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斗手法逐步破深謀 弄心機當筵遞暗信

第20章 斗手法逐步破深謀 弄心機當筵遞暗信

第20章斗手法逐步破深謀弄心機當筵遞暗信

在大家僵持着的時候,屋子裏外是悄靜無聲了。噹噹的響着,別間屋子裏的時鐘,連響了六下。二春借了這個鐘聲,倒有了話說了,因笑道:「楊先生,你看,現在已經有六點鐘了,魏老八還沒有回來,這也不像個辦喜事的人。」楊育權繼續在屋子裏來回的踱著步子,很隨便的答道:「他,他決不會誤事的。他對你,早是看得眼饞了。其實,你不過以沒賣過的身分,讓他看着稀奇,要說夫子廟的歌女,比你妹妹長得更好看些的還很多。」說着,露出尖白的牙齒,發了一聲冷笑。二春覺得他這幾句話,比當人面打了自己兩個耳光,還要難受。一腔熱血,真要由嗓子眼裏直噴出來。但是她沒什麼法子可以對付他,只是直瞪了兩眼向他望着。好在這個時候,天氣已經昏黑,雖是樓上的房間,門戶洞開,可是還沒有多少陽光追到屋子裏面來。人在屋子裏,只露出一個輪廓的影子,面部的表情,是看不出來的。這又有三五分鐘,二春隔了窗戶,老早的看到一位聽差,手捧了一盞大罩子燈,將燈芯扭小,放在走廊遠處的小茶几上,沒有敢進來。在他後面,又有一個聽差,緩緩的走到了房門口,看那樣子,頗想進來,楊育權溜到門口,將他看到了,就高聲問道:「有什麼事?」聽差老遠的垂手站定了答道:「陸先生來了,還有一位小姐同來。」楊育權聽說,就聳起上嘴唇的小鬍子,微微的笑了,問道:「他是不是說那位小姐叫露斯?」聽差答應是的。楊育權道:「那很好,請他們來,怎麼還不拿燈來。」另一個聽差,立刻將燈送著進來了,扭出了很大的燈頭。楊育權一回頭,看到唐大嫂母女,因笑道:「我倒毋須迴避你們,不過你和她有仇,見面之後,我們的生意經沒有談好,你們先要衝突起來了。」二春立刻站起來道:「那末,我引我的母親到隔壁屋子裏去先坐一會子。」楊育權笑道:「只有這樣,我也不怕你母女會打我什麼主意。」唐大嫂這就隨着站起身來道:「楊先生,你不想想,我們有幾顆人頭,敢這樣辦嗎?」楊育權將手揮着,笑道:「你去罷,你去罷!我急於要看看這位露斯小姐,是怎樣調皮的一位人物?」二春牽了唐大嫂的衣袖口,就向外走。唐大嫂跟着到這邊屋子來,見桌上放着高有兩尺的大白瓷罩子燈照得屋子通亮。回頭向外看看,門帘子半卷著,可以看到那位大個子女僕,還坐在門邊的凳子上。二春一看到母親那張望的樣子,就知道她意思所在了。因向她丟了一個眼色,便高聲道:「多話不用說,等我結婚之後,叫魏老八預備一份重重的禮物,上門看丈母娘就是了。無論如何,楊先生作的媒是不會錯的。喂,去打一盆水來。」她昂着頭,向門外這樣交代了一句。那大個子老媽,答應了一聲,隨着就笑嘻嘻的走了進來。二春道:「已經六點鐘了,客都來了,我該洗洗臉了。」那女僕聽她這話,顯然同調,滿臉笑容,在梳妝台上端了臉盆走了。二春等她一出門,就握住唐大嫂的手,低聲道:「媽,請你聽我的話,就是今天晚上,帶了小春坐火車到蕪湖去,上水的船,明天早上可以到蕪湖,你立刻換了船去漢口,到了漢口之後,你斟酌情形,能另找一個地方更好。有道是,有錢到處是楊州,你何必一定要在南京這地方混飯吃?」唐大嫂聽了這話,望着二春,想不出她是什麼意思,但手裏握着她的手,覺得她的指尖冰涼,而且她周身都有些抖顫,便低聲道:「你怎麼了?