是在歷史上真實出現過的,都行。若是選了那些死人,他們會活過來,靈智恢復正常,卻偏偏會成為忠心耿耿的傀儡。你說,是不是很有趣?」

種秋腦海中立即浮現出數人:南苑國的開國皇帝魏羨,槍術通神,被譽為千年以降陷陣第一;創立魔教的盧白象,近五百年來凶名最盛的魔道魁首;能夠讓俞真意都崇拜不已的劍仙隋右邊;丁嬰之前的天下第一人,那個徹頭徹尾的瘋子朱斂。

這些人,都曾是當之無愧的第一人,但是無一例外,有據可查地死在了人間:魏羨老死於一百二十歲;盧白象死於一場數十位頂尖高手的圍殺;隋右邊死於眾目睽睽之下的御劍飛升途中,無數人親眼看到她墜落回人間的過程,血肉消融,灰飛煙滅;重傷后的朱斂則死在了丁嬰手上,那頂銀色蓮花冠也是從朱斂腦袋上摘下來的。

種秋問道:「為什麼?」

丁嬰笑道:「你問我,我去問誰?」

種秋直視丁嬰眼睛:「你、周肥、陸舫,就已經有三人了。」

丁嬰笑了:「所以你現在有兩個選擇:去宰掉陸舫,或是聯手俞真意嘗試着殺我。」

種秋默不作聲。

丁嬰玩味道:「不過我勸你可以再等等,說不定陸舫不用你殺。」

種秋問道:「如果你要離開,會帶走哪三個人?」

丁嬰指了指站在灶房門口的曹晴朗:「如果我要走,只會帶走他。」

種秋瞥了眼那個孩子,疑惑道:「資質並不算出眾。」

丁嬰一笑置之。

沒了約束的陸舫遞出第一劍。一劍過後,從陸舫站立位置到這條大街的盡頭,被劈開了一道半丈高的極長溝壑。別說是鴉兒、周仕這樣土生土長的傢伙,就是馮青白都看得目瞪口呆,恍若置身於家鄉桐葉洲。

笑臉兒錢塘的笑臉更加生動。背靠大樹好乘涼,早年因緣際會,跟最落魄時候的陸舫成為朋友。當時他是熱血上頭,便陪着他一起去了春潮宮,在當時的情形下,算是陪陸舫一起慷慨赴死了。然後陸舫在山腳敲暈了他,獨自登山挑戰周肥,等到他清醒過來,陸舫就坐在他身邊,不再是那個成天借酒澆愁的失意人。

在那之後很多年,陸舫的鳥瞰峰就只有錢塘一人能夠登臨,並且活着下山。

周仕最是無奈,自己辛辛苦苦佈下的陣法,豈不是毫無用武之地?

美中不足的是,那個年紀輕輕的白袍劍客竟然跑了。在陸舫出劍的瞬間,好像就已經確定擋不住這一劍的浩蕩威勢,橫移出去,然後直接撞開牆壁,就那麼消逝不見。

陸舫環顧四周,不覺得那人已經退去。

看似隨意一劍斬去,將那堵牆壁當場劈出一扇大門來。

塵土飛揚,依稀可見一襲白袍躲開了洪水般的劍氣,再次消失。

陸舫心知肚明,這麼持續下去,誰也傷不到誰,自己殺力勝過他,但是那人又躲得掉自己的每次出劍。

除非有人下定決心跟對方換命。比如陸舫收起大半劍氣給那人近身的機會,又或者那人願意豪賭一場,扛住陸舫殺敵、護身的兩劍,然後一拳打死陸舫。

陸舫一劍上揚,空中出現一道巨大的弧月劍氣,呼嘯而去。

一襲白袍匆忙放棄前沖,迅猛下墜才躲過那道劍氣。

陸舫一步飄掠上了牆頭。那人幾次躲避,陸舫都不曾見到馮青白的那把佩劍,有些古怪。他只看到那人站在遠處一座屋頂翹檐上,大袖微晃,加上腰間那隻硃紅色的酒葫蘆,不單單是看着飄然出塵那麼簡單,一身渾厚拳意與天地合,拳意重且清,極為不易。便是在桐葉洲都大名鼎鼎的陸舫也不得不承認,這個一身武學駁雜的年輕謫仙人只要能夠活着離開藕花福地,未來成就一定不低。

一根釣竿釣不上魚,那就換一種法子,廣撒漁網好了。陸舫抬臂抖了一個劍花,除去手中握的那一把,他身前還懸停了三十六把一模一樣的名劍大椿,如步卒結陣,井然有序,戒備森嚴。

