叄拾 THIRTY

叄拾 THIRTY

叄拾THIRTY

雲飛活過來了,整個蕭家就也活過來了。大家把雲飛那間病房變成了俱樂部一樣,吃的、喝的、用的、穿的……都搬來了。每天,房間里充滿了歌聲、笑聲、喊聲、談話聲……熱鬧得不得了。

相反,在雲翔的病房裏,卻是死一樣地沉寂。雲翔自從進了醫院就變了一個人,他幾乎不說話,從早到晚只是看着窗外的天空出神,儘管品慧拚命跟他說這個說那個,祖望也小心地不去責備他刺激他。他就是默默無語。

這天,雲飛神清氣爽地坐在床上。雨鳳、雨鵑、夢嫻、齊媽、小三、小四、小五全部圍繞在病床前面,有的削水果,有的倒茶,有的拿餅乾,有的端著湯……都要餵給雲飛吃。小五拿着一個削好的蘋果,嚷着:「我剛剛削好的,我一個人削的,都沒有人幫忙耶!你快吃!」

小三拿着梨,也嚷着:「不不不!先吃我削的梨!」

「還是先把這豬肝湯喝了,這個補血!」夢嫻說。

「我覺得還是先喝那個人參雞湯比較好,中西合璧地治,恢復得才快!」齊媽說。

「要不然,就先吃這紅棗桂圓粥!」雨鳳說。

雲飛忍不住大喊:「你們饒了我吧!再這樣吃下去,等我出院的時候,一定會變成一個大胖子!雨鳳,你不在乎我『腦滿腸肥』嗎?」

雨鳳笑得好燦爛:「只要你再不開這種『血濺寄傲山莊』的玩笑,我隨你腦怎麼滿腸怎麼肥,我都不在乎了!」

阿超納悶地說:「這也是奇怪,一次會挨刀子,一次會挨槍子,這寄傲山莊是不是有點不吉利?應該看看風水!」

雨鵑推了他一把。

「你算了吧!什麼寄傲山莊不吉利,就是你太不伶俐,才是真的!」

阿超立刻引咎自責起來:「就是嘛,我已經把自己罵了幾千幾萬遍了!」

小四不服氣了,代阿超辯護。

「這可不能怪阿超,隔了那麼遠,飛過去也來不及呀!」

齊媽笑着,對雨鵑說:「你可別隨便罵阿超,小四是最忠實的『阿超擁護者』,你罵他會引起家庭戰爭的!」

阿超心情太好了,有點得意忘形,又介面了:「就是嘛!其實我娶雨鵑,都是看在小三、小四、小五的分兒上,他們對我太好了,捨不得他們,這才……」

雨鵑重重地咳嗽了一聲:「嗯哼!別說得太高興喲!」

小三急忙敲了敲阿超的手,提醒說:「當心她又弄一百零八顆扣子來整你!」

「一百零八顆扣子也就算了,還要什麼詩意、情調、浪漫、好聽……那些,才麻煩呢!」小四大聲說。

雨鵑慌忙賠笑地嚷嚷:「我們換個話題好不好?」

大家笑得東倒西歪。就在這一片笑聲中,有人敲了敲房門。

大家回頭去看,一看,就全體呆住了。原來,門外赫然站着雲翔!他撐著拐杖,祖望和品慧一邊一個扶著,顫巍巍地站在那兒。

房裏,所有的笑聲和談話聲都戛然而止。每一個人都瞪大了眼睛看着門外。

雙方對峙著,有片刻時間,大家一點聲音都沒有。

祖望終於打破沉寂,軟弱地笑着。

「雲飛,雲翔說想來看看你!」

阿超一個箭步往門口一衝,攔門而立,板着臉激動地說:「你不用看了,被你看兩眼都會倒霉的!你讓大家多活幾年吧!」

小四跟着衝到門口去,瞪着雲翔,大聲地說:「你不要再欺負我的姐姐妹妹,也不要再去燒寄傲山莊!我跟你定一個十年的約會,你有種就等我長大,我和你單挑!」

