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北俱蘆洲無奇怪

第十章 北俱蘆洲無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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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北俱蘆洲無奇怪

骸骨灘渡船在長春宮停靠之後又升空了。

對方依舊沒有出現。

陳平安不急,依舊練拳。

在跨洲渡船即將駛出東寶瓶洲版圖之際,陳平安收起拳樁,走去開門。廊道那邊,走來一位玲瓏小巧的宮裝婦人,一位沒有穿龍袍的年輕皇帝,以及一個陳平安更熟悉的人——墨家遊俠,橫劍在身後的許弱。

陳平安開了門,沒有站在門口迎接,假裝不認識。

走回屋內,陳平安站在桌旁,倒也沒率先落座。

三人走入屋內后,那位婦人徑直走到桌對面,笑着伸手,示意道:「陳公子請坐。」

陳平安笑了笑。

那個年輕人滿臉笑意,卻不說話,微微側身,只是那麼直直看着從泥瓶巷混到落魄山上去的同齡人。

許弱輕聲笑道:「陳平安,好久不見。」

陳平安這才抱拳道:「許先生,好久不見。」

小小屋內,氣氛可謂詭譎。

婦人掩嘴嬌笑,道:「咱們這是做什麼呢?都坐吧,說來說去,還不是自家人?咱們呀,都別客套了。」

當四人都落座后,氛圍開始凝重起來。

許弱已經開始閉目養神。

如今已經等於坐擁東寶瓶洲半壁江山的大驪新帝宋和,則自顧自打量四周。這還是他第一次登上跨洲渡船,初初瞧著有些新奇,再看也就那樣了。

從大驪娘娘變成大驪太后的雍容婦人,則笑望向坐在對面的青衫男子,開口第一句話就暗藏玄機地套近乎道:「我家睦兒在泥瓶巷那些年,多虧陳先生擔待了。」

陳平安微笑道:「還好。」

從神色到措辭,滴水不漏,談不上什麼大不敬,也絕對談不上半點恭敬。

只不過陳平安心中則罵了一句「好你娘的好」。

許弱嘴角微微翹起,又快快抹去,一閃而逝,無人察覺。

貴為大驪太后的婦人,似乎總算記起身邊的兒子宋和,大驪新帝,笑道:「陳公子,這是我兒宋和,你們應該還是頭一回見面,希望以後可以時常打交道。陳公子是身負我大驪武運的天之驕子,而我們大驪以武立國,無論是我家叔叔,還是宋和,都會也應當禮遇陳公子。」

年輕皇帝身體前傾幾分,微笑道:「見過陳先生。」

絲毫沒有拿捏九五至尊的架子。

這趟登船,是微服私訪,結交所謂的山野高人,所以世俗禮數,可以放一放。

宋和早年能夠在大驪文武當中贏得口碑,朝野風評極好,除了大驪娘娘教得好,他自己也確實做得不錯。

陳平安點頭道:「有機會一定會去京城看看。」

婦人笑道:「朝廷打算將龍泉由郡升州,吳鳶順勢升遷為刺史,留下來的那個郡守位置,不知陳公子心中有無合適人選?」

陳平安微笑道:「難道不是從袁縣令和曹督造兩人當中揀選一人?袁縣令勤政,賞罰分明,將一縣轄境治理得路不拾遺;曹督造親民,抓大放小,龍窯事務外松內緊,毫無紕漏。兩位都是好官,誰升遷,我們這些龍泉郡的老百姓,都高興。」

新帝宋和不露聲色瞥了眼陳平安。

是真傻還是裝傻?袁曹兩大上柱國姓氏,在廟堂都斗不夠,還要在沙場斗,針鋒相對了多少代人?一郡太守的官身,雖說不大,但是給了任何一方,就等於冷落了另外一方,落了某位上柱國的面子,這可就不是小事了。退一步說,哪怕袁曹家主心無偏私,光風霽月,朝廷怎麼說就怎麼受着,但各自下邊的嫡系和門生們,會怎麼想?一方得意,一方憋屈,朝廷這是火上澆油,引火燒身?

婦人神色自若,笑道:「興許是陳公子作為山上修道之人,又喜好遊歷天下山河,故而與兩位當地父母官接觸不多,並無私交,所以不好多說什麼,不過還有一事,陳公子於情於理,應該都會有些想法。當年落魄山的山神,事先沒有與陳公子打過招呼,就選了老督造官宋煜章,雖說合乎禮法,可說實話,其實仍是我們朝廷做得……人情味稍稍少了些,怎麼都該與陳公子商量之後,再做定奪的。所以未來龍泉升州,州郡縣三位新城隍爺,陳公子無需有任何顧慮,幫着大驪揀選出一兩顆滄海遺珠好了,我這個婦道人家,還有我兒宋和,與朝廷都相信陳公子的為人和眼光。」

婦人繼續勸說道:「陳公子此次又要遠遊,可龍泉郡終究是家鄉,平日裏有一兩位信得過的自己人照拂落魄山在內的山頭,陳公子出門在外,也好安心些。」

陳平安搖搖頭,一臉遺憾道:「我對驪珠洞天周遭的山水神祇和城隍爺土地公,以及其餘死而為神的香火英靈,實在是不太熟悉,每次往來,匆匆趕路,不然還真要起一回私心,跟朝廷討要一位關係親近的城隍老爺坐鎮龍泉郡。我陳平安出身市井陋巷,沒讀過一天書,更不熟悉官場規矩,只是江湖晃蕩久了,還是曉得『縣官不如現管』的粗俗道理的。」

宋和心中泛起笑意,話是不假,你陳平安確實就認識一個北嶽正神魏檗而已,只是都快要好到穿一條褲子了。

婦人也是滿臉惋惜,道:「三位城隍爺的人選,禮部那邊馬上就要敲定,其實如今工部就已經在商議大小三座城隍閣、廟的選址,陳公子錯過了這個機會,實在是有些可惜,畢竟這類歲月悠悠的香火神祇,不是那些常換凳子的衙門官員,一旦紮根山水,少則幾十年,多則幾百年都不做更改了。」

陳平安喟嘆道:「朝廷美意,我心領了。江湖路遠,山高水長,希望將來還有類似的機會。」

婦人姍姍起身,簡單一個動作,便有儀態萬千的風韻,道:「那我們就不叨擾陳公子的趕路和修行了。」

陳平安跟着起身,客氣道:「我如今既非劍修,也不是那遠遊境武夫,渡船之上,無法遠送,還望海涵。」

婦人點點頭,示意無妨,轉頭對許弱嫣然而笑,問道:「反正渡船暫時還未離開東寶瓶洲版圖,想必我與和兒的歸程,十分安穩,許先生既然與陳公子相熟,不如留下來敘敘舊?」

許弱搖頭笑道:「不用。」

簡明扼要,甚至連個理由都沒有說。

不過婦人和新帝宋和似乎都沒覺得這是冒犯,彷彿「許先生」如此表態,才是自然。

最後陳平安將三人送到船欄那邊,腳下這艘骸骨灘披麻宗渡船附近,有一艘六層樓高的巨大渡船正在並駕齊驅,相較之下,原本已經算是龐然大物的披麻宗渡船,就顯得有些「身姿纖細苗條」了。兩艘渡船之間,不知如何做到的,架起了一條青色霧靄鋪地的彩繪「廊橋」,寬達兩丈有餘,仙氣瀰漫,依稀可見廊柱上有天女婀娜舞動,宛如上古天庭的廊道,三人行走其中,如履平地,每當鞋底觸及那條「青石板路」,就會有一圈圈彩色光暈散開,漣漪陣陣。

陳平安一直沒有挪步,舉目望去,這座神仙廊橋被對面渡船一位白衣高冠老修士收起,手腕翻轉,豎立於手心,小如印章,然後緩緩藏入袖中。

母子二人的身影消失在渡船樓梯那邊。

許弱轉身憑欄而立,陳平安抱拳告別,對方笑着點頭還禮。

陳平安返回屋子,不再練拳,開始閉上眼睛,彷彿重回當年書簡湖青峽島的山門屋舍,當起了賬房先生。

開始默默盤算賬目。

有些事,看似極小,卻不好查,一查就會打草驚蛇,牽一髮而動全身。

但是有些大事,哪怕涉及大驪宋氏的頂層內幕,陳平安都可以在崔東山那裏,問得百無禁忌。

只不過仔細算過之後,也無非是一個「等」字。

陳平安睜開眼睛,手指輕輕敲擊養劍葫。

這對母子,其實完全沒必要走這一趟,並且還主動示好。

可能是為了追求最大的利益,在形勢變化之後,當年的恩怨在婦人眼中,已經不值一提。

打個比方,殺陳平安,需要耗費十兩銀子,拉攏了,可以掙五兩銀子,這一出一入,其實就是十五兩銀子的買賣了。

當然也可能是障眼法,那位婦人,是習慣了獅子搏兔亦用全力的人物,不然當年殺一個二境武夫的陳平安,就不會調動那撥刺客。

同樣也可能是在試探,先確定了他陳平安的深淺虛實,當然還有他面對當年那場刺殺的態度,大驪朝廷再做定奪。

陳平安的思緒漸漸飄遠。

想了很多。

沒來由想起年幼時分十分羨慕的一幕場景,遠遠看着扎堆在神仙墳那邊打鬧的同齡人,喜歡扮演着好人壞人,黑白分明。當然也有過家家扮演夫妻的,多是有錢人家的男孩子當那相公,漂亮小女孩扮演小娘子,其餘人等,扮演管家僕役丫鬟,有模有樣,熱熱鬧鬧,還有孩子們從家中偷來的許多物件,盡量將「小娘子」打扮得漂漂亮亮。

長大之後,回頭乍看,滿滿的童真童趣,可是再一想,就沒那麼美好了,似乎在童年時代,孩子們就已經學會了此後一輩子都在用的學問。

陳平安摘下養劍葫,喝着酒,走向觀景台。

夜幕沉沉,渡船剛剛經過大驪舊北嶽的山頭,依稀可見山勢極為陡峭,就像大驪的行事風格。

明月當空。

陳平安睜大眼睛,看着那山與月。

山近月遠覺月小,便道此山大於月。若有人眼大如天,當見山高月更闊。

一座鋪有綵衣國最精美地衣的華美屋內,大驪娘娘給自己倒了一杯茶,突然皺了皺眉頭,凳子稍高了,害得她雙腳離地,好在她這輩子最大的能耐,就是「適應」二字,於是讓後腳跟離地更高,而腳尖則輕輕敲擊那出自綵衣國仙府女修之手的名貴地衣,笑問道:「怎麼樣?」

宋和想了想,說道:「是個油鹽不進的。」

婦人抿了一口茶水,回味一二,似乎不如長春宮的春茶。長春宮那個地方,什麼都不好,比一座冷宮還冷清,都是些連嚼舌頭都不會的婦人女子,無趣乏味,也就是茶水好,才讓那些年在山上結茅修道的日子,不至於太過煎熬。她故意喝了口茶水,含了一片茶葉在嘴裏嚼,在她看來,天下味道,唯有以苦打底,才能慢慢嘗出好來。咽下咬得細碎的茶葉后,她緩緩道:「沒點本事和心性,一個在泥瓶巷裏聞着雞屎狗糞長大的賤種,能活到今天?這才多大歲數,一個不過二十一歲的年輕人,掙了多大的家業啊。」

