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聽說你要問劍

第五章 聽說你要問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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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聽說你要問劍

鐵符江畔,幾位高冠大袖的老夫子帶頭走在前方,身後是儒衫的年輕男女,顯然皆是儒家門生。

隊伍如同一條青色長蛇,人人高聲朗誦《勸學篇》。

江水潺潺,書聲朗朗。

隊伍中,有位身穿紅衣的年輕女子,腰間別有一隻裝滿清水的銀色小葫蘆,背上背着一隻小小的綠竹書箱。過了紅燭鎮和棋墩山後,她曾經私底下跟茅山長說,想要獨自返回龍泉郡,那就可以自己決定哪裏走得快些,哪裏走得慢些。只是老夫子沒答應,說跋山涉水,不是書齋治學,要合群。

其間經過鐵符江水神廟,大驪品秩最高的江水正神楊花,一位幾乎從不現身的神靈,破天荒出現在這些書院子弟眼中,懷抱一把金穗長劍,目送這撥既有大隋也有大驪的讀書種子。照理說,如今山崖書院被摘掉了七十二書院的頭銜,楊花身為大驪名列前茅的山水神祇,完全無需如此禮遇。

可搬遷到大隋京城東華山的山崖書院,曾是大驪所有讀書人心中的聖地,而山長茅小冬如今在大驪,依舊桃李盈朝,尤其是在禮、兵兩部,更是德高望重。

在楊花曾經還是那位宮中娘娘身邊捧劍侍女的時候,她對於仍在大驪京城的山崖書院,仰慕已久,還曾跟隨娘娘一起去過書院,早就見過那位身材高大的茅老夫子,所以才有今日的現身。

在鐵符江和龍鬚河接壤的那處瀑布,早有人等候已久。

披雲山林鹿書院的幾位山長,還有龍泉郡太守吳鳶,袁縣令,曹督造,都位列其中。

還有一位李氏老人,正是福祿街李氏家主,李希聖、李寶箴、李寶瓶三兄妹的爺爺。元嬰境修為的老人,如今已是大驪頭等供奉,只是一直沒有對外宣揚而已。

大驪宋氏當年對於掌握了絕大多數龍窯的四大姓十大族,有不為人知的特殊恩賜。宋氏曾與聖人簽訂過密約,准許各個家族「截留」一到三位修道之才的本命瓷,在歷代坐鎮此地聖人的眼皮子底下,破例修行,並且能夠無視驪珠洞天的天道壓勝與秘法禁制,只不過修行之後,無異於畫地為牢,不可以擅自離開洞天地界,不過大驪宋氏每百年又給三個固定的名額,悄悄帶此三人離開洞天。至於為何李氏家主當年明明已經躋身金丹地仙,卻一直沒能被大驪宋氏帶走這樁秘事,想必又會牽扯甚廣。

李氏老人到底是一位元嬰地仙,遙遙便見着了自己心愛的孫女,頓時滿臉笑意,怎麼都遮掩不住。

只是不知為何,總覺得自己孫女還是跟當年那般不合群,獨來獨往的模樣,可好像又有些不一樣,老人突然既欣慰又失落。

小寶瓶到底是長大了,就這樣偷偷摸摸長大了啊,真的是,也不跟那麼疼她的爺爺打聲招呼,就這麼悄悄長大了。

隔代親,在李家,最明顯。尤其是老人對年紀最小的孫女李寶瓶,簡直要比兩個孫子加在一起都要好得多。關鍵是長孫李希聖和次孫李寶箴,由於他們母親偏袒太過顯眼,在下人眼中,雙方關係似乎有些微妙,可是兩人對妹妹的寵溺,亦是從無保留。

背着那隻老舊小巧的小竹箱,李寶瓶獨自走在水淺但流水聲卻比江水更響的龍鬚河畔。

隊伍不遠處,與兩個好友一起的李槐,還有正與一位書院先生言語交流的林守一,也都背着樣式相仿的竹箱。

三隻竹箱,都是出自一人之手,不像才怪了。只不過李寶瓶那隻做得最早,材質卻最普通,只是最尋常的青竹,而林守一和李槐的是過了棋墩山之後,陳平安用魏檗的奮勇竹打造而成,這麼多年過去,依舊顏色翠綠欲滴。

至於最後在大驪關隘那邊才第一次與陳平安相逢的於祿和謝謝,可就沒有這份待遇了。

大驪北嶽正神魏檗並未出現,聖人阮邛也沒有露面。

一位曾經與茅小冬拍過桌子,然後被崔東山談過心的山崖書院副山長,有些皺眉。大驪此舉,合理卻不合情。

分量最重的兩位,都如此無視了山崖書院。

關鍵是林鹿書院也好,郡城太守吳鳶也罷,好像都沒有要為此解釋一二的樣子。

這位出身大隋世族的副山長心中難免唏噓,說到底,還是雙方國力的此消彼長使然。遙想當年,我大隋和那盧氏王朝山川,有多少大驪讀書人慕名而來,以與兩國名士有過詩詞唱和而沾沾自喜。

隊伍停步,書院老夫子們與大驪那些人客套寒暄。

李寶瓶瞧見了自己爺爺,這才有點小時候的樣子,輕輕顛晃着竹箱和腰間銀色葫蘆,撒腿飛奔過去。

老人笑着嚷嚷道:「小寶瓶,跑慢些。」

李寶瓶在老人身前一個急停站定,笑着,大聲喊「爺爺」,笑容燦爛。

老人言不由衷地埋怨道:「大姑娘家家的了,不像話。」

不遠處,大隋豪閥出身的馬濂見到了終於露出笑顏的那位姑娘,他鬆了口氣,心情也跟着好起來。

劉觀看到這一幕,搖頭不已。馬濂這隻獃頭鵝,算是無藥可救了,在書院就是如此,幾天見不到那個身影,就失魂落魄,偶爾路上遇見了,卻從來不敢打招呼。劉觀就想不明白,你馬濂一個大隋頭等世家子,世代簪纓,怎麼到頭來連喜歡一個姑娘都不敢?

李槐是知道內幕的。

先前書院收到了陳平安從龍泉郡寄來的書信,李寶瓶就打算告假返鄉,只是當時書院夫子沒答應。就在李寶瓶準備翻牆跑路的時候,突然傳出個消息,茅山長要親自領路,帶着一部分書院弟子去往大驪披雲山,一路遊歷,然後與林鹿書院切磋學問,此外,還可以觀看千百神靈攜手夜遊訪山嶽的盛大場面。

還是怪李寶瓶自己,說是要給她的小師叔一個驚喜,先不告訴落魄山那邊他們可以回鄉了。結果走到半路,李寶瓶不知道從哪兒得了消息,可能是收到了家書或是什麼,然後就開始沒有精氣神了,越來越沉默寡言,恢復了前幾年她在書院讀書的光景。

如今在山崖書院,隨着李寶瓶書讀得越來越多,越來越快,跟人請教的次數,拋出來的問題,反而越來越少,起先幾乎回回都被問倒的夫子先生們,竟是人人覺得寂寞了,沒了那些刁難,還真不適應,都懷念當年那個一本正經與他們問怪問題的紅棉襖小姑娘。

按原定計劃,山崖書院學子需要先到披雲山的林鹿書院,接下來有兩天的自由行動時間,然後重新聚在林鹿書院,觀看那場大驪北嶽舉辦的神靈夜遊宴。

一行人浩浩蕩蕩穿過了小鎮。

李氏老人沒有去往福祿街祖宅,而是打算跟隨小寶瓶一起入山。當然作為一位元嬰修士和大驪頭等供奉,本身儒家學問又深,老人沒有陪在李寶瓶身邊,因為那隻會讓孫女更加遠離大隋同窗。

在大隋書院學子剛剛離開小鎮,路過那座真珠山後,一個手持行山杖、腰間刀劍錯的黑炭丫頭,身邊跟着一頭身形矯健的黃狗,一起奔跑。她個兒矮,瞧不見隊伍當中那一襲紅色,直到跑到了自家師父的山頭上,才看到了那個熟悉的身影。裴錢使勁揮手,中氣十足地喊道:「寶瓶姐姐!我在這裏,這裏!」

李寶瓶猛然轉頭,看到了裴錢蹦蹦跳跳的身影,她趕緊離開隊伍,跑向那座小山頭。

李槐樂了,停步不前,留在隊伍最後,然後大聲嚷嚷道:「裴錢!我呢我呢?」

裴錢翻了個白眼,沒搭理他。

劉觀和馬濂幸災樂禍,哈哈大笑。

這些年,裴錢時不時會寫信去往大隋書院,信上偶爾也會提及馬濂和劉觀這兩個她心目中的馬前卒,畢竟約好了以後要跟李槐一起行走江湖,尋寶挖寶,五五分賬。但是如果身邊沒有幾個搖旗吶喊的小嘍啰,顯不出她的身份,馬濂比較笨,但是忠心耿耿,劉觀心眼多,可以當個狗頭軍師。

李寶瓶跑向真珠山,裴錢跑下真珠山,兩人在山腳碰頭。

李寶瓶伸手按住裴錢腦袋,比劃了一下,問道:「裴錢,你咋不長個兒呢?」

裴錢如遭雷擊,悶悶不樂。寶瓶姐姐,太不會說話了吧,哪有一開口就戳人心窩子的。

李寶瓶突然說道:「沒事,有志不在個兒高。」

裴錢心情略好,贊同道:「對對對,我志向高遠,在落魄山盡人皆知,師父都認的。」

說到這裏,裴錢轉頭斜了一眼那條趴在不遠處的土狗。後者耷拉着腦袋,不敢跟這個手持行山杖的傢伙正視。

說到師父,裴錢安慰道:「寶瓶姐姐,別傷心啊,千萬別傷心啊,我師父不曉得你們要來,這才自個兒跑去江湖了。回頭我見着了師父,就幫你罵他……嗯,說他幾句……一句好了。」

已經快要比裴錢高出一個腦袋的李寶瓶笑問道:「你怎麼在小鎮待着,沒在落魄山練習你那套瘋魔劍法?」

裴錢挺起胸膛,踮起腳跟,自豪道:「寶瓶姐姐你是不知道,我如今在小鎮替師父看着兩間鋪子的生意呢,兩間好大好大的鋪子!」

李寶瓶一臉訝異道:「你都已經這麼厲害了?」

裴錢使勁點頭:「如果寶瓶姐姐不信,我可以現在就帶你去騎龍巷!那兒的春聯、門神,還有『福』字、『春』字,都是我親手張貼上去的。」

李寶瓶「嗯」了一聲,讚賞道:「不錯,個兒不高,但是已經能夠替小師叔分憂了。」

裴錢笑得合不攏嘴,寶瓶姐姐可不輕易夸人的。

李寶瓶回頭看了眼隊伍,對裴錢說道:「我要先去披雲山林鹿書院,等安置好了,我就下山找你玩。」

裴錢看着個子高高、臉蛋瘦瘦的寶瓶姐姐,像是想起了什麼,剛才還滿心歡喜的小丫頭,突然一下子哭了起來,低着頭,用手背擦拭眼淚,嗚嗚咽咽道:「寶瓶姐姐,師父這次回家,可瘦了!比你還瘦,瘦得我都快認不出來了。師父沒有說什麼,可是我知道,師父在書簡湖那邊的三年時間,過得半點都不好。寶瓶姐姐,你讀書多,本事大,膽大,師父又那麼喜歡你,你這些年也不去看看師父,師父見着了你,肯定比見着了我還要高興的……說不定就不會覺得那麼累了。」

李寶瓶笑了起來,轉頭遠望南方,眯起一雙眼眸,有些狹長,臉蛋兒不再如當年圓乎乎,有些鵝蛋臉的小尖了。

她彎下腰,幫裴錢擦去淚水,輕聲道:「好啦好啦,怨我怨我。」

裴錢哭完鼻子之後,有些心虛,抱歉道:「對不起啊,寶瓶姐姐,我胡說八道哩。」

李寶瓶拍了拍裴錢的肩膀,笑道:「回見。」

裴錢點點頭,看着李寶瓶轉身離去。

寶瓶姐姐,背着那個小竹箱,還是穿着熟悉的紅衣裳,但是裴錢望着那個漸漸遠去的背影,不知道為什麼,很擔心明天或是後天再見到寶瓶姐姐,她個頭就又高了,更不一樣了。不知道當年師父走入山崖書院,會不會有這個感覺?當年師父一定要拉着他們,在書院湖上做那些當時她裴錢覺得特別好玩的事情,是不是因為師父就已經想到了今天?人的長大,其實是一件特別不好玩的事呢。

裴錢撓撓頭,一跺腳,懊惱不已,自己如今好歹是兩間鋪子的三掌柜,怎麼就不記事呢?她從袖子裏掏出兩串用油紙包好的糖葫蘆——忘了給寶瓶姐姐了!