一把把長劍緩緩向前,然後驟然加速,破空而去。

陳平安在一座座屋頂上空飛奔,輾轉騰挪,一道道化為白虹的劍氣如附骨之疽在他四周先後炸裂開來。

陸舫駕馭三十六把劍氣大椿,以為弩箭使喚,並且只要陳平安拉開距離,他就會適當往前推進,始終讓兩人保持在三十丈距離內,不給陳平安一鼓作氣衝到身前的機會。陸舫當然是為了殺陳平安而出劍,不是為了玩貓抓老鼠的遊戲。陳平安什麼時候可以欺身靠近,什麼時候會誤以為能夠一拳分出勝負,陸舫都會設置好陷阱。

只是不等三十六劍用完,陳平安就開始向陸舫奔來,輕靈腳步左踩右點,不走直線。陸舫微微訝異,心中冷笑:這就來了?他五指微動,最後六把飛劍驀然散開,在空中畫弧,最終劍尖匯聚在某一個點上。那個地方,剛好是那人出拳的必經之地。

一閃而過,六把飛劍在陳平安身後轟然炸在一起,聲勢浩大。

果然還能更快。陸舫沒有半點驚訝,更沒有絲毫慌張,手中真正的大椿橫掃,劍氣凝聚一線。

這一劍彷彿直接將南苑國京城分出了上下兩層,陳平安不退反進,一往無前,一拳劈向那道劍光。

鮮血在身前濺射開來,陸舫眼神淡然,一劍劈下。先分上下,再分左右。

只是陸舫在一瞬間,完全是憑藉本能踩踏屋頂,頭頂一把飛劍從陸舫先前的身後飛向陳平安。

陸舫心有餘悸。馮青白的那把佩劍肯定一直就被留在牆壁附近,看似莽撞地撞開橫掃一劍根本不是為了出拳,而是要耍一手劍師馭劍,首尾夾擊。

陳平安伸手握住長劍。只差一點,就能夠給那陸舫來一個透心涼。但他並無什麼遺憾神色,心中默念一聲:「去!」

陸舫心中駭然,來不及出聲提醒大街上的周仕,緊隨其後,丟出手中大椿去往牆壁那邊。他稍稍分神,用上了真正的馭劍術,以免再出紕漏,救人不成反殺人。

馮青白的佩劍穿過牆壁,剛好刺向周仕的後腦勺。

幾乎同時,陸舫的大椿微微傾斜釘入牆壁,從更高處撞向那把飛劍。

千鈞一髮之際,大椿狠狠撞在了飛劍之上,使得那把飛劍出現下墜,只是穿透了周仕的肩頭,巨大的貫穿力使得這位簪花郎踉蹌向前。

陸舫猛然抬頭,一襲白袍如流星墜落,從屋頂窟窿來到陸舫身前,一拳已至。

陸舫整個人被打得倒滑出去,撞碎了牆壁,第二拳又到——神人擂鼓式。

陸舫在這一條直線上結結實實吃了九拳神人擂鼓式,一路倒退,先前錢塘和陳平安都站過的牆壁也給陸舫後背撞得稀巴爛。

陸舫試圖馭劍自救,但是發現根本不行,只能凝聚一身氣機竭力庇護體魄。而大椿畢竟只是這方天地的神兵利器,不是陸舫滯留在桐葉洲的本命飛劍。

第十拳陳平安毅然決然遞出,陸舫砰然撞開街道上的建築,與先前的琵琶女如出一轍,最終嵌入了牆壁之中,七竅流血,狼狽至極。

但是陳平安也為這次執意出拳付出了代價。

一人出現在他身側,一拳打在了他的太陽穴上。

如同被撞鐘敲在了頭顱上,陳平安倒飛出去十數丈之遠,半蹲在街道上,腳邊就是先前被陸舫劍氣裂開的溝壑。

那個出手打斷陳平安神人擂鼓式的傢伙,一襲儒士青衫,就站在那邊,一手負后,一手握拳在身前,氣定神閑。

陳平安轉頭吐出一口黑青色的淤血,伸手擦了擦嘴角。

剛好位於種秋和陳平安之間的枯瘦小女孩從頭到尾都蜷縮在牆根的小板凳上,她悄悄看了眼那個身穿白袍的傢伙,厲害是厲害,但這會兒就有些可憐了。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她發現那個給人一拳打得慘兮兮的傢伙緩緩站起身後,跟學塾先生一樣的老頭子對視的同時也在與自己對視,大概是說,別怕?

