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5章 不要告訴他們
「爺?」周南趕緊放下手中的湯藥碗,將軟墊塞進沈東湛的身後,讓他能靠坐得舒服些,這才重新端起湯藥遞過去,「爺,覺得如何?可有好些?」
沈東湛其實還處於迷糊狀態,渾身上下一點氣力都沒有,腦子還蒙蒙的,抬眸看着周南的時候,也有些愣怔,像是沒能回過魂來。
見狀,周南只能小心翼翼的一口一口,給沈東湛喂湯藥。
一碗湯藥見了底,沈東湛才算回過神來,遲滯的眼神逐漸變得清亮起來,許是傷得有些重,是以開口的時候,嗓音都略顯沙啞,「欒勝那一掌……」
好生厲害!
「老閹狗那一掌,要了您這半條命,真真是厲害極了!」周南忙道,「估摸著,這一掌是下了十足十的力道,定然是惱羞成怒,要您的命呢!」
沈東湛抬手揉着眉心,「倒杯水來,嘴裏發苦!」
「好!」周南當下轉身。
外頭,顧西辭疾步進門。
「醒了?」顯然,顧西辭也有些詫異,疾步行至床邊坐定,伸手便搭在了沈東湛的腕脈上,為其把脈,「你的恢復能力,委實勝過我所預料,可見底子甚好。」
沈東湛接過周南遞來的杯盞,喝了口水,算是潤了潤嗓子,這才開口道,「我夢到她了。」
聞言,顧西辭掩袖的動作,當場一滯,他面色蒼白的抬頭,瞧著沈東湛神情,不像是隨口這麼一說。
沈東湛的神色,極是認真而嚴肅。
「她渾身是血。」沈東湛目不轉睛的盯着他。
顧西辭幽幽的站起身來,一言不發。
「怕只怕欒勝多疑,寧可錯殺一千絕不放過一人。」沈東湛捂著胸口位置,「有沒有法子,能讓我儘快康復,哪怕維持一日也好,若不親眼見着她平安,我怕是不會心安。」
顧西辭瞧着他,「你放心,探子應該在回來的路上了,如果她真的出了事,年修也不會坐視不理,定然會有消息傳回。」
「只怕那時候,為時已晚。」沈東湛知道,自己就算下了床榻亦是無用,眼下他傷重,貿貿然行動,無疑是去送死。
顧西辭沒說話,心裏也是揣著那一口氣不敢鬆懈。
事實上,自打蘇幕出了城,沈東湛受傷昏迷,顧西辭壓根沒敢闔眼,一直在書房裏等消息,可左等右等的,也沒等來探子迴轉,他這心裏頭的煎熬,不亞於沈東湛。
劉徽瞧出來了,自家公子心裏焦躁,即便是平素淡然自若,此刻也免不得表露在外,「公子?要不,卑職再派人去……」
「不行!」顧西辭一口否決,「欒勝是什麼人?但凡有風吹草動,這筆賬都會算在蘇幕頭上,他既然對蘇幕起了疑心,咱們就更不能輕舉妄動了。」
劉徽嘆口氣,這該如何是好?到了現在這地步,誰也沒辦法,都奈何不得欒勝分毫。
驀地,外頭陡然傳來一陣動靜。
劉徽當下衝出房間,須臾又愣愣的退回來。
乍一眼疾步進門的女子,顧西辭有些愣怔。
倒是周南反應快,當即躬身行禮,「夫人!」
一聽這兩個字,顧西辭便明白了,這是齊侯夫人。
沐飛花火急火燎的進門,乍見着沈東湛面色慘白的靠在那裏,滿屋子都是藥味,當即站在床邊愣怔了一下。
「娘?」沈東湛當即望着周南。
怎麼回事?
