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過鳥一聲如勸客

第三章 過鳥一聲如勸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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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過鳥一聲如勸客

窄窄的騎龍巷是一道斜坡,還有條長長的階梯,草頭鋪子就在台階底下,與壓歲鋪子一樣都是當年那個扎羊角辮小女孩石嘉春家的祖業。後來小丫頭沒有跟李寶瓶、李槐他們一起去往大隋書院求學,也沒有像董水井這樣留在小鎮,而是跟隨家族搬去了大驪京城,就將兩間鋪子賣了。後來在阮邛的幫忙下,輾轉到了陳平安手上。陳平安每次返鄉,還能見着董水井,石嘉春卻在當年那次分開后,再沒有見過了。

草頭鋪子最早在石家手上,售賣雜物,其中也擱放了許多老物件,算是驪珠洞天最早的一處當鋪了,後來搬遷的時候,石家揀選了些相對順眼的古董珍玩,半數留在了鋪子,由此可見,石家即便到了京城,也會是大戶人家。一開始陳平安得了鋪子后,尤其是知道那些物件很值錢后,還有些愧疚,良心不安,總想着不如乾脆關了鋪子,等哪天石家返回小鎮探親,就按照原價,將鋪子和裏邊的東西原封不動還給石家。只是當時阮秀沒答應,說買賣是買賣,人情是人情,陳平安雖然答應下來,可心裏邊總歸有個疙瘩。如今與人做慣了生意,便不作此想了,但是如果石家捨得臉皮,派人來討回鋪子,陳平安覺得也行,不會拒絕,只是以後雙方就談不上香火情了。當然,他陳平安的香火情,值得了幾個錢?

鋪子裏邊只有一個夥計在看顧生意,是個老婦人,性情淳樸,據說阮秀在鋪子當掌柜的時候,經常陪着嘮嗑。

陳平安自然認得婦人,出身杏花巷,按照小鎮攀扯來蔓延去的輩分,哪怕歲數差了將近四十歲,也只需要喊一聲陳姨,算不得什麼真正的親戚。

老婦人雖然上了歲數,但是做了一輩子的莊稼活,身體硬朗著呢。如今兒女都搬去了龍泉郡城,她去住了幾次,但那邊的宅子大,冷冷清清,連個吵架拌嘴的熟人都找不着,就硬是回了小鎮。兒女孝順,也沒轍,只是聽說兒媳有些閑話,嫌棄婆婆在這邊丟人現眼,說如今家裏都買了好幾個丫鬟,哪裏需要一大把年紀的婆婆,跑出來掙那幾枚銅錢,尤其是那個鋪子的掌柜,還是當年泥瓶巷最沒錢的一個晚輩。

陳平安帶着裴錢到了鋪子,一進門就喊了陳姨,問了身體如何,這些年莊稼地還種嗎,收成如何。

然後陳平安跟老婦人聊了好一會兒天,都是用小鎮方言。老婦人健談,聊到陳年舊事,再看着如今已經長大出息了的陳平安,情難自禁,眼眶濕潤,說陳平安娘親若是瞧見了如今的光景,該有多好,一輩子光顧著吃苦了,沒享著一天的福氣,最後一年,下個床都做不到,連那個冬天都沒能熬過去,老天爺不開眼啊。說到傷心處,老婦人又埋怨陳平安的爹,說人好又有什麼用,也是個作孽的,人說沒就沒了,連累媳婦和兒子苦了那麼多年。只是說到最後,老婦人輕輕拍了一下陳平安的手說:「也別怨你爹,就當是你們娘倆上輩子欠他的,這輩子還清了舊賬就好,是好事,說不定下輩子就該團圓,一塊兒享福了。」

陳平安乖乖陪着這位陳姨坐在長凳上,握著老婦人乾枯的手,聽着牢騷,不敢還嘴。

裴錢端了一張小板凳,坐在不遠處,輕輕嗑著瓜子,安安靜靜看着有些陌生的師父。

裴錢學各地言語都極快,龍泉郡的方言是熟稔的,所以兩人閑聊,裴錢都聽得懂。

師父好像與老人聊天,既傷心又開心。

而且裴錢也很奇怪,師父是一個多厲害的人啊,不管見着了誰,都幾乎不會如此……恭敬?好像絮絮叨叨的老婦人不管說什麼,都是對的,師父都會聽進去,一個字一句話,都會放在心頭。而且當下師父的心境,十分祥和。

其實在師父下山來到鋪子之前,裴錢覺得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只是師父要在落魄山練拳,她不好去打攪。所以她就待在壓歲鋪子那邊,踩在小板凳上發獃,一直悶悶不樂來着,實在提不起半點精氣神,像以往那般出去四處逛盪。一想到小鎮上那幾隻大白鵝,又該欺負過路人了,裴錢就更加火大。

因為前些天她聽到了小鎮市井許多的碎嘴閑話。

其實前些年,裴錢也聽到過,只是當時覺得自己是江湖人了,氣量該大些,便沒當場收拾他們,只是把哪天在哪裏,聽到了哪個小崽子龜孫兒老婆姨的哪些話,偷偷記在了一部小賬本上,悄悄藏在小竹箱的最底下。

可是最近當師父返回落魄山後,壞話尤其多。有不少吃飽了撐著竟然沒被撐死的閑漢子,還有約莫與師父同齡的早年相熟之人,以及一些長舌婦,多聚在街巷拐角處,一起嚼舌頭。多是關於發生在泥瓶巷的陳年舊事,以及陳平安當龍窯學徒的一些風言風語,喜歡將陳平安小時候的那些可憐事,拿來當笑話講。這都不算過分,還有些更噁心人的話語,將師父的朋友劉羨陽,鄰居宋集薪和婢女稚圭,以及顧璨娘親那個寡婦,甚至連阮秀姐姐都給拿出來編排是非。比如說師父當年是靠着對阮秀獻殷勤,才能夠有今天的風光,還說與顧璨娘親有一腿,所以才會經常給那個寡婦幫忙,經常向宋集薪借錢不還……太多了。

裴錢都牢牢記住了,每次返回壓歲鋪子,背着石柔,將壓箱底的賬本拿出來,落筆的時候,咬牙切齒,所以墨跡特別重。如果不是師父如今就在落魄山,裴錢早就出手了,管你是幾歲的小屁孩,還是幾十歲的婆姨老嫗!

後來石柔有天察覺到了端倪,便開解裴錢,說市井坊間也好,廟堂江湖也罷,有幾人是真正見得別人好的?有肯定有,卻少。當面見着了,奉承你,說你的好話,轉過頭去,在背地裏嚼舌頭,這是很正常的事情。

結果裴錢當時頂了一句:「說我無所謂,說我師父,不行!」

石柔覺得棘手,真怕裴錢哪天沒忍住,出手沒個輕重,就傷了人。所以這次陳平安來到鋪子,她其實想要將此事說一嘴,只是裴錢黏着自己師父,石柔暫時沒機會開口。

可是當裴錢今天見着了師父,聽着那個老婦人有些煩人的念叨,突然之間,生氣還是生氣,委屈還是委屈,不過沒那麼厲害了。尤其是裴錢又想起,有一年幫着師父給他爹娘墳頭去祭奠,走回小鎮的時候,半路遇見了這個老婦人,當裴錢回頭望去,老婦人好像就是在師父爹娘墳頭那邊站着,正彎腰將裝着糯米糕、熏豆腐的盤子放在墳前。