品慧看到一屋子敵意,對雲翔低聲說:「算了,什麼都別說了,回去吧!」

雲翔挺了挺背脊,不肯回頭。

祖望就對雲飛低聲說:「雲飛,他是好意,他……想來跟你道歉!」

雨鵑瞪着雲翔,目眥盡裂恨恨地說:「算了吧!免了吧!黃鼠狼給雞拜年,不安好心!我們用不着他道歉,誰知道是真的還是假的?只要他進了這屋子,搞不好又弄得血流成河,夠了!」

雲飛不由自主抬眼去凝視雲翔。兄弟兩個眼光一接觸,雲翔眼中立刻充淚了。雲飛心裏怦然一跳,他終於看到了「雲翔」,那個比他小了四歲,在童稚時期曾經牽着他的衣袖,寸步不離喊著「哥哥」的小男孩!他深深地注視雲翔,雲翔也深深地注視他。在這電光石火間,兄弟兩個的眼光已經交換了千言萬語。

雲飛感到熱血往心中一衝,有無比的震動。他說:「阿超,你讓開!讓他進來!」

阿超不得已,讓了讓。

雲翔拄杖往房間里跛行了幾步。阿超緊張兮兮地喊:「可以了!就在這兒,有話就說吧!保持一點距離比較好!要不然又會掐他一把撞他一下,簡直防不勝防!」

雲翔不再往前,停在房間正中,離床還有一段距離。看着雲飛。

雲飛就溫和地說:「有什麼話?你說吧!」

雲翔突然丟下拐杖,撲通一聲對雲飛跪了下去。

大家都嚇了一大跳。

品慧彎腰想去扶他,他立即推開了她。他的眼光一直凝視着雲飛,啞聲地、清楚地開口了:「雲飛,我這一生,一直把你當成我的『天敵』,跟你作戰成為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事,就這樣渾渾噩噩地過了二十六年!現在回想,像是害了一場大病,病中的種種瘋狂行為,種種胡思亂想,簡直不可思議!如今大夢初醒,不知道應該對你說什麼,也不知道該怎樣才能讓你了解我的震撼!在你為我擋子彈的那一剎那,我想,你根本沒有經過思想,那是你的本能,這個『本能』把我徹底喚醒了!現在,我不想對你說『謝謝』,那兩個字太渺小了,不足以代表我此時此刻的心情!我只想告訴你,你的血沒有白流!因為,『展夜鴞』從此不存在了!」

雲翔說完,就對雲飛恭恭敬敬地磕了一個頭。

雲飛那麼震動,那麼感動,心裏竟然湧起一種狂喜的情緒。他熱切地凝視着雲翔,眼裏充滿了憐惜之情,那是所有哥哥對弟弟的眼光;嘴裏,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雲翔磕完頭,艱難地起立。品慧流着淚,慌忙扶着他。

他轉身,什麼話都不再說了,在品慧的攙扶下,拄杖而去。

所有的人都呆住了,大家都震動着,安靜著,不敢相信地怔著。

半晌,祖望才走到雲飛床前,看看夢嫻又看看雲飛,遲疑地沒把握地說:「雲飛,你出院以後,願不願意回家?」他又看夢嫻,「還有你?」

夢嫻和雲飛對看,雙雙無語。祖望好失望好難過,低低一嘆。

「我知道,不能勉強。」就對夢嫻說,「不過,我還是要告訴你,謝謝你為我生了一個好兒子!」

好不容易,母子二人才得到祖望的肯定,兩人都有無比的震撼和辛酸。夢嫻就低低地說:「過去的不快都過去了,我相信雲飛和我一樣,什麼都不再介意了。只是,我好想跟他們……」她摟住小三、小五,「在一起,請你諒解我!」