她唉聲嘆氣,把一串糖葫蘆放回袖子,留下一串,自顧自啃咬起來,滋味真不錯。至於買糖葫蘆的錢,是石柔出的,她也真是的,自己不過就是在壓歲鋪子裏邊,多念叨了幾句糖葫蘆的事情,多問了石柔幾句聽沒聽見小販走街串巷叫賣糖葫蘆的聲音,一來二去,石柔就主動塞了一把銅錢給她,說請她吃的,不用還錢。這多不好意思,她裴錢又不是那種饞嘴的孩子了,於是就使勁盯着石柔手心的銅錢,然後搖著頭擺手,說不用不用。不過最後她還是收下了,盛情難卻。

吃完了糖葫蘆,袖子裏那串就留着好了,畢竟錢是石柔出的,回去送給她。至於寶瓶姐姐那份,明兒她自己出錢好了。

江湖人行事,就是如此豪爽。

裴錢揮了一通行山杖,瞥見遠遠躲開的那條土狗,一瞪眼,土狗立即夾着尾巴跑到她身邊趴着。

裴錢蹲下身,一把抓住它的嘴,怒道:「小老弟,你怎麼回事,個兒這麼矮,你是矮冬瓜嗎?丟不丟人?嗯?開口說話!」

這條莫名其妙得了一樁大福緣,實則早已成精,本該在龍泉郡西邊大山亂竄好似攆山的土狗,一動不動,眼神中充滿了委屈和哀怨。

它如今開竅通靈,靠山又是龍泉劍宗,在西邊群山之中,也算一隻誰都不會招惹的山水精怪了,可是距離開口人言與化為人形,其實還差了些道行。

裴錢使勁攥著土狗嘴巴不鬆手,她瞪大眼睛,繼續呵斥道:「不說話就是不服氣嘍?誰給你的狗膽?」

它一動不敢動。

裴錢手腕一擰,狗頭跟着扭轉起來,土狗立即嗚咽起來。裴錢氣呼呼道:「說,是不是又背着我去欺負小鎮上的大白鵝了?不然為何我只要每次帶上你,它們見着了就跑?你知不知道,什麼叫拳高莫出?氣死我了,跟着我混了這麼久江湖,半點不學好。」

那條土狗估計想死的心都有了。當年是誰騎着一隻大白鵝在小巷子亂竄?

裴錢好不容易放過了土狗,鬆開手,站起身,拍拍手,突然她使勁眨了眨眼睛,伸手揉着。

上次在騎龍巷吃過師父遞過來的那顆珠子后,就經常這樣,雙眼發酸,倒是不疼,就是有些心煩,害她好幾次抄書的時候,一個眨眼,筆畫就歪斜了。寫得不工整,就得重新寫過,這是師父為數不多的規矩之一,她一直照做,哪怕如今已經沒人管她的抄書了。

而且她偶爾望向寫滿字的紙面,總覺得有些字會動,只是當她定睛一看,又很正常,一個一個規規矩矩躺在紙上。

裴錢打算藉著之後帶寶瓶姐姐去落魄山的機會,問一問成天在山上遊手好閒的朱老廚子,反正他什麼都懂。實在不行,就問問山神老爺魏檗。再不行,唉,就只能去竹樓二樓那座龍潭虎穴,請教那個一言不合就要教她拳法的老先生了。老先生不就是仗着歲數大,氣力比師父多幾斤幾兩而已,懂什麼拳法?能有她師父懂嗎?老頭兒懂個屁嘞!

裴錢開始大搖大擺走向小鎮,仰著腦袋不看路,高高挺起胸膛,大聲道:「走路囂張,敵人心慌!瘋魔劍法,絕世無雙!若是朋友,宰了土狗,我吃肉來你喝湯!」

那條土狗夾着尾巴,乖乖跟在裴大女俠身後。

小鎮愈發熱鬧,因為來了許多說着一洲雅言的大隋書院學子。

李槐帶着劉觀和馬濂去了自家宅子,外面看就破落不堪。李槐卻毫不在意,掏出鑰匙開了門,帶着他們去挑水打掃屋子。劉觀還好,本就是寒苦出身,只是馬濂看得目瞪口呆,他見過窮的,卻沒見過這麼家徒四壁的。

小鎮自然不止鐵鎖井一口水井,李槐家附近就有,只是都不如鐵鎖井的井水甘甜而已,李槐娘親在家裏遇上好事或是聽說誰家有不好事情的時候,才會走遠路,去鐵鎖井挑水,跟杏花巷馬婆婆、泥瓶巷顧氏寡婦在內一大幫婆娘,過招切磋。

劉觀是個懶鬼,不願動,說他來燒火起灶負責做飯,李槐就帶着馬濂去挑水,結果馬濂那細皮嫩肉的肩頭,苦不堪言,看得水井旁的女子笑話不已,容貌清秀的馬濂滿臉漲紅。

李寶瓶到了小鎮,先回了趟家,娘親的眼淚就沒停過,李寶瓶也沒忍住。

李寶瓶離開了福祿街,去那條騎龍巷,熟稔得很,如今屬於小師叔的那兩家鋪子,當年本是那個羊角辮兒石嘉春的祖傳產業,李寶瓶小時候沒少去,何況李寶瓶在小鎮內外從小跑到大,大街小巷,閉着眼睛都能逛下來。只是這次走得慢,不再風風火火了。果然在壓歲鋪子那邊看到了坐在板凳上苦等自己的裴錢,李寶瓶這才加快步子。在鋪子待了一會兒,就和裴錢去泥瓶巷,發現小師叔的祖宅乾乾淨淨,都不用打掃,李寶瓶就帶着裴錢回了福祿街。

裴錢蹲在那口小水池旁邊,瞪大眼睛看看石子,看看據說養在裏邊很多年了的金色過山鯽,是師父當年送給寶瓶姐姐的,以及更久的一隻金色小螃蟹,則是寶瓶姐姐自己抓的。其實抓螃蟹的真相,是紅棉襖小姑娘當年給它夾了手指,一路流着眼淚跑回家,讓大哥李希聖幫她掰開螃蟹的鉗子。

裴錢看了半天,那兩個小傢伙,不太給面子,躲起來不見人。

小水池是李寶瓶當年很小的時候一力打造而成,石子都是她親自去溪水裏揀來的,只揀花花綠綠好看的,一次次螞蟻搬家,費了很大勁,先堆在牆角那邊,成了一座小山,才有後來的這座水池。如今那些作為「開國元勛」的石子,大多已經褪色,沒了光澤和異象,但是還有不少大小不一的石子,依舊晶瑩剔透,在陽光映照下,光華流轉,靈氣盎然。

林守一去了趟窯務督造衙署,故地重遊,小時候他經常在這邊遊玩。

林家是小鎮的大族,卻不在四大姓十大族之列,而且林家人也很不出名,不太喜歡與街坊鄰居打交道。林守一父親,就只是督造衙署品秩不高的官吏而已,在當時小鎮唯一的衙門當差的時候,先後輔佐過三任窯務督造官,但是好像誰都沒有要提拔他的意思。林家遷往大驪京城,可老宅子還在,沒有賣,只剩下了幾個老僕。

林守一對於自己的家族,自打懂事起,就沒什麼大的念想。

家族對他,似乎也是如此。

兩看相厭。

哪怕如今林守一在書院的事迹,已經陸陸續續傳入大驪,家族好像依舊無動於衷。

林守一不覺得奇怪,父親歷來如此,只要是父親認定的,旁人的言行只要不合他的心意,便都是錯的。而娘親在父子之間,永遠只會站在自己丈夫那邊,看待自己兒子的眼神,從來都是冷冷清清的,就像看待一個只是幫着她留在林家的人,不是外人,也不是什麼親人,反正不像是一個娘親對待自己的親生骨肉,客客氣氣,藏着疏遠。

林守一認得那些父親當年的衙署同僚,主動拜訪了他們,聊得不多,實在是沒什麼好聊的,而且與人熱絡寒暄,從來不是林守一的強項。

據說督造官大人又出門溜達去了,按照衙署胥吏的說法,曹大人就是喝酒去了。

林守一難免有些奇怪,好像無論官員還是胥吏,聊起那個他們本該小心措辭的督造官,一個比一個笑臉由心,言語隨意。

剛好於祿帶着謝謝,去了那棟曹氏祖宅,當年於祿和謝謝身份各自敗露后,就都被帶到了這裏,與那個名為崔賜的俊美少年,一起給少年容貌的國師崔瀺當奴僕。

大驪上柱國曹氏的嫡孫,也就是如今龍泉郡的曹督造,就住在這邊。

今天喝酒上了頭,曹大人乾脆就不去衙署,在那兒他官最大,點個屁的卯。他拎着一隻空酒壺,滿身酒氣,搖搖晃晃返回祖宅,打算眯一會兒。路上遇見了人,打招呼,稱呼都不差,無論男女老幼,都很熟,見着了一個穿着開襠褲的小屁孩,還一腳輕輕踹過去,小孩子也不怕他這個當大官的,追着他狂吐口水,曹大人一邊跑一邊躲,街上婦人女子們見怪不怪,望向這個年輕官員,俱是笑顏。

這位曹大人好不容易擺脫那個小王八蛋的糾纏,剛好在半路碰到了於祿和謝謝,不知是認出還是猜出這兩人身份,風流倜儻又醉悠悠的曹大人問於祿喝不喝酒,於祿說能喝一點,曹大人晃了晃空蕩蕩的酒壺,便丟了鑰匙給於祿,轉頭跑向酒鋪,於祿無可奈何。謝謝問道:「這種人真會是曹氏的未來家主?」

於祿笑道:「這樣才能是吧。」

謝謝冷哼一聲。

相較於溫文爾雅、勤於政務的袁縣令,曹督造是出了名的風流人物,各大龍窯,只是走馬觀花逛了一遍,就再也沒有去過。倒是經常在小鎮或是郡城兩處,兩頭跑。喜歡買酒,請人喝酒,更喜歡跟人瞎扯,幾乎每次露面,手裏邊都拎着只酒壺,唯一的差別,只是壺裏有無酒水而已。小鎮男人都喜歡跟這個京城來的官老爺喝酒聊天,每次曹大人一露面,就會立即圍攏一大幫愛喝酒的閑漢,聽着曹大人說京城那邊的趣事,真真假假的,誰在乎,不就是圖個熱鬧嘛。再說了,只要喝高,曹大人經常會撂下一句,今兒酒錢我包了!

