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州的西湖

福州的西湖

福州的西湖天氣熱了之後,真是熱得不可耐,而又不至於熱死的時候,我們老會有那一種失神狀態出現,就是嗒焉我喪吾的狀態。茫茫然,渾渾然,知覺是有的,感覺卻遲鈍一點;看周圍的事物風景,只融成一個很模糊的輪廓,對極熟悉的環境,也會發生奇異的生疏感,彷彿似置身在外國,又彷彿是回到了幼小的時期,總之,是一種半麻木的入夢的狀態。

與此相反,於烈日行天的中午,你若突然走進一處陰涼的樹林;或如燒似煮地熱了一天,忽兒向晚起微風,吹盡了空中的熱氣,使你得在月明星淡的天蓋下靜躺着細看天河;當這些樣的時候,我們也會起一種如夢似的失神狀態,彷彿是從惡夢裏剛蘇醒轉來的樣子,既不願意動彈,也不能夠把注意力集中,陶然泰然,本不知道有我,更不知道有我以外的一切糾紛。

這兩種情懷,前一種分明有不快的下意識潛伏在心頭,而後一種當然是涅槃的境地。在福州,一交首夏,直到白露為止,差不多每日都可以使你體味到這兩種至味。

因為福州地處東海之濱,所以夏天的太陽出來得特別的早;可是陽光一普照,空氣,地殼,山川草木,就得蒸吐熱氣。故而自上午八九點鐘起,到下午五時前後止,熱度,大約總在八十六七至九十二度的中間。依這一度數看來,福州原也並不比別處特別的熱,但是一年到頭——十二個月中間,差不多有四五個月,天天都是如此,因而新自外地來的人,總覺得福州這地方比別處卻熱得不同。在福州熱的時間雖則長一點,白天在太陽底下走路的苦楚,雖則覺得難熬一點,但福州的夏夜,實在是富有着異趣,實在真夠使人留戀。我假使要模仿《舊約》諸先知的筆調,寫起牧歌式的福州夏夜記事來,那開始就得這麼的說:

——太陽平西了,海上起了微風。天上的群星放了光,地上的亞當夏娃的子女,成群,結隊,都走向西去,同伊色列人的出埃及一樣?

為什麼一到晚上,福州的住民大家要走向西去呢?就因為在福州的城西,也有一個西湖,是浮瓜沉李,夏夜乘涼的唯一的好地方。

沒有到福州之先,我並不知道福州也有一個西湖。雖則說「天下西湖三十六」,但我們所習知的,總只是與蘇東坡有關的幾個,河南潁上,廣東惠州,與浙江杭州。到了福州之後,住上了年余,閑來無事,到各處去走走,覺得西湖在福州的重要,卻也不減似杭州,尤其是在夏天。讓我們先來查一查這福州西湖的歷史(當然是抄的舊籍),乾隆徐景熹修的《福州府志》裏說:西湖在候官縣西三里。《三山志》:蓄水成湖,可蔭民田。《閩都記》:周回二十里,引西北諸山溪水注於湖,與海通潮汐,所溉田不可勝計。《閩書》:西湖,晉太守嚴高所鑿,蓄泄澤民田,周圍十數里;王審知時大之,至四十餘里。

自從晉后,這西湖屢塞屢浚,時大時小;最後到了民國,許世英氏在這裏做省長的時候,還大大地疏浚了一次,並且還編了一部十二大冊的《西湖志》。到得現在,時勢變了,東北角城牆拆去,建設廳正在做植樹,修堤,築環湖馬路的工作。千餘年來西湖的歷史,不過如此;但史上西湖的黃金時代,卻有先後的兩期。其一,是王審知王閩以後的時期。閩王宮殿,就築在現在的布使埕威武軍門以內;閩王時,朝西築甬道,可以直達西湖,在湖上並且更築起了一座水晶的宮殿,居民道上,往往可以聽見地下的弦索之音。

閩王後代,不知前王創業的艱難,驕奢淫佚,享盡了人間的艷福;宮婢陳金鳳的父子聚麀,湖亭水嬉,高唱棹歌,當然是在這西湖的圈裏,這當是西湖的第一個黃金時代。

其次,是宋朝天下太平,風流太守,像曹穎區,程師孟,蔡君謨等管領的時代。詩酒流連,群賢畢至,當時的西湖雖小,而流傳的韻事卻很多!現在市場上流行的那部民國初年修的《西湖志》裏,所記的遺聞軼事,歌賦詩詞,亦以這一代的為多,稱它為西湖第二期的黃金時代,大約總也不至大錯。