裴錢嗑著瓜子,咧嘴一笑。就不把糟心事說給師父聽了。

再就是以後平日裏對這位師父喊陳姨的老婆婆,要多些笑臉。

出了草頭鋪子,陳平安沒有直接把裴錢送回壓歲鋪子,而是帶着裴錢逛街,沿着騎龍巷那條台階,一直走上去,然後繞路,走過大街小巷,去了劉羨陽家的祖宅,開了門,陳平安拿起掃帚開始清掃。裴錢對這裏不陌生,當年在紅燭鎮分開時,師父給了她一串鑰匙,其中就有這兒的,讓她隔三岔五,就要跟着粉裙女童,一起來打掃一遍。那次離別,師父還專門叮囑她不許亂動屋子裏邊的東西,當時她還有些小傷心來着,便詢問粉裙女童有沒有被師父這般說過,粉裙女童一猶豫,裴錢就知道沒有了,便蹲坐在門檻上,惆悵了很久,由著粉裙女童獨自忙活去,裴錢說自己翻看了黃曆,今天她沒力氣。

今兒不一樣了,師父掃地,她不用翻黃曆看時辰,就曉得今兒有渾身的氣力,跑去灶房那邊,拎了水桶抹布,從還剩下些水的水缸那邊舀了水,幫着在屋子裏邊擦桌凳櫥窗。陳平安便笑着與裴錢說了許多故事,早年是怎麼跟劉羨陽上山下水,下套子抓野物,做彈弓、弓箭,摸魚逮鳥捕蛇,趣事多多。

裴錢在陳平安不說話的時候,閑來無事,就念叨一篇類似公序鄉約、治家祖訓的東西,朗朗上口,就連陳平安都不知道她是從哪兒學來的,而且背誦了下來。

「雞鳴即起,灑掃庭院,內外整潔。關鎖門戶,親自檢點,君子三省……一粥一飯,當思來之不易……器具質且潔,瓦罐勝金玉。施恩勿念,受恩莫忘。守分安命,順時聽天。」

陳平安聽着她的背誦聲,沒有多問,只是看着在那兒一邊勞作一邊搖頭晃腦的裴錢,滿臉笑容。

忙完之後,一大一小,一起坐在門檻上休息。

裴錢問道:「師父,你跟劉羨陽關係這麼好啊?」

陳平安點頭道:「那可不,師父當年就是劉羨陽的小跟班,後來還有個小鼻涕蟲,是師父屁股後頭的拖油瓶,我們三個,當年關係最好。」

裴錢轉頭看着瘦了許多的師父,猶豫了很久,還是輕聲問道:「師父,我是說如果啊,如果有人說你壞話,你會生氣嗎?」

陳平安笑道:「當面說我壞話,就不生氣。背後說我壞話……也不生氣。」

裴錢疑惑道:「師父啊,不都說泥菩薩也有三分火氣嗎?你咋就不生氣呢?」

陳平安拍了拍裴錢的小腦袋,笑道:「因為生氣沒有用啊。」

裴錢遞了一把瓜子給師父,陳平安接過手后,師徒二人一起嗑著瓜子。裴錢悶悶道:「那就由著別人說壞話嗎?師父,這不對啊。」

陳平安慵懶地坐在那兒,嗑著瓜子,望向前方,微笑道:「想聽大一點的道理,還是小一些的道理?」

裴錢笑道:「都想聽。」

陳平安點頭道:「那就先說一個大道理。既是說給你聽的,也是師父說給自己聽的,所以你暫時不懂也沒關係。怎麼說呢,我們每天說什麼話,做什麼事,真的就只是幾句話幾件事嗎?不是的,這些言語和事情,一條條線,聚攏在一起,就像西邊大山裏的溪澗,最後變成了龍鬚河、鐵符江。這條江河,就像是我們每個人最根本的立身之本,是一條藏在我們心裏邊的主要脈絡,會決定我們人生最大的悲歡離合、喜怒哀樂。這條脈絡長河,既可以容納很多魚蝦啊螃蟹啊,水草啊石頭啊,有些時候,會幹涸,但是有些時候又可能會發洪水,說不準,因為太多時候,我們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麼會變成這樣。所以你剛背誦的文章裏邊,說了君子三省,其實儒家還有一個說法,叫做『克己復禮』,師父後來閱讀文人筆札的時候,還看到有位在桐葉洲被譽為千古完人的大儒,專門打造了一塊匾額,題寫了『制怒』二字。我想如果做到了這些,心境上,就不會洪水滔天,遇橋沖橋,遇堤決堤,淹沒兩岸道路。」

裴錢問道:「那小的呢?」

陳平安笑道:「小道理啊,那就更簡單了。窮的時候,被人說是非,給人戳脊梁骨,也是沒法子的事情,唯有『忍』字可行,別給戳斷了就好。若是家境富裕了,自己日子過得好了,別人眼紅,還不許人家酸幾句?各回各家,日子過好的那戶人家,給人說幾句,祖蔭福氣,不減半點;窮的那家,說不定還要虧減了自家陰德,雪上加霜。你這麼一想,是不是就不生氣了?」

裴錢雙臂環胸,皺緊眉頭,使勁思考這個小道理,最後點點頭,道:「沒那麼生氣了,但氣還是氣的。」

陳平安笑道:「生氣是人之常情,但是生了氣,你不依仗本事動手打人,沒有以大錯對付別人的小錯,這就很好了。」

裴錢雀躍道:「師父,我聽了那麼多壞話,就沒有動手打人!一次都沒有!」

陳平安點頭道:「那師父對你口頭嘉獎一次。」

裴錢笑嘻嘻道:「師父,給幾枚銅錢,打賞一枚也行嘛。」

陳平安笑着搖頭,道:「那可不行。做事需要講究盈虧,做人可不能如此。你既然跟了我這麼個師父,就得吃這份苦頭。」

裴錢笑道:「這算什麼苦頭?」

陳平安轉頭望去,看到裴錢嗑完后的瓜子殼都放在一隻手心上,與自己如出一轍,自然而然。

陳平安將自己手心的瓜子殼倒在裴錢手心,說道:「總有一天,你會遇到一些人,只要你隨手將瓜子殼丟在小巷子的地上,就對你指指點點。這些人,分兩種,一種是出身世族豪門,從未在泥濘里摸爬滾打過,一種是你離開了騎龍巷而他們卻註定一輩子只能留在騎龍巷的人。你以後在江湖上,要更小心後者。因為前者是傲慢,後者卻是心壞。」

裴錢瞪大眼睛,一臉匪夷所思地問:「隨手丟把瓜子殼,還要被人罵?滿地的雞糞狗屎,不去罵?什麼世道!」

陳平安沒有去說兩種更極端的「因果」,例如文章聖人身上的道德瑕疵,窮凶極惡之徒偶然的良善之舉。與裴錢說這些,還早,也太大,不會讓裴錢變得更講理,只會成為裴錢的負擔。而且陳平安也不希望裴錢變成第二個自己。

所以陳平安盡量讓自己琢磨出來的一些個道理,在說與裴錢聽的時候,像碗小米粥,像個饅頭,怎麼吃都吃不壞,哪怕吃多了,裴錢也就是覺得有點撐,覺著吃不下了,也可以先放着,余著。對於裴錢,陳平安希望自己不是遞去一碗苦藥,一碗烈酒,或是過於辛辣的一碟菜。

陳平安笑道:「之所以跟你說這個,就是怕你以後又要一個人躲起來生悶氣,只是想讓你知道,世上就是有這麼些人。而且這些你未必喜歡的人,在某件事上做得不合你心意,可其他地方,可能就會做得比你更好。所以,我們盡量先去更多地了解這個世道。」

