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 荒原雪夜

第一節 荒原雪夜

已是隆冬季節,茫茫的大雪剛剛停歇。大地一片濃妝素裹,遠遠看去早已經分不清哪裏是山哪裏是路,依稀只有那一個個的輪廓能讓人辨認出前行的方向。

按道理說,這樣的天氣是不該外出了。白山黑水土地上的隆冬,是閻王爺撒下的牌位,專收荒郊野外的孤魂野鬼。這天氣,吐口唾沫掉地上就能砸個雪坑,站着一炷香時間不動彈就能連人帶腿的凍那。

可就是這樣一個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的關外荒野上,竟然有一支人馬在緩緩前進著。這支隊伍行色匆匆,可行進間竟也不缺章法,隊伍拉長數里,前後左右各有數十騎手持刀弓的漢子壓隊,輜重車輛在中間,眾人圍車前進,壯年男人在外,婦女靠內,老弱或依車而行,或乾脆斜靠在車上緊緊圍成一團。這天,年輕人火氣壯,或許還能抗一抗,上了年紀的老人又或體弱的小孩子就也只有相互依靠着才能靠體溫暖和彼此,年長的人不斷提醒大傢伙盡量不要睡着,避免在這天寒地凍的荒原上凍成一塊冰坨坨。

這支隊伍沒有任何旗號,連人帶馬約千餘數。所有人都一臉的沉寂,四周押隊的漢子偶爾的催促聲,也就是這支隊伍出的唯一聲響了。就這麼默默的行走了一日,只當日頭開始斜斜的落下遠方山脈時候,隊伍領頭的一個魁梧漢子回頭望瞭望早以疲憊不堪的隊伍,高喊了一句:「大家快走幾步,在前面的小樹林紮營過夜。」立時,數騎奔走相告:大當家有令,快走幾步,前面樹林紮營過夜。整個隊伍轟然一聲應,似乎多少加了幾分精神,度也快了幾分。

約莫又行得數里,日頭已完全落下,天色陡然昏暗許多,筋疲力盡的人馬跌跌撞撞滾進了樹林。婦女和老弱幾乎是立時癱倒在雪地上,騎馬漢子也是大口喘著粗氣,人馬具被汗水浸濕。領頭的魁梧漢子臉上滿是疲倦,血紅的雙眼依然炯炯有神,此時雖然已經累的快要栽倒在馬下,卻仍頑強的挺直了腰背,在隊伍間來回巡視,不時的出號令:

「福大哥,先仔細幾輛大車上的東西,著人點好數目再下營」。

「阿旺,你帶幾個還有氣力的漢子,在左近仔細摸索下,切莫要大意。這天不僅韃子響馬要人命,人多喧鬧吵醒了的熊瞎子也會傷人。日間多累些,夜裏就能睡個踏實覺」。

「潘家大嫂,你帶幾個婆姨盡量尋些乾柴火,讓大傢伙烤烤火」。

「老潘你帶幾個兄弟,前後都跑幾趟,緊催點大夥,別一倒下就睡過去。相互提攜著等火起來了烤乾了衣服再睡,這動靜衣服不烤乾咯,准要凍傷身子。但凡有人覺摸著自個身子骨不太靠的住的,先帶到羅郎中那瞅瞅」。

「疤臉,你帶幾個兄弟立刻砍樹下營,盡量在四周多挖些壕溝埋些木樁子。知道大傢伙都累了,可有的事總要做,萬一夜裏頭遇到韃子響馬襲營,這些東西就能救咱們一條命。緊趕些,天真黑下來,一大凍上牙都啃不動地了」。

每道令下,必有人得令帶着數人前去行事不提。叫阿旺的年輕人還衝着漢子笑道:「大當家的放一百二十個心,這條路走的雖不多,經年間怕也有十來次了,安過數不清的營子,每次都這麼點活計要做,早就熟門熟路了。大當家的每次都這麼些話要吩咐,跟俺娘的嘮叨一樣,俺都能背上來啦。」眾人大笑不止,那漢子也笑罵到:「能背上來最好,快快去吧,萬一有個差錯,仔細你的皮」。

漢子又走了一圈,見眾人都各行其事,營地雖忙亂倒也算有條不紊,便略放了放心。想起一事來,眉頭不僅又擰起。略催了幾下馬,向隊伍中最大的那輛馬車行去。離開馬車尚有幾步,漢子便下馬來,尚未走到車前,車門帘子便先拉開了,出來一個不足二十的年輕人,年輕人生的也是人高馬大,相貌不凡。見漢子走來,開口喊到:「爹爹,你來了」。漢子忙擺擺手道:「禁聲,莫吵了瑛兒。」又不禁着急的口吻詢問道:「瑛兒今日,可曾大好了些?」年輕人臉色沉了下來:「沒呢,還是熱,說胡話,比前日裏更有些不如。方才羅郎中來略看了看,也沒說什麼,只說怕是要早早到了關內找到大藥房的大郎中看過方能知道是得了啥病,這荒山野嶺的,再拖下去怕是......」年輕人鼻子不禁一酸,別過臉去。漢子嘆了口氣,忽又聽見馬車裏傳來低低的幾聲抽泣,一個激靈忙揭開帘子跨上車去,年輕人也緊跟靠在車門外。