婦人和小娘子,都喜歡這位笑容迷人的年輕官老爺。

在小鎮女子心目中的受歡迎程度,不比當年那個擺算命攤子的年輕道士遜色。

披雲山上。

茅小冬開了口,跟林鹿書院打了聲招呼,出身大隋的夫子們,才算見着了在此求學的皇子高煊,不然誰都不敢開這個口。不是他們自己怕惹禍上身,能夠成為山崖書院的教書先生,哪個沒這點擔當和書生意氣?他們是擔心自己會連累了身在異國他鄉的高煊,那位自己要求頂替哥哥來此擔任質子的大隋弋陽子弟!

茅小冬在雙方見面后,這才離開。

那位十一境的弋陽高氏老祖,並未出現。

高煊看着那些一個個對自己作揖后,老淚縱橫的大隋學問最高的老書生,原本不覺得來此有何天大委屈的年輕人,也有些眼眶濕潤。

高煊向那些白髮蒼蒼的大隋讀書人,以晚輩儒生的身份,畢恭畢敬,作揖還禮。

老夫子們一個個正衣襟,肅然而立,受這一禮。

在林鹿書院那座被命名為「浩然亭」的觀景點,陪同高煊一起來到大驪的弋陽高氏老祖,此刻身邊站着茅小冬和老蛟程水東。

高氏老祖閑聊幾句就離去了。

他在林鹿書院並未擔任副山長,而是隱姓埋名,尋常的教書匠而已,書院弟子都喜歡聽他講課,因為老人會說書本和學問之外的事情,聞所未聞,例如那小說家和白紙福地的光怪陸離。只是林鹿書院的大驪本土夫子,都不太喜歡這個「不務正業」的高老先生,覺得為學生們傳道授業,不夠嚴謹,太輕浮。可是書院的副山長們對此都未曾說些什麼,林鹿書院的大驪教書先生,也就只能不再計較。

浩然亭內只剩下兩位來自不同書院的副山長,程水東與茅小冬是舊識,言談無忌。

老蛟與茅小冬說了許多書院事,也聊到了落魄山陳平安,其中說到一件小事,關於讓一雙外鄉男女住在林鹿書院的請求,不是讓魏檗捎話給書院,而是親自登門,求了他這位副山長幫忙。

茅小冬板着臉道:「總算稍微懂了點人情世故。」

老蛟哈哈大笑。

在披雲山之巔,一男一女登高望遠,欣賞群山風光。

正是獅子園柳清山和師刀房女冠柳伯奇。

柳清山說道:「去過了大驪京城和東寶瓶洲最北的大海之濱,我們就回去吧?我們一起回去看看父親,也看看我大哥。」

柳伯奇輕輕點頭,有些臉紅。按照最早的約定,返鄉回家之日,就是他們倆成親之日。書生柳清山,在她眼中,就是一座青山,四季常青,春山蒼蒼,春水漾漾。他飽讀詩書,他憂國憂民,他待人真誠,他名士風流……沒有缺點。可是她卻是個修道之人,姿色平平,只會打打殺殺,說話不文雅,喝茶如飲酒,不會琴棋書畫,沒有半點柔情,好像她只有缺點。

其實這一路相伴遠遊,她一直擔憂,將來的那場離別,不是柳清山作為凡夫俗子終有老死的那一天,而是柳清山哪天就突然厭煩了她,覺得她其實根本不值得他一直喜歡到白髮蒼蒼。

柳伯奇憂愁不已。

直到去了落魄山,那個朱老先生一句話就點破了她的心結。

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

我柳伯奇是如何看待柳清山,有多喜歡柳清山,柳清山便會如何看我,就有多喜歡我。

可是柳伯奇還想親口確認,鼓起勇氣,可事到臨頭,還是十分緊張,忍不住死死握住了腰間那把佩刀獍神的刀柄,轉頭道:「清山,我想問你一件事情,你不許覺得我傻,更不許笑話我……」

只是不等柳伯奇繼續言語,柳清山就輕輕握住了她那隻握刀的手,雙手捧住,微笑道:「知道在我眼中,你有多好看嗎,是你自己都想像不到的好看。」

柳伯奇微微低頭,睫毛微顫。

柳清山輕聲道:「怪我,早該告訴你的。如果不是朱老先生提醒,驚醒夢中人,我可能要更晚一些,可能要等到回到獅子園,才會把心裏話說給你聽。」

柳伯奇抬起頭,打開了心結,她的眼神就再沒有半點羞赧,唯有臉上微微漾開的紅暈,才顯露出她方才的那陣心湖漣漪。

柳伯奇輕聲道:「朱老先生竟然淪落到給陳平安看家護院,真是可惜了。」

柳清山啞然失笑,便想要幫着陳平安說幾句,只是沒來由記起朱老先生的一番教誨。

大是大非寸步不讓,就足夠了,小事上與心愛女子掰扯道理作甚?你是娶了個媳婦進門,還是當教書先生收了個弟子啊?

柳清山頓時覺得那位朱老先生,真是高山巍巍,句句金玉良言。這次離開龍泉郡之前,一定要再與老先生討教討教。

楊家鋪子,既是店裏夥計也是楊老頭徒弟的少年,覺得這日子沒法過了,鋪子風水不好,跟銀子有仇啊。

總這樣生意冷清也不是個事吧,名叫石靈山的少年好歹認了師父,就得做點孝敬事,於是自作主張,跑去跟那個在督造衙署當差的舅舅,詢問能不能幫着拉攏點客人登門,結果被舅舅一頓臭罵,說那鋪子和楊家如今名聲臭大街了,誰敢往那邊跑。

石靈山灰溜溜回到鋪子,結果看到師兄鄭大風坐在大門口啃著一串糖葫蘆,動作特別膩人噁心。若是平常,石靈山也就當沒看見,可是師姐還跟鄭大風聊著天呢,他立即就火冒三丈,一屁股坐在兩張小板凳中間的台階上。鄭大風笑眯眯道:「靈山,在桃葉巷那邊踩到狗屎啦?師兄瞧着你臉色不太好啊。」

石靈山沒好氣道:「你管不著,回落魄山看你的大門去。」

鄭大風一臉慈祥地擺師兄架子,揉着少年的腦袋,一通晃蕩,被少年一巴掌拍掉。鄭大風啃著一顆糖葫蘆,含糊不清道:「師兄如今闊氣了,在落魄山那邊又有了棟宅子,比東大門那邊的黃泥房子可要大多了,啥時候去做客?」

石靈山說道:「去什麼去,鋪子生意還要不要做了?」

鄭大風惋惜道:「真是可惜,新宅子有兩間屋子,床都特別大,特結實,怎麼打滾都不出半點聲音。本來想着邀請你和蘇丫頭一塊去過夜的,新宅子嘛,得找人添點人氣,吃頓開灶飯,喝點小酒啥的。唉,嫌路遠就算了。蘇丫頭倒是答應了,也好,兩個人兩間屋子,不用擠床鋪了。」

石靈山張大嘴巴,後悔不已。

那個被鄭大風稱呼為蘇丫頭的女子,一言不發,哪怕鄭大風先前根本就沒與她說這一茬,她也不反駁什麼。

方才向鄭師兄詢問武學疑惑,鄭師兄雖然武道廢了,但是見識還在,她沒有半點輕視之心。比起尚未真正修行的石靈山,她要更早接觸到諸多內幕和隱情,眼界大開,即是天地一變,自然就會對一間藥鋪生意的蠅營狗苟,渾然不上心。只是當她剛想詢問鄭師兄,先前那樁冥冥之中讓她生出微妙感應的怪事,就讓石靈山打岔了。

鄭大風說道:「石靈山,愣著幹什麼,去拿點吃食過來,孝敬孝敬你師兄。」

石靈山坐在師兄和師姐中間,屁股不抬。

女子倒是去店裏拿吃食了。

鄭大風一巴掌拍過去,罵道:「真是個蠢蛋,你小子就等著打光棍吧。」

石靈山站起身,氣憤道:「小心我跟你急啊。」

鄭大風揉着下巴,道:「蘇丫頭長得這般水靈,以後肯定會有很多男人爭着搶着想要娶回家。唉,不知道以後哪個王八蛋有這福分,跟蘇丫頭大晚上過招。我這個師兄,一想到遲早會有那麼一天,真是有些心累。還好,蘇丫頭一直聽我這師兄的話,想必以後挑花了眼,還是會由我這個師兄把把關,幫着一錘定音……」

石靈山立即糾結得一塌糊塗,好像被這個師兄糊了一臉的黃泥巴。

石靈山轉頭望向店裏邊,師姐在櫃枱那邊,正踮起腳跟去葯櫃裏邊拿東西,鋪子裏邊有些藥材,是能直接吃的。

師姐一踮腳,一伸腰,身姿便愈發苗條了。

石靈山很快轉過頭,一屁股坐回台階。

師姐真名叫蘇店,小名胭脂。據說師姐早年最大的夢想,就是開一家售賣胭脂水粉的小店鋪,名字也是她叔叔取的,昵稱也是她叔叔喊的,特別不上心。

就在這個時候,小鎮那邊跑來一個背了個包裹的少年。

鄭大風一抹臉,完蛋,又碰到這個從小就沒良心的崽子了。想當年,害得他在嫂子那邊挨了多少的不白之冤?

李槐跑到鋪子門口,嬉皮笑臉道:「哎喲喂,這不是大風嘛,曬太陽呢,你媳婦呢?讓嬸嬸們別躲了,趕緊出來見我,我可是聽說你娶了七八個媳婦,出息了啊!」

哪壺不開提哪壺。

鄭大風沒好氣道:「滾你的蛋!」

李槐哈哈笑着跑進藥鋪,直接往後院去,嚷嚷道:「楊老兒,楊老兒,你猜我給你帶來了啥?」

坐在後院的楊老頭抬起頭,望向李槐。

李槐摘下那個包裹,竟是直接跑入那個鄭大風、蘇店和石靈山都視為禁地的正屋,隨手往楊老頭的床鋪上一甩,這才離了屋子,跑到楊老頭身邊,從袖子裏取出一隻罐子,道:「大隋京城百年鋪子購買的上等煙草!足足八錢銀子一兩,服不服氣?就問你怕不怕吧。以後抽旱煙的時候,可得念我的好,我爹我娘我姐,也不能忘了!」

