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將

麻將

麻將

麻將是老朋友們聚會的主要節目。某個節日到了,朋友一個又一個電話打來,要我去聚一聚,說好久沒有看見了,說誰誰誰回來了,誰誰誰也回來了,大家一定要聚,不來的罰款。我當然只能推掉一些雜事,應約去奔赴友誼。我沒有料到,房門一開,嘩嘩麻將聲迸涌而出撲面而來,幾乎是拳打腳踢,撲得我倒退兩步。圍在幾張麻將桌旁的人都目光直勾勾地緊盯桌面,沒人看我一眼。我有點茫然,獨自在一大堆堵在門前的鞋子裏尋找拖鞋,好容易翻找到最後一雙,粉紅色,女式的,有點潮潤和氣味,將就著穿上——很多家庭都有這種讓客人換鞋入內的習慣。

總算有人看見我了。給我一再打電話的周家瑞沒有離座,在人群中伸長脖子,探出了腦袋。「坐吧坐吧,茶在那裏,香煙自己拿,就在茶几上。呵?」

算是盡了主人的情意。

還有人也許看到了我的寂寞,「來來來,不會玩牌就啄鳥,好好學習么,大家培養你么!」啄鳥是指旁觀者自由押注的方式,我後來才知道。

我啄啄鳥,啄得不錯,居然贏了點錢,但仍然沒有啄出太多的興味,只好去陽台上加入三個女人的談話。她們也不會麻將,互相修著指甲,互相鉗夾眉毛,讓我長了不少見識,但有點誤入婦科診室的感覺。

聚會就這樣過去,一次又一次的聚會就這樣過去,充滿著麻將的嘩嘩聲和突然炸開來的喧鬧,是和牌的歡呼或者是對偷牌者的揭露,還有對麻將戰術氣呼呼的總結和爭辯,直到大家疲乏地罷手,重新在門前一大堆鞋子裏尋找自己的一雙,找得擁擠而忙亂,屁股撞了屁股,或是腦袋碰了腦袋。大家碰得很高興,也很滿意。聚會不就是這樣么?

是的,你還要怎樣?如果沒有這幾桌麻將,真不知道該拿聚會怎麼辦了。該說的事情都已經說過,不能說的事情就不說,麻將恰到好處地填補了時間空白。經過二十多年的回城生活以後,插友們越來越活得不一樣。哪怕都是當工人的,有的廠子火了,有的廠子垮了;都是當教師的,有的職稱升了,有的下崗走人了;同是當母親的,有的兒子出國留學了,有的兒子犯罪入獄了。還能不能有共同的話題?操心社會和操心他人已不合時宜,那麼還能不能有談得攏的看法和情緒?如果不想爭吵,如果不想在熟人面前沒面子,如果更不想翻騰那些說了也白說的廢話,當然就只能搓一把麻將了。你不能不承認,麻將是無話可說之時的說話,是生存日益分割化、散碎化、原子化以後的交流替代,是喧嘩的沉默,是聚集的疏遠,當然也是閑暇時的忙碌。麻將是新的公共粘合劑,使我們在形式上一次次親親熱熱地歡聚一堂。

我討厭麻將也尊重麻將,是因為麻將使我有機會見到熟悉的面孔,這樣的機會並不太多,正在一次次減少。人皆有限。人總是要結束的。一個將要成為白骨的人正在摸牌,一個將要成為腐泥的人正在出牌,一個將要成為化石的人正在點火抽煙,而電視屏幕里一個將要成為青煙紫霧的人正在介紹旅遊節目並且哈哈大笑……這些人生時各別,若干年後將在死亡線的那一邊雷同;或者說這些人生時聚首,若干年後將在死亡線的那一邊各自東西你我相忘。

生活是一個化妝舞會,我們在舞會上彼此陌生;生活是一條船,我們在船上命運與共同舟相濟。生活是一條船上的化妝舞會,我們在親密的陌生中聽到時光之冰在一塊塊嘎啦啦崩塌:終點正在逼近。

有一次,一個「知青酒樓」籌建,達雄以裝修顧問身份在那裏忙了幾天,指導工匠們到處掛上草鞋、斗笠、蓑衣以及紅袖章,門口設置了龍骨水車和犁耙,還辟出一塊留名牌,讓混得不錯的一些人在那裏插上名片,壯一壯知青的聲威。開業的這一天,酒樓里照例擺了十幾桌麻將。家瑞在一個包廂里被老木贏慘了,說什麼也不玩了,三缺一,大家的目光便投向剛來的大川。大川與老木一直不和,手插在褲兜里不願上桌,被旁人一再拉扯相勸,實在沒辦法,勉勉強強入座。多年之後他們總算坐到了一起,讓我們暗暗驚奇也暗暗高興。

不知什麼時候,發生了地震一般,大川猛地把整個桌面朝老木掀過去,麻將四下里亂飛,讓在場人嚇了一大跳。原來大川剛才想收回一塊牌,被老木順口搶白了一句。事後據人們回憶,是說落地生根一類,是押房子賣老婆也得有牌德一類。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大川最近剛好手頭緊,把房子抵押出去了,以為對方是出言不遜,忍不住反唇相譏:「有老婆賣也不容易,怕只怕落下什麼絕症呵。」

