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一個士兵 1

最後一個士兵 1

現在

現在只有那隻狗伴着他了,狗是黑的,只有四隻蹄子上方有一圈白,他一直稱它為「草上飛」。狗已經老了,早就飛不起來了,毛色已不再光鮮,眼神也遠不如年輕那會兒活泛了。它和他一樣,總想找個地方卧一會兒,卧下了就犯呆,看看這兒,望望那兒,似乎什麼都看到了,又似乎什麼也沒看見。兩眼空洞茫然,春夏秋冬,暑熱嚴寒,四季周而復始地在身邊流過。在他的記憶里,狗差不多有二十歲了,對人來說這個年紀正是大小夥子,日子可著勁兒往前奔,但對狗來說能活到現在已經是奇迹了。他總是在想:它是捨不得他吶,努力着活,好給他做個伴兒。它的母親、母親的母親,已經伴着他幾十年了。

此時,一人、一狗,蹲坐在院子裏,太陽西斜,半個山坡都暗了下來。一人、一狗往那山坡上望,山坡上還是那十四座墳,墳已經培了土,很新鮮的樣子。十四座墳似乎在醒著,和一人、一狗遙遙相望着。

西斜的餘暉染在他的眼睛裏,眼睛早就渾濁了,臉也像樹皮一樣溝溝坎坎的,他凝在那兒不動,痴痴幻幻地,五十多年了,他就這麼守望着。

夕陽在他眼前跳了一下,太陽隱到西邊那個山尖後面去了。有風,是微風,飄飄揚揚地盪過來。五十年前那一幕又如夢如幻地走了過來,槍聲、喊殺聲,還有那支一直沒有吹響的軍號,一起淹沒了現在,淹沒了現在已經七十二歲的王青貴。他蹲在那兒,如一隻木雕,有淚水,是兩行濁淚,熱熱的、鹹鹹的,爬過他的臉頰和嘴角。

那狗仍那麼卧著,眯了眼,望那十四座墳,他和它兩道目光就網在一起,

痴痴定定地看那墳,看那落日。落日只那麼一抖,天就暗了。

1947年,初春

1947年初春,縣獨立團打了一場惡仗,他們的敵人是暫三軍的一個師,那是一場遭遇戰,打了一天一夜,雙方傷亡過半。黎明時分,團長馬林下達了突圍的命令。王青貴那個排被任命為突擊敢死排,那時他的排差不多還是滿編的,他們一路衝殺出來。後面是獨立團的主力,掩護著傷員和重型火炮。火炮是日本投降后,受降得來的,很珍貴。

那一場惡戰,光傷員就有幾十人了。野戰醫院在一個村子裏,傷員被安排進了野戰醫院。四百多人的獨立團,那一仗死傷過半,只剩下二百多人了,王青貴所在的三排,加上他只剩下十五個人了。他是排長,看着和他一道衝出來的十四個兄弟,他總有一種想哭的感覺,有個什麼東西硬硬地在喉嚨那兒堵著,卻哭不出來。弟兄們煙熏火燎的臉上也有那種感覺。1947年華北平原,雙方的主力部隊都在東北戰場上膠着地鏖戰。縣獨立團是地方部隊,和敵人的暫三軍周旋著,他們要牽制敵人的兵力,以免敵人的主力北上,東北的第四野戰軍正準備全力反攻,不久之後,著名的遼瀋戰役就打響了。那是一次絕地反擊,整個中華民族吹響了解放全中國的第一聲號角。

此時,獨立團肩負着牽制暫三軍的全部任務,按著團長馬林的話說:我們要死纏爛打,就是拖也要把暫三軍拖住,決不能讓暫三軍出關。

暫三軍也把獨立團當成了真正的對手,他們一心想把獨立團消滅,然後出關與主力會合。獨立團如鯁在喉,摸不到、抓不著,就那麼難受地卡在暫三軍的喉嚨里。

1947年初春,暫三軍的一個團,發現了野戰醫院,他們的隊伍分三面向暫住在小村裏的野戰醫院摸來。獨立團接到情報后,火速地組織醫院轉移。那一天,也是個傍晚,太陽西斜,把半邊天都染紅了。一個團的敵人,分三路追來。兩輛牛車拉着醫院的全部家當,傷員自然是在擔架上,逶邐著向山裏轉移。

暫三軍的一個團,離這裏越來越近了,如同一隻餓貓聞到腥氣,樣子是急不可耐的。王青貴所在的五連接到了阻擊敵人的命令,五連在獨立團是著名的,連長趙大發三十齣頭,滿臉的鬍子,打起仗來說一不二。五連是獨立團的班底,是獨立團的主心骨、王牌連。此時獨立團和野戰醫院危在旦夕,阻擊敵人的任務就落在了五連身上。

此時的五連人員早就不齊整了,四五十人,兩挺機槍,彈藥還算充足,獨立團把彈藥都給了他們。

趙大發咬着肋幫骨看着眼前的幾十個人。王青貴熟悉連長的表情,每逢惡仗、大仗時,趙大發就是這種表情。看着連長這樣,戰士們自然神情肅穆,他們明白,一場你死我活的激戰已近在眼前了。

趙大發嗡著聲音說:暫三軍那幫狗雜種又來了,醫院和主力正在轉移,我們在這裏只要堅持兩個時辰,就算勝利。

說到這兒,趙大發用眼睛和那幾十雙正望着他的目光交流了一下,然後又說:兩個時辰,決不能讓那幫雜種前進一步,就是我們都拼光了,也要用鬼魂把那些雜種纏上。

王青貴那個排被安排上了主陣地,另外兩個排分別在主陣地的兩側山頭上,趙大發最後又補充道:什麼時候撤出陣地,聽我的號聲,三長兩短,然後我們在後山會合。

趙大發的身邊站着司號員小德子,小德子背着一把銅號,銅號在夕陽下一閃一閃地,炫人眼目。號把手上系著一塊紅綢子,此時那塊紅綢紅得似乎有些不真實。獨立團的人,太熟悉小德子的號聲了,每當衝鋒、撤退,或起床、休息,都聽着這號聲的指揮,有了號聲,部隊就一往無前了。