少年遞過了那罐煙草,抬起雙手,伸出八根手指頭,晃了晃。

鄭大風搬了板凳來到後院坐下,看好戲。

石靈山也跟着,好奇這個傢伙是從哪裏蹦出來的,怎麼沒大沒小,跟鄭大風隨便也就罷了,怎的連自己師父都毫無尊重。

蘇店猶豫了一下,也站在竹帘子那邊。

楊老頭皺巴巴的滄桑臉龐,破天荒擠出一絲笑意,嘴上依舊沒什麼好話,道:「煙草留下,人滾一邊待着去。小崽兒,歲數不大,倒是不穿開襠褲了?不嫌拉屎撒尿麻煩?」

李槐屁顛屁顛繞到老頭子身後,一巴掌拍在楊老頭的後腦勺上,罵道:「狗嘴裏吐不出象牙,有本事當我娘親的面,說這些遭雷劈的混賬話。找削不是?」

楊老頭竟也不生氣,只是嫻熟地裝了煙草,開始吞雲吐霧,然後臉色陰沉,呸了一口,罵道:「回頭砸那家鋪子的招牌去,什麼破爛貨色,不值那個價兒。」

李槐哈哈大笑道:「那可不敢,八錢銀子一兩的鎮店之寶,還在人家鋪子那邊擺着呢,我倒是想買,人家不賣啊。我就量力而行,給你買了便宜些的,禮輕情意重嘛,帶着這些煙草,我都走了多遠的路了。楊老兒你一個喜歡趴窩不動的傢伙,哪裏曉得那千山萬水,到底有多遠?楊老兒,真不是我說你,趁著還有點氣力,多出去走走,別整天待這兒,萬一出了門,就瞅見了對眼的老嫗,那可了不得,乾柴烈火的,我還不得喝你的喜酒?」

楊老頭瞥了眼李槐,正要開口罵人。

李槐雙手捂住耳朵,搖頭晃腦,道:「楊老王八愛念經,李槐大爺不聽不聽。」

這一幕,看得鄭大風眼皮子和嘴角一起顫。

實在是太多年沒領教嫂子的罵聲和李槐的滿地亂撒尿了。

蘇店和石靈山更是心肝顫,少年還咽了咽口水。不知道這個虎了吧唧的儒衫少年,到底是何方神聖。

畢竟石靈山如今只知道小鎮這邊就只有鄭大風這麼個弔兒郎當的師兄,至於李二,連名字都沒有聽說過。

但是這個來歷不明的儒衫少年,是真敢講啊。

石靈山覺得自己這輩子都沒這份膽識。

這還是石靈山歲數小,沒見過當年藥鋪的光景,不然更覺得匪夷所思。

當年李二還在藥鋪當夥計的時候,李槐就喜歡背着娘親,一個人來這邊瘋玩,一磕碰就撒潑打滾,滿身泥污,回去后只要給他娘親瞅見,多半是要心疼得不行,心疼衣服,更心疼灰不溜秋的兒子,接着就要帶着兒子來這邊罵街,罵天罵地,沒她罵不出口的。這都不算什麼,李槐穿開襠褲那會兒,一天到晚憋不住尿,就在藥鋪後院楊老頭的山頭這邊,各處洒水。

連李二這麼個八竿子打不出個屁的悶葫蘆,都覺得真是對不住師父,開口與師父道了幾次歉。只不過楊老頭從來沒計較罷了,最多就是拿着煙桿敲打一下那個小王八蛋的小雞崽兒。李槐倒也奇怪,自己摔跤什麼的,哭得山崩地裂,給楊老頭罵了或是拿煙桿「打」了,偏偏不記仇,還喜歡傻樂呵,當然把自己折騰累了后,才會安靜下來,自己去搬張小板凳,坐在一旁,托著腮幫,看着楊老頭吞雲吐霧,一看能看大半天。

李槐蹲在楊老頭身邊,在老人耳邊低聲道:「楊老兒,有沒有啥值錢的傳家寶,送我幾件?反正你也不像是打算娶妻生子的,可不就是留給我的?早給晚給,不都一樣?」

楊老頭搖搖頭,道:「留給你的,倒是有幾樣,但是以後再說。」

李槐唉聲嘆氣道:「可別太晚啊,天曉得我姐哪天就要結婚成親了,咱家窮,說不定就要給我姐未來婆家瞧不起,我可是都靠你撐場面了。」

楊老頭扯了扯嘴角。

李槐突然轉過頭,道:「楊老兒,以後少抽點吧,一大把年紀了,也不曉得注意身體。多吃清淡的,多出門走走,成天悶在這兒等死啊,我看你這副身子骨,挺硬朗啊,爬個山采個葯,也沒問題啊。行了,跟你聊天最沒勁,走了。包裹裏邊,都是新買的衣衫、布鞋,記得自己換上。」

李槐說走就走。

當然沒忘記罵一句鄭大風,再就是與石靈山和蘇店笑着告辭一聲。

親疏遠近,顯而易見,反著來就是了。

古寺距離梳水國劍水山莊,大概是七百里山路。

當年是徒步而行,自然走得慢,如今陳平安御劍遠遊,就很快了。

沒有直去山莊,甚至不是到那座繁華小鎮,相距還有百餘里,陳平安便御劍落在了一座高山之上。先前俯瞰山河,依稀看出一些端倪,不單單是山清水秀,還有雲霧輕靈,如面紗籠罩住其中一座山峰。當陳平安剛剛落在山巔,收劍入鞘,就有一位應該是一方土地的神祇現身,作揖拜見陳平安,口呼仙師。

陳平安摘了斗笠,趕緊抱拳還禮,笑道:「我只是路過,土地爺無需如此。」

在龍泉郡家鄉那邊有這樣的習俗,親人死後上山選墓開山破土,需要先以石頭壓紙錢,擱放在山上某些特定位置,相當於與土地公租借山頭,到出殯抬棺入土,沿途都會拋撒紙錢,按照當年老人的說法,這是通過土地老爺,為親人買路引行,以便順順利利通過鬼門關和走過黃泉路。

陳平安對於此事,記憶極為深刻。只不過第一次離開小鎮,遇到的土地公,是當時還被「拘押」在棋墩山的魏檗,那會兒陳平安其實失落了很久。

當下,那位中年男子模樣的土地公不敢多逗留,神色恭敬,寒暄幾句后,就要告辭離去。委實是因為對方分明是一位劍仙,小小土地,攀附不起。如果只是一位中五境修士,他自然不願錯過。

陳平安拿出一壺烏啼酒,遞給那位有些拘謹的土地老爺,道:「這壺酒,就當是我冒昧拜訪山頭的見面禮了。」

那位都沒有資格將名諱載入梳水國山水譜牒的末流神靈,頓時惶惶恐恐,趕緊上前,弓腰接過了那壺仙家釀酒,光是掂量了一下酒瓶,就知道不是人間俗物。

陳平安摘下養劍葫,喝着古宅老嫗自釀的土燒,問道:「土地爺,我此行去往劍水山莊拜訪朋友,不知道這十年來,莊子境況如何?」

土地公小心醞釀,不求有功但求無錯,緩緩道:「回稟仙師,劍水山莊如今不再是梳水國第一大門派了,而是換成了刀法宗師王毅然的橫刀山莊,此人雖是宋老劍聖的晚輩,卻隱約成了梳水國內的武林盟主,按照當下江湖上的說法,就只差王毅然跟宋老劍聖打一架了。一來王毅然成功破境,真正成為第一流的大宗師,刀法已經出神入化。二來王毅然之女,嫁給了梳水國的豪閥之子。三來就是橫刀山莊在大驪鐵騎南下的時候,最早投靠。反觀劍水山莊,更有江湖風骨,不願依附誰,聲勢上,就漸漸落了下風……」

說到這裏,土地公猶豫了一下,似乎有難言之隱。

陳平安說道:「但說無妨。」

那土地爺壓低嗓音說道:「朝廷那邊,打算讓劍水山莊搬一搬,要在那邊建造一座五嶽之下規格最高的山神廟,聽說是大將軍楚濠想要促成此事。」

陳平安喝了口酒,笑道:「就是那個在兵法上,跟大驪藩王認祖歸宗的楚濠,楚大將軍?」

王毅然也好,楚濠也罷,都是熟人。

王毅然人不差,雖然女兒王珊瑚遠遠不如他,但是王毅然當年在那場風波中的言談舉止,其實當得起「豪傑」二字。

至於當年與宋老前輩並肩作戰,在沙場上與對方分過生死的楚濠,陳平安不至於去尋什麼仇,沙場和江湖,恩怨都在兩處了。

不過這會兒言語提及,陳平安自然不會客氣。

土地公嘿嘿一笑,言多必失,自己的意思到了就行,他畢竟還是梳水國的小小土地,楚濠卻在如今梳水國朝廷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當然要刨去那撥「梳水國太上皇」的大驪駐守文官。

陳平安戴上斗笠,別好養劍葫,再次抱拳致謝。

土地公趕緊捧著那壺酒彎腰,還禮道:「仙師大禮,小神惶恐。」

陳平安御劍離開這座山頭。

土地公壓下心中驚懼,疑惑道:「宋雨燒終究不過一介武夫,如何能夠結識這般劍仙?」

在與劍水山莊毗鄰的小鎮外,一座僻靜小山頭,陳平安收劍入鞘,下了山,走到官道上,緩緩而行。

過了小鎮,來到劍水山莊大門外。

陳平安摘下斗笠,與山莊一位上了歲數的門房老人笑道:「勞煩告訴一聲宋老劍聖,就說陳平安請他吃火鍋來了。」

老門房猶豫了一下,看了眼年輕人,見他背劍掛酒壺,覺得應該也是位江湖中人,只不過面生,名字也沒聽過,應該不是莊子的故人朋友,而且會在這個時候拜訪莊子,實在不巧,更不應該,所以老人歉意道:「這位公子,我們莊子最近不見客,公子還是回了吧。」

陳平安只好解釋自己與宋老前輩真是朋友,當年還在莊子住過一段時間,就在那座山水亭的瀑布那邊,練過拳。

劍水山莊規矩重,老門房守着一畝三分地,不愛打聽事,加上先前陳平安在瀑布練拳時,宋雨燒把山水亭那邊列為了禁地,所以老門房還真沒聽說過陳平安,關鍵是老人自認雖然年紀大了,可是眼力好,記性更不差,若是見過了幾眼的江湖朋友,都能記住。眼前這個年輕人,老門房是真認不出,沒見過!

