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詩人

二詩人

二詩人

一二詩人

詩人的何馬,想到大世界去聽滴篤班去,心裏在作打算。「或者我將我的名片拿出去,守門的人可以不要我的門票。」他想。因為他的名片右角上,有「末世詩人」的四個小字,左角邊有《地獄》《新生》《伊利亞拉》的著者的一行履歷寫在那裏。「不好不好,守門的那些俗物,若被他們知道了我去逛大世界,恐怕要看穿我的沒有腎臟病,還是去想法子,叫老馬去想法子弄幾個錢來,買一張門票進去的好。」他住的三江里的高樓外,散佈着暮春午後的陽光和乾燥的空氣。天色實在在挑逗他的心情,要他出去走走,去得些煙世披利純來做詩。

「—嗯嗯,煙世披利純!」

「—噢噢,煙世披利純呀!」

這樣的用了很好聽的節調,輕輕地唱着哼著,他一邊搖著頭,一邊就摸下二層樓去。走下了扶梯,到扶梯跟前二層樓的亭子間門口,他就立住了。

也是用了很緩慢的節奏,向關在那裏的亭子間的房門,篤洛篤洛篤的敲了幾下,他伏下身體,向鑰匙眼裏,很幽很幽的送了幾句話進去。

「喂!老馬,詩人又來和你商量了!你能夠想法子再去弄兩塊錢來不能?」

老馬在房裏吃了一驚,急忙開了眼睛,丟下了手裏的讀本,輕輕的走向房門口來,也伏倒了身體,舉起嘴巴,很幽的向鑰匙眼裏說:

「老何,喂,你這樣的花錢,怕要被她看穿,何以這一位何大人會天天要錢花?老何,你還是在房裏坐着做首把詩罷!回頭不要把我們這一個無錢飲食宿泊處都弄糟。」

說着,他把幾根鼠須動了一動!兩隻眉毛也彎了下來,活像寺院裏埋葬死屍的園丁。

「喂,老馬,你再救詩人一回急,再去向她撒一個謊,想想法子看罷!我只教再得一點煙世披利純,這一首《沉魚落雁》就可以完工,就好出書賣錢了,喂,老馬!

請你再救一回詩人,

再讓我得些煙世披利純,

《沉魚落雁》,大功將成,

那時候,你我和她—我那可愛的房主人—

就可以去大吃一頓!

唉唉,大吃一頓!」

何詩人在鑰匙眼裏,輕輕的,慢慢的,用了節奏,念完這幾句即時口占的詩之後,手又向房門上按著拍子篤洛篤洛的敲了幾下。

房門裏的老馬,更彎了腰,皺了眉頭,用手向頭上的亂髮搔了幾搔。兩人各彎著腰,隔着一重門,向鑰匙眼默默的立了好久。終究還是老馬硬不過詩人,只好把房門輕輕地開了。詩人見了老馬的那種悒鬱懊惱,歪得同豬臉嘴一樣的臉色,也就立刻皺起眉來,裝了一副憂鬱的形容來陪他。一邊慢慢的走進房去,一邊詩人就舉起一隻右手,按上心頭,輕輕的自對自的說:「唉唉,這腎臟病,這腎臟病,我怕就要死了,在死之前了。」看過去,詩人的面貌,真像約翰生博士的畫像。因為詩人也是和約翰生博士一樣,長得很肥很胖,實在是沒有什麼旁的病好說,所以只說有腎臟病;而前幾天他又看見了鮑司惠而著的那本《約翰生大傳》,並這一本傳上面的一張約翰生博士的畫像。他費了許多苦心,對鏡子模學了許久約翰生在畫像上的憂鬱的樣子,今天終於被他學像了。

詩人的朋友老馬,馬得烈,飽吃了五六碗午飯,剛在亭子間里翻譯一首法文小學讀本上的詩。

球兒飛上天,球兒掉下地,

馬利跑過來,馬利跑過去,

球兒球兒不肯飛,馬利不喜歡……

…………

翻到這裏,他就昏昏的坐在那裏睡著了,被詩人篤洛篤洛篤的一來,倒吃了一驚,所以他的臉色,是十分不願意的樣子。但是和詩人硬了一陣,終覺得硬不過去,只好開門讓詩人進來,他自己也只好挺了挺身子,走下樓去辦交涉去。

