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相(二)

真相(二)

一瞬間,車內鴉雀無聲,就連那燭火也像是忽然黯淡了不少,使得車內靜謐的氛圍更顯詭異。

沈惟敬則是臉色微微一變,顯然對唐衛軒這突如其來、而又一針見血的問題,吃了一驚,面容間顯露出一絲異樣,但又旋即恢復如初,故作鎮定。

看樣子,唐衛軒目光中的懷疑與警惕,並非是將其方才所言視作危言聳聽,而是聽罷這番從未知曉、卻似有道理的海外白銀之說后,反而對於沈惟敬的真正身份,逐漸充滿了疑問。

若真是照傳言所說,其不過是浙江嘉興的市井無賴而已。可方才之所言,又怎可能出自一介市井無賴之口?此情此景之下,關於其不過是一市井之徒的說法,實在令唐衛軒難以信服。若真是區區一市井之徒,又怎會知道如此多的海外之事,又將這「銀貴谷賤」背後白銀流動的外因,看得如此入木三分、鞭辟入裏?

想到此,唐衛軒像是欲將其底細一眼看穿般,直視着對方的雙眼,再一次低聲質問道:

「沈大人,你,到底是什麼人?」

「哈哈哈哈,沈某究竟是什麼人......?」沈惟敬忽然捋了捋鬍子,像是在認真地思考着唐衛軒的這個問題,「且容我一猜,這日後的史書上,大概還是會將沈某稱為『市井無賴』吧。哈哈......可惜,瞞得過世人,方才一言,卻還是被你看出了端倪。」

說到此處,沈惟敬索性反問道:

「衛軒,你可知,當年倭軍入寇朝鮮之際,朝廷欲尋會言倭語之人,但為何堂堂大明,萬里疆土之上,億兆黎民之中,卻幾乎找不到沈某之外、第二個會言倭語之人?」

沈惟敬所說的這件事,唐衛軒的確知曉。朝廷當初欲行緩兵之計、為大軍集結反攻爭取時間,所以才四處遍尋會說倭語之人,前去平壤遊說倭軍,藉以拖延。而沈惟敬便是因其能說倭語,所以才會被臨時委以重任。不過,說來也奇怪,當年偌大的朝廷,卻幾乎找不出一個會說倭語之人,只得派這沈惟敬臨時上陣。因此,此刻被突然問及此事,唐衛軒也覺得確實有些蹊蹺,莫名道:

「為何?」

「那是因為,自嘉靖二年的寧波之亂,朝廷遂下詔罷去倭國朝貢,徹底斷絕了與倭國之間的往來。同時加強海禁,嚴禁船隻駛往倭國。即便是『隆慶開關』、解除海禁之後,准許民間與其他海外諸國通商,但唯獨對倭國仍舊嚴加禁絕。凡是私自駛往倭國的商人,一律以『通倭』之罪問斬。因此,大明與倭國之間斷絕來往,自嘉靖二年算起,至今已有七十餘年。呵呵,你說,又怎麼還會有人說倭語呢?」

「那......沈大人你又為何會說倭語?」

「是啊,斷絕往來七十餘年,沈某身為所謂的『市井無賴』,又為何會說倭語呢?這的確是個好問題。」

沈惟敬一邊苦笑着自問道,一邊看着面露不解的唐衛軒,半晌,才終於娓娓道出了緣由:

「雖然這七十年來,朝廷明令不得與倭人往來,更不許片帆駛往倭國。可奈何,人為財死,鳥為食亡。這世上,從來就沒有做不成的生意,只有談不攏的價碼而已。若有巨利可圖,自然會有人鋌而走險、不惜性命。也正因如此,在不為朝廷所知的暗處,與倭國私下的海上往來,也就是躲開官府的走私貿易,又豈會輕易斷絕?所以,這七十年來,久而久之,便幾乎只有一種人,可能通曉倭語......」

「你......難道說......?!」

唐衛軒聽到此處,雙目圓瞪,詫異地重新打量着眼前的沈惟敬,直到這時,才終於明白過來,沈惟敬言下之意,莫非是在暗指:

其原本就是多年以來、偷偷往返於大明與倭國之間的走私商人?!