我的兒。」二春凝了一凝神,先笑了一笑道:「我沒有什麼!」然後低聲道:「我說的話,太急了,沒有想得清楚,你明天上午十二點鐘走罷,除了這張兩千塊錢的支票,明天早上,你可以兌了現之外,就是你存在銀行里的款子,明天也改存到漢口去,千萬千萬?」唐大嫂道:「到底為了什麼?你的身體是送給他們了。小春也是讓他們稱心如意了,我在南京混一日飯吃,絲毫也不礙着他們的事,他們還不饒我嗎?」二春道;「你明白就是了。聽到他們說,還不能這樣饒放小春。有一個姓吳的,也是姓楊的保鏢,不但是一個大黑麻子,而且身上還有狐臊臭,他已經在姓楊的面前,下好了定錢,只要等我嫁好了魏老八,就向小春動手,你們不逃走,還等什麼?」唐大嫂道:「既是這樣,你為什麼不和我一路回去呢,回去了,不好大家逃走嗎?」二春道:「這個我怎麼不知道,你要曉得,那魏老八也不是好惹的,已經把人許給他了,他又預備了今晚上成親,若是突然跑走了,他請了許多客,怎樣下台?今天晚上,我們想出這個門,恐怕不等進城,在這荒山上就沒有了命,我就嫁了他再說罷。好在由起頭一直到現在,只有他們欺侮我們的,我們並沒有回手,你悄悄的躲開了,也就沒事了。」唐大嫂道:「那不讓你太受委屈了呢?」二春道:「你不要管我,你只說明天走不走?明天你不走,惹下了大禍,我死都不閉眼睛。」唐大嫂握住了她的手道:「既是這樣說,我帶着小春,暫時到上海去躲避一兩天罷。」二春道:「你不知道上海,還是他們的勢力範圍嗎?你要到上海去,那是送羊入虎口。」說時,皺了眉頭,將腳在地面上輕輕的頓著。唐大嫂苦笑道:「你又何必這樣子躁急!既是你覺得我非走不可,我就依你的話到漢口去就是了。你還有什麼話,快說罷,那個婆娘來了,我們就不好再談了。」二春道:「我沒有別的話說,就是你要到漢口去,你若是……」說到這裏,聽着外面走廊的樓板上,咚咚的有了腳步聲,只好突然把話停止。等著那個走路的人,由窗戶邊過去了,陸續的有人來往,二春把兩眼睜著望了母親,隨後那大個子老媽,也就把臉盆端了進來了,垂著兩手,倒退兩步,笑問道:「唐小姐,還有什麼事嗎?」她說話時的態度,倒是非常恭敬。二春向她看了一眼,淡淡的道,「沒有什麼事,你坐在房門口等著罷。」老媽子出去了,唐大嫂坐在一邊,望了女兒,也還是沒有話說。彼此靜坐了約十分鐘,二春道:「現在沒有什麼事了,也沒有什麼話說了,你可以回去了。」唐大嫂對她呆望了,遲疑着說了一個你字,還是向她望着。二春倒也不去催她走,自向梳妝台邊去梳洗頭臉,搽抹脂粉。唐大嫂在身上掏出香煙來吸著,靠了沙發望住她。抽完了半支香煙之後,這才說出一句不相干的話來,因道:「這屋子裏有梳妝台了,連女人的化妝品,都預備得很完全。」二春道:「你才曉得這裏是個奇怪地方嗎?這樣的屋子有好幾間,全是預備臨時來了女人用的。」唐大嫂耳朵聽着她的話,眼睛可向門外面看看,這就輕輕的答道:「不說這些閑話了,遲了怕進不了城,我該走了。」二春道:「我不早就請你走了嗎?」唐大嫂默然的坐着,心裏可在想:二春的態度,究竟異乎尋常,匆匆忙忙見了一面,就要回去,這也顯著太麻糊。站起來,躊躇了一會子,又坐下去。可是楊育權派了一個聽差來催駕了,他站在門口,就很恭敬的行了個鞠躬禮,他笑道:「唐老太,我們有車子進城,馬上就開。」說着,閃在一邊,並不走開,有等著唐大嫂起身的樣子。唐大嫂心裏是很明白,這個地方要客人走,客人還是不能多留一秒鐘,只好懶洋洋的站起來,向二春遲吞吞的說了一句道:「我走了。」口裏說畢,兩腳是緩緩的向房門口走了去。二春緊隨在她身後,走到房門口,手卷了門簾,撐著門框站着,望了她母親,眼珠呆了不轉動,顯然有兩行眼淚,含在眼角里。但是她看到身前有那位壯健的老媽子在那裏,把衝到嘴唇邊的言語,都忍了回去。