她明明知道自己的性命跟他掛了鈎,他一旦身死,自己多半也要死翹翹。可是她就是忍不住戾氣橫生,恨不得他下一刻就給那個老王八打死算了。

這種情緒,說不清道不明,就像當初她看到小木箱子裏的那個小雪人一樣。她那麼喜歡它,既然得不到,那就摔掉,毀掉,死掉。她覺得這沒有什麼不對的。

先後兩把飛劍破牆而至,重傷了剛好收回全部念珠的簪花郎周仕。緊接着,佔盡先機和上風的陸舫被一拳拳打回這條街道,最後一拳更是打得陸舫陷入牆壁。最後便是南苑國國師種秋前來收官,被譽為天下第一手的種秋一拳擊退陳平安,救下了已經沒有還手之力的陸舫。

馮青白藉機收回了自己的佩劍,不但如此,還曾試圖找機會將大椿還給陸舫。只是因為種秋的橫空出世,馮青白打消了念頭,以免畫蛇添足。他長長呼出一口氣,若是種秋這一拳打在自己太陽穴上,估計就要靠着師門花錢撈人了,否則就只能在藕花福地一次次轉世投胎,修道之人的根本不斷被消磨熔化,融入這方天地。天地為爐,萬物為銅,即是此理,而那個人的座下童子就是負責煽風點火之人。

那個人從來不現身,不願見世人,只有一個手持芭蕉扇的小道童具體負責整塊藕花福地的運轉,當然也與各方有資格接觸福地內幕的桐葉洲地仙打交道。馮青白下來之前,在祖師的帶領下見過那個童子,玉璞境的開山老祖都要對那個說話很沖的小傢伙持平輩之禮。

來到藕花福地短短十數年過後,已有恍若隔世之感。冥冥之中,馮青白生出一種直覺:自己這次砥礪大道劍心,多半到此為止了,運氣好的話,撐死了獲得一件法寶品秩的仙家重器。畢竟他現在戰力完整,反觀陸舫已經落幕,說不得道心都要受損,哪怕回到桐葉洲都是大麻煩。

謫仙人謫仙人,聽着很是美好,實則不然。只有推崇「人生不享福,與草木畜生何異」的周肥下來之後根本不涉修行根本,自然輕鬆愜意。可像馮青白、陸舫他們這些人就十分兇險了,前輩童青青哪怕已經貴為鏡心齋掌門,身為天下四大宗師之一,仍是東躲西藏了數十年,至今尚未露面,就是一個絕佳例子。

收斂雜亂思緒,馮青白開始復盤這場戰事,儘可能多琢磨出些門道。

他先前一直在遠遠觀摩這場巔峰廝殺,他山之石可以攻玉,這是修道路上的心境借勢,與佛家觀想之法有異曲同工之妙。

在馮青白眼中,藕花福地的山巔之戰其實比起桐葉洲的金丹、元嬰之爭並不遜色。白袍年輕人和陸舫的交手已是如此精彩,若是正邪雙方壓軸的丁嬰、俞真意最終出手,又是何等氣象?馮青白原本並不看好陳平安,因為陸舫是名動桐葉洲的劍仙坯子,已經在重重壓制之下,在靈氣稀薄的藕花福地逆流而上,另闢蹊徑,再次摸著了劍道門檻。陸舫的劍,遠攻近守,不在話下。

可是結果出人意料。破局的神仙手,在於那人竟然看出了陸舫必救周仕。

江湖傳聞,陸舫與周肥是不共戴天的死敵,陸舫還曾仗劍登山,在春潮宮跟陸舫有過生死戰,做不得假。

馮青白已經來到藕花福地十餘年,而那個年輕人才來不久,照理說應該對這個天下的山頂風光更加陌生才對。馮青白實在想不明白,一場交手,本該旁觀者清當局者迷,那個年輕人難道不單是以完整肉身、魂魄降下,還熟諳諸多內幕?故而才壞了規矩,被這裏的天道視為亂臣賊子,必須壓勝,除之而後快?

周仕整個肩頭都變得稀巴爛,所幸是外傷,他以周肥燒制的春潮宮療傷聖葯勉強止住了血,與鴉兒並排靠在牆根下,笑容慘淡道:「我已經儘力了。」

風流倜儻簪花郎,引來無數嬌娘盡羞赧,可惜此刻沒了風流,只有落魄。

鴉兒正在竭力以一門魔教秘法壓抑紊亂氣機,這是魔教三門之一垂花門的武學寶典,有枯樹開花之功效,傳聞是垂花門某一代門主誘騙了那一代鏡心齋的聖女,得以偷窺到半部《返璞真經》,真經能夠讓人返老還童,垂花門門主可謂天縱奇才,逆推真經化為己用,編撰了這部魔教秘典。但是後遺症巨大,使用之人雖然能夠強行壓下重傷,可是會迅速衰老,加快肉身腐朽,垂花門歷代梟雄只有在沒了退路的生死戰中才會使用此法。此時鴉兒臉色鐵青,鬢角竟然出現了絲絲白霜之色。

