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9章 我就是從這裏爬出來的

第329章 我就是從這裏爬出來的

不管是朝廷還是江湖,無弦這個名字,蘇幕不曾聽過,沈東湛也沒有任何印象。

搜索以往的記憶,蘇幕仍是一無所獲,不知道這人到底是哪兒冒出來的?而且他到底是對江府有仇,還是想為江府報仇?

「你是如何知道,他叫無弦?」沈東湛問,「你還知道什麼?」

當初在定遠州、在殷都交手,沈東湛和蘇幕都沒能追查到,這老道的一點線索,現如今卻被一個水寇道出了姓名,委實叫人難以信服。

「那日,他偷偷去亂葬崗祭拜,我跟蹤了他……」男人終是體力不支,暈死過去。

蘇幕駭然僵在當場,「亂葬崗……」

「蘇幕?」沈東湛猶豫了片刻,低喚着她的名字,「你沒事吧?」

蘇幕搖搖頭,一言不發的轉身就走。

出了帳子。

今兒的天氣可真好啊,萬里無雲,陽光明媚。

溫暖的光落在身上的時候,能讓你感覺到自己還是個人,活生生的人,而不似亂葬崗的夜,一片孤寂,死一般的陰冷徹骨。

「爺?」年修第一時間迎上去。

沈東湛倒是沒多說什麼,只是面色有些沉冷。

周南心裏一怵,爺的面色不大好,保不齊又牽扯出了什麼事?!

「別讓他死了,我留着他還有用。」蘇幕開口。

年修頷首,當即吩咐了大夫進帳內守着。

一回頭,蘇幕已經翻身上馬,年修忙不迭跑了回來,「爺,您這是要去哪?」

「別跟着,我去去就回。」蘇幕策馬揚鞭,頭也不回的離去。

年修愣怔,「沈指揮使,到底發生何事?」

「我去看看!」沈東湛亦翻身上馬。

眼見着自家爺,策馬疾追蘇幕而去,周南不由的摸了摸自個的下巴,略作深思狀,「這是玩的哪一出啊?」

一個跑,一個追?

「爺定然是遇見了什麼事。」年修愣愣的站在原地,「她甚少有這般情緒失控的時候。」

周南蹙眉看他,「你如何知道,你家爺是情緒失控,而不是有要事在身?」

「那你方才怎麼不去追沈指揮使?」年修輕呵,「你這般能耐,為何不猜一猜,他們這是有什麼要務在身?」

周南啞然,小閹狗什麼時候變得這般伶牙俐齒了?

不過,這兩人到底要幹什麼去?

哪怕蘇幕一個字都沒說,沈東湛也知道她要去哪。

亂葬崗。

荒墳滿地,孤魂無主。

翻身下馬,放眼望去。

只見着林木森森,蔓草肆意生長,偶見殘碑不見字,不知曾上誰人心。

蘇幕站在那裏,愣愣的瞧著偌大的亂葬崗。

不知名的、慘死的、絕戶的、行刑之後無人收屍的,都會被丟在這裏,運氣好的能得黃土覆身,免遭野狼豺狗拖食,運氣不好的,早就沒了囫圇個。

「蘇幕?」沈東湛握住了她的手腕,「冷靜點。」

蘇幕深吸一口氣,冷風伴隨着凄寒,撫過面頰,冷到了心坎上,「沈東湛,你以為我是來扒墳的嗎?那你就錯了。」

「那你……」沈東湛愣了愣,「來這作甚?」

蘇幕苦笑,「這裏是我重生的地方。」

「什麼?」沈東湛不解。

蘇幕側過臉看他,「看見了嗎?亂葬崗,當時恰值天災,死了不少人,這裏密密麻麻的丟滿了很多屍體,而我當時就藏在運屍車裏,被丟在了這裏。義父恰好從這兒經過,我從死人堆里爬出來,渾身上下血淋淋的,倒在了他的腳下。」

「你便是這樣,被欒勝帶回了東廠?」沈東湛問。

蘇幕深吸一口氣,「我沒有選擇,連回去看一眼的勇氣都沒有,狼狽不堪的逃離煜城,只為保全自身性命。」

「你做得沒錯,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沈東湛忽然抱住了她,「蘇幕,我會一直陪着你,直到找出真相。」

蘇幕被摁在他懷中,狠狠的閉了閉眼,「忠叔說,他當時回去已經太晚了,連屍骨都沒收著,府衙只清點了死去的人數,並無任何的身份登記,誰死誰活……無從得知。」

那場火啊,燒了整整兩天兩夜,將整個江家,燒得什麼都沒剩下。

江府的人死了,只找到零散的、殘碎的、沒有被燒盡的骨骸,再無其他,所謂死無全屍,大概就是這個樣子吧!

