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春天氣(節選)

小春天氣(節選)

小春天氣(節選)

……

現在我們在這裏所享有的,是一年中間最好不過的十月。江北江南,正是小春的時候。況且世界又是大同,東洋車、牛車、馬車上,一閃一閃在微風裏飄蕩的,都是些除五色旗外的世界各國的旗子。天色蒼蒼,又高又遠,不但我們大家酣歌笑舞的聲音,達不到天聽,就是我們的哀號狂泣,也和耶和華的耳朵,隔着蓬山幾千萬疊。生逢這樣的太平盛世,依理我也應該向長安的落日,遙進一杯祝頌南山的壽酒,但不曉怎麼的,我自昨天以來,明鏡似的心裏,又忽而起了一層翳障。

仰起頭來看看青天,空氣澄清得怖人;各處散射在那裏的陽光,又好像要對我說一句什麼可怕的話,但是因為愛我憐我的緣故,不敢馬上說出來的樣子。腳底下鋪着掃不盡的落葉,忽而索落索落地響了一聲,待我低下頭來向發出聲音來的地方望去,又看不出什麼動靜來了,這大約是我們庭后的那一棵大槐樹,又擺脫了一葉負擔了吧。正是午前十點鐘的光景,家裏的人,都出去了,我因為孤伶仃一個人在屋裏坐不住,所以才踱到院子裏來的,然而在院子裏站了一忽,也覺得沒有什麼意思,昨晚來的那一點小小的憂鬱,仍復籠罩在我的心上。

當半年前,每天只是憂鬱的連續的時候,倒反而有一種餘裕來享樂這一種憂鬱,現在連快樂也享受不了的我的脆弱的身心,忽而沾染了這一層雖則是很淡很淡,但也好像是很深的隱憂,只覺得坐立都是不安。沒有方法,我就把香煙連續地吸了好幾枝。

是神明的攝理呢?還是我的星命的佳會?正在這無可奈何的時候,門鈴兒響了。小朋友G君,背了水彩畫具架進來說:

「達夫,我想去郊外寫生,你也同我去郊外走走吧!」

G君年紀不滿二十,是一位很活潑的青年畫家,因為我也很喜歡看畫,所以他老上我這裏來和我講些關於作畫的事情。據他說:「今天天氣太好,坐在家裏,太對大自然不起,還是出去走走的好。」我換了衣服,一邊和他走出門來,一邊告訴門房「中飯不來吃,叫大家不要等我」的時候,心裏所感得的喜悅,怎麼也形容不出來。

本來是沒有一定目的地的我們,到了路上,自然而然地走向西去,出了平則門。陽光不問城內城外,一例地很豐富地灑在那裏。城門附近的小攤兒上,在那裏攤開花生來的小販,大約是因為他穿着的那件寬大的夾襖的原因吧,覺得也反映着一味秋氣。茶館里的茶客,和路上來往的行人,在這樣和煦的太陽光里,面上總脫不了一副貧陋的顏色;我看看這些人的樣子,心裏又有點不舒服起來了,所以就叫G君避開城外的大街沿城折往北去。

夏天常來的這城下長堤上,今天來往的大車特別地少。道旁的楊柳,顏色也變了,影子也疏了。城河裏的淺水,依舊映着晴空,反射著日光,實際上和夏天並沒有什麼區別,但我覺得總有一種寂寥的感覺,浮在水面。抬頭看看對岸,遠近一排半凋的林木,縱橫交錯地列在空中。大地的顏色,也不似夏日的蘢蔥,地上的淺草都已枯盡,帶起淺黃色來了。法國教堂的屋頂,也好像失了勢力似的,在半凋的樹林中孤立在那裏。與夏天一樣的,只有一排西山連亘的峰巒。大約是今天空氣格外澄鮮的緣故吧,這排明褐色的屏障,覺得是近得多了,的確比平時近得多了。此外瀰漫在空際的,只有明藍澄潔的空氣,悠久廣大的天空和飽滿的陽光,和暖的陽光,隔岸堤上,忽而走出了兩個著灰色制服的兵來。他們拖了兩個斜短的影子,默默地在向南的行走。我見了他們想起了前幾天平則門外的搶劫的事情,所以就對G君說:

「我看這裏太遼闊,取不下景來,我們還是進城去吧!上小館子去吃了午飯再說。」

G君踏來踏去地看了一會,對我笑着說:

「近來不曉怎麼的,有一種莫名其妙的神秘的靈感,常常閃現在我的腦里。今天是不成了,沒有帶顏料和油畫的傢伙來。」

他說着用手向遠處教堂一指,同時又接着說:

「幾時我想畫畫教堂里的宗教畫看。」

「那好得很啊!」

貓貓虎虎地這樣回答了一句,我就轉換方向,慢慢地走回到城裏來了。落後了幾步,他也背着畫具,慢慢地跟我走來。

喝了兩斤黃酒,吃得滿滿的一腹。我和G君坐在洋車上,被拉往陶然亭去的時候,太陽已經打斜了。本來是有點醉意,又被午後的陽光一烘,我坐在車上,眼睛覺得漸漸地朦朧起來。洋車走盡了粉房琉璃街,過了幾處高低不平的新開地,交入南下窪曠野的時候,我向右邊一望,只見幾列鱗鱗的屋瓦,半隱半現地在西邊一帶的疏林里跳躍。天色依舊是蒼蒼無底,曠野里的雜糧,也已割盡,四面望去,只是洪水似的午後的陽光,和遠遠躺在陽光里的矮小的壇殿城池。我張了一張睡眼,向周圍望了一圈,忽笑向G君說:

「『秋氣滿天地,胡為君遠行』,這兩句唐詩真有意思,要是今天是你去法國的日子,我在這裏餞你的行,那麼再比這兩句詩適當的句子怕是沒有了,哈哈……」

只喝了半小杯酒,臉上已漲得潮紅的G君也笑着對我說:

「唐詩不是這樣的兩句,你記錯了吧!」

兩人在車上笑說着,洋車已經走入了陶然亭近邊的蘆花叢里,一片灰白的毫芒,無風也自己在那裏作浪。西邊天際有幾點青山隱隱,好像在那裏笑着對我們點頭。下車的時候,我覺得支持不住了,就對G君說:

「我想上陶然亭去睡一覺,你在這裏畫吧!現在總不過兩點多鐘,我睡醒了再來找你。」

陶然亭的聽差的來搖我醒來的時候,西窗上已經射滿了紅色的殘陽。我洗了手臉,喝了二碗清茶,從東面的台階上下來,看見陶然亭的黑影,已經越過了東邊的道路,遮滿了一大塊道路東面的蘆花水地。往北走去,只見前後左右,儘是茫茫一片的白色蘆花。西北抱冰堂一角,擴張著陰影,西側面的高處,滿掛了夕陽最後的餘光,在那裏催促農民的息作。穿過了香冢鸚鵡冢的土堆的東面,在一條淺水和墓地的中間,我遠遠認出了G君的側面朝著斜陽的影子。從蘆花鋪滿的野路上將走近G君背後的時候,我忽而氣也吐不出來,向西地瞪目呆住了。這樣偉大的,這樣迷人的落日的遠景,我卻從來沒有看見過。太陽離山,大約不過盈尺的光景,點點的遙山,淡得比春初的嫩草,還要虛無縹緲。監獄里的一架高亭,突出在許多有諧調的樹林的枝幹高頭。蘆根的淺水,滿浮着蘆花的絨穗,也不像積絨,也不像銀河。蘆萍開處,忽映出一道細狹而金赤的陽光,高沖牛斗。同是在這反光里飛墮的幾簇蘆絨,半邊是紅,半邊是白。我向西呆看了幾分鐘,又回頭向東北三面環眺了幾分鐘,忽而把什麼都忘掉了,連我自家的身體都忘掉了。

上前走了幾步,在灰暗中我看見G君的兩手,正在忙動。我叫了一聲,G君頭也不朝轉來,很急促地對我說:

「你來,你來,來看我的傑作!」

我走近前去一看,他畫架上,懸在那裏,正在上色的,並不是夕陽,也不是蘆花,畫的中間,向右斜曲的,卻是一條顏色很沉滯的大道。道旁是一處陰森的墓地,墓地的背後,有許多灰黑凋殘的古木橫叉在空間。枯木林中,半彎下弦的殘月,剛升起來,冰冷的月光,模糊隱約地照出了一隻停在墓地樹枝上的貓頭鷹的半身。顏色雖則還沒有上全,然而一道逼人的冷氣,卻從這幅未完的畫面直向觀者的臉上噴來。我蹙緊了眉峰,對這畫面靜看了幾分鐘,抬起頭來正想說話的時候,覺得太陽已經完全下山了,四面的薄暮的光景也比一刻前促迫了。尤其是使我驚恐的,是我抬起頭來的時候,在我們的西北的墓地里,也有一個很淡很淡的黑影,動了一動。我默默地停了一會,驚心定后,再朝轉頭來看東邊天上的時候,卻見了一痕初五六的新月,懸掛在空中。又停了一會,把驚恐之心,按捺了下去,我才慢慢地對G君說:

「這張小畫,的確是你的傑作,未完的傑作。太晚了,快快起來,我們走吧!我覺得冷得很。」我話沒有講完,又對他那張畫看了一眼,打了一個冷痙,忽而覺得毛髮都竦豎了起來;同時自昨天來在我胸中盤踞著的那種莫名其妙的憂鬱,又籠罩上我的心來了。

G君含了滿足的微笑,盡在那裏閉了一隻眼睛——這是他的脾氣——細看他那未完的傑作。我催了他好幾次,他才起來收拾畫具。我們二人慢慢地走回家來的時候,他也好像倦了,不願意講話,我也為那種憂鬱所侵襲,不想開口。兩人默默地走到燈火熒熒的民房很多的地方,G君方開口問說:

「這一張畫的題目,我想叫它『殘秋的日暮』,你說好不好?」

「畫上的表現,豈不是半夜的景象么?何以叫日暮呢?」

他聽了我這句話,又含了神秘的微笑說:

「這就是今天早晨我和你談的神秘的靈感喲!我畫的畫,老喜歡依畫畫時候的情感節季來命題,畫面和畫題合不合,我是不管的。」

「那麼,『殘秋的日暮』也覺得太衰颯了,況且現在已經入了十月,十月小陽春,哪裏是什麼殘秋呢?」

「那麼我這張畫就叫作『小春』吧!」

這時候我們已經走進了一條熱鬧的橫街,兩人各雇著洋車,分手回來的時候,上弦的新月,也已起來得很高了。我一個人搖來搖去地被拉回家來,路上經過了許多無人來往的烏黑的僻巷。僻巷的空地道上,縱橫倒在那裏的,只是些房屋和電桿的黑影。從燈火輝煌的大街,忽而轉入這樣僻靜的地方的時候,誰也會發生一種奇怪的感覺出來,我在這初月微明的天蓋下,蒼茫四顧,也忽而好像是遇見了什麼似的,心裏的那一種莫名其妙的憂鬱,更深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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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非若春日薔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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