樓底下,是房主人一位四十來歲的風騷太太的睡房;她男人在漢口做茶葉生意,頗有一點積貯;馬得烈走到了房東太太的跟前,房東太太才從床上坐了起來,手裏還拿着那本詩人何馬獻給她的《伊利亞拉》,已經在身底下壓得皺痕很多,像一隻油炸餛飩了。

馬得烈把口角邊的鼠須和眉毛同時動了一動,勉強裝着微笑,對立在他眼底下的房東太太說:

「好傢夥,你還在這裏念我們大人的這首獻詩?大人正想出去和你走走,得點新的煙世披利純哩!」

房東太太向上舉起頭來—因為她生得很矮小,而馬得烈卻身材很高大,兩人並立起來,要差七八寸的樣子—喜歡得同小孩子似的叫着說:

「哈哈哈哈,真的嗎?—你們大人真好,要是誰嫁了你們的大人,這一個人才算有福氣哩!詩又那麼會做,外國又去過,還做過詩文專修大學的校長!啊啊,可惜,可惜我今天不能和你們出去,因為那隻小豬還沒有閹好,午後那個鬮豬的老頭兒還要來哩!」

這位房東太太最喜歡養小豬。她的愛豬,同愛詩人一樣,侍候得非常周到,今天早晨她特地跑了十幾里路,去江灣請了一位閹豬匠來,閹豬匠答應她午後來閹,所以她懊惱得很,恨這一次不能和詩人一道出去散步。

馬得烈被她那麼一說,覺得也沒有什麼話講,所以只搔了一搔頭,向窗外的陽光瞥了一眼,含糊地咕嚕著:

「啊啊,你看窗外的春光多麼可愛呀!……大人……大人說,可惜,可惜他那張匯票還沒有好拿……」

原來馬得烈和何馬,是剛回國的留學生,是一對失業的詩人。他們打聽了這一家房東女人的愛慕詩人,才扮作了主從兩個,到此地來租房子住的。何馬已經出了許多詩集了,並且年紀也輕一點,相貌也好一點,所以就當作主人,馬得烈還正在翻譯一本詩集,沒有翻好,所以只好當作僕人,在房東太太跟前,只是大人大人的稱何馬,好示一點威勢。一面在背後更向她吹了許多大話,說他—何大人—是一位中國頂大的詩人,他—何大人—家裏是做大官的,他—何大人—還沒有結過婚,他—何大人—最喜歡和已經生育過兒女的像聖母一樣的女性交遊,他—何大人—不久要被外國請去做詩文專修大學的校長,等等,等等。結果弄得這位商人之婦喜歡得了不得,於是他們兩人的住宿膳食,就一概由房東太太無償供給,現在連零用都可以向她去支取了。可是昨天晚上,馬得烈剛在她那裏拿了兩塊錢來,兩人去看了一晚電影,若今天再去向她要錢,實在有點難以為情,所以他又很巧妙的說了一個謊,說何大人的匯票還沒有到期,不好去取錢用。房東太太早就看出了他的意思,向床頭的鏡箱裏一翻,就用了兩個指頭夾出了兩張中南小票來。

馬得烈笑歪了臉,把頭和身子很低很低的屈了下去,兩隻手托出在頭上,像電影里的羅馬家奴,向主人捧呈什麼東西似的姿勢。她把票子塞在他手裏之後,馬得烈很急速地旋轉了身,立了起來就拚命的向二層樓上跑。一邊亭銅亭銅的跑上扶梯去,一邊他嘴裏還在叫:

「邁而西,馬彈姆,邁而西,馬彈姆!」

二滴篤聲中

馬得烈從樓下的房東太太那裏騙取了兩張中南小票后,拚命的就往二層樓上跑。他嘴裏的幾句「邁而西,馬彈姆!」還沒有叫完,剛跳上扶梯的頂邊,就白彈的一響,詩人何馬卻四腳翻朝了天,叫了一聲「媽嚇,救命,痛煞了!」

原來馬得烈去樓下向房東太太設法支零用的時候,詩人何馬卻幽腳幽手從亭子間里摸了出來,以一隻手靠上扶梯的扶手,彎了腰,豎起耳朵,盡在扶梯頭向樓下竊聽消息。詩人聽到了他理想中的如聖母一樣的這位房東太太稱讚他的詩才的一段話,就一個人張了嘴,放鬆了臉,在私下喜笑。這中間他把什麼都忘了,只想再做一篇《伊利亞拉》來表示他對這一位女性的敬意,卻不防馬得烈會跑得如此之快,和煙世披利純一樣的快,而來鬥頭一衝,把他衝倒在地上的。