若仔細一想,似乎也唯有如此,方能解釋其為何能言流利的倭語。而沈惟敬卻以一陣大笑,輕描淡寫地便將這關於自己身份的話題一筆帶過,只是笑言:

「哈哈哈哈......否則,一個所謂的『市井無賴』,又怎麼會說斷絕往來七十餘年的倭語呢?豈不滑天下之大稽?!沈某倒不在乎後人如何評論,只是,這說法着實是可笑。」

短短的兩柱香時間內,在這昏暗而閉塞的車廂中,原本那躲藏在重重迷霧中的真相,於沈惟敬的講述中,正一層層地在唐衛軒面前被逐一揭開。

一時之間,得知如此多暗藏的秘密,從沈惟敬親口承認欺君,再到海外白銀之說,此刻又驚覺沈惟敬始終隱瞞的真實身份,唐衛軒只覺得,這一切都恍如夢中一般。只是,儘管原本的不合理之處似乎都一一得到了解答,但頃刻之間便要唐衛軒徹底顛覆腦海中舊有的想法,也着實有些為難,一時更難以重新理清這剛剛建立起的新思路。

又過了一陣,唐衛軒方才將信將疑地繼續言道:

「好吧,就算這些都是真的,但卻尚有一處疑惑,難以說通。陛下冊封豐臣秀吉的詔書中,可是寫得清清楚楚,明令不許貢市。即便暫時將其對兩國上下隱瞞,但貢市之事,總不可能瞞着朝廷、繼續瞞天過海地於暗中進行。沈大人,你所做的這一切,到頭來,豈不是依舊毫無意義?」

誰知,對於這個尖銳而又看似無法逾越的難題,沈惟敬卻根本不以為然:

「自古無不易之法,世間無不變之規。當年嘉靖一朝,曾不斷嚴令海禁、片板不得下海,大有永世海禁的決心。而後,卻又有「隆慶開關」,以至如今,大明官民商船揚帆萬里。二百年前,太祖皇帝更是將所制鐵牌懸於宮門,警示後代子孫,不許宦官干政。其後又是如何?這二百餘年來,我大明干政的宦官,雖說各有忠奸,但又何曾少過?貢市之事,亦將如是。常言道,世事無常。只不過,事在人為而已......」

頓了頓后,不待唐衛軒緩過神來,沈惟敬又再度語出驚人道:

「嘿嘿,既然你我點上蠟燭說亮話,而且沈某自忖,日後也早晚瞞不過你。不妨就再多告知個秘密,但也只能點到為止,由你自行領悟。難道,唐百戶你也以為,沈某敢冒天下之大不韙、是在隻身犯險不成?若背後無人,當初沈某區區一介草民,又豈能得堂堂兵部尚書、石星大人的舉薦?若背後無人,沈某又豈能如此輕易便瞞天過海?若背後無人,那小西行長又何以對沈某如此信任有加、甚至推心置腹?說到底,沈某也不過是個站在枱面上的遞話人罷了......至於這之後如何解禁貢市,待議和告成、倭國成為我大明屬國后,只需稍待時日,自然會有背後之人再繼續打點運作。」

聽到這裏,唐衛軒臉上仍波瀾不驚,但心中卻已如萬丈巨浪、驚濤拍岸。欲言又止中,唐衛軒想到沈惟敬既已提前言明,對於背後之人,其只能點到為止,心知問了也是白問,只得作罷,可從中也嗅到了一絲別樣的味道......