裴錢撓撓頭,發愁道:「師父,腦殼疼啊。」

陳平安摸了摸她的腦袋,笑道:「知道個大致意思就成了,以後自己行走江湖,多看多想。該出手的時候也別含糊,不是所有的對錯是非,都會含糊不清的。」

裴錢怯生生道:「師父,我以後行走江湖,如果走得不遠,你會不會就不給我買頭小毛驢啦?」

陳平安笑道:「當然不會。」

裴錢這才放心。那就好,可以回落魄山趕上吃飯。

陳平安突然問道:「你打算第一次遊歷江湖,走多遠?」

裴錢如臨大敵,眼珠子急轉,只是想不出好點子,又不願意跟師父撒謊,就有些手足無措。

陳平安無奈道:「好歹走到紅燭鎮吧?」

裴錢如釋重負,還好,師父沒要求她跑去黃庭國啊大驪京城啊這麼遠的地方,於是愉快地保證道:「沒問題!那我就帶上足夠的乾糧和瓜子!」

陳平安一栗暴砸下去。

裴錢趕緊忍着疼,不忘捂住手,免得那些瓜子殼掉在地上。

陳平安站起身,鎖了門,帶着裴錢一起離開巷子。

在路邊隨便撿了根樹枝。

四下無人的時候,陳平安笑着要裴錢來一場「天女散花」。

裴錢小雞啄米般點頭,捂著雙手裏邊的瓜子殼,嚷道:「師父,我開始了啊!」

陳平安一手負后,一手持樹枝,點點頭。

裴錢輕喝一聲,高高拋出手中的瓜子殼。

陳平安人未動,手中樹枝也未動,只是身上一襲青衫的袖口與衣角,卻已無風自搖晃。

陳平安一步踏出,原地瞬間只留下一抹青色殘影。

一顆顆瓜子殼被「劍尖」一點,紛紛砰然碎裂。

當陳平安重新站定,方圓一丈之內,落在裴錢眼中,好像掛滿了一幅幅與師父等人高的出劍畫像。

裴錢以拳擊掌,贊道:「師父,你這套驚天地泣鬼神的絕世劍術,比我的瘋魔劍法要強上一籌!了不得,了不得!」

陳平安丟了樹枝,笑道:「這就是你的瘋魔劍法啊。」

裴錢眨了眨眼睛,問:「天底下還有不會打到自己的瘋魔劍法?」

陳平安忍俊不禁,想了想,難得有些玩心,笑道:「看好了,還有一招。」

裴錢立即深呼吸一口氣,雙掌緩緩向下,擺出一個氣沉丹田的架勢,喊道:「師父請出招!」

陳平安瞥了眼地上的樹枝,雙指併攏,身形一個驟然擰轉向前,大袖飄搖,地上那根樹枝如飛劍被氣駕馭,畫弧而掠,當陳平安站定后,手指向一處,沉聲道:「走你!」

那根樹枝如一把長劍,直直釘入遠處牆壁上。

裴錢捧腹大笑,師父這不還是學她嘛。哪有師父偷學弟子的看家本領的。

陳平安哈哈大笑,帶着蹦蹦跳跳的裴錢返回騎龍巷。裴錢突然跑回去,從牆壁上拔出那根樹枝,說這把神兵利器,她要好好珍藏起來。

把裴錢送到了壓歲鋪子那邊,陳平安跟陳姨和石柔分別打過招呼,就要返回落魄山。

裴錢說要送送,就一起走在了騎龍巷。

陳平安到了巷子口子上,讓裴錢回去。

裴錢一溜煙跑回去,到了鋪子門口,轉身看到師父還站在原地,就使勁搖手,看到師父點頭后,她才大搖大擺走入鋪子,高高舉起手中的那根樹枝,對着站在櫃枱后的石柔笑道:「石柔姐姐,瞧得出來是啥寶貝不?」

石柔看着神采奕奕的黑炭丫頭,不曉得葫蘆里賣什麼葯,搖搖頭道:「恕我眼拙,瞧不出來。」

裴錢眼神憐憫,哀嘆道:「石柔姐姐,這都瞧不出來,就是一根樹枝嘛。」

石柔哭笑不得,她敢肯定如果自己說是樹枝,裴錢又有其他說法。

小巷盡頭。

在裴錢身影消失后,陳平安繼續前行,只是突然回首望去。

當年在另外一條小街上,也曾有一大一小並肩而行,只是相較於他和裴錢的師徒名分,那一次,什麼都沒有,只有雨滴。

陳平安就這樣看着小巷,好像看着當年那「兩人」朝自己緩緩走來。

「陳平安,赤子之心,不是一味單純,把複雜的世道想得很簡單,而是你知道了很多很多世事、人情、規矩、道理后,最終你還是願意堅持做個好人。哪怕親身經歷了很多,突然覺得好人好像沒好報,可你還是會默默告訴自己,願意承受這份後果。壞人混得再好,那也是壞人,那終究是不對的。聽得懂嗎?」

「齊先生,聽得懂!」

「做得到嗎?」

「現在不敢說做得到。」

「沒關係,慢慢來。」

此時此刻,換成了身穿一襲青衫的自己,陳平安突然說道:「道理之外,走得已經很慢了,不能再慢了。」

陳平安閉上眼睛。

建造在神仙墳那邊的大驪龍泉郡武廟,神像震動。

不僅如此,神仙墳的許多菩薩、天官神像都開始搖晃起來。

龍泉郡家家戶戶的大門上,只要是武門神,皆金光熠熠。

小鎮武廟內那尊巍峨神像似乎正在苦苦壓抑,竭力不讓自己的金身離開神像,去朝拜某人。

不合禮制!

不順本心!

但是武廟之內,一股濃郁的武運如瀑布傾瀉而下,霧靄瀰漫。

而老瓷山的文廟神像,亦是怪事連連。

若說龍泉郡武廟聖人是震撼和不甘,心生感應的文廟聖人就更是驚悚和不解了。

披雲山與落魄山,幾乎同時,有人離開山巔,有人離開屋內,來到欄桿處。

魏檗剎那之間出現在光腳老人身邊,疑惑地輕聲問道:「這是?」

崔誠板着臉道:「純粹武夫的五境破境而已,芝麻綠豆的小事情,不值一提。」

魏檗無奈,那你崔誠這位十境武夫,倒是把嘴角的笑意給徹底壓下去啊。

崔誠突然神色肅穆起來,自言自語道:「小子,千萬別怕鬧大,武夫也好,劍修也罷,無論你再怎麼講理,可這份心氣總得有吧?」

魏檗有些頭疼。

崔誠皺眉道:「愣著作甚,幫忙遮掩氣機!」

魏檗趕緊一揮袖子,開始流轉山水氣運。

崔誠突然爽朗大笑起來,一巴掌拍在欄桿上。

魏檗也已經聽說騎龍巷盡頭那邊的「言語」,愣愣無語,這還是印象中的那個陳平安?