詩人在不注意的中間,叫了一聲大聲的「媽呀」之後,睜開眼睛來看看,只見他面前立着的馬得烈,手裏好好的捏著了兩張鈔票,在那裏向地上呆看。看見了鈔票,詩人就馬上變了臉色,笑吟吟地直躺在樓板上,降低了聲音,好像是怕被人聽見似的幽幽的問馬得烈說:

「老馬!又是兩塊么?好極好極,快快來扶我起來,讓我們出去。」

馬得烈向前踏上了一步,在扶起這位很肥很胖的詩人來的時候,實在費了不少的氣力。可是費力不討好,剛把詩人扶起了一半的當兒,綽啦一響,詩人臉上的那副洛克式的平光眼鏡又掉下地來了。

詩人還沒有站立起身,臉上就作了一副悲悼的形容,又失聲叫了一聲「啊嚇!」。

兩人立穩了身體,再伏下去檢查打碎的眼鏡片的時候,詩人又放低了聲音,「啊嚇,啊嚇,這怎麼好?這怎麼好?」的接連着幽幽的說了好幾次。

撿起了兩分開的玻璃片和眼鏡框子,兩人走到亭子間去坐定之後,詩人又連發了幾聲似乎帶怨恨的「這怎麼好?」馬得烈伏倒了頭,儘是一言不發地默坐在床沿上,彷彿是在悔過的樣子。詩人看了他這副樣子,也只好默默不響了。結果馬得烈坐在床沿上看地板,詩人坐在窗底下的擺在桌前的小方凳上,看屋外的陽光,竟靜悄悄地同死了人似的默坐了幾分鐘。在這幕沉默的悲劇中間,樓底下房東太太床前的擺鐘,卻堂堂的敲了兩下。

聽見了兩點鐘敲后,兩人各想說話而又不敢的盡坐在那裏嚴守沉默。詩人回過頭來,向馬得烈的還捏著兩張鈔票支在床沿上的右手看了一眼,就按捺不住的輕輕對馬得烈說:

「老馬,我很悲哀!」

停了一回,看看馬得烈還是悶聲不響,詩人就又用了調解似的口氣,對馬得烈說:

「老馬,兩塊玻璃都打破了,你有什麼好法子想?」

馬得烈聽了詩人這句話后,就想出了許多救急的法子來,譬如將破玻璃片用薄紙來糊好,仍復裝進框子裏去,好在打得不十分碎,或者竟用了油墨,在眼圈上畫它兩個黑圈,就當作了眼鏡之類。然而詩人都不以為然,結果還是他自己的煙世披利純來得好,放開手來向腿上拍了一拍,輕輕對馬得烈說:

「有了,有了,老馬!我想出來了。就把框子邊上留着的玻璃片拆拆乾淨,光把沒有鏡片的框子帶上出去,豈不好么?」

馬得烈聽了,也喜歡得什麼似的,一邊從床沿上站跳了起來,一邊連聲的說:

「妙極,妙極!」

三十分鐘之後,穿着一身破舊洋服的馬得烈和只戴着眼鏡框子而沒有玻璃片的詩人何馬,就在大世界的露天園裏闊步了。

這一天是三月將盡的一天暮春的午後,太陽曬得宜人,天上也很少雲障,大世界的遊人比往常更加了一倍。熏風一陣陣的吹來,吹得詩人興緻勃發。走來走去的走了一陣,他們倆就尋到了滴篤班的台前去坐下。詩人擱起了腿,張大了口,微微地笑着,一個斜駝的身子和一個載在短短的頸項上的歪頭,盡在合著了滴篤的拍子,向前後左右死勁的擺動。在這滴篤的聲中,他忘記了自己,忘記了旁邊也是張大了口在搖擺的馬得烈,忘記了剛才打破而使他悲哀的鏡片,忘記了腎臟病,忘記了房東太太,忘記了大小各悲哀,總而言之,他這時候是—以他自己的言語來形容—譬如坐在奧連普斯山上,在和詩神們談心。

在這一個忘我的境界裏翱翔了不久,詩人好像又得了新的煙世披利純似的突然站了起來,用了很嚴肅的態度,對旁邊的馬得烈說:

「老馬,老馬,你來!」

兩隻手支住了司的克,張著嘴,搖著身子,正聽得入神的馬得烈,被詩人那麼一叫,倒吃了一驚。獃獃向正在從人叢中擠出去的詩人的圓背看了一會,他也只好立起來,追跟出去。詩人慢慢的在前頭踱,他在後頭跟,到了門樓上高塔下的那間二層樓空房的角里,詩人又輕輕地很神秘的回過頭來說:

「老馬,老馬,你來,到這裏來!」

馬得烈走近了他的身邊,詩人更向前後左右看了一周,看有沒有旁人在看着。他確定了四周的無人,就拉了馬得烈的手,仍復是很神秘的很嚴肅的對馬得烈說:

「老馬,老馬,請你用力向我屁股上敲它幾下,敲得越重越好!」

馬得烈弄得莫名其妙,只是張大了眼睛,在向他獃著。他看見了詩人眼睛上的那副只有框子而沒有玻璃的眼鏡,就不由自主的浦的一聲鬨笑了出來。詩人還是很嚴肅很神秘的在擺着屁股,叫他快敲。他笑了一陣,詩人催了一陣,終究為詩人臉上的那種嚴肅神秘的氣色所屈服,就只好舉起手來,用力向詩人的屁股上撲撲的敲了幾下。

詩人被敲之後,臉上就換了一副很急迫的形容,匆匆的又對馬得烈說:

「謝謝,老馬,你身邊有草紙沒有?我……我要出恭去。」

馬得烈向洋服袋裏摸索了一回,摸出了一張有一二行詩句寫着的原稿廢紙來給他。詩人匆忙跑下樓去大便的中間,馬得烈靠住了牆欄在看底下馬路上正在來往的車馬行人。他看一陣太陽光下的午後的街市,又想一陣詩人的現在的那種奇特的行為,自家一個人就同瘋子似的呵呵呵呵的笑了起來。

原來詩人近來新患痔疾,當出恭之前,若非加上一種暴力,使肛門的神經麻痹一點,糞便排泄的時候,就覺得非常之痛。等詩人大便回來,經了馬得烈的再三盤問,他才很羞澀的把這理由講給了馬得烈聽。這時候詩人的臉色已因大便時的創痛而變了灰白,他的聽滴篤班的興緻也似乎減了。慢慢地拖着腿走了幾步,他看看西斜的日腳,就催馬得烈說:

「老馬,時候已經不早了,我們回去罷!」

馬得烈朝他看了一眼,見了他那副眼鏡框子,正想再鬨笑出來的時候,又想起了他的痔瘡,和今天午後在扶梯頭朝天絆倒時的悲痛的叫聲,所以只好微笑着,裝了一副同情於他的樣子回答他說:

「好,我們回去罷!」

三到街頭

(一)

詩人何馬和馬得烈聽了滴篤班出來,立在大世界的門口步道沿上,兩隻眼睛同鷹虎似的光着突向眼鏡圈的外面,上半身斜伏出在腰上,駝著背,彎著腰,並立着腳,兩手捏緊拳頭,向後放在突出的屁股的兩旁,作了一個矢在弦上的形勢。彷彿是當操體操的時候,得了一個開快步跑的預令,最後的一個跑字還沒有下來的樣子,詩人的頭盡在向東向西,伸直了短短的脖子,在很急速嚴密的注視探看。因為當這將晚的時候,外灘的各公司里,剛關上門,所以愛多亞路的大道上來往的汽車一乘乘的接連不斷。生來膽子就柔和脆弱,同兔兒爺一樣的詩人何馬,又加上以百四十斤內外的一個團團肉體,想於這汽車飛舞的中間,橫過一條大街,本來是大不容易的事情。結果我們這一位性急的詩人,放出勇氣,急急促促的運行了他那兩隻開步開不大的短腳,合著韻律的急迫原則地搖動他兩隻捏緊拳頭的手,同貓跳似的跑出去又跑回來跑出去又跑回來的跑了好幾趟。終竟是馬得烈歲數大一點,有了忍耐的修養,當何詩人在步道沿邊和大道中心之間在演那快步回還的趣劇的當中,他只突出屁股彎著腰,捏著拳頭,搖轉着眼睛,只在保着他那持滿不發的開快步跑的預備姿勢。