唐大嫂一步一回頭的走着,二春只是老作了那個姿勢,撐了門框站住,呆望母親的后影。直等唐大嫂轉過長廊下梯子去了,才迴轉頭來,不想一口氣也不能松過,魏老八就站在手邊,他滿臉堆下笑來道:「我忙了一下午了,好容易我趕了回來,想和你商量商量今晚怎樣請客?無如老泰水在那裏,我又不能進去。」二春沉着臉子,略帶了一絲冷笑道:「你不要和我捧文,我不懂這些。」魏老八笑道:「你知道我是粗人,一切都包涵一點;不過我的心眼不壞。」說着,將手摸摸胸口,就從她身邊擠到屋子裏來。二春迴轉身來看時,見他橫坐在沙發上,把兩隻腳倒豎起來,放在椅子靠上向她笑道:「唐小姐,你嫁我有點勉強吧?喂,來,坐過來談一談。」說着,笑着,將手連招幾招。二春還是手撐了門榧站着的,不過原來身子朝外,現在是掉著向里了。看到魏老八這樣子,真恨不得一口水把他吞了下去,心裏連轉了幾個念頭,頗有了主意了了,便笑道:「嚇,你這人,也不怕人家笑話,樓上樓下,來了許多朋友,你不去應酬他們,跑到這屋子裏來坐着。結婚的儀式,一點也沒有舉行,人家倒要來鬧新房了,那不是個笑話嗎?」魏老八道:「新房就是這個樣子嗎,那也太對不住你了。再說,這樓上是楊先生用的房子,我也不能帶你在這裏住。自從昨夜把話交代明白了,我是連眼皮都沒有合一下,就把新房佈置好了,我們一同下樓去看看,好不好?」二春道:「這個時候我不能去。」

魏老八道:「你什麼時候才能去呢?」他把兩隻腳由椅子背上放下來,身子在沙發上坐的端正了,面向了二春。二春先笑了一笑,沒有答覆。就在這時候,想着答覆的詞句。魏老八站了起來,抬起手來,連連的搔著頭皮,微微皺了眉道:「真的,我也在想着,還是請客吃過酒席以後,才請他們到新房裏去呢?還是我們先到新房裏去招待着來賓呢?我看還是我們先到新房裏去罷,客人都來了,新房還是空着的,這透著不大好。」二春看他口裏說着話,人是慢慢向前移過步子來,頗有伸手牽人的意思。便突然的將手向隔壁屋子裏一指道:「你昕。」魏老八以為楊育權在隔壁屋子裏說着什麼,也就怔怔的聽下去,這就聽到一個女子嬌滴滴的聲音,操了一口極流利的國語在說話。因笑道:「是你的仇人在那裏,其實她和你並沒有什麼仇恨,你何必一提到她就咬牙切齒?」二春道:「是我妹妹的仇人,也就是我的仇人。」魏老八笑道:「低聲些,低聲些。」二春道:「低聲些作什麼?明人不作暗事,我還打算找她談談呢。」魏老八道。「你和她還有什麼話談?」二春道:「我鼓動楊育權先生把她找了來,最大的目的,就是為了要和她談談。再過幾小時,我們就是夫妻了。我心裏難過,也就等於你心裏難過。我若是不和露斯把話說開來,我心裏就始終擱著塊石頭,就是在結婚的蜜月里也不會開心,難道你願意這樣嗎?」魏老八手搔著頭皮,頭皮屑子就像雪花一般的向下飛著,他將那從來不曾搔的頭頂心,也着實的搔了一陣,將兩嘴角吊了起來,嘶嘶的笑道:「你說的這些話,真教我無話可回,你要和她說什麼,你就和她說什麼罷!不過今天是個大喜的日子,你不要太生氣了;而且今天來的客有兩三桌,新娘子大發其脾氣,也不大好。我這話是好意,你看得出來看不出來?」二春看到他那種尷尬樣子,又忍不住微笑。魏老八笑道:「你也覺得我這人心裏很好不是?」

