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山暮雪宮與商(四)

千山暮雪宮與商(四)

椒山,夜雨瀟瀟,寬闊的孫家大院中填滿了人。以凌云為首的當朝諸官,率領七千翎林軍,捆綁着三家頭目;院心站立着白髮蒼蒼的蔡璀,他的身後是懷抱嬰兒的曹信,後面一座老屋床榻上,是死去不久身子平躺的女子。

凌雲抖摟衣袖,忘了眼跪在泥濘土地上的眾人,目光溫和道:「君明,收手吧,沒人敢殺你老師,太子太師,有大功於朝廷,誰敢殺他?要說錯,是本院一個人的錯,你要報仇,大可沖我一個人來。不要再牽連無辜之人了。」

蔡璀拾起鐵鏈,將一端緊緊纏繞在手臂上,玩味道:「凌大人,您可真會立牌坊。當初要不是你,我也不會被困在孫家地牢裏五年之久,這會兒皮肉錢掙到手了,逢人就說你不是婊子了?」

跪倒人群中有一人立刻糾正道:「不對,讓做婊子的是我孫家,讓立牌坊的也是我孫家,孫皓就是只豬,拿着全族人的命換他的天下凝一,換他的功名富貴。」

一人接着哀嘆道:「又要馬兒跑,又要馬兒不吃草。好大的道理。」

蔡璀擺手道:「聽見了吧,別以為你們穿的光鮮亮麗,還不是塗脂抹粉要做婊子。」

凌雲干皺的臉皮擠出一個笑容,眼睛盯着蔡璀,卻問旁邊人道:「剛剛是誰說話?」

旁邊人道:「孫萱和孫璨。」

「提溜出來!」

「諾。」

兩個壯漢各自挾持身形瘦長的孫萱和孫璨,扔到凌雲面前。

凌雲一聲斷喝:「抬頭!」

二人心神恍惚,不自覺抬起了頭髮已散亂的腦袋。

俯瞰這兩張白凈臉面,凌雲隱約可以找到孫皓的影子。只是一張臉太年輕,一張臉太秀氣,輕輕提起一人,華麗的衣服早就被泥土弄髒,凌雲還是搖搖頭道:「不行不行,太乾淨了,本院得讓你們這些高高在上的人知道,土裏刨食的小民百姓是怎麼活着的。孫紫川,聽說你愛樂成痴,曾花大力氣修訂了一本《紫川錄》,裏面全是歷朝歷代以來的陽春白雪,本院今日想來聽聽,你可有興趣吟唱一兩段?」

孫萱怒目相視,一口唾沫砸在凌雲臉上。

這位大柱國不以為意,撫袖擦掉,道:「又聽說你極好飲酒,酒後放浪不羈,引吭高歌,響遏行雲,聲斷流水,恐怕以後沒這樣的機會了,本院今日成全成全你,怎麼樣?」

一甩手,將孫萱甩到泥土裏,身子滾滿了混濁的污泥,暴喝道:「來人,伺候孫二公子烈酒十壇。」

底下有軍士抱出十壇烈酒,揭開封蓋,捏著孫萱的鼻子強灌。凌雲揮手道:「今夜得把活兒都幹完。紹炎兄,你帶三百人,先去把孫萱的家抄了吧。」

十指猩紅的許離答應一聲,率領三百人,持短刀,懸利刃,闖進孫萱的院子,將躲在屋子裏大氣也不敢出的護院,雜役,丫鬟,下人們盡皆殺死,翻箱倒櫃尋找財物。遠在這邊的凌雲一干人很快就聽到聲聲慘叫,看到不斷有軍士抱着珍貴財物跑來,在地上堆出一座小山。

凌雲笑道:「當本院是蠢貨?哪有這麼窮,這個許紹炎,傻。」說歸說,旁邊院子裏殺豬般的嚎叫也着實讓蔡璀曹信毛骨悚然,小念娘更是睜大了眼睛,不可思議看着這一切。

凌雲再次提起剩下一人,高聲對蔡璀道:「君明啊,你可知道你老師為什麼給你起名蔡璀嘛?」

蔡璀心中一驚,「怎麼我的名字是老師起的?」

凌雲笑道:「就是因為這個人,孫璨,孫星臣。當年安樹坪和孫家老爺子搶一個女人,不知孫老爺子用了什麼昏招,迷的那女子神魂顛倒,死心塌地要跟着走,寫了一首《酬美人》,其中兩句:君之禿筆甚荒蕪,數篇價值一束芻。我之文章章何璀璨,累累四貫琵琶珠。真是妙文,安大人氣不過,取璀為名,誓不忘琵琶之恨。不想孫老爺子就給自己的兒子取個璨字,你二人,也算投緣。」