「是、是卑職發的信號彈……」周南結結巴巴的開口。
沈東湛揉着眉心,「娘,我其實……沒什麼大礙,就是挨了一掌,睡了一覺。」
「誰幹的?」沐飛花呼吸微促,咬着牙問周南。
周南撲通跪地,狠狠抽了兩下鼻子,「是卑職保護不利,卑職沒想到,欒勝那老閹狗這般厲害,爺為了救卑職,就挨了老閹狗一掌,昏迷了……」
「什麼?」還不等周南說完,沐飛花拍著床沿就站了起來,「讓欒勝那老王八蛋欺負了?反了他,都欺負到老娘頭上來了?這挨千刀的老王八蛋,看老娘不撕巴了他!」
沈東湛慌忙拽住她,「娘,冷靜!冷靜!欒勝功夫奇高,我這廂也是沒防備,誰曾想他竟是下了狠手,以為他多少會顧念著咱們齊侯府的名號,沒想到……」
「沒錯!」沐飛花咬着牙,「連你爹的名號,你娘我的名號,他都不放在眼裏了,還敢對你下毒手,我更不能放過他了!這挨了一刀的玩意,活該斷子絕孫,真是……氣煞我也!」
顧西辭躬身行禮,「嬸母在上,顧西辭這廂有禮了!」
「顧家小子!」沐飛花許是覺得自個這暴躁的樣子,會嚇著小輩,默默的斂了些許,「你莫見怪,我這脾氣也不是沖着你來。眼下,是你在執掌顧家?」
顧震去世的事兒,沐飛花知道,這一輩的人……會越來越少。
「是!」顧西辭俯首。
沐飛花點點頭,眸色讚許,「顧震那老小子,眼光不錯,是個好苗子,就是身子骨不大好,瞧著病怏怏的。你爹走的第二天,我就來了南都,只不過……不想與你們碰面,免得到時候我一出現,你們一個個不是點頭哈腰,就是太過熱情,我不喜歡。」
「嬸母想必有話要跟沈指揮使說,咱們這廂就不打擾了。」顧西辭拱了拱手。
沐飛花報之一笑,「這兒交給我,多謝你對我兒的照料,來日顧家若有什麼難處,齊侯府一定會幫襯。」
「多謝嬸母!」顧西辭行禮,退出了房間。
出了門,劉徽有些不解,「公子,您為什麼不提蘇千戶的事兒?」
「母子兩個開口,比較方便一些。」顧西辭其實早就聽出來了,沈東湛這是要使壞。
房門一關,自家人更便於言語。
「你跟娘說說,到底怎麼回事?我這剛從城外回來,瞧著東廠的人出去的,不過我沒弄明白,你們為何會起衝突?那老王八蛋按理說,不太可能沾你,怎麼這一次就……」沐飛花對欒勝還是有點了解的。
周南急忙解釋,「夫人有所不知,那老閹狗之前裝模作樣的,來試探咱家爺和蘇千戶,結果被爺和蘇千戶聯手,把假面給撕下來了,於是乎這老東西就翻臉了!」
「惱羞成怒?」沐飛花秒懂。
周南一拍大腿,「可不是嘛!」
「這老王八蛋!」沐飛花咬着牙,「真以為我沐飛花不當家,這齊侯府就沒人了是嗎?得,我去給他鬆鬆筋骨。」
沈東湛「勉力」撐起身子,「娘,他到底是東廠提督,您身為齊侯夫人,萬一真的交起手來,這欒勝到了皇上跟前倒打一耙,您說這可如何是好?」
「是啊夫人,咱不能明著去,那老閹狗狡猾得很,萬一反咬一口,咱可就說不清楚了!」周南添油加醋,「到時候回到殷都,他又給咱爺使絆子,那就麻煩了!」
沐飛花眼角眉梢微挑,「這你們就放心吧,我心裏有分寸。湛兒,你現在覺得如何?」
「娘,我沒什麼大礙,當時是沒防備欒勝會下狠手,所以吃了暗虧。」沈東湛解釋,「只是,您真的要去找欒勝?」
沐飛花雙手叉腰,「你瞧著,老娘我是這麼慫的人?兒子都被人打到昏迷,我還能就這麼算了?我告訴你,世間就沒有這麼當娘的!今兒,我要是不為你出這口氣,明兒他就敢真的對你下毒手!」
這話一點都沒錯。
欺軟怕硬,得寸進尺,乃是人性。
「好好休息,接下來的事就不用你操心了,回頭你爹要是來了,就告訴他一聲,他媳婦和兒子都讓欒勝那老王八蛋欺負了,但凡他是個男人,就再去收拾那老王八蛋一頓!」沐飛花轉身就走。
秋娘在外頭候着,「夫人,世子沒事吧?」
「他沒事,我有事!」沐飛花憋著一口怨氣。
尚遠還沒敢這麼動手,他欒勝倒是夠狠的。
沈東湛有多少功夫底子,沐飛花這個當娘的,心裏很清楚,若不是欒勝下了黑手,沈東湛不可能傷得這麼重。
「您、您有什麼事啊?」秋娘上下仔細的打量著自家夫人,「跑太着急了?腳崴了?」
沐飛花輕呵一聲,默默的捋起了袖子,「我哪兒是腳崴了,我是心崴了,迫不及待的要去拆了那老王八蛋的骨頭!弄兩身夜行衣帶上,走!」
「是!」秋娘頷首。
只是,為什麼要帶夜行衣呢?自家夫人的輕功極好,若真的要做什麼,只要速度夠快,按理說也不會暴露行跡。
拆骨頭?