二春將手錶看了一看,見還是七點鐘,心裏也就隨着轉了一個念頭。這是逼得我不能不向那條路走了,於是她對鏡子照着,又摸了兩一摸臉上的粉,再又扯扯衣襟,然後臉上帶了幾分笑容,出門來,向楊育權屋子裏走去。魏老八要攔阻她,只說了一個喂字,二春已是走遠了。她到了楊育權屋子裏,見陸影和主人斜對面坐着,斜角坐了一個二十歲相近的女子,上身穿藏青底子大紅斑紋的薄線衣,胸脯高突起,平胸敞口,微微露了裏面的杏黃色綢襯衣。攔腰一根紫色皮帶,將腰束得小小的,系了一條寶藍色長裙子。瓜子臉兒,胭脂抹擦得通紅,腦後面的頭髮,一直披到肩上。但頭髮是一支一支的,在杪上卷了雲鈎,在頭上束了一根紅色的小辮帶,將頭髮束住,小辮帶在右鬢上扣了一個蝴蝶結。看她全身,都帶了一分挑撥性。那女子的感覺也敏銳,見了一個女子進來,就知道是唐二春,便望了她先微微的一笑。二春進了門,剛站住着,楊育權便站起來笑道:「我來介紹介紹,這是……」二春笑道:「我知道這是露斯小姐,我們拉拉手罷,露斯小姐。」這句話說出來,不但陸影和楊育權愕然相向,便是隨着二春後面,走到房門口的魏老八,也奇怪得不敢再向前進。可是那位當事人露斯小姐,並不感覺到什麼奇怪,也笑盈盈的站起來,迎上前,伸手和她握著而且笑道:「二小姐,恭喜呀!我特意趕來喝你一杯喜酒的,可以叨擾嗎?」二春道:「請都請不到的,說什麼可以不可以!」說着,兩人同在一張長的沙發上坐了。露斯道:「陸影說,二小姐在這裏,很想和我談談。我說,三小姐我有點不便見,二小姐倒是不妨談談的。」二春笑道:「你就是見着小春,她也不會介意的,她對於陸先生的印象,那是大不如前了。」露斯微笑了一笑,二春道:「我們的事,露斯小姐總也聽到說一點,差不多的人,總以為陸影對不起小春,其實一個當歌女的人,為的就是錢,來拋頭露面。這次陸先生介紹我姊妹兩個認識楊先先,很得了楊先生一點幫助,小春給陸影的那筆款子,是向錢伯能經理借的,遲早是要還他的。」說時,眼光向她身上溜了兩下。露斯微笑道:「我也就為了這件事,覺得非當面和三小姐解釋一下不可!三小姐不在這裏,我和二小姐說說,也是一樣的。我覺得社會上有一種專門欺騙女子的男人,我們應當在他身上,施一種報復的手段。我在陸影手上拿去那三百塊錢,我只是對他一種打擊。對於三小姐,並沒有什麼影響。因為三小姐的錢,反正是拿出來了的,我不來拿去,也是好了別個人。至於說我和她搶奪愛人的話,不但我不承認,我想她也不會承認?我對於陸影,根本上談不上一個愛字。」二春笑道:「那倒多謝你替小春出了一口氣了!難道你就不怕人對你也用報復的手段嗎?」二春說畢,兩手環抱在懷裏,臉上帶了一分淡笑的意味。露斯也只微笑了一笑,沒有答覆出什麼話來。楊育權斜靠在沙發上,口角里斜銜了一支香煙,也是兩手環抱在懷裏,對這兩位斗舌的女人望着,聽到這裏,就忍不住了,突然站起來笑道:「你們都有本領,可是我比你們更有本領。無論如何,你總得聽我的指揮。你們若是不服我的話,可以拿出本領來和我較量較量。」

