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迷霧圍城(上)_波心

正文 迷霧圍城(上)_波心

秦桑睡了片刻,卻迷迷糊糊做起夢來。夢中似乎仍在山林間圍獵,四處濃霧圍繞,正是芝山中常見的天氣。霧越來越濃,她騎着一匹馬,落在眾人後頭。四處皆是密林,濃翠的枝葉不斷拂過她的頭頂,她不得不用手去撥開,方不被樹枝擾亂鬢髮。馬兒這般停停走走,霧氣漸漸散去,遠遠只見隨從們三三兩兩,就在前方。而中間被拱圍着的一人,正是易連愷。他騎在馬上,回頭對她笑了笑,然後作了個手勢。她陪他數次圍獵,知道那手勢,是說前方有大的獵物,命令侍從伏擊。

果然隨從們見着他這手勢,便悄悄策馬圍攏前行,慢慢散開半弧形的包圍,然後悄無聲息地端起槍瞄準。她定睛細看,前方哪裏有什麼獵物,只有化名潘健遲的酈望平獨自一人,佇立在大樹底下。她這一驚非同小可,隨從們早就已經瞄好了準星,十餘個黑洞洞的槍口對準了酈望平,他卻渾然不覺。

她又驚又急,正待要放聲大叫,轟轟烈烈的槍聲已經如鞭炮般炸響,酈望平被亂槍打中,渾身鮮血,身子晃了一晃就倒下去了。她忍不住放聲大哭,旁邊卻有人伸出手來捂住她的嘴,正是易連愷,他的手冷得像冰塊一樣,聲音更冷:「你哭什麼?」她傷心欲絕,只想易連愷把酈望平打死了……他叫人把他打死了……嗓子眼裏像堵了棉花,怎麼拚命也哭不出來。她拚命想要掙開他的手,想去看一看酈望平,這麼掙扎著,終於醒了。

她坐起來,外頭起居室里開着一盞燈,睡房的門本是虛掩,那暈黃的燈光便沿着門隙透進來,窄窄如一道金邊,又像是一軸畫,剛剛捲起卻未卷好,露出邊上的灑金紙幅,只是那光亦是虛的,令人恍惚。她背心裏全是冷汗,慢慢又倒下去,心裏想,幸好是做夢。

枕頭被她哭濕了大片,冰冷地貼在臉上。她想起酈望平,覺得心中說不出的苦楚。白天他對着自己一語不發,不知到底是何打算。而易連愷脾氣暴戾,自己雖然與酈望平是清清白白,可數載未見,他卻化名潘健遲,又是她托請讓易連愷把他救出來。萬一被易連愷看出什麼不妥來,依他素日的脾氣,只怕酈望平性命難保。她想到這裏,復又坐起,想到宋副官的事情,覺得今日之事十分蹊蹺。那宋副官一直不離易連愷左右,易連愷素日待他也十分親厚,為何他要做出謀害易連愷的事?

她心思煩亂,理不出個頭緒來,隱隱約約覺得這其中大有問題,可是到底有什麼問題,卻是一時半會兒想不出來。她與易連愷結婚數載,只覺得他脫不了一種紈絝脾性,更兼喜怒無常。每日除了花天酒地,半分正經事也不肯做。偶爾她勸一勸,卻十有八九適得其反。所以最後她也灰了心,盡由他去吃喝玩樂。她心中雖然瞧不起易連愷,卻也琢磨不透他的心思——或許是她懶得琢磨,反正這樣的日子,不過是一天天挨下去罷了。她抱膝坐在那裏,只聽窗外秋蟲在草間唧唧吟唱,遠處更有不知名的飛鳥,「呱」地一聲,啼聲甚為凄楚,愈顯山中夜色靜謐。

她想了一想,披着寢衣起來。只見桌上放着一個方漆雕盤,裏面是一碗粥和幾樣小菜,想必是韓媽送進來的,此時粥碗早就一絲熱氣都沒有了。她也並不覺得餓朝,那壁爐上放的小金鐘一望,原來已經是晚上九點鐘了。

她換了衣服重新下樓,只有一名侍從立在那裏,見着她正要做聲,被她擺手止住了。向餐廳那邊遙遙張望,只見玻璃門關着,燈光透過門扇上的五彩玻璃,映在地下雪白的大理石上,一片灧灧的流光。四下里卻是靜悄悄的,聽到樓外有汽車的聲音,秦桑便問:「公子爺出去了?」

侍從恭敬地回答:「沒有,還在和潘先生喝酒。高少爺喝醉了,公子爺先派車子送他回去,想必此時是汽車回來了。」

秦桑「哦」了一聲,說道:「你去廚房叫他們預備醒酒湯。」

那侍從答應一聲自去了,秦桑本來想到餐廳看看,但走到門前又猶豫起來,想了一想,終於伸手將門輕輕推了推,沒想到竟然推不動,想必是裏面的插銷扣上了。她越發覺得放心不下,於是繞到小客廳,從那裏走到露台上。露台旁本來種著一排冬青樹,黑暗裏像是寬寬的藩籬,她穿着旗袍跨不過去。忽然見露台那頭就是吸煙室的窗子,不由靈機一動。想起餐廳有扇暗門是通到吸煙室的,吸煙室也是落地長窗,伸手一推就開了。她不聲不響地走到吸煙室里,卻見暗門是虛掩著的,留着窄窄一指有餘的縫隙,於是從那縫隙中向餐廳張望。吸煙室里漆黑一片,餐廳里卻懸著極大一盞枝狀水晶吊燈,照得廳中亮如白晝。她從暗處望進去,更是清楚。只見桌上的火鍋煮得都要沸起來,易連愷獨自坐在桌邊,想必是熱,連襯衣領口的扣子都解開了,彷彿無所事事的樣子,手裏拿着一支點燃的香煙,卻並沒有吸,只是瞧著那緩緩燃燒的煙捲。她心中奇怪,明明侍從說易連愷在和潘健遲喝酒,卻為何只有易連愷一個人在這裏?

