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漂流瓶(2)

第十五章 漂流瓶(2)

「不必客氣。離它不遠就是天樂親爸的墳墓,後來又加上姬人銳夫婦的合葬墓,我一向同時祭奠三家死者。每年三次:清明、十月一、春節。」她頓了一下,皺着眉頭說,「該死,連天樂親爸的名字我也想不起來了,因為他的墳上同樣沒有石碑和名字。我畢竟是百歲老朽,記憶力不行了。能否告訴你我的名字?」

「當然可以。我叫何明,是何星的遺腹子。」

「何明,何星,這回我不會忘記了。」說完這些話兩人沉默了。魚樂水沒有問他來幹什麼,想來他自己會說的。果然那人再次開口了:

「原諒我深夜闖到這兒,我是想重走一遍父親走過的路,體味他當時的心境。魚女士,我不會像父親那樣行兇。我來這兒是想公開告訴你,我會扯起反旗,反對楚天樂這位人人仰視的聖人。」

魚樂水忽然省悟,想起何星這個名字了,他是一個秘密組織的首領,該組織的宗旨就是反對「睡美人」計劃。「樂之友」和聯合國早就知道了有關情報,但並沒有採取任何行動。因為兩家機構都覺得,為了讓「睡美人」計劃盡量穩妥地實施,有一個反方組織的存在並無害處,甚至還是有益的。警方暗地裏了解了這個組織的成員,包括其首領何星,認為他們並非****,而是腳踏實地的知識分子,他們的反對是出自對人類的責任心。因此,警方並沒有為難他們,只是暗地裏繼續關注。她平靜地說:

「楚天樂絕不是什麼聖人。但我很樂意聽一聽你為什麼反對他。」

「他預言了一場人類智力崩潰的災難,但純粹是使用推理和類比,沒有任何實證。現在,人類文明即將因一個人的命令而主動停擺,恢復到刀耕火種的蒙昧時代,甚至茹毛飲血的蠻荒時代,這太荒唐了!尤其是,這個聖人現在只剩下一顆腦袋,獨自囚禁在類中子物質的牢房中,說不定早就是個瘋子了!所有同意把人類生死之權交給他的人,也都是瘋子!也許你會說,他的命令必須有一人副簽,一人實施,這兩個人都有否決權;地球方面還可以反向破解。但這些都是過於兒戲的防護,如果他心存惡念,完全可以想辦法繞開這三道防護,在瞬息之間讓地球文明倒退一萬年。」他補充說,「我是聯合國『睡美人』計劃中國分部的一位高級主管。作為圈內人,我比別人更了解這些危險。」

他說完后,魚樂水沉默一會兒,柔聲說:「不久前我剛剛同丈夫通完話。按照慣例,我們要對對方的智力狀態來個小測驗——不,你先別說那同樣是兒戲,請耐心聽我說完。但我今天並沒有測驗他的智力,而是有意向他提及我同另一個男人的私情。知道為什麼嗎?」

對方望着她,沒有回答。

「我是有意拿最敏感的問題來測驗他的心理狀況。我並不是說他已經有了什麼危險的變化,不,截至目前什麼都沒有,但謹慎總是好的。你看,我和你有同樣的擔心,所以我們兩個不是敵對關係,而是同盟軍。」

何明沒有想到楚的恩愛妻子竟是這樣的態度,一時倒愣住了。

「我們可以共同做這件事。考慮到我年事已高,余日無幾,我打算現在就把重擔託付給你。我剛剛寫完回憶錄《百年拾貝》,詳細記錄了我倆的一生,這對了解他的性格為人應該大有裨益。我想把它交給你保管和使用,你可以依此建立一個精確的固定坐標系,來對比他的人格和行為有沒有變化或偏差。你願意接受嗎?」

她轉身從書桌上拿起了那本皮質封面的日記本。何明躊躇片刻后說:「謝謝。我接受。」

魚樂水的態度轉為嚴肅:「但你在做這件事時必須客觀公正。坦率地說,從你剛才的言行中,我嗅到了一些偏激,那也許得自你父親的遺傳。我也嗅到了憤懣不平之氣,那是因你父親的悲劇而生髮。對於你要完成的使命來說,這些都是要不得的干擾,必須完全摒棄。你能做到嗎?」

何明想了想,堅決地說:「我能。」

「好,讓咱們握握手吧,就算是達成口頭協議了。」

兩人握手,四目相對,但都沒說話。何明接過日記本揣到懷裏。魚樂水說:「你可以先到屋裏休息,等天明我叫直升機來送你走。如果你不想驚動別人也可以,明早保姆就回來了,可以用空中電動車送你走。」何明搖搖頭說:「我還像來時那樣步行下山,我就是想體味一下這樣的心境。」他道了別,腳步聲漸漸隱沒在夜色中。

魚樂水目送他遠去,這時,屋裏響起了電話鈴聲。她趕快回屋打開話機,是聯合國秘書長克羅斯韋爾。屏幕中他說:

「魚,咱們事先說定的,明天我要去你那兒祝壽。不過我剛剛聽到一個消息,想提前告訴你,這樣的話,也許明天在我見你時,就能聽到一個睿智的意見。說來慚愧啊,楚先生離開地球這三十三年,人類社會忙於防禦智力崩潰的災難,幾乎沒有像樣的科學探索。你知道的,這些年只建了一艘億馬赫飛船,『凌波』號,一個月前開始試飛,今天剛回地球。」