宋和並不太在意一個什麼落魄山的山主,只是娘親一定要拉上自己,他便只好跟着來了。當了皇帝,該享受什麼福氣,該受多少痛苦,宋和從小就一清二楚。光是稱帝之後,一年之中的繁文縟節,就做了不知多少。好在宋和嫻熟得不像是一位新君,朝堂那邊某些不太看好他的老不死,瞪大眼睛就為了挑他的錯,可是估計一雙雙老花眼都看到發酸了,也沒能挑出瑕疵來,只能捏著鼻子認了。

宋和笑道:「換成是我有那些際遇,也不會比他陳平安差多少。」

婦人問道:「你真是這麼認為的?」

宋和笑着點頭。

婦人眯起眼,雙指捻轉釉色如梅子青的精美茶杯,道:「好好想想,再回答我。」

宋和趕緊舉起雙手,笑嘻嘻道:「是兒子的慪氣話,娘親莫要懊惱。」

婦人在他們母子倆獨處之時,從不會將宋和當做什麼大驪皇帝,此時臉上更沒了平時寵溺的神色,厲色道:「齊靜春會選中你?你宋和吃得住苦?」

宋和搖頭:「皆不會。」

「一些地方不如人家,就是不如人家,世間就沒有誰,樣樣比人強,佔盡大便宜!」

婦人怒氣沖沖道:「既然你是天生享福的命,那你就好好琢磨如何去享福,這是天下多少人羨慕都羨慕不來的好事。但是別忘了,這從來不是什麼簡單的事情!你要是覺得終於當上了大驪皇帝,就敢有絲毫懈怠,我今天就把話撂在這裏,你哪天自己犯渾,丟了龍椅,宋睦接過去坐了,娘親還是大驪太后,你到時候算個什麼東西?別人不知真相,或是知道了也不敢提,但是你先生崔瀺,還有你叔叔宋長鏡,會忘記?想說的時候,我們娘倆攔得住?」

宋和愧疚道:「是孩兒錯了,不該得意忘形。」

若是以往,婦人此時就會好言安慰幾句,但是今天卻大不一樣,兒子的溫順乖巧,似乎惹得她越來越生氣。

只見婦人重重放下茶杯,茶水四濺,臉色陰冷,繼續厲聲道:「當初是怎麼教你的?深居宮闈重地,很難看到外邊的光景,所以我苦求陛下,才求來國師親自教你讀書。不但如此,娘親一有機會就帶着你偷偷離開宮中,行走京城坊間,就是為了讓你多看看,貧寒之家到底是如何發跡的,富貴之家是如何敗亡的,蠢人是怎麼活下去的,聰明人又是怎麼死的!各人有各人的活法和優劣,就是為了讓你看清楚這個世道的複雜和真相!

「還記不記得娘親生平第一次打你是為何?市井坊間,無知百姓笑言皇帝老兒家中一定用那金扁擔,一頓飯吃好幾大盤子饅頭,你當時聽了,覺得好玩,笑得合不攏嘴,好笑嗎?你知不知道,當時與我們同行的那頭綉虎,在一旁看你的眼神,就像你看待那些老百姓,一模一樣!

「一張龍椅,一件龍袍,能吃不成?真到了山窮水盡的那天,真比得上幾個饅頭?國師是怎麼教你的?天底下,成大事者,必有其牢固根本在不為人知的陰暗處,越與世情常理相契合,就越是風雨吹不動!國師舉例之人是誰?是那看似一年到頭昏昏欲睡的關氏老太爺!反例是誰,是那看似名垂青史、風光無限的袁曹兩家老祖宗!這樣明明白白教給你的『壞人如何活得好』的至理,你宋和也敢不上心?」

婦人站起身,怒氣滔天,道:「那幾本被天下君王秘而不宣的破書,所謂的帝王師書,還有什麼藏藏掖掖不敢見人的人君南面術,算個屁!是那些大道理不好嗎?錯了嗎?沒有!好得不能再好了,對得不能再對了!可你到底明不明白,一座東寶瓶洲,那麼多大大小小的皇帝君王,如今還能剩下幾個?又有幾人成了垂拱而治的明君?就是因為這些坐龍椅的傢伙,那點眼界和心性,那點馭人的手腕,根本撐不起那些書上的道理!綉虎當年傳授他的事功學問,哪一句言語,哪一個天大的道理,不是從一件最不起眼的細微小事,開始說起?」

婦人臉色鐵青,指著那個大驪年輕皇帝的臉龐,罵道:「你今天跟一個賤種比吃苦,覺得自己比他強,你明天是不是要去跟你哥哥比功勞,也覺得自己功勞更大?與國師比學問,與叔叔比武學,你都覺得自己其實不差?到底是誰給你的膽子,讓你宋和如此託大?是一輩子夾着尾巴做人的我嗎?是被中土陸氏坑害得英年早逝的先帝嗎?還是那個打心底里就瞧不起你這個弟子的國師?」

宋和也跟着站起身,低頭沉默不語,沒有絲毫憤懣和怨懟,虛心受教,哪怕他如今已是坐在那張龍椅上的男人。

婦人哀嘆一聲,頹然坐回椅子,望着這個遲遲不願落座的兒子,態度緩和了些,眼神幽怨道:「和兒,是不是覺得娘親很煩人?」

宋和這才坐下,輕聲笑道:「如果不是擔心朝野非議,我都想讓娘親垂簾聽政,過過癮,如此一來,娘親就可以在青史上多留些筆墨。」

婦人氣笑道:「胡鬧!」

宋和,宋睦,和和睦睦,家和萬事興。

市井門戶,帝王之家,門檻高低,天壤之別,可道理其實是一樣的道理。

只不過為了宋氏國祚,當年婦人必須做出一個艱難的選擇,舍一留一,不得不將猶在襁褓中的一個兒子,送去那座驪珠洞天,那孩子「病夭」之後,在宗人府譜牒上,便勾掉了那個名字本該是宋和的「宋睦」,而次子,不但得以留在京城,還得了宋和這個名字,以及長子的身份。

這才有了後來的泥瓶巷宋集薪,以及後來的一系列事情——宋煜章離京並擔任窯務督造官,功成之後,返京去禮部述職,再返回,最終被婦人身邊的那位盧氏降將,親手割走頭顱,裝入匣中送去先帝跟前,先帝在御書房獨處一宿,翻閱一份檔案到天明,再後來,就下了一道聖旨,讓禮部着手敕封宋煜章為落魄山的新山神,而祠廟內的神像,只有頭顱鎦金,最後龍泉郡山上山下,便又有了「金首山神」的稱呼。

負責編纂玉牒和掌管大驪宋氏宗室名錄的宗人府,在二十多年前,死了幾位老人,在二十年後的去年和今年,又死了一撥,都是「老死」的。只不過當年是先帝的旨意,不得不死,之後這次,則是這幫活膩歪了的老骨頭們,自己求死的,竟然豪賭押注於一個毫無根基的皇子,想要翻案,爭一個「長幼」身份。

宋和告辭離去。

婦人獨自飲茶,心情複雜。

宋集薪也好,「宋睦」也罷,到底是她的親生骨肉,怎會沒有感情。

當年她抱着襁褓中的長子,凝視着兒子粉嫩可愛的臉龐,流着眼淚呢喃道:「誰讓你是哥哥呢?誰讓你生在大驪宋氏呢?誰讓你攤上了我們這一對狠心的爹娘呢?」

當時先帝就在場,卻沒有半點惱火。

這麼多年來,在那次不惜逾越雷池也要偷看秘檔,結果被先帝訓斥后,她就徹底死心了,就當那個兒子已經死了。之後,心中愧疚越多,她就越怕面對宋集薪,怕聽到關於他的任何事情。

更怕將來哪天,連累了養在身邊的「唯一兒子」,到最後淪為竹籃打水一場空。

那個曾經當了很多年窯務督造官的宋煜章,本來是有機會不用死的,退一步說,至少可以死得晚一些,而且更加風光些。按照先帝最早的安排,宋煜章會先在禮部過渡幾年,然後轉去清貴無權的清水衙門當差,品秩肯定不低,六部堂官在內的大九卿不用想,但是小九卿註定是其囊中之物,例如太常寺卿,或是鴻臚寺和左右春坊庶子,相當於圈禁起來,享個十幾二十年福,死後得個名次靠前的美謚,也算是大驪宋氏厚待功臣了。

要知道宋煜章從頭到尾經手了加蓋廊橋一事,那裏可埋着大驪宋氏最大的醜聞,一旦泄露,被觀湖書院抓住把柄,甚至會影響到大驪吞併東寶瓶洲的格局。

所以說先帝對宋煜章,可謂已經足夠仁慈寬厚。

可千不該萬不該,在驪珠洞天小鎮,宋集薪是他這個窯務督造官老爺私生子的傳聞,都已經鬧得盡人皆知了,宋煜章還不知收斂,不懂隱藏情緒,竟敢對宋集薪流露出類似父子的情感跡象。宋煜章最該死之處在於,宋集薪在內心深處,似乎的的確確希望宋煜章真是自己的親生父親。在秘檔上,點點滴滴,記載得一清二楚,可是宋煜章在以禮部官員身份重返龍泉郡后,依舊死不悔改,不死還能如何?所以即便是宋煜章死了,先帝還是不打算放過這個觸犯逆鱗的骨鯁忠臣,任由她命人割走頭顱帶回京城,再將其敕封為落魄山山神。一尊金首山神,淪為整個新北嶽地界的笑談。

哪怕先帝已經走了,婦人對這個雄才偉略卻英年早逝的男人,還是心存畏懼。

她很愛他,對他充滿了崇拜和仰慕。

他死得不早不晚,剛剛好,她其實很開心。

有些女子,情愛一物,是燒菜的佐料,有了是最好,沒有也不打緊,總有從別處找補回來的事物。

那位先前將一座神仙廊橋收入袖中的白衣老仙師,撫須笑道:「想來咱們這位太后又開始教子了。」

許弱笑而無言。

大驪渡船掉頭南歸,骸骨灘渡船繼續北上。

老仙師轉頭瞥了眼北方,輕聲道:「怎麼挑了董水井,而不是此人?」

許弱笑道:「慈不掌兵,義不掌財。」

老仙師嗤笑一聲,毫不掩飾自己的不以為然。

許弱雙手分別按住橫放身後的劍柄劍首,意態閑適,眺望遠方的大地山河。

渡船之下的東寶瓶洲北方,江源如帚,分散甚闊。

老仙師是墨家主脈押注大驪后,在東寶瓶洲的話事人。

他與許弱以及那個「老木匠」關係一直不錯,只不過當年後者爭墨家巨子落敗,搬離中土神洲,最後選中了大驪宋氏。

當時與他們這一脈墨家一起的,還有陰陽家陸氏的旁支,雙方一拍即合,開始冒天下之大不韙,私自打造那座足可鎮殺仙人境修士的仿製白玉京。

不但如此,那位陰陽家大修士還蠱惑大驪先帝違反儒家禮制,擅自修行躋身中五境,一旦皇帝破境,在保持靈智的同時,又可以秘密淪為牽線傀儡,而且一身境界會蕩然無存,等於重返一介凡俗夫子之身,到時候當時還在大驪京城的山崖書院也好,遠在東寶瓶洲中部的觀湖書院也罷,便是察覺出端倪,也無跡可尋。這等仙家大手筆,確實只有底蘊深厚的陰陽家陸氏,可以想得出,做得到。