露斯搶著喲了一聲笑道:「楊先生,你怎麼把這話來和我們說,那不太失了身份了嗎?你是天空裏一隻神鷹,我們不過黃草裏面一隻小秋蝴蝶,我們自己飛來飛去,不知天地高低,那沒有什麼關係;若是和神鷹去比翅膀的力量,你想那是一種什麼境界罷?」楊育權走到她身邊,伸手摸了她一下臉腮,笑道:「果然,你這張小嘴會說,今天晚上,你在這煙鋪上陪我談談好嗎?」露斯笑道:「只怕小子子不懂事,會談出狐狸尾巴來。」楊育權笑道:「露出狐狸尾巴來更好,那正是我要聽的。你想,一男一女談到了深夜,還有什麼好聽的話嗎?哈哈哈。」說到這裏,自己一個人笑得前仰後合,回頭看到了魏老八,笑道:「今天晚上,你也可以和二小姐談談了。」說着,又大笑了一陣。魏老八隻是傻笑着站在房門口。楊育權突然停住了笑聲,向他望着道:「我倒想起了正事,你到底請了多少客?到了半夜,你兩個人雙雙入洞房,這些人都干坐到天亮不成?」魏老八道:「吃過酒之後,有的可以打牌,有的可以打撲克,另外也預備了三間房,可以容納一部分入睡覺。」二春就插一句嘴道。「這個不煩楊先生掛心,招待客人我是會的。」楊育權笑道:「我曉得你是很能體貼人情的,我和露斯小姐應該也談談了。」陸影聽了這句話,首先站了起來。魏老八道:「二小姐,我引你下樓,先去和朋友們打個招呼罷。」說着,他就不住的向二春丟眼色。二春抿了嘴微微的笑着,點頭說了個好字,就和魏老八一路走了出去。陸影更比他們快,已經下樓去了。魏老八強逼着二眷換了一件衣服,然後一同下樓去招待客人。這魏老八雖是楊育權一位保鏢,但他們的關係是特殊的,要聯絡楊育權,就不能不敷衍魏老八這種人。加之魏老八又很想要一點面子,所以接近楊育權的幾個朋友,他都把他們請來了。樓下大小兩個客廳,和兩間客房都坐滿了人。其中居然還有二位女賓,魏老八一一的介紹著,二春每到一處,大家就轟然的圍着談笑一陣。二春周旋完了,一看手錶,已是九點鐘,魏老八向她低聲商量著:「我們可以請大家入席了罷。」二春道:「哪兩位是柴正普錢伯能先生,你再介紹我去和他們談談。」魏老八要抬手去搔頭皮,看到二春向他望着,把手就縮下來,搔著耳朵,微笑道:「那個……」二春道:「我不配和他談談的嗎?」魏老八笑道:「哪裏是這個意思,我怕你要談起露斯的話。」他口裏說着,眼看了二春的臉色,最後他的口風軟下來了,笑道:「我就介紹你去談談罷。但是他們也不在乎那兩三百塊錢,對於露斯拿那三百塊錢的事……」他說時,看到二春的臉色,就把話頓住了,把她引進小客廳,正好錢伯能和柴正普就在屋角里,坐在兩斜對的沙發上談話,他們倒不必介紹,一同站起來,向二春道喜,坐下來說了幾句應酬話,她靠近錢伯能坐着,笑問道:「小春所借錢經理的三百塊錢,已經都還了嗎?」錢伯能臉色,略微有點變動,立刻微笑道:「這事過去了,不必提了,小問題,小問題。」二春兩眉一揚,似乎有許多話要說出來,卻聽到身後有人笑道:「錢先生,為什麼不必提呢?親兄弟,明算帳。」回頭看時,正是陸影走了來了。他就在錢伯能下手,一個錦墩上坐着。二春淡笑着,點了個頭道:「你也來了,我們正好談談。」

陸影笑道:「二小姐,不用談了,你的意思,是要今晚當了大眾,大大的羞辱我一場,我有什麼不明白的,自然,我對你應當讓步。」說時,扭轉頭望了錢伯能笑道:「我實說了,上次小春向錢先生借的那筆款子,不是她用,是我用了。我從認識楊先生以來,經濟上是比較活動,這錢也無久欠之理。」說着,伸手到懷內,在嗶嘰西服袋裏,掏出三疊鈔票,放在茶几上,笑道:「錢經理,我算還了這筆款子了,請你點一點數日。」錢伯能笑道:「這也不是還錢的地方,你忙什麼。」陸影道:「正是還錢的地方。要不然,今天晚上我這一關,不好渡過去!」