「是不是有柳葉他們的消息了?還是姬繼昌或另兩支船隊的?」

「哈,你像我一樣迫不及待!告訴你吧,是有關『諾亞』號的。『凌波』號在距太陽系一百一十光年處,拾到一個他們施放的漂流瓶。那個東西在不停地發射電波,但如果沒有『凌波』號恰巧碰到,地球要一百年後才能收到信文。」

他在電話屏幕上展示了漂流瓶的實物。所謂的漂流瓶,並不是瓶狀,而是一個鏡面圓球,以旁邊的人手做對比,它比籃球大不了多少。球的上下各伸出一根天線。沒有看到動力裝置,也許是隱在球體內的。「什麼內容?好消息還是壞消息?」

對方的回答有點猶豫,「算是中性的吧。你不妨先猜一猜,放飛你的想像!」

魚樂水首先想到了姬人銳說過的笑話,笑着問:「天使娶了一個外星人媳婦?」

「你的猜想太不科幻啦。不,信中內容應該算是一次大的理論突破,只不過——我不知道它是福是禍。」

他藉助屏幕,向這邊展示了信件的主要內容。臨結束前他說:「這些消息當即就通知了『雁哨』號,當時它距地球還只有不到五十光分的距離,所以楚天樂先生這會兒已經知道詳情了。」說罷,秘書長道了晚安,掛斷電話。

魚樂水回到床上睡下。明天,世界上很多首腦要來為她賀壽,她曾竭力勸阻,但沒有用,大家都說這是百年壽辰,無論如何也要親自前來。有這麼多人要應酬,今晚必須眯一會兒。但她這會兒睡不着,腦海中反覆播放着信文的內容。

克羅斯韋爾說得沒錯,信中內容應該是一次重大的理論突破。要點是這樣的:

在相對論體系中,當物體在普通三維空間做高速運動時,時間速率會變慢。兩者有一個簡單的關係即洛侖茲公式(它就具有泡利愛說的那種簡潔美)。這個關係是經典的、確定的、符合因果律的。它可以稱為「一階時空的因果律關係」;

三態真空理論中,當物體在藉助於二階真空泡飛行時,它相對於本域空間並無運動,所以其時間速率不受相對論效應的影響,仍是靜止時間;

但現在「諾亞」號發現,有關蟲洞飛行的結論只適用於本域空間,而不能貿然推廣到非本域空間。也就是說,飛船時間速率相對蟲洞內的那個喇叭形空間是不變的,但相對於外面的大宇宙來說就可能有變化。怎麼變?很可惜,速度和時間的關係不再是經典的、確定的、符合因果律的。對它只能用量子效應中的概率來描述,可以稱之為「二階時空的概率關係」。「諾亞」號當年在觀測宇宙脹縮周期時產生的誤差,就是由這種效應引起的。至於有沒有三階、四階的時空關係,現在還不能斷言。

具體來說,當蟲洞式飛船經歷了長期的高馬赫飛行后,飛船時間速率相對大宇宙來說,可能加快,也可能變慢。所以,當這些飛船回到大宇宙后,可能回到現在,或回到過去,或去往未來。不過根據理論計算,三個特定的時間點具有最大概率,即:

現在(相對於出發時刻的「現在」,它是該時間段的中值);

宇宙肇始;

宇宙末日。

信件末尾有一句祝詞:

「人類,為我們祝福吧!」

看了祝詞,魚樂水百分之百肯定,這封信件是天使執筆的——在他心目中,地球人和太空人已經是互相獨立的兩個物種了。

這個理論很直觀,魚樂水以其百歲的衰退智力,以其處於低度密真空的衰退智力,也能輕易地看懂它。她在猜測著:在發現這個理論后,「諾亞」號還會繼續飛行嗎?繼續飛行就有更大可能偏離現在,掉到宇宙肇始和宇宙末日。還有,其他船隊能獨自做出這個發現嗎?地球有沒有辦法通知它們?很難通知,對於那些億馬赫飛船,即使「扒火車」的辦法也行不通了。但是,如果這些不知情者懵懵懂懂地一直飛行,那麼,由於他們的超高速度(本質原因是超高的二階真空激發強度),他們的時空坐標更容易偏離中值,從而掉落到時間的開端或盡頭。

克羅斯韋爾說明天想聽到她睿智的意見,可惜她沒有,但天樂可能有,他是理性大海上的弄潮兒,喜歡接受這樣的挑戰。也許克羅斯韋爾明天來時,口袋中已經裝着天樂的回復,一個簡潔明晰的回復。

但願吧。她揣著這個願望躺到床上。

活着真難啊。對於無智慧的生物來說很難,對於有蒙昧智慧的先人們來說很難,對於已經差不多進入科學自由王國的新人類來說,同樣難。只是難的內容和程度不同罷了。

但再難也要活着。活着不是為了逃避死亡,而是享受活着的樂趣(和痛苦)。當生命處於絕境時,不能絕望,先走起來再找路。魚樂水在這些漫然思緒中逐漸進入混沌狀態。她看到面目猙獰的死神蹲伏在前邊的山頂,它腳下的山峰由無數死屍堆成;但死神的神情沮喪、妒忌、慘然。它喃喃地說,我殺死了所有的生命,但最終還是我輸了。

在她朦朧的思緒中,天色漸漸放亮了。

【註釋1】梁朝的曹景宗屢立軍功,為右衛將軍。一次,梁帝於華光殿宴飲聯句,未讓景宗參與,景宗意色不平,梁帝勸說:「卿伎能甚多,人才英拔,何必止在一詩?」這句話說白了就是:你一個武將,何必在寫詩上丟人?但景宗已醉,強求不已。於是給他「競、病」韻,沒想到景宗操筆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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