王青貴帶着全排僅剩下的十四個戰士衝上主陣地時,西斜的太陽似乎也是那麼一跳,天就暗了下來,血紅的太陽在西邊的山頂上只剩下月牙那麼一彎了。

接下來,他們就看見了暫三軍的隊伍,分三路向這裏奔來,騎馬的騎馬,跑步的跑步,他們的樣子激動而又焦灼。

戰鬥就打響了,槍聲剛開始還能聽出個數,後來就響成了一片,像一陣風,又像一片雷,總之天地間頓時混沌一片了。天黑了,敵人的****雨點似的落在了陣地上,他們剛開始沒有掩體,樹或者石頭成了他們的工事,後來那些炮彈炸出的坑成了他們的掩體。王青貴從這個坑跳向那個坑,手裏的槍沖敵人掃射著,他一邊射擊一邊喊:打——給我狠狠地打。後來,他聽不見機槍響了。他偏頭去看時,機槍手胡大個子已經倒在那裏不動了。他奔過去,推了胡大個子一下,結果就摸到一手黏糊糊的東西,他知道那是血。管不了許多了,他要讓機槍響起來,把敵人壓下去。機槍在他的懷裏就響起來了。陣地上每寸土地都是熱的,就連空氣都燙喉嚨,機槍的槍身燙掉了他手裏的一層皮。他的耳朵嗡嗡一片,只有爆炸聲和槍聲。王青貴殺紅了眼,火光中他模糊地看見了敵人,有的在退,有的在往前沖,他把槍口掃過去,在這期間,他不知換了多少彈匣。兩側的陣地剛開始他還顧得上看一眼,那兩邊也是火光衝天,現在他已經顧不上別處了,眼晨只有眼前的敵人。打呀,殺呀,不知過了多久,陣地一下子沉寂了,一點聲音也沒有了,只有他的機槍還在響着。他停了下來,側耳靜聽。他的耳鼓仍嗡響成一團,那是大戰一場之後的後遺症,他以前也遇到過,過一陣就會好的。

他喊:苗德水、小柳子……

沒有人回答,死了一樣的沉寂。

燒焦的樹枝噼啪有聲地響着。

三長兩短的軍號聲他仍沒有聽到,在戰鬥過程中,他沒有聽到,現在他仍然沒有聽到。

他又大喊著:江麻子、小潘、劉文東……

他挨個兒地把全排十幾個人都喊了一遍,沒有一個人回答他,剛才還槍聲炮聲不斷的陣地,一下子死寂了,他有些怕,也有些慌。機槍手胡大個子犧牲了,這他知道,可那些人呢?難道撤退的軍號已經吹響,他沒有聽到,別人都撤了?不可能呀,要是戰士們聽到了,不能不告訴他呀。

王青貴不知道此時的時間,此時靜得似乎時間都停止了。他又喊了一遍全排人的名字,包括躺在他身邊的胡大個子,一個人也沒有回答,就連山下的敵人也沒有了動靜,他在心裏大叫一聲:不好——

他抱過那挺機槍,藉著夜色向後山跑去,那裏是連長趙大發要求隊伍集合的地方。獨立團的人對這裏的地形並不陌生,他們一直在這裏和暫三軍周旋,這裏的每一條溝、每一道梁他們都熟悉,有許多戰士的家就是附近村子裏的。

他跑過一座山,又涉過一條河,在一片平地里,他發現了一個馬隊,他們吆五喝六地向前奔去。他明白這是暫三軍的騎兵營,他們跑去的方向就是主力部隊和野戰醫院撤走的方向。他心急如焚,他想把這一消息告訴連長趙大發,他們要抄近路把敵人截住。他一口氣向後山跑去。黎明時分,他終於一口氣跑到了後山。後山腳下的那幾塊石頭還在,幾天前他們在這裏扎過營,燒過的灰燼還在,可連長他們的人呢?這裏和陣地一樣安靜,他喊了一聲:連長、小德子……空空的山谷只有他的回聲。他想:壞了,連長他們可能仍在陣地上堅守呢,自己怎麼就逃了呢?這麼想過,他又向陣地奔去。

迷失

當王青貴又一次回到陣地上時,他被眼前的景象嚇呆了,陣地上一片狼藉,滿目瘡痍。剛發芽的綠草已經焦煳了,那些樹也枝枝杈杈的焦煳一片,有的被炮彈炸飛了,有的被炸得東倒西歪。在一棵樹下,他看見了老兵苗德水,他入伍的時候,苗德水就是個老兵了。苗老兵很少說話,總習慣眯着眼睛看人,沒事的時候就蹲在一角悶頭吸煙。沒人能說清苗老兵的年齡,有人說他二十多歲,也有人說他三十多歲,當人問起苗老兵的年齡時,苗老兵就淡然一笑道:當兵的沒有年齡,要是有人能記住俺的祭日,這輩子也就知足了。

此時的苗老兵半躺半卧著,他的右手握著一枚還沒拉弦的手**,右手就那麼舉著,他生前的最後一刻,想把手裏這枚手**扔出去,結果就中彈了。子彈從右太陽穴飛進來,又在左後腦偏出去,這是一粒非常厲害的子彈,死前的苗老兵還沒有嘗到痛苦的滋味就已經犧牲了,他的眼睛仍那麼眯著,很淡漠地望着前方。