「別想了!」沈東湛抱緊她,「逝者不可追,生者當帶着他們的遺願,好好的活下去,活出他們所期許的樣子。蘇幕,以前你諸事一人,以後我在你左右。」

蘇幕沒有說話,只是靜靜的享受着這一刻,全身心的信任交付。

約莫過了一盞茶的時間,蘇幕輕輕推開了沈東湛,算是收拾好心情,可以冷靜的面對周遭的一切。

「江家所有人的骸骨,都被統一收攏在偏僻的地方,畢竟燒成這樣,誰也分不清是誰。不過這件事是府衙的人悄悄做的,為免到時候再招來仇怨,被人挫骨揚灰。」蘇幕領着沈東湛往前走,「那人是忠叔的故友,所以才悄悄做了這事。」

沈東湛尋思著,「到底是什麼樣的深仇大恨,要這麼心狠手辣?連死人都不放過?」

「屍體原是收在義莊,半夜裏悄悄的就挪到了這兒,連府衙的記檔里也沒有這事,十多年過去了,知道的人就更少。」蘇幕終於走到了一個小土坡跟前,「所以那人說,老道來這兒祭拜,我當時就懵了!」

沈東湛也是滿腹狐疑,「我瞧著江府廢墟附近,有不少的祭拜痕迹,但是這兒……似乎沒有過,可見煜城內,知道江府眾人,真正埋葬地點的人並不多。」

「要找江家眾人的埋葬點,並不容易,忠叔的那位故友,前幾年已經過世了。說實話,我都是第一次來!」蘇幕指著旁邊的樹,「上面刻着一個忠字一個江字,我就是靠着這兩個字,才確定是在這兒,可那老道卻……」

沈東湛握住她的手,深知她的憂慮,「你是怕他,真的是你江家的人,以至於你們未曾亮明身份,導致自相殘殺。」

彼時,便是真正的親者痛、仇者快!

「我是真的擔心,萬一他真的是我的長輩,是為了江家報仇,我若不慎殺了他,那……那我如何對得起,我冤死的父母親人?」蘇幕掌心冰涼,「罷了,先四處找找!」

眼下,連他在哪都不知道呢!

空想這些,又有什麼用?

「好!」沈東湛也不多說,這種事她心裏清楚就好,他不願置喙太多,免得亂了她的心。

因着當初江府死的人都葬在這裏,忠叔的故友還活着的時候,每逢祭日總會來添土,忠叔亦是經常回到這兒看看,所以這土坡不小。

二人繞到了土坡後面,總算找到了祭拜的痕迹。

清香已焚盡,白燭猶未完。

冥幣墳前燒,泣念黃泉客。

蘇幕默默的蹲下來,撿起地上未曾焚盡的冥幣,神情略有些鬆動,「不是仇人。」

時隔十數年,能來祭拜的,都是江家的故人,又或者,本身就是江家的人。

「倒也是奇特,旁人祭拜拿的都是瓜果祭品和糕點,他這人……」沈東湛不解,「竟是拿了幾顆杏仁糖?」

蘇幕紅了眼眶,唇瓣止不住的輕顫,伸手拿起地上散落的杏仁糖,當中夾雜着一支蘭花。捏起蘭花,顯然是山裏剛開的春蘭,品種很是尋常,沒什麼奇特的,花香幽雅清淡,九頭花卉,有開有合。