關於此事,連那個姓欒的「老木匠」都被蒙蔽,即使朝夕相處,仍是毫無察覺,不得不說那位陸家旁支修士的心思縝密,當然還有大驪先帝的城府深沉了。

國師崔瀺和齊靜春的山崖書院,都是在這兩脈之後,才選擇的大驪宋氏。至於崔瀺和齊靜春這兩位文聖弟子,這對早已反目成仇卻又當了鄰居的師兄弟,在輔佐和治學之餘,各自的真正所求,就不好說了。

最後那個阿良一來,徹底改變了大驪和整個東寶瓶洲的格局。

阿良的一劍之後,傾盡半國之力打造出來的仿白玉京運轉不靈,數十年內再也無法動用劍陣殺敵於萬里之外,大驪宋氏損失慘重,傷了元氣。不過因禍得福,那位秘密蒞臨驪珠洞天的掌教陸沉,似乎便懶得與大驪計較了,從來到浩然天下,再到返回青冥天下,都沒有出手銷毀大驪那座白玉京。陸沉這一手下留情,至今還是一件讓許多高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怪事。若是陸沉因此出手,哪怕是遷怒大驪王朝,有些過激之舉,中土文廟的副教主和陪祀聖人們,都不大會阻攔。

打造仿白玉京,消耗了大驪宋氏的半國之力。

此外,大驪一直通過某個秘密渠道的神仙錢來源,以及與人賒賬,讓欒巨子和墨家機關師打造了足足八座「山嶽」渡船。

之後就是大驪鐵騎加速南下。

可以說,只要大驪南下之勢受阻不暢,在某地被阻滯不前,只需要再拖上個三五年,即使大驪鐵騎戰力受損不大,大驪宋氏自己就支撐不下去了。

所以說,朱熒王朝當時拼着玉石俱焚,也要攔下大驪鐵騎,絕非意氣用事,而那些周邊藩屬國的拚死抵禦,用動輒數萬十數萬的兵力去消耗大驪鐵騎,幕後自然同樣有高人指點和運作,不然大勢之下,明明雙方戰力懸殊,沙場上註定要輸得慘烈,誰還願意白白送死?

這位墨家老修士早年對崔瀺觀感極差,總覺得是盛名之下其實難副,太虛了,與白帝城城主下出過《彩雲譜》又如何?文聖昔年首徒又如何?十二境修為又如何?單槍匹馬,既無背景,也無山頭,何況在中土神洲,他崔瀺並不屬於最拔尖的那一小撮人,這樣的人被逐出文聖所在文脈,捲鋪蓋滾回家鄉東寶瓶洲后,又能有多大的作為?

直到許弱說服墨家主脈如今的巨子,來到了東寶瓶洲這偏居一隅的蠻夷之地后,他們才開始一點一點認識到崔瀺的厲害。

去年在大驪鐵騎被朱熒王朝阻擋在國門之外的險峻關頭,大概是為了安撫人心,在大驪南下的洶湧大勢當中一直不太露面的崔瀺,總算拉着一些老頭子,坐下來開誠佈公地好好聊了一次。不是聊什麼大驪必然成功,以及成功之後如何瓜分利益,崔瀺只聊了接下來十年之內,大驪鐵騎的每一個推進步驟,幾乎具體到了每一年大驪三支鐵騎分別與誰交手,在何地作戰,雙方戰損如何,與之對應的大驪國庫狀況如何,等等,皆是細到不能再細的「小事」;然後再是觀湖書院、真武山和風雪廟這些東寶瓶洲的山巔勢力,各自在不同階段,態度會有什麼細微變化,以及神誥宗祁真會在何時入局,終於願意見一見大驪使節;之後崔瀺連大驪未來新版圖上的死灰復燃,與大驪駐軍的反覆拉鋸,導火索因何而起,又該如何收場,大驪在此期間的得失,都一一闡述,娓娓道來。

崔瀺在最後,讓眾人決定是半途而廢抽身而退,還是加大押注,只管隔岸觀火,看看大驪鐵騎是否會按照他崔瀺給出的步驟拿下朱熒王朝。

事實證明,崔瀺是對的。

直到那一刻,這位老修士才不得不承認,崔瀺是真的很會下棋。

不過老修士也是個愛鑽牛角尖的,不信邪,就跑去問崔瀺到底是如何做到的,他根本不信天底下有什麼料敵如神和未卜先知,畢竟一洲爭勝,不是真的棋手在那搗鼓幾顆棋子。

崔瀺就帶着他去了一處秘密建造在京城郊外,戒備森嚴的大驪存檔處。

裏面有將近五百人,其中半數是修士,都在做一件事情,就是收取諜報、擷取信息,以及與一洲各地諜子死士的對接。

在這裏,一座高山的腹部全部被掏空,分門別類,擺滿了東寶瓶洲所有王朝和藩屬國的兵馬配置、山上勢力分佈、文武重臣的個人資料,都是些累積百年之久的檔案。

這還不算最讓老修士震撼的事情,真正讓墨家老修士感到可怕的,是一件很容易被忽略的「小事」。

當時一襲儒衫的大驪國師,領着他參觀那座名為「書山」的大驪禁地,一路上,來往之人腳步匆匆,無一例外,見到了一國國師,只是稍稍避讓而已,然後就此別過,沒有跪拜作揖,沒有客套寒暄,即便國師有所詢問,也是一問一答,雙方言語簡潔,然後就此分道而行。

作為墨家高人、機關術士中的翹楚,老修士當時的感覺,就是當自己置身於這座「書山」其中,就像身處一架震古爍今的龐大且複雜機關之中,處處充滿了精準、契合的氣息。

歷史上浩浩蕩蕩的修士下山「扶龍」,稍有成就,便歡天喜地,比起這頭綉虎的作為,就像是小孩子過家家。

聲名狼藉的文聖首徒在離開了群星薈萃的中土神洲之後,沉寂了足足百年,終於崛起。可笑的是,在那八座「山嶽」渡船緩緩升空,大驪鐵騎正式南下之際,幾乎沒有人在乎崔瀺在東寶瓶洲做了什麼。

一路上,陳平安都在學習北俱蘆洲雅言。

這一點北俱蘆洲比東寶瓶洲和桐葉洲都要好,雅言通行一洲,各國官話和地方方言也有,但是遠遠不如其餘兩洲複雜,而且出門在外,都習慣以雅言交流,這就省去陳平安許多麻煩。在倒懸山那邊,陳平安是吃過苦頭的,東寶瓶洲雅言,對於別洲修士而言,說了聽不懂,聽得懂后更要滿臉蔑視。

披麻宗渡船即將落下,陳平安整理好行李,來到一樓船欄這邊。

那些拖拽渡船、凌空飛掠的力士大軍,十分玄奇,似乎不是純粹的陰物,而是一種介於陰靈鬼物和符籙傀儡之間的存在。

腳下就是廣袤的骸骨灘地界,也不是陳平安印象中那種鬼森森的氣象,反而有幾處絢爛光彩直衝雲霞,縈繞不散,宛如祥瑞。

骸骨灘方圓千里,多是平原灘塗,少有尋常宗字頭仙家的高山大峰、層巒疊嶂。

骸骨灘轄境唯有一條大河貫穿南北,不似尋常江河的蜿蜒,如一劍劈下,筆直一線,而且幾乎沒有支流漫延開來,估計也是暗藏玄機。

披麻宗渡船上唯有一座仙家店鋪,貨物極多,鎮鋪之寶是兩件品秩極高的法寶,皆是上古仙人的殘損遺劍,如果不是劍刃開卷頗多,並且傷及了根本,使得兩把古劍喪失了修繕如初的可能,應該都是當之無愧的半仙兵。最為人稱道之處,在於兩把劍是山上所謂的「道侶」物,一把名為「雨落」,一把名為「燈鳴」,相傳是北俱蘆洲一雙劍仙道侶的佩劍。

故而渡船不拆開售賣,兩把法劍,開價一百枚穀雨錢。

這樁買賣還有個噱頭,地仙劍修購買,可以打八折;上五境劍仙出手,可以打六折。

只不過對於地仙劍修,價格實在是昂貴了些;對於一位上五境劍仙,更顯雞肋。

陳平安也就過過眼癮,囊中羞澀嘛,何況即使手頭有錢,陳平安也不當這個冤大頭。

不過陳平安還是在掛「虛恨」匾額的店鋪那邊,買了幾樣討巧廉價的小物件。

一件是連接砥礪山鏡花水月的靈器,一個青瓷筆洗,類似陳靈均當年的水碗。在那本倒懸山神仙書上,專門有提及砥礪山,說是專門用來給劍修比劍的演武之地,任何恩怨,只要是約定了在砥礪山解決,雙方根本無需訂立生死狀,到了砥礪山就開打,打死一個為止,千年以來,幾乎沒有特例。

再就是一方古色古香的詩文硯台,和一盒某個覆滅王朝末代皇帝的御制重排石鼓文墨,總計十錠。

等到陳平安與店鋪結賬的時候,掌柜親自露面,笑吟吟地說披雲山魏大神已經發話了,陳平安在「虛恨」坊任何開銷,都記在披雲山的賬上。

陳平安也沒客氣,還問了一句,那我如果再買幾件,行不行?