魏老八坐在稍遠的一張沙發上,正要看二春怎樣對陸影露斯報復,這一下子,把一個未曾說完的燈謎,就讓人猜破了,覺得二春是加倍的難受,竭力的搔著頭髮兒下,笑道:「哎,這件事,不要提了,我告訴你們一件新鮮事罷。」錢伯能也覺得二春和陸影相逼得太厲害了,讓自己夾在中間為難,因道:「是一件極新鮮事,你的見多識廣,說出來一定有趣。」魏老八繼續的搔著頭,他向了牆上掛着的畫出神,看到畫中一枝花上站了一隻八哥,他手一拍腿道:「我想起來了,我們這裏的汽車夫,在夫子廟買了一隻會說話的八哥回來。」陸影道:「八哥會說話,是很多,也不算奇。」魏老八道:「自然不算奇,奇在後半截。這鳥是連籠子買來的,籠子底有兩個小活拴,原來以為是換底洗鳥屎用的,沒有理會。哪曉得這鳥認主,它自己會把那活拴慢慢啄開,籠子底脫了,它就飛回去找主人去了。」二春聽了這話,心裏一動,因道:「怎麼見得它是飛回去了呢?」魏老八道:「鳥是早上掛在廊檐上飛了的,下午汽車夫遇到那個賣鳥的,把鳥扛在肩上,由小路偷進城去,現在連鳥連人都關在汽車間。」二春道:「真有這樣的事?」魏老八道:「你不信,把那鳥取來你看,它見人就會說話。」二春道:「不是我多嘴,前兩天你們把個姓徐的無緣無故關了幾天,於今又把這叫化子一流的人也關起來,這些窮人有什麼能為,和他們為難作什麼?」魏老八道:「提起了這話,又是一件奇事,那徐亦進不像有什麼能耐的人,他關在那汽車間里,門是倒鎖著的,昨晚上鬧了一陣子,我們總以為有什麼歹人來偷東西,不想白天打開門來一看,汽車間里竟是空的,原來半夜裏有人出門,是他逃走了。但是門沒開,鎖沒開,他是怎樣出來的呢?」二春笑道:「人不可以貌相,海水不可斗量,那個姓徐的,也許是一位劍俠,到你們這裏來看看。」魏老八道:「神仙劍俠,那是鬼話。」二春道:「那末你說八哥兒自己會開籠子飛回家去,那也是鬼話。」魏老八道:「一點也不鬼話。據那個賣八哥的人說,八哥很聽他的話,他叫八哥做什麼,八哥就作什麼。我還想着呢,吃過酒後我們可以來一點餘興……」二春搶著道:「對了,對了,回頭你把他引出來,大家看看這稀奇的玩意兒。」魏老八見她已轉移了一個方向說話,便笑道:「現在快十點鐘了,來賓恐怕餓了,應該開席了罷。」二春對着陸影看了一看,回頭向魏老八點點頭道:「我還要上樓去一次,你就在樓下照應罷。」又向錢伯能笑道:「稍停我來陪你喝酒。」她交代完畢,便悄悄的起身走了。二十分鐘之後,她很高興的,在樓下大客廳里招待客人。她換了一件粉紅色的綢夾袍,而且在鬢角上插了一枝紅菊花,自到這楊育權範圍里來以後,哪一天也沒有今晚這樣濃裝過,粉臉捺得紅紅的,頭髮梳得光光的,在兩盞大汽油燈下,照見得是春風滿面。這大客廳里,品字形的擺了三個圓桌酒席,圍住桌子,坐滿了人。當然,楊育權是坐在正中一席的上座,魏老八和二春先在這席的主位相陪,等第一碗大菜上過了,魏老八邀着她向三席挨次敬酒。在這種宴會上,想找一個安分而持重的人,猶之乎要向染缸里去尋一塊白布。大家早是轟成一團,拿新人開心,多數人是說這結合太快,要兩人說出這個內幕來。魏老八回到正中席的主人座上,大家鼓了掌轟笑着,不容他坐了下去。二春本來是坐着的,她倒坦率的站了起來,這就更好,大家又吵著請新娘報告。

