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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熙十三年,正月。

「閨女,你見過雍京寅時的天空嗎?」趙格非記得她親爹曾經這樣問過她。

此時,她就站在尹家府邸冰湖盡頭的房間,看着寅正一刻的天空。

按照雍京欽天監的宣文,寅時是黎明之前,夜與日的交界,天空的顏色應該像是薄黑色的紗幕籠罩着即將破曉而出的太陽,不過這裏不是雍京,這裏是雲中。雲中地處大鄭疆域的西北部,宣大總督署所在,是九邊重鎮第一要塞,再向西走,那裏是一大片戈壁與沙漠,而它的盡頭則是西疆諸國。

雲中的日出比雍京要晚一個時辰,此時的天空濃重的像黑色的墨。

趙格非在看書,琉璃燈在她手中的《洛陽珈藍記》上,閃著柔和的光。

她外祖父尹明揚斷腿致仕之前,曾經是兵部尚書兼宣大總督,行轅就在雲中。他有些不幸,在一場對陣漠北游兵散勇的戰役中被人用長/槍從戰馬上挑了下來,摔斷右腿。大鄭朝廷有禁令,身體有殘缺的人無法立於廟堂,於是尹明揚尹總督在戰爭結束之後順勢上書乞骸骨。當今元熙帝愛重人才難得,三次駁回尹明揚的奏摺,當尹明揚第四次上書辭官回鄉,皇帝這才應允,准許他回鄉休養。

尹明揚就是祖籍就在雲中,於是,尹家只不過是從總督行轅搬到尹府大宅。

大宅雖然不如總督行轅那麼氣勢磅礴,卻也是器宇軒昂,滴水檐高聳入雲。這些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它的位置。尹府在一個孤島上,被煙波浩渺的雲中湖環繞,四周是封閉的水域。

自己人不太好出去,但是同時,外面的人也不太容易進來。

趙格非的外祖父很喜歡這個地方,——「清凈,人找不到我,好事找不到我,壞事也找不到我。」

卯時,趙格非親爹回來。

他兩眼發青,身上的狗皮大氅泛著雪茬子,腳上的靴子也是泥濘不堪,估計是自己撐船劃過幾乎全面封凍的雲中湖,狼狽至極,看上去像一條喪家之犬。

「這麼早起來看書。」趙格非親爹把狗皮大氅摔在門外,早有粗使的丫鬟收下去。

「嗯。」趙格非,「親爹,您又是一夜沒睡。」

「難得回來,昨晚和你娘說了會兒話。」他坐在木椅上,讓人服侍著脫去靴子,換了新的布襪和布鞋,又在銀盆裏面洗了手和臉,還用青鹽擦了牙漱了口,這才端過梅香遞過來的一盞熱茶,「閨女,別看書了,你一會兒就吃飯,然後收拾一下,我們今天啟程回冉庄。」

「您幹什麼?」

「我睡一會兒,不然騎不了馬。」

「不吃飯了?」

「不吃。」趙親爹完全無視旁邊那位梅香的軟玉溫香,吩咐道,「你去后廚給我用布包點烤餅肉脯,我們路上吃。」說完揮手,好像趕走一隻母蒼蠅一樣。

隨後,他自己去睡覺了。

大約到了辰時,雲中的天空也泛起來魚肚白,淺薄脆弱的陽光照在冰湖上,居然也能顯出光芒萬丈來。此時,從外面的抄手游廊上逶迤來了一位華服紈絝貴公子,他身上是川緞的衣袍,蜀繡的花鳥,遠遠望去,花紅柳綠,如同一隻搔首弄姿的大鸚鵡。

趙格非一看是他,連忙想要躲,哪知道那位貴公子早已經看到她,高聲叫着她的乳名,——「花骨朵兒啊,花骨朵兒!!你起床了?幹嘛呢,想我了沒?」

趙格非一看走不了,就站在原地,安靜的等著這位貴公子。

「舅。」

嗯,沒錯,這位看起來不太靠譜的紈絝是她親娘的親弟弟。

「呦,這是看書呢?」這位舅舅翻過趙格非的書,顛三倒四的看了幾眼,又扔回黃花梨的大案上,「我說,花骨朵兒,你瞧你這個愛看書的毛病隨誰呢?我們老尹家都是文盲,是粗人。我們做的是武官,乾的是打打殺殺的勾當。從我爺爺那輩起就沒出過讀書人!你娘,哦,也就是我親姐姐,會念一本《三字經》就是咱們這十里八鄉有名的才女!再說你爹,他還不如我們老尹家的人呢,斗大的字沒準認得一籮筐,那字要是再寫的小一點,估計淘米的時候都能從篩子中漏出去。」

「什麼亂七八糟的。」趙格非把書收好。

她這個舅舅大名尹徵,小名桂寶兒。他是外祖母四十才生的小兒子,也是唯一的兒子,他們老尹家唯一的根。

這可是大寶貝一個,從外祖母的婆婆太夫人開始,全家上下對他那可真是如珍如寶,喜歡到不知道怎麼喜歡了,頂在頭頂怕歪著,含在嘴裏怕化了,活生生的把宣大總督兼兵部尚書的獨子養成了一個紈絝殘廢,文不成武不就,想她外祖父尹明揚英雄一世,最後對待這個紈絝兒子也是真沒轍。

他自己不讀書,也就埋汰別人不讀書。

別的人不說,趙格非知道,她外祖父斷腿之前那可是兵部尚書!