於是,沉思之後,唐衛軒並未提及沈惟敬所言背後之人,但卻冷冷言道:

「如此說來,沈大人與小西行長私下串通、計劃打通貢市之路。只是,這其中圖謀,恐怕也並非全是為了大明之危、百姓之苦吧?」

「哈哈,衛軒,你的確是個聰明人,果然終究瞞你不過。」

沈惟敬略顯尷尬地撫掌笑了笑,見已被唐衛軒言穿,也不多掩飾,直言不諱道:

「的確,除了為國為民之外,自然也有一些私心在內。不過,雖說沈某與背後之人也有私利在內,但貢市之事若成,便可平抑銀價、以減百姓之苦,於國於民皆有利處。如此,即便存了些為己謀利的私心,又有何不可?難道,僅憑這一點,衛軒你就打算因噎廢食、致天下黎民蒼生之苦於不顧?」

面對沈惟敬的反問,唐衛軒竟無言以對。無奈之餘,只得將話鋒一轉,再次發問道:

「好吧。大明這邊暫且不論。但那小西行長身為倭國大名、又是豐臣秀吉的家臣,其又如何瞞得過豐臣秀吉?議和達成后,豐臣秀吉以為貢市已開,必將派出朝貢使團,但實則大明朝廷開啟貢市仍須時日,倭國船隻一旦靠岸,屆時真相大白,又豈能輕易矇混過關?」

誰知,沈惟敬對此依舊是胸有成竹一般,笑言道:

「呵呵,這你就更是多慮了。衛軒,前晚之宴,你也曾見過那貌如猿猴的豐臣秀吉,其已年屆六旬,又沉溺酒色。你以為,那猴子還能再活多久?而你又可知,當初寧波之亂前,大明與倭國之間的朝貢,又是幾年一貢?」

氣定神閑地看着面前的唐衛軒,沈惟敬頓了頓,便隨即揭曉了答案:

「乃是十年一貢!呵呵,那猴子不要說十年,依沈某看,其最多也不過只有兩、三年的壽命而已。因此,若其催促,便只需推說依照舊例,就算不用等上十年,但連這議和都談了足足三年之久,大明開啟貢市、自然也需要些時日準備。即便朝中運作進展不順,直到兩、三年後,朝廷仍未正式開通貢市,豐臣秀吉卻也早已咽氣。」

一邊說着,沈惟敬眼中更是不斷閃爍著光芒,似乎對事情未來的發展信心滿滿:

「其實,依沈某看,根本不用等那麼久。畢竟,豐臣秀吉一旦接受冊封,倭國既為我大明承認之屬國。名正之後,自然言順。倭國既已臣服,待從朝鮮盡數撤軍之後,更足以顯其對我大明恭順、服從之意。待大明對倭國敵意與戒心稍去之後,即可酌情於朝中善加運作。倭國也可擇聖上生辰之日的『萬壽節』,或冊立太子等大喜之日,遣使登岸。作為屬國之臣,歸服王化,前來恭賀朝覲,以瞻天朝,可謂名正言順、合乎情理,朝廷又豈有寧冒干戈再起之風險,貿然拒絕之理?屆時,內外合力之下,貢市之事,自然水到渠成。」

說到此,沈惟敬充沛的自信中,倒也並非沒有一絲的擔憂,只見其又微微嘆口氣:

「只不過,這一切的前提,都要先讓那一意孤行、不自量力的豐臣秀吉自以為得逞,認為大明已答應貢市之事,使其甘心接受冊封、先且退兵,方可施行。否則,一旦戰端再起,至此的一切努力與心血,怕是都將付之東流......」

聽到這裏,唐衛軒皺着眉頭,抿了抿嘴唇,稍作沉思后,似乎仍有不解之處,遂問道:

「且慢。方才沈大人所言,借與倭國的往來貢市、引入倭國白銀,倒也有幾分道理。可這貢市之事,對倭國又有何利?對於不惜欺瞞豐臣秀吉的小西行長而言,又有什麼好處?值得其如此冒險,不惜欺瞞自己的主君。」

沈惟敬笑着看向不斷發問的唐衛軒,不愧是經驗豐富的錦衣衛,心思縝密,幾乎每一個問題都切中要害,而沈惟敬也毫無保留地再度傾囊相告:

「這貢市之事,於倭國而言,自然也是極為重要。衛軒你既曾屢番與倭軍惡戰,當知其性情。倭人雖性多狂悖、卻也狡譎如狐。當初永樂年間,甘願於國書中奉明正朔,稱臣納貢,自然是有其所圖。正如我大明欲得倭國之白銀,而倭國之所求,則是為了此物......」

說着,沈惟敬又從懷裏掏出一物,將其擺在了兩人間的那錠白銀之側。

幽幽的紫紅色銅光中,唐衛軒定睛一看,沈惟敬所言之物,竟是一枚大明銅錢!