小巷盡頭。

陳平安背後那把劍仙已經自行出鞘,劍尖抵住地面,剛好豎立在陳平安身側。

陳平安睜眼后,手心放在劍柄上,望向遠處,微笑道:「這份武運,要不要,那是我的事情。如果不來,當然不行!」

心意微動,劍仙返回鞘內。

當陳平安言語落定,神仙墳那邊,從武廟內平地生出一條粗如水井口的璀璨白虹,掠向陳平安,在整個過程當中,又有幾處生出幾條纖細長虹,在空中匯合聚攏。巷子盡頭那邊,陳平安不退反進,緩緩走回騎龍巷,以單手接住那條白虹,來多少收多少,最終雙手一搓,形成一顆如大放光明的蛟龍驪珠。當光亮如琉璃的珠子誕生之際,陳平安已經走到壓歲鋪子的門口,石柔好似被天威壓勝,蹲在地上瑟瑟發抖,唯有裴錢愣愣站在鋪子裏邊,一頭霧水。

陳平安跨過門檻,掌心托著那顆緩緩轉動的光彩珠子,走到裴錢身前,彎腰笑道:「接住。」

裴錢伸出雙手。她那一雙眼眸,彷彿福地洞天的日月爭輝。

陳平安將那顆武運凝聚而成的珠子放在裴錢手心,珠子一閃而逝。

天地歸於寂靜。

裴錢突然打了個飽嗝,獃獃道:「師父,這是啥?」

陳平安笑道:「師父的道理之一。」

裴錢抹了把嘴,拍了拍肚子,笑容燦爛道:「師父,好吃,還有不?」

陳平安再次彎腰,一把扯住裴錢的耳朵,笑問道:「你說呢?」

裴錢嘿嘿一笑,道:「可以有,沒有的話,也沒關係。」

陳平安剛要說話,好似給人一扯,身形消散,來到落魄山竹樓,看到老人和魏檗站在那邊。

魏檗笑吟吟抱拳道:「可喜可賀。」

崔誠面無表情道:「馬馬虎虎。」

陳平安心中稍定,看來確實可以動身去往綵衣國和梳水國了。

這會兒去,剛好可以吃上老嬤嬤的一碗冬筍炒肉,再請宋老前輩吃上一頓火鍋。

結果沒等陳平安樂呵多久,老人已經轉身走向屋內,撂下一句話:「進來,讓你這位六境大宗師,見識見識十境風光。見過了,養好傷,哪天能下床走路了,再動身不遲。」

魏檗二話不說就跑路了。

只留下一個悲從中來的陳平安。

裴錢其實沒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在師父莫名其妙來了又走了后,她背着雙手,走到櫃枱后,看着那個還抱頭蹲在地上的女鬼。接着裴錢跳上小板凳,有些無聊,從袖子裏拿出一張黃紙符籙,拍在自己額頭上,然後轉頭對石柔說道:「膽小鬼!」

今天朱斂的院子,難得熱鬧,魏檗沒有離開落魄山,而是過來這邊跟朱斂下棋了。

桌上擺放着兩隻精美棋罐,是陳平安在遠遊過程里淘來的宮廷御制物件,倒不算撿漏價,不過瞧著就討喜,回到落魄山,就送給了朱斂。魏檗精於此道,便常來找朱斂對弈。朱斂當年喜歡看隋右邊和盧白象下棋,假裝自己是半隻臭棋簍子,實則棋力相當不俗,這都不是什麼藏拙,歸根結底,還是朱斂從來不曾將隋、盧二人視為同道中人,不過想必他們二人看待朱斂,更是如此。

鄭大風雖說在老龍城那邊傷了體魄根本,武道之路已經斷絕,但是眼力和直覺還在,猜到多半是陳平安這傢伙惹出的動靜,所以屁顛屁顛從山腳那邊趕過來。

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在一旁觀戰,前者給老廚子瞎支招。朱斂也是個全無勝負心的,青衣小童說下在哪裏,還真就拈子落在哪裏,自然從均勢變成了劣勢,再從劣勢變成了敗局。這把恪守觀棋不語真君子的粉裙女童看急了,不許青衣小童胡說八道,她身為芝蘭曹氏藏書樓的文運火蟒化身,開了靈智后,數百年間無所事事,可不就是成天看書解悶,不敢說什麼棋待詔什麼國手,大致的棋局走勢,還是看得真切。

岑鴛機走完拳樁的休息間隙,也過來湊熱鬧,她對那位神人氣度的魏先生,觀感很好。沒辦法,魏先生長得實在是太好看了。岑鴛機這份親近,非男女愛慕之情,只是覺得哪怕多看他一眼,自己都是賺的,就當是欣賞美景嘛,養眼!

岑鴛機不知道,這座落魄山,除了年輕山主比較古怪嚇人,她最信賴的朱老神仙,根本不是什麼六境巔峰武夫,而是一位實打實的遠遊境武夫,而那個比朱老神仙還佝僂駝背的漢子,所謂的大風兄弟,曾經是位山巔境的武夫,至於竹樓上那個光腳老人,更是傳說中的止境武夫。八,九,十,都全了。

在青衣小童的幫倒忙之下,朱斂毫無懸念地輸了棋,粉裙女童埋怨不已。青衣小童瞥了眼給屠了大龍的凄慘棋局,嘖嘖道:「朱老廚子,棋輸一著,雖敗猶榮。」

朱斂點點頭,抬起手臂,道:「確實如此,下回咱哥倆再接再厲,兄弟齊心,其利斷金。」

青衣小童眉開眼笑,在朱斂抬手后,趕緊給朱斂揉着手臂,自誇道:「老廚子,你可能不清楚,我這手,是有仙氣的!對吧,魏檗?」

遙想當年,他可是兩巴掌拍在了掌教陸沉的肩膀上,這要是傳到了那座白玉京,管你是什麼仙人天君,誰敢不伸出大拇指,誇他一句英雄好漢?

魏檗微笑道:「又皮癢了?」

青衣小童翻了個白眼。

青衣小童對於魏檗這位不講義氣的大驪北嶽正神,那是毫不掩飾自己的怨念。他當年為了黃庭國那位御江水神兄弟,嘗試着跟大驪朝廷討要一塊太平無事牌,處處碰壁,尤其是在魏檗這邊更是透心涼。所以一有棋局,青衣小童就會站在朱斂這邊搖旗吶喊,不然就是大獻殷勤,給朱斂敲肩揉手,要朱斂拿出十二分功力來,恨不得把魏檗殺個丟盔棄甲,好教魏檗跪地求饒,輸得這輩子都不願意再碰棋子。總之有他在場,朱斂與魏檗的對弈,是跟清閑雅緻半點不沾邊的。