掌柜笑着搖頭,說魏大神也說了,在他這個掌柜出面后,雙方約定就得作廢。

陳平安還是笑着與掌柜致謝,一番攀談之後,陳平安才知道掌柜雖然在披麻宗渡船開設店鋪,卻不是披麻宗修士。披麻宗篩選弟子,極其慎重,祖師堂譜牒上的名字,一個比一個金貴,而且開山老祖當年從中土遷徙過來后,訂立了「內門嫡傳三十六,外門弟子一百零八」的名額,所以骸骨灘更多的還是他這樣的外來戶。

老掌柜是個健談的人,與陳平安介紹了骸骨灘的諸多風土人情,以及一些山上禁忌。

兩人正在船欄這邊談笑風生,視野所及的盡頭天幕,有兩道劍光縱橫交錯,每次交鋒,震出一大團光彩和電光。

老掌柜見怪不怪,笑道:「常有的事情,只是咱們這邊的劍修在舒展筋骨而已。陳公子你看他們始終遠離骸骨灘中央地帶,就明白了,倘若雙方打出真火來,哪裏管你骸骨灘披麻宗,便是在祖師堂頂上飛來飛去,也不奇怪,給披麻宗修士出手打飛,吐血三升什麼的,算得了什麼,本事足夠的,乾脆三方亂戰一場,才叫舒坦。」

陳平安無言以對。

這北俱蘆洲,真是個……好地方。

骸骨灘仙家渡口是北俱蘆洲南部的樞紐重地,商貿繁榮,人流熙熙攘攘,在陳平安看來,都是長了腳的神仙錢,難免就有些憧憬自家牛角山渡口的未來。

渡船緩緩靠岸,性子急的客人們,半點等不起,紛紛亂亂,一擁而下。按照規矩,在渡口登船下船,不管境界和身份,都應該步行,在東寶瓶洲和桐葉洲,以及魚龍混雜的倒懸山,皆是如此,可這裏就不一樣了,即便是按照規矩來的,也是爭先恐後,更多的還是瀟灑御劍化做一抹虹光遠去的,其他的有駕馭法寶騰空的,有騎乘仙禽遠遊的,還有直接一躍而下的,亂七八糟,鬧鬧哄哄。披麻宗渡船上的管事,還有地上渡口的管事,瞧見了這些不守規矩的,嘴裏就罵罵咧咧,還有一位負責渡口戒備的觀海境修士,看着火大了,直接出手,將一個從自己頭頂御風而過的練氣士給打下地面。

陳平安哭笑不得,這還是在披麻宗眼皮子底下呢,換成其他地方,得亂成什麼樣子?

陳平安不着急下船,而且老掌柜還在講著骸骨灘幾處必須去走一走的地方。人家好心好意介紹此地勝景,陳平安總不好讓人話說一半,於是就耐著性子繼續聽着老掌柜的講解。那些下船的情景,陳平安雖然好奇,可他打小就明白一件事情,與人言語之時,別人言辭懇切,你在那兒四處張望,這叫沒有家教,所以陳平安只是瞥了幾眼就收回了視線。

老掌柜做了兩三百年渡船店鋪生意,迎來送往,煉就了一雙火眼金睛,見此情形便快速結束了先前的話題,微笑着解釋道:「咱們北俱蘆洲,瞧著亂,不過待久了,反而覺著爽利。確實容易莫名其妙就結了仇,可那萍水相逢卻能千金一諾,敢以生死相托的事情,更是不少,相信陳公子以後自會明白。」

老掌柜說到這裏,那張見慣了風雨的滄桑臉龐上,滿是遮掩不住的自豪。

陳平安對此不陌生,故而心一揪,有些傷感。

曾經有人也是這般,以生在北俱蘆洲為傲,哪怕她們只是下五境練氣士,只是打醮山渡船的婢女。

老掌柜猶豫了一下,想起大驪北嶽正神魏檗與自己的私下會面,便輕聲說道:「陳公子,能否容我說句不太討喜的話?」

陳平安笑道:「黃掌柜請說。」

老掌柜緩緩道:「北俱蘆洲比較排外,喜歡內訌,但是一致對外的時候,尤其抱團。這裏的人最討厭幾種外鄉人,一種是遠遊至此的儒家門生,覺得他們一身酸臭氣,十分不對付;一種是別洲豪閥的仙家子弟,個個眼高於頂;最後一種就是外鄉劍修,覺得這夥人不知天高地厚,有膽子來咱們北俱蘆洲磨劍。」

老掌柜伸手扶欄,嘆了口氣,感慨道:「三者之中,又以第二種,最惹人厭。歷史上,不知道多少在別洲家鄉呼風喚雨的年輕人,仗着家族老祖或是傳道人的身份顯赫,做事說話就不太講究,可幾乎沒一個能夠討到好,都是灰頭土臉逃離北俱蘆洲。這還算好的,斷了修行路,甚至是直接死在這邊的,不在少數。這其中,就有龍虎山天師府的黃紫貴人,有諸子百家的嫡傳弟子,流霞洲仙家執牛耳者飛升境老祖的關門弟子,還有皚皚洲那位財神爺的親弟弟,當初就被人活活打死在這邊,林林總總,這些陳年爛賬,多了去,那些死了親人、弟子的別洲山頂修士,竟是至今連仇家都沒搞清楚。」

陳平安點頭道:「黃掌柜的提醒,我會銘記在心。」

老掌柜恢復笑容,抱拳朗聲道:「些許忌諱,如幾根市井麻繩,束縛不住真正的人間蛟龍,北俱蘆洲從不拒絕真正的豪傑。那我就在這裏,預祝陳公子在北俱蘆洲,成功闖出一番天地!」

陳平安抱拳還禮,道:「那就借黃掌柜的吉言!」

陳平安戴上斗笠,青衫負劍,離開了這艘披麻宗渡船。

按照黃老掌柜的說法,骸骨灘有三處地方必須去,不然就算白走了一遭。

一是那座品秩不高但是佔地極大的搖曳河祠廟,身為河神,供奉金身的祠廟,比起北俱蘆洲的絕大多數萬里大江的水神,還要氣派。

還有從披麻宗山腳入口一直延伸到地底深處的巨大城池,名為壁畫城。城下有八堵高牆,繪有八位傾國傾城的上古仙女,栩栩如生,纖毫畢現,傳聞還有那「不看修為只看命」的天大福緣,等待有緣人前往。八位仙女,曾是古老天庭某座宮殿的女官精魄殘餘,修為高低不一,若有相中了「裙下」的賞畫之人,她們便會走出壁畫,侍奉終生。如今八位仙境女官,只存三位,最高一位,竟然是上五境的玉璞境修為,最低一位,也是金丹地仙,其餘五幅壁畫都已經靈氣消散。並且壁畫之上,猶有法寶,都會被她們一併帶離。披麻宗曾經邀請各方高人,試圖以仙家拓碑之法,獲取壁畫所繪的法寶,只是壁畫玄機重重,始終無法得逞。

除了僅剩三幅的壁畫機緣,壁畫城中多有售賣世間鬼修夢寐以求的器物和陰靈,便是一般仙家府邸,也願意來此出價,購買一些調教得體的陰靈傀儡,既可以擔任庇護山頭的另類門神,也可以作為不惜為主替死的防禦重器,攜手行走江湖。而且壁畫城多散修野修在此交易,經常會有重寶隱匿其中,如今一位已經趕赴劍氣長城的年輕劍仙,其發跡之物,就是從這裏的一位野修手上撿漏的一件半仙兵。

最後就是骸骨灘最吸引劍修和純粹武夫的「鬼蜮谷」,披麻宗有意將難以煉化的厲鬼驅逐、聚攏於此地,外人繳納一筆過路費后,生死自負。

陳平安打算先去最近的壁畫城。

在陳平安遠離渡船之後,一位負責跨洲渡船的披麻宗老修士,出現在黃掌柜身邊。這位在骸骨灘久負盛名的元嬰修士,在披麻宗祖師堂輩分極高,只不過平時不太願意露面,最反感人情往來。此時他一身氣機收斂,氣府靈氣點滴不溢出,笑道:「虧你還是個做買賣的,那番話說得哪裏是不討喜,分明是噁心人了。」

一個能夠讓大驪北嶽正神露面的年輕人,一人獨佔了驪珠洞天三成山頭,肯定要與店鋪掌柜所謂的三種人沾邊,至少也該是其中之一。稍微有點後生脾氣的,指不定就要把好心當成驢肝肺,認為掌柜是在給個下馬威。

老掌柜雖然境界與身邊這位元嬰境老友差了許多,但是平時往來,十分隨意,此時撫須而笑,道:「如果是個好面子和急性子的年輕人,在渡船上就不是這般深居簡出了,方才聽過了壁畫城三地,早就告辭下船了,哪裏願意聽我一個糟老頭子嘮叨半天,那麼我那番話,說也不用說了。」

老元嬰隨口笑道:「知人知面不知心。」

老掌柜哈哈大笑,道:「買賣而已,能攢點人情,就是掙一分。所以說老蘇你就不是做生意的料,披麻宗把這艘渡船交給你打理,真是糟踐了金山銀山,多少原本可以籠絡起來的關係,就在你眼前跑來跑去,你愣是都不抓。」

「修道之人,左右逢源,真是好事?」老元嬰冷笑道,「換一個有望上五境的地仙過來,虛度光陰,豈不是糟踐更多。」

老掌柜假裝沒聽明白其言下之意,雙肘擱在欄桿上,眺望故土風景。跨洲渡船的營生,最不缺的就是一路上飽覽山河萬象,可看多了,還是覺著自家的水土最好。此時聽着一位元嬰大修士的言語,老掌柜笑呵呵道:「可別把我當籮筐啊,我這兒不收牢騷話。」

老元嬰不以為意,記起一事,皺眉問道:「這玉圭宗到底是怎麼回事?怎的將下宗遷徙到了東寶瓶洲?按照常理,杜懋一死,桐葉宗勉強維持着不至於樹倒猢猻散,只要荀淵將玉圭宗下宗輕輕往桐葉宗北方隨便一擺,趁人病要人命,桐葉宗估摸著不出三百年,就要徹底完蛋了。為何這等白撿便宜的事情,荀淵不做?下宗選址東寶瓶洲,潛力再大,能比得上完完整整吃掉大半座桐葉宗?據說這荀老兒年輕的時候是個風流種,該不會是腦子給某位婆姨的雙腿夾壞了?」

姓黃的虛恨坊掌柜搖頭道:「玉圭宗誰都可以是傻子,唯獨荀淵不會是,即使從未打過交道,只看這位老前輩能夠馴服姜尚真,就絕不簡單。姜尚真什麼脾氣?當初不過金丹修為,單槍匹馬,遊歷咱們北俱蘆洲,結果坑害了多少山頭和仙子?最後還給他吃干抹凈,成功跑路了。老子這輩子沒什麼心結,只有我那小師姑的鬱鬱而終,令我始終無法釋懷!小師姑當年於我有庇護和護道之恩,若非她的照拂,我早就墳頭三尺草了。這個挨千刀的姜尚真,唉,他娘的,一提到這個傢伙,老子是既一肚子火氣,又不得不服氣。」

老掌柜平時談吐,其實頗為文雅,不似北俱蘆洲修士,可當他提起姜尚真,竟是有些咬牙切齒。

元嬰老修士幸災樂禍道:「我這兒,籮筐滿了。」

老掌柜吐出一口唾沫,似乎想要把積鬱之氣一併吐了。

他好奇問道:「看架勢,大驪宋氏似乎有意拔高牛角山渡口,絲毫沒有擴建長春宮渡口的企圖,到時候老蘇你需要跟哪條地頭蛇打交道?是大驪武將,還是供奉修士?」

元嬰老修士搖搖頭,道:「大驪最忌諱外人刺探諜報,我們祖師堂那邊是專門叮囑過的,許多用得爛熟了的手段,不許在大驪北嶽地界使用,免得為此交惡。大驪如今不比當年,是有底氣阻攔骸骨灘渡船南下的,所以我目前還不清楚對方的人選。不過反正都一樣,我沒興趣搗鼓這些,雙方面子上過得去就行。」

元嬰老修士又嘖嘖道:「這才幾年光景,當初大驪第一座能夠接納跨洲渡船的仙家渡口正式運轉之後,駐守的修士和武將,都算是大驪一等一的翹楚了,哪個不是炙手可熱的權貴人物,可見着了我們,一個個賠著笑,從頭到尾,腰就沒直過。你也見過的。再瞅瞅如今,一個北嶽正神,叫魏檗是吧,怎麼樣?彎過腰嗎?沒有吧。風水輪流轉,很快就要換成咱們有求於人嘍。」

元嬰老修士心弦驟然緊繃,給那掌柜使了個眼色,後者如臨大敵,老修士隨即又搖搖頭,示意不用太緊張。

只要是在骸骨灘地界,就出不了大亂子,當我披麻宗的護山大陣是擺設?

