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拜山頭

第十一章 拜山頭

一行人沿着龍鬚溪和鐵符河緩緩南下,可日行六十餘里。李寶瓶和李槐都是腳力異於常人的孩子,林守一雖然是富家子弟,草鞋都磨破了兩雙,可不願在兩個李姓孩子面前叫苦認輸,硬是熬著,加上陳平安教了他用草藥敷腳的土法子,終究是咬牙熬過來了,隊伍里有白驢和騾子幫着馱物,所以走得並不算太艱難。

陳平安心底里很佩服李寶瓶這三個孩子,於是「遊學」兩個字,以及「讀書人」這個稱呼,在陳平安心目中,分量越發加重。

龍泉縣隸屬大驪永嘉郡,很久之前,東寶瓶洲所有王朝一起下詔,天下州郡縣如果帶龍字,皆需要避諱修改,換上其他字頂替,如今龍泉縣估計是沾了驪珠洞天的光,才得以破例。

破碎洞天落地生根之處,比起早先懸空位置,已經往南偏移了很多,距離大驪南部邊境的野夫關,若是車馬走官道驛路,其實不過月余時間。

朱河在福祿街李家,應該翻閱過許多私家藏書,知曉許多門外事,陳平安有事沒事就跟朱河討教,反之朱河也樂意跟陳平安請教一些入山下水的規矩門道。阿良不知為何,喝酒的次數多了,說話的時候少了。林守一自從喝過銀白色葫蘆里的烈酒後,跟阿良走得很近,經常跟他問東問西,同時有成為小酒鬼的趨勢。

李寶瓶小書箱裏,擺着一部大驪朝廷頒佈的彩繪版郡縣堪輿圖冊,照理只有一州刺史衙署才有資格存檔秘藏。按照圖冊顯示,他們很快就要攀爬一條名為棋墩山的山脈,山路長達三百餘里,途徑永嘉、白雲在內四郡。

一行人在山腳稍作休息,李槐看着寬不過騎龍巷的小路,呆若木雞,震驚之後轉頭怒罵道:「阿良!這就是你說的驛路,大驪朝廷特建的官馬大道?!雞腸子一樣細的破路,也算官道?」

驛路,俗稱官馬大道,將一個王朝疆土的全部郡縣相互銜接,驛路就像是人體經脈,一旦阻塞,就會氣血不通,放在國家身上,就是政令不行。

阿良坐在路旁一塊朽木墩子上,仰頭喝過酒後,笑哈哈道:「驛路也分等級,大驪南部邊境的野夫關,有三條驛路通往北方,棋墩山驛路屬於最小的一條,多用來運送瓷器、茶葉和精鹽。以前人來人往很熱鬧,如今一座驪珠洞天這麼往地上一摔,阻斷了原本的南北通道,這條驛路就暫時棄而不用了,斷了好些人的財路,許多貨物都停滯在棋墩山山脈南麓的一座水運碼頭那邊,那裏叫紅燭鎮。嗯,那裏的花船,大多是兩三人的小船,一到晚上,燈火通明,船上的姐兒俏得很,坐在船頭或是船尾,一條條白花花大腿,就那麼故意露給你看,在兩岸酒鋪子點一壺酒一碟花生米,不花錢就能白看一宿。」

婢女朱鹿趕緊彎腰捂住自家小姐的耳朵,以免被這個登徒子的浪蕩言語污了耳朵,她怒道:「我們不在那紅燭鎮過夜!」

阿良用酒葫蘆指了指一旁的陳平安,笑嘻嘻道:「過不過夜,得問他,他才是管咱們錢袋子的財神爺。」

朱鹿眼神凌厲,殺機重重,像是陳平安敢點頭她就敢殺人。

陳平安想了想,臉色認真道:「肯定要在小鎮停留,添置補充一些必需物品。至於要不要在那邊過夜,得看那邊客棧旅舍收錢貴不貴。我們人多,如果價格不公道,就只能算了。」

朱鹿臉色陰沉,咄咄逼人:「如果便宜,咱們就要住在那種煙花脂粉的骯髒地方?陳平安!你有沒有想過,我家小姐和林守一都算是半個儒家子弟,還是山崖書院的學子,怎麼可以與那些傷風敗俗的女人毗鄰而居,哪怕看不到那些作嘔畫面,總會聽到一些不堪入耳的靡靡之音!」