雲飛也充滿感情地介面:「爹,回不回去只是一個形式,重要的是我們不再敵對了!現在我有一個好大的家,家裏有九個人!我好想住在寄傲山莊,那是我們這一大家子的夢,希望你能體會我的心情!」

祖望點點頭,看到蕭家五個孩子的姐弟情深,他終於對雲飛有些了解了,卻藏不住自己的落寞。他看了雨鳳一眼,許多話哽在喉嚨口,還是說不出口,轉身默默地走了。

蕭家五姐弟靜悄悄地站着,彼此看着彼此。大家同時體會到一件最重要的事,他們和展夜鴞的深仇大恨,在此時此刻終於煙消雲散了。

故事寫到這兒,應該結束了。可是,展家和寄傲山莊還有一些事情是值得一提的。為了讓讀者有更清楚的了解,我依先後秩序,記載如下:

三個月後,正是春暖花開的時節。

這天,展家大門口,來了一個老和尚。他一面敲打木魚一面念著經。雲翔聽到木魚聲,就微跛著腿從裏面跑出來。看到老和尚覺得似曾相識,再一聽,和尚正喃喃地念著:「一花一世界,一木一菩提,回頭才是岸,去去莫遲疑!」

雲翔心裏怦然狂跳,整個人像被電流通過,從發尖到腳趾都閃過了戰慄。他悚然而驚,目不轉睛地盯着老和尚看。和尚就對他從容地說:「我來接你了,去吧!」

雲翔如醍醐灌頂,頓時間大徹大悟。他臉色一正,恭恭敬敬地應了一句:「是!請讓我去拜別父母!」

他轉身,一口氣跑到祖望和品慧面前,一跪落地,對父母恭恭敬敬地磕了三個頭,說:「爹!娘!我一身罪孽,幾世都還不清,如今孽障已滿,塵緣已盡。我去了!請原諒我如此不孝!」