周仕嘆息一聲,若是遞過去一面銅鏡,最是自傲姿容的鴉兒姑娘會不會直接走火入魔?周仕不知是安慰她還是安慰自己:「放心吧,我爹很快就會趕來,到時候我安全了,你也不會死。」

遠處牆根下,有把破損的琵琶孤零零地躺在地上,它的主人已經不知所終,每隔一段路程,地上就會有點點滴滴的鮮血。

當陳平安站起身,手持長劍的馮青白、癱坐在地的周仕,還有前去查看陸舫傷勢的錢塘同時心裏一緊。

陸舫將自己從牆壁中「拔」出來,輕輕落地,身形不穩。錢塘想要伸手攙扶,陸舫搖搖頭,一伸手,將那把大椿駕馭回來。途中劍鞘合一,再次長劍拄地,陸舫一身在藕花福地可謂通天的深厚修為跌落谷底,十拳神人擂鼓式連綿不絕,打得體魄並不拔尖的陸舫差點魂飛魄散。他眼神晦暗,轉頭對錢塘道:「容我稍作休息,你陪我去喝酒。」

錢塘黯然點頭。一如初次相逢於江湖,又是那個失意人。

陸舫這次選擇率先出手,除了庇護周仕,更多是為了他錢塘。他不在天下二十人之列,來到南苑國京城之前,陸舫卻說要帶着他去家鄉看一看,去見一見真正的御風仙人。當時陸舫雖然言語平淡,可是那鳥瞰峰劍仙獨一份的飛揚意氣,錢塘就是瞎子都感受得到。

兩人一起離開這條街道。

陸舫離開之前,向種秋抱拳致謝,然後對周仕撂下一句「好自為之」。

到了那間婦人沽酒的酒肆,婦人見着了偷走那把劍的漢子,縱是他有一身精壯肌肉也不管用了,罵罵咧咧。陸舫好說歹說,她才拎了兩壺最差的酒水上桌,狠狠一摔,笑臉兒錢塘差點沒忍住一巴掌拍死這長舌婦。

陸舫從懷中摸出一支古樸小篪,遞給錢塘,沉聲道:「接下來二十年,可能要勞煩你做兩件辛苦事。一是隨身攜帶此物,找到我的轉世之身,若是靠近了我,小篪就會滾燙,讓你心生感應。二是尋找一把名為『朝元』的長劍,這件事不強求,說不定就會像這把大椿一樣成為別人的佩劍吧。」

錢塘一臉詫異。

「我意已決。」陸舫沒有解釋更多,「拿好小篪,喝過了這壺酒,趕緊離開南苑國。你留在這裏,只會讓我死得更快。」

錢塘從未見過如此鄭重其事的陸舫,只得仔細收好那支小篪,點頭答應下來。

喝過了悶酒,錢塘看了眼這位至交好友,陸舫只是淡然道:「如果真被你找到了我,什麼都不用管,尤其是不要刻意傳授我武學。」

「我記下了。」笑臉兒錢塘再也不笑了,嗓音帶着哭腔。

陸舫卻沒有什麼傷春悲秋之感,默默將錢塘送出酒肆后,轉頭望向一處,嗤笑道:「可以現身了,我這顆謫仙人的頭顱,憑本事拿去便是。」

拐角處走出一個身形佝僂的耄耋老人,邊走邊咳嗽,若是錢塘還留在陸舫身邊,一定會認得這個風吹即倒的老者就是老一輩天下十人之列的八臂神靈薛淵。他二十年前被擠出前十人,江河日下,只在後十人墊底,曾經被錢塘憑藉身法糾纏了一年,淪為江湖笑談。

陸舫心中嘆息,不承想自己在牯牛山一語成讖。

俞真意秘密聚集群雄,點名要圍剿丁嬰、周肥、童青青和馮青白四個謫仙人,陸舫當時還笑言算不算他一個。現在看來,答案很顯然,未必是俞真意初衷如此,但是眼見着陸舫重傷落敗,以俞真意的冷漠心性,自然不會錯過這個千載難逢的機會。

「鳥瞰峰劍仙淪落到這般田地,真是讓人心酸。如果不是親眼所見,老夫萬萬不敢相信。」薛淵咧嘴而笑,調侃着陸舫。他牙齒缺了好幾顆,緩緩走向酒肆。很難想像,這是種秋之前的天下外家拳第一人。