資本主義的利器,四輪一角的這文明的怪物,好像在和詩人們作對,何馬與馬得烈的緊張的態度,持續了三十分鐘之後,才能跑過到馬路的這一邊來,那時候天上的春星已經和詩人額上的汗珠一樣,一顆顆的在昏黃的空氣里搖動了。

詩人何馬,先立住了腳,拿出手帕來揩了一揩頭,很悲哀而緩慢的對馬得烈說:

「喂,老馬,你認不認得回家去的電車路?在這一塊地方,我倒認不清哪一條路是走上電車站去的。」

馬得烈茫茫然舉著頭向四周望了一望,也很悲哀似的回答說:

「我,我可也認不得。」

二詩人朝東向西的走了一陣,到後來仍復走到了原地方的時候,方才覺悟了他們自己的不識地理,何馬就迴轉頭來對馬得烈說:

「老馬,我們詩人應該要有覺悟才好。我想,今後詩人的覺悟,是在坐黃包車!」

馬得烈很表同情似的答應了一個「烏衣」之後,何詩人就舉起了他那很奇怪的聲氣,加上了和讀詩時候一樣的抑揚,叫了幾聲:

「黃—汪—包車!」

詩人這樣的昂着頭唱着走着,馬路上的車夫,彷彿是以為他在念詩,都只舉了眼睛朝他看着,沒有一個跑攏來兜他們的買賣的,倒是馬得烈聽得不耐煩了,最後就放了他沉重宏壯同牛叫似的聲氣,「黃包車!」的大喝了一聲。

道旁的車夫和前面的詩人,經了這雷鳴似的一擊,都跳了起來。詩人在沒有玻璃的眼鏡框裏張大了眼睛,迴轉身來立住了,車夫們也三五爭先的搶了攏來三角角子兩角洋鈿的在亂叫。

講了半天的價錢,又突破了一重包圍的難關,在車斗里很安樂的坐定,苦力的兩隻飛腿一動之後,詩人的煙世披利純又來了。

噢噢呵!我回來了,我的聖母!

我聽了一曲滴篤的高歌,噢噢呵!

我發了幾聲嗚呼,發了幾聲嗚呼!

……

正輕輕的在車斗里搖著身體念到這裏,車子在一個燈火輝煌的三岔路口拐了彎,哼的一陣,從黃昏的暖空氣里,撲過了一陣油炸臭豆腐的氣味來。詩人的肚裏,同時也咕嘍嘍的響了一聲。於是飢餓的實感,就在這《日暮歸來》的詩句里表現出來了:

「噢噢呵,我還要吃一塊臭豆腐!」

本來是輕輕念著的這一首《日暮歸來》的詩句,因為實感緊張了,到末一句,他就不由自主的放大了聲音衝口吐露了出來。高聲而又富有抑揚地念完了這一句「我還要吃一塊臭豆腐」之後,他就接着改了平時講話的口調叫車夫說:

「喂,車夫,你停一停!」

並且又迴轉頭來對馬得烈說:

「喂,老馬,我們買兩塊臭豆腐吃吃罷!」

這時候馬得烈也有點覺得餓了,所以就也叫停了車,向洋服袋裏摸出了兩角銀角子來交給已經下車立在那裏的何詩人。他們買了十幾塊火熱的油炸臭豆腐,兩人平分了,坐回車上,一邊被拉回家去,一邊就很舒徐的在綽拉綽拉的咀嚼。在車斗里自自在在的側躺着身體,嘴銜著臭豆腐,眼看着花花綠綠的上海的黃昏市面,何詩人心裏卻在暗想:「我這《日暮歸來》的一首詩,倒變了很切實的為人生而藝術的作品了,啊啊,我這偉大的革命詩人!我索性把末世詩人辭掉了罷,還是做革命詩人的好。」

(二)

二詩人日暮歸來,到了三江里的寓居之後,那位聖母似的房東太太早在電燈下擺好了晚餐,在等候他們了。

何詩人因為臭豆腐吃多了,晚餐的時候減了食量,只是空口把一碗紅燒羊肉吃了大半碗,因此就使馬得烈感到了不滿。但在聖母跟前,馬得烈又不敢直接的對詩人吆喝,因為怕她看穿他們的圈套,所以只好葛羅葛羅的在喉頭響了一陣之後,對何詩人說:

「喂,老……噢噢,大人,你為什麼吃飯的時候,老吃得那麼響?」

實在是奇怪得很,詩人當吃飯的時候,嘴裏真有一種特別的響聲發生出來。這時候詩人總老是光着兩眼,目不轉睛的盯視住那碗他所愛吃的菜,一方面一筷一筷的同驟雨似的將那碗菜搬運到嘴裏去的中間,一方面他的上下對合攏來的鯰魚嘴裏就會很響亮很急速的敲鳴出一種綽拉綽拉的響聲來,同唱秦腔的時候所敲的兩條棗木一樣。詩人聽了馬得烈的這一句批評之後,一邊仍舊是目不轉睛筷不停搬的綽拉綽拉着,一邊卻很得意的在綽拉聲中微笑着說:

「噯噯,這也是詩人的特徵的一種。老馬,你讀過法國的文學家朗不嚕囌的《天才和吃飯》沒有?據法國朗不嚕囌先生說,吃飯吃得響不響,就是有沒有天才的區別。」

詩人因為只顧吃菜,並沒有看到馬得烈說話時候的同豬臉一樣的表情,所以以為老馬又在房東太太面前在替他吹捧了,故而很得意的說出了這一個證明來。其實朗不嚕囌先生的那部書,他非但沒有看見過,就是聽見人家說的時候,也聽得不很清楚。馬得烈看出了詩人的這一層誤解,就又在喉頭葛羅葛羅的響了一陣,發放第二句話說:

「喂!噯噯……大人,朗不嚕囌,怕不是法國人罷!」

詩人聽了這一句話,更是得意了,他以為老馬在暗地裏造出機會來使他可以在房東太太面前表示他的博學,所以就停了一停嘴裏的綽拉綽拉,笑開了那張鯰魚大口,舉起那雙在空的眼鏡圈裏光着的眼睛對房東太太看着說:

「老馬,怎麼你又忘了,朗不嚕囌怎麼會不是法國人呢?他非但是法國人,他並且還是福祿對兒的結拜兄弟哩!」

馬得烈眼看得那碗紅燒羊肉就快完了,喉頭的葛羅葛羅和嘴裏的警告,對詩人都不能發生效力,所以只好三口兩碗的吃完了幾碗白飯,一個人跑上樓上亭子間去發氣去了。

詩人慢慢的吃完了那碗羊肉,把他今天在黃包車上所做的那首《日暮歸來》的革命詩念給了房東太太聽后,就舒舒泰泰的摸上了樓,去打亭子間的門去。

他篤洛篤洛篤的打了半天,房門老是不開,詩人又只好在黑暗裏彎下腰去,輕輕的舉起嘴來,很幽很幽的向鑰匙眼裏送話進去說:

「老馬!老馬!你睡了么?請你把今天用剩的那張鈔票給我!」

詩人彎著腰,默默的等了半天,房裏頭總沒有迴音出來。他又性急起來了,就又在房門上輕輕的篤洛了一下。這時候大約馬得烈也忍耐不住了罷,詩人聽見房裏頭息索息索的響了一陣。詩人正在把嘴拿往鑰匙眼邊,想送幾句話進去的中間,黑暗中卻不提防鑰匙眼裏鑽出了一條細長的紙捻兒出來。這細長的紙捻兒越伸越長,它的尖尖的頭兒卻巧突入了詩人的鼻孔。紙捻兒團團深入的在詩人鼻孔里轉了兩三個圈,詩人就接連着哈啾哈啾的打了兩三個噴嚏。詩人站立起身,從鼻孔里抽出了那張紙捻,打開來在暗中一摸,卻是那張長方小小的中南紙幣。他在暗中又笑開了口,急忙把紙幣收起,拿出手帕來向嘴上的鼻涕擦了一擦乾淨,便亭銅亭銅的走下扶梯來,打算到街頭去配今天打破的那副洛克式的平光眼鏡去。

但是俗物的眼鏡鋪,似乎都在欺侮詩人。他向三江里附近的街上去問了好幾家,結果一塊大洋終於配不成兩塊平光的鏡片。詩人一個人就私下發了氣,感情於是又緊張起來了。可是感情一動,接着煙世披利純也就來到了心頭,詩人便又拿着了新的妙想。「去印名片去!」他想,「一塊錢配不成眼鏡,我想幾百名片總可以印的。」因為詩人今天在洋車上發見了「革命詩人」的稱號,他覺得「末世詩人」這塊招牌未免太舊了,大有更一更新的必要,況且機會湊巧,也可以以革命詩人的資格去做它幾天詩官。所以靈機一動,他就決定把角上有「末世詩人」幾個小字印着的名片作廢,馬上去印新的有「革命詩人」的稱號的名片去。

