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空裏颳了幾日北風,本來是荒涼的揚州城外,又很急速的變了一副面相。黃沙瀰漫的山野之間,連太陽曬著的時候都不能使人看出一點帶生氣的東西來。早晨從山腳下走過向城裏運搬產物去的騾兒項下的那些破碎的鐵鈴,又塔蘭塔蘭地響得異常的凄寂,聽起來真彷彿是在大漠窮荒,一個人無聊賴地伏卧在穹廬帳底,在度謫居的歲月似的。尤其是當燈火青熒的晚上,在睡不着的中間,倚枕靜聽着北風吹動寺檐的時候,我的喜歡熱鬧的心,總要渴念著大都會之夜的快樂不已。我對這一時已同入葬在古墓堆里似的平靜的生活,又生起厭倦之心來了。正在這一個時候,我又接到了一封從故鄉寄來的回信。

信上說得很簡單,大旨是在告訴我這一回分家的結果。我的女人和小孩,已搬上墳庄去住了,田地分到了一點,此外就是一筆現款,系由這一次的出賣市房所得的,每房各分得了八百元。這八百元款現在還存在城裏的聚康莊內,問我要不要用。母親和二房同住,仍在河口村的老屋裏住着。末了更告訴我說,若在外邊沒有事情,回家去一趟看看老母也是要緊的,她老人家究竟年紀老了,近來時常在患病。

接到了這一封信,我不待第二次的思索,就將山寺里的生活作了一個結束。第二天早晨一早,就辭別了方丈,走下山來。從福運門外搭汽車趕到江邊,還是中午的時候,過江來吃了一點點心,坐快車到上海北站,正是滿街燈火,夜市方酣的黃昏八九點之交。我雇了一乘汽車,當夜就上各處去訪問了幾位直到現在還對我保持着友誼的朋友,告訴他們以這幾個月的寂寥的生活,並且告訴他們以再想上上海附近來居住的意思。朋友中間的一位,就為我介紹了一間在虯橋路附近的鄉下的小屋,說這本來是他的一位有錢的親戚,造起來作養病之所的。但等這小屋造好,病人已經入了病院,不久便死去了。他們家裏的人到現在還在相信這小屋的不利,所以沒有人去居住。假若我不嫌寂寞,那無論什麼時候,都可以搬進去住的。我聽了他的說明,就一心決定了去住這一間不利的小屋,因而告訴他在這兩三天內,想回故鄉去看看老母,等看了老母回來馬上就打算搬入這一間鄉下的閑房去住,請他在這中間,就將一切的交涉為我代辦辦好。此外又談了許多不關緊要的閑天,並上兩三家舞場去看了一回熱鬧,到了後半夜才和他們分了手,在北站的一家旅館內去借了一宵宿。

兩天之後,我又在回故鄉去的途上了。可是奇怪得很,這一回的回鄉,胸中一點兒感想也沒有。連在往年當回鄉去的途中老要感到的那一種「我是落魄了回來了」的感傷之情都起不起來。