「這蘭花有什麼說法嗎?」沈東湛問。

蘇幕眼角濕潤,「最是尋常的九頭春蘭,進山能挖到,沒什麼奇特的。關鍵,在於這份用心,這些啊……都是我娘生前最喜歡的,杏仁糖,野蘭花!」

「與你母親有關,莫不是你娘的母家人?」沈東湛有些欣喜,「若真的是這樣,既不是江府的人,那麼活下來是絕對有可能的。只是,你娘的母家,是什麼人呢?」

這可把蘇幕問住了,愣了半晌也答不出個所以然來。

「那李忠可知道?」沈東湛又問。

蘇幕搖搖頭,「忠叔只說,娘是被爹救回去的,至於別的……忠叔也說不太清楚,他慣來是在外頭奔波的。」

也是因為如此,李忠才會倖免於難。

「江家出事之後,忠叔一直在查到底是誰人做下的惡毒之事,後來隱約有了些許消息,說是跟殷都的什麼人有關。」蘇幕望着他,「沈東湛,我江家這件事,可能牽扯到朝廷重臣,你確定還要摻合進來嗎?」

沈東湛瞧着她,「你覺得,我會怕?」

「萬一牽扯到你齊侯府,你也不在乎嗎?」蘇幕問。

這點,沈東湛倒是沒想到。

「若真的如此,冤有頭債有主,該查就查,該斷就斷。」沈東湛開口,「我知道你的脾氣,不會攔着你。」

這等血債,若真的落在了齊侯府的身上,他身為齊侯府世子,自然是要背起來的。男兒大丈夫,該擔起的責任,絕不閃躲。

「現如今說得輕巧,真的到了那一日,怕也不知道該如何是好了。」蘇幕自己都不敢確定,若是真的有那麼一天,該拿他如何?拿齊侯府如何?

沈東湛瞧着手中的杏仁糖,「既然知道你母親的這些喜好,想必是至親無疑,眼下得找到這人,免得到時候誤傷,釀成終身之憾。」

蘇幕點點頭,將掌心的杏仁糖收入袖中,至於這支蘭花……

「爹給娘種芙蓉花,陪着娘進山挖野蘭花,但凡爹能為娘做的,爹都做了。」蘇幕微微揚起頭,瞧著極好的天色,「生同床,死同穴,縱然是不得善終,亦是求仁得仁。」

人這一生,男人也好,女人也好,能遇見一個真心待你之人,而你也願意以心相待之人,委實不易。

回到營帳。

年修和周南雙雙迎上,各自牽馬執蹬。

「爺!」年修道,「水寇人數業已清點妥當,皆登記在冊,到時候該發落的發落,該殺的殺,一個都跑不了。」

周南牽着馬韁,跟在沈東湛身後,「都是一幫烏合之眾,到了這會就開始各自戳脊梁骨,亂成一團,簡直是沒眼看。真不知道,這幫人是怎麼合攏在一處,還謀劃了劫官船之事?在卑職看來,要操縱這幫水寇,真真是比登天還難。」

「少說幾句,沒人當你是啞巴!」沈東湛面色不善。

周南:「??」

一旁的年修竊笑。

「你笑什麼?」周南莫名其妙挨了一頓罵,委實心裏有些委屈。

年修學了沈東湛的口吻,「少問幾句,沒人當你是啞巴!」

「哎你……」周南略有些氣惱。

這小閹狗,最近有點飄啊!

