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9 斷章狗與立人設

039斷章狗與立人設

李煊的計謀很簡單,他將手中的紙張一頁頁在桌上攤開，給白毛鬼看：

「這是小說，是按照王朝建立發展歷史時間線編撰的——當然,都只是初稿,還需要白大人與我詳細說說當年發生的事情，好讓我記錄成冊。」

「至於這些……」李煊指著旁邊一些書冊般大小的硬黃紙解釋說，「這是壁書。」

所謂「壁書」,原本指的是張貼在牆壁上的公告,可後來漸漸的,變成了一種告發秘密的宣傳書頁。

若是拿到現世來，和大街上的傳單倒是有異曲同工之妙。

壁書大多只有單頁,篇幅很小,無法塞下長篇故事，於是李煊乾脆從小說截取了具有代表性的精彩段落抄寫在壁書上。

白毛鬼起初還有些被打斷興緻的煩躁，神色漠然地拈起一張，隨性掃了幾眼。

可當他看到那些與「歷史」完全不同的文字時，晦暗不明的心中突然照入了一束月光。

焦躁的情緒被安撫下來，一開始想要隨意打發走李煊的想法也煙消雲散。

他下意識地端正坐姿,仔細查看着眼前的文字。

每一字，每一句，都是他的曾經。

那些被有心人刻意抹去，不被人知曉的曾經。

被李氏祖先掩蓋，又被李氏子弟重新呈現。

白毛鬼心中思緒萬千，看到最後,他長長嘆息一聲。閉了閉眼,讓自己平靜下來。

「很好。」他說,「你做的很好。」

修長手指輕輕在宣紙上摩挲著,鄭重地用鎮紙壓住。

「明天你來找我，我們補全它。這兩百年間的事，我一點點說給你聽。」

白毛鬼偏了偏頭，看着窗外的月色，又看了一眼縮在被子裏不肯出來的南希，嘴角微勾：「很晚了，柿子先回去睡覺。」

「是，白大人。」

李煊答應得很爽快，可是，不動。

白毛鬼：「？」

他眯了眯眼，眼神示意李煊：你怎麼還不走？

李煊：「：）」

同樣回敬以眼神：大人不走？這是我姐姐的房間。

方才還相當友好的氣氛瞬間消弭，兩個男人面對面坐在小桌旁，相對無言，眼神廝殺卻極其激烈。

直到南希在被子裏哼哼一句，兩人才同時卸下渾身凌冽氣息，若無其事地站起身來。

假惺惺地互道晚安后，白毛鬼和李煊一前一後離開南希的房間。

李煊臨出門時，腳步一頓，黑著臉從房間角落撿起《東京夢華錄》，不大高興地往白毛鬼手中一拍：

「白大人，以後和姐姐一起看書，請盡量選在白日？」

白毛鬼懶得回答他，拿了書回房去。

他原本就是夜行性生物，就算這段時光與南希在一起稍稍改變了作息時間，夜裏躺在床上也沒有半分困意。

輾轉反側間，他又拿起那本《東京夢華錄》，書頁里飄散着墨香，還有一絲殘餘的南希身上的香味。

尤其是「蔥潑兔」那一頁，留下的香味最濃。

他將書頁覆蓋在臉上，回想着南希雙唇的溫度，心中像是有人放了把火，突然燥熱起來。

明明是只活了兩百年的老妖怪，此時卻像是初動情念的少年郎一般，滿腹心事。

為了壓下立即前往南希房間的念頭，白毛鬼強迫自己在閱讀中回復平靜。他一邊看着《東京夢華錄》的「飲食果子」卷，一邊小聲讀著。

沒讀一會兒，身後牆壁後傳來細如蚊蚋的聲音：「鬼王大人，大晚上不要念食譜。」

少女聲音嬌軟，帶着些許控訴和刁蠻。完美地將委屈和兇巴巴融合在了一起。

他竟然忘了……南希就住在自己隔壁！

才平復的心在剎那間又泛起波瀾，白毛鬼故意翻動書頁，嘩啦作響：「那公主想聽我念什麼？」

這次南希回答的很快：「什麼都不想聽，我在想事情呢！」

不等白毛鬼發問，小姑娘柔柔弱弱的聲音又穿過牆壁：「我在看柿子弟弟寫的小說和壁書。」

「哼哼，我發現你們的計劃有很大的問題哦！」

小奶音尾音上揚，帶着點點驕傲。

白毛鬼甚至都能想像出南希昂着下巴，貓眼眯起求表揚的可愛模樣。

「有什麼問題？」

白毛鬼眉頭一擰，腦中快速過了一邊小說和壁書的內容，並無不妥。

李煊只跟着金勛學了數日蒙學，之後幾乎可以說是自己一手帶大的，他的文筆和見解自己都是考校過的，相當精妙出彩，絕非凡夫俗子可比。

反倒是南希……沒腦子就是沒腦子，不提也罷。除了一手漂亮的好字，什麼都沒有。

沒腦子能看出自己和李煊都沒意識到的問題？

他不信。

「首先，我們都出身於宮廷，鬼王大人你也是學識淵博之輩，所以寫文章的時候，採用的是明國流傳來的漢字，文章里引經據典十分精彩，可我們的小說和壁書是給誰看的呢？」

南希嗓音糯糯，拋出的問題直指核心。

沉默片刻，她自問自答：「我們是要給普通民眾看的，就不能寫的這麼繁複！要用彥文！還要夠直白，夠簡潔！內容生動豐富有趣，才能引起民眾的興趣！」

「第二，壁書的問題也很大！」南希咳嗽兩聲，清了清嗓子，「鬼王大人，你聽我給你念兩個故事！」

白毛鬼聽到隔壁響起紙張翻動的聲音，他不自覺地坐起身，把《東京夢華錄》放在一邊，仔細聆聽南希的朗讀。

小姑娘聲音輕柔，就算抑揚頓挫有秩，依然讀不出故事中的征戰沙場金戈鐵馬的豪邁。

聽完整個故事，白毛鬼仔細回味片刻，並不覺得有何不妥：「這故事不錯，下一個。」

「聽好了，這是第二個故事！」南希又悉悉索索拿出一張紙，高聲朗讀起來。

只是，念到一半，故事裏的白毛鬼與敵人交戰正酣時，牆壁後面突然沒聲了。

白毛鬼眼皮一挑。

又耐心等了片刻，敲敲牆壁：「公主？」

他臉色微變，低沉聲音中夾雜着急切：「公主是不是心疾犯了？我去把醫正抓來！」

顧不上穿好衣衫，白毛鬼直接抓了罩衣披在身上就往門外沖，豈料，一開門，本應心疾「發作」的小姑娘正拿着壁書站在門口！

若不是白毛鬼反應迅速，兩人就要直接撞上！

「公主！」他手掌緊扣門扉，力道大得簡直要把木頭門扉抓爛，語氣隱隱透著憤怒，「公主不要用這種方法嚇唬人。」

「不是嚇唬……」南希一句話還沒說完，住了嘴。

一雙貓眼來來回回在白毛鬼裸.露的腹肌和人魚線上看着。幾個含糊不清的字從她的小兔牙縫裏鑽出來，隱隱約約聽得出是「完了，好像是我饞他身子」……

在徹底失態之前，南希趕緊把壁書一立，遮擋住他的身影，自己也偏過頭去，慌慌張張解釋道：「不是故意嚇唬你的……我只是想用事實證明，如果一個故事斷在未知的高.潮上，帶給人們的閱讀體驗是完全不一樣的！」

「我們要做斷章狗！所有的故事寫到最精彩的部分，斷掉！用鈎子勾住他們的心！讓他們自發地去尋找，討論，分享自己手中的壁書！」

南希把手中壁書對摺起來，把只剩下一半的精彩故事亮到白毛鬼眼前。

白毛鬼卻沒有接。

他一言不發，雙瞳中仍帶着些許猩紅之色。就這麼一眨不眨地盯着南希。

南希怯怯地縮回手，想小時候做錯事那般，雙手背在身後，低垂腦袋，聲音沉悶道：「是我不好嘛……鬼王大人你不要生氣了。」

她又偷偷看一眼白毛鬼大敞的衣襟，小兔牙咬了咬嘴唇，猶豫着上前一步，用腦袋抵住他的胸口，晃着撒嬌。

這是她年幼時最喜歡用的撒嬌手段，也是效果最好的。可沒想到，今天卻不奏效了。

身前之人身上依舊冷冽如開了刃的刀鋒，割得人生疼。

南希這下真的有些慌神了：「我……」

剛說一個字，一雙手突然扣住她，將她緊鎖進懷抱里！

背上與腰間的手極為用力，幾乎要將南希折斷！

「公主……不管為了什麼，不要拿自己的身體開玩笑。」

白毛鬼在她頸間深嗅，舔舐，最後咬在她的頸窩上，他沒有用犬牙，卻咬得用力，像是懲罰一般。

很快，他順着這個咬痕向後移，一路親吻到他在南希後頸畫過桃花的地方才停下。

他喘息著，聲音微啞命令道：「現在，去睡覺。」

他鬆開南希，把僵硬的南希轉了個圈，輕推向她自己的房間。

南希迷茫地捂著自己的脖頸，腳下沒抬，差點被門檻絆倒。踉蹌幾步才回過神來，大貓眼中全是委屈：「我都道歉了，為什麼還欺負我！」

「你把我咬痛了！我要報復回來！」

她捂著脖子振振有詞，快步衝上來，對準白毛鬼的鎖骨狠狠一啃！

——她不夠高，夠不著白毛鬼的脖子，只能在他的鎖骨處留下兩個小兔牙印。哼哼一聲，甩著辮子把他關在門外。

次日，眾人圍坐在大桌旁商議壁書之事時，眾人怪異地發現一向喜歡穿左右交領寬鬆長袍的白毛鬼竟然老實穿上了書生服。

南希公主雖與他座位相鄰，卻沒有如往日那般與白毛鬼膩歪，反而中間隔着一掌寬的距離。

不僅如此，公主還時不時捏捏脖子肩膀，似乎頸椎酸痛似的。

醫正職業病發作：「公主，您沒事吧？是否需要……」

南希連忙擺手：「不需要不需要。」

「大家還是一起商討壁書如何寫吧，我的意見就是剛才說的那些，如果沒有其他問題，柿子弟弟可以開始寫正式稿了！」

「嗯！」李煊幾乎把興奮都寫在了臉上。

之前的十年中，他跟着白毛鬼學習，文學造詣雖深，卻從沒想過還能如此通俗直白地講述一個故事。

是南希的建議點醒了他！

小說是文學作品，卻又不需要那麼高的文學性！它不應該曲高和寡，而是符合普通民眾的閱讀體驗，滿足讀者的好奇心與閱讀需求！不被人民認可的作品，不能調動人民情緒的作品，怎麼能流芳百世！

此時的李煊似乎進入了「剎那明悟」的狀態，心中各種紛雜念頭不斷冒出，他恨不得現在就提筆一條條寫下來！

「世子等一等……我還有話要說。」

就在李煊準備下筆時，從剛才起就一直沉默的金聖烈突然開口。

他面無表情地看了一眼白毛鬼，最後別開目光，彆扭地說道：「我來這裏，不是為了你，是為了日暮山下那些無辜的村民。他們不應該不明不白的死去。」

金聖烈深吸一口氣，指著壁書草稿說：「世子現在寫的內容，都是與朝廷背道相馳的。此書一旦發售，朝廷勢必會來禁止取締。」

「我們想要煽動民眾幫助我們傳播，就必須給他們足夠的利益，讓他們甘於冒險。」

高內侍聽到利益二字，立即捂緊錢袋，不著痕迹地遠離了金聖烈。

金聖烈也懶得管他，直視白毛鬼，擲地有聲地說道：「更何況夜泉鎮本來就流傳著義莊怪物的傳說，若是此時直接放出壁書，反而會讓人把白大人與義莊怪物聯繫在一起，把白大人也聯想成歹毒恐怖的怪物。」

「所以我們需要給白大人立一個新人設。」

金聖烈有備而來，他沒有看面面相覷的眾人，反倒是從袖中掏出一紙訴狀。

訴狀皺皺巴巴，邊角破碎，也不知道是從哪兒撕來的。

金聖烈展開訴狀，示意大家來看：「這張訴狀上寫着鎮郊陶渡丞的種種惡行，此人本是個商人，家中捐了個從九品的渡丞，各種壞事做盡。鎮民們敢怒不敢言，就算去附近的郡守處告狀，也無濟於事。」

「他就是白大人立人設的最佳目標——白大人，為了獲取民眾好感，試着做個行俠仗義懲奸除惡的夜行書生如何？」

※※※※※※※※※※※※※※※※※※※※

收到壁書的夜泉鎮居民甲：……有朝一日刀在手，屠盡天下斷章狗！

收到壁書的夜泉鎮居民乙：下面呢？下面為什麼沒了？你是太監嗎？

高內侍：謝謝，有被冒犯到。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