朱斂突然問道:「你倆真決定了?」

青衣小童鼻孔朝天,冷哼一聲,道:「再不抓緊,就得遭陳平安的毒手了!」

粉裙女童輕輕點頭。

原來他們如今都有了自己的名字,不是本命名字,而是按照陳平安的說法,以後有可能放在祖師堂譜牒上的名字。

青衣小童給自己取名為陳靈均,粉裙女童則是陳如初。

鄭大風調侃道:「陳靈均,什麼個玩意?我看叫你小青青得了,喊著還順口。」

青衣小童跟鄭大風也不客氣,罵道:「大風兄弟,你懂個屁。」

鄭大風笑呵呵道:「我懂你。」

青衣小童怒道:「別叨叨,有本事我們在棋盤上見真章!」

魏檗譏笑道:「自取其辱。」

鄭大風躍躍欲試,搓手道:「小賭怡情,來點彩頭?不過你棋力高,讓先還不成,讓子才行,就讓我兩子吧,不然我不跟你賭。」

青衣小童將信將疑,皺了皺眉頭,道:「讓兩子?這不是瞧不起你大風兄弟嘛,讓一子如何?」

魏檗哈哈大笑。

朱斂一拍額頭,鄭大風挖了個這麼明顯的坑,還使勁往裏邊跳。

鄭大風忍着笑,不打算欺負這個愣頭愣腦的小傢伙,擺手道:「算了,以後再說。」

鄭大風的棋力如何,很簡單,朱斂和魏檗對弈,鄭大風幫誰誰勝。

也許不能說鄭大風是什麼大智若愚,可要說當年驪珠洞天最聰明的人當中,鄭大風肯定有資格佔據一席之地。

青衣小童瞥了眼粉裙女童,後者輕輕搖頭。

他這才恍然大悟,他娘的鄭大風這傢伙也挺雞賊啊,差點就壞了自己的一世英名。

岑鴛機默默離去,繼續去練拳。

她在白天,就會揀選落魄山上的青山綠水,獨自一人,六步走樁。

在夜幕中,則會留在院子裏,至少離著朱老神仙的住處近些,不用太擔心給人輕薄的時候,叫天天不靈喊地地不應。

青衣小童看了眼天色,打算去小鎮鋪子找裴錢耍去。粉裙女童跟着與朱斂他們作揖拜別,要青衣小童等等她,她兜里瓜子不夠了。

在岑鴛機和兩個小傢伙走後,鄭大風說道:「這一破境,就又該下山嘍。年輕真好,怎麼忙碌都不覺得累。」

朱斂笑道:「大風兄弟也年輕的,人又俊,就是缺個媳婦。」

鄭大風伸手虛按了兩下,道:「朱老哥,這種大實話,莫掛嘴邊,容易招人恨。」

「我看陳平安這麼着急遠遊,你們倆功勞不小。」魏檗笑着站起身,「我得忙活那場夜遊宴去了,再過一旬,就要鬧哄哄了,麻煩得很。」

小院重歸安靜。

朱斂開始收拾棋局,鄭大風坐在原先魏檗的位置上,幫着將棋子放回棋罐。

朱斂說道:「猜猜看,我家少爺破境后,會不會找你聊聊?如果聊,又怎麼開口?」

鄭大風道:「多半是要去山腳找我的,想着寬我的心,省得我心裏頭彆扭嘛,不過應該不會多聊,大概就是陪我喝酒。其實我倒是希望這小子找也不找我,你說這會兒落魄山才幾個人,就這麼勞心勞力,以後真要人多了,有了個山頭門派,他顧得過來?還要不要修行了?朱老哥,勸人一事,你最擅長,你有機會找陳平安交交心。」

朱斂收拾著棋子,惆悵道:「難。」

鄭大風沒來由說了一句:「魏檗下棋,分寸感好,疏密得當。」

朱斂「嗯」了一聲,沒有多說什麼。

鄭大風幸災樂禍道:「陳平安這一破境,藥鋪裏邊,我那個心氣高的師妹,估計又要遭罪了。」

朱斂笑了笑,略帶遺憾道:「岑鴛機也好不到哪裏去。」

鄭大風賊兮兮道:「當時在披雲山,如果陳平安真是那麼說的,謝家長眉兒才是最糟心的那個。」

朱斂點頭道:「在藕花福地那裏,稍微大一點的江湖門派,有哪個男人年輕時候沒被師姐師妹傷透過心?看來浩然天下也差不多。」

鄭大風不知為何,想起了老龍城的灰塵藥鋪,在那兒光陰悠悠,無事翻翻書,晒晒日頭。

鄭大風雙手抱住後腦勺,想起某個天真無邪的少女,像喝了一大罈子藥酒,苦得不行,又忍不住不喝。只是最後思緒流轉,當他順便想起那個經常在自己眼前逛盪的女子,嚇得打了個哆嗦,咽了口唾沫,雙手合十,如同在跟人道歉,默念道:「姑娘你是好姑娘,可我鄭大風真真無福消受。」

朱斂望向竹樓那邊。

鄭大風問道:「打個賭?陳平安是橫著還是豎着出來的?」

朱斂微笑道:「我家少爺武功蓋世,英明神武……自然是橫著離開屋子的。」

鄭大風無奈道:「那還賭個屁。」

但是最終出乎朱斂和鄭大風所料,陳平安是安然無恙地走出了竹樓。

然後陳平安在崖畔石桌那邊坐了一宿,直到天明,才回了一樓呼呼大睡。

此後兩天,朱斂繼續去二樓享福,而陳平安果真去找了鄭大風,只是沒見到鄭大風,稍稍猶豫之後,陳平安就返回了山上。

然後牛角山渡口劍房那邊,陸續收到寄給陳平安的飛劍傳訊。

先是青峽島劉志茂的回信,說春庭府的紅酥如今已經不在府上當女官了,重新去了朱弦府當門房,劉老成對此只說順其自然,青峽島只要保證她這輩子無災無厄就可以了。再就是橫波府開始重建,但是章靨吃錯了葯,竟然離開了青峽島,只跟劉志茂討要了一塊末等供奉玉牌,以及一部仙家秘籍和一件法寶,然後就跑去鶻落山那個寂寂無聞的小門派,隱姓埋名,給人當起了客卿。最後劉志茂給了陳平安兩個選擇,當初他承諾安然渡過難關后,便會有重禮饋贈,所以要麼陳平安等着他,讓人帶着禮物拜訪龍泉郡,要麼就乾脆將欠著青峽島密庫房的兩筆賬結清了。

陳平安飛劍回信,簡明扼要,就三個字:兩清了。

至於素鱗島田湖君這撥人的下場,陳平安沒有問。

第二封信,來自珠釵島劉重潤,告訴陳平安一件秘事,那位金丹地仙的老嬤嬤,本就金丹腐朽,只靠這一口氣強撐著,心弦緊繃太久了,等到書簡湖大局已定,珠釵島非但沒有遭難,反而獲利極多,那根心弦驟然鬆懈,大憂大喜過後,徹底油盡燈枯,在今年的入秋時分,就已經逝世了。劉重潤在信上坦言,老嬤嬤勸她別斤斤計較那點水殿秘藏丹藥的錢財了,所以她希望與陳平安再做一筆買賣,珠釵島也要學一學那高高在上的玉圭宗,將一部分修士弟子遷徙到一洲最北方的大驪王朝龍泉郡,遠離是非,安心修道,所以陳平安不管是租借給她一塊風水寶地,還是賣給珠釵島,儘管開價,她就算砸鍋賣鐵,也會答應下來,肯定一枚銅錢不少他陳平安的。

陳平安回信一封,也很直截了當,說自己不賣山頭,但是可以租借。不過哪怕她收到信后立即動身趕來大驪,他那會兒多半已經離開龍泉郡,她只要找到落魄山一個叫朱斂的人,商議此事即可。

顧璨也寄來了信。大致說了曾掖和馬篤宜如今的修行進展,以及第一場周天大醮預計所需的神仙錢,各個環節,各需多少,寫得清清楚楚。

陳平安回信一封,說第一筆神仙錢,會讓人幫忙捎去書簡湖,讓他們三個安心遊歷,再就是忍不住多提醒了一些瑣碎事情。寫完信一看,陳平安自己都覺得確實絮叨了,很符合當年那個青峽島賬房先生的風格。

去牛角山寄信之前,陳平安瞥了眼牆角那隻竹箱,裏邊還擱放着一隻從書簡湖帶回來的炭籠。

然後是關翳然的來信,這位出身大驪最頂尖豪閥的關氏子弟,在信上笑言讓那位龍泉郡的董半城來池水城的時候,除了帶上他董水井獨家釀造並遠銷大驪京畿的米酒,還得帶上陳平安的一壺好酒,不然他不會開門迎客的。

陳平安得了這封信后,就去了趟風涼山,找到董水井,吃了一大碗餛飩,聊了此事,該說的話,不管好聽不好聽,都按照打好的腹稿,與董水井挑明了。董水井聽得認真,一字不漏,聽到覺得是關鍵的地方,還會與陳平安反覆驗證。這讓陳平安更加放心,便想着是不是可以與老龍城那邊,也打聲招呼,范家,孫家,其實都可以提一提,成與不成,到底還是要看董水井自己的本事,不過思量一番,還是打算等到董水井與關翳然見了面,再說。壞事不怕早,好事不怕晚。