二春於是悄悄的向魏老八說了兩句,魏老八本要抬手去搔頭皮的,這就索性舉了起來,因高聲道:「這當然是有點原因的。現在,我有點助酒興的玩藝,貢獻給各位,然後我再報告。」在座的人,先是不依,有人說,看看到底他有什麼玩藝,也就答應了。於是魏老八告訴聽差,把那個喂八哥鳥的叫了來,大家雖疑心魏老八是緩兵之計,但是也要看看到底是個什麼玩藝,也就靜等了玩鳥的人來。二春心裏,自然知道這是誰,在汽油燈光下老遠的看到毛猴子肩上扛了一隻八哥,隨着聽差後面,走到大客廳里,心房就隨着跳動,自己突然膽怯起來,不敢抬頭,卻向魏老八道:「你跟他說,他有什麼玩藝兒,只管玩出來,我們不但放他走,還要賞他的錢。」魏老八向對面的楊育權笑道:「可以這樣說嗎?」楊育權笑道:「這個人又沒有得罪我,根本是汽車夫和他為難。」魏老八這就有了精神了,招招手,把毛猴子叫到面前來道:「小皮漏,你也不睜睜眼睛,騙錢騙到太歲頭上束了。上面是我們楊先生,你有什麼玩藝出來,楊先生一高興,天亮就放你走,還可以賞你幾個錢呢。」毛猴子一看這個場面,就向上面鞠了一個躬,強笑道:「也沒有什麼玩藝,我輕輕的噓了一口氣,這八哥:就會說話。」說到這裏,他偏過頭來,對肩上的鳥,輕輕噓了兩聲,那鳥頭一衝,尾巴一翹,向楊育權叫着,先生你好。這一下子,全場轟然。楊育權也聳起小鬍子來笑。毛猴子看看不必受拘束了,就分向三張桌子下站了,讓鳥問好。隨後他站在三席中間,就讓鳥說過了客來了,早安,晚安,幾句話。魏老八道:「鳥說話,不算奇,怎麼這鳥會飛著找你呢?」毛猴子聽着這話,對四周看看,躊躇了一會子,二春道:「你有什麼本領,只管表演罷,難道你不想回去嗎?」毛猴子向說話的人看來,這才見她艷裝坐在席上,身子一呆,向後退了一步。二春卻是瞪了兩眼,臉色一點不動。毛猴子便向魏老八笑道:「我勉強試一試罷。」於是把鳥放在一個聽差手上,將縛了鳥腳的繩子,放在聽差的手上,因道:「請你到院子裏去站着,它要飛,你就放繩子,不必管它。」聽差聽着去了,毛猴子於是站近一扇洞開的窗戶,兩手握了嘴,作了幾聲八哥鳥叫,忽然一道黑影子髓了這聲音飛來,由窗戶洞裏落到毛猴子肩上。看時,正是那隻八哥。大家這又鼓掌狂笑。二春在大家轟笑聲中,她離座走近了毛猴子,先偏了頭向鳥看看,笑道:「這小東西比人還靈呵,也難得你怎樣教會了它。羅,賞你兩塊錢。」說時,抬起眼皮,向毛猴子望着,手在袋裏,掏出卷好了的兩張鈔票交給他。當二春把手伸出又對毛猴子使了一個眼色,下垂了眼皮,望着自己的手,毛猴子看那鈔票下,微微的露出一角白紙,他明白了,一鞠躬把鈔票接過去。然而他吃驚非小,身上即湧出一身冷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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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間文庫:秦淮世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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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斗手法逐步破深謀 弄心機當筵遞暗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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