她覺得自己的心跳越來越快,一個可怕的念頭突然從腦海里冒出來,說不定是易連愷瞧出什麼,所以已經對潘健遲下手了……這麼一想,她手捂著胸口,退了幾步,靠在牆上微微喘著氣。過了一會兒,覺得稍微鎮定了些,悄悄再張望,易連愷仍舊坐在那裏抽煙,餐廳十分安靜,火鍋中的湯被燒得嗞嗞作響,她連大氣都不敢喘,唯恐被易連愷聽到。正巧這時候,傳來敲門的聲音,易連愷提高了聲音,問:「做什麼?」

他的聲音就近在咫尺,格外響亮,讓她覺得又是一震。

因為隔着門,侍從的聲音顯得很遠:「公子爺,廚房送了醒酒湯過來。」

「不用,讓我和潘先生安靜會兒。」

侍從再不做聲,易連愷將煙掐熄了,又點上一支。打火機「咔嚓」一響,火苗映在他臉上,唇角微彎,竟彷彿是在微笑,那笑容十分愉悅,不知是想到了什麼。秦桑從來沒有見過他有這種表情,只覺得此情此景簡直詭異到了極點。她擔心被易連愷發現,於是悄悄地退了出去。

她這次出去,是從吸煙室的大門走出去的,這裏有一條西洋式的迴廊,是通往樓梯可以上樓的。她心中擔憂,不知不覺就沒有左拐上樓,而是順着迴廊右拐,一直沿着那條路走下去。這條路是去後面花園還有下房的,她心中一片茫然,不知道在想些什麼,腳下卻徑直穿過花園,也不知道走出了多遠,直到見着燈光才停下來。抬頭只見一排屋子,隱約有馬兒的嘶聲,原來不知不覺已經走到馬廄。馬房裏亮着燈,只聽門吱呀一響,原來是兩個聽差走出來。她隱在黑暗裏,那兩人都沒有留意。其中一個提着馬燈,另外一個聽差邊走邊說道:「真是晦氣,大半夜的還要侍候犯人吃喝。」

那個提着馬燈的聽差就說:「你少抱怨幾句吧,宋副官成天跟着公子爺,也許明天公子爺就將他給放了,到時候你巴結還巴結不上呢!」

兩個人說着話遠去,秦桑想原來宋副官被關在馬廄,平常他跟着易連愷,也是作威作福慣了,沒想到會有這樣的下場。她猶豫了片刻,終於輕輕將窗子掀開一條縫。那窗子是舊式的草窗,她慢慢往上掀,卻並沒有半分聲音。屋子裏的光線慢慢地透出來,視線所及,卻是宋副官整個人被勒著脖子懸在房樑上,他雙腳兀自在亂踢亂動,手亂抓亂撓,但哪裏夠得着任何事物,眼睛鼓得老大老大,似乎要迸出血來,舌頭因為窒息而一直伸出來,根本發不出半分聲音,嘴角已經溢出白沫,眼看就要被活活弔死了。

她正要失聲尖叫,突然背後有隻手伸出來捂住她的嘴。她驚恐萬狀,拚命掙扎,那人的手卻嚴嚴實實地捂着她的鼻子和嘴,令她發不出半分聲音。她掙了幾掙就沒有力氣,只覺得胸中快要炸開來一般,她萬分驚恐,卻聽身後那人輕聲道:「小桑……是我。」

她驚駭萬分發不出任何聲音,他慢慢地鬆開手指,她急促地呼吸著,微微喘著氣,看着酈望平的眼睛,那樣熟悉卻又那樣陌生,卻彷彿早已經隔着前世今生。她聽到自己喃喃的聲音:「快救救他……」

「小桑。」他因為低聲細語,離她很近,似乎就近在耳朵底下,「我沒辦法跟你細說,你快回去,如果讓易連愷發現,一切就完了。」

如果讓易連愷發現……她渾身發抖,抓着他的胳膊:「你為什麼不走?」

他的神色異常堅毅,聲音亦是:「我不能走,我還有事。」

「什麼事比你的命還重要?」

他竟然笑了笑,他的眼睛在黑暗中亦有光芒。數載未見,她覺得他變得非常陌生,陌生得她幾乎完全不認識,就像真的成了一個陌生人,可是只有這笑意是她熟悉的,每次他望着她這樣微笑的時候,她就覺得自己像個不懂事的小孩子,被人溺愛和縱容著。已經有許多年沒有見過他,更沒有見過他這樣的笑容了。可是他的笑意不過一閃而過,輕聲地說:「在這個世上有許多事情,都比我的命還重要。」

「那你救救宋副官。」她聽到房樑上宋副官掙扎的聲音,不由抓着他的手,「他都快死了,快救救他。」

「他不死會有更多人死,你快回去……」

這時候只聽腳步聲傳來,原來是那幾名聽差拎着馬燈又回來了。她心下慌亂,他在她背心輕輕一推:「快走!」

她倉促地看了他一眼,目光中幾乎是哀求:「救人!」

他並沒有再說話,而是又推了她一把,她踉蹌著往前走了幾步,幸得無人發現,她捂著胸口走到花園,只聽馬房那邊已經吵嚷起來,有人在大叫着什麼,還有人似乎在黑暗中奔跑,她不敢遲疑,飛快地奔回樓梯下,順着迴旋的走廊,一口氣就跑回了自己房間。

直到關上房門,她的一顆心還在狂跳,這撲通撲通時候花園裏喧嘩聲越來越大,還有人朝着洋樓這邊跑來,「咚咚咚」的腳步聲十分急促,隱約聽到樓下窗口傳出易連愷的聲音,似乎在喝問什麼。花園裏的喧嘩聲漸漸靜了下去,燈卻亮起來。