陳平安離開風涼山後,回到落魄山,湊巧遠遠看到沿着山路走樁的岑鴛機。

陳平安沒打招呼,怕一抬手,一出聲,又讓這位姑娘想多了。

不承想看似目不斜視卻以眼角餘光看着年輕山主的岑鴛機,看見陳平安故意在道路另外一邊登山後,她才鬆了口氣,只是如此一來,身上那點若隱若現的拳意也就斷了。

陳平安忍不住停下腳步,轉頭對她輕聲說道:「岑姑娘,練拳養意一事,最忌諱斷了一口純粹真氣外顯的那根線……」

岑鴛機伸出一隻手,放在身前,似乎是想要盡量遮掩她的婀娜身段,大概覺得這個動作的意圖太過明顯,擔心惹惱了那個管不住眼神的年輕山主,她便緩緩側過身,緊抿起嘴唇,既不說話,也不看他。

陳平安無可奈何,只好默默轉身登山。

到了竹樓外,聽動靜,朱斂在屋內應該是正在傾力出拳,以遠遊境艱難對峙崔誠的金身境。

時不時竹樓就會轟然震動。

陳平安坐在石桌那邊,都想要嗑瓜子了。

黃昏時分,裴錢和正式取名為「陳靈均」「陳如初」的兩個小傢伙,一起回到落魄山。

石柔說她就在那邊幫着看鋪子好了,便沒有跟着回來。

陳如初坐在桌旁,低着腦袋,有些愧疚。

陳靈均大大咧咧坐在陳平安對面,笑問道:「老爺,你覺得我這新名咋樣?牛不牛氣?霸不霸氣?」

陳平安笑着點頭,道:「很不錯。」

然後轉頭對陳如初說道:「你的也很好。」

陳如初這才抬起頭,靦腆一笑。她之所以取這個名字,就是希望自己和老爺的關係,一直這麼好,長長久久,一如初見。

裴錢卻不太滿意兩個傢伙的自作主張,埋怨道:「師父,家有家法,山有山規,我覺得他們就是欠收拾。算了,不說陳如初了,傻乎乎的,情有可原。可是陳靈均這傢伙,師父你是不知道,到了壓歲鋪子那邊,恨不得把桌子凳子啊都給刻上他的名字。」

陳靈均雙臂環胸,自通道:「這麼敞亮的名兒,要不是你攔著,只要給我寫滿了鋪子,保管生意興隆,財源廣進!」

陳平安氣笑道:「你少給我整那麼蛾子。」

陳靈均突然有些無精打采起來。

陳平安想了想,問道:「是不是因為黃庭國的一些山水神祇,也會參加這場夜遊宴?」

陳靈均「嗯」了一聲,張開雙臂,趴在桌上。

陳如初欲言又止,最後還是陪着裴錢一起嗑瓜子。

陳平安說道:「我回頭跟魏檗打聲招呼,讓你去披雲山,待在他身邊,一起參加這場宴會。」

陳靈均抬起頭,滿臉迷糊問道:「你為啥要白白浪費這麼個人情,我就算裝了回英雄好漢,又不是真的,只要一給人求着辦事,就會立馬露餡。」

陳平安微笑道:「山人自有妙計,可以讓你出了風頭,又不用煩心,只需要喝酒就行了。」

陳靈均不太相信,問道:「不騙我?」

陳平安伸手抓了把瓜子,道:「不信拉倒。」

陳靈均蹦跳起來,繞到陳平安身後,嬉皮笑臉問道:「老爺,肩膀酸不酸?」

陳平安說道:「肩膀不酸,腦殼疼。」

陳靈均悻悻然收手,難得會有難為情的時候,隨便找了個由頭,去找那條黑蛇撒歡去了,美其名曰幫着老爺巡狩各大新山頭。

裴錢轉頭看了眼陳靈均的背影,嘆了口氣,道:「長不大的孩子。」

陳如初嘴角剛剛翹起,就被裴錢一瞪眼,嚇得趕緊繃緊小臉蛋。

陳平安笑道:「怎麼都姓陳,是誰的主意?」

陳如初指了指陳靈均離去的方向,道:「他的。」

陳平安有些意外。

陳如初笑問道:「老爺,本來打算給我們取什麼名字?可以說嗎?」

裴錢搶過話頭,嚷道:「你叫小迷糊蛋,他叫大傻蛋,就是這樣的!」

陳平安彈了一顆瓜子,擊中裴錢額頭。

在裴錢揉額頭的時候,陳平安笑眯起眼,緩緩道:「本來打算給他取名『景清』,清澈的清,諧音青色的青,他喜歡穿青色衣服嘛,又親水,而水以清澈為貴,我便挑了一句詩詞,才有了這麼個名字,取自那句『景雨初過爽氣清』,我覺得這句話,兆頭好,也勉強算有些文氣。你呢,就叫『暖樹』,來自那句『暖律潛催,幽谷暄和,黃鸝翩翩,乍遷芳樹』。我覺得意境極美。兩個人,兩句話,都是首尾各取一字,善始善終。」

陳如初泫然欲泣。似乎覺得老爺取的名,更好。

陳平安連忙安慰道:「你們現在的名字,更好啊。」

陳如初一言不發站起身,與陳平安作揖拜別,然後走了,肯定是去自己住處偷偷哭鼻子了。

陳平安抬起手,出聲挽留,竟是沒能留下這個嬌憨丫頭。

陳平安瞪了眼在那兒沒心沒肺狂嗑瓜子的裴錢,道:「還不去跟着?」

裴錢「哦」了一聲,追上了更希望自己名字是陳暖樹的陳如初。

陳平安嘆了口氣。

這事鬧的,早知道就不顯擺自己肚子裏那點可憐的墨水了。

陳平安拍拍手,站起身,準備去趟披雲山,跟魏檗說下關於青衣小童的事情,求人辦事,總得有點誠意,再者也想好好逛一逛林鹿書院,看能否「湊巧」遇到高煊。

但是清風拂面,一襲白衣已經站在陳平安身旁。

這位不速之客,一屁股坐在石凳上,開始嗑瓜子。

這大概能算是物以類聚,人以群分?

陳平安玩笑道:「既要煉化那件東西,又要忙着夜遊宴,還天天往我這邊跑,真把落魄山當家了啊?」

魏檗擺擺手,道:「不耽誤。我跟你不一樣,你是能忙絕不閑着,我是能閑着絕不忙。」不等陳平安開口,魏檗又說道:「陳靈均的事情,交給我好了。」

陳平安說道:「謝了。」

魏檗笑容玩味。

陳平安笑道:「就是跟你客氣客氣。」

魏檗問道:「什麼時候動身?」

陳平安有些惋惜,道:「實在是不能再拖了,只能錯過這場夜遊宴。」

魏檗淡然道:「沒關係,隔個十年,我就可以再辦一場。」

陳平安伸出一隻手掌,道:「別!我擔不起這份罵名。這種宴席,大驪朝廷跟着興師動眾不說,還要那些山水神祇和各路英靈自個兒掏腰包,準備賀禮。稍微泄露出去一點風聲,我以後就別想在龍泉郡待下去了。」

魏檗搖頭道:「跟你關係不大。」

陳平安望向魏檗。魏檗微微點頭。

陳平安也就不再說什麼。

因為這意味着那塊琉璃金身碎塊,魏檗可以在十年內煉製成功。

魏檗憑此契機,有望躋身上五境,只需要「有望」兩個字,就可以在聲勢上,穩穩壓過先前那五尊大驪山嶽正神,到時候就會更加名正言順,大驪朝野和山上,自然再無半點異議。

山嶽正神,統轄地界山水,本就類似聖人坐鎮小天地,可以天然拔高一境。

若是真的讓魏檗破開瓶頸,躋身玉璞境,意義之大,影響之深遠,更是不可估量!

