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等待

第82章 等待

何殿英失魂落魄的回到家中,兩條褲腿因為浸透了河水,所以凍成梆硬的兩條筒子。身後手下搬了兩隻浸水皮箱,是余至瑤出逃時所攜帶的全部財產。

岸邊大亂之時,他和北原忙着追人,手下特務卻是有心,跑上棧橋勾起皮箱。後來北原一無所獲,開始去找秦八爺的晦氣,他自知無用,便是帶着皮箱回到了家。

友美見了他的狼狽情形,連忙去放熱水讓他洗澡,而他疲憊不堪的躺進熱水,卻是依舊不能闔目休息。忽然嘆出了一聲,友美站在浴室門口,就聽他這口氣呼得很長很重,彷彿是從五臟六腑之中發散出來的,帶着無盡的慘淡憂愁。

「去給我弄點吃的。」他半閉着眼睛發出命令,不肯看人。

友美答應一聲,連忙轉身忙碌去了。

狼吞虎咽的吃過一頓早飯,何殿英開始研究那兩隻皮箱。

皮箱是鋼條襯裏,陪着十分嚴密的新式鋼鎖,一時半會竟是無法撬開。何殿英無心在它身上浪費時間。攏著薄棉睡袍躺到床上,他打了個短短的盹兒,睡得也不安穩,腦子裏亂鬨哄的一團亂麻,根本理不出個頭緒。

他知道自己今早的殺戮,是過分了。

是過分,然而又不是很過分——手下人而已,他又不是沒殺過。就算啞巴和鳳兒的身份特殊一些,可是一個奶哥哥,一個野丫頭,算到底又值得了什麼?他和余至瑤相識相好的時候,還沒有這些閑雜人等呢!

坐起身來換了衣裳,他決定出門繼續去找。他想好了,無論余至瑤這回怎麼賭氣發怒,他都一定忍着。現在余至瑤一無所有了,他得好好的去愛疼他愛他,就像當年小時候那樣。

杜芳卿獨自站在廚房裏,一邊做飯,一邊隔三岔五的探出頭去,透過玻璃窗子窺視廂房內的余至瑤。

玻璃窗子上面結了一層薄薄的霜,依稀可見余至瑤正在地上來回踱步。

兩天了,余至瑤一句話也不曾說過;有時杜芳卿試着問他逗他,他也全然充耳不聞。他的高大軀殼彷彿已經變成監獄,把他的靈魂囚禁起來與世隔絕。

飯菜熟了,馬維元還沒有回來。余家雖然勢敗,但是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外人不知道余至瑤如今的情形,所以馬維元憑着往昔的面子,還能做些活動。

馬維元只想做兩件事:第一是弄一筆錢;第二是把余至瑤帶出天津衛。

把飯菜端到房內桌上,杜芳卿走過去攙扶了余至瑤,口中柔聲勸道:「二爺,坐下,咱們要吃飯了。」

余至瑤像一具高大的人偶,被他牽着扯著摁到桌前坐下。杜芳卿把勺子直送到他的手中,又把飯碗端到他的面前。然而余至瑤神情獃滯,一動不動。

杜芳卿見怪不怪的握着他的手,舀了一勺米飯喂到口中。如此動作反覆幾次,他彷彿是有些知覺了,開始自己一勺一勺的吃飯。

杜芳卿放下飯碗,騰出手來夾了一筷子菜,可是還未等餵給他吃,他忽然放下勺子,卻是不吃了。

真不吃了,杜芳卿怎麼哄怎麼勸,他都不吃了。

杜芳卿一陣心酸,幾乎快要落下淚來。抬手把余至瑤攬到懷中,他低頭撫摸了對方的短髮。余至瑤的頭髮一直是好,烏黑茂密,可是如今落了白雪,一層一層的雪。

余至瑤歪斜著身體靠在杜芳卿胸前,臉上毫無表情。旁人看他是一具木雕泥塑了,可是他還有他的思想。

他在等待。

一條手臂鬆鬆的環了他的脖子,一隻手掌輕輕蓋上他的頭頂。他不知道接下來的會是狠狠一勒還是重重一擊。反正總是逃不脫這兩種後果,所以他索性絕望的等待。

等待不知是何時結束的,他也忘記了最終的後果是什麼。兩條腿沉重酸痛,幾乎快要拖不起來,他想自己一定是已經挨過打了,所以心裏有點輕鬆。頭腦忽然生出疑惑,他問自己:「這是哪裏?」

他驟然恐慌起來——不該在陌生地方這樣大模大樣的走來走去,也許礙了父親的眼,自己會再挨打。

於是他就尋找到一處狹窄的空隙,極力的蹲下去隱藏了自己。隱藏的阻力是多麼大啊,無數的手腳在拉他扯他,忽遠忽近的聲音一直在他頭頂盤旋。他越發怕了,乾脆抬手抱住腦袋蜷縮起來。