所以老門房悄悄挪步,剛好擋住側門,免得這個嘴上言語不太牢靠的江湖晚輩,硬闖進去。如今莊子可不太平,外患大得嚇人,不過老門房相信這次,還會跟上次朝廷大軍壓境差不多,只要老莊主在,總能逢凶化吉。

但是內心深處,老人還是憂慮重重,畢竟就喜歡跟莊子較勁的楚濠,不但升了官,而且相較當年還只是個尋常邊關出身的武將,如今已是權傾朝野。再就是那個迅猛崛起的橫刀山莊,本來該是劍水山莊的朋友才對,可江湖便是如此無奈,都喜歡爭個第一。那個松溪國青竹劍仙蘇琅,一舉擊殺古榆國劍法宗師林孤山,那把被蘇琅懸佩在腰間的神兵「綠珠」,就是明證,如今蘇琅自恃劍術已經登峰造極,便要與老莊主在劍術上爭第一,而王毅然則要與老莊主爭個梳水國武學第一人。

可即便是自家莊子,上上下下,都不好說那青竹劍仙蘇琅,還有橫刀山莊的王毅然,就是什麼壞人。

反正已經到了劍水山莊大門口,陳平安就沒那麼急了,耐著性子,與老門房磨嘴皮子。

一來二去,老門房大概是確認這個江湖後生,除了喜歡說些不着邊際糊弄人的言語之外,其實不是什麼壞人,就堵住門口,跟對方攀扯,反正閑着也是閑着,不過老人有些腹誹,這個年輕人,沒啥伶俐勁,跟自己聊了半天,拿着酒壺喝了好多口酒,也沒問自己要不要喝,哪怕是客氣一下都不會,自己又不會真喝他一口酒,如今自己還守着門當着差,自然不可以喝酒。再說了,自己莊子釀造的酒水,好得很,還貪你那破酒壺裏邊的酒水?聞着就不咋的。可喝不喝是一回事,你這年輕人問不問,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嘛。

陳平安當然也有苦衷,養劍葫只是施展了障眼法,老人一接手就會露出馬腳,他陳平安總不能從咫尺物中「憑空變出」一壺烏啼酒來。何況也是真不捨得,雙方無親無故的,哪有逢人就送仙家酒釀喝的道理,他陳平安的摳門吝嗇,那可是在江湖上小有名氣的。

老門房閑來無事,便一邊嫌棄年輕人不上道,一邊順着對方的言語,跟對方說了些整座梳水國都知道的事情。

廟堂上,楚濠已經放出話來,若是一月之內劍水山莊再不搬遷出此地,後果自負。

而王毅然,還算厚道,沒有來山莊這邊鬧事,只是即將舉辦武林大會,邀請各方豪傑去橫刀山莊做客,共襄盛舉。

至於那個青竹劍仙蘇琅,最近就會來此「問劍」於老莊主。來者不善啊,若是真沒有幾分把握,哪敢在這種事情上兒戲。

老門房還說已經明明拒絕了蘇琅的挑戰,可是那青竹劍仙年輕氣盛,放話給梳水國江湖,說他是一定要走一遭劍水山莊的。

陳平安聽過之後,沉默不語。

他與那個蘇琅,曾經有過兩次廝殺,只是最後蘇琅不知為何臨陣倒戈,反過來一劍削掉了本該是盟友的林孤山頭顱。

老門房感慨道:「你這個外鄉後生,現在知道我為何不讓你進門了吧?若是平時,也就讓你進去了,我們劍水山莊,不差幾壺待客的好酒,只是這會兒可不是以往的太平日子,天曉得小鎮那邊有無朝廷諜子盯着,你這一走進門,再走出門,可就說不清楚了。年輕人,你好好想一想,為了點江湖虛名,惹禍上身,值當嗎?何苦來哉,還是走吧。」

陳平安突然轉頭望向門內,老門房便跟着轉頭,以為是府上什麼人來門口這邊了。

結果也沒個人影。

等到老門房收回視線,那個年輕人已經向他遞過一壺酒,笑道:「老先生是老江湖,就憑這番好心言語,就該收下這壺酒。」

老人正疑惑為何年輕人有那麼個轉頭探望的動作,便沒有多想什麼,覺得這後生還算有點混江湖的資質,不然愣頭愣腦的,武功好,人品好,也未必能混出個大名堂啊。老人仍是搖頭道:「拿了你的酒,又攔着你大半天了不讓進門,我豈不是虧心?算了,看你也不是手頭寬裕的,自個兒留着吧。再說了,我是門房,這會兒不能喝酒。」

陳平安揭開泥封,晃了晃,問道:「真不喝?」

老門房一聞,心動,卻沒有去接。酒再好,不合規矩,何況人心隔肚皮,也不敢接。

但是那個年輕人突然戴上了斗笠,一下子將酒壺塞給他,轉身走下了台階,笑道:「好像有人要來,多半是我這樣的,我去替老先生打聲招呼,讓他不用來莊子沽名釣譽了。」

老門房捧著酒壺,舉目望去,目力所及,道路之上,並無人影,而那個年輕人依舊緩緩遠去。

老門房哭笑不得,到底還是個年輕人,臉皮薄,吃過了閉門羹,然後就找了這麼個蹩腳理由,給自己台階下?

老人嘆了口氣,有些於心不忍。

可是人在江湖,就是如此,原本還打算告訴那個假裝自己是劍客的年輕人一句,等到莊子風平浪靜了,再來登門,自己肯定不攔著了。

只是猶豫之後,老門房還是把那些言語咽回了肚子。

年輕人出門走江湖,碰碰壁不是壞事。

靠近劍水山莊的那座熱鬧小鎮,一座客棧的天字型大小雅間內,一位真實年紀早已不惑之年,卻面如冠玉彷彿弱冠之齡的公子哥,盤腿坐在一張蒲團上,正在極為細緻地擦拭一把出鞘長劍。劍鞘橫放在膝,篆文為「綠珠」二字。此劍曾是古榆國第一劍客林孤山的心愛佩劍,當年林孤山被斬去頭顱后,這把削鐵如泥的神兵利器,就成了他的佩劍。

此人腰間,還懸掛着一截光澤幽瑩的青竹,長兩尺六寸,與劍等長。

在一位頭戴斗笠背負長劍的青衫劍客離開小鎮的時候,與這位低頭細心擦劍之人一路隨行離開松溪國來到這座小鎮的貌美女子——她既是劍侍,又是弟子,就腳步輕盈來到雅間門外,敲響了屋門,柔聲道:「師父,終於有人拜訪劍水山莊了。」

既是師徒也是主僕的二人,來此已經將近一旬光陰,男子吩咐她,等到哪天有誰去往那座門可羅雀的劍水山莊,就是自己的出劍之時。

她這些天就一直在小鎮最高處,等待那個人的出現。

她都等得有些煩了,因為她無比相信,師父此次問劍於宋雨燒,一戰之後,必然會揚名於梳水、松溪、綵衣諸國!

只是苦等將近一旬,始終沒有一個江湖人去往劍水山莊。

此時屋內男子微笑道:「很好。」

那位劍侍退下,掠上一座屋脊翹檐,心情激動,等待師父的問劍和出劍。

那一劍,必然是冠絕江湖的絕世風采!

因為屋內那個男人,是青竹劍仙蘇琅!

蘇琅在屋內沒有急於起身,依舊低着頭,擦拭那把「綠珠」劍。

擦拭劍鋒,本就是在養育劍意,不斷積蓄劍意。

劍侍只覺得度日如年,看一看劍水山莊,生怕那個宋雨燒突然跑路了,再看一看客棧那邊,希冀着師父的身影趕緊出現。

終於,重新換上了一襲青綠長袍的青竹劍仙蘇琅,走出了客棧大門,站在那條可以直通劍水山莊的熙攘大街中央。

蘇琅手持綠珠,腰間懸佩那一截彰顯其超然身份的青竹。

大街之上,劍氣充沛如潮水洶洶。大街上的行人嚇得紛紛作鳥獸散。

不知是誰率先喊出青竹劍仙的名號,接下來一驚一乍的言語,此起彼伏。

然後就是無數好事之徒,或者登樓,或者學那位蘇琅的劍侍,爬上屋頂觀戰。其中有些神色嚴肅的男女,在小鎮位置各異,相較於那些一個個面紅耳赤鬧哄哄的看客,更加沉默,他們便是梳水國安插在此處的諜子和死士。

女子站在視野最為開闊的屋脊翹檐上,冷笑不已。

蘇琅向前跨出第一步。劍氣縱橫四面八方。

第二步,一步便跨出一丈。一些不知死活還留在大街兩側的路人,開始感到窒息,紛紛躲入鋪子,才稍稍能夠呼吸。

當這位名震數國的江湖大劍仙跨出第三步,一步就是數丈之遠。

那些被楚大將軍安插在小鎮的諜子死士,即便遠遠旁觀,內心亦是震撼不已,天底下竟有如此凌厲的劍氣。

蘇琅第四步,剛好離開小鎮牌樓。

一身劍意與氣勢,已經攀升到畢生武學的巔峰。

可就在此時,蘇琅竟然停步了。

遠處走來一位頭戴斗笠的青衫劍客。

蘇琅之所以停步,沒有順勢去往劍水山莊,問劍宋雨燒,就是因為眼前這個突兀出現的不速之客。因為此人出現的剎那,剛好是蘇琅要拔出手中綠珠的瞬間,讓蘇琅原本自認的無瑕心境和圓滿氣勢,好像出現了一絲塵垢和凝滯。

所以蘇琅選擇停步不前,任由那人「一步」就來到自己身前。

蘇琅從來不懼與人近身廝殺,尤其對方是山上修士,更好。

那個斗笠客瞧著很年輕。

「聽說你要問劍?」那人開口問道,「可宋老前輩不是已經明明拒絕你的比試了嗎?對於宋老前輩這樣的江湖前輩而言,算是退讓,你還要得寸進尺?」

蘇琅覺得這些個幼稚問題,一個比一個可笑,不該是一個能夠暫時阻擋自己前行的人物會問出來的。

那人猶豫了一下,又問:「是不是只要有個理由,不管對不對,就可以隨心所欲行事?」

蘇琅微笑道:「那你也找一個?」

那人竟然真在想了,然後扶了扶斗笠,笑道:「想好了,你耽誤我請宋老前輩吃火鍋了。」

蘇琅已經重歸圓滿無垢的劍心境界,緩緩道:「那你試試看,能否擋住我出劍。」

一拳過後,都沒能讓陳平安使出一張縮地方寸符,那位鼎鼎大名的青竹劍仙,便筆直一線,從哪裏來回哪裏去,摔在了他先前走出的小鎮客棧那邊。

陳平安看也不看那邊,轉身走回劍水山莊,自言自語道:「應該是剛剛到的七境?難怪跟紙糊似的。」

重新回到劍水山莊門前。

老門房一頭霧水,因為不但老莊主出現了,少莊主和夫人也來了。

人人神情凝重。

難道是那個青竹劍仙露面了?

可是老門房只看到那個去而復返的青衫劍客。老人樂了,哎喲,這小子臉皮挺厚啊,算了,看在那壺好酒的分上,不與這後生計較。再者,混江湖,有些時候,臉皮厚也有厚的好處。

老門房視野中,那個身形不斷靠近大門的年輕人,一路小跑,已經開始遙遙招手,喊道:「宋老前輩,吃不吃火鍋?」

老門房抹了把臉,年輕人,這就有些太不要臉了吧?