陸舫笑道:「俞真意倒是大方,捨得讓你來撿人頭。」

薛淵彎著腰,停在酒肆門口二十步外:「俞真人是當世神仙,又不是老夫這種凡夫俗子,可瞧不上這點機緣。再說了,陸大劍仙猶有三四分氣力,對付一個垂垂老矣的薛淵,還是有些勝算的嘛。」

陸舫冷笑道:「大劍仙?你見過?你配嗎?」

薛淵還是笑呵呵:「不配不配,陸大劍仙說什麼就是什麼。」

陸舫眼神充滿了譏諷。

薛淵對上了陸舫的視線,搖搖頭。隨着這位八臂神靈一抖背脊,如蛟龍抬頭,其氣勢渾然一變,這才是曾經躋身天下十人該有的宗師氣度!

薛淵臉色變得陰沉恐怖,勃然大怒,言語之間充滿了積怨和憤懣:「你們這些高高在上的謫仙人全部該死!對,就是你陸舫現在的這種眼神,哪怕明明掉毛鳳凰不如雞了,看待天下所有人還都是這樣,如同螻蟻一般!」

陸舫不置可否,不夠盡興。先前與那年輕人是如此,與趁人之危的薛淵捉對廝殺更是憋屈。

就在此時,剛剛撤了遮掩的薛淵宛如神靈降世,卻一瞬間身體僵硬,竟是給人在身後掐住了脖子,一點一點往上提,像是一條被打中七寸的蛇,連掙扎的動作都沒有,雙腳離地越來越高。那個偷襲他的傢伙嗓音溫醇,笑道:「視你們如螻蟻怎麼了,沒有錯啊,你們本來就是。」

咔嚓一聲,薛淵被扭斷脖子,給那人輕輕丟在一旁街上。

沽酒婦人尖聲大叫起來,酒肆客人嚷嚷着「殺人了殺人了」,頓作鳥獸散。

沒了薛淵阻擋視線,偷襲之人露出了真容——一個翩翩公子哥,正是從金剛寺趕來的周肥。

周肥手中還拎着一顆死不瞑目的頭顱,向前一拋,丟在了陸舫身前。頭顱滾動,鮮血淋漓,竟是笑臉兒錢塘。隨後,周肥又隨手丟出那支小篪。

陸舫緩緩蹲下身,輕輕在那顆腦袋的面容上一抹,讓好友閉上眼睛。他沒有去看周肥,也沒有撿起那支小篪,只是顫聲問道:「為什麼?」

周肥沉默片刻,答非所問:「什麼時候你陸舫成了一個拖泥帶水的廢物?來這裏是為了破情關,結果到頭來看破勘不破。這也就罷了,大不了無功而返,可你如今是拿不起,放不下。陸舫,你就算回了桐葉洲,別說躋身上五境,我堅信你連元嬰境都待不住!」周肥蹲下身,「你自己說說看,來這一遭,圖什麼?老子堂堂玉圭宗姜氏家主,陪你在這藕花福地耗費這麼多年光陰,又圖什麼?」

不知何時,佩劍大椿在陸舫腳邊安安靜靜擱著,加上一支小篪和一顆頭顱,都躺在這條街面上。周肥身後隔着一段距離站着那些傾國傾城的絕色美人,有人身段纖細如楊柳,有人體態豐盈像秋天的飽滿稻穀。