兩人一起轉頭望去,來了一位逆流登船的「客人」,中年模樣,頭戴紫金冠,腰扣白玉帶,十分風流。此人緩緩而行,環顧四周,似乎有些遺憾,他最後站在了閑聊的兩人身後不遠處,笑吟吟望向那個老掌柜,問道:「你那小師姑叫啥名字?說不定我認識。」

別的都可以商量,涉及個人私隱,尤其是小師姑,老掌柜就不好說話了,臉色陰沉,問道:「你算哪根蔥?從哪兒鑽出土的,從哪兒縮回去!」

那人說着一口流利圓熟的北俱蘆洲雅言,點頭道:「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在下春潮宮,周肥。」

老掌柜氣笑道:「不是那姜尚真就給老子滾蛋。」

那位中年修士想了想,微笑道:「好,那我滾了。」

他還真就轉身,徑直下船去了。

老掌柜望向一旁那位臉色凝重的元嬰修士,疑惑道:「該不會是與老蘇你一樣的元嬰大佬吧?」

元嬰老修士伸出一根手指,往上指了指。

老掌柜倒也不懼,至少沒驚慌失措,揉着下巴,道:「不然我去你們祖師堂躲個把月?到時候萬一真打起來,披麻宗祖師堂的損耗該賠多少,我肯定掏錢。不過看在咱們是老交情的分上,打個八折?」

元嬰老修士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對方一看就不是善茬,你啊,就自求多福吧。那人還沒走遠,不然你去給人家賠個禮道個歉?要我說你一個做生意的,既然都敢說我不是那塊料了,要這點麵皮做甚。」

老掌柜「呸」了一聲,道:「那傢伙如果真有本事,就當着老蘇你的面打死我。」

元嬰老修士嘴上說着不管閑事,但是剎那之間,這位披麻宗高人一身寶光流轉,然後雙指併攏,似乎想要抓住某物。

可仍是慢了一步。

只見一片青翠欲滴的柳葉,就懸停在老掌柜心口處。

有嗓音響起在船欄這邊:「先前你已經用光了那點香火情,再叨叨,可就真要透心涼了。」

柳葉一閃而逝。

片刻之後,元嬰老修士說道:「已經走遠了。」

老掌柜眼神複雜,沉默許久,問道:「如果我把這個消息散佈出去,能掙多少神仙錢?」

元嬰老修士笑道:「勸你別衝動,有命掙,沒命花。」

老掌柜忍了又忍,一巴掌重重拍在欄桿上,恨不得扯開嗓子大喊一句,那個狗日的姜尚真又來北俱蘆洲禍害小媳婦了。

披麻宗山腳的壁畫城入口處,人滿為患,陳平安走了半炷香,好不容易才找到一處相對僻靜的地方,摘了斗笠,坐在路邊攤糊弄了一頓午飯,剛要起身結賬,就看到一個不知何時出現的熟人,已經主動幫着掏了錢。

陳平安拿起斗笠,問道:「是專程堵我來了?」

那人笑道:「有些事情,還是需要我專程跑這一趟,好好解釋一下,省得落下心結,壞了咱哥倆的交情。」

陳平安愣了一下。

在藕花福地也好,在桐葉洲青虎宮也罷,此人都不至於如此熟絡殷勤。

姜尚真哈哈笑道:「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以前我在北俱蘆洲待了段時間,故地重遊,入鄉隨俗,情難自禁,就喜歡與人稱兄道弟。」

兩人一起走向壁畫城入口,姜尚真以心湖漣漪與陳平安言語。

走到入口處,姜尚真剛好說完,就告辭離去,說是書簡湖那邊百廢待興,需要他趕回去。

姜尚真與陳平安分開后,又去了那艘披麻宗渡船,找到了那位老掌柜,好好「談心」了一番,動之以情,曉之以理,確定沒有半點後遺症了,這才乘坐自家法寶渡船,返回東寶瓶洲。

陳平安沿着一條幾乎難以察覺的十里斜坡,走入位於地底下的壁畫城,道路兩側,懸掛着一盞盞仙家秘制的燈籠,映照得道路四周亮如白晝,光線柔和自然,如同冬日裏的和煦陽光。

陳平安默默思量著姜尚真的那番措辭。

腳下橫移兩步,躲過一位懷裏捧著一隻瓷瓶,腳步匆匆的婦人,陳平安幾乎全然沒有分心,繼續前行。

不承想身後那女子跌坐在地,號啕大哭,身邊一地的瓷器碎片。

陳平安身體微微後仰,瞬間倒退而行,來到女子身邊,一巴掌甩下去,打得對方整個人都有點蒙,又一巴掌下去,打得她的臉火辣辣生疼。

本該一把抱住對方小腿,然後開始嫻熟撒潑的婦人,硬是沒敢繼續號下去,她怯生生望向道路旁的四五個同夥,覺得白白挨了兩耳光,總不能就這麼算了,大夥兒應該一擁而上,要對方多少賠兩枚雪花錢不是?再說了,那隻原本由她說是「價值三枚小暑錢的正宗流霞瓶」,好歹也花了二兩銀子的。

可惜婦人到頭來,只挨了一位青壯漢子的一腳,踹得她腦袋一晃蕩,又撂下一句:「回頭你來賠這三兩銀子。」

婦人哀怨不已:「不是說二兩銀子的本錢嗎?」

結果不說話還好,這一開口,面門上又挨了一腳。那漢子陰笑不已:「兄弟們的路費,還不值一兩銀子?」

這伙男子離去之時,竊竊私語,其中一人,先前在路邊攤子也叫了一碗餛飩,正是他覺得那個頭戴斗笠的年輕遊俠是個好下手的。

婦人顧不得擦拭嘴角血跡,趕忙從袖子裏掏出一塊大棉布,收攏好那些碎瓷片,倉皇離去。畢竟人來人往,礙著了真正的神仙老爺,可就不是兩腳幾巴掌的小事了。

婦人離開壁畫城的斜坡入口,到了一處巷弄的宅子,門口張貼著有些泛白的門神、對聯,還有個最高處的「春」字。她揉了揉臉頰,理了理衣襟,擠出笑容,這才推門進去,裏面有兩個孩子正在院中玩耍。

婦人關上院門,去灶房燒火做飯,看着只剩底部薄薄一層的米缸,輕輕嘆息。

等到她做完一頓寒酸飯菜,一個孩子突然雀躍飛奔,屁股後邊跟着個更小的,一起來到灶房,雙手捧著兩枚雪白錢幣,兩眼放光,問道:「娘親娘親,門口有倆錢,你瞧你瞧,是不是從門神老爺嘴裏吐出來的啊?」

婦人愣在當場。哪來的兩枚雪花錢?

有錢人可沒興趣逗弄她這一家三口,她也沒半點姿色,自己兩個孩子更是普普通通,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這時,一位頭戴斗笠的青衫劍客走出巷弄,自言自語道:「只此一次,以後這些別人的故事,不用知道了。」

他緩緩而行,轉頭望去,看到兩個都還很小的孩子,使出全身氣力埋頭狂奔,笑着嚷着買糖葫蘆嘍,有糖葫蘆吃嘍。

那個青衫劍客也跟着笑起來,扶了扶斗笠,這些年總是幽幽沉寂的眼神,少有如此暖意的時候,又自語道:「那以後就再知道一次?」

不知為何,下定決心再多一次「庸人自擾」后,大步前行的青衫劍客,突然覺得自己心胸間,非但沒有拖泥帶水的凝滯沉悶,反而覺得天大地大,這樣的自己,才是真正處處可去。

壁畫城佔地相當於一座紅燭鎮的規模,只是街巷凌亂,寬窄不定,多有歪斜,而且少有高樓府邸,除了豆腐塊大小的眾多店鋪,還有許多擺攤的包袱齋,叫賣聲此起彼伏,像那鄉野村莊的雞鳴犬吠,當然更多的還是沉默的行腳商賈,就那麼蹲在路旁,籠袖縮肩,對街上行人不搭理,愛看不看,愛買不買。

關於壁畫城的來源,眾說紛紜,尤其是那一幅幅繪滿牆壁的天庭女官圖,儀態萬千,惹人遐想,選址此地開山的披麻宗,對此諱莫如深。

陳平安一路走走停停,約莫一盞茶的工夫,跟隨同樣是慕名而來的一股浩蕩人流,來到了一堵壁畫前。山壁高達十數丈,氣勢十足。陳平安站在人群當中,跟着仰頭望去,壁畫內容是一位身姿婀娜的神女側身像,似在前行,神采飛揚,腳下有朵朵祥雲,腰間系有一塊當世已經不太常見的行囊硯。不知是光線的關係,還是壁畫靈氣蘊藉,只見神女眼神流轉,宛如活人。

這幅被後世取名為「掛硯」的神女壁畫,色彩以青綠色為主,不過也有恰到好處的瀝粉貼金,如畫龍點睛,使得壁畫厚重而不失仙氣。粗看之下,給人的印象,猶如書中行草,用筆看似簡潔,細究之下,無論是衣裙皺褶、佩飾,還是肌膚紋理,甚至還有那睫毛,都可謂極其繁密,如小楷抄經,筆筆合乎法度。

想來那作畫之人,必然是一位出神入化的丹青聖手。

陳平安只是粗通北俱蘆洲雅言,所以身邊的議論,暫時只能聽懂大概。地下城中的八幅壁畫,數千年以來,已經被各朝各代的有緣人,陸陸續續取走五份冥冥之中自有天意的福緣。當五位神女走出壁畫,選擇侍奉主人後,彩繪壁畫就會瞬間褪色,雖然畫卷紋路依舊,但是變得如同白描,不再絢爛多彩,並且靈氣流散,所以五幅壁畫,被披麻宗邀請流霞洲某個世代交好的宗字頭老祖,以獨門秘術覆蓋畫卷,免得失去靈氣支撐的壁畫被歲月銷蝕殆盡。

來此賞景的遊客,多是欣賞那位神女傾國傾城的容顏。陳平安當然也看,不看白不看,到底是壁畫而已,看了還能咋的。

只不過陳平安更多的注意力,還是放在那塊懸在神女腰間的小巧古硯上,依稀可見兩個古老篆文為「掣電」。之所以認得,還要歸功於李希聖贈送的那本《丹書真跡》,上面的許多蟲鳥篆,其實早已在浩然天下失傳。