陳平安來到大門口,摘了斗笠。

宋老前輩依然身穿一襲黑色長衫,只是如今不再佩劍了,而且老了許多。

這位梳水國劍聖一臉不敢相信的表情,以濃重口音問道:「瓜娃兒?」

陳平安點頭也不是,搖頭也不是,最後還是點頭。

宋雨燒爽朗大笑,一巴掌重重拍在陳平安肩頭,道:「好傢夥,個頭躥得真快,都認不出了。咋不穿草鞋背竹箱了?不然一眼就認得你小子。」

陳平安笑問道:「吃火鍋去?」

宋雨燒沒有回答問題,反問道:「小鎮那邊怎麼回事?蘇琅的劍氣突然就斷了,跟你小子有關係?」

陳平安點頭道:「給我攔下了,將那個蘇琅打回了小鎮,應該不會再來找老前輩的麻煩了。」

他沒有隨便編個理由,畢竟宋老前輩是他極其佩服的老江湖,很難糊弄。

只是世事往往真話很假,假話很真。老門房就不信,宋雨燒的嫡孫宋鳳山和孫媳婦柳倩,也不太信。唯獨宋雨燒就相信了,拉着陳平安的手臂,說:「既然事情已了,走,去裏邊坐。火鍋有什麼好着急的,吃完了火鍋,你小子還清了賬,拍拍屁股就要走人,我好意思攔著不讓你走?再說也攔不住嘛。」

宋鳳山和柳倩面面相覷。

老門房更是偷偷咽了口唾沫。

陳平安與老門房即將擦肩而過的時候,停下腳步,後退一步,笑道:「看吧,就說我跟你們莊子很熟嘛。下次可別攔着我了,不然我直接翻牆。」

老門房哭笑不得,抱拳告罪道:「陳公子,先前是我眼拙,多有冒犯。」

陳平安做了個仰頭飲酒的手勢。

老門房心領神會,朝陳平安豎起大拇指。

宋雨燒拉着陳平安就走。

宋鳳山沒有立即跟上,輕聲問道:「老祁,怎麼回事?」

老門房便將先前的笑話事說了一遍,把一樁自己的糗事說得很樂呵。

宋鳳山伸出一根手指,揉了揉眉心。

柳倩笑道:「不挺好的?傳出去就是一樁天大的江湖美談了。」

老門房笑得很不含蓄。

在山莊廳堂那邊,眾人紛紛落座,柳倩親自倒茶。

陳平安喝了口茶水,好奇問道:「當年楚濠沒死?」

宋鳳山搖頭道:「死得不能再死了,只是被韓元善頂替了身份,韓元善一向擅長易容。」

陳平安恍然。

當年最早的梳水國四煞,古寺女鬼韋蔚,韓元善,那位被書院賢人周矩殺死於劍水山莊的魔教人物,最後一個,遠在天邊近在眼前,正是宋鳳山的妻子,柳倩。

柳倩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丈夫宋鳳山,為了將劍水山莊的江湖聲譽,推向更高處。

至於那位小重山韓氏貴公子韓元善,卻是野心勃勃,城府深厚,手段更是不差,想要挾一國江湖之勢,躋身廟堂中樞。再往後韓元善到底想要做什麼,無法想像。

韓元善能夠以楚濠的面容和身份,當下在梳水國廟堂和江湖隻手遮天,陳平安並不奇怪,但是宋鳳山、柳倩夫婦,既然掌握著韓元善冒名頂替這麼大的把柄,而韓元善又如此咄咄逼人針對劍水山莊,劍水山莊為何毫無還手之力?韓元善真不怕山莊這邊徹底撕破臉皮,揭穿其身份?

宋鳳山似乎看穿了陳平安的疑惑,笑着解釋道:「演戲給人看而已,是一樁買賣,『楚濠』要靠這個給投靠他的橫刀山莊鋪路,統一江湖。韓元善知道我們劍水山莊不會去做朝廷的走狗,就開始大力扶植橫刀山莊的王毅然,對此我們並無異議,江湖第一大門派的頭銜,王毅然在乎,我們不在乎。我們就想着藉此機會,尋一處山清水秀的地方,遠離俗世紛擾。作為交換,韓元善會以梳水國朝廷的名義,劃出一塊山上地盤給我們建造新的莊子,那裏是爺爺早就相中的風水寶地,韓元善還會爭取給我妻子謀得一個河神的敕封誥命。而我則會推掉所有應酬,謝絕所有江湖上的人情往來,安心練劍。」

柳倩可不是尋常女子,身份與才智都不簡單。

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陳平安「嗯」了一聲,道:「退一步海闊天空,宋大哥能夠專心劍道,大嫂也能謀個長長久久的前程,而且祖業之地,被選為山神廟,也算一樁不小的功德,會有祖宗陰德庇護子孫。但是唯一需要注意的事情,就是老前輩和宋大哥,你們將來需要時不時來這邊瞅瞅,如果新山神的香火不凈,就要早做切割,當然那是最壞的結果了。」

宋雨燒與宋鳳山相視一笑。

陳平安心中瞭然,想必是自己多嘴了。確實,宋老前輩也好,宋鳳山也罷,其實都算熟稔山上事,尤其是老前輩更是喜好仗劍雲遊四方,不然當初也無法從地龍山的仙家渡口,為宋鳳山購買佩劍。

陳平安便默默告訴自己,萬事不急,還要在山莊待上幾天。終究是宋家自己的家務事,陳平安其實初來乍到,不好多說多問什麼。

在陳平安心目中,不管別人是如何行走江湖,他的江湖,不會是今天一拳打退了蘇琅,明天與宋雨燒吃過了火鍋,後天就御劍北歸,在此期間,萬事不思量,好像從頭到尾都只有最快的出拳,最快的御劍,喝酒快活,學學拳法與劍術,有一些成就,省心省力。

不該如此。

也許到了人生地不熟的北俱蘆洲,會不太一樣,就會沒有那麼多顧慮。

但此刻陳平安只能多問些別人事,來側面推敲一些宋家事。

不過有一點,陳平安無比清楚,能夠捨去山莊在此的祖業,魄力不算小,事情更不小。尤其是宋老前輩願意點這個頭,更不輕鬆。

對於老一輩江湖人而言,面子比天大,宋老前輩就是老江湖,其實王毅然也能算,松溪國那位青竹劍仙蘇琅,就不太算了。

別的不說,就說蘇琅此次露面,在小鎮出劍,就很不合規矩。

因為按照江湖上一輩傳一輩的老規矩,梳水國宋老劍聖既然公開拒絕了蘇琅的邀戰,並且沒有任何理由和借口,更沒有留有類似延後幾年再戰之類的餘地,其實就等於宋雨燒主動讓出了劍術第一人的頭銜,類似對弈,棋手投子認輸,只是沒有說出「我輸了」三個字而已。對於宋雨燒這些老江湖而言,雙手奉送的,除了身份頭銜,還有一輩子積攢下來的名聲和面子,可以說是交出去了半條命。

宋雨燒只是笑望着陳平安,當年的小瓜皮,如今可以啊。就是不知道酒量長了沒有,吃不吃得辣了?還信不信喝酒能解辣味的話了?老人尤其好奇,當年陳平安那個心心念念的姑娘,見了面后,到底成了沒有?還是真給自己烏鴉嘴,一句「你是好人」給打發了?

聽了宋鳳山還算合乎情理的解釋,陳平安又有些奇怪,忍不住問道:「那麼蘇琅又是怎麼回事?我看他在小鎮那邊準備出劍的氣勢,千真萬確,是想要跟老前輩分出生死,而不僅僅是分個劍術的高低而已。」

這次是宋雨燒親自來為陳平安解惑:「當年我最尊敬的那位綵衣國劍神,恐怕也就是如今蘇琅的境界。蘇琅天資高絕,破境之後,想要尋找一塊磨劍石,助他穩固境界。看遍十數國,我宋雨燒剛好用劍,名氣也夠,又差了他蘇琅一境……就算是半境吧,當然是拿來磨劍的最佳對象。」

宋雨燒其實對喝茶沒啥興趣,只是如今喝酒少了,只有逢年過節還能破例,孫子孫媳婦管得嚴,跟防賊似的,沒法子,就當是喝了最寡淡的酒水,聊勝於無。

老人繼續說道:「只是蘇琅這一鬧,就讓我有些兩難,若是答應與之一戰,輸也好,死也罷,都不算什麼,卻會壞了我們與韓元善的那樁買賣。」

說到這裏,宋雨燒喝了口茶,柳倩趕緊起身給他續了一杯。

宋雨燒有些埋怨,對柳倩說道:「就算喝幾斤茶水,不還是沒個酒味,如今陳平安都來了,以茶待客,不好吧。」

柳倩剛要落座,聽到爺爺跟自己說話,就繼續站着,微笑道:「爺爺,這事,鳳山說了算。」

宋鳳山板着臉道:「今年中秋節,爺爺連立冬和小年的酒水都喝完了。」

宋雨燒嘆了口氣,也沒堅持。

陳平安有些高興,看得出來,如今爺孫二人,關係融洽,再不是最早那般各有心中死結,神仙難解。

宋雨燒繼續先前的話題,有些自嘲神色,道:「我輸了,就如今梳水國江湖人的德行,肯定會有無數人落井下石,以後即便搬家,也不會消停,誰都想着來踩我們一腳,至少也要吐幾口唾沫。我若是死了,說不定韓元善就會直接反悔,乾脆讓王毅然吞併了劍水山莊。什麼梳水國劍聖,如今算是半文錢不值。只可惜蘇琅鋒芒畢露,得了虛的,還想撈一把實在的。人之常理,就是有些不合老一輩的江湖規矩,但是現在再談什麼老規矩,笑話而已。」

宋鳳山欲言又止。

宋雨燒擺擺手,笑道:「不用多想,也就是當着陳平安的面,牢騷幾句。爺爺我什麼脾氣,你還不清楚?真要放不下這些虛頭巴腦的,一早就不會答應韓元善做買賣。說來說去,還是技不如人,一輩子破不開那道瓶頸,這才給了蘇琅後來者居上的機會。學劍之人,誰不想要獨佔鰲頭,身邊無人比肩?」

宋雨燒主動為蘇琅說了一些話,接下來又為所在的那座江湖,說了些可惜已經無人聽的話:「以往十數國江湖,綵衣國劍神老前輩最德高望重,古榆國林孤山不會做人,我宋雨燒才不配位,喜歡遊歷四方,蘇琅滿身銳氣,志向遠大,可不管怎麼說,江湖上還是朝氣勃勃的,不管是學誰,都是條路。如今老劍神死了,林孤山也死了,我算個半死,就只剩下個蘇琅。蘇琅想要上位,只要他劍術到了那個高度,沒人攔得住,我就是怕他開了個壞頭,以後江湖上練劍的年輕人,胸中都少了那麼一口氣,只覺著自己劍術高了,規矩就是個屁,想殺誰殺誰。這就像……你陳平安,或是宋鳳山,腰纏萬貫,富甲一方,只要願意,當然可以去青樓一擲千金,多漂亮多昂貴的花魁,都可以擁入懷中,可是這不意味着你們走在路上,瞧見了一位正經人家的女子,就可以以錢辱人,以勢欺人……」

陳平安無奈道:「我沒去過青樓。」

瞥見柳倩嘴角似笑非笑低頭喝茶,宋鳳山趕緊附和道:「我也沒有,絕對沒有!」

姜到底是老的辣,坑人不商量,宋雨燒轉過頭,笑眯眯對柳倩提醒道:「若是一個男人真沒去過青樓,或是全然沒這份花心思,是不會如此信誓旦旦的,只會一笑而過,雲淡風輕。」

柳倩輕輕點頭,柔聲道:「好像是啊。」

陳平安和宋鳳山面面相覷,只是宋鳳山的眼神中除了哀怨委屈,還有埋怨,都是你陳平安帶的好路!

好意思怪我?你宋鳳山混了多少年江湖,我陳平安才幾年?陳平安眨了眨眼睛,話只說半句:「我是真沒去過。」

宋鳳山愣在當場。這傢伙蔫兒壞!