其後由元歷明,以及清朝的一代,雖然也有許多詩人的傳說在西湖;但窮儒的點綴,當然只是修幾間茅亭,築一些墳墓而已,象帝王家,太守府那般的豪舉,當然是沒有的。

這些都是西湖的家譜,只能供好尋故事的人物參考,現在卻不得不說一說西湖的面貌,以盡我介紹這海濱西子之勞;萬一這僻處在一方的靜女,能多得到幾位遙思渴慕的有情人,則我一枝禿筆的功德也可以說是不少。

杭州的西湖,若是一個理想中的粉本,那麼可以說頤和園得了她的緊湊,而福州的西湖,獨得了她的疏散。各有點相象,各有各的好處,而各在當地的環境裏,卻又很位置的得當。

總之,是一湖湖水,處在城西。水中間有一堆小山,山旁邊有幾條堤,幾條橋,與許多樓閣與亭台。遠一點,是附廓的鄉村;再遠一點,是四周的山,連續不斷的山。並且福州的西湖之與閩江,也卻有杭州的西湖與錢塘江那麼的關係,所以要說象,正是再象也沒有。

1937年,郁達夫(中)與福州文化界抗敵後援會同事合影

1937年,郁達夫與王映霞在福州

但是杭州湖上的山,高低遠近,相差不多;由俗眼看來,雖很悅目,一經久視,終覺變化太少,奇趣毫無。而福州的西湖近側,要說低崗淺阜,有城內的屏山(北)與烏石山(南),城外的大夢山祭酒山(西)。似斷若連,似連實斷。遠處東望鼓山連峰,自蓮花山一路東馳,直到海雲生處。有時候夕陽西照,有時候明月東升,這一排東頭的青嶂,真若在掌股之間;山上的樹木危岩,以及樹林里的禪房僧舍,都看得清清楚楚;與西湖的距離,並不迫近眉睫,可也不遠在千里,正同古人之所說,如硬紙寫黃庭,恰到好處的樣子。

福州的西湖,因為面積小,所以十景八景的名目,沒有杭州那麼的有名。並且時過景遷,如大夢松濤的一景,簡直已經尋不出——個小浪來了,其它的也就可想而知。但是開化寺前的茶店,開化寺后,從前大約是宛在堂的舊址的那——塊小阜,卻仍是看晚霞與旭日的好地方。西面一堤,過環橋,就可以走上澄瀾堂去,繞一個圈子,可以直繞到北岸的窯角諸娘的家裏,這些地方,總仍舊是千餘年前的西湖的舊景。並且立在環橋上面,北望諸山腰裏的人家,南瞻烏石山頭的大石,俯聽聽橋洞下男男女女的行舟,清風不斷,水波也時常散作鱗文,以地點來講,這橋上當是西湖最好的立腳地。橋頭東西,是許世英氏於「五四」那一年立「擊楫」碑的地方,此時此景,恰也正配。

福州西湖的遊船,有一種象大明湖的方舟,有一種象平常的舢板,設備倒也相當的富麗,但終因為湖面太小了一點,使人鼓不起擊楫的勇氣;又因為湖水不清,碼頭太少,四岸沒有可以上去遊玩的別墅與叢林,所以船家與坐船的人,並沒有杭州那麼的多。可是年年端午,西湖的里裏外外,上上下下,總是人多如鯽,擠得來寸步難移;這時候這些船家,便也可以借吊屈原之名而揚眉吐氣,一隻船的租金,竟有上二三元一日的;八月半的晚上,當然也是一樣。

對於福州的西湖,我初來時覺得她太渺小,現在習熟了,卻又覺她的楚楚可憐。在《西湖志》的附錄里,曾載有一位湖上的少女,被人買去作妾;後來隨那位武弁到了北京,因不容於大婦,發配廝養卒以終。少女多才,賦詩若干絕以自哀,所謂「為問生身親父母,賣兒還剩幾多錢?」以及「嫁得傖父雙腳健,報人夫婿早登科」等名句,就是這一位福州馮小青之所作。詩的全部,記得《隨園詩話》,和《兩般秋雨庵隨筆》裏都抄登著在。她,這一位可憐的少女,我覺得就是福州西湖的化身;反過來說,或者把西湖當作她的象徵,也未始不可。

原載一九三八年七月《宇宙風》第七十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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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達夫談旅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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