小柳子在苗老兵的不遠處,他靠在一棵樹上,頭低着,似乎困了,要睡過去了,他的槍仍那麼舉著。王青貴奔過去,叫了聲:柳子——他去推他,他卻仰身倒了下來。這時,王青貴才看清,小柳子胸上中了一排子彈,那血似乎還沒有完全凝固,隨着他的仰倒,血從胸口又一涌一涌地冒了出來。小柳子是排里最小的兵,今年剛滿十七歲,一年零三個月前入伍,經歷過六次戰鬥,負過一次傷。那一次他的腿肚子被子彈鑽了一個洞,在野戰醫院休養了二十多天,剛回到排里不久。

他看見了江麻子。江麻子趴在一塊石頭上,彷彿累了,趴在那裏睡覺,血卻浸滿了石頭。槍還在他身下壓着,剛射擊出一發子彈,彈殼還沒退出槍膛,他正準備把子彈上膛的瞬間被敵人的子彈擊中了。

王青貴身上的雞皮疙瘩起來了,昨晚陣地上還是那麼生龍活虎的一群戰士,轉眼便遠離他而去。陣地上靜得出奇,只有被炮彈燒焦的樹枝發出輕微的爆裂聲。他茫然四顧,覺得這一切很不真實,恍如夢裏。他繼續輕喚戰士的名字:劉文東、小潘……

全排加上他十五個人,有十四個人都已經犧牲了。他們或趴或蹲,戰鬥到生命的最後一刻。他們臨死之前,都是一副無懼無畏的樣子。十四個戰士就這麼安息了,他們還和生前一樣,似乎在等待着排長的召喚。此刻的他沒有恐懼,也來不及去恐懼,那一瞬,他的思維凝固不動了。他茫然地向山下望去,敵人的陣地已是人馬皆空,他們是打掃過戰場走的。天亮的時候,那裏還有濃重的血跡,此時敵人已經把那些屍體收走了。天地間靜極了,只有三兩隻麻雀驚驚嚇嚇地飛過來,又慌慌地飛走了。

王青貴想到了連長趙大發,連長就在左側那個山頭上,他想到連長便瘋了似的往左側的山頭奔過去。他看到了那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那塊紅綢子,系在小德子那把軍號上的紅綢子。此時,那塊紅綢布有一半已經燒焦了,另一半掛在一根樹枝上。不遠處的地上,那把軍號被炸成了幾截,橫陳在地上,一攤血深深地浸在泥土裏。恍然之間,王青貴明白了,他等待的軍號永遠也不會吹響了,連長的隊伍撤走了,連同傷員,還有那些犧牲的戰士。他們在哪兒?他來到右翼陣地,右翼陣地也是一樣,除留下了一堆堆彈殼,還有燒焦的土地以及那一攤攤的血跡,這裏也是空無一人。他們都撤走了,在什麼樣的情況下撤走的,他不知道,這永遠是個謎了。那把沒有吹響的軍號,把這一切畫上了句號。王青貴立在那裏,有些難過也有些傷心,他像一個被遺棄的孩子,孤零零地站在那裏。他喊了,是突然喊出來的:連長,你們在哪兒呀——

空空的山谷回蕩着他凄厲的嘶喊,沒人回應,只有他自己的聲音在一波又一波地回蕩。

太陽已過中天,明晃晃地照耀着寂靜的山谷和他。他回過神來,一搖一晃地向主陣地走去,那是他的戰場,那裏還有戰友,他不能扔下他們。這是活着的人的責任,他要把他們掩埋了,這是一個士兵對犧牲戰友的義務。他剛開始用手,後來就用炸斷的**、刺刀,他一口氣在山坡上挖出了十四個坑,把最後一個戰友小潘放進去,又用沙土埋了后,天上的星星已經出來了。

他坐在十四個墳頭前,大口地喘息著,一天中他滴水未進,心臟的跳動轟轟有聲地從喉嚨里撞擊著耳鼓。剛開始他在喘息,待血液又重新回到大腦,他的意識恢復了,望着月影下那十四座新墳,一下子感到前所未有的孤單。從參軍到現在,他早就習慣了和戰友們在一起的日子,不論是行軍還是打仗,就是睡覺他也聞慣了眾人的汗臭味。現在這一切都不復存在了,只剩下孤零零的他。天空像鍋底一樣罩着他,他有些恐懼,昨天這時候他還和戰友們在陣地上激戰着。射擊與呼喊,那證明著一個活蹦亂跳的生命的存在。現在一切都結束了,就剩下他一個人了,在這靜寂的山上。他站了起來,然後他明白了,他要去尋找戰友,只有和戰友們在一起,他才是一個戰士。第一次,他是那麼渴望戰友和組織,他抬起頭看了一眼北斗星,向大部隊撤退的方向走去。

尋找

又一個黎明到來時,他又回到了後山,連長趙大發讓他們集合的地方,這時他有了新的發現,山腳下多了十幾座新墳。顯然,連長他們來過了,在他離開后,他們來過了。這十幾座新墳可以證明,他們從戰鬥中撤出后帶着這些烈士轉移到這裏,也有可能只是剛開始受的傷,走到這裏后才犧牲了。他站在這十幾座墳前,有些後悔,如果自己堅持等下去,說不定就能見到連長這些人,可是他回去了;但轉念一想,他回去的也沒錯,他不能扔下那幫兄弟,想起長眠在主陣地的十四個兄弟,淚水又一次流了下來。他掩埋那些弟兄們時,他沒有哭,和他們告別時他才哭出了聲。兩天前還有說有笑的那幫兄弟,永遠地離開了他,陰陽相隔,從此就各走各的路了。王青貴是個老兵了,從當兵到現在大小仗打過無數次了,可從來沒有經歷過這麼慘烈的戰鬥,一次戰鬥讓他所有的弟兄都陣亡了。他不怕死,從當兵那一天起,他就做好了犧牲的準備,可自己死和別人死是兩碼事,一個人一分鐘前還好好的,跟你有說有笑的,一發子彈飛來,這個人就沒了,就在你的眼前,你的心靈不能不受到震撼,那是用鈍刀子在割你的肉哇。他現在的心裏不是怕,而是疼。