也不知過了多久,走廊里傳來腳步聲,韓媽輕輕敲了敲門,問:「少奶奶?」

她坐在床上,還緊緊攥著雙拳,雖然手足冰涼,聲音還算鎮定:「什麼事?」

韓媽低聲道:「公子爺在發脾氣,少奶奶要不要去看看?」

「出什麼事了?」

「說是宋副官死了……公子爺大發雷霆,聽差們怕勸不住,想請少奶奶過去瞧瞧……」

秦桑的心猛然一沉,站起來打開房門,韓媽臉色白白的,嘴裏還在念叨:「真是嚇人啊少奶奶……你說宋副官怎麼就想不開……」

秦桑知道易連愷真正發作起來,聽差們個個都要倒霉,而且宋副官一死,侍從們群龍無首更沒了主心骨,不知是誰出的主意讓韓媽來請自己。她心裏擔憂的是另一層事,也不及多想。韓媽拿着斗篷追出走廊來替她披上。她匆匆系著絛子往樓下走,那斗篷雖然是西式的嗶嘰呢,十分輕暖,卻是長可及踝。及待走入花園中,秋風迎面吹來,吹得斗篷鼓飛如翼,翻迭似蝶舞一般。她用兩手抄著斗篷,韓媽拎着盞馬燈照着她腳下,花園裏已經三步一崗,五步一哨,站滿了聽差。

秦桑沒想到宋副官仍舊難逃一死,明明潘健遲剛剛就在那裏,自己亦懇求他救人,可是宋副官還是死了。馬廄里早已經是燈火通明,她一踏進屋子裏,驟然見到放在地上的屍體,宋副官死後五官扭曲猙獰,更是駭人。秦桑不由得掩嘴低呼了一聲,往後連退了幾步,幸好韓媽上來扶着她,她不敢多看,只覺得心悸不已,易連愷卻問:「你來做什麼?」

「日間我就勸你,得饒人處且饒人。」她不及多想,就忍不住說道,「如今出了人命……」

「出了人命怎麼了?」易連愷不耐道,「誰叫他做出膽大包天的事,又嚇得自己弔死?不過是多花點錢罷了……」他丟下句話:「明天叫他家裏人來收屍。」他走到門邊,不由分說抓住秦桑的手:「回去睡覺,死人有什麼好看的,也不怕做噩夢。」

秦桑被他拉得踉踉蹌蹌,一路穿過花園,直到進了洋樓里,才摔開他的手:「你到底要怎樣?那是一條活生生的人命!」

易連愷滿臉詫異,打量她兩眼:「人命?他今天差點害得我沒命,這種犯上作亂的惡徒,他自己弔死了還有什麼可惜?」

秦桑又急又怒,不欲再與他爭辯,掉頭就上樓去,「砰」一聲關上門。靠在門上,只覺得惶急害怕失望恐懼……種種情緒一股腦地席捲而來,如海潮一般鋪天蓋地吞噬著自己。她想到潘健遲,想到莫名其妙就送了命的宋副官。抬頭看着窗外月色如洗,投射進來,照着屋中富麗堂皇的陳設,卻如世上最精緻的牢籠一般,只覺得全身發抖,忍不住想要大哭一場。

山中夜長如水,比平地里日出要遲上許多,但天色還是一分分亮起來。玻璃窗上的曙色透過薄紗的窗帘,將白色的窗紗染上金邊。初秋的早晨,恰巧又是晴天,陽光分外清澈,照着滿園花木扶疏。山中秋意來得極早,噴泉池中的睡蓮猶開着一朵朵幽藍的花,池畔幾株法國梧桐樹卻已經有星星點點葉子泛黃,夜晚風大,更是落了一地淺黃還翠的葉子,零零散落樹下草上,便像是鋪了碩大的翠色織金毯子。

易家別墅是西洋式,前後的花園亦是洋人設計,冬青樹剪得整整齊齊,一絲不苟的對稱圖案,中間夾雜着雪白的大理石塑像,是希臘神話里的女神,半裸著肩頭,掩映在翠樹叢中,彷彿是外國雜誌上的歐羅巴園林。秦桑起床後下樓,走到二樓露台上望了一望,只聽園中遠處傳來笑聲,中間還夾着易連愷的聲音,依稀聽見他說道:「……咱們再挪遠點……」

韓媽看她下樓來,笑吟吟問她:「少奶奶起來了?可要吃點什麼?」

「有客人來嗎?」秦桑疑惑地問:「花園裏怎麼那麼熱鬧?」

「公子爺和潘少爺在比試槍法,潘少爺的槍法真好!」

秦桑心裏一緊,不假思索快步走到花園去,果然看到聽差簇擁著兩人,易連愷拿着一支左輪快槍,而潘健遲兩隻手中拿着兩把嶄新的勃朗寧手槍。易連愷揚聲叫道:「放!」遠處樹后「撲撲稜稜」一陣響,飛起好幾隻鴿子。潘健遲左右開弓,「砰砰砰」數槍連發,鴿子紛紛墜地,只有一隻白鴿飛過樹叢,去得極遠,潘健遲卻似看也不看,抬手一槍,那隻白鴿如流星般墜落下去,七八隻鴿子竟然無一隻倖免,全都血淋淋摔落在草地上。

聽差們先是屏息靜氣,過了好一會兒才拍巴掌叫好,易連愷亦是一邊笑一邊拍手讚歎:「潘兄的槍法,為我生平所罕見,實在是精彩!」

「公子爺的槍好,所以才有這樣的準頭。」潘健遲撫過那烏黑髮亮的槍身,「這樣的好傢夥,怕是幾百大洋也買不到一支。」

易連愷笑道:「你倒是識貨,這兩支新槍是我連賴帶騙,從高督軍那裏弄來的。這可是孟帥的心愛之物,據說是英國參贊特意從外洋帶來送給他,國內像這樣的好槍可不多。」昌鄴督軍高佩德字孟仁,易連愷雖然驕矜,卻並不敢在他面前託大,都是隨着外人稱為孟帥。易連愷此時見潘健遲愛不釋手的樣子,慷慨道:「你既然喜歡就拿去吧。」