說完,他站起身來往外就走。祖望大震,品慧驚疑不定,喊著:「雲翔,你這是做什麼?不可以呀!你要去哪裏?」

雲翔什麼都不回答,徑自走出房間。祖望和品慧覺得不對,追了出來。追到大門口,只見雲翔對那個和尚乾脆而堅定地說:「俗事已了,走吧!」

品慧衝上前去,拉住他,驚叫出聲:「你不能走,你還有老父老母,你走了我們靠誰去?」

和尚敲著木魚,喃喃地念:「冤冤相報何時了?劫劫相纏豈偶然?一花一世界,一木一菩提,回頭才是岸,去去莫遲疑!」

祖望睜大眼睛看着和尚,心裏一片清明,他醒悟了。伸手拉住了品慧,他含淚說:「孽障已滿,塵緣已盡。讓他去吧!」

雲翔就跟着和尚,頭也不回地去了。

從此,沒有人再見到過他。

那個春天,寄傲山莊里是一片歡娛。

這晚,一家九口在大廳內歡聚。燈火輝煌。雨鳳彈著月琴,小三拉着胡琴,小四吹着笛子,大家高唱着《問雲兒》。

夢嫻靠在一張躺椅中,微笑地看着圍繞着她的人群。

羊群在羊欄里咩咩地叫着。小五說:「阿超大哥,是不是那隻小花羊快要當娘了?」

「對,它快要當娘了!」

雨鵑笑着說:「只怕……快當娘的不只小花羊吧!」

夢嫻一聽,喜出望外,急忙問:「雨鳳,你已經有好消息了嗎?」

雨鳳丟下月琴,跑開去倒茶,臉一紅,說:「雨鵑真多嘴,還沒確定呢!」

雲飛一驚,看着雨鳳,突然心慌意亂起來,跑過去小心翼翼地拉住她問:「那是有跡象了嗎?你怎麼不跟我說?你趕快給我坐下!坐下!」

雨鳳紅著臉,一甩手。

「你看嘛,影子還沒有呢,你就開始緊張了!說不定雨鵑比我快呢!」

這下,輪到阿超來緊張了。

「雨鵑,你也有了嗎?」

雨鵑一臉神秘,笑而不答。

雲飛被攪得糊裏糊塗,緊張地問雨鳳:「到底你有了還是沒有?」

「不告訴你!」雨鳳笑着說。

夢嫻伸手拉住齊媽,兩人相視而笑。夢嫻說不出心中的歡喜,喊著:「齊媽!我等到了!齊媽……我等到了呀!」

齊媽搖著夢嫻的手,笑得合不攏嘴:「我知道,我有的忙了!小衣服、小被子,雨鳳和雨鵑的我一起準備!」

雲飛看着雨鳳,映華的悲劇忽然從眼前一閃而過。他心慌意亂,急促地問:「什麼時候要生?」

「到時候你就知道了!」她了解地看他,給他穩定的一笑,「你放心!」

「放心?怎麼可能放心呢?」雲飛瞪大眼,自言自語。

阿超也弄得糊裏糊塗,說:「雨鵑,你到底怎樣?不要跟我打啞謎呀,我也很緊張呀!」

雨鵑學着雨鳳的聲音說:「不告訴你!到時候你就知道了!」

阿超跟雲飛對看,兩個人都緊張兮兮。阿超叫着說:「哇!你們兩個通通給我坐下來,誰都不要動了!坐下!坐下!」

「你們兩個大男人,不要發神經好不好?」雨鵑啼笑皆非地喊。

小四白了阿超一眼,笑着嚷:「阿超,你不要笨了,你看看,那隻小花羊有坐在那兒等生寶寶,坐幾個月不動嗎?」

雨鵑追着小四就打。

「什麼話嘛!把你兩個姐姐比成小花羊!」

一屋子大笑聲。

夢嫻拉着雨鳳的手,笑着左看右看,越看越歡喜。

「雨鳳啊!我覺得好幸福!謝謝你讓我有這樣溫暖的一段日子!」她深深地靠進躺椅中,「好想聽你唱那首《問雲兒》!」

雨鳳就去坐下,抱起月琴。

「那麼,我就唱給你聽!這首歌,是我和雲飛第一次見面那天唱的!」

小三拉胡琴,小四吹笛子,雨鳳開始唱着《問雲兒》。

齊媽拿了一條毯子來,給夢嫻蓋上。

雨鳳那美妙的歌聲,飄散在夜色里。

問雲兒,你為何流浪?

問雲兒,你為何飄蕩?

問雲兒,你來自何處?

問雲兒,你去向何方?

問雲兒,你翻山越嶺的時候,

可曾經過我思念的地方?

見過我夢裏的臉龐?

問雲兒,你回去的時候,

可否把我的柔情萬丈,

帶到她身旁,

告訴她,告訴她,告訴她……

唯有她停留的地方,

才是我的天堂……

夢嫻就在這歌聲中,沉沉睡去。不再醒來了。

雲飛後來在他的著作中,這樣寫着:

第一次,我發覺「死亡」也可以這麼安詳,這麼溫暖,這麼美麗。

夢嫻葬進了展家祖墳。

這天,雲飛和祖望站在夢嫻的墓前。父子兩個好久沒有這樣誠懇地談話。

「真沒想到,短短的半年之間會有這麼大的變化,你娘走了,雲翔出家了,展家也沒落了……」祖望無限傷感地說,「正像你說的,轉眼間,就落葉飄滿地了!」

雲飛凝視着父親,傷痛之餘仍然樂觀。

「爹!不要太難過了,退一步想,娘走得很平靜很安詳,也是一種幸福!雲翔大徹大悟,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也是一件好事!至於展家,還有祖產足以度日。幾家錢莊只要降低利息,抱着服務大眾的心態來經營,還是大有可為的!何況還有一些田產,並沒有到山窮水盡的地步!」