柳倩掩嘴而笑。

宋雨燒哈哈大笑道:「看來這些年,你這瓜娃兒江湖沒白混。」

宋鳳山搖頭不已,轉頭對妻子說道:「還是拿些酒來吧,不然我心裏不痛快。」

柳倩起身去拿酒了。

宋雨燒沾了光,說話嗓門都大了些。

宋鳳山喝得不多,柳倩更是只象徵性地喝了一杯。

那兩罈子莊子自釀並且窖藏了五年多的好酒,都給宋雨燒和陳平安喝了去。

一聽說陳平安打算後天就走,宋雨燒一揮手,道:「再去拿兩壇過來,只要這瓜皮喝倒我,別說後天,許他喝完酒立即滾蛋!」

陳平安無奈道:「那就大後天再走,宋老前輩,我是真有事,得趕上一艘去往北俱蘆洲的跨洲渡船,錯過了,就得至少再等個把月。」

宋雨燒瞪眼道:「那你咋個不現在就走?一兩天工夫也耽誤不得?是我宋雨燒面子太小,還是你陳平安如今面子太大?」

陳平安嘀咕道:「都說酒桌上勸酒,最能見江湖道義。」

宋雨燒一拍桌子,罵道:「喝你的酒!嘰嘰歪歪,我看那個姑娘,除非她眼神不好使,不然萬萬喜歡不上你這種喝個酒還磨蹭的男人!咋的,沒戲了吧?」

陳平安一聽這話,心情大好,眼神熠熠,豪氣十足,就是說話的時候有些舌頭打結:「喝酒喝酒,怕你?這事,宋老前輩你真是坑慘了我,當年就因為你那句話,嚇了我半死,但是好在半點不打緊……來來來,先喝了這碗再說。說實話,老前輩你酒量不如當年啊,這才幾碗酒,瞧你的臉紅得,跟塗抹了胭脂水粉似的……」

宋雨燒吹鬍子瞪眼睛,嚷道:「有本事喝酒的時候手別晃啊,端穩嘍,敢晃出一滴酒,就少一點江湖情分!」

宋鳳山和柳倩偷着樂,陳平安到底還是年輕,老江湖桌上勸酒的本事,層出不窮,防不勝防。

一老一少,喝得那叫一個昏天暗地。

最後兩人都脫了靴子,盤腿坐在了椅子上。

好在宋鳳山管着,如何都不肯再添了,一老一少這才沒徹底盡興,不然估計都能喝到吐,還是吐完再喝的那種。

喝到最後,宋雨燒突然瞥了眼擱放在几案上的那頂斗笠,再就是陳平安背在身後的長劍,問道:「背着的這把劍,好?」

陳平安點頭道:「好。」

宋雨燒笑道:「那就好。」

陳平安一頭霧水,沒有多想什麼,顧不上了,打着酒嗝。

宋鳳山和柳倩卻有些神色落寞,只是掩飾得好,一閃而逝。

陳平安還是住在當年那棟宅院,離著山水亭和瀑布比較近。

倒頭就睡。

宋雨燒也好不到哪裏去,搖搖晃晃回了住處,很快就鼾聲如雷。

陳平安是真醉了,躺在床上閉上眼睛,勉強維持着一絲清明。

宋老前輩的心氣,出了問題。

不然以當年初次遇到的梳水國老劍聖,即便是因為顧慮晚輩的前程,不得不答應韓元善,然後礙於形勢,又需要拒絕蘇琅的比試,也絕不是今天這般心態。

不會這般服老,認命。

可是陳平安卻沒有直接問出口,即使喝了再多的酒,也沒有提這一茬。

不是憑着關係好,或者藉著喝酒喝高了,就真的可以言行無忌。

最親近之人的一兩句無心之言,往往就成了一輩子的心結。

陳平安喝得實在頭疼,喃喃入睡。

今朝有酒今朝醉,醉倒我即是神仙。明日愁來明日憂,萬般憂愁還有酒。

一大清早,陳平安睜開眼睛,起床一番洗漱過後,就沿着那條幽靜小路,去瀑布。

當然不是練拳,而是想要去看一看當年被他偷偷刻在石壁上的字。

結果在山水亭那邊,看到了宋鳳山,而不是宋雨燒。

陳平安快步走去,宋鳳山起身相迎。

宋鳳山笑道:「爺爺難得如此喝酒沒個節制,還沒起呢。」

陳平安有些愧疚,沉默片刻,環顧四周,問道:「就要搬離這裏,真不可惜嗎?」

宋鳳山「嗯」了一聲,道:「當然會有些捨不得,只不過此事是爺爺自己的主意,主動讓人找的韓元善。其實當時我和柳倩都不想答應,我們一開始的想法,是退一步,最多就是讓那個爺爺也瞧得上眼的王毅然,在刀劍之爭當中贏一場,好讓王毅然順勢當上梳水國的武林盟主,這樣劍水山莊絕對不用搬遷,莊子畢竟是爺爺一輩子的心血。可是爺爺沒答應,說莊子是死的,人是活的,有什麼放不下的。爺爺的脾氣,你也清楚,拗不過。」

陳平安點頭道:「老前輩就是這樣,不然當年就不會一個人去攔阻梳水國的千軍萬馬。」

宋雨燒對陳平安而言,很重要。

有些人,只要他還身在江湖,那他每做一件事,就像手持江湖這酒壺,給旁人倒出了一杯,其中滿是俠氣,能讓人接過酒杯,只管暢飲便是。

宋鳳山笑道:「爺爺也是對如今的江湖,沒有半點念想了,總說如今找個喝酒的朋友都難,才會如此。」似乎覺得說得有些沉重了,宋鳳山趕快打趣道:「陳平安,可別因為爺爺這麼灌你的酒,以後就不敢來我們的新莊子喝酒。說真的,也怪你,說什麼馬上就要走,咱們爺爺自然不會真誤了你的事情,但是酒桌上嘛,老人都這樣,還當着家裏晚輩的面,不好說半句軟話,就只能拉着你多喝一杯是一杯了。」

陳平安笑道:「這個我懂。」

宋鳳山說道:「實不相瞞,韋蔚昨夜突然飛劍於柳倩,不過只是詢問你如今在不在莊子裏,看樣子,如果如實回復,她就會趕來這邊。我讓柳倩就假裝沒收到飛劍,等你離開了,再回信說確實來過,只是找我爺爺喝酒而已。」

陳平安抱拳感謝。

昨夜喝多了酒後,陳平安大致說了與梳水國四煞中韋蔚的重逢,只不過沒提後面那位山神的事情。

那是需要陳平安自己去收拾的爛攤子。

比如去往地龍山的仙家渡口后,找個機會,飛劍傳訊給披雲山魏檗,詢問此事的大小,以及一般情況下,大驪駐守官員和當地朝廷的一些正常反應。

魏檗是大驪北嶽正神,而遠在東寶瓶洲中部的梳水國,自然並非北嶽地界,也正因為如此,陳平安才會出劍那麼直截了當,不然還真就手下留情了,換種更加含蓄的行事法子。

宋鳳山指了指小鎮方向,道:「蘇琅已經帶着那位捧劍侍女離開了。相信很快就會有一個驚世駭俗的說法,傳遍十數國江湖:蘇琅與一位真正的山上劍仙,死戰一場,雖敗猶榮。」

陳平安不計較什麼以訛傳訛的風言風語,笑道:「我一直不太了解,為何會有劍侍的存在。」

以前那位宮中娘娘是如此,青竹劍仙蘇琅也是這樣。

宋鳳山有些神色尷尬。

陳平安問道:「宋大哥也有這份心思?」

宋鳳山低聲道:「就只敢在心裏邊想想而已。」

陳平安揉了揉下巴,原本一件很不理解的事情,只是當他設身處地一琢磨,立即就理解了。反正他陳平安是想都不會想的。

陳平安突然皺了皺眉頭,這個蘇琅,實在有些糾纏不休了。

就在此時,那位姓楚的老管家快步而來,站在小亭外,苦笑道:「青竹劍仙蘇琅秘密而來,在大門外候着,求見陳公子,說要斗膽麻煩陳公子一件事,將來必有厚報。」

宋鳳山稍加思索,就明白其中關節,冷笑道:「兩次得寸進尺了。」

陳平安笑了笑,擺擺手道:「沒關係,一登門,就喝了莊子那麼多好酒。」

宋鳳山搖搖頭,道:「兩回事!」

陳平安玩笑道:「宋大哥,你可攔不住我。」

宋鳳山微笑道:「十個宋鳳山都攔不住,可是你都喊了我宋大哥……」

不等宋鳳山說完,陳平安已經雙指併攏,往劍鞘處輕輕一抹:「走!記得別傷人,動靜可以大一些。」

劍仙出鞘。

繞出了山水亭,直衝雲霄,金線掛空。

劍氣所致,雷聲震動,劍水山莊上空的雲海稀碎。

偶爾那條金線會飛快靠近山莊,只是很快就會繼續升空。

片刻之後,陳平安抬頭笑道:「回了。」

那把如蛟龍翻雲覆雨的長劍,如被仙人敕令,迅猛墜地,重新歸鞘。

宋鳳山獃獃無言。

他知道如今的陳平安,武學修為肯定很嚇人,不然不至於打退蘇琅,但是他沒有想到,真能嚇死人。

陳平安手腕翻轉,遞過一壺烏啼酒,忍着笑,道:「喝過了莊子的好酒,也喝喝我的。我可不是老前輩,騙人喝酒能解辣,這酒真的能夠以酒解酒。」

宋鳳山揭開泥封,聞了聞,道:「地道的仙家釀,這才是好酒。」

陳平安搖搖頭,道:「這樣的酒,也就只是好喝而已,我從不挂念,能喝就喝,沒有就不去想。但是宋大哥你們劍水山莊的酒,我想了好多年。」

宋鳳山提起酒壺,陳平安提起養劍葫,異口同聲道:「走一個!」

宋鳳山喝了半壺酒,就不再喝。

陳平安起身說要去瀑布那邊看看。

宋鳳山沒有同行。

一起離開山水亭,宋鳳山往回走,手裏又多了壺據說是來自書簡湖的烏啼酒,將酒壺遞給了去了又來的老管家楚爺爺,說是陳平安送的,喝完了再送,千萬別留着。當年就與陳平安關係很好的老管家,笑逐顏開,接過了酒壺。只要是當年那個少年送的酒,好壞都接,不用客氣。老管家說那青竹劍仙已經走了,蘇琅臨行前,對着山莊大門持劍作揖,行了一個大禮。

宋鳳山與柳倩夫婦二人一起散步沒多久,宋雨燒就走了過來。

見着了自己爺爺,宋鳳山笑道:「爺爺你放心,我不會多嘴。」

宋雨燒這才拍了拍孫子的肩膀,繼續前行,走到那座離著瀑布還有段路程的山水亭,坐下后,開始追憶往昔。上了歲數的老人,就容易如此,年輕人總是不明白,其實一個老人想來想去,都是那些故人和故事,年輕人往往不愛聽,老人就只好自己想着念著。

陳平安在那邊水榭內,一拳打斷了瀑布,見到了那些字,會心一笑。

轉頭望去,便很快離開瀑布,來到了小亭子外。

宋雨燒已經走出涼亭,招呼陳平安道:「走,吃火鍋去。」

陳平安有些震驚,問道:「這一大清早的,酒樓都沒開門吧?」

宋雨燒笑道:「梳水國劍聖的名號再不值錢,在家門口吃頓火鍋還是可以的吧。再說了,是你這瓜娃兒請客,又不是不給錢,事後掌柜在肚子裏罵人,也是罵你。」

兩人沒有像先前那般如飛鳥遠掠而去,而是散步行去,這是宋雨燒的主意。

走到一半,楚老管家就追上了兩人,遞上了陳平安留在屋內的那頂竹斗笠。

陳平安問道:「趕人啊?」

宋雨燒笑道:「早點走,下次就可以早點來,這點道理都想不明白?是不是個傻子?」

陳平安無言以對。

到了小鎮那邊,尚無炊煙,唯有三兩聲雞鳴犬吠,顯得愈發寂靜。

宋雨燒使勁敲開了酒樓大門,不再是當年那個陳平安熟悉的老掌柜,而是個睡眼惺忪的中年漢子,見到了宋老劍聖,忙笑道:「老莊主這是?」

宋雨燒指了指身邊頭戴斗笠的青衫劍客,道:「這傢伙說要吃火鍋,勞煩你們隨便來一桌。」

漢子臉上和心裏都沒有半點埋怨,酒樓與莊子的交情,是從他父輩就傳下來的,雖說如今他爹過世了,據說莊子也要搬遷,可是漢子還是念著莊子和老莊主的好。他便笑道:「得嘞,這就給老莊主準備去。剛好,這會兒二樓清靜,沒別的客人。」