蔡璀如夢初醒,「老師屋架有鸚鵡,晝夜啼叫『琵琶』不絕,直至口中出血。原來是這個意思。」他冷冷道:「孫家自命不凡,子孫取名多以天上之物借代,我是不配和人家比的。」

凌雲正色道:「胡說八道,天上之物,只有陛下可以擔起。他孫家也配,碾死他,本院就像碾死一個臭蟲。」老人看似弱不禁風,提起孫璨,卻絲毫不感費力。奇怪的是少年面容雲淡風輕,彷彿周圍的事都和自己無關,與剛剛的孫萱判若兩人。凌雲道:「孫星臣,你知道你大哥去哪裏了嘛?」

孫璨目光升起一絲灼熱,然而很快黯淡無光。恢復到之前不喜不怒的樣子。

凌雲並不覺得氣惱,道:「那你知道你四弟去哪裏了嘛?」

少年心底怦然而動。

凌雲叫道:「抬上來!」

數人抬來一個木架,架子上青衣已被雨水打濕,顯出沉沉黑色,包裹着死去多日的孫蝠。凌雲丟下孫璨,道:「好好看看吧,從你都不知道的地牢裏剛抬出來的。」

孫璨吃驚道:「不,你騙我,他不是,四弟生性平和,誰會害他。」

凌雲道:「是不是看看不就不知道,來啊,把衣服扒拉光了,讓孫三公子看個通透,是不是他親弟弟。」

幾聲衣帛碎裂,堂堂的孫家親子被撕扯的乾乾淨淨,露出青一塊紫一塊的渾身皮膚,眼睛睜的老大,眼珠似要爆出,讓這個年輕的先生終是肝膽欲碎,痛不欲生了。

凌雲無奈道:「這個可不是本院乾的,你親哥哥乾的,二十四鬼死了,還妄想再造一個二十四鬼,好歹毒的孫繼盛哦。孫木清,可憐人,拉下去,埋了吧。」

孫璨一抹眼淚,心痛至極,表面反而越平靜,淡淡道:「讀書志在聖賢,非徒科第;為官心存君國,豈計身家?哥,你真是為了這個國讓我一家人都陪葬嘛?好糊塗啊!」

凌雲道:「孫皓,師之儀,袁修傑謀反大逆,滿門抄斬。何來的為國為家。」一暼躺在泥濘中的孫萱,道:「星臣,本院不知道你想怎麼個死法,也不願讓你受苦,知道你是個讀書人,體面人,你自盡吧。」

「不要!」躲在曹信身旁的孫燕涼歇斯底里叫道:「大壞蛋,大壞蛋。」趁著不留意掙脫曹信手心,跑到孫璨跟前,蹲下來緊緊抱住孫璨叔叔,紅彤彤眼睛怒盯凌雲,像一隻發怒的幼獸。

她的淚水已經哭盡了。

孫璨勉強壓住嗓子,道:「小念娘,你跑哪裏去了,叫叔叔好擔心。」

小念娘難受道:「叔叔,娘親,娘親走了。小念娘沒娘了。」

孫璨心中倏忽疼痛,茫然望向曹信身後,房間燈火湮滅,黑乎乎一片,那女子,終是走了。眼前的曹信抱着一個嬰兒,甜甜睡着。孫璨沖曹信點點頭,旋即將腦袋垂向地面,淚如湧泉。喃喃道:「聖人擇可言而後言,擇可行而後行。哥,你真糊塗啊!」猛然抬頭直視凌雲,顧不上滿臉淚水的狼狽模樣,懇求道:「凌雲,放過這個孩子,怎麼都行!」

凌雲攏袖,身子扭動,在寬大的袍袖似乎在找什麼。最終取出一串色澤光鮮的糖葫蘆,輕輕蹲下,摸著孫燕涼腦袋,像祖父一樣,親和道:「你就是小念娘吧,真可愛。你好啊,我叫凌雲,這是我在玉京給你買的糖葫蘆,好看吧,可好吃了,你嘗嘗鮮,以後有機會來玉京找我,我帶你去玩。」說着就要把糖葫蘆給孫燕涼,小女孩一把搶過,摔碎在地,吼道:「大壞蛋大壞蛋,你逼死了我娘親,我家裏不歡迎你,你走啊,你走。」凌雲枯黃的麵皮生出老人特有的孤獨,悲切哂笑道:「你記得嘛,我小時候還抱過你,和你爺爺,我們是好朋友啊。」孫燕涼咬牙切齒道:「你害死了孫蝠叔叔,你害死了娘親,你害死了爹爹,你還要害孫璨叔叔,還要殺孫萱叔叔,你是壞蛋,大壞蛋。」