潘健遲連聲道:「不不,在下不敢奪公子所愛。」

易連愷道:「救命之恩何以能報,何況區區兩支手槍。再說寶劍贈俠士,紅粉送佳人,這樣的好槍,就應該潘先生這樣的人來用,方才適宜。」

潘健遲略一沉吟,旋即笑道:「公子爺誠心所賜,潘某恭敬不如從命了。只是有一點,公子爺既然允許潘某追隨左右,叫我一聲先生我委實當不起,公子爺還是直呼潘某的草字,不必再客套了。」

易連愷大笑:「好!好!」轉頭看見秦桑,向她招了招手,「怎麼這麼早就起來了?」

秦桑勉強笑了笑,昨晚她幾乎沒能睡着,閉眼就彷彿看到宋副官被吊在樑上的樣子,雙腳亂踢雙手亂抓,鼓起的雙眼直愣愣地盯着她。那可怖的一幕令她通宵都未能合眼,沒想到昨晚剛出了人命,今天一早始作俑者卻若無其事在這裏玩樂,如同任何事情都沒有發生過。

「宋副官死有餘辜,真沒想到他竟然暗藏禍心,看來還是自己人才靠得住。」易連愷和顏悅色地告訴秦桑,「健遲既然是你的遠房表親,又剛剛從外洋回來,且身手這麼好,我打算讓他任我的新副官。」

秦桑既驚且疑,不知道酈望平到底葫蘆里賣的是什麼葯,更不知道易連愷此舉是否是心血來潮。她怔怔地道:「我這位遠房表兄……」她幾乎不敢看潘健遲,只能望着易連愷,勉強笑道,「我和這位表兄從前也並無太多來往……只是三舅母他們家數代單傳……」

「知道知道。」易連愷不耐地打斷她,「跟着我還能讓他上陣殺敵不成?你只管放心,我從來不讓身邊人吃虧,再說他自己都樂意,你還啰嗦什麼?」

秦桑唯恐多說會露出什麼破綻,當下默然不語。易連愷卻像很高興似的,牽了她的手:「走吧,回去吃早餐。」

她和易連愷吃早餐,從前都是宋副官侍立一旁,今天換成了潘健遲,秦桑簡直食不下咽,又擔心易連愷瞧出什麼端倪來,所以有一句沒一句,只管和他說着些家常閑話,她從來沒有和易連愷說過這樣多的話,一邊說,一邊又怕他因為自己話多,覺出什麼異樣來。原來古人說做賊心虛,真是有的。自己雖然沒有做賊,可是偏偏說不出來的一種心虛。

早餐剛剛吃到一半,忽然聽差走進來對潘健遲耳語了兩句,見潘健遲神色微微錯愕,那聽差又踮起腳來,在他耳畔低語了一陣子,潘健遲就走到易連愷身邊,低低說了句什麼。易連愷聽了他這句話,卻不勝驚詫似的:「她來做什麼?」

潘健遲看了眼秦桑,然後又低頭,似乎靜待易連愷的吩咐。

易連愷想了想:「讓她進來。」

潘健遲答應了一聲,自有聽差去了。秦桑見他們倆的樣子,似乎有什麼不可說的事,從前宋副官如此,沒想到潘健遲亦是如此。她拿小匙攪著杯中的咖啡,卻聽易連愷說:「你先上樓去吧。」

若是往日,她也懶得多管閑事,偏偏今日不知為何執拗起來,抬起臉淡淡地問:「有什麼事要瞞着我?」

易連愷卻出乎意料地怔了怔,下意識地說:「沒什麼事。」

「那我不能在這裏?」

易連愷彷彿賭氣一般,頓了一頓,才冷冷道:「隨便你。」

直到聽差引了客人進門,她才知道他為什麼帶着這種賭氣似的口吻,原來來客並不是別人,正是那日初上山撞見的騎馬女子,符遠名伶閔紅玉。

秦桑久聞閔紅玉的艷名,因為符遠那些太太小姐們,提起這位交際紅人閔小姐,都是一臉的不以為然,幾乎視作符遠的一面艷幟。入幕之賓皆為顯貴,甚至有傳聞說易二公子易連慎,都曾經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上次山道間匆匆一瞥,秦桑對她的印象也就是面容皎好的年輕女子,今日重來,只見她穿一件月白影紗旗袍,隱隱透出蘭花暗紋,頭上一應珠翠皆無,只有頸中戴着一串潔白的珍珠,那珍珠每顆都有蓮子大小,隱約珠光更襯得她眉目如畫,未曾開口先已笑吟吟:「公子爺!」轉頭見到秦桑倒也不卑不亢,「這位定然就是少夫人吧?那日山道上曾衝撞了少夫人,還沒有向您賠禮道歉,不過想必少夫人大人大量,不會與我一般見識。」

秦桑對她倒不覺得討厭——委實因為易連愷已經太讓她討厭,所以對着這女人,她反倒恨不起來。她自重身份,並不答話,只是看着易連愷。

易家的家規倒是嚴謹,尤其禁嫖禁賭,更惶提納妾。雖然易繼培自己左一個姨太太,右一個如夫人,三個兒子卻被他管得老老實實,易連愷玩歸玩,在老父嚴規之下倒還不敢逾雷池半步。此刻見秦桑瞧著自己,心下更是惱怒,說道:「你先上樓去。」

秦桑當着外人,不便與他爭吵,便只淡淡地瞧了他一眼,起身上樓。她在房間里素來安靜,隨手拿了本西洋雜誌看了看,沒一會兒就聽見樓下有汽車的響聲,韓媽進來悄悄告訴她:「公子爺帶着那個女人坐汽車出去了。」