「什麼意思?」老木臉色一沉。

「誰覺得是什麼意思,就是什麼意思。」

「怕輸錢就不要來搓牌。」

「我是怕輸呵,一屋的假字畫,幾塊套牢了的地,哪裏輸得起?」

老木明白話里的意思,把手中麻將往桌上一砸,酒氣衝天地一聲呸,起身就要走。有顆麻將濺到了大川的臉上。大川不是吃素的,來了個整個桌子底朝天。一片混亂之中,他們破口大罵,旁人還未聽清楚罵了些什麼,還未定下神來,一個果盤已經蓋在大川臉上,紅汁黃水五彩繽紛;一個空啤酒瓶立刻向老木的額頭飛過去,在牆上砸出叭的一聲巨響,鮮血立刻在老木臉上湧現。打死人了,要打死人了!你們瘋了么?屋裏爆開了各種尖叫。人們在混亂中也挨了些不明不白的撞擊,好容易才把兩頭咆哮的獅子隔開,把他們按回各自的椅子上,大家都呼呼地出粗氣。有人揉着腰,在收拾地上的碎酒瓶、麻將牌以及西瓜泥。

吳達雄轟走了擠進門來的好事者,將門狠狠關上,生氣地說:「大川,不是我說你,相逢一笑泯恩仇么。憑良心說,老木今天沒怎麼樣,對你也沒有成見。事情早就過去了。前幾天喝酒,他還說起你們兩個那時候一起守野豬的事,一起半夜裏游泳的事,連我聽了都感動……」

老木一手捂住額頭上的毛巾,沖着達雄大喊:「他剛才說老子黑。老子下過他的葯?做過他的手腳?老子害過好多人但還真不想害他。前一段王麻子說要找個人當校長,我還說只有他是最合適的人選,電子腦殼,高才生,不像我們這些下三爛……」

說得突然有點哽塞,說不下去了。

大川聽清這些話了,聲音也開始異樣,同樣沖着吳達雄申辯:「我怎麼了?我有什麼對不起他?當初敲白鐵桶到底是我吞了他的錢還是他吞了我的錢?那年當反革命,是我,把他的事情攬過來了吧?是我,說留下一個算一個吧?專案組相信了我的話,把他開脫了。我當時高興,真的高興,覺得終於可以為朋友……」

他咬咬嘴唇,轉過臉去。

老木眼裏冒出淚珠,「老子沒見過這樣無情無義的鱉,這樣翻臉不認人的鱉。那年回城,我想他總會來送我一下吧,我準備了好多話。天下雨,汽車過了一班又一班,我還在站上等,一直等到天黑。我想吵架歸吵架,他終歸會要來的吧?魯少爺都看見的,我一直站到天黑……」

他抹了一把鼻涕,「我一個人站在雨里哇……哇……我哪裏是個人?我是個牛騎馬踩的大傻鱉哇!」抽泣突然變成了嚎啕。

「你不要說了,不要說了。」達雄把他摟在懷裏。

形勢對大川有點不利。他漲紅一張臉,「好吧,我無情無義,我翻臉不認人,我是沒有去送你。但你肺炎發燒四十幾度的時候,是哪個背你走了十多里路?是哪個同汽車司機打架,一定要把你送到縣裏去?是哪個去飯店裏為你討……」他激動得一張臉突然歪曲了,吐出癟癟的字,「……討那碗面?」

「我記得是你,我是想報答你呵,祖宗!我下決心要記這一筆恩,做牛做馬也要還你這筆情。祖宗!我這就給你下跪,給你當孫子。」老木甩開達雄,矮了下去,沖着大川嘣嘣連砸幾個響頭,再次嚇了大家一跳。

「你還要我磕多少?還要磕多少才夠?」他又撅著屁股朝地上砸出響聲,額頭上的血跡沾到了地上,「我還要給你姐姐磕頭。祖宗!在北京的時候,她給過我糧票,給我買過火車票……」

「我還要給你老娘磕頭。我沒有給她老人家送葬,我對不起她。她老人家給我補過衣服,織過毛衣,擦過煤油燈罩,我是想去給她老人家送葬的但我沒有去哇……我是想磕頭只是沒地方磕哇……哇……」

老木跪在地上,哭成了一個淚人。幾個女人抽泣著放出哀聲,連大川也突然捂著臉埋下頭去,沒有發出聲音,只有背脊劇烈地抽動,不知強忍什麼辛酸事。

誰也沒有想到事情會這樣。

聽吧戰鬥號角發出警報

穿上軍裝拿起武器

共青團員們集合起來

踏上征程萬眾一心保衛國家

我們告別了親愛的媽媽,

……

大川抹抹眼,撞開門,大步衝出去了。隨着門開,大堂里的音樂一涌而入撲面而來。球形彩燈在那裏翻卷,播下七色光斑滿地飛馳。銅號、沙錘以及架子鼓在那裏轟擊神經,一支老歌變成了流行舞曲,男女舞伴一對對在那裏踏着紅色的快四節拍,整齊地起伏頓挫和一同旋進。酒店老闆贊助的這次春節知青大聚會進入了轟轟烈烈的高潮。那裏沒有人注意這個包廂。

小青大聲說:「你們哭什麼呢?真是,不是來玩的么?哪來這麼多貓尿?好了好了,都來玩吧。麻將在哪裏?麻將……」話剛落音,自己又忍不住捂住臉再一次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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