這幅壁畫附近,開設有一間鋪子,專門售賣這幅神女圖的摹本臨本,價格不一,其中以雙鈎廊填硬黃本,最為昂貴,一幅團扇大小的,就敢開價二十枚雪花錢。不過陳平安瞧著確實畫面精美,不但形似壁畫,還有兩三分神似,便買了兩幅,打算將來自己留一幅,再送給朱斂一幅。

朱斂說過,收藏一事,最忌諱雜而不精。

鋪子是一對少年少女在打理生意,少女不怎麼愛搭理客人,少年卻尤其伶俐,一瞧陳平安買了兩幅鋪子裏最貴的廊填本,就開始給這位貴客隆重推薦一套裝有五幅神女圖的廊填硬黃本,以鮮紅木盒擱放。少年說光是這木盒,造價就有好幾枚雪花錢。

陳平安伸手輕輕抹過木盒,木質細膩,靈氣淡卻醇,應該是仙家山頭出產。

少年還說其餘兩幅神女圖,此處買不著,客人得多走兩步,在別家鋪子才可以入手。壁畫城如今猶存三家各自祖傳的鋪子,有老輩們一起訂立的規矩,不許搶了別家鋪子的生意,但是五幅已經被披麻宗遮掩起來的壁畫摹本,三家鋪子都可以賣。

陳平安想了想,說再看看,就收起那幅「掛硯」神女圖,然後離開了鋪子。

至於神女機緣什麼的,陳平安想都不想。

一群客人七嘴八舌在說,那神女一旦走出畫卷,就會侍奉主人終生,歷史上那五位畫卷中人,都與主人結成了神仙道侶,至少也能雙雙躋身元嬰地仙,其中一位修道資質平平的落魄書生,更是在得了一位「仙杖」神女的青眼相加后,一次次出人意料地破境,最終成為北俱蘆洲歷史上的仙人境大修士。既抱得美人歸,又當了山巔神仙,人生至此,夫復何求。

陳平安當時就聽得手心冒汗,趕緊喝了口酒壓壓驚,只差沒有雙手合十,默默祈禱壁畫上的神女前輩眼光高一些,千萬別瞎了眼看上自己。

此後陳平安又去看了其餘兩幅壁畫,還是買了最貴的廊填本,樣式相同,鄰近店鋪同樣售賣一套五幅神女圖,價格與先前少年所說的一樣,一百枚雪花錢,不打折。這兩幅神女天官圖,分別被命名為「行雨」和「騎鹿」,前者手托白玉碗,微微傾斜,遊客依稀可見碗內波光粼粼,一條蛟龍金光熠熠;後者神女身騎七彩鹿,裙帶拖曳,飄然欲仙,這尊神女還背負一把青色無鞘木劍,篆刻有「快哉風」三字。

一路上陳平安夾雜在人流中,多聽多看。

其中一番話,讓陳平安這個財迷上了心,打算親自當一回包袱齋,這趟北俱蘆洲,除了練劍,不妨順便做做買賣,反正咫尺物和方寸物當中,位置幾乎已經騰空。

有行人說是壁畫城這邊的神女圖,由於畫工絕美,又有噱頭,一洲南北皆知,在北俱蘆洲的北方宮廷官場頗受歡迎,經常有修士出價極高,甚至還有豪閥仙師願意支付五枚小暑錢,購買八幅齊整的一套壁畫城神女圖。

陳平安細細思量一番,一開始覺得有利可圖,繼而覺得不太對勁。陳平安便多打量了一下不遠處那撥閑聊遊客,瞧著不像是三座鋪子的托兒,又一琢磨,便有些明悟。北俱蘆洲疆域廣闊,骸骨灘位於最南端,乘坐仙家渡船本就是一筆不小的開銷,何況神女圖此物,賣不賣得出高價,得看是不是對方千金難買心頭好,比較隨緣,多少得看幾分運氣,再就是得看三間鋪子的廊填本套盒,產量如何,林林總總,算在一起,也就未必有修士願意掙這份比較吃力的蠅頭小利了。

當然,也有可能鋪子這邊和骸骨灘披麻宗,自有一條固定的銷路,外人不知而已。

掙錢一事,在陳平安認識的人當中,當屬老龍城孫嘉樹和龍泉郡董水井,做得最好。不說已經家大業大的孫嘉樹,只說陋巷出身而「驟然富貴」的董水井,他對於掙錢一事的態度最讓陳平安佩服。董水井在明明已經日進斗金之後,會結交袁縣令、曹督造,還有最近要去拜訪結識的關翳然這樣的大人物,而像餛飩鋪子這樣的小錢,他也掙。雖說如今董水井經營鋪子,在某些人眼中,可能更多的是一種家纏萬貫之後的閒情逸緻了,可董水井依舊勤勤懇懇,認認真真,半點不含糊。

這才是一個生意人該有的生意經。

於是陳平安在兩處店鋪,都找到了掌柜,詢問若是一口氣多買些廊填本,能否給些折扣。一間鋪子直接搖頭,說是任你買光了鋪子存貨,一枚雪花錢都不能少,半點商量的餘地都沒有。另外一間鋪子,當家的是位駝背老嫗,說廊填本是精細活,出貨極慢,而且這些廊填本神女圖的主筆畫師,一直是披麻宗的老客卿,其他畫師根本不敢下筆,老客卿從來不願多畫,如果不是披麻宗那邊有規矩,按照這位老畫師的說法,給世間心存邪念的登徒子每多看一眼,他就多了一筆業障,真是掙着糟心銀子。說完,她笑眯眯反問客人能夠買下多少套裝神女圖,陳平安問鋪子這邊還剩下多少,老嫗隨即坦言,鋪子本身又不擔心銷路,存不了多少,如今就只剩下三十來套,遲早都能賣光。說到這裏,老嫗便笑了,問陳平安:「既然如此,打折就等於虧錢,天底下有這樣做生意的嗎?」

陳平安無可奈何,就憑老嫗這些還算交心的實誠言語,花了一百枚雪花錢買了一隻套盒,裏頭五幅神女圖,分別命名為「長檠」「寶蓋」「靈芝」「春官」和「斬勘」。五位神女分別持蓮燈,撐寶蓋,懷裏捧一枚白玉靈芝如意,百花繚繞、鳥雀飛旋,最後一位最迥異於尋常,竟是披甲持斤斧,電光熠熠,十分英武。

陳平安再次返回最早那座鋪子,詢問廊填本的存貨以及折扣事宜。少年有些為難,那個少女驀然而笑,瞥了眼青梅竹馬的少年,搖搖頭,大概是覺得這個外鄉客人過於市儈了些,繼續忙碌自己的生意,面對在鋪子裏邊魚貫出入的客人,無論老幼,依舊沒個笑臉。

還是少年比較好說話,也可能是臉皮薄,拗不過陳平安在那邊看着他笑,便偷偷領着陳平安到了鋪子後面屋子,賣給陳平安十套木盒,少收了十枚雪花錢。

陳平安離開店鋪的時候,便多了一隻包裹,斜挎在身後。

少女以肩頭輕撞少年,調侃道:「哪有你這麼做生意的,客人稍稍磨你幾句,就點頭答應了。」

少年無奈道:「我隨太爺爺嘛。再說了,我就是來幫你打雜的,又不真是生意人。」

少女公私分明,叮囑道:「我可不管,鋪子這邊十枚雪花錢的損失,我瞧在眼裏的,回頭你自個兒去你太爺爺那邊找補回來,求着他給我鋪子多畫些。」

少年笑着點頭,道:「放心,太爺爺最疼我,別人求他不成事,我去求,太爺爺高興還來不及。」

少女突然說道:「出門在外不露黃白,鋪子人多眼雜,那位客人背着這麼多廊填本,可不是一筆小錢,壁畫城附近本來就魚龍混雜,烏煙瘴氣的,最喜歡欺負外鄉人,什麼坑蒙拐騙的勾當都做得出來,你就沒提醒兩句?瞧他那與你殺價的模樣,若是你不答應,都快能在咱們鋪子當夥計了。還有那外鄉口音,一看就不是手頭特別闊綽的,越是如此,就越該小心才是。」

少女做生意,秉持着願者上鈎的脾氣,唯獨在少年這裏,她倒是不吝言語,想必應該是個臉皮冷、心腸熱的性情。

少年愣了一下,一拍腦袋,愧疚道:「我給忘了!」

少女瞪了他一眼,壓低嗓音道:「那還不快去?你一個披麻宗嫡傳弟子,都是快要下山遊歷的人了,怎的行事如此不老到。」

少年「哦」了一聲,問道:「那鋪子這邊生意咋辦?」

少女氣笑道:「我打小就在這邊,這麼多年,你才下山幫忙幾次,難不成沒你在了,我這鋪子就開不下去了?」

少年飛奔出鋪子,找到了那個頭戴斗笠的外鄉遊俠,小聲說了些注意事項。

陳平安微笑道:「好的,多謝提醒。」

少年擺擺手,就要轉身跑回鋪子。

陳平安問道:「能不能冒昧問一句?」

少年立即停步,點頭道:「但問無妨,能說的,我肯定不藏掖。」

陳平安問道:「這八幅神女壁畫,機緣那麼大,這骸骨灘披麻宗為何不圈禁起來?即便自家弟子抓不住福緣,可肥水不流外人田,難道不是常理嗎?」

少年笑道:「披麻宗可沒這麼小氣,與其竊據寶地,獨霸機緣,還不如與那些有緣人結一份善緣。披麻宗祖師堂有一句祖訓:我輩大道修行,切忌擔夫爭道。」

陳平安將這句言語細細咀嚼一番后,感慨道:「披麻宗氣魄甚大!」

少年直樂和。

別看少年個兒不高,相貌平平,卻是披麻宗祖師堂的內門弟子,修行有成,故而神華內斂,雖然年齡極小,輩分卻很不低,到了披麻宗山頭,喊他小師叔的白髮老修士,不在少數,只是與壁畫城店鋪的少女自幼熟識,一有機會就下山來搭把手。

再與少年道了聲謝,陳平安就往入口處走去。既然買過了那些神女圖,作為將來在北俱蘆洲開門做生意的老本,算是不虛此行,他就不再繼續逛盪壁畫城。一路上他其實也看了些大小店鋪兜售的鬼修器物,物件好壞且不說,貴是真的貴,估計真正的好物件和尖兒貨,得在這邊待上一段時間,慢慢尋找那些躲在街巷深處的老字號,才有機會找著,不然渡船黃掌柜就不會提這一嘴。只是陳平安不打算碰運氣,再者把壁畫城最拔尖的陰靈傀儡買了當扈從,陳平安最不需要,所以便趕往距離披麻宗山頭六百里的搖曳河祠廟。