秋娘的眉心跳了跳,難不成這一次來真的?
周南在外頭張望了一會,確定沐飛花走了,這才快速轉回房間。
「爺,您為何不提蘇千戶的事兒?」周南不解。
沈東湛捂著傷處,面色發白的喘著氣,「你以為她真的是莽撞之人?我娘去了,第一時間會去見蘇幕,畢竟你方才也說了,是我和蘇幕聯手,我娘太了解欒勝的多疑秉性!何況,齊侯府若沒有兩把刷子,欒勝怎麼可能如此忌憚?」
「倒也是!」周南點點頭。
沈東湛掀開被褥,當即下了床榻。
「爺?」周南駭然,「您這是幹什麼?」
沈東湛扶著床柱起身,「吩咐下去,準備出發。」
「可您的身子……」周南急了,趕緊攙住沈東湛。
沈東湛搖搖頭,「沒什麼大礙,只要不動手,撐一撐還是沒問題的。」
「我就知道,嬸母一走,你也得跟着走。」顧西辭從外頭進來,將一個小瓷瓶遞給他,「這裏面的葯,能暫時穩住你的傷勢,但也僅僅只是穩住罷了,三日內沒什麼問題。」
三日?
沈東湛接過,「夠了!」
「路上小心,療傷的葯,我已經讓劉徽抓好,到時候你帶在路上,扛不住了就停下來煎一副,不要硬撐。內傷若不好好診治,會變成陳年舊傷,到時候大羅神仙也斷不了根!」顧西辭仔細的交代,「周副將可得仔細。」
周南躬身抱拳,「多謝顧公子!」
錦衣衛的人,是連夜出發,沈東湛無法策馬,便坐在馬車裏,周南不敢大意,一直在車內陪着,生怕自家爺有什麼閃失。
顧西辭站在城門樓上,瞧著冒雨離開的馬隊,撐傘的手,冰涼至僵硬。
「公子還不放心?」劉徽幽嘆,「有侯爺夫人和沈指揮使在,這欒勝應該也沒這麼大的膽子,敢公然叫板吧?」
顧西辭喉間滾動,唇瓣都有些僵硬,可一字一句卻何等清晰明了,「只怕她性子倔強,會為了我,在欒勝面前擔下一切!」
「這是何意?」劉徽不解。
顧西辭紅着眼,指關節泛著瘮人的青白。
雨夜漆黑,伸手不見五指,彷彿連周遭的氣氛都變得詭異起來。
臨時搭制的囚籠,蘇幕就躺在裏頭,一動不動,若不是胸前還有所起伏,真真是與死無異,年修幾番要靠近,都被欒勝的人擋開。
早前在南都,年修可以擋開這些人,如今……風水輪流轉。
「爺?」年修低喚著,生怕蘇幕真的睡著了。
這麼重的傷,若是一不小心睡過去,說不定就真的……
「爺?」年修隔着一段距離,時不時的喊著,死死盯着蘇幕,藉著邊上的火光,偶爾還能看到蘇幕在眨眼,「爺,不要睡,別睡……」
睡著了,可能就醒不過來了!
欒勝下手太狠,尤其是這一次,往常也只是用刑,底下人知道蘇幕的性子,最後的最後也都是點到為止,還會有么姑趕緊幫着診治。
可現在呢?
如同一灘爛泥似的,躺在那裏一動不動,雨勢雖小,但蘇幕傷重,哪裏經得起這風雨沖澆?再這樣下去,只怕命不久矣。
「爺,不要睡,熬過去……就沒事了!奴才陪您說說話,您別睡,不要睡!」年修不敢停下來,只能一直絮絮叨叨的說着,他也不知道這樣的日子什麼時候是個頭,可他很清楚如果放棄了,就真的沒命了!