不大的馬車內用厚實的被褥實在的鋪了一層,正面躺着一十三四歲的少年,身上緊蓋着也是厚厚的大棉被,一旁還有暖爐烘著。一中年婦人斜坐在一旁,不停的用一條手絹浸了雪水再搭在少年的額頭上,一塊捂熱了便隨即換一塊。婦人此刻正在用手絹摸淚,許是剛聽見了年輕人的話語,一時觸動了傷悲垂下淚來。此刻見自家老爺進來,忙站起行禮低低喚一聲:「見過老爺」。漢子此時哪還有心思顧及其它,一門心思全在么子身上,急匆匆上前觀看。躺着的少年端也長的明眸皓齒,風神如玉,身量倒也比尋常年齡的孩子長大,只是頗為瘦削。此刻眉頭緊鎖,體內的高熱更是映的臉似傅粉,唇如滴血,漢子看了更是一陣心疼。

婦人低低的聲音述道:「前日裏一晝夜還能醒來幾次,還認得為娘和他兄長。今日一天,一直就這樣沉沉的睡着,額頭更是越燙人,一整日連口米湯都未進的,端是滿口胡話。」

正說間,床上的少年一個挺身欲起,雙拳緊握眼卻還是緊閉,嘴裏大聲喊道:「都Tm的別亂嚷嚷了,想活命的就聽空乘安排。都在座位上坐着,能活大家都能活,再這樣亂成一鍋粥,大家都別活了。」這些胡話,這漢子又哪裏聽的懂一句,只有這最後一句大家都別活了,漢子聽后不禁臉色越沉重。見少年接連儘力挺身想起來,趕忙欲一把按住,忽又想起么子體弱,怕傷了少年,想這麼一個平日裏極有擔待的人,竟也手足無措起了。幸的婦人手快,拿起手邊雪水浸透的手絹,輕輕搭在少年頭上,少年渾身哆嗦一下慢慢躺倒,身子也漸漸放鬆開來,只是口裏還是不停的喊著:「別慌別慌,都聽安排,要不都得死,要不都得死」叨咕了數句,又沉沉睡去。

見此情景,婦人再也忍耐不住,眼淚止不住的流出:「都是些這樣的胡話,後面車上的姚二嬸子說,八成是荒野里的邪魅俯身了,是要索了瑛兒的魂魄去做替身呢,老爺,這可怎麼辦啊。」連日來趕路的苦悶,么子生死未知的傷悲一瞬間決堤開了,婦人直覺瞬間萬般苦難都雲聚而來,突覺得一切都不再重要,只想萬一么子有個好歹,自己也就隨他一塊去了便可。車外年輕人火氣卻上來了,只對周圍空處喊著:「何處的妖魔鬼怪,怎得如此欺軟怕硬,此間近千號人,何故單單奔最幼的弟弟,若真有本事大可沖我而來,怎得還怕你不成,沖我來啊,沖我來。」突得年輕人屁股上被重重踹了一腳,正待作回頭見是自家父親,還未及說話便聽的父親雷霆般的語氣撲面而來。

「大丈夫行事,講究臨危不亂,何有你這樣未有敵至,自己先亂了方寸?你為某長子,亦是此間眾人少當家,竟如此無能,你讓余者何為?哪個娼婦生下的腌臢貨,在此胡言亂語瑛兒中了邪魅?瑛兒不過是受了風寒而已,待到了關內用了良藥立時就會好了。有人妖言惑眾,你當立刻懲之,卻不知進退不提,反而在此自亂陣腳,今後大事怎能託付與你?」

年輕人被父親一通怒火罵的滿臉通紅,平日裏又最敬父親,當下伏地認錯。一旁眾人見了,上來勸說,漢子這才稍微收了些怒火:「今日眾位叔伯求情,饒你這次,便罰你今晚守夜,整晚不可休息。若再有錯,定嚴懲不貸。」年輕人聽罷低頭答應着走開。

漢子自知此事長子並無大錯,但是他素來對長子要求甚嚴,今日見么子如此狀況心中着實急躁,此刻見長子低頭走開又有些不忍,無奈話已說出也不能收回,只得回顧相眾人道:「路長道艱,人多事煩,現在前途兇險未知,唯有大家齊心合力方可度過難關。若再有人挑撥離間,妖言惑眾,立刻綁於路旁,任其自生自滅。」眾人見如此,都唯唯諾諾答應,哪裏還敢有二話。

這大當家的震懾了眾人,暫時算安了安軍心。回頭便聽眾位心腹回話,知道營地已經紮好,老幼具有照顧,現在眾人正在全力挖壕溝立拒馬。探子已經四下走動過,此處地勢稍高,二面靠山正好擋風,一面已經砍掉部分樹木做了屏障,另外一面待壕溝拒馬立好便是一塊大好的紮營之地。大當家的聽后眉頭稍微鬆開一點,又囑咐了幾聲,無非壕溝盡量深些,晚上多點人值夜,多換幾輪斷不能馬虎。心腹眾人都是老江湖,自然答應無他。一切安妥,漢子又叫來那喚做福大哥的男子行至一旁商議:

「本家的東西可點過數?一切安好?」

「大當家的放心,小的親自點過,不曾少了一件。」

「嗯,那就好,再有個五六日路程就該進關了。大家再忍得幾日,到了關內,一切就都大安了。」

「大當家先前準備的得當,咱們沿途所需各物備的都比其它莊子齊全。開撥日子也比各處早了數日,路選的也是平日裏不常走的小道,想來應該不會有問題。可是...」

「可是什麼?你跟某數十年了,也素來知某,還有什麼不能說的?但說無妨。」

「是,小的是在想這幾日是不是太平靜了」。

「太平靜?」

「往年走這條道,多少總會遇到個把隊響馬,往日裏的要麼是懼怕咱們莊子的旗號,要麼是陣勢上比不得咱們,先自慫了。可即使如此,總也會有個把山頭的探子,遠遠的跟着,至少要等咱們出了地盤方才不死心的離開。可這次你看,咱們打上了這條道到現在,我連日裏時時注意,始終不見哪怕一個探馬,這可不正常啊,這條道什麼時候這麼太平了。」

「是啊,往日裏這些貨色都是些雁過拔毛的狼子。以前我們都是一水青壯漢子,他們都還如聞得腥味的蒼蠅一般不肯輕易散去,往往還要幹上一場打的疼了方才作罷。今日裏我們陣勢雖然大,但是若走近了看去,便會曉得裏子卻着實單薄的很,青壯沒多多少,倒是一群老幼跟着。再加上那幾車沉甸甸的貨物,這些狼子都是夠狠夠辣的角色,沒理連頭都不露得一下啊。」

「是啊大當家的,這才是小的擔心的地方,豺狼不出,必有猛虎當道。怕就怕有更狠的角色才這周圍候着啊。」

「更狠的?官兵?前線雖戰事不利,但王化貞也算體恤百姓之人,手下廣寧軍雖打仗一般倒也不至於欺壓百姓。況且此處離廣寧已有數百里之遙,大部分官兵俱在前線。不會有大隊官兵在此吧。再說,是官兵倒也罷了,車上都是本家的財物,某這手裏也有本家的公文信物。遇到官兵大不了打幾個銀子,卻也是不甚懼怕。」

「大當家的,咱們有京城大老爺庇護,官兵倒是不懼,可若是韃子......」

「休得胡言,此處已是大明內地數百里,前線有十餘萬廣寧軍,哪裏會有韃子到這裏。」

「大當家的亦知此次王化貞出擊倉促,努爾哈赤以逸待勞,大明軍隊必定一敗。這才著令大傢伙棄了莊子,舉家回遷關內。京城大老爺仁慈,也准了大當家。大當家素知咱們大明軍隊,裏子裏全爛了。這一敗下來,不定就是被韃子一路趕羊啊。」

「王化貞冒險出擊雖然敗局已定,但仍有熊經略鎮守後方,縱然大敗亦不至於連廣寧也丟了。廣寧城那麼牢的城防,韃子急切也攻不下來,廣寧不失,韃子大隊就不敢肆無忌憚的深入。縱使有小股過來打秋風,不過也是些卡倫(1),少則數騎多也不過十餘騎。咱們隊伍有數千人,青壯也有近四百餘人,還有百餘騎壓陣,倒也不曾怕的。」

「但願如此吧,大當家還是萬不可大意,明日起需得加快腳程了。此地據關內,尚有不足二百里,大隊人馬還需得五六日行程,緊趕一下三四日也能到得。不如......」

「也罷,傳令下去,明日四更便起,天亮就開拔,日落後方歇息。不能再快了,老弱太多,都是多年的一家子。丟了哪一個都捨不得啊。」

「大當家的,不可因小失大,明日早起全隊就得緊趕。跟的上的就跟的上,跟不上的也只能聽天由命了,到時真有好歹可就都走不得了。大當家的若擔心瑛哥兒身子,不如備幾匹好馬,著珉哥兒一併夫人帶着公文信件領阿旺他們幾個少年郎駕車先走。快馬加鞭路途順暢兩天不用便可到關內,一則好着急找郎中醫治,二則也好帶人報關內軍馬接應。大當家的,決斷,耽誤不得時候了。」

「不可,公文信件只有某這有,某若令妻子領了先走,萬一真碰到官兵,沒了信物這大傢伙該如何應對?」

「官兵精兵都在前線,此刻能遇到的也不過是些破爛貨亦或是前線敗下來的潰兵。只要不遇韃子,咱們這些許人馬都可以應付。小的還是怕韃子啊…...」

「此處大明內地,何來韃子?休得多言,某絕不會棄了大夥令妻子獨走的。」

「大當家的……」

1卡倫:后金斥候的稱呼。卡倫是滿語,翻譯漢語就是斥候,哨探。專門負責戰場上的巡邏放哨傳信當然還有斥候之間的對戰——捉生。相對於卡倫,明軍的斥候稱呼是——墩夜,也就是尋常說的夜不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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