出了壁畫城,看了眼山頭雲霧繚繞,遮掩高處風景的披麻宗,陳平安沒來由想起了桐葉洲的太平山。

山腳熙熙攘攘,人滿為患,可是這座「內門嫡傳三十六,外門弟子一百零八」的仙家府邸,對於一座宗字頭洞府而言,修士實在是少了點,山上多半是冷冷清清。

其實如今自己的落魄山也差不多,人還是太少了。

但是將來人一多,陳平安也擔心,擔心會有第二個顧璨出現,哪怕是半個顧璨,也該頭大。

道家曾有一個俗子憂天的典故,陳平安翻來覆去看過很多遍,越看越覺得回味無窮。

陳平安摘下養劍葫,喝了口酒,顛了顛包裹,收起思緒,繼續遠遊。

依舊徒步前往。至於呼吸快慢與腳步深淺,刻意保持在世間尋常五境武夫的氣象。

河神祠廟很好找,只要走到搖曳河畔,然後一路往北就行,鬼蜮谷位於那座祠廟的東北方,勉強能算順路。

搖曳河河面極寬,一望無垠,水深河緩,有觀湖之感。

搖曳河上沒有一座橋,據說是這位河神不喜他人在自己頭上行走,所以此河多渡口和舟船。陳平安在一座小渡口歇腳,喝了碗當地的陰沉茶。一般來說,煮茶之水,河水是下下品,但是這裏的陰沉茶,隨意汲水河中,茶水竟是極為爽口甘洌,多半是搖曳河水運濃郁的關係。水運鼎盛,又無形中惠澤兩岸,草木豐茂,大叢大叢的蘆葦盪,在初冬時分,依舊綠意蔥蘢,故而多飛禽水鳥棲息。

這一路行來,偶爾能夠看到遊歷修士,身邊跟隨着鐵甲錚錚作響的陰靈扈從,腳步卻極為輕靈,幾乎不濺塵土,如同東寶瓶洲藩屬小國的江湖高手,身上披掛的鎧甲極為精良,篆刻有道家符籙,金線銀線交錯,瑩光流淌,顯然不是凡品。魁梧陰靈幾乎全部覆有面甲,些許裸露出來的肌膚,呈現青黑之色。

一方水土養育一方人,東寶瓶洲修士在大渡口行走,謹小慎微,多有克制,相比之下,北俱蘆洲的修士,無論境界高低,神色旁若無人,十分豪放。

如果裴錢到了這邊,估計會覺得如魚得水。

陳平安又要了兩碗陰沉茶,倒不是口渴到了需要牛飲的地步,而是茶攤的規矩就是三碗茶水賣一枚雪花錢,喝不到三碗,也是一枚雪花錢起步。

陳平安沒那麼着急趕路,就慢慢喝茶。攤上十幾張桌子坐了大半,都是在此歇腳。據說再往前百餘里,會有一處古迹,那邊的搖曳河畔,有一尊倒地的遠古鐵牛,來歷不明,品秩極高,接近於法寶,既未被搖曳河河神沉入河中鎮壓水運,也沒有被骸骨灘大修士收入囊中。曾經有位金丹地仙試圖竊走此物,河神對此視而不見,也未以神通攔阻,但搖曳河的河水卻暴虐洶湧,鋪天蓋地,直接將這位地仙捲入河中,活活溺死。在那之後,這尊重達數十萬斤的鐵牛就再也無人膽敢覬覦。

陳平安剛喝完第二碗茶水,不遠處就有一桌客人跟茶攤夥計起了爭執,是為了茶攤憑啥四碗茶水就要收兩枚雪花錢的事情。

掌柜是個憊懶漢子,瞧著自傢伙計與客人吵得面紅耳赤,竟然幸災樂禍,趴在滿是油漬的櫃枱那邊獨自小酌,身前擺了碟佐酒菜,是生長於搖曳河畔格外鮮美的水芹菜。年輕夥計是個犟脾氣,也不向掌柜求援,任由四個客人圍住,依舊堅持己見,說要麼乖乖掏出兩枚雪花錢,要麼就有本事不付賬,反正茶攤是一兩都不少收的。

一位大髯紫面的壯漢,身後杵著一尊氣勢驚人的陰靈扈從,這尊披麻宗打造的傀儡背着一隻大箱子。紫面漢子當場就要翻臉,被一位大大咧咧盤腿坐在長凳上的佩刀婦人勸了句,壯漢便掏出一枚小暑錢,重重拍在桌上,道:「兩枚雪花錢對吧?那就給老子找錢!」

這明擺着是刁難和噁心茶攤了。

山上的修行之人,以及一身好武藝在身的純粹武夫,出門遊歷,一般來說,都是多備些雪花錢,而小暑錢,當然也得有些,畢竟此物比雪花錢更加輕盈,便於攜帶。如果是那擁有小仙冢、玲瓏武庫這些方寸物的地仙,或是自幼得了這些珍稀寶貝的大山頭仙家嫡傳,則兩說。

至於更加金貴的穀雨錢,並不是什麼多多益善,因為用得着穀雨錢的地方,不太多,除非是一下山,就直奔大筆交易去的。

果然,年輕夥計直接頂了一句:「你咋不掏出枚穀雨錢來?」

紫面漢子一瞪眼,雙臂環胸,喝道:「少廢話,趕緊的,別耽誤了老子去河神祠燒香!」

那掌柜漢子終於開口解圍道:「行了,趕緊給客人找錢。」

年輕夥計抓起小暑錢去了櫃枱後面,蹲下身,接着便響起一陣錢磕錢的清脆聲音,然後愣是拎了一麻袋的雪花錢,重重摔在桌上,示威地說道:「拿去!」

紫面漢子笑了笑,招了招手,身後陰靈扈從便抓起那袋子沉甸甸的雪花錢,放入身後箱中。

年輕夥計板着臉道:「恕不送客,歡迎別來。」

紫面漢子又掏出一枚小暑錢放在桌上,獰笑道:「再來四碗陰沉茶。」

年輕夥計怒道:「你他娘的有完沒完?」

那個盤腿而坐的婦人姿容一般,身段誘人,扭轉身軀,越發顯得峰巒起伏。她對年輕夥計嬌笑道:「既然是做着開門迎客的買賣,那就脾氣別太沖,不過姐姐也不怪你,年輕人火氣大,很正常。等下姐姐那碗茶水,就不喝了,算是賞你了,降降火。」

其餘幾張桌子的客人,哄然大笑,有的還怪叫連連,有的直接吹起了口哨,使勁往那婦人身前風光瞥去。

年輕夥計惱羞成怒,正要對這個騷狐狸破口大罵,婦人身邊一位佩劍青年,已經躍躍欲試,以手心悄悄摩挲劍柄,似乎就等著這夥計口無遮攔了。

好在那掌柜終於放下筷子,對那個年輕夥計開口道:「行了,忘了怎麼教你的了?當面罵人,惹禍最大。茶攤規矩是祖輩傳下來的,怪不得你犟,客人不高興,也沒法子,可罵人就算了,沒這麼做生意的。」

然後掌柜漢子笑望向那撥客人,道:「做生意有做生意的規矩,但是就像這位漂亮姐姐說的,開門迎客嘛,所以接下來這四碗陰沉茶,就當是我結識四位好漢,不收錢,如何?」

婦人掩嘴嬌笑,花枝亂顫。

紫面漢子點點頭,收起那枚小暑錢,白喝了新上桌的陰沉茶,這才起身離去。

婦人還不忘轉身,拋了個媚眼給年輕夥計。

陳平安皺了皺眉頭,瞥了眼桌上其中一隻還剩下大半碗茶水的白碗,碗沿上,還沾著些不易察覺的胭脂。

掌柜漢子笑着搖搖頭,繞出櫃枱,搶在年輕夥計之前,將那隻白碗隨手一丟,拋入搖曳的河水當中。

陳平安喝完了茶水,將一枚雪花錢放在桌上,起身離去。

從壁畫城至此過河渡口,出現岔路,小路臨河,大路稍稍遠離河畔。這裏頭也有講究。此地河神是個喜靜不喜鬧的性子,而骸骨灘那條大路,每天路上車水馬龍,川流不息,據說是容易叨擾到河神老爺的清修,所以披麻宗出錢,打造了兩條道路供人趕路,喜歡賞景就走小路,跑生意就走大路,井水不犯河水。

陳平安所走小路,行人稀疏。畢竟搖曳河的風景再好,到底也只是一條平緩大河而已,先前從壁畫城行來,尋常遊客,那股新鮮勁兒也已經過去,坑坑窪窪的小泥路,比不得大路車馬平穩,而且大路兩側還有些路邊擺攤的小包袱齋,畢竟在壁畫城那邊擺攤,還是要交出一筆錢的,不多,就一枚雪花錢,可蚊子腿也是肉。

當陳平安沿着河畔小路行去十數里,便依稀聽到遠處一大叢蘆葦盪當中,有一陣有氣無力的叫罵聲傳來,隨後走出相互攙扶的四人,正是先前跟茶攤掰腕子較勁的客人。其中那位婦人腹部驟然響起打雷聲,嬌柔喘氣道:「哎喲喂,我的親娘啊,又來了。」婦人轉身一路踉蹌小跑向蘆葦盪深處,不忘提醒道:「讓你那尊剛買的傀儡滾遠點,這荒郊野嶺的,沒給野漢子看去老娘的屁股蛋兒,難道還給一頭陰物佔了便宜去?」

陳平安目不斜視,加快步伐。

那個紫面漢子瞥了眼陳平安。

身邊那個佩劍青年小聲道:「這麼巧,又碰上了,該不會是茶攤那邊合夥搗鼓出來的仙人跳吧?先前見財起意,這會兒打算乘虛而入?」

一位管家模樣的灰衣老人揉了揉絞痛不已的肚子,點頭道:「小心為妙。」

紫面大漢臉色陰沉,罵道:「沒想到這骸骨灘真是無法無天,一個做那不長腳生意的茶攤,都敢如此下作!」

灰衣老人無奈道:「骸骨灘歷來就多奇人異士,咱們就當吃一塹長一智吧,多想想接下來的路途該怎麼走。真要是茶攤那邊謀財害命,到達河神祠廟之前的這段路程,難走。」

佩劍青年望向那個斗笠年輕人的背影,做了個手起刀落的姿勢,輕聲道:「那先下手為強?在某個地方咱們來個瓮中捉鱉,說不定殺雞儆猴,對方反而不敢隨便下手。」

紫面漢子覺得在理,灰衣老人還想要再謀划謀划,漢子已經對青年劍客沉聲道:「那你去試試深淺,記得手腳乾淨點,最好別丟河裏,真要著了道,咱們還得靠着那位河神老爺庇護。這麼大的蘆葦盪,別浪費了。」

佩劍青年笑着點頭,然後笑呵呵道:「瞧著像是位過了煉體境的純粹武夫,若萬一是個深藏不露的,有一顆英雄膽,不說陰溝裏翻船,可想要拿下問話,很棘手。」

紫面漢子瞥了眼灰衣老者,後者默默點頭。

佩劍青年和灰衣老者先後向前掠去。

片刻之後,紫面漢子正揉着又開始翻江倒海的肚子,見兩人原路返回,問道:「完事了?」

灰衣老人搖頭道:「一下子就跑沒影了,比兔子還快。不過也有可能是見機不妙,隱匿在了蘆葦盪中,難找。」

大髯紫面的漢子臉色陰沉,環顧四周,道:「那就沒轍了,再往前走一段路,我們見機行事。實在不行,就回去渡口那邊,跟那下藥的掌柜漢子低個頭,就當是咱們強龍不壓地頭蛇。」