一旁的曹信捏緊長刀,蔡璀死死盯住凌雲眼睛,一旦此人有殺機,不惜一切,都要阻止。蔡璀是為了曹信,曹信是為了背後女子,可惜沒有一人是為了孫皓而救他的親生女兒。所幸凌雲依舊目光慈祥,沒有生出一點點怒氣,看着摔碎在地的糖葫蘆,頗為心痛,惋惜道:「小念娘啊,你這樣子,我就以後就不理你了。」

孫燕涼悲愴道:「誰要理你,你快走,我家裏不要你。」

何芷不解道:「凌大人,你這是為何?」

凌雲起身,笑了笑,道:「你們答應本院的,本院是來抄家的,可不是來結仇的。」

何芷糾正道:「抄家可比結仇狠多了,現在已是三更,再不動手,遲了陛下怪罪下來,這罪名是你擔着還是我擔着?」

凌雲道:「區區太醫院首席,你擔得起嘛你。」

何芷譏笑道:「革職的罪名,又不是好事,自然要凌大人多費心了。」

岳翔提劍在手,道:「凌大人,動手吧?」

凌雲無奈搖頭,道:「好好好。」一揮手,餘下所有的軍士壓上師袁孫三家族人,一字排開,舉刀侍立。凌雲一邊自語一邊落手,道:「以後怕是難喝上袁家的好酒了。」話音剛落,人頭也落,為首的三家家族重人,屍首分離,脖頸中流出的鮮血與雨水混在一起,無語倒下。軍士沒有停止,繼續壓上一排人,重複之前動作,又一排人頭落地。

師袁兩家首腦已經死的七七八八,人頭被掛在木架上,他們這些螻蟻,除了伸長了脖子等死,還有什麼念想。

所有人不發一言。

喝的酩酊大醉的孫萱雨中狂叫:「殺的好殺的好,洗的乾淨,好給媳婦寫毛筆字兒。」

凌雲無奈,借來岳翔手中劍,丟給孫璨,道:「不管你信也罷不信也罷,本院實在迫不得已,帝王霸業,從來就是如此。本院能給你的,只有這個體面死法,你斟酌吧。」

孫燕涼痴痴望着一排又一排的人頭,已經嚇傻了。望着踩碎的糖葫蘆,似乎從來沒有見過這麼鮮紅的糖葫蘆。孫璨點點頭,喉頭蠕動,拼盡全力不去看他哥哥嚎叫和旁邊的砍頭慘狀。

三家直系,總計兩千七百餘口。全部擠在這座小院,砍頭也要半天的時間。曹信蔡璀二人見慣了這種場面,心念想通,知道此刻最重要的,是盯緊凌雲。血氣瀰漫在雨絲里,扯出甜甜的味道,懷中嬰兒舔了舔嘴唇,反而睡得更香了。

夜雨瀟瀟,夜雨瀟瀟。

凌雲繞過孫璨,蔡璀,自顧自走到曹信跟前,氣定神閑道:「言津兄,本院知道你要做什麼,你救過陛下的命,陛下說了,欠你一條命,本院今日替他還了吧,這兩個孩子,你只能帶走一個,自己選吧。」說完就逗睡得正香甜的孫璇,道:「這眉毛鼻子,還真像他爹,取名字了嘛?」曹信冷冷道:「孫璇。」老人搖搖頭,「不好不好,璇者,玉中次品,不如瑜,璜,瑾,玠,來的尊貴些。」曹信譏諷道:「尊貴如凌大人,也不過更是舉起屠刀殺更多人的劊子手,倒不如做個平凡人。」

凌雲白了他一眼,道:「沒辦法,這種事,總要有人去做的。世上沒有壞人,哪裏來的好人呢?」他催促道:「你趕緊選吧,我覺得女孩兒就不錯,長大了也不用你操心娶媳婦置田產啥的,還能縫縫補補,洗洗涮涮,就是怕讓人家給騙了。」