這倒也是意料中的事,沒想到韓媽卻又告訴她:「連新來的潘副官也沒讓跟着,公子爺真是……也太胡鬧了……還有那個女人,竟然好意思尋上門來,也真真不要臉。」

秦桑想,潘健遲初來乍到,且又是自己所謂的表親,易連愷大約不好意思叫他跟去。不過這倒是個極好的機會,於是對韓媽說:「潘副官現在在哪裏呢?我正想進城去買點東西,叫潘副官陪我去吧。」

韓媽以為她是和易連愷在生氣,便笑道:「少奶奶出去逛逛也好,總在家裏也生悶。」就侍候她換了出門的衣服,又下樓叫人準備車子。

因為易連愷不在軍中任職,所謂的副官其實也就是侍從和聽差的頭頭,亦不穿軍裝,只是陪着他吃喝玩樂罷了。潘健遲依舊是西服革履,風度翩翩地照顧她上車之後,自己坐了司機旁的位置。她滿腹心事,奈何車上還有司機,不便說話,所以只是靜靜看着車窗外的風景。

車子風馳電掣地從盤山道上下來,不一會兒就到了鎮上。這裏雖然是個小鎮,卻因為山上避暑的顯貴甚多,所以頗為繁華,兩條十字街全是青石板鋪的馬路,兩旁店鋪雲集,賣的東西更是吃穿用度一應俱全,琳琅種種並不比昌鄴城中的貨色差,只是價錢自然要貴上一層。

潘健遲倒是把規矩做了個十足十,先下車來,親自撐起傘來替秦桑遮著太陽,秦桑下車之後,打開手袋給了司機十塊錢鈔票,說道:「潘副官陪我逛街,或者就去吃小館子,你把車子停在這裏,自己先去吃飯吧。」

司機自然是巴不得,接過錢就走開了。潘健遲跟在秦桑的後面,陪她走了幾家店鋪,亦買了幾樣東西。一手替她撐著傘,一手拎着些衣料之類的紙匣。秦桑雖然覺得有許多話要對他講,可是終究一言不發,直到最後烈日當空,街上漸漸熱起來了,她見街對過有一間西餐館子,便走進去了。

西餐館的招待那是最有眼力,尤其是這鎮上的西餐館招待,都是一雙厲害眼睛。一看秦桑的穿着打扮,便知道來頭不凡。後頭又跟着一個聽差撐傘拎東西,肯定是在山中避暑的大戶人家小姐或者少奶奶,於是滿面笑容地迎上來,先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後引他們到安靜的二樓去。

午後生意清淡,整個二樓就只他們一桌客人。雪白的餐布上燙著金色的曼陀羅花,陽光透過玻璃照進來,映在那燙金紋路上,一絲一絲漾起金光,卻是灼得人眼睛也痛了似的。

秦桑握著冰水的杯子卻不喝,慢慢看杯壁上凝出水珠,有一道水痕突兀地滑落,沁得掌心微涼。她把杯子放下,抬眼看着潘健遲,輕聲問:「你到底想做什麼?」

潘健遲笑了笑,並不答話。秦桑心亂如麻,說道:「你既然留學東洋,回來自然應該作一番事業,為什麼竟然甘願來寄人籬下,受人差役?」

潘健遲卻微微一笑:「人各有志,我就算空有一身抱負,一介書生,無背景無靠山,誰會睬我?倒是易公子對我青眼有加,所謂士為知己者死,我覺得值得。」

秦桑萬萬沒想到他會說出這樣一番話來,胸中血氣翻湧,說不出的憤怒和失望。潘健遲道:「當初你屬意於我,可惜我既沒有有權有勢的老子,也沒有世代簪纓的門楣,你父親瞧不起我是自然的。後來我母親賣了祖田供我到東洋,我未嘗不存着發憤圖強的念頭。可惜縱然考出第一名又如何?我的日本同學都是豪族巨室子弟,他們一上戰場就是指揮官,甚至是將軍,而我呢?回國來四面碰壁,被人嫉妒陷害鋃鐺入獄。抱負?事業?」他幾乎自嘲似的笑笑,「沒有靠山,沒有錢,下場就是被人像碾螞蟻似的碾死。」

秦桑默然半晌,才道:「你真的要跟着易連愷?」

潘健遲笑了一笑:「人以國士待我,我以國士待人。」

秦桑終於忍不住道:「我還以為你真的是革命黨,沒想到原來是搖頭曳尾的……」說到這裏實在不願意口出髒字,更不忍辱及昔日愛人,所以生生將後面的話咽下去。轉頭看着窗外,烈日下街道上行人寥寥,街上只有白晃晃的太陽。這時節正是「秋老虎」最厲害的時候,又是一天之中最熱的時分。兩旁的鋪子亦是無精打采,各色的幌子招牌在靜靜的陽光下,一動不動。因為並不是集日,街上安靜得很,只有一個剃頭挑子的擔子擱在街口,避在騎牆的陰影之下。而剃頭匠亦無精打采,隔了半晌才「嚓」的打一聲鐵片。

這樣寂靜的午後,聽着這鐵片的聲音,似乎顯得更是安靜。

她原本以為他冒着極大的風險留下來,或許有什麼話要對自己說。不料今日的這一番談話,委實讓她失望到了極點。起初她還抱着萬一之希望,怕他或是因為自己的緣故勾留易家,又抑或他真是革命黨也是好的。但種種理由,他卻選了最難堪的一條。

潘健遲似乎終於輕輕嘆了口氣,說道:「希望你能諒解——人各有志。」

秦桑道:「我不能理解,我也不希望你留在易家。」

潘健遲並不說什麼,只是又笑了一笑。

這一場談話,自然是不歡而散。秦桑回去的路上就想起當初和鄧毓琳看過的一部電影,兩個人當時只是唏噓男人的薄倖,可是料不到這樣難堪的境地會落到自己身上。她想着,易連愷行事自己雖然干涉不了,但有時候高興起來,她或許能在旁邊說上一兩句,這個潘健遲,早已經不是自己當年認識的那個酈望平,不能留他在這裏,遲早害人害己。