婦人一手叉腰,蹣跚走出蘆葦盪,病懨懨道:「茶攤那廝蔫兒壞,挨千刀的笑面虎,好霸道的瀉藥,便是頭壯牛,也給撂倒了,真是不曉得憐花惜玉。」

陳平安先前離開小路,折入蘆葦盪中去,一路彎腰前掠,很快就沒了蹤影。

走出二十餘里后才放緩身形,去河邊掬了一捧水,洗了把臉,然後趁著四下無人,將裝有神女圖的包裹放入咫尺物當中,這才輕輕躍起,踩在茂盛繁密的蘆葦盪之上,蜻蜓點水,耳畔風聲呼嘯,飄蕩遠去。

那一撥江湖人,即便有陰靈傀儡擔任貼身扈從,加在一起,估計也不如一個經驗老到的龍門境修士,陳平安不願到了北俱蘆洲就跟人打打殺殺,何況還是被殃及池魚,兆頭不好。

臨近河神祠廟,小路那邊也多了些行人,陳平安就飄落在地,走出蘆葦盪,步行前往。

先前站在蘆葦叢頂,遠望那座享譽半洲的著名祠廟,只見一股濃郁的香火霧靄,衝天而起,以至於攪動上方雲海,七彩迷離。這份氣象,不容小覷,便是當初路過的桐葉洲埋河水神廟,和後來升宮的碧游府,都不曾有這般奇異,至於家鄉那邊繡花江一帶的幾座江神廟,同樣無此異象。

廟裏,老百姓有老百姓燒的香,還有專供豪客的水香。

河神祠廟這邊十分厚道,豎有木牌告示不說,還有一位年幼童子,專門守在木牌那邊,稚聲稚氣,告知所有來此請香的客人,入廟禮神燒香,只看心誠不誠,不看香火貴賤。

陳平安沒省這錢,請了一筒祠廟專門禮神的搖曳河水香,價格不菲,十枚雪花錢。香筒不過裝了九支香,比起青鸞國那座河神祠廟的三支香一枚雪花錢,貴了不少。

陳平安從青綠水花紋的黃竹香筒拈出三支香,跟隨香客們進了祠廟,在主殿那邊點燃,雙手拈香,高舉頭頂,拜了四方,然後去了供奉有河神金身的主殿。主殿氣勢森嚴,那尊彩繪神像全身鎦金,高度有僭越嫌疑,竟然比龍泉郡的鐵符江水神神像還要高出三尺有餘。而大驪王朝的山水神祇,神像高度,一律嚴格恪守書院規矩,只是陳平安一想到這是北俱蘆洲,也就不奇怪了。這位搖曳河水神的容貌,是一位雙手各持劍鐧,腳踩鮮紅長蛇的金甲老者,做天王怒目狀,極具威勢。

陳平安光是走走停停,逛了一遍多達十數進的巨大祠廟,就花費了半個多時辰。

祠廟的屋脊都是矚目的金色琉璃瓦。其中有一座偏殿打造成水中龍宮模樣,塑像栩栩如生,儘是大魚蛇蛟化成人形后的輔佐將官,姿態萬千。有老香客與自家孩童笑言,這就是河神老爺的別宮,一到晚上,這些個個可以呼風喚雨的麾下文官武將,就會活過來,只不過祠廟有夜禁,到了夜間,只有那些騰雲駕霧的神仙老爺們,才有資格來此登門做客,與河神老爺喝酒飲茶。

陳平安先前在後殿那邊稍有停留,見着了一副楹聯,便又拈出三支香,點燃后,畢恭畢敬站在白玉廣場上,然後插在香爐內,這才離開。

陳平安身後那黑底金字的楹聯,寫着「心誠莫來磕頭,自有陰德庇護」「為惡任你燒香,徒惹水神發火」。

陳平安離開這座河神祠廟后,繼續北游。

日下西山,黃昏中,陳平安來到一座小渡口,需要乘坐渡船過岸,才能去往那座陳平安在骸骨灘轄境,最想要好好走上一遭的鬼蜮谷。

只是渡口的渡船停岸拴繩,老少舟子們都已歇工,紛紛返回家中,陳平安想要加價過河,依然沒人答應,都說渡船夜不過河,是祖祖輩輩傳下來的規矩,不然河神老爺要生氣的,只有三種人例外,士子進京趕考,有人病重求醫,苦難之人想要投河自盡。

陳平安想着搖曳河不架橋樑的講究,以及這些規矩,連掠水過河的心思都沒有了,乾脆就在渡口附近的河邊僻靜處,點燃篝火,打算明早天一亮再乘坐渡船過岸。

夜幕沉沉,河水緩緩。

陳平安面朝河水,盤腿而坐,練習劍爐立樁。

一夜無事。

天微微亮,陳平安起身走向渡口,有一位肌膚油亮發黑的健碩老舟子,已經蹲在渡口那邊,等待客人。

陳平安與老舟子談妥了價格,八錢銀子。老人說載一個人過河,只掙八錢銀子,有些對不起一身氣力,就問陳平安樂不樂意等一等,只要再來一人,再掙八錢銀子,就可以撐船渡河。陳平安笑着說沒關係,等著便是,反正不着急趕路。陳平安摘了斗笠,與老舟子一起坐在渡口,摘下養劍葫喝了口酒,壺內酒水,都是董水井贈送給落魄山的自釀米酒。

老舟子聞着酒香,眼睛一亮,轉過身,笑問道:「這位公子,能不能賞口酒喝?」

陳平安就要遞過養劍葫,老舟子擺擺手,雙手合捧,笑道:「公子是講究人,我這糟老漢可不能不講究,公子只管倒酒在我手中。」

陳平安便倒了酒,老舟子抬起手心滿是老繭的雙手,低頭如牛飲水,喝完之後,咂巴咂巴嘴,笑問道:「公子可是去往那座『不回頭』?哦,這個是咱們這兒的方言,按照披麻宗那些大神仙老爺們的說法,就是鬼蜮谷。」

陳平安笑着點頭道:「慕名前往。我是一名劍客,都說骸骨灘三個地方必須得去,如今壁畫城和河神祠都去過了,想要去鬼蜮谷那邊長長見識。」

老舟子伸出兩根手指,捻了捻一旁盤腿而坐的陳平安青衫衣角,嘖嘖道:「我就說嘛,公子其實也是位年輕神仙。老漢我別的不說,一輩子在這河上迎來送往,兜里銀子沒響動,可眼力還是有的,公子這身衣衫,很值錢吧?」

陳平安爽朗笑道:「出門在外,還是要講一講派頭的,打腫臉充胖子嘛。」

老舟子說道:「公子這外鄉口音,一聽就是別洲人士,一定要改改。咱們這兒吧,林子大了,什麼鳥都有,越是沒本事的,越喜歡抱團欺生。」

陳平安「嗯」了一聲,點頭道:「老伯說得是。」

老舟子轉頭瞥了眼渡口,道:「公子運氣不錯,這麼早就有人來渡口,咱們好像可以過河了。」

陳平安順着老人視線轉頭望去,是一位蹣跚而行的老嫗,再定睛一看老嫗的面容,陳平安便有些無奈。

老嫗到了渡口,一聽老舟子要收八錢銀子,便開始犯難,然後轉頭望向陳平安。陳平安一臉初出茅廬的江湖雛兒模樣,假裝什麼都不知道。老嫗愣了愣,主動開口詢問說:「這位公子能否幫個忙,我身上只有四五錢銀子,勞煩公子墊一墊,好心一定有好報。」

陳平安只是搖頭。

老舟子便有些着急,使勁給陳平安使眼色。在老人眼中,先前挺伶俐一後生,這會兒像是個不開竅的木頭人。

鬧到最後,老嫗便氣呼呼說欠著錢,下次過河再還,老舟子也答應了。

撐船過河,小舟上氣氛有些尷尬。

陳平安眼觀鼻鼻觀心,假裝老僧入定。

老舟子有些着急,但是又不好明說什麼。

老嫗最氣,覺得這個年輕人,真是雞賊摳搜。她越想越氣,狠狠剮了一眼陳平安。

陳平安只當是沒看到。

後來似乎「忍不住」,開始搬弄大道理,與老嫗扯了一通迂腐酸文,大致意思就是解釋為何怨不得他小氣。

老嫗聽得一拍船欄。老舟子直翻白眼。

到了對岸渡口,老舟子剛想要說些什麼,就被那老嫗一把扯住袖子。

陳平安跳下渡船,告辭一聲,頭也沒回,就這麼走了。

老舟子瞠目結舌,愣了半天,轉頭對那位老嫗問道:「就這麼算了?不可惜嗎?」

佝僂老嫗此刻已經站直身體,冷笑道:「不然如何?還要我倒貼上去?是他自己抓不住福緣,怨不得別人!三次過過場的小考驗,這傢伙是頭一個過不去的,傳出去,我要被姐妹們笑話死!」

可老舟子總覺得哪裏不對勁。怎麼那個年輕人,像是故意錯過這樁天大福緣呢?

第一場考驗,是老嫗設置的,是否強行過河,年輕人通過了。之後自己代替她,又象徵性考驗了他一次,年輕人也順利通過了第二場考驗,大大方方給了自己一口酒喝。所以老舟子覺得大局已定,事情肯定成了,便賣了年輕人一個小人情,故意撤去了些許障眼法,露出了一點蛛絲馬跡,既然年輕人已經去過了河神廟,就該有所察覺才對,更應該應對得體,不會在幾錢銀子這種雞毛蒜皮的事情上斤斤計較,剛剛是誰說「行走江湖,打腫臉充胖子」來着?

老嫗一陣火大,一跺腳,竟是連老舟子和渡船一起沉入搖曳河水底。

兩人一渡船,在河底穿梭自如。

老嫗已經恢復曼妙真身,綵帶飄搖,傾國傾城的容顏,當之無愧的神女之姿。

老舟子嘆息不已,十分替那年輕人惋惜。

陳平安離開渡口后,開始撒腿飛奔,只恨御劍升空太扎眼,不然跑得更遠。

摘下養劍葫喝了一大口酒,壓了壓驚,然後陳平安笑了起來,學那裴錢走了幾步路,沾沾自喜,我陳平安可是老江湖!

陳平安笑過之後,又是一陣后怕,抹了抹額頭冷汗,還好還好,虧得自己機敏,不然掰手指算一算,要被寧姑娘打死多少回?即便不被打死,下次見了面,哪還敢奢望抱一下她,還敢親個嘴?

對岸渡口那邊,姜尚真先前心意微動,察覺到一點跡象,便果斷去而復返。這會兒他伸手捂住額頭,喃喃道:「陳平安,陳兄弟,陳大爺!還是你厲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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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北俱蘆洲無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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