陳平安覺得除了那塊千載難逢的金身琉璃碎塊,魏檗能夠解開那個心結,或是有某種新的期待,也至關重要。

魏檗站起身,作個揖道:「陳平安,謝了。」

不等陳平安說話,魏檗就笑眯眯補上一句:「與你客氣客氣。」

一閃而逝。

陳平安抬頭望天,不知不覺,已是月明星稀。

常時愛縮山川去,有夜自攜星月來。

魏檗便是如此神仙逍遙。

真是羨慕。

之後幾天,好像約好了一樣,落魄山來了一撥撥訪客。

都是鄰近山頭勢力的修士,或是留在仙家府邸裏邊修行,或是在這邊能更好聯絡大驪宋氏,多是金丹地仙,最不濟也是龍門境修士。

陳平安如今的待人接物,不敢說有多滴水不漏,終究是不會出大的紕漏了。

但是之後來了兩撥陳平安怎麼都沒有想到的客人,熟人,也可以說是朋友。

分別從南北而來。

從大驪京城來的,是師徒一行三人,找到了壓歲鋪子,剛好石柔在那邊,結果雙方都心懷戒備,相互試探了一番。後來石柔便回了趟落魄山,將消息稟告給陳平安。

陳平安立即帶着石柔下山,去往小鎮,身邊當然跟着裴錢這個跟屁蟲。

到了騎龍巷鋪子那邊,對方師徒差點沒認出陳平安。

陳平安倒是半點不覺得陌生,那位目盲老道,還是老樣子,背着一把自己削砍出來的桃木劍,腰懸一串銀色鈴鐺,道袍老舊,腳踩草鞋,就這副模樣,當然很難有生意主動送上門。

老道人徐瑩震道號玄穀子,會些道門雷法,帶着兩個「撿來」的弟子云游四方,當年在嫁衣女鬼那邊,沒討到半點便宜,差點就身死道消了。跟陳平安他們也算共患難一場,離別之際,徐瑩震贈送了一幅師門祖傳的《搜山圖》,陳平安則送了那個扛幡子的跛腳少年一顆蛇膽石。

綽號酒兒的圓臉小姑娘,她的鮮血,可以作為符籙派極為罕見的「符泉」,所以臉色常年微白。

只是如今「小跛子」的個頭,已經與青壯男子無異,酒兒小姑娘也高了許多,圓乎乎的臉蛋也瘦了些,臉色紅潤,是位苗條少女了。

李寶瓶上次在山崖書院,還跟陳平安聊起了酒兒,說很想念她。當年紅棉襖小姑娘和酒兒小姑娘,很投緣。

小跛子和酒兒都沒敢認陳平安。

一方面是約莫七年沒見,陳平安從手持柴刀開路的草鞋少年,變成了如今青衫負劍的年輕人,另一方面就是哪怕在落魄山休養得當,還是略顯消瘦,只是臉頰凹陷得沒像在書簡湖時那般嚇人了,不然老道人的兩位弟子就更不敢認了。

總算確定了陳平安的身份,徐瑩震開懷不已。

陳平安笑着問了他們有無吃飯,一聽沒有,就拉着他們去了小鎮如今生意最好的一棟酒樓。

酒桌上,徐瑩震抿了口酒,撫須笑道:「陳公子,阮小姐為何如今不在鋪子裏邊了?」

當年離別,陳平安讓他們來小鎮的時候可以找騎龍巷和阮秀,只不過當時徐瑩震沒想要在小鎮落腳,還是告辭離去,想要在大驪京城有一番大作為,搏一搏大富貴。沒奈何在卧虎藏龍的大驪京城,師徒三人那點道行微不足道,徐瑩震又不願泄露弟子酒兒的根腳,故而根本闖不出名堂,混了這麼些年,不過是掙了些真金白銀,幾千兩,擱在市井坊間的尋常人家,還算一筆大錢,可對於修道之人而言,幾枚雪花錢算什麼?實在是令人心灰意冷。在此期間,徐瑩震又斷斷續續聽到了龍泉郡的事情——當然不是通過那仙家客棧的神仙邸報,住不起,買不起——都是些零零碎碎的風聞,一個個無需花錢的小道消息。

結果徐瑩震拼湊出一個讓師徒三人面面相覷的真相:那個當年在鋪子待客的阮秀,極有可能就是聖人阮邛的獨女!一開始是徐瑩震既沒臉皮返回小鎮,也不怎麼敢,畢竟小跛子來路不正,就又在京城耗了幾年,如今是真待不下去了,這才想要回龍泉郡碰碰運氣,不承想運氣不錯,把正主陳平安給碰著了。

只是人心似水,雙方本就是一場可有可無的萍水相逢,徐瑩震也吃不準能否留在今非昔比的小鎮上,就算留下了,真有錦繡前程?畢竟這麼多年過去,天曉得陳平安變成了什麼性格脾氣,所以徐瑩震看似喝酒盡興,將當年那樁慘事當趣事來說,實則內心打鼓,不斷默念:陳平安你趕緊主動開口挽留,哪怕是一個客氣的話頭都行,貧道也就順着竿子往上爬了。我就不信你一個能夠跟聖人獨女攀扯上關係的年輕人,會吝嗇幾枚神仙錢,真捨得給那位你我皆高不可攀的阮小姐看輕了?

只可惜從頭到尾,敘舊喝酒,都有,陳平安唯獨沒有開那個口,沒有詢問徐瑩震師徒想不想要在龍泉郡逗留。

裴錢跟陳平安坐在一條長板凳上,幾乎不說話。

陳平安當時介紹她身份的時候,是說弟子裴錢,裴錢差點沒忍住提醒師父少了「開山大」三個字。

石柔沒跟他們一起來酒樓。

由於陳平安的不諳世情,徐瑩震又委實是想給自己留下點臉皮,於是酒足飯飽,就只好告別。

雙方站在酒樓外的大街上,陳平安這才說道:「我如今住在落魄山,算是一座自家山頭,下次老道長再路過龍泉郡,可以去山上坐坐。我未必在,但是只要報上道號,肯定會有人接待。對了,阮姑娘如今常駐神秀山,因為她家龍泉劍宗的祖師堂和本山,就在那邊。我這次也是遠遊返鄉沒多久,不過與阮姑娘閑聊,她也說到了老道長,並未忘記,所以到時候老道長可以去那邊看看聊聊。」

徐瑩震笑逐顏開,說:「一定一定。」

陳平安對那個當年就印象極好的小跛子和酒兒,微笑道:「一路保重。希望我們下次重逢,不用如此之久。」

扛着大幡的小跛子點點頭。酒兒微笑點頭。

裴錢抱拳,老氣橫秋道:「青山不改,綠水長流,後會有期!」

雙方就此告別,徐瑩震帶着兩個弟子離開小鎮,往紅燭鎮那邊緩緩而去。

陳平安站在原地。

裴錢輕聲問道:「師父?」

陳平安揉了揉她的腦袋,說道:「師父內心當然願意留下他們三個,但是討生活不容易,天上掉餡餅的事情,往往不會太珍惜。如果這點面子都拉不下來,說明不是真的必須要留在龍泉郡謀生。而且一旦留下來,那就意味着朝夕相處,是一件長久事,越是起頭的時候,越搗不得糨糊,還不如一開始就雙方心裏有數,不然到最後我覺得是好心,對方覺得不是好事,雙方各有各的理,那還怎麼能夠做到君子絕交,不出惡聲?」