他站在那裏,茫然四顧,他不知道這裏埋着的是誰,他只能用目光在墳頭上掠過,每掠過一個墳頭,那些熟悉的面容都要在他眼前閃過一遍。突然,他的目光定格在最後一個墳頭上,那裏壓着一張紙,紙在微風中抖動着。

他走過去,拿起那張紙,確切地說那是一個紙條。那上面寫着一行字:

同志們,往北走。

任勤友

任勤友是一排長,這麼說連長趙大發已經犧牲了,如果連長在的話,哪怕是他受傷了,這張紙條也應該是連長留下的。他握著那張紙條,這紙條果然是留給他的,他們三排在這之前一個人也沒有撤出來。他把紙條揣在兜里,他不能把紙條上的秘密留給敵人,他要向北走,去追趕部隊。

他站在那裏,他要和弟兄們告別了。他舉起了右手,淚水就涌了出來,哽著聲音喃喃地說:弟兄們、連長,王青貴向你們告別了,等打完仗我再來看你們。說完,他轉過頭,甩掉一串眼淚,踩着初春的山崗,一步一步地向北走去。

途經一個村落時,他才想起已經兩天沒吃一口東西了,水是喝過的,是山裏的泉水。看到了人間煙火,他才感到了飢餓。於是他向村子裏走去,他進村子有兩個意思,一是弄點吃的,二是問一問大部隊的去向。王青貴在村子外觀察了一會兒,沒發現異常的情況,就向村子裏走去。在一戶院門虛掩的人家前,他停下了腳步。他沖裏面喊:老鄉,老鄉。

過一會兒,一個攏著雙手的漢子走出來,看了他一眼,顯然漢子對他的裝扮並不陌生,自然也沒恐懼的意思,只是問:獨立團的?

他點點頭,漢子把門開大一些,讓他進去。漢子不等他說什麼,就再次進屋,這回出來時手裏多了兩個玉米餅子,塞到他手上說:早晨那會兒,暫三軍的人馬剛過去,獨立團是不是吃了敗仗?

他沒點頭也沒搖頭,他說不清楚兩天前那場戰鬥是失敗還是勝利。連長讓他們堅守兩個時辰,他們足足打了大半宿,不是不想撤,是沒撈著機會撤,敵人一輪又一輪地進攻,他們怎麼敢撤?如果說這也算勝利的話,那留在陣地上的那些戰士呢?他無法作答,就問:聽沒聽到獨立團的消息?

漢子搖搖頭:沒看見,只聽說和暫三軍打了一仗,沒見人影。你是和隊伍走散了吧?

他謝過漢子,拿了兩個餅子出來了。他又走到了山上,在山頭上,他狼吞虎咽地把餅子吃光了。這會兒他才感到累和困,兩天了,他不僅沒吃東西,連眼皮也沒合過一下。暫三軍的人來過了,獨立團的人卻沒來,那大部隊撤到哪兒去了呢?他還沒想清楚,就迷糊過去了。

夜半時分,他醒了,是被凍醒的。初春的夜晚還是寒冷的,他的上身仍穿着過冬的棉衣,為了行軍打仗方便,他們都沒有穿棉褲,而是穿着夾褲。清醒過來的王青貴腦子已經清醒了。

這次暫三軍對他們不依不饒的,看來獨立團的處境已經很危險了。獨立團的任務就是拖住暫三軍,不讓蔣介石把部隊調到關外去。這一年多來,他們一直和暫三軍周旋著。以前也有困難的時候,那時候團長張樂天有把部隊調到山西的打算,可後來還是堅持下來了。這次好像不同以往,前些天獨立團和暫三軍打了一場遭遇戰,獨立團死傷近半,野戰醫院一下子住滿了人。野戰醫院歸軍分區管,原打算是想把野戰醫院調走的。軍分區的大隊人馬已經開赴到山海關去了,這是上級的命令。獨立團的人意識到,在東北要有一場大仗和惡仗了。那陣兒,正是遼瀋戰役打響的前夕,敵我雙方都在調兵遣將。野戰醫院因為傷員過多,暫時沒有走成,這回只能和獨立團一起東躲西藏了。

王青貴坐在山頭上,背靠着一棵樹,他說不清獨立團撤到哪兒去了。沒有獨立團的消息,他只能打聽敵人的消息了,敵人在聞着風地追趕獨立團,說不定追上敵人,離大部隊也就不遠了。事不宜遲,他說走就走。走之前,他檢查了一下懷裏的槍,槍是短槍,還有六發子彈。阻擊戰一戰,他們不僅打光了人,還幾乎拼光了所有的彈藥。有六發子彈,讓他心裏多少踏實了一些。他望一眼北斗星的方向,又踏上了尋找隊伍的征程。

他知道,要想尋找到部隊,他不能一味地在安靜的地方轉悠。暫三軍現在在窮追不捨地猛打損兵折將的獨立團,只有戰鬥的地方,才會有大部隊的身影。他追蹤著部隊,也在尋找著暫三軍。

王青貴就這麼走走停停,不時地打探著。第五天的時候,他來到了辛集村。剛開始他不知道這個村子叫辛集,知道辛集還是以後的事。那仍是一天的傍晚,太陽的大半個身子已經隱沒到西邊的山後了,他想找個老鄉家休息一晚上,打聽一下情況,明天天亮再走,這幾天他都是這麼過來的。他剛走進村口,看見一個老漢放羊回來,十幾隻羊和老漢一樣精瘦。他看見了老漢,老漢也看見了他,老漢怔了一下,他走上前,還沒開口,老漢先說話了:你們怎麼又回來了?