當午前十一點的時候,船依舊同平日一樣似的在河口村靠了岸。我一個人也飄然從有太陽曬著的野道上,走回到那間朝南開着大門的老屋裏去。因為是將近中午的緣故,路上也很少有認識的人遇見。我舉起了很輕的腳步,嘴裏還尖著嘴唇在吹着口笛,舒徐緩慢,同剛離開家裏上近村去了一次回來的人似的在走回家去。走到圍在房屋外圍的竹籬笆前,一切景象,還都同十幾年前的樣子一樣。庭前的幾棵大樹,屋后的一排修竹,黑而且廣的那一圈風火圍牆,大門上的那一塊南極呈祥的青石門楣,都還同十幾年前的樣子一點兒也沒有分別。直到我走盡了外圈隙地,走進了大門之後,我的腳步便不知不覺地停住了。大廳上一個人影也沒有。本來是掛在廳前四壁的那些字畫對聯屏條之類,都不知上哪裏去了。從前在廳上擺設著的許多紅木器具,兩扇高大的大理石圍屏,以及錫制的燭台掛燈之類,都也失了蹤影,連天井角里的兩隻金魚大缸都不知去向了。空空的五開間的這一間廳屋,只剩了幾根大柱和一堆一眼看將起來原看不大清爽的板凳小木箱之類的東西堆在西首上面的廳角落裏。大門口,天井裏,同正廳的檐下原有太陽光曬在那裏的,但一種莫名其妙的冷氣突然間侵襲上了我的全身。這一種衰敗的樣子,這一幅沒落的景象,實在太使我驚異了。我呆立了一陣,從廳后還是沒有什麼人出來,再舉起眼睛來看了看四周,我真想背轉身子就舉起腳步來跑走了。但當我的視線再落到西首廳角落裏的時候,一個紅木製的同小櫃似的匣子背形,卻從亂雜的一堆粗木器的中間吸住了我的注意,從這匣子的朝里一面的面上波形鑲在那裏的裝飾看起來,一望就可以斷定它是從前系掛釘在這廳堂后樓上的那個精緻的祖宗堂無疑。我還記得少年的時候,從小學校放假回來,如何的愛偷走上后樓去看這雕刻得很精緻的祖宗堂過。我更想起當時又如何的想把這小小的祖宗堂拿下來佔為己有,想將我所愛的幾個陶器的福祿壽星人物供到裏頭去過。現在看見了這祖宗堂的被亂雜堆置在這一個地方,我的想把它佔為已有的心思一時又起來了,不過感到的感覺和年少的時候卻有點不同。那時候只覺得它是好玩得很,不過想把它拿來作一個上等的玩具,這時候我心裏感到的感覺卻簡單地說不出來,總覺得這樣的被亂堆在那裏還是讓我拿了去的好。

我一個人呆立在那裏看看想想,不知立了多少時候,忽而聽見背後有跑得很快的腳步聲響了。迴轉頭來一看,我又吃了一驚。兩年多不見的侄兒阿發,竟穿上了小操衣,拿着了小書包從小學里放學回來了。他見了我,一時也同驚極了的一樣,忽而站住了腳,張大了兩眼和那張小嘴,對我獃獃注視了一會。等我笑着叫他「阿發,你娘哩!」的時候,他才作了笑臉,跳近了我的身邊叫我說:

「五叔,五叔,你什麼時候回來的?……娘在廚下燒飯罷?爸爸和哥哥等都上外婆家去了。」

我撫着他的頭,和他一道想走進廚下去的中間,忽兒聽見東廂房樓板上童童的一聲,彷彿是有一塊大石倒下在樓板上的樣子。我舉起頭來向有聲響的地方一看,正想問他的時候,他卻輕輕地笑着告訴我說:

「娜娜(祖母)在叫人哩!因為我們在廚下的時候多,聽不出她的叫聲,所以把那個大秤錘給了她,教她要叫人的時候,就那麼的從床上把鐵鎚推下來的。」

他的話還沒有說完,東北角的廳里果然二嫂嫂出來了。突然看見了我和阿發,她也似乎吃了一驚,就大聲笑着說:

「啊,小叔,你是什麼時候回來的?五嬸正教長生送了一籃冬筍來,他還在廚下坐着哩,你還沒有回到庄屋裏去過么?」

「是剛剛從輪船上來的。娘哩?還睡在那裏么?」

「這一向又睡了好幾天了,你卻先上廚下去洗個面喝口茶罷,我上一上去就來。」

說着她就走上了東夾弄里的扶梯,我就和阿發一道走進到了廚下。

長生背朝着外面,駝了背坐在灶前頭那張竹榻上吸煙,聽見了我和阿發的腳步聲,他就立了起來。看見了我,猛然間他也驚呆住了。

「噢,和和……,五五……,你你……」

可憐急得他叫也叫不出來,我和阿發,看了他那一種驚惶着急的樣子,不覺都哈哈哈哈的笑起來了,原來我的乳名叫作和尚,小的時候,他原是和尚和尚的叫我叫慣的,現在因為長年的不見,並且我也長大了,所以他看見我的時候,老不知道叫我作什麼的好。我笑了一陣,他的驚惶的樣子也安定了下去,阿發也笑着跑到灶下去弄火去了,我才開始問他:

「你仍和我們住在一道么?庄屋裏的情形怎麼樣?」

他搖了搖頭,作了一副很認真的樣子,對我呆視着輕輕的問說:

「和和……五,五先生,我那信你接到了么?你……你的來信,我也聽見說了,我很多謝你,可是我那女兒,也在叫我去同她們住。」

說到這裏,二嫂嫂已從前面走了進來,我就把長生撇下,舉起眼睛來看她。我在她的微笑的臉上,卻發見了一道隱伏在眉間的憂意。

「老人家的脾氣,近來真越變得古怪了。」

她微笑搖搖頭說。

「娘怎麼樣,病總不十分厲害吧?」

我問她。

「病倒沒有什麼,可是她那種脾氣,長生嚇,你總也知道的罷?」

說着她就轉向了長生,彷彿是在征他的同意。我這回跑了千把里路,目的是想來看看這一位老母的病狀的,經嫂嫂那麼的一說,心裏倒也想起了從前我每次回來,她老人家每次總要和我意見衝突,弄得我不得不懊惱而走的種種事情,一瞬間我卻失悔了,深悔我這一回的飄然又回到了故鄉來。但再回頭一想,覺得她老人家究竟是年紀大了,象這樣在外面流離的我,如此的更和她能夠見得幾回的面。所以一挺起身,我就想跑出前廳上樓去看看她的病容。但走到了廳門邊上,嫂嫂又叫我回去說:

「小叔,你是明白的人,她老人家脾氣向來是不好的,你現在還是不去看她罷,等吃了飯後,她高興一點的時候再去不遲。」

被嫂嫂這麼的一阻,我卻更想急急乎去見見她老的面了,於是就不管三七二十一,跑出前廳,跑上了廂樓。

廂樓上的窗門似乎因為風多都關閉在那裏,所以房裏面光線異常的不足。我上樓之後,就開口親親熱熱地叫了一聲「娘!」但好久沒有迴音。等我的目光習慣了暗處的光線,舉目向床上看去的時候,我才看出了床上的帳子系有半邊鈎掛起在那裏的,我們的那位老母卻背朝着了外床,打側睡在棉被窩裏。看了她半天的沒有迴音,我以為她又睡着在那裏了,所以不敢再去驚動,就默默的在床前站立了好一會。看看她是聲息也沒有,一時似乎是不會醒轉來的樣子,我就打算輕輕走下樓來了,但剛一舉腳,床上我以為是睡着的她卻忽而發了粗暴的喉音說:

「你也曉得回來的么?」

我驚異極了,正好象是臨頭被潑了一身冷水。

「你回來是想來分幾個錢去用用的罷?我的兒女要都是象你一樣,那我怕要死了爛在床上也沒有人來收拾哩!哼,你們真能幹,你那媳婦兒有她的毒計,你又有你的方法。今天我是還沒有死哩,你又想來拆了我的老骨頭去當柴燒了么?我的這一點金器,可是輪不到你們倆的,老實先同你們說了罷?」

我聽了她的這一番突如其來的毒罵,真的知覺也都失去,弄得全身的血液都似乎凝結住了。身上發了抖,上齶骨與下齶骨中間格格地發出了一種互擊的聲音。眼睛也看不出什麼東西來了,黑暗裏只瞥見有許多金星火花,在眼前迸發飛轉,耳朵里也只是嗡嗡地在作怪鳴;我這樣驚呆住兀立了不曉得有多少時候,忽而聽見嫂嫂的聲音在耳朵邊上叫說:

「小叔,小叔,你上下面去吃飯去罷!娘也要喝酒了啊。」

我昏得連出去的路都辨不清了,所以在黑暗裏竟跌翻了幾張小凳才走出了廂樓的房門,聽見我跌翻了凳子的聲音之後,床裏面又叫出來說:

「這兒的飯是不准你來吃的,這兒是老二的屋裏,不是老屋了。」

我一跑下樓梯,走到了廳屋的中間,看見長生還抬起了頭駝著了背很擔憂似的在向廂房樓上看着。一見了他的這一副樣子,我的知覺感情就都恢復了,一時勉強忍住得好久的眼淚,竟撲漱漱滾下了好幾顆來。我頭也不回顧一眼,就跑出了廳門,跑上了門前的隙地,想仍復跑上船埠頭去等下午那一班向杭州出發的船去。但走上村道的時候,長生卻含着了淚聲,在後面叫我說:

「和和……和……,五先生,你等一等……」

我聽了他的叫聲,就也不知不覺的放慢了腳步,等他走近了我的背後,只差一兩步路的時候,我就一邊走着一邊強壓住了自己啜泣的鼻音對他說:

「長生,你回去罷,庄屋裏我是不去了。我今晚上還要上上海去。」

在說話的中間他卻已經追上了我的身邊,用了他的那隻大手,向我肩上一拉,他又吶吶的說:

「你,你去吃了飯去。他們的飯不吃,你可以上我女兒那裏去吃的。等吃了飯我就送你上船好了。」

我聽了他這一番話,心裏更是難堪了,便舉起袖子來擦了一擦眼淚,一句話也不說,由他拉着,跟他轉了一個方向,和他走上了他女兒的家中。

等中飯吃好,手臉洗過,吸了一枝煙后,我的氣也平了,感情也回復了常態。因為吃飯的時候,他告訴了我許多分家當時的又可氣又可笑的話,我才想起了剛才在廳上看見的那個祖宗神堂。我問了他些關於北鄉庄屋裏的事情,又問他可不可以抽出兩三日工夫來,和我同上上海去一趟。他起初以為我在和他開玩笑,後來等我想把那個大家不要的祖宗堂搬去的話說出之後,他就跳起來說:

「那當然可以,我當然可以替你背了上上海去的。」

等他先上老屋去將那個神堂搬了過來,看看搭船的時間也快到了,我們就托他女兒先上藥店裏去帶了一個口信給北鄉的庄屋,說明我們兩人的將上上海。

那一天晚上的滬杭夜車到北站的時候,我和他兩個孤伶仃的清影,直被擠到了最後才走出鐵柵門來,因為他背上背着那紅木的神堂,走路不大方便,而他自己又彷彿是在背着活的人在背上似的,生怕被人擠了,致這神堂要受一點委屈。

第二天的午前,我先在上海將本來是寄存在各處的行李鋪蓋書架桌椅等件搬了一搬攏來,此外又買了許多食用的物品及零碎雜件等包作了一大包。午後才去找著了那位替我介紹的朋友,一同遷入了虯橋路附近的那間小屋。

等洗掃乾淨,什器等件擺置停當之後,匆促的冬日,已經低近了樹梢,小屋周圍的草原及樹林中間,早已有渺茫的夜霧濛濛在擴張開來了。這時候我那朋友,早已回去了上海,雖然是很小,但也有三小間寬的這一間野屋裏只剩了我和長生兩個。我因為他在午後忙得也夠了,所以叫他且在檐下的藤椅子上躺息一下吸幾口煙,我自己就點上了洋燭,點上了煤油爐子,到後面的一間灶屋裏去準備夜飯。

等我把一罐牛肉和一罐蘆筍熱好,正在取刀切開麵包來的時候,從黑暗的那間朝南的起坐室里卻烏烏的傳了一陣啜泣的聲音過來。我拿了洋燭及麵包等類,走進到這間起坐室的時候,哪裏知道我滿以為躺坐在檐下藤椅上吸煙的長生,竟跪坐在那祖宗神堂的面前地上,兩手抱着頭盡在那裏一邊哭一邊嚕嚕囌蘇動着嘴似在禱告。我看了這一種單純的迷信,心裏竟也為他所打動了,在旁邊呆看了一忽,把洋燭和麵包之類向桌上一擺,我就走近了他的身邊伏下去扶他起來叫他說:

「長生,起來吃飯罷!」

他聽了我這一聲叫,似乎更覺得悲傷了,就放大了聲音高哭了起來;我坐倒在椅上,慢慢的慰撫了半天,他才從地上立起,與我相對坐着,一邊哭一邊還繼續的說:

「和尚,我實在對老東家不起。我……我我實在對老東家不起。……要你……要你這樣的去燒飯給我吃。……你那幾位兄嫂,……他們……他們真是黑心。……田地……田地山場他們都奪的奪爭的爭搶了去了……只……只剩了一個墳庄……和這一個神堂給你們。……我……我一想起老東家在日,你們哥兒幾個有的是穿有的是吃……住的是……是那間大廳堂,……到現在你……你只一個人住上這間小……小的草屋裏來,……還要……還要自己去燒飯……我……真對老東家不起……」

對這些斷續的苦語,我一邊在捏著面包含在嘴裏,一邊就也解釋給他聽說:

「住這樣的草舍也並不算壞,自己燒飯也是很有趣的。這幾年也是我自己運氣不好,找不到一定的事情,所以弄得大家都苦。若時運好一點起來,那一切馬上就可以變過的。兄嫂們也怪他們不得,他們孩子又多,現在時勢也真艱難。並且我一個人在外面用錢也的確用了太多了。」

說着我又記起了日間買來的那瓶威士忌酒,就開了瓶塞勸他喝了一杯,教他好振振精神,暖和一點。

這一餐主僕二人的最初的晚餐,整整吃了有四五個鐘頭。我在這中間把罐頭一回一回的熱了好幾次。直到兩人喝了各有些微醉,話到傷心,又相對哭了一陣之後,方才罷休。

第二天天末又起了寒風,我們睡到八點多鐘起來,屋前屋后還滿映着濃霜;洗完了手臉,煮了兩大杯咖啡喝后,長生說要回去了,我就從箱子裏取出了一件已經破舊的黑呢斗篷來,教他披,要他穿上了回去。他起初還一定不肯穿着,後來直等我自己也拿了一件大氅來穿上之後,他才將那件舊斗篷搭上了肩頭。

關好了門窗,和他兩人走出來,走上了虯橋路的大道,同刀也似的北風吹得更猛了,長生到這裏才把斗篷扯開,包緊了他那已經是衰老得不堪的身體。搭公共汽車到了徐家匯車站,正好去杭州的快車也就快到了。我替他買好了車票,送他上月台之後,他就催我快點回到那小屋裏去,免得有盜賊之類的壞東西破屋進去偷竊。我和他說了許多瑣碎的話后,回身就想走了,他又跑近了前來,將我那件大氅的皮領扯起,前後替我圍得好好,勉強裝成了一臉苦笑對我說:

「你快回去罷!」

我走開了幾步,將出站台的時候,又回過來看了一眼,看見他還是身體朝着了我俯頭在擦眼睛。我遲疑了一會,忽兒想起了衣服袋裏還擱在那裏的他給我的那封厚信,就又跑了過去,將信從袋裏摸了出來,把用黃書紙包好的那張五圓紙幣遞給他說:

「長生,這是你寄給我的。現在你總也曉得,我並不缺少錢用,你帶了回去罷!」

他將擱在眼睛上的那隻手放了下來,推住了我捏著紙幣的那隻右手,吶吶的說:

「我,我……昨天你給我的我還有在這兒哪!」

抬頭向他臉上瞥了一眼,我看見有兩行淚跡在他那黃黑的鼻坳里放光,並且嘴角上他的那兩簇有珠滴的黃鬍子也微微地在寒風裏顫動。我忍耐不住了,喉嚨頭塞起了一塊火熱的東西來,眼睛裏也突然感到了一陣酸熱。將那包厚紙包向他的手裏一擲,輕輕推了他一下,我一側轉身就放開大步急走出了車站。「長生,請你自己珍重!」我一邊閉上了眼睛在那裏急走,一邊在心裏卻在默默的祝禱他的康健。

一九二九年一月作

原載一九二八年十二月二十日《大眾文藝》第四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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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國作家郁達夫作品典藏全集(套裝共四十三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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