許是連老天爺都看不過去了,黎明前夕,雨終於停了。
可下過雨的林子裏,依舊陰寒瑟瑟,尋常人尚且寒戾不止,何況是蘇幕這樣……
「你們沒看到,蘇千戶在顫抖嗎?」年修死死攥着手中的披肩,「若是蘇千戶出了事,你們擔待得起嗎?督主雖然責罰了蘇千戶,可督主也說了,別讓蘇千戶死了!你們都聾了?」
年修這一聲喊,忠於蘇幕的那些奴才,當下圍攏上來,握緊了手中冷劍。
場面,即將失控。
「督主還在休息,你們也不想吵醒了督主,皆受責罰吧?」年修低喝。
眾人僵持着。
不遠處,沐飛花甩着手中的遮臉布,「這老不死的東西,折騰了我家湛兒還不夠,居然還把湛兒的心尖尖也給折磨成這樣?呵,今兒我不打得他鼻青臉腫,我就不叫沐飛花!」
「夫人,教訓不是目的,眼下咱是不是先救人呢?」秋娘忙提醒。
沐飛花裹了裹后槽牙,「你以為我不知道嗎?我也想救人,可這老王八蛋就跟茅坑裏的石頭一樣,又臭又硬!年輕的時候就心狠手辣,惡臭難當,如今怕是更不可能輕易放人,蘇幕是他一手栽培起來的,所以他視蘇幕為自己的所有物,如今湛兒動了他的人,這老變態還能放過蘇幕嗎?」
寧毀勿丟,欒勝那性子,沐飛花心知肚明。
「要麼,我劫人!要麼,殺了欒勝!」沐飛花裹了裹后槽牙。
殺欒勝是不可能,畢竟這老王八蛋功夫不弱,萬一事敗,皇帝那邊正好有借口對齊侯府下手,會連累整個齊侯府。
秋娘嘆口氣,這事還真是不好解決。
誰都知道,蘇幕是東廠的人!
沐飛花救蘇幕,名不正言不順,若是戳破她與沈東湛的關係,只怕蘇幕會死得更快……
「那怎麼辦?」秋娘沒轍。
沐飛花默默的戴上了遮臉布,「待會你就在這裏看着,我進去狠狠的教訓這老王八蛋,你假意去殺蘇幕,懂我的意思吧?」
「假意殺蘇千戶?」秋娘先是一愣,俄而宛若醍醐灌頂,「明白了!」
沐飛花低哼,「看我怎麼拆了他的骨頭!」
音落瞬間,沐飛花縱身而起。
不過是一陣風的速度,沐飛花已經神不知鬼不覺的,進了欒勝的帳子。
守門的蕃子一怔,還沒來得及反應過來,裏面便已經打了起來,等着他們轉身往裏沖,還沒來得及喊出聲來,身子就跟破布似的,被驟然震出的內勁,狠狠的摔出了帳子。
欒勝多疑,自然不會深眠,對於周圍的一切,都是五感敏銳。
沐飛花一進來,他便已經察覺。
高手過招,招招凌厲,步步殺機。
不過是眨眼間的功夫,帳子忽然四分五裂,瞬時被強大的內勁撕成粉碎。
恰此時,另有一黑衣人從林中竄出,冷劍直逼囚籠中的蘇幕而去。
「爺?」年修疾呼。
秋娘的劍氣,登時劈碎了囚籠。
雖說欒勝重創了蘇幕,可蘇幕終究是東廠千戶,豈能眼睜睜的看着外人刺殺而無動於衷?
剎那間,眾人紛紛拔劍,直撲秋娘而去。
年修原也想往上沖,然則下一刻,忽然回過神來,趁著眾人的注意力都落在刺客身上時,趕緊轉身抱起了蘇幕,撒腿就跑回了帳子裏。
這個時候,還管什麼刺客不刺客的?
救人為上,救了再說!
「看好這裏!」年修吩咐。
底下人頷首,也不管那邊打得多厲害,先守住了自家爺的帳子再說。
年修手腳麻利,趕緊取來了藥箱,「爺,撐著點!」蘇幕無力的睜眼,瞳仁略顯渙散。
「撐著!」年修快速取了一枚丹丸,塞進了蘇幕的嘴裏,「爺,馬上咽下去,快!趁著外頭的人纏住了督主他們,咱們得了這空檔,您得活下去!撐下去!」
時間緊迫,誰知道外頭能持續多久?
若是督主回過神來,騰出了手,自家爺保不齊又得遭災……
蘇幕「咕咚」一聲,將丹丸吞下,即便是進了帳子,亦是遍體生寒,眼皮子沉得睜不開,彷彿快要撐不下去了……
可是,爹娘血仇未報,她怎麼甘心呢?
「爺,奴才跟您說着話,您別睡!」年修趕緊為其替換手腕上的箭傷。
只一眼,年修便愣了,二次開裂的傷口,尤為猙獰,又經過一夜的雨水浸泡,白肉外翻,隱約可見森森白骨。
回過神來,年修忙為其上藥包紮,眼角紅得不成樣子。
蘇幕呼吸微弱,已然虛弱到了極點,但見她唇瓣微張,聲音細如蚊蠅,「不要告訴……他們……」
年修手上的動作一怔,頓時落下淚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