他驚喜地問:獨立團來過了?

老漢答:上午你們不是在我家裏討過水么?

他立在老漢眼前,焦急又渴望地說:我在尋找隊伍,獨立團現在在哪兒?

老漢看了他幾眼,似乎在琢磨他的真實身份,半晌老漢才說:獨立團是昨天半夜來的,就扎在南山溝里;早晨到村裏討水,還在南山溝里吃了頓早飯,後來又急急忙忙地往西邊去了,抬着上百號傷員。他們前腳剛走,暫三軍的人就追過來了,好懸喲。

王青貴不想進村了,看來獨立團離這裏沒多遠,抬着那麼多傷員,還有醫院、後勤的全部家當,想必也不會走得太遠。他要去追趕隊伍,也許明天他就會追上了。這麼想過,他放棄了進村休整的打算,謝過老漢,向西快步追去,他幾乎是在跑了。身後的老漢道:我估摸他們要進雁盪山了。他又一次轉身沖老漢揮一下手。

一口氣跑下去,前面黑乎乎的一片山影,那就是雁盪山了。雁盪山對他來說並不陌生,以前獨立團休整時,曾來過雁盪山。這個夜晚,月明星稀,很適合趕路,因為隊伍就在眼前,他的雙腿就有了動力和方向。他正在走着,突然前方不遠處,傳來了一陣密集的槍聲,這是他離開辛集村一個時辰后發生的事。星星還沒佈滿天空,似圓非圓的月亮懸在東天的一角。他狂亂的心和那槍聲一樣突突地跳着。他知道,自己的隊伍就在槍響的方向,從槍聲中判斷,在前方不到二里路的地方,就是戰場。他從腰間拔出了短槍,迂迴著向前跑去。這會兒,他看清了交火的陣勢,一個山頭上有人在向下射擊,山兩邊暫三軍的隊伍在向上爬。他看清了地形,從左後山的坡地上摸過去,這樣他可以和自己的人會合,又能避開敵人。

當他爬到半山腰時,他幾乎都能看到戰友們的身影了,他甚至還聽到了戰友們一邊射擊,一邊發出的吼聲:打,狠狠地打——

他想來個百米衝刺,一下子躍到陣地上去,但這時他發現有一隊敵人悄悄地迂迴到戰友身後,向山頭上摸了過來。伏擊的戰友們只一門心思射擊正面的敵人,沒想到他們的後面已經被敵人摸上來了。如果敵人得逞,只需一個衝鋒,我方陣地就會被敵人衝擊得七零八落。事不宜遲,他來不及細想,大喊了一聲:敵人上來了——就連放了兩槍,他看見一個敵人倒下了。敵人迅速向他射擊,他靠着樹的掩護向山下撤去。他的目的達到,戰友們已經發現了身後的敵人,調轉槍口向敵人射擊。他們一定驚奇,在他們的身後怎麼會出現援軍。王青貴知道,他不能和敵人糾纏在一起,他和敵人一同處在山坡上,戰友分不清敵我,那樣是很危險的。他只能先撤下來,再尋找機會和戰友們會合。

敵人被發現了,火力很快把他們壓制下來,他們也在倉皇地後撤,這時敵人發現了王青貴。有幾個敵人一邊射擊,一邊追過來。子彈在他身前向後飛竄著。他又向後打了兩槍,他數着自己射出的子彈,已經四發了,還有兩發,槍里最後一定得留一粒給自己,他就是死也不能讓敵人抓了俘虜。他正往前奔跑着,突然大腿一疼,他一頭栽倒在地上。前面就是一條深溝,他順勢滾到了溝里。他負傷了,右大腿上有熱熱的血在往外流。

敵人並沒有追過來,他就一個人,目標並不大,敵人也許以為他已經被打死了。身後的敵人又向獨立團的阻擊陣地摸去。王青貴抓住機會處理自己的傷口,他撕開衣服的一角,把傷口紮上。他躺在那裏,聽着不遠處激烈的槍聲,心裏暗恨著自己,戰友就在眼前,他現在卻不能走到隊伍中去。他懊悔萬分,但是身不由己,因為失血,也因為疲累,那些槍聲似乎變得遙遠了。他失去了知覺。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他被一陣密集的槍聲驚醒了,槍聲似乎就在他的頭上。他睜開眼睛,看見有人越過溝在往前奔跑。突圍了,這是他的戰友們,他打了個激靈,喊了聲:同志,我在這兒——

槍聲,奔跑的腳步聲響成一片。他的呼喊太微弱了,沒有人能聽見他的喊聲。他恨自己受傷的腿,如果腿不受傷,他說什麼也會追上去,和戰友們一起突圍,現在他不能拖累戰友,戰友們也沒時間來救他。

他先是看到戰友們一個個越過深溝,不一會兒,又看見敵人一窩蜂似的越過去。漸漸地,槍聲遠了,稀了。

他不能在這裏再待下去了,他順着溝底向前爬去。有幾次他想試着站起來,結果都摔倒了下來,他只能往前爬。戰友們遠去了,他錯失了和戰友們重逢的機會。他要活下去,只有活着,他才有可能再去尋找戰友。他艱難地向前爬著,月亮掠過他的頭頂。又不知過了多久,他的眼前一黑,人再一次失去了知覺。

王青貴醒過來時,一老一少兩個人站在他的面前,確切地說他是被一老一少的說話聲驚醒的。他看那老漢似乎有些面熟,又一時想不起在哪裏見過。那少的是個女孩,有十七八歲的樣子,咬着下唇,眉目清秀的樣子。