她既然存着這樣一份心思,總想着在易連愷面前說動,不想易連愷一連好幾天不打照面,連帶潘健遲也早出晚歸。易連愷夜不歸宿是常有之事,家裏連下人都習以為常,唯有韓媽怕她生氣,每日小心翼翼地忙進忙出,不敢在她面前提及易連愷。這樣過了差不多三四天,易連愷終於回別墅來了。

秦桑本來正坐在後面走廊上看書,因為庭院裏栽著一株極大的杏樹,此時綠葉成蔭,遮去半廊陽光。就在那樹蔭下放着把藤椅,藤椅旁是藤製的高几,放着茶點並一盤水果。樹枝葉間卻漏下疏疏的陽光,一閃一閃地映在那書頁之上,倒像是金色的蝴蝶似的,輕輕一棲又飛走了。一卷《浮士德》剛剛看了沒幾頁,忽然聽到前頭一陣汽車喇叭,這樣喧嘩再沒有旁人,只有易連愷。果不然,沒一會兒就聽到他的笑聲,夾着女人嘻嘻哈哈地說笑聲,秦桑不由覺得非常刺耳。

她正打算站起身來,卻瞧見易連愷果然不是一個人,不僅不是一個人,而且另一個人竟然是閔紅玉。易連愷摟着閔紅玉大搖大擺走進來,秦桑不由得眉頭微皺,便欲避開去。偏偏易連愷卻笑着叫住她:「來來,紅玉你見一見,這就是我們家的少奶奶!」閔紅玉眯起眼來,媚笑如絲,聲音更像緞子似的,又軟又滑:「見過少奶奶!」一邊說,一邊吃吃輕笑,「那日冒昧上門,沒有給少奶奶請安,是紅玉失禮。」說着便依著舊禮福了一福。她身姿妙曼,這個禮行得輕輕巧巧,如同行雲流水一般。

秦桑不願意讓下人看笑話,忍住一口氣,亦並不正眼瞧閔紅玉,起身便欲走。

沒想到易連愷臉色卻一下子沉下來,放開閔紅玉,幾步走上前來,拉住她:「我跟你說話呢!」

秦桑本不欲理他,奈何他身上酒臭煙味,氣息混濁,她本能地舉起手絹捂住鼻子,說道:「放開!」易連愷道:「人家向你見禮,你怎麼不理不睬?」

秦桑怒道:「你把這樣不三不四的女人帶回家來,到底是何意?你既然視我們的婚姻如無物,那麼就離婚好了。」

易連愷冷笑道:「離婚就離婚,你以為我怕嗎?要不是當初老頭子逼着我,我怎麼會娶你?你以為就憑你那幾分姿色,我看得上你?」

秦桑不欲與他多說,掉頭轉身就上樓去了。只聽易連愷站在原處,連連冷笑。

這一下子易連愷像徹底撕破臉似的,索性讓閔紅玉住下來,每日公然在家中飲宴調笑取樂。秦桑將自己關在睡房裏,整日不出,圖個眼不見為凈。韓媽勸了幾次,亦是無可奈何。但這樣拖了幾天,卻再拖不下去了,因為就要過中秋節了。

秦桑也不過問易連愷,只是敦促傭人收拾行李下山,等收拾完行李,易連愷卻早預備好了車子,帶着閔紅玉一起回到昌鄴城中。秦桑並不和他們同車,只是懶怠去管。

昌鄴易宅中,朱媽早就望眼欲穿,算計這陣子易連愷和秦桑該回來了。這日正在穿堂中坐着做針線,果然聽見前面汽車喇叭響,緊接着前面門房裏喧嘩起來,心想該是小姐姑爺回來了。於是連忙放下針線迎出去,果然看到門樓里停著好幾部汽車,當先韓媽下了車,秦桑扶着她的手,也下車來。朱媽笑着迎上去,方叫了聲:「小姐……」忽然見後頭一部汽車上,易連愷正下車來,朱媽正兀自納悶他們兩個為何不同車,卻看到易連愷伸出手去,只見一隻手搭上他的手,銀紅旗袍袖子襯得十指尖尖,塗滿了艷麗的蔻丹,緊接着銀紅的身影從車裏出來,原來是個妖妖調調的年輕女人。

朱媽猛吃了一驚,看秦桑卻渾若無事,彷彿什麼都沒瞧見似的,徑直上樓回房去了。朱媽連忙跟上去,忙着張羅打水給秦桑洗臉,侍候她換衣服,又沏茶:「小姐餓不餓,我去叫廚房預備些點心。」

秦桑搖了搖頭,朱媽憋了一肚子話,可是一個字也不敢問秦桑,等秦桑換過衣服,便悄悄退出去。還沒下樓,正見着韓媽抱着秦桑的首飾盒上樓來,於是便拉住她詢問。韓媽哪裏忍得住,一五一十就將山中的情形全告訴了朱媽,又說:「真是作孽喲,在山裏面的時候,少奶奶就氣得整宿整宿的睡不着……我看公子爺真是被狐狸精給迷住了,竟然還帶回家裏來……」

朱媽自然又氣又憤,可是無可奈何,只能拿話來百般勸慰。秦桑明白她的用意,淡淡笑了笑,說道:「你放心吧,他既然不理我,我獨個兒回符遠就是。」

朱媽會錯了她的意思,以為她受了這樣天大的委屈,定然是要回去請易家長輩做主,所以道:「小姐平日就是太好性兒了,俗話說人善被人欺,馬善被人騎。姑爺這次太過分,自然有大帥拿家法教訓他。」

秦桑笑了笑,並不說話。

回老宅算是大事,她因為是當家的少奶奶,各色禮物、所帶行李、要帶去的聽差和女僕,樣樣都得過問操心,打迭起精神忙亂了兩三天,才差不多齊備。易連愷命人包了符昌通車幾個頭等包廂,搭火車回符遠去。最最令秦桑和朱媽都想不到的就是,易連愷竟然還帶着閔紅玉一起回符遠。秦桑倒也罷了,心想他果然是撕破臉了,大家沒趣。只有朱媽背地裏咒了無數次「狐狸精」、「爛娼婦」,可是咒罵歸咒罵,亦是無可奈何。