絕對不是草包!

尹明揚是先帝鳳化二十三年二甲的進士,科甲正途出身,寫詩可能寫不過風流才子,可是八股文章做的是花團錦簇,館閣體的大字寫的也是濃墨重彩,絕對不是桂寶兒口中的文盲。

沒人和他計較。

尹桂寶兒向裏屋看看,「我姐夫呢?還睡着呢?」

「昨天是我娘的忌日,他給我娘掃了掃墓,然後照例在墳邊上陪着我娘坐了一晚上,今早才回來。」

「對了,他瞧見那個梅香丫頭了沒?」

趙格非仔仔細細死盯了他一眼,抿著嘴不說話。

「那丫頭是我親自按照姐夫那個調調找的。我姐夫這人,要是一個不知道他寫字也寫不好的外人,只看他那個模樣,還以為是話本裏面的窮書生呢!看上去也是酸文假醋的,我還以為他會喜歡梅香那股勁兒。」尹桂寶兒撇了撇嘴巴,「我姐這都走了多少年了,他真想給我姐守身一輩子啊。別說,咱們雲中傳聞中第一怕老婆的男人還是個情種。」

此時,有小丫頭給趙格非端了早點過來,一碗撒了芝麻芫荽的大肉餛飩。

尹桂寶兒不在這邊吃,他就坐在趙格非對面,支著下巴看着她,「我姐活着的時候他身邊就沒有那些不三不四的小老婆,我當時還以為他怕我姐娘家勢力不敢納小。

後來我姐生不齣兒子,我爹都開口讓他找個通房生兒子,他也沒同意,其實我當時挺看不起他的,為了岳父家的勢力,連自己老趙家的血脈都不顧。

不過現在我其實挺佩服他的,真的!我那些兄弟們都挺佩服他。他們都說這男人要是表現的一年兩年怕老婆,那特別容易,而且在老岳父位高權重的時候更容易,但是要說,老婆死了岳父也丟官回家獃著之後,還能這樣怕老婆,那就是表裏如一的真怕老婆了,那就是真性情,是條漢子!」

尹桂寶兒說道這邊,還拍拍胸脯,「以後,姐夫就歸我罩着,不管他以後是不是另娶,他一輩子都是我姐夫!」

他說完一抬眼,看見趙毓就站在帷幕下。

「喲,姐夫,您這是海棠春睡,起的早啊!」

趙格非拿着勺子擋住臉,——丟人,丟人現眼,有這樣一個親舅,真丟人。

她親爹趙毓似乎沒有聽到桂寶兒說什麼,也可能是習以為常,走到桌面端起來茶盞,喝了潤了喉嚨才開口,「有事嗎?」

「咦?」尹桂寶兒砸吧嘴,「姐夫,你有時候說話居然是字正腔圓的雍京官話,不是那種雍京市井口音,而是正經的雍京官話!我見過爹接待過一些從雍京來的朋友,那些人還在官場,說的就是你這樣的口音!可是,你平時用的冉庄口音也很地道,只是在你睡迷糊或者沒睡醒的時候開口才是雍京官話,真是奇也怪哉。」

趙毓沒搭理這個話茬,又問,「有啥事?」這回才是冉庄的土話。

尹桂寶兒習慣了,也就不追着刨根問底,「我娘醒了,讓你過去正房吃飯。哦,對,花骨兒也一塊去,她有事說。」隨後,又誇張的腔調了一遍,「正經事,大事。哦,對了,花骨兒,我娘還準備了你最愛的過油肉和莜面窩窩。」

已經吃了半碗大肉餛飩的趙格非慘叫,「你怎麼不早說?!」

尹桂寶兒特別無辜,「我這不是沒來記得說嘛,誰讓你一張口就是一個餛飩,吃那麼多,像個桃葉!」

「……呃,桃葉是啥,桃葉吃的多嗎?……」

尹桂寶兒走了以後,趙格非還是有些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饕餮。」她親爹趙毓給她傳道受業解惑。「上古神獸,貪吃。」

「親爹,這兩個字怎麼寫?」

趙毓用手沾著茶水在桌面上潦草寫了。

趙格非驚訝的看着她這個一口冉庄土話的親爹,「親爹,您會寫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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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侯的盛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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