老漢見他睜開眼睛,就說:你傷了,流了不少的血。

他想說點什麼,可喉嚨里幹得說不出話來。

老漢彎下身去,沖女孩說:快,把他扶起來。

女孩托着他的上半身,扶他坐了起來,雙手卻用不上勁兒。老漢和女孩合力把他扶到老漢的背上。老漢搖晃着站了起來,然後又沖女孩說:小蘭,把羊趕回去,咱們走。

老漢馱着他,小蘭趕着那十幾隻羊往回去,這時他才想起來,老漢就是昨晚見過的放羊老漢。

歇了幾次,終於到了老漢家。他躺在炕上,腿上的血還在一點點地往外滲著。小蘭在燒水,老漢在翻箱倒櫃地找什麼東西。老漢終於拿出一個紙包放在炕上,那是紅葯。打高橋的時候他也負傷了,他用過那種葯。獨立團解放高橋,那是一場大戰,那時他是班長,全班的戰士最後也拼光了,只剩下一挺機槍一個人,向水塔衝去。水塔是高橋的制高點,上面插著敵人的旗子。那上面守了很多敵人,一個班的人就是攻打那個水塔時犧牲的。最後他一人一槍地沖了上去,把敵人的旗子扯下來,掛上了一面紅旗,最後他扶著旗杆,堅持了好一會兒,才一點點地倒下去。那次他身受好幾處傷,好在都不要命。他在野戰醫院休養了一個多月。他抱着旗杆的瞬間被戰地記者拍了下來后,發在了報紙上,題目就叫《英雄的旗幟》。高橋戰鬥中他榮立一等功,出院后被任命為獨立團的尖刀排長。

老漢讓他把紅葯吃了下去,又在他的傷口上塗了些葯。老漢這才抬起頭長吁口氣道:幸虧槍子兒飛了,要是留在身上那可就麻煩了。

槍傷是在大腿的內側,子彈穿腿而出,傷了肉和筋脈。小蘭為他煮了一碗粥,是小米粥,他坐不起來,也趴不下去,最後就是小蘭一勺一勺地餵給他。他心裏一熱,眼睛就紅了,有淚一點一滴地順着眼角流出來。

老漢在埋頭吸煙,深一口淺一口的。老漢見了他的淚光就說:小夥子,咱爺們兒也是個緣分,沒啥。我那大小子也去當兵了,走了三年了,說是出關了,到現在也沒個信兒。

此刻,王青貴理解了老漢一家人的感情,事後他才知道,他所在的小村子叫辛集村。昨晚那場戰鬥,村裏人都聽到了槍炮聲。老漢姓吳,吳老漢一大早是特地把羊趕到那兒去的,結果就發現了他。

在以後的日子裏,老漢和小蘭對他很好,白天老漢去放羊了,只有小蘭侍候他,給他換藥、做飯。他現在已經有力氣坐起來了,沒事的時候,小蘭就和他說話。

小蘭說:我哥也就是你這麼大,他離開家那一年十九。

他看着小蘭心裏暖暖的,他想起了自己的家,很小的時候父親就不在了,他和娘相依為命。娘是他參軍那一年死的。娘得了一種病,總是喘,一口口地捯氣兒。有天夜裏,娘終於喘不動了,就那麼離開了他。娘沒了,他成了一個沒有家的孩子,是小分隊擴編讓他當了兵。他從當兵到現在沒回過老家,他的老家叫王家莊,一村子人大部分都姓王。家裏沒有牽掛,他回不回去也都是一樣。

小蘭這麼對待他,讓他想起了娘。他生病了,娘也是這麼一口口地喂他。可娘還是去了,娘的喘病是爹死後得下的,他對爹沒什麼印象,只記得村後山上的那座墳頭。每逢年節的,娘總是帶他去給爹上墳,爹是在他兩歲那年得一場急病去的。娘死後,他把娘埋在了爹的身邊。

小蘭和他說話,他也和小蘭說話,他從小蘭嘴裏知道,小蘭的娘也是幾年前得病死了,家裏只剩下她和爹,靠十幾隻羊和山邊的薄地為生。哥哥當兵后,她一直在想念哥哥,她和爹經常站在村口的路上,向遠處張望。她和爹覺得說不定什麼時候,哥哥就會回來。

王青貴又想起,那天傍晚吳老漢在村口張望時的神情,他是在吳老漢的視線里一點點走近的。說不定最初的那一瞬,老漢錯把他當成了自己的兒子。

幾天之後,他的傷漸漸好了一些,但他還是不能下地,只能靠在牆上向窗外張望。

小蘭就說:你放心,隊伍會來找你的。

他心裏清楚,隊伍里沒人知道他在這裏,他只能自己去找隊伍。

小蘭有時坐在那兒和他一起望窗外,然後喃喃地說:我可想我哥了,不知他現在好不好?

小蘭這麼說時,眼睛裏就有了淚水。

他想安慰小蘭兩句,又不知說什麼,隊伍上的事真是不好說。他想起阻擊戰,自己一個排,十四個兄弟都留在了那個山坡上。他現在又受傷,躺在這裏,他能說什麼呢?

晚上,吳老漢回來后,和他並躺在炕上,有一搭無一搭地說部隊上的事,通過王青貴對部隊的描述,想念著自己的兒子。這種心情,王青貴能夠理解。

友誼或愛情

十幾天以後,王青貴能拄著棍子走路了,他更多的時候是站在院子裏向遠方張望。這麼多天,他在心裏一直牽掛着部隊,可部隊的消息一點也沒有。每天,吳老漢放羊回來,他都向吳老漢打探部隊的消息,然而獨立團卻是音訊皆無。辛集這個四面環山的小村莊,這些日子靜得出奇。王青貴只能在心裏牽掛着部隊了。

經過這段時間的相處,王青貴已經融入吳老漢這個家了,小蘭叫他哥哥。有天晚上,王青貴身邊的吳老漢一直在炕上吸煙,王青貴知道老漢有話要說,就靜靜地等著。終於,吳老漢開口了,他說:小王,你覺得這個家好不好?