易連愷出門,從來是單獨替秦桑包一個包廂,因為秦桑怕吵,火車上本來就睡卧不寧。這次他帶着閔紅玉,兩個人佔了一個包廂,然後潘健遲帶着幾名男僕,住了另一個包廂,秦桑並幾個女僕,在最後一個包廂里。朱媽氣得眼睛都要出血了,秦桑倒是可有可無的樣子,她原本不想帶着朱媽,因為朱媽年紀大了,這樣奔波實在辛苦。但畢竟她是自己陪嫁來的嬤嬤,易家在這上頭從來講究做派,而且又怕朱媽多心,所以仍舊由朱媽領頭,帶着四個女僕陪她,只留了韓媽一個在昌鄴宅中看家。車行很快,秦桑有點輕微的暈車,於是上車之後就和衣休息。小憩片刻起來,朱媽預備了茶水給她漱口,一邊收拾出點心,一邊對她恨恨地說:「那個新來的潘副官也不是東西,瞧他那狐假虎威的樣子,把少奶奶你半分也不放在眼裏。」

秦桑心中本就懶懶的,隨手端起茶杯,並不做聲。

朱媽卻說:「小姐不要嫌我啰嗦,原來那個宋副官就不是好人,只會挑唆著公子爺在外頭瞎胡鬧。現在這個潘副官,瞧著又是一路貨色。小姐就是太老實,要我說呢,小姐應該放出點手段來,像這樣的人,小姐要麼好好籠絡住了,不怕拿不住公子爺的行蹤,要麼就讓他服服帖帖,知道厲害……」

秦桑更加不耐:「你別說了,回頭讓人聽見,什麼意思。」

朱媽這才打住了,秦桑坐在桌前,托腮聽着車輪滾滾,哐當哐當,哐當哐當,車聲單調乏味,一路向南,車窗外風景田野,便如放電影一般直向後退去,卻是說不出的心灰意懶。

車到方家店的時候要加水加蒸汽,停上好半晌工夫。方家店是駐兵的重鎮,駐防的姚師長聽說易連愷在車上,特意巴結,遣人來送水果。偏生遣來的那個副官並不認識秦桑,他上車到易連愷包廂里,見着閔紅玉裝束時髦,與易連愷年紀相當,便以為這定然是三公子夫人,於是一口一個「少夫人」,好一番恭維奉承。易連愷素來驕矜,此時又在興頭上,竟隨他誤解去了。偏偏一個女僕正巧過去那邊包廂取東西,回來告訴了朱媽,朱媽氣得幾欲要破口大罵,秦桑淡淡地道:「有什麼好生氣。」

等姚師長的副官一走,閔紅玉打發自己的女僕送了一籃水果到秦桑的包廂,朱媽一見,更如火上澆油一般,拎起水果籃就扔到了車窗外。那女僕頓時覺得好生沒趣,哼了一聲就走了。沒一會兒易連愷卻親自過來了,站在包廂門口只是冷笑:「還反了不成?」

朱媽平日極是本分,這時候卻顧不得了,搶在秦桑面前說道:「姑爺,我算是我們小姐陪嫁過來的人,你這樣欺負我們小姐,我可顧不得自己這張老臉了!」

易連愷那個脾氣,如何禁得住一個下人這樣跟自己說話,心下大怒,便冷冷道:「人呢?難道還要我親自動手?」

侍從見鬧得僵了,可是不能不硬著頭皮走上前去,秦桑站起來,雙目注視着他,淡淡地道:「你敢!」

侍從雖然平日對易連愷唯命是從,但看見秦桑站在那裏,她本來平日嬌怯怯,但此時竟如同換了個人似的,眉宇間有說不出一種的凜冽之氣,不知為何氣勢就為之所奪,囁嚅道:「少奶奶……」

易連愷將侍從推開,幾步走過來,舉手「啪」一下子,正打在秦桑臉上。

秦桑整個人都懵了,他這一下子既狠且重,打得她一個踉蹌,扶住那茶几,只覺得臉上火辣辣的,劇痛難耐,連話都說不出來。易連愷身後跟着潘健遲,見到這情形連忙上前一步,拉住了易連愷:「公子爺!公子爺有話好說!」

幾個女僕這才醒悟過來,朱媽上前來扶住秦桑,易連愷卻怒氣沖沖:「姓秦的,你別以為你嫁了我,就是少奶奶。我告訴你,你要是識趣,就老老實實的,我少不了你吃喝穿戴。給你三分顏色你就敢使臉子給我看,活膩了!」他脾氣暴戾,說着說着上前來又是一腳。潘健遲大驚失色,使勁拉勸着他,但包廂中地方狹窄,秦桑又並不閃避,那一腳到底還是踹在她旗袍下擺上,雖然易連愷被潘健遲拉住,早失了七八分力道,不過仍舊將秦桑踹得一個踉蹌,那珠灰輕紗的旗袍上,被踹上一個腳印子。

聽差們看鬧得大了,早就一擁而上,拉的拉勸的勸,連哄帶求,將易連愷勸開去。幾個女僕也一股腦兒上前來,簇擁著將秦桑攙扶到軟床上坐下來。

秦桑倒沒有哭,也不覺得疼,就是心裏一陣陣發緊,像是母親死的時候,她在學校里知道喪訊,趕回家去,在路上那心就像是被人攥在拳頭裏,又捏又攥,一陣陣發緊。她喉嚨里像卡住似的,輕微地泛起噁心,不是噁心旁人,是噁心自己,怎麼會落到這樣的泥淖里來,怎麼會?