祖望看着他,期期艾艾地說:「雲飛,你……你回來吧!」

雲飛震動了一下,默然不語。

「自從你代雲翔挨了一槍,我心裏有千千萬萬句話想對你說,可是,我們父子之間誤會已深,我幾次想說,幾次都開不了口。」

雲飛充滿感性地介面:「爹,你不要說了,我都了解!」

「現在,我要你回家,你可能也無法接受。好像我在有雲翔的時候排斥你,失去雲翔的時候再要你,我自己也覺得好自私。可是,我真的好希望你回來呀!」

雲飛低頭,沉吟片刻,嘆了一口長氣。

「不是我不肯回去,而是我也有我的為難。現在,我的家庭,是一個好大的家庭,我不再是一個沒有羈絆的人,我必須顧慮雨鳳他們的感覺!直到現在,雨鳳從沒有說過,她願意做展家的媳婦!正像你也從來沒對雨鳳說過,你願意接受她作為媳婦一樣!我已經死裏逃生,對於雨鳳和那個家十分珍惜。我想,要她進展家的大門,仍然難如登天。何況,我現在養牛養羊,過着田園生活,一面繼續我的寫作,這種生活是我一生夢寐以求的,你要我放棄這種生活,我實在捨不得!」

祖望看着他,在悔恨之餘,也終於了解他了。

「我懂了。我現在已經可以為你設身處地去想了,我不會也不忍讓你放棄你的幸福……可是,有一句話一定要對你說!」

「是!」

「到了今天,我不能不承認,你是我最大的驕傲!」

雲飛震動極了,盯着祖望。

「有一句話,我也一定要對你說!」

祖望看着他。

「你知道寄傲山莊,坐馬車一會兒就到了!寄傲山莊的大門永遠開着,那兒有一大家子人。如果有一天,你厭倦了城市的繁華,想回歸山林的時候,也願意接受他們作為你的家人的時候,來找我們!」

轉眼間,春去冬來。

這天,寄傲山莊里,所有的人都好緊張。齊媽帶着產婆,跑出跑進,熱水一壺一壺地提到雨鳳房裏去。

「哎喲……好痛啊……」雨鳳的聲音,從卧室里傳出來。

雲飛站在大廳里,聽得心驚肉跳,用腦袋不斷地去撞著窗欞,撞得砰砰作響,嘴裏痛苦地喊:「為什麼要讓她懷孕?為什麼要生孩子?為什麼要讓她這麼痛苦?老天,救救雨鳳,救救我們吧!」