陸舫抬起頭:「怎麼不先去找周仕?」

周肥氣笑道:「兒子死了,再生便是。可你陸舫死在藕花福地,我難道再浪費六十年光陰?」

他站起身,招了招手,將一個風韻猶存的美婦人喊到身邊:「去,陪你這位當年最敬重仰慕的陸師兄喝喝酒,這麼多年沒見了,你們一定會有很多的話要講。」

婦人臉色發白,周肥拍了拍她的臉頰:「乖,聽話。」

地面一震,周肥身形消逝不見,那些女子也如振翅而飛的鳥雀紛紛掠空而去,衣袂飄飄,綵帶當空,這一幕旖旎風景,看得附近街道的行人如痴如醉。

陸舫站起身,對着那個面容陌生又熟悉的女子道:「坐下聊?」

婦人戰戰兢兢點點頭。

兩人對坐,酒肆老闆娘躲在櫃枱後邊蹲著,陸舫就自己去拿了兩壺酒。不等陸舫倒酒,在春潮宮待了多年,早已習慣了伺候人的婦人趕緊起身為陸舫斟酒,之後才給自己倒了一碗。

陸舫沒有看那張曾經令人心碎的容顏,只是瞥了眼那雙保養如少女的青蔥玉手,端起酒碗,笑了笑。

婦人微微鬆口氣,想了想,又起身去酒肆外邊的街上,幫陸舫取回了那支小篪和大椿劍,就連錢塘的頭顱也被她拿起,只是放在了另外一張桌上,落座后,這才嫣然一笑。

陸舫一手端著酒碗,轉頭望向空落落的街道,好像看到了一對天作之合的少年少女在追逐打鬧。

種秋眼中只有陳平安:「你我交手之時不會有人插手,所以你只管全心全意出拳。」

而後又補充了一句:「如果有人依然對你暗中出手,我種秋肯定拚死殺之,不管是丁嬰還是俞真意。」

陳平安抬起手背擦了擦嘴角血跡,胳膊上露出一道傷口,可見森森白骨。為了擋住陸舫那一劍,他雪白長袍的袖子被撕裂出一條大口子。這是金醴法袍第一次破損,雖說被禁錮了法寶功效,但是韌性還在,足可見陸舫劍術的上乘殺力。

種秋說完之後就開始向前走去,看似步伐緩慢,其實一步飄出兩三丈,而且沒有絲毫氣機波動。他是南苑國國師,更是書畫俱佳的名士。一字一句,必合規矩;一拳一腿,皆合法度。

登峰造極者,是為文聖人、武宗師。種秋兩者皆是。

丁嬰看輕天下武人,卻對種秋青眼相加,當然有其理由。

陳平安站在原地,紋絲不動。種秋的「閑庭信步」,讓他想起了當初丁嬰邁入白河寺大殿的場景。

落魄山竹樓的老人,那種無敵之姿,陳平安只可粗略意會幾分,實在是修為懸殊,雙方距離太遠,陳平安琢磨不透其中宗旨。

老人武道太高,雖然不是對陳平安拔苗助長,但是陳平安在躋身四境后的每一境攀爬,具體到每一步的行走,反而裨益不大。但是丁嬰和種秋這種天人合一的獨到意味,陳平安雖然第一次感觸不深,但第二次就有了嚼勁,嘗出了些許味道。

種秋就這樣簡簡單單地迎面而來,沒有粉金剛馬宣的氣勢洶洶,沒有笑臉兒錢塘的詭譎陰險,更沒有馮青白那刺殺一劍的一往無前和鋒芒畢露。

種秋不易察覺地雙肩微晃,他一襲青衫,肩頭的玄妙,如古松側畔行雲掠過。

種秋一拳至陳平安身前,沒有半點拳罡外泄,沒有風雷作響的巨大動靜。

由於種秋出拳太過古怪,陳平安破天荒出現片刻分心,猶豫是該以神人擂鼓式迎敵,爭取一錘定音,還是以從《劍術正經》中鎮神頭化用而來的一拳防禦。好在陳平安第一時間放棄了兩種選擇,身形倒滑出去,與此同時,憑藉本能抬起手臂,手掌遮在面門之前。

種秋一拳打在陳平安手心,點到即止,可陳平安卻被自己的手背狠狠拍在臉上,砰然倒飛出去,身形一擰,兩隻雪白大袖在空中翻搖,重新站定在三丈外。

種秋依然一手負后,淡然道:「分心可要不得。」

陳平安左手攥緊又鬆開,好似被雷劈中的手心酥麻感覺這才一掃而空。

種秋笑道:「你這傢伙也太聰明了,如果沒有這一試探,我都不敢確定你是不是左撇子。打那陸舫的十拳,你大概是可以確定陸舫必死無疑,所以其間故意左右拳互換,左六右四,想來是那會兒就開始準備下一場大戰了吧?」

陳平安沒有說話,種秋不以為意:「之所以拗著自己的心性與你說這些有的沒的,是因為先前為了救下陸舫,我那一拳很不厚道,所以剛才你分心,我是手下留情了的,並未痛下殺手,接下來,可就不跟你客氣了。」