宋雨燒帶着陳平安依舊去往那個二樓靠窗位置落座。

酒樓這邊熟悉宋老劍聖的口味,鍋底也好,葷菜素菜也罷,都熟門熟路,挑最好的。

很快桌上就擺滿了大大小小的碗碟,火鍋開始熱氣騰騰。

宋雨燒跟酒樓要了兩壺酒,一人一壺,對陳平安說道:「今天咱倆就意思一下,少喝酒,多吃菜。」

陳平安點點頭,宋雨燒瞥了眼桌對面陳平安調配出來的那隻調料碗碟,挺鮮紅啊,光是剁椒就半碗,不錯,瓜娃兒很上道。

陳平安比起昨天,更加言語無忌諱,多聊了些山上事。

其中就有綵衣國那邊的朦朧山之行。

宋雨燒今天喝酒很節制,多是小口抿酒,聽完了陳平安在朦朧山那邊破山水陣,拆祖師堂,微笑點頭,道:「如此一來,祖師堂才是真斷了香火,雖然事後臉上笑呵呵,但即便一時半會兒不會翻臉,說不定還要各訴苦衷,假裝那父慈子孝,但是那呂雲岱和呂聽蕉,雙方實則心知肚明,再難父子同心了。你這一手,比真拆了人家的祖師堂更管用。瓜娃兒,可以啊,不殺人只誅心,跟誰學的?」

陳平安也抿了口酒,道:「跟山上學了點,也跟江湖學了點。」

陳平安又聊了漁翁先生吳碩文,還有少年趙樹下和少女趙鸞,笑着說與他們提過劍水山莊,說不定以後會登門拜訪,還希望山莊這邊別落了他的面子,一定要好好款待,省得師徒三人覺得他陳平安是吹牛不打草稿,就喜歡胡吹法螺,往自己臉上貼金,其實與那梳水國劍聖是個屁的忘年交,一般的點頭之交而已。

宋雨燒哈哈大笑,幫着涮了一塊牛毛肚,放在陳平安碗碟里。

一頓火鍋的配菜吃了個精光,一壺酒也已喝完。

宋雨燒再次將陳平安送到小鎮外,只是這一次陳平安酒量好了,也能吃辣了,再不像當年那麼狼狽,這讓老人有些失望啊。

陳平安戴着斗笠,站定抱拳道:「前輩,走了。」

宋雨燒點點頭,最後來了一句:「長得也不英俊,用斗笠遮掩什麼。」

陳平安扶了扶斗笠,一本正經道:「這可說不準,男子相貌如何,得女子說了才算。」

宋雨燒笑罵道:「算個鎚兒的算!」

陳平安笑着轉身離去。

宋雨燒一直到陳平安走出去很遠,這才轉身,沿着那條冷冷清清的街道,返回山莊。

老人獨自走過那座原先蘇琅一掠而過,打算向自己問劍的牌坊樓。

有些話呢,陳平安想問又不好問,那小子就在飯桌上彎來彎去,說了些看似題外話的話,比如他在朦朧山的風光。

他宋雨燒劍術不高,可這麼多年江湖是白走的?會不知道陳平安的秉性?他明白,陳平安這種多多少少有顯擺嫌疑的話語,其實就是為了讓他這個老傢伙寬心,有事只管說。可是從頭到尾,宋雨燒也明明白白用一言一行告訴了陳平安,自己萬事都好,是你這瓜娃兒想多了。

宋雨燒雙手負后,抬頭望天。

日高萬里,晴朗無雲,今兒是個好天氣。

希望那個小子,以後的江湖路上,天天如此。

這天正午時分,已是陳平安離去山莊的第三天。

劍水山莊來了一位火急火燎的杏眼少女,踩着雙繡花鞋。

見着了柳倩和宋鳳山,一聽那個陳平安竟然走了,頓時哀怨不已,說他們夫婦不厚道,也不知道幫着挽留幾天。

柳倩覺得有些奇怪,問她山頭那邊,是不是出了事情,想要讓陳平安幫着解決?然後柳倩正色道:「你與山神之間的恩怨,只要你韋蔚開口,我們劍水山莊可以出力,但是山莊卻絕對不會讓陳平安出手。」

韋蔚臉色古怪,問道:「這位大劍仙,就沒跟你說古寺那邊的事兒?」

柳倩疑惑道:「說了啊,說了你還敢重操舊業,當年在我們爺爺手上吃了苦頭,還是不長記性,又去古寺那邊拐騙男人的陽氣。怎麼,其實你們碰頭后,還有什麼隱情?」

韋蔚嘿嘿笑道:「沒有隱情,就是他對我看上了眼,又不好意思說出口,我其實也有些心動,就想着讓宋老爺子幫着說媒……」

宋鳳山嘴角翹起,什麼混賬話,真是騙鬼。你韋蔚真正喜好什麼,在座的誰不知道?再者就陳平安那脾氣和如今的修為,當時沒一劍直接斬妖除魔,就已經是你韋蔚命大了。

柳倩更是笑着直接拆穿韋蔚:「行了,這種嫌命大的玩笑話少說,真給我們爺爺或是陳平安聽了去,有你罪受!」

韋蔚瞥了眼神色輕鬆的夫婦二人,皺眉問道:「蘇琅該不會是一個走路不留神,在半路掛了吧,不來找你們山莊麻煩啦?不然你們還笑得出來?難道不該每天以淚洗面嗎?你柳倩給宋鳳山擦眼淚,宋鳳山喊著娘子莫哭莫哭,回頭幫你擦臉……」

宋鳳山受不了這個梳水國女鬼的調侃,找了個借口起身離開。

柳倩便將蘇琅被打退,以及後來登門求見之事,都大致說給了韋蔚聽。

事實上,這些年劍水山莊都是她在勤勤懇懇打理事務,所以該說不該說的,她心裏有數。不然,爺孫二人不會如此放心她持家。

韋蔚「哦」了一聲,竟是半點不奇怪,瞧見了柳倩若有所思的視線,韋蔚這才「哎喲」一聲,捧住心口,道:「原來陳公子的劍術已是如此超神了啊,真是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嚇死我了。早知道在古寺那邊,我就該自薦枕席的,哪怕不喜歡男子,眼一閉,也就過去了。」

柳倩丟了一把瓜子過去,罵道:「少說些不知羞的下流話!」

韋蔚突然說道:「我本該昨天就到,唉,咱們鬼魅勉強御風遠遊,真是比不得一位劍仙御劍的風馳電掣。算了,不提這些,老娘苦苦修行了幾百年,還不如一個男人遊山玩水不到十年的功夫,真是傷心事。倩兒,我之前跑了趟州城,打算謀劃一樁涉及大道根本的大事,在這個過程中,我發現了橫刀山莊的身影。王珊瑚那個小婆娘,如今可是真趾高氣揚,隔着幾里路,我都聞到她身上的那股胭脂味兒。應該是這邊蘇琅一吃虧,韓元善安插在小鎮的諜子,就飛劍傳訊了,所以橫刀山莊才會馬上有所動作。」

韋蔚一手揉着心口,故作幽怨臉色,道:「你們可得早做準備,我那情郎陳平安如果還在山莊,自然無所謂,可如今這個……負心郎跑路了,萬一韓元善也跟着來了,到時候我可不會因為姐妹情偏袒你們,最多兩邊不幫。」

其實韋蔚很奇怪,為何韓元善如此不講情面,不顧大體,非要跟劍水山莊過不去,逼着宋雨燒搬離山莊,要在此建造山神廟?那個被陳平安一劍挑死的山怪,就一直做春秋大夢,想着能夠一步登天,挪個位置,成為劍水山莊這兒的新山神。至於她沒有說的那件大事,當然就是籌劃着自己頂替那頭畜生坐上山神的座椅。她韋蔚可是一直與柳倩暗中較勁來着,兩隻山澤精怪曾經都是梳水國四煞之一,柳倩都當上了劍水山莊的少夫人,韋蔚自然不服氣。世間姐妹,多是如此,好歸好,誰的日子過得更好,也要比,半點不含糊。

關於劍水山莊和韓元善的買賣,柳倩自然也不會跟韋蔚說什麼。

掏心窩的話語,除了能少說就少說,也得看人。

柳倩思量一番,小心醞釀措辭,緩緩道:「應該不會是什麼壞事,也許是陳平安的出手,讓韓元善心生忌憚了,以他的謹小慎微,多半不會親臨,可能只會讓他扶持起來的傀儡王毅然,來山莊迴旋一二,這樣不至於讓三方鬧得太僵。」

韋蔚一想,多半是如此了。

在當年曾有一老一少面對過千軍萬馬的那座戰場上。

有個戴斗笠的青衫劍客,在離開小鎮后,沒有立即去往地龍山仙家渡口,而是於附近向一位即將「陞官」的山神打探一件宋雨燒、宋鳳山和柳倩都不願說出口的事情——為何宋雨燒會墜了那一口劍道宗師和純粹武夫的氣。

這是一樁劍水山莊都沒有幾個人知道的秘事。只是這位被梳水國朝廷寄予厚望的山神,因為統轄一地氣數,當時又運用了本命神通,才得以知道。

事情說大不大,沒有死一個人。

事情說小,也不小。曾經有一位遠道而來的中土武夫,到了劍水山莊,跟宋雨燒要走了一把竹劍鞘。

一開始說是買,用大把的神仙錢。宋雨燒不肯。理由很簡單,劍鞘要送給一個朋友。那個武學境界高到無法想像的外鄉人,說讓宋雨燒考慮三天,三天後,就不是買了。

走的時候,那個男人瞥了眼宋鳳山和柳倩,滿是山巔之人看待螻蟻的冷笑,嘴上換了措辭:要這兩條命,也還是算買。

宋雨燒沉默了三天。

宋鳳山和柳倩力勸爺爺,堅決不賣!

但是宋雨燒最後那一天,交出了竹劍鞘,卻沒收下那神仙錢。

在那之後,老人就真的老了。

老人主動找孫子和孫媳婦喝了頓酒,甚至還給孫媳婦柳倩敬了一杯酒,說自己的孫子這輩子能找了她這麼個媳婦,是老宋家祖上積德了,以前是他這個當爺爺的,對不住她,太小看了她。柳倩含淚喝下了那杯酒。最後老人安慰兩個晚輩,說沒事,真沒事,不就是一把竹劍鞘嘛,反正從來就沒跟陳平安那小子提過此事,就當什麼都沒發生就行了。

此時此刻。

一支浩浩蕩蕩的車隊,朝那個青衫劍客緩緩駛來。

陳平安見過了本地山神后,讓山神不要跟劍水山莊提起見面之事。

山神自然不敢,不過能夠與那位年輕劍仙坐在山巔,一起喝酒,這位梳水國山神老爺,還是覺得與有榮焉。

陳平安之所以沒有立即離去,又沒有返回劍水山莊,就是覺得心裏不痛快,又不知道如何做才好。

就一直在這邊打轉,一個人想着事情。

然後就又遇到了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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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聽說你要問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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