在燈光燦爛的北四川路上走了一段。找著了一家專印名片的小鋪子,詩人踏進去后,便很有詩意的把名片樣子寫給了鋪子裏的人看。付了定錢,說好了四日後來取的日期,詩人就很滿足的走了出來。背了雙手,踏着燈影,又走了一陣,他正想在街上來往的人叢中找出一個可以獻詩給她的理想的女姓來的時候,忽而有一家關上排門的店鋪子的一張白紙廣告,射到他的眼睛裏來了。這一張廣告上面,有幾個方正的大字寫着說:「家有喪事,暫停營業一星期。本店主人白。」詩人停住了腳,從頭至尾的念了兩遍,歪頭想了一想,就急忙跑迴轉身,很快很急的跑回了到那家他印名片的店中。

喘著氣踏進了那家小鋪子的門,他抓住了一個夥計,就倉皇急促的問他說:

「你們的店主人呢?店主人呢?」

夥計倒駭了一跳,就進到裏間去請他們的老闆出來。詩人一見到笑迷迷地迎出來的中年老闆,馬上就急得什麼似的問他說:

「你們,你們店裏在這四天之內,會不會死人的?」

老闆倒被他問得奇怪起來了,就對他呆了半晌,才皺着眉頭回問說:

「先生,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詩人長嘆了一聲,換了一換喉頭接不過來的氣,然後才詳詳細細的把剛才看見的因喪事停業的廣告的事情說了出來,最後他又說明著說:

「是不是?假如你們店裏在這四日之內,也要死人的話,那豈不耽誤了我的名片的日期了么?」

店主人聽到這裏,才明白了詩人的意思,就忽而變了笑容回答他說:

「先生,你別開玩笑啦,那裏好好的人,四天之內就都會死的呢?你放心罷,日子總耽誤不了。」

詩人聽了老闆這再三保證的話,才茲放下了心,又很滿足的踏出了店,走上了街頭。

這一回詩人到了街頭之後,卻專心致志的開始做尋找理想的女性的工作了。他看見一個女性在走的時候,不管她是聖母不是聖母,總馬上三腳兩步的趕上前去,和這女性去並排走着,她若走得快,他也走得快一點,她若走得慢,他也走得慢一點,總裝出一副這女性彷彿是他的愛人的樣子來給旁邊的人看。但是不幸的詩人,回回總是失望,當他正在竭力裝着這一個旁邊並走着的女性是他的愛人的樣子來給旁人看的時候,這一個女性就會於他不注意的中間忽然消失下去。結果弄得在馬路上跟來跟去來回跑走的當中,詩人心裏只積下了幾個悲哀和一條直立得很酸的頭頸,而理想的可以獻詩給她的女性,卻一個也捉抓不著。最後他又失瞭望,悄悄地立在十字街頭嘆氣的時候,東邊卻又來了一個十分艷麗的二十來歲的女性。這一回詩人因為屢次的失望,本想不再趕上去和她並排走了,但是馮婦的慣性,也在詩人身上著了腳,他正在打算的中間,兩隻短腳卻不由自主的跑了過去,又和她並了排,又裝成了那一副使旁人看起來彷彿是詩人在和他的愛人散步走路的神氣。因為失敗的經驗多了,詩人也老練了起來,所以這一次他在注意裝作那一種神氣給旁人看的時候,眼角上也時時顧及到旁邊在和他並走的女性,免得她在不知不覺的當中逃亡消失。這女性卻也奇怪,當初她的臉上雖則有一種疑懼嫌惡的表情露著,但看出了詩人的勇敢神妙的樣子以後,就也忽而變了笑容,一邊走着,一邊卻悄悄的對他說:

「先生,你是上什麼地方去的?」

詩人一聽到這一種清脆的聲音,又向她的華麗的裝飾上下看了一眼,樂得嘴也閉不攏來,話也說不出了。她看了他這一副痴不像痴傻不像傻的樣子,就索性放大了喉嚨,以拿着皮口袋的右手向前面的高樓一指說:

「我們上酒樓去坐坐談談罷!」

詩人看見了她手裏捏著的很豐滿的那隻裝錢口袋,又看見了那高樓上的點得紅紅綠綠的房間,就話也不回一句,只是笑着點頭,跟了她走進店門走上樓去。

店樓上果然有許多紳士淑女在那裏喝酒猜拳,詩人和女性一道到一張空桌上坐下之後,他就感到了一層在飲食店中常有的那種熱氣。悄悄地向旁邊一看,詩人忽看見在旁邊桌上圍坐着的四位喝得酒醉醺醺的紳士面前,各擺着了一杯泡沫漲得很高的雪糕曹達,中間卻擺着一盤很紅很熟很美觀的番茄在那裏。詩人正在奇怪,想當這暮春的現在,他們何以會熱得這樣,要取這些夏天才吃的東西,那女性卻很自在的在和夥計商定酒菜了。

詩人喝了幾杯三鞭壯陽酒,吃了幾碗很鮮很貴的菜后,頭上身上就漲熱了起來,他的話也接二連三的多起來了。他告訴她說,他姓何,是一位革命詩人,他已經做了怎麼怎麼的幾部詩集了,並且不久就要上外國去做詩文專修大學的校長去。他又說,今天真巧,他會和她相遇,他明天又可以做一部《伊利亞拉》來獻給她,問她願意不願意。那女性奉贈了他許多贊語,並且一定要他即席做一首詩出來做做今晚的紀念,這時候詩人真快樂極了。她把話停了一停,隨後就又問詩人說:

「何詩人,你今晚上可以和我上大華去看跳舞么?你若可以為我拋去一兩個鐘頭的話,那我馬上就去叫汽車去。」

詩人當然是點頭答應的,並且樂得他那張闊長的嘴,一直的張開牽連到了耳根。她叫夥計過來,要他去打電話說:

「喂!你到底下去打一個電話,叫DodgeGarage的ManagerMr.Strange放一輛頭號的Hupmobile過來。」

那夥計聽了這許多外國字,念了好幾遍,終於念不出來,末了就只好搖搖頭說:

「太太自家去打罷,電話在樓下賬房的邊上。」

她對夥計笑罵了一聲蠢才,就只好自己拿了皮口袋立起身來走下樓去。

詩人今晚上有了這樣的奇遇,早已經是樂得不可言說的了,又加上了幾杯三鞭壯陽酒的熏蒸,更覺得詩興勃發,不能抑遏下去。乘那位女性下樓去打電話的當中,他就光着眼睛,靠着桌子,哼哼的念出了一首即席的詩來:

噯噯,坐一隻黑潑麻皮兒,

做一首《伊利亞拉》詩,

喝一杯三鞭壯陽酒,

噯噯,我是神仙呂祖的乾兒子。

他哼著念著,念了半天,那理想的女性終於不走上來,只有前回的那個夥計卻拿了一張賬單來問他算賬了。

詩人翻白了眼睛,噯喝噯喝的咳嗽了幾聲,停了一會,把前面獃獃站着的夥計一推,就跳過了一張當路擺着的凳子,想乘勢逃下樓去。但逃不上幾步,就被夥計拉住了后衣,叫嚷了起來。四面的客人都擠攏來了,夥計和詩人就打作了一堆,在人叢里亂滾亂跳。這時候先前在詩人桌旁吃雪糕曹達的四位醉客,也站起來了。見了詩人的這一種行為,都抱了不平,他們就拿杯子的拿杯子,拿番茄的拿番茄,一個個都看準了詩人的頭面,拍拍的將雪糕和番茄打了過去。於是雪糕的黃水,曹達水的泡沫,和番茄的紅汁,倒滿了詩人的頭面,詩人的顏面上頭髮上,淋成了一堆一堆的五顏六色的汁水,看過去像變了一張鬼臉。他眼睛已被粘得緊緊睜不開來了。當他東跌西碰,在人叢中摸來摸去的當中,這邊你也一腳,那邊我也一腿的大家在向他的屁股上踢,結果弄得詩人只閉着眼睛,一邊跳來跳去的在逃避,一邊只在啊唷啊唷的連聲亂叫。

一九二八年三月五日

原載一九二七年十二月《小說月報》第十八卷第十二號和一九二八年四月《北新》半月刊第二卷第十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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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獨小說家(套裝全3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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