王青貴說:好,你就像我爹,小蘭就像我親妹妹。

王青貴自從來到這個家,他一直對父女倆充滿了感激。他知道,要不是父女倆,他活不到現在。

吳老漢又說:我那兒一走三年多,連個信兒都沒有。

王青貴聽到這裏,心就沉一沉,他知道打仗意味着什麼。

吳老漢還說:我老了,小蘭是個姑娘,我這家就缺個能頂事兒的男人。

他意識到吳老漢的用意了,但他沉默著,不知如何作答。

半晌,又是半晌,吳老漢又說:小王,你覺得我們小蘭咋樣?

他說:好。

他只能用「好」來回答了,這麼多天小蘭對他就跟親哥哥似的,不僅照顧他吃喝,還給他端屎端尿,小蘭做這些時臉都是紅的。他替小蘭心疼,也為小蘭心動。在這之前,他還沒有這麼近距離地和一個姑娘打交道。

吳老漢似乎鼓足了勇氣地說:我這個家你也了解,也就這樣子,要是你不嫌棄,就留下別走了。

他半天沒有說話,這些天來,他第一次感受到了家庭的溫暖。這麼多年東打西拼的,家的概念早就淡漠了,說實話,他真想停在這裏就不走了,可獨立團牽着他的心,團長,還有那些戰友,獨立團現在是最困難的時候,被暫三軍追得到處跑,此時他不能離開部隊,離開戰友。以前他也想過,仗不能打一輩子,要是自己能活下來,不再打仗了,自己去幹什麼?答案是肯定的,那就是二畝地一頭牛,回家過日子。現在仗還沒有打完,那些戰友不知身在何處,他怎麼能留下來過日子呢?

他沖吳老漢說:不,我還要去找隊伍。

吳老漢不再說什麼,弄滅了煙,躺在那兒不動了。他知道吳老漢沒睡着,他們各自想着心事,就那麼靜默著。

突然,吳老漢說:你是看不上俺家小蘭?

他答:不。

吳老漢又說:那你看不上這個家?

他說:不,我是獨立團的人,這時候我不能離開他們。

吳老漢不說什麼,嘆了口長氣,翻轉過身去。

辛集四周的山都綠了的時候,王青貴的傷徹底好了。那天他在院子裏試着跳了兩步,又蹦了兩下,傷口處還隱隱有些疼,但已經沒有大礙了,他覺得自己該走了。

在那次吳老漢和他談過話后,他提出要走,但那時他還得拄著棍子。

吳老漢一聽就急了,急吼吼地道:說啥?你這樣就想走,你是怕留下擔着情分是不?別忘了,我兒子也是隊伍的人,這點覺悟我還有。

從那以後,他沒再提走的事。

小蘭還是那麼細心地照料他。這些日子,小蘭望着他的目光和眼神已經有了變化,小蘭的目光水水地望着他,沒說話先臉紅了。他看到小蘭這樣,心裏也一跳一跳的。

那天,他又站在院子裏向遠方張望。小蘭在這之前,把他的軍裝拆洗了。他是穿着棉襖、夾褲來的,現在天暖了,這些已經穿不上了。小蘭替他找出了哥哥的衣服,做完這些事的小蘭,不知什麼時候在他身邊站下了。她也和他一同向遠方張望着。

他能聞到小蘭身上散發出的蘭草一樣的味道,半晌小蘭說:那天晚上,你和爹說的話我都聽到了。

他回過身望着小蘭,小蘭紅了臉,低下頭,揉着自己的衣角。

他說:對不起。

她說:不怪你,你是隊伍的人。

他看見有兩滴淚順着她的臉頰爬了下來。

他的心疼了一下,一抽一抽的,眼睛也有些濕。他說:等不打仗了,我一定回來找你們。

小蘭低着頭回屋去了。那一刻,他的心七上八下的。

現在他的傷終於好了,他要上路了。

那天,小蘭起了個大早,烙了一摞餅,用一個包袱皮仔細地包了,這是帶給他路上吃的。

吳老漢一直蹲在門口吸煙,輕一口重一口的。像以往一樣三個人吃完早飯,都明白他就要上路了。吳老漢說:我和小蘭送送你,反正我也要去放羊。

三個人、十幾隻羊就離開了家,向山坡上走去。東西南北,他沒有個目標,他說不清部隊去哪兒了。一個月前,他親眼看見部隊向西走了,他決定首先選擇向西走。三個人和羊默默地向前走,來到他受傷的那條溝旁時,吳老漢停住了,用手往前一指道:往前走是雁盪山了。

他也立住腳,小蘭把那包袱遞給他,他接過來,手裏感到了餅的溫熱。他不知說什麼好,三個人都望着別處。

他終於說:等我找到部隊,不打仗了,我就回家。

他說完這話時,淚水已經湧出來了,他向吳老漢和小蘭敬了個禮,轉過身,大步向前走去。

走了很遠,他回身去望時,吳老漢和小蘭仍在那裏佇立着,在他的視線里,只是一團模糊的影子了。他的淚水又一次湧出,心裏暗自說道:只要我還活着,我會回來的。

留守處

王青貴又走了許多村莊和山樑,以前獨立團經常活動的地方他都找遍了,沒有一點關於獨立團的消息。他也問過許多人,那些人也說好久沒有見到獨立團的人了,就連暫三軍也消失得無影無蹤。他從春天一直找到秋天,山上的樹葉綠了又黃了。