阿超走過去,拍着他的肩,嚷着:「你不要弄得每個人都神經兮兮,緊張兮兮好不好?產婆和齊媽都說,這是正常的!這叫作『陣痛』!」

「可是,我不要她痛嘛……為什麼要讓她這樣痛嘛……」

小三、小四、小五都在大廳里焦急地等待。比起雲飛來,他們鎮定多了。

雨鵑大腹便便,匆匆地跑出來。喊:「阿超!你趕快再去多燒一點熱水!」

「是!」阿超急忙應着。

雲飛臉色慘變,抓住雨鵑問:「她怎樣了,情況不好?是不是……」他轉身就往裏面沖,「我要去陪着她!我要去陪着她……」

雨鵑用力拉住他。

「你不要緊張!一切都很順利,雨鳳不要你進去,你就在外面等著,你進去了,雨鳳還要擔心你,她會更痛的……」

雨鵑話沒說完,又傳來一聲雨鳳的痛喊聲:「哎喲……哎啊……好痛……齊媽……」

雲飛心驚膽戰,急得快發瘋了,丟下雨鵑往裏面衝去。他跌跌撞撞地奔進房裏,嘴裏急切地喊著:「雨鳳,雨鳳,我真該死……你原諒我……」

齊媽跳起身子,把他拚命往外推。

「快出去!快出去!這是產房,你男人家不要進來……」

雨鵑也跑過來拉雲飛,生氣地說:「你氣死我了!雨鳳都沒有你麻煩……我們照顧雨鳳都來不及了,還要照顧你……」

就在拉拉扯扯中,一聲響亮的兒啼傳來。產婆喜悅地大叫:「是個男孩子!一個胖小子!」

齊媽眉開眼笑,忙對雲飛說:「生了,生了!恭喜恭喜!」

雲飛再也顧不得避諱,衝到雨鳳身邊,俯頭去看她,着急地喊:「雨鳳,你好嗎?你怎樣?你怎樣?」

雨鳳對他展開一個燦爛的笑:「好得不得了!我生了一個孩子,好有成就感啊!」

雲飛低頭,用唇吻着她汗濕的額頭,驚魂未定地說:「我嚇得魂飛魄散了,我再也不要你受這種苦!一個孩子就夠了!」

「胡說八道!我還要生,我要讓寄傲山莊里充滿孩子的笑聲!」雨鳳笑着說,伸手握住他的手,「你說的,『生命就是愛』!我們的愛,多多益善!」

這時,齊媽抱着已經清洗乾淨,包裹着的嬰兒上前。

「來!讓爹和娘看看!」

雨鳳坐起,抱着孩子,雲飛坐在他身邊,用一種嶄新的、感動的眼光,凝視着那張小臉蛋。雨鳳幾乎是崇拜地讚歎著:「天啊!他好漂亮啊!」

門口,擠來擠去的小三、小四、小五一擁而入。

大家擠在床邊,看新生的嬰兒。

「哇,他好小啊!下巴像我!」小三說。

「臉龐像我!」小五說。

「你們別臭美了,人家說外甥多似舅,像我!」小四說。

大家嘻嘻哈哈,圍着嬰兒,讚嘆不已。

後來,雲飛在他的著作中這樣寫着:

原來,「生」的喜悅,是這麼強烈而美好!怪不得這個世界,生生不息!

是的,生生不息。這個孩子才滿月,雨鵑生了小阿超。寄傲山莊里更加熱鬧了。真是笑聲歌聲兒啼聲此起彼落、無止無休。

這天黃昏,彩霞滿天。

寄傲山莊在落日餘暉下,冒着裊裊炊煙。

這時,一個蒼老而傴僂、腳步蹣跚的老人走到山莊前,就獃獃地站住了,痴痴地看着山莊內的窗子。這老人不是別人,正是祖望。

笑聲,歌聲,嬰兒嬉笑聲……不斷傳出來,祖望傾聽着,渴望地對窗子裏看去,但見人影穿梭,笑語喧嘩,他受不了這種誘惑,舉手想敲門。但是手到門邊,不由得想起自己曾經對雨鳳說過的話:「你教唆雲飛脫離家庭,改名換姓,不認自己的親生父親,再策劃一個不倫不類的婚禮,準備招搖過市,滿足你的虛榮,破壞雲飛的孝心和名譽,這是一個有教養、有情操的女子會做的事、應該做的事嗎?」

他失去了敲門的勇氣,手無力地垂了下來,就站在那兒,默默地看着,聽着。

雲飛和阿超正帶着羊群回家。小四拿着鞭子跑來跑去地幫忙,小五跟着阿超,手裏拿着鞭子,吆喝着、揮打着,嘴裏高聲唱着牧羊曲:

小羊兒喲,快回家喲,紅太陽喲,已西落!紅太陽喲,照在你身上,好像一條金河!我手拿着,一條神鞭,好像是女王!輕輕打在,你的身上,叫你輕輕歌唱……

祖望聽到歌聲回頭一看,見到雲飛和阿超歸來,有些狼狽,想要藏住自己。

阿超眼尖,一眼看到了,大叫着:「慕白!慕白!你爹來了!」

雲飛看到祖望,大為震動,慌忙奔上前去。

「爹!你什麼時候來的?怎麼不敲門呢?」就揚著聲音急喊,「雨鳳!雨鳳!我爹來了!」

寄傲山莊的大門嘩啦一聲打開了。雨鳳抱着嬰兒,立即跑出門來。

小三、齊媽、雨鵑也跟着跑出來。雨鵑懷裏也抱着小阿超。

祖望看見大家都出來了,更加狼狽了,拚命想掩藏自己的渴盼,卻掩藏不住。

「我……我……」他顫抖地開了口。

雨鳳急喊:「小三!趕快去絞一把熱毛巾來!」

齊媽跟着喊:「再倒杯熱茶來!」

雨鳳凝視祖望,溫柔地說:「別站在這兒吹風,趕快進來坐!」

祖望看着她懷裏的嬰兒,眼睛裏漲滿了淚水。他往後退了一步,遲疑地說:「我不進去了,我只是過來……看看!」

雲飛看着父親,看到他鬢髮皆白、神情憔悴,心裏一痛,問:「爹,你怎麼來的?怎麼沒看到馬車?」

祖望接觸到雲飛的眼光,再也無法掩飾了,蒼涼地說:「品慧受不了家裏的冷清,已經搬回娘家去了。家裏一個人都沒有了,我好……寂寞。我想出來散散步,走着走着,就走到這兒來了……」

「二十里路,你是走過來的嗎?馬車沒來嗎?你來多久了?」雲飛大驚。

「來了好一會兒,不知道你們是不是歡迎我。」

雲飛激動地喊:「爹,我不是早就跟你說了嗎?寄傲山莊永遠為你開着大門呀!」

祖望看着雨鳳,遲疑地說:「可是……可是……」

雨鳳了解了,抱着孩子走過去。

祖望抬頭看着她,毫無把握地說:「雨鳳,我……以前對你有好多誤會,說過許多不該說的話,你……會不會原諒一個昏庸的老人呢?」

雨鳳的眼淚,奪眶而出。她誠心誠意地說:「爹……我等了好久,可以喊你一聲『爹』!這是你的孫子!」就對孩子說,「叫爺爺!叫爺爺!」

祖望感動得一塌糊塗,淚眼模糊,伸手握住孩子的小手,哽咽問雨鳳:「他叫什麼名字?」

「他叫蘇……」雨鳳猶豫了一下,就坦然地更正說,「他叫展天華。天是天虹的天,華是映華的華……」又充滿感情地加了一句,「展,就是您那個展!」

雲飛好震動,心裏熱烘烘的,不禁目不轉睛深深地看着雨鳳。這是第一次,雨鳳承認了那個「展」字。

祖望也好震動,心裏也是熱烘烘的,也深深地看雨鳳。

所有的人全部激動着,看着祖望、雲飛、雨鳳和嬰兒。

祖望眼淚一掉,伸手去抱孩子。雨鳳立刻把孩子放進他的懷中,他一接觸到那柔柔嫩嫩、軟軟乎乎的嬰兒,整個人都悸動起來。他緊緊地抱着孩子,如獲至寶。

羊群咩咩地叫着,小四、小五、阿超忙着把羊群趕進羊欄。

雨鵑就歡聲地喊:「連小羊兒都回家了!大家趕快進來吧!」

雲飛扶著祖望:「爹!進去吧!這兒,是你的『家』呀!」

「對!」雨鳳扶著祖望另一邊,「我們快回家吧!」

祖望的熱淚滴滴答答落在嬰兒的襁褓里。

於是,在落日下,在彩霞中,在炊煙里,一群人簇擁著祖望進門去。

後來,在雲飛的著作中,他寫了這樣兩句話:

蒼天有淚,因為蒼天,也有無奈。

人間有情,所以人間,會有天堂。

——全書完——

一九九七年十月十四日完稿於台北可園

一九九七年十一月五日修正於台北可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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蒼天有淚(全二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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