他繼續等待,等待天亮。天亮之後會怎麼樣?他不知道。他只是隱約覺得天亮之後,自己會暫時逃離此地,有更好的去處。

余至瑤始終是躲在床尾與牆壁之間的窄空裏,杜芳卿使盡渾身力氣也無法拽他出來。天都黑了,地上冰涼。若是真在地上坐過一夜,非凍出病來不可。

「二爺……」他帶着哭腔說道:「求您了,上床睡吧,床上暖和。」

余至瑤垂頭閉眼,和這個世界已經沒有關係。

馬維元頂着一身雪花回了杜宅。脫下外面棉衣,他來不及吃晚飯,先把余至瑤強行拖了出來,然後推到床上壓住手腳。杜芳卿連忙為余至瑤寬衣解帶,又拉過棉被蓋住了他。馬維元感覺他彷彿是想要掙扎,便急忙說道:「把蠟燭吹滅!讓二爺睡覺!」

杜芳卿扭身走到桌前,一口氣吹了蠟燭。房內登時一片漆黑,而馬維元試探著慢慢鬆手,見余至瑤不再亂動,這才輕手輕腳的退了出去。

余至瑤並沒有睡,不過也不再躲。大家都睡了,余朝政也睡了,所以自己此刻安全了。

天剛一亮,余至瑤就起床了。因為余朝政是早起的,所以全家上下都早起。三妹或許可以恃寵而驕的賴床,自己卻是沒有那種資格。

「他」無處不在,影響波及到家中每個角落。這種影響讓余至瑤毫無食慾,他只想快點跑出家去。

杜芳卿在院內掃雪,忽見余至瑤穿着單薄襯衫走了出來,便是驚呼一聲,丟下笤帚把他推回了房內。

他怕余至瑤再無緣無故的往地上坐,便從廚房拿了個小板凳,讓他坐到床前。余至瑤乖乖坐了,耳邊開始響起轟鳴聲音。

汽車喇叭聲、黃包車鈴聲、攤販叫賣聲、男女笑談聲……各種聲音混合成了洪流,在他面前滔滔而過。他以為自己是坐到了街邊,所以繼續等待,等待那個少年來。

在何殿英已經找到心力交瘁之時,手下有人過來稟報,說是在街上好像看到馬維元了。

何殿英立時精神一振,把兩隻眼睛睜得奇大:「人在哪裏?」

手下沒在他臉上見過這麼大的眼睛,幾乎嚇了一跳:「正跟着呢!」

何殿英站起身來一揮手:「走!」

馬維元換了一身粗布褲褂,裹着棉襖在街上走。胸前藏了硬刷刷的一隻信封,裏面是一沓美鈔。走過一處衚衕之時,旁邊院門忽然開了,一隻手伸出來,猛的把他拽進了院。

他嚇得頭髮都豎起來了,不料抬頭一瞧,卻是看到了宋逸臣的臉。

瞪着對方怔了兩三秒鐘,他隨即迎頭揮出一拳,正是打到了宋逸臣的面頰上:「我操你娘的!你他媽的就不是個人!」

宋逸臣被他打得一晃,可是並未還手。抬手捂住臉上痛處,他直接問道:「二爺現在怎麼樣了?」

馬維元簡直想要殺了宋逸臣:「二爺?二爺現在家破人亡,瘋了!」

宋逸臣登時表情一僵:「瘋了?」

馬維元滿心氣苦,幾乎快要帶了哭腔:「姓宋的,我們二爺可沒虧待過你,你怎麼就忍心這麼連累他?二爺多大的家業,現在全被日本人沒收了!二爺要跑的時候還想着帶上你那閨女兒子,結果……結果……結果全他媽的被何殿英那幫特務打死了,就活下了我和二爺兩個人!」

馬維元的嘴唇顫抖起來:「你見沒見過一夜白頭?我見過,二爺就是一夜白頭!」

宋逸臣獃獃的看着馬維元,聲音變得輕飄起來:「二爺如今在哪裏?我想見他。」

馬維元憤怒的一揮手:「滾你媽的蛋!」

然後他轉身推開院門,邁步向外便走。

馬維元回到杜宅,把錢拿出來放好。

走進廂房坐到余至瑤身邊,他扭過頭去,就見二爺端端正正的面向前方,還是英氣勃勃的相貌,然而眼中一點光彩都沒有了。

「二爺,別怕。」他低聲說道:「等咱們離了天津衛,我就送您去醫院治病。宋家姑娘不就是在醫院裏恢復過來的嗎?她能好,您也能好。」

他握住余至瑤的手用力攥了一下,隨即顫巍巍的呼出了一口氣。

入夜之後,馬維元再次離開杜宅。然而剛剛走出大門,便被埋伏已久的特務們撲倒在地。

冰涼槍口抵上他的太陽穴,他掙扎著抬頭望去,在夜色中看到了何殿英那張慘白的面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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