朱媽一邊抹眼淚一邊勸:「小姐你哭一哭,啊?哭一哭就好了,可別委屈壞了……姑爺這是中了什麼邪……竟然這樣子對小姐……」

她倒連半顆眼淚都沒有,只是不耐煩,心想有什麼好哭的,不就是挨打了,從前他並沒打過她,不過罵也罵得難聽。他說的倒也不假,身份都是自己掙來的,父親陪嫁了半個身家又怎麼樣,在旁人眼裏,就是秦家攀附易家權貴。

朱媽叫別的女僕去找茶房,拿了一包冰來要給她敷在臉上。因為臉上還火辣辣疼著,秦桑下意識避了避,朱媽像哄小孩兒似的勸她:「少奶奶先敷著這個,不然就腫了。」

冰冷的冰袋貼在臉上,火辣的疼痛舒緩下來,皮膚上的灼感漸漸化在絲絲冷冷的觸感里。她整個人昏昏沉沉的,朱媽來侍候她換衣服,她也就隨和地任由人擺佈,其實心裏什麼都沒有想,出乎意料地安靜下來。換完衣服朱媽又重新攙着她坐下,她仍舊用一隻手按著那冰包,裏頭的冰漸漸化了,外頭凝的水珠子順着手腕淌進她的袖子裏,像一條冰冷的小蛇,蜿蜒的無聲的,一直往肘彎里滑進去。那條細細的小蛇冰冷冰冷,像是沿着胳膊上的血脈,一直鑽進去,鑽進去,直冷到心裏,發酸發疼。她想,無論如何是不能再忍了。連她自己都覺得憎恨,憎恨自己前幾日沒有下決心,就在昌鄴宅子裏一了百了。昌鄴宅子裏,樓下吸煙室里有個楠木玻璃柜子,裏頭擱著一把象牙雕花的長槍,據說那是前清攝政王用過的獵槍,雖然年代久遠,但非常好使,去年她還見易連愷用過這把獵槍,她也知道*子彈在哪個抽屜里……可怕的念頭只是浮起來一瞬,帶着潮呼呼濕漉漉的氣息,像是冬天裏泛了霧,又陰又冷又潮。她定了定神,外頭已經在敲鈴,是火車就快要開了。

這時候包廂外頭有人輕輕敲著門,朱媽開門一看,見是潘健遲,更沒有半分好氣,就攔在門口道:「幹什麼?沒瞧見少奶奶不舒服嗎?」

潘健遲說道:「公子爺說,搭火車太氣悶,我們就先在方家店下車,或者換汽車,或者換船。請少奶奶先回符遠去,不必等我們一路。」

朱媽一聽這話,氣得渾身發抖,秦桑卻覺得可有可無,潘健遲遣來幾名聽差,名義上說是服侍,實際上卻如同監視似的。朱媽眼睜睜看着易連愷帶着閔紅玉下車,潘健遲跟在他們後頭,只提了幾件隨身的行李。站在月台上,閔紅玉得意洋洋,還對着她們這包廂的車窗比了一個飛吻,朱媽氣得便欲隔窗大罵,偏偏秦桑似乎抱定了眼不見為凈,渾若無事。

這趟快車到符遠已經是入夜時分,符遠為江左第一名城,更是南北交通要道昌符鐵路的終點,往東去烏池的旅人皆要在此換車或者換船,而向南的鐵路在這裏到了盡頭,往南去閔州的人,也得換汽車再走了。所以這符遠火車站,也極是繁華熱鬧,偌大的火車站燈火通明,蒸汽車頭噴出的白霧一團團籠住月台。秦桑還是舊曆年的時候回過符遠,此時往車窗外望去,只見素來旅客如織的月台,不知為何卻是空蕩蕩的,竟然一個人都沒有。抬眼望去,不遠處是火車站的一排房子,再往遠看,就是黑壓壓的樹林。那樹林子的後頭就是城牆,進了城樓不多遠即是碧波蕩漾的符湖,煙波浩渺。符遠地勢險要,三面環山,一面卻是這符湖佔去了半城風光。整個符遠城,其實就是沿着湖畔迤邐建起來的,許多人家的宅子就建在湖邊。依山傍水,風景十分秀麗。而易家的老宅,就是湖邊一座深宏大院。

因為之來前拍過電報,所以一俟火車停穩,易家的聽差便首先登上包廂。為首的正是老宅的管家王叔,他是從前侍候易繼培原配太太的老人,在易家多年,他的妻子又是一手帶大易連慎的乳母,所以連易連愷都格外客氣,稱他一聲「王叔」。秦桑見着他,也笑了笑:「煩王叔來接我們。」

王管家卻是謹小慎微慣了,連聲賠笑道:「三少奶奶別折了我這把老骨頭。」又道,「三少奶奶路上辛苦。」他是個機靈的人,不見易連愷的行蹤,雖然心下納悶,但亦並不多問。陪着秦桑先下車,站台上早就有易家派來的車子候着,王叔親自侍候秦桑上車,韓媽因為是隨身的女僕,便坐在司機旁。王管家也坐在司機旁,自有其他聽差去招呼僕人、行李。

從火車站到易家老宅開汽車,不過短短兩刻時間,拐了最後一個彎,遠遠就可以見到街口的牌坊,從牌坊底下穿過去,看見極大幾株柳樹,拱衛街頭兩扇朱漆大門,卻有兩排佩長槍的警衛站在那裏,樓門洞裏懸著栲栳大的兩盞燈籠,裏面裝着一百支的電燈,雪亮的光映得門洞前一大片空地,亮堂堂如同白晝一般。風吹垂柳枝葉拂動,可以看到高牆上圍着的鐵絲,倒栽著尖刺。

他們的車子一直沒有停,駛進去穿過第二座門樓才停下來,正對着門樓是一座古色古香的琉璃影壁,就在這影壁前下了車。平日裏他們回來,上房裏的聽差早就湧出來,笑嘻嘻搶上來,一迭聲吵嚷說道:「給三倌請安!」「少奶奶安康!」「三倌三少奶奶回來啦!」那種熱鬧一直將他們簇擁進屋子裏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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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霧圍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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