種秋又轉頭對馮青白他們說道:「板凳上那個小丫頭,誰都不要動她,不然別怪我翻臉……」

陳平安轉瞬即至種秋身後,掄大臂,然後驟然抖小臂,一拳勁出如箭矢,打在種秋後腦勺上。

種秋一弓背,背脊如山嶽隆起,左右肋骨如蛟龍遊動,整個人竟是一步都沒有挪開,強吃了陳平安這勢大力沉的兇猛一拳。

陳平安因為沒有用上神人擂鼓式,拳架太大,聲勢就大,對付種秋這種功夫極深的大宗師,恐怕這一拳都要落空。

一名純粹武夫,功夫練得深厚了,便可以不見不聞,覺險而避,甚至可以在夢中殺死靠近床榻之人而不影響其酣睡。

陳平安只是尋常的傾力一拳,加上種秋出乎意料地做到了站定如山,如此一來,想要一拳得逞見好就收就難了。種秋反手一拳砸在陳平安肋部,打得陳平安橫飛出去。只是種秋第二拳被陳平安一腿踢中,種秋也沒了痛打落水狗的良機。

兩人再次分開站定。種秋扯了扯嘴角,原來是這位南苑國國師故意如此,為了彌補自己那偷襲一拳,當然亦是誘餌。

兩人幾乎同時對沖。經常是方寸之地,雙方拳頭要麼相互落空,要麼看似蜻蜓點水地互換一拳。

這場架,打得竟是無聲無息,與之前陳平安跟陸舫那一戰的驚天動地截然相反。周仕完全看不懂,馮青白略好一些,因為接觸過一些桐葉洲的武道宗師。

真正稱得上氣壯山河的一拳打在人身上,要像巨石投湖,以漣漪帶動外傷,激起內傷。種秋曾經只用一拳就打得一位橫煉宗師在病床上躺了數年之久,衣衫之下,肌膚如瓷器碎裂,更別提內里的五臟六腑。

板凳上的枯瘦小女孩聽到那個「學塾先生」的言語后如獲大赦,笑逐顏開,這會兒沒心沒肺地張牙舞爪,學着陳平安和種秋出拳。

終於分出第一次小勝負。陳平安被刁鑽一肘撇開自己拳頭,給種秋一掌推在胸口,身形躍過溝壑,撞在對面那堵牆壁上。他卻沒有像先前琵琶女、陸舫那樣一蹶不振,而是抖肩振衣,被後背撞碎的牆壁石塊嘩啦啦落下。陳平安正要有所動作,種秋一步跨過被陸舫一劍劃出的溝壑,出拳驀然變快了極多,一拳至,拳拳至,剎那之間就是十拳,左六右四,正是種秋模仿而來的神人擂鼓式拳架,就連左右手的出拳順序都一模一樣。更奇怪的是,種秋十拳過後,高牆依舊沒有徹底破開,陳平安依舊被困在牆中。他沒有束手待斃,太過熟悉神人擂鼓式,以及與種秋一番搏殺,大致清楚了出手路數,種秋十拳,有四拳被他出手擋住。可另六拳結結實實砸在身上后,陳平安嘴角滲出鮮血。尤其是最後一拳,打得陳平安的身軀彈了一彈。哪怕是第一次模仿別人拳架,可依舊出拳從容、章法有度的種秋正要以十拳再來一趟的瞬間,立即後退數步,再後退,掠過了溝壑。原來,在陳平安看似力竭的一刻,牆壁中的身軀微微反彈些許。就是那一瞬間,種秋如奓汗毛,念頭一緊,根本不用多想就主動放棄了大好形勢,選擇收手撤退。

種秋心中警惕異常:還是小覷了這個年輕人吃痛的本事,差點就著了道。

陳平安有些遺憾:只差毫釐,就能夠成功遞出一拳神人擂鼓式。

所以,種秋那好似贗品的十拳算是白吃了。

陳平安飄然落地后,緩緩走向那條溝壑。

種秋啞然失笑:我學你的拳架,你學我的步伐?

但隨即他又眯起了眼:他自己悟出的這個大拳架與拳法招式無關,而是練背如山嶽,肩頭如行雲流水,再到肘尖如鷹嘴兒,最後才到手和拳,一氣呵成,渾然一體。這樣的架子一旦搭起來,不斷打熬,就像山嶽紮根大地,對手一拳或是一劍,再兇悍再精妙,始終都是在與他的整個精氣神為敵。這樣一個被他私下命名為「峰頂」的得意拳架,哪怕是由著像八臂神靈薛淵這樣的外家拳大宗師瞪大眼睛旁觀偷師,看了一遍又一遍,恐怕也無法真正看出內在精髓。形似不難,可沒有幾年的潛心鑽研,神似休想,但是眼前這個年輕人竟然已經有了幾分自己拳架的神意!