陳平安硬著頭皮答道:「到了小鎮再說。」

朱鹿火冒三丈,朱河攔住女兒:「就按照平安說的,不要妄下定論,到了那邊再看,我們又不是一定要在紅燭鎮過夜。」

朱鹿伸手指著陳平安,猶然氣咻咻道:「幸好你不是讀書人,要不然那些聖賢書真是因你蒙羞!」

陳平安雖說這一路上跟李寶瓶和朱河識字認字,但看着大義凜然的朱鹿,他頓時有些敗下陣來。

罪魁禍首阿良在一旁幸災樂禍。

朱鹿最後斜瞥一眼陳平安頭上的碧玉簪子,覺得真是礙眼,譏笑道:「沐猴而冠!」

朱河輕喝道:「朱鹿!」

李寶瓶和林守一同時皺了皺眉頭。

阿良懶洋洋喝了口酒,再好的酒,一直喝下去也沒什麼滋味,轉念想到紅燭鎮的新釀杏花春,就有些期待,想着怎麼從陳平安那邊騙點銀子來過過嘴癮。

陳平安欲言又止,默默帶着他們登山。

只是入山之前,陳平安依舊像以往那般,拜了三拜。

這是姚老頭傳下來的老規矩,但是從不跟陳平安解釋緣由,陳平安這些年始終照做不誤。

阿良對此嗤之以鼻,就連陳平安不要他隨便坐樹墩子,也從不理會,累了就一屁股坐下,就像現在這樣大大咧咧。

陳平安不是那種喜歡把自己的喜好強加於人的人,勸過兩次后,看阿良一直我行我素,也就不再勸阻,而且一路行來也無不妥,陳平安就更不會多嘴。

接下來這一段漫長山路,雖是青石鋪就的驛路,卻頗為難行。

暮春時節,山野草木卻毫無遲暮之氣,草木深深,花樹怒放,生機勃勃,好像今年的春天尤為漫長,遲遲不願散場。

山路彎曲,盤旋而上,一行人不管大小,腿上都裹了棉布行纏,用以增長腳力,人手持有一根木杖,當然還穿着陳平安親手編織的草鞋,就連行囊備有好幾雙結實靴子的朱河、朱鹿父女,也不例外。

朱鹿一開始死活不肯,嫌棄草鞋太過醜陋寒酸,後來入山遇上雨天,山路泥濘不堪,經常腳底打滑,朱鹿是登堂入室的武人,雖然不至於險象環生,卻也踉蹌難堪,最後不得不從她爹手中拿過草鞋,默默換上。李槐偷着樂呵,被惱羞成怒的朱鹿一腳使勁踩在爛泥里,二境巔峰的武人,有意為之的一腳踩踏,自然勢大力沉,當場濺得李槐半身泥漿。

李槐家境貧寒,本就沒帶幾身換洗衣物,立即戳中了傷心處,哭得稀里嘩啦。氣喘吁吁的林守一不願摻和這攤子爛事,只是停步在旁翻白眼。朱河是性子純樸的人,哪怕已是五境武人,依然耐著性子跟李槐賠禮道歉,答應出了山進了市鎮,一定給他買一整套嶄新衣物。可李槐在意之事,本就是自家窮苦自己可憐,一看到那婢女朱鹿脾氣這麼壞,偏偏身邊還跟着一個有錢的爹,他只覺得自己被傷口撒鹽,哭得更加撕心裂肺,雙腳使勁踩着泥濘地面,很快就跟一隻小泥猴似的。陳平安上去勸說,李槐不願聽,陳平安很快就被連累得一身黃泥,所幸陳平安受過的苦頭災殃夠多,倒是沒急眼,只是有點無奈。