陳平安嘆了口氣,又道:「當然,也有可能是師父想錯了,所以師父會讓魏檗盯着點。若是對方真有難言之隱,無法開口,或是真遇上了過不去的坎,走投無路了,卻不想連累我,到了那個時候,師父就派你出馬,去把他們請回來。」

裴錢點點頭,聽不聽明白不重要,反正師父都是對的,只是她又有疑惑,問道:「師父故意跟他們聊了秀秀姐姐,這是為啥?」

陳平安微笑道:「師父還是希望他們能夠留下來啊。」

裴錢一頭霧水,使勁想着這個老費勁的事,仍是沒能整明白裏邊的彎彎繞繞,最後哀嘆一聲,不想了,今天翻了黃曆,不宜動腦子。

裴錢突然壓低嗓音道:「那個老道長的雙眼,好像是讓他肚子裏邊亂跑的一丟丟雷光給炸瞎的。」

陳平安點點頭,道:「雷法被譽為萬法之首,只是我們東寶瓶洲除了神誥宗和幾個大仙家外,所謂的五雷正法,都是旁門左道中很支離破碎的傳承,所以修鍊此法,就會有反噬,時間長了,或是生機衰竭,大道崩壞,或是劍走偏鋒,以某一處竅穴作為消災之地,例如眼睛失明,也有爛肚腸的,或是腐蝕某件本命物,諸多種種。修行旁門雷法之人,大多下場不好。」

裴錢咋舌。

陳平安說道:「修行之事,可不都是享福。」

裴錢使勁點頭,道:「所以我不修行,只習武!」

陳平安一扯她的耳朵。

裴錢哀嚎道:「師父,我一定更加勤勉走樁!多吃苦!」

陳平安隨後帶着裴錢去了趟老舊學塾。

陳平安站在窗外,裴錢踮起腳跟,將腦袋「擱放」在窗台上,望着裏邊。

陳平安問道:「想得怎麼樣了,你要不要去龍尾溪陳氏開辦的學塾?」

裴錢一動不動,悶悶道:「如果師父想讓我去,我就去唄,反正不會有人抱團欺負我,不會有人罵我是黑炭,嫌棄我個兒矮……」

陳平安哭笑不得,語氣溫和道:「你要真不想去,以後就跟着朱斂在山上讀書,跟鄭大風也行,其實鄭大風學問很高。但是我建議你不管現在喜不喜歡,都去學塾那邊待一段時間,說不定到時候拽你都不走了。可如果到時候仍是覺得不適應,再返回落魄山好了。」

裴錢問道:「我去學塾能帶刀劍錯不?」

陳平安搖頭道:「不行,讀書就得有讀書的樣子。」

這事情沒得商量。他這個當師父的,再寵溺裴錢,該有的規矩,絕對不能少。

一個孩子天真無邪,童心童趣,做長輩的,心裏再喜歡,也不能真由著孩子在最需要立規矩的歲月里,信馬由韁,無拘無束。

裴錢不說話。

陳平安說道:「這事不急,在師父下山前想好,就行了。」

裴錢還是一動不動,問道:「如果我去學塾,師父能不離開嗎?」

陳平安伸手按住裴錢的腦袋,望向這座舊學塾裏邊,默不作聲。

孩子小小的憂傷,往往如風似霧。等到陳平安給裴錢買了一串糖葫蘆,然後兩人一起走回落魄山,一路上裴錢就已經歡聲笑語,問東問西了。

徐瑩震心情大好,私底下與小跛子和酒兒說:「咱們只需要再在外邊逛個一年半載,就可以回龍泉郡出人頭地了。」

在師徒三人離開龍泉郡沒多久,落魄山就來了一對遊歷至此的男女。

他們或是徒步遊歷名山大川,或是乘坐仙家渡船,走了五六年,總算是從東寶瓶洲東南部的青鸞國,走到了一洲最北的大驪王朝。

青鸞國獅子園,讀書人柳清山。還有倒懸山師刀房女冠,柳伯奇。

陳平安見到了柳清山,自然相談甚歡。跟柳伯奇,算是不打不相識,當然關係好不到哪裏去,不算朋友。

相較於在獅子園的跋扈橫行,在落魄山,柳伯奇收斂了許多。一是如今陳平安瞧著愈發古怪,二是那個名為朱斂的佝僂老僕,更加難纏。第三點最重要,那座竹樓,不但仙氣瀰漫,極其出彩,而且二樓那邊,有一股驚人氣象。

柳伯奇這一點好,不扭捏,我比你形勢強,那我就不跟你半點客氣,若是風水輪流轉,她倒也沒有任何心裏不痛快,她認。

陳平安領着兩人逛了落魄山,去了山巔的祠廟。

柳清山說他們這次來,除了來看陳平安之外,再就是想要近水樓台先得月,好好看看那場聲勢壯大的神靈夜遊宴。當然,林鹿書院肯定也是要去的。

陳平安當然答應下來,說到時候可以在披雲山的林鹿書院那邊,給他們兩個安排適宜觀景的位置。

柳清山比起當年在獅子園書齋,除了名士風流之外,又多了幾分豪傑氣,是好事。

豪傑未必聖賢,可哪個聖賢不是真豪傑?

一天過後,陳平安就發現有件事不對勁,柳伯奇竟然見着朱斂后,一口一個朱老先生,而且極為真誠。

在不是通過魏檗而是與黃庭國老蛟程水東開口相求,將柳清山二人安置在林鹿書院后,陳平安和朱斂先返回落魄山。路上陳平安詢問了此事。

朱斂呵呵一笑,答道:「老奴就是隨口一說,扯了句書上言語,柳伯奇便領情了。」

陳平安愈發好奇,又問:「怎麼說?」

朱斂隨便指了一座青色鬱郁的山頭,吟道:「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看我應如是。」

陳平安一愣之後,大為拜服。柳伯奇這婆娘可不就是只吃這一套嗎?

陳平安一巴掌拍在朱斂肩膀,贊道:「老江湖!」

朱斂正色道:「哪裏哪裏,雛鳳清於老鳳聲。」

陳平安突然有些感慨,下了山,尤其是去了北俱蘆洲,大概又要好幾年,聽不着落魄山的馬屁聲了。

陳平安是在一個大晚上,悄悄去的牛角山仙家渡口。

裴錢其實知道,只是假裝不知道,而且比起第一次長久分別的那種魂不守舍,如今裴錢覺得其實還好。就是師父這一走,她心裏就空落落的。

她第一次真正去翻了黃曆,發現師父離開落魄山的日子,宜遠遊。

柳清山和柳伯奇暫住在林鹿書院。

夜遊宴即將舉辦。

而在紅燭鎮那邊,又有一場重逢。

當年的紅棉襖小姑娘李寶瓶和酒兒小姑娘,又見面了。

原來大隋山崖書院安排了一場負笈遊學,也是來觀摩這場大驪北嶽夜遊宴的,由茅小冬帶頭,李寶瓶、李槐、林守一、於祿、謝謝,都在其中。

徐瑩震依舊沒敢順水推舟,沾著弟子酒兒的光,跟隨書院眾人一起返回龍泉郡。

畢竟那位山崖書院茅聖人,身份太嚇人。

在棋墩山之巔。

一位身材修長的紅衣少女,怔怔出神。

她已經不再是小姑娘了。這些年,她氣質渾然一變,書院那個風風火火的紅衣小寶瓶,一下子安靜了下來,學問越來越大,言語越來越少,當然,模樣也長得越來越好看。

頭頂有飛鳥掠空聲,她仰頭望去。

書上怎麼說來着?

過鳥一聲如勸客,仙人呼我雲中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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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來·第二輯(8-14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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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過鳥一聲如勸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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