「這......」

望着那枚閃閃發光的銅錢,唐衛軒像是瞬間觸動了腦海中的記憶,這兩日來的一幕幕情景逐一浮現在眼前。而沈惟敬則繼續言道:

「不錯,正是我大明的銅錢!這倭國雖盛產白銀,僅一座石見銀山,便幾乎取之不盡、用之不竭,但是卻銅礦奇缺,鑄造銅幣之工藝,更是遠不及我大明銅錢的鑄工精湛、整齊劃一。儘管倭國也有各式鑄幣,但因其做工低劣、成色不足,大多被民間稱作『惡錢』,往往棄之不用、避之不及。反而是我大明的『永樂通寶』等歷代所鑄銅錢廣受歡迎、流通最廣。自永樂年間、倭國稱臣納貢,直到寧波之亂、斷絕朝貢往來,一百餘年間,以『永樂通寶』為主的大明銅錢,早已滲透進倭國上下的方方面面,甚至可以決定某些大名勢力的興衰存亡。以至於,倭國部分大名將這象徵財富與權威的永樂通寶,繪在其軍旗之上。故而,除了生絲、藥材等貨品外,為了其國內的商貿交易之便,倭國也正欲借朝貢重開之機,與大明互通有無,重新引入我大明的銅錢。只不過,你久居大明,未曾遍游海外,可能一時有些難以相信,但的確正如白銀之於我大明那般,這銅錢之於倭國,也同樣影響着其國運興衰。」

聽完這番話,唐衛軒雖然也感到有些不可思議,但回想其昨日淀川之上、漁夫們拿到大明銅錢后喜笑顏開的一幕,不得不深以為然,對沈惟敬所言也越加篤信。

「那小西行長......」

「哦,至於小西行長,其自然也是無利不起早。他本就是倭國豪商出身,自然知曉大明與倭國之間的貿易一旦正式打通,隨着倭國奇缺的大明銅錢不斷湧入,其中將蘊藏着多少的財富。況且,議和若成,作為議和奉行的小西行長自然功不可沒。屆時,必將在倭國眾大名之中擇一人、來擔當全權負責與我大明朝貢貿易的奉行,而這個至關重要的位置,又有誰能比議和中居功至偉、且精通漢話的小西行長更為合適?可想而知,到時候,小西行長便會是無可爭議的第一人選!因此,只要此番事成,小西行長便將掌握大明通寶流入倭國的重要『錢流』。無論對於其個人、還是整個小西家的實力與地位,都將帶來是無可估量的大幅提升。有此無比誘人的好處擺在前方,豈又怎會不盡心儘力,甚至不惜連倭國上下也一同欺瞞。換句話說,若無此顯而易見的巨利在前,小西行長身為一介大名,又何必提着腦袋,非要與沈某同舟共濟、一齊來蹚這趟渾水呢......」

「難道,他就不怕......」

「呵呵,他當然怕!甚至謹小慎微到,不惜將任何可能知情、而又無法信任的外人統統滅口。」

沈惟敬泛著一絲苦笑,同時,目光中卻又炯炯有神,像是早已看透了一切的過來人,感慨道:

「但是,正所謂富貴險中求!對於商人而言,只要利潤足夠,再大的兇險,都值得放手一搏!同時,也只有大明與倭國之間如此豐厚的巨利,才能讓身居高位的小西行長,甘願去冒任何的風險。甚至,即便是欺瞞其主君豐臣秀吉、不惜身敗名裂的風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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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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