在這期間,東北和華北戰場上發生了許多變化。遼瀋戰役已經結束,平津戰役也已接近尾聲,天津解放后,北平也和平解放了。最後,王青貴找到了縣委,以前他在縣委開過會,也送過通知。暫三軍在的時候,縣委也一直在打游擊,這個村子裏住一陣,那個村子裏停一下。最後,他想到了縣委,在好心人的指點下,他在一個鎮子裏找到了縣委,接見他的是位書記,姓周。當得知他在尋找獨立團時,周書記吃驚地睜大眼睛,上上下下地把他打量了好半天,他就說出了自己的姓名和掉隊的原因。周書記嘆口氣道:獨立團半年前就被整編了。

這時他才知道,不僅獨立團被整編了,許多地方軍都被整編了。暫三軍也被蔣介石的部隊徵調去參加了平津戰役。獨立團已經被正規軍整編了,現在是什麼編號,駐紮在哪裏,縣委也不清楚。最後周書記還是告訴他,地方軍有個留守處在省城,到那裏去問問,也許能打聽到獨立團的消息。

王青貴步行了十幾天,終於來到了省城。省城早就解放了,到處都是自由的人們,牆上貼滿了紅色的標語。

他走走問問,終於在一個衚衕里看見了留守處的牌子,全稱是:地方軍改編留守處。他推開留守處的大門時,發現裏面並沒有多少人,一個戴眼鏡的清瘦男子用疑惑的目光把他迎了進來。那人問他有什麼事,他說要找獨立團。眼鏡同志又上上下下地把他打量了一遍,他看出對方的懷疑,就又一次把自己掉隊的經過講了一遍。眼鏡同志吁了口氣,從抽屜里拿出一個本子,在上面找了半天才說:你們原來那個團被整編到一八二師了。

他似乎看到了一線曙光,迫不及待地問道:一八二師現在在哪兒呢?我要去找他們。

眼鏡同志搖了搖頭說:這是機密,部隊上的事我們就不清楚了,聽說部隊又要南下了。

在留守處他還算有收穫,他知道獨立團現在在一八二師了。有了這樣一個番號,他就有可能找到獨立團了。

他又一次來到街上,這才發現大街上有許多軍人,他們唱着歌,列著隊,在向一個地方行進。也有一部分軍人,在一塊空地上練習刺殺、格鬥,場面熱火朝天。直到這時他才意識到,眼前這些軍人的服裝和自己的軍裝已經有了很大的不同。他在獨立團時穿的是灰布衣服,現在的軍人都是土黃色的,不少軍人都很怪異地看着他。他在眾人的注視下,臉感到有些紅。在一列軍人的隊伍里,他看見一個首長模樣的人,他立即上前,敬了個軍禮道:首長同志,我想問一下一八二師在哪裏?

那位首長就把他打量一下,說:不知道,我們這是七十三師。

那位首長又要走,他扯住首長的衣袖道:首長告訴我吧,我是獨立團的人,獨立團整編到一八二師了,我要找自己的隊伍。

首長似乎認真了一些,又道:我真的不知道,部隊佈防是軍事機密,一八二師可能在南面,我們不是一個軍的,對不起。

那位首長說完,轉身就走了。

他站在那裏,看着遠去的隊伍,心裏突然感到很孤獨。以前在尋找隊伍時,他一直有個念想,那就是早晚一定能找到自己的隊伍,現在隊伍就在眼前,可卻不是自己的隊伍,也沒人能認識他。他不甘心,他要找這支隊伍中官最大的首長,首長肯定知道一八二師在什麼地方。

打聽了好久,又走了好久,他終於找到了軍部的辦公地點。門口有衛兵,不停地給進出辦事的首長敬禮。他走過去,衛兵攔住了他,客氣地問:你是哪部分的,有什麼事?

他說:我是獨立團的,找你們軍長。

衛兵說:獨立團的?沒聽說過,你找我們軍長幹什麼?我們軍長很忙。

他說:我就問一下一八二師在什麼地方,問完我就出來。

他說完就要往裏走,衛兵攔他,他不聽,他迫切地想知道一八二師目前在什麼地方。衛兵就強行把他拉住了,他和衛兵撕扯在一起。這時,一位首長走出來,喝了一聲:幹什麼呢?

衛兵住了手,忙向首長敬禮道:軍長,這個人要找你,說是獨立團的,我沒聽說過。

他也看見了這位軍長,軍長長得很黑,面目卻和善。他跑過去,向軍長敬禮道:報告首長,我是獨立團五連三排排長王青貴。

軍長就仔細地把他打量了一番,似乎軍長也沒有聽過獨立團這個稱謂,於是他又簡短地把自己掉隊、找隊伍的經過講了一遍。軍長似乎聽明白了,然後皺了皺眉頭說:你說的一八二師是南下先遣部隊,他們已經出發十幾天了。

他似乎又一次看到了希望,急切地追問道:那他們現在在哪兒?

軍長搖搖頭,說:只有他們的軍長知道。

那他們的軍部在哪兒?他不甘心地問下去。

軍長又道:他們軍都出發了,具體位置我也不清楚。

軍長說完轉身要往院子裏走,走了兩步又停下道:小同志,我勸你別找了,找也找不到,等解放全中國了,部隊還會回來的,到那時你再找吧。現在正是打仗的時候,部隊一天一個地方。

軍長的話他記在了心上,軍長說的是實話,別說一八二師,就是他們獨立團在縣裏那麼個地方他都找不到,何況部隊又南下了。想到這兒,他也只能等待了,決定等待的瞬間他的眼淚流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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