水寇被悉數擒拿,唯獨不見修羅與五毒門的人。

「眼下最大的問題,是少了三箱稅銀,若是朝廷清點起來,咱們也是不好交代。」蘇幕面色沉沉,「先回城吧!」

回城之後,她估計得去見個人。

僻靜的高門宅邸,後門外就是淺水湖,有一老者垂釣於此。

頭戴斗笠,身披蓑衣,旁邊還站着兩個護院。

不遠處的空地上,支棱著一張小方桌,上面擺着小壺和杯盞,邊上還有溫著水壺的爐子,這會正「咕咚、咕咚」的冒着煙。

沈東湛翻身下馬,將馬韁丟給周南,「等著!」

蘇幕亦將馬匹交給年修,「候着!」

二人對視一眼,緩步朝着老者走去。

「你便是帶我來看他?」沈東湛道,「李時歸?李老大人。」

蘇幕瞧著湖邊的老者,「當年江利安還沒上任,李老大人便是這煜城的守官,後來生了一場病,便跟朝廷請了辭,煜城守官的位置,便由江利安接任。」

「所以說,對於煜城的事情,他估計比誰都清楚?」沈東湛會意。

蘇幕低低的應了一聲。

「什麼人?」兩個護院攔下了去路。

李時歸回頭看了一眼二人,默默的放下了釣魚竿,「不許無禮!」

聽得這話,兩個護院當即讓開一條道。

李時歸扶著膝蓋起身,慢慢悠悠的走過來,沖着沈東湛和蘇幕拱手,「沒想到,沈指揮使和蘇千戶會來此地,老朽有失遠迎,失敬失敬!」

「李老大人!」蘇幕拱手回禮。

沈東湛亦如是,「客氣了。」

「兩位今兒到這來,是特意來找老朽的?」李時歸低低的咳嗽兩聲,他已一隻腳踏進棺材的耄耋老人,老態龍鍾,但精神頭還算可以,只是行動遲緩。

蘇幕上下打量着他,「李老大人,咱們今兒來,其實是想問點事情。」

「老朽不問世事太久了,兩位怕是要白來一趟!」李時歸做了個請的手勢,將二人領到了小方桌前,「兩位請坐。」

說着,他轉身去沏茶。

微風習習,湖光瀲灧。

此處,還真是修身養性的好地方。

「煜城內出了這麼大的事情,李老大人可知曉?」沈東湛問。

李時歸笑了笑,「沈指揮使是問稅銀被劫一案吧?這麼大的事情,只要不是聾子,都知道。不過,老朽如今無官無職,解甲歸田,什麼都不管什麼都不問,自然也不去打聽。」

「是嗎?」沈東湛瞧著不遠處的魚竿,「古有姜子牙直鈎垂釣,願者上鈎,也不知李老大人的魚鈎,是直的還是彎的?」

李時歸沏了兩杯茶,嗓音略顯沙啞的解釋,「都是自己摘的茶葉,自個炒的,許是沒有殷都的精貴,兩位湊合著喝!」

「直鈎釣魚,倒是有趣。」蘇幕勾唇,「李老大人當年在煜城,業績斐然,只可惜天道不公,一場重病讓李老大人看破了一切。」

李時歸顫顫巍巍的放下手中小壺,擺擺手,示意兩個護院退下。

見狀,兩位護院行禮退下。

「蘇千戶這是什麼意思?」李時歸不解。

蘇幕頭一偏,歪著腦袋斜看着他,「幸好得煜城一位名醫救治,才得以活下來,據說這位名醫祖上是太醫,其後告老還鄉,造福鄉里,在煜城也是頗負盛名。眼下,我倒是想見一見這位名醫,只是聽說這名醫性子古怪,素來不怎麼見生人,想讓李老大人引薦。」

「名醫?」李時歸頓了頓,眼神略有些閃爍,低頭又是一陣低咳,「煜城內名醫眾多,若是蘇千戶有什麼不舒服的,老朽可以……」

蘇幕輕呵一聲,「我就是想要見那位,給李老大人瞧過病的江大夫。」

指名道姓,避無可避。

李時歸幽幽的嘆口氣,「蘇千戶來得不巧,這位名醫早在十數年前,就已經身死,您怕是見不到他了,如今想來,倒也是真的可惜了。」

「這麼不巧?」蘇幕斂眸,指尖輕輕捻起杯蓋,瞧著杯中綠芽,「青山綠水,極盡歲月靜好,斷不該沾染上這些塵世污濁,倒是真的可惜了。」

李時歸心下一怔,「蘇千戶?」

「江大夫沒了,那他的後人呢?」沈東湛追問。

李時歸搖搖頭,「江府一場大火,早已無後,兩位來得不是時候。」

「緣何會起火,又是因何斷了江府一脈?」沈東湛面無波瀾,「好歹也是你的恩人,李老大人就沒有查過?」

李時歸啞然。

一句恩人,便如同上了鐐銬枷鎖,讓人掙脫不得。

「此番稅銀被劫一案,似乎跟江府脫不了關係。」沈東湛字字誅心,「若不查清楚江府的事情,怕是不好徹底剿滅水寇,只是這十數年前的事情,知道得人太少,免不得要勞煩李老大人,如實相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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