朱鹿趁機煽風點火:「看吧,好心沒好報,陳平安,你趕緊把這種沒心沒肺的東西丟下得了。」

李槐哭得更加厲害。李寶瓶大聲呵斥也不管用。

陳平安思來想去,最後只得試探性問道:「李槐,我回頭幫你做一隻小竹箱,咋樣?」李槐立馬止住哭聲,胡亂抹去眼淚鼻涕,認真問道:「多大的?」

陳平安回答道:「不能太大,你個子小,背起來不能覺着重才行。要是不答應,就當我沒說,你繼續哭,然後我們繼續趕路,跟不跟上隨你。」

李槐咧嘴笑道:「小沒事,但一定要做得漂亮點!至少也要跟李寶瓶那隻書箱一樣好看!」

朱鹿嘖嘖道:「上樑不正下樑歪,小小年紀,就學會坑蒙拐騙了,爹娘品行如何,不看便知。真是好正的家風!」

竹箱即將到手的李槐擠眉弄眼,差點把朱鹿氣得七竅生煙。

陳平安轉頭對林守一說道:「給你也做一隻書箱?」

陳平安笑了笑:「反正也是隨手順便的事。」

林守一剛要搖頭拒絕,聽到後邊那句話后,猶豫了一下,點點頭。

棋墩山的山巔景象極其奇異,像是一個小鎮常見的巨大曬穀場,地面平整,如仙人以刀劍削去高聳山頭一般。

孩子們雀躍不已,就連朱河放眼遠眺北方,也感覺頗為心曠神怡,恨不得長嘯幾聲。

陳平安是見慣山頭的人,尤其是最後那趟進山,一座座山頭一步步走過,此刻反而顯得神色從容。

今夜要在山頂過夜,朱河和朱鹿開始搭帳篷,李槐和林守一跑去拾取易燃的柴火,陳平安和李寶瓶則用石子搭灶煮飯。如今幾個行囊里的米糧和乾菜都已吃得差不多,確實是要尋一處鬧市補給,為此陳平安一路上見到藥材,就摘下放入背簍,如今已經攢下小半背簍曬乾的珍稀草藥,爭取能夠少花一點多積蓄一點。

就著幾碟子腌漬鹹菜吃完米飯,阿良起頭造反,帶着李槐一起用筷子敲著空碗,嚷着要吃肉要吃肉。

陳平安點點頭,說今夜去做幾個陷阱套子,看明早能不能逮幾隻山跳野雞來開開葷。

蛇有蛇道鼠有鼠路,山上走獸皆是如此,陳平安對此並不陌生,只要仔細觀察,很容易就能發現一些山林野獸覓食喝水的線路,而且以樹木石塊做成的小巧陷阱,並不複雜。黃昏時,彩霞滿天,陳平安獨自離開山頂大坪去碰運氣后沒多久,只見山巔四周彩雲聚散不定,速度極快,如頑劣孩童的變臉,與此同時,原本堂堂正正清清爽爽的山河景象,給有心人帶來一種蒙上霧霾的陰森感覺。

朱河看見此景心情沉重起來,他盡量不驚擾三個聚頭背誦書籍的求學蒙童,也不去跟獨自坐在崖畔發獃的女兒打招呼,想了想,來到無人處,從懷中掏出一本泛黃古籍,翻到中間「開山」一頁,手指停在「撮壤訣」附近,仔細瀏覽那些細微如蠅頭的鮮紅文字,翻過一頁,則是兩幅圖案,一幅繪有小山模樣,只是底部山根如竹筍盤結,旁邊空白處註解為「太山符」,一幅為雙手結印之玄奇手勢。

朱河神情凝重,斷斷續續默念,不斷加深印象:「取山之東、南之土各一抔,捻岳字最佳,捻山字亦可」「,焚禮敬山神符一張,腳踏魁罡二字,呵氣一口,可向山神、土地借取一山,氣與地連……」

合上古籍,小心翼翼放回懷中,朱河又從袖中一摞黃色符籙當中,抽出一張黃紙,開始依循書上記載去石坪東方和南方各抓取一把土壤,捻出一個古「嶽」字,上「山」下「獄」。朱河正要搓燃手中那張李氏老祖贈送的黃符,突然嚇了一大跳,原來阿良不知何時蹲在了他旁邊,後者提着酒葫蘆,笑呵呵道:「你手上那張尋常材質的入山籙,下筆之人的畫符手法,還是不錯的,但是符籙一道,一步差不得,紙張材質如人之根骨一般重要,所以它可承受不起古『嶽』字的重量,所以我勸你寫個『岳』字就可以了,省得請神沒成,還惹惱了山神。」

朱河畢竟是第一次接觸到傳說中的山精神怪,有些緊張,輕聲道:「阿良前輩,這棋墩山真有那土地或是山神盤踞?那為何還有這麼重的陰煞氣息?」

阿良悠悠然喝了口酒,嗤笑道:「誰跟你說山神土地,一定是性情良善之輩?」

朱河滿臉錯愕:「不然?」

阿良嘿嘿道:「我就是隨口一說,天曉得這裏的主人家,待客的脾氣是好是壞。」

朱河猛然驚醒道:「不好,陳平安一個人不在山頂!」

阿良點了點頭。

朱河火急火燎道:「阿良前輩,你去找陳平安,我繼續完成這道撮壤成山訣,如何?我朱河只是五境武人,自信對付世俗高手還有一搏之力,可是對付那些古怪東西,真是心裏沒底啊。」

阿良笑着起身,大