兩人隔着一條溝壑,再次對峙。陳平安深吸一口氣,難得在與人廝殺的過程中主動開口說話:「你這個拳架,有名字嗎?」

種秋點頭笑道:「名為『峰頂』,悟出它來時我正是年輕氣盛的歲數,覺得練下去一定可以站在人間之巔,後來就懶得改了。我十個嫡傳弟子當中,絕大多數練了二三十年,結果還沒有你隨便看幾眼來得登堂入室,不愧是謫仙人。」

陳平安突然笑道:「我最早練的拳譜叫《撼山譜》。」

種秋笑道:「是我拳高眾山,還是你拳能撼山,試試看?」

種秋一步後撤,雙膝微蹲,一手高高抬起,手腕微微傾斜,手掌如攬物,一手握拳收在身前。哪怕靜止不動,他在這一刻依然讓整條街道的觀戰之人都感覺到了一股山雨欲來的窒息——這是天下第一手第一次正兒八經地擺出真正意義上的拳架。

陳平安心如止水。這趟在南苑國京城尋找那座觀道觀,逛盪了這麼久,以至於最後都能讓他心煩意亂,連拳和劍術都耽擱放下。其間很多人和事,看過了就只是看過了,但是有一些東西,當時並未上心,卻在對敵種秋之後,既是靈犀一動,更是厚積薄發。

剛在那棟宅子住下的時候,因為經常要路過鄰近的武館,陳平安閑來無事,就默默坐在無人察覺的陰影處,偷看那些市井百姓眼中的「練家子」「老把式」練拳。

教拳師傅是一個老人,被弟子們奉若神明,除了藏藏掖掖傳授站樁、步伐和拳架,也會數他當年闖蕩江湖的事迹壯舉。可在陳平安看來,老人的拳法當真不入流。那一次,陳平安很快就悄然離開。

後來尋找道觀沒有任何頭緒,又去了一趟武館,算是散心。當時老人一邊看着弟子們站樁,一邊雙手負后,嘴上說着很空泛的武學道理,什麼「一枝動百枝搖,咱們內家拳不聽音不看形,而是聽勁,到了這一步,才算到家了」,什麼「筋骨要松,皮毛要攻,曾經有人背後偷襲,我純粹是出乎本能,轉身一拳就出去了,打得他半死」,聽得陳平安有些好笑。

最後,老人做了件陳平安頭回見到的稀罕事,讓他第一次對老人刮目相看。

老人讓一個剛剛成為入室弟子的年輕人站定,然後讓兩人抓牢他的雙手,使得他雙臂繃緊拉直。又有兩人蹲在地上,死死抱住那人的雙腿膝蓋,之後老人開始正脊骨,不是捏肌肉的虛架子,而是由弟子的脖頸頸椎依次一路往下捋順,在江湖上,這叫拳不分內外的「校大龍」!最後,當老人按至尾閭,猝然以柔勁一按,弟子一驚,打個寒戰,渾身汗毛倒豎,根根立起如茂林。兩個拉直他胳膊的師兄晃了一晃,被他扯得踏出一步,而抱住雙腿的兩人只是身形微動而已。

老人有些失望,但是沒有說什麼。若是按住四肢的四人全部沒能穩住身形,才算習武良材。那個被「校大龍」的入室弟子資質尚可,卻肯定沒有大的前程。

陳平安當時看得津津有味,事後卻未深思。直到今天這一刻,莫名其妙給人堵在這邊,一場場接連不斷的廝殺,身陷重圍,幾乎是必死之境,陳平安驀然開了竅。

與陸舫為敵之前,他的拳法做到了收放自如,可是心境並未跟上。但是與種秋搏殺之後,心境也補了一補。尤其在學了種秋的大拳架,並且記起了「校大龍」后,陳平安便心弦一動,念頭一起,不由自主地以最初的撼山拳六步走樁徑直向前,拳意是收是放已經全然不在意,不知不覺中步步凌空。

練拳百萬之後的陳平安在走出第五步后,整條脊骨如同自行「校大龍」,發出一連串的黃豆崩裂聲響。種秋身形暴起向前,一拳遞出,要將那個氣勢暴漲的年輕人從溝壑上空打退回去!

如御風而行的陳平安亦是一拳遞出,兩人相距一臂,拳頭幾乎同時砸在對方胸口。

種秋一襲青衫凌亂飄蕩,瞬間消失在街道上,轟隆隆作響,若是有人在空中俯瞰南苑國京城,就會發現此地被撕開了一條長長的直線,而被一拳打退二十丈的種秋在好不容易止住後退勢頭后,雙腿已經深陷地面。

雖然只是身受輕傷,但種秋終究是輸了。

那一襲白袍,則站在街上那條溝壑旁邊,一步不曾後退。

如果只說這一座天下,種秋已經不算天下第一手了,而是一臂之內陳無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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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來·第二輯(8-14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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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誤入藕花深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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