曹通道:「那我要是兩個都要呢?」

凌雲昂起頭,故作理解道:「這樣啊,也不是不行,殺了本院,殺了岳翔,何芷,殺了所有人,與陛下為敵,與整個天下為敵,就可以了。」

曹信眼眶緊縮,殺意立起。

單刀振起,斜刺撩上,身後蔡璀鐵鏈后發先至,二人同時進招。凌雲身形不動,半點舉動也沒有。

「叮——叮」兩聲脆響,兩道紅影飛來,一劍纏鐵鏈,雙手接長刀,岳翔許離二人,毫不費力接住一前一後的攻勢。

凌雲驚叫:「言津兄,君明兄,這是做什麼,有事好商量。」蔡璀鐵鏈滾動,吐了口唾沫,罵道:「你他媽這時候了,裝什麼婊子!」一招不濟,再來一招,跳出身後,扯下岳翔,道:「岳飛卿,你堂堂劍師,就這麼好殺人?」岳翔道:「我沒做錯,我知道,錯的是你。」能文爭何須武鬥,蔡璀不再廢話,二人跳上屋檐,纏鬥在一起,鐵鏈陰柔,鐵劍剛猛,一來一往,頗見章法。

曹信緩緩放下刀,許離也知趣退在一旁。長嘆一口氣,玩弄道:「陛下的命,也就值一個孩子。」凌雲負手而立,轉過身觀摩屋頂二人,道:「不,是你的命值一個孩子。從此以後,恐怕孫皓做夢都想殺我了。」曹通道:「怎麼,孫皓還沒死?」凌雲道:「對朝廷有功之人,陛下怎麼捨得殺。我們要做的,是為萬民計,為萬世計,拔了世家這根毒刺就行了。」曹通道:「你們接下來還要做什麼?」

凌雲指著早已經爛醉如泥的孫萱道:「滅國哪有那麼容易,可不是單純的攻城掠地。廢分封,立郡縣,一文字,除世家,儒以文亂法,俠以武犯禁,商以利行奸,接下來,應該就是屠江湖了,天下一統的路,還很長很長,本院也老了,能幫陛下一把就幫一把吧。」

曹信不甘心道:「那與這兩個孩子有什麼關係?」

凌雲道:「說沒有關係也有關係,他們生來如此,車轍之下,斷無新草,大爭之世,豈能心慈。說實話,本院比你想少殺一些人,可這些人,總要有人做,霸業之下是一層一層的累累白骨,更何況本院要做的事,前無古人後無來者,曠古爍今,曠古爍今哪。」

屋檐上是白髮蒼蒼的蔡璀和紅袍岳翔,二人飛身挺斗,蒼茫夜色中時而發出脆響,蹦出一點火花。屋檐下是散落滿地的人頭,倒地的醉漢,怔怔然剛認清這個世界的讀書人,遲暮的老人,帶刀的俠客,和一個初經苦難的小姑娘,一個剛剛來此的小嬰兒。

微風將細雨拉斜,瀟瀟颯颯,揮舞在蒼茫的椒山上。凌雲不自覺的發笑,笑着笑着,這個老人,流下了兩行滾燙的熱淚。老人說:未經苦處,不信佛神。他指著滿地的人頭,笑道:「若有機會,本院還真想做這樣的平凡人。」

曹信愕然。

屋檐上不到半刻,高下立判,岳翔長劍抖動,出其不意已在蔡璀身上劃出數個口子,只是沒有痛下殺手,鐵鏈被長劍寸寸攪斷,再下去,蔡璀只有徒手應戰。凌雲在底下叫道:「飛卿兄,他是故人唯一的學生了,給本院留個念想吧。」岳翔叫道:「曉得曉得,安大人又不是孫皓。」長劍畫出弧圓,務求盡數砍斷鐵鏈,一招制敵。

凌雲道:「紹炎,你去看看。」

許離疑惑道:「可行?」

凌雲點點頭,道:「可行!」

許離笑着看了眼曹信,點點頭,雙手如鈎,盤旋跳上屋檐。凌雲伸手掏出一物,是一塊古玉,輕輕放在襁褓中,低聲道:「言津,將來一定要告訴這孩子,他爹爹不是壞人。本院電光火石之間,心生慈念,總得給孫家留個種,舉刀,挾持我,你就可以走了。」

遠處何芷和其餘兩人正在監斬,沒人顧得上這裏,屋上支走了許離,面前只有他二人。曹信舉起長刀,搭在凌雲脖頸,低聲道:「凌大人,得罪了。」高叫道:「都住了,放我和這兩個孩子走,不然,你們的大柱國就得殞命在此。」

凌雲低聲道:「不要亂說,本院是上柱國。」

曹信一頓,踢了凌雲一腳,示意他向前走。

遠處的何芷無奈道:「凌大人,要放人說一聲就行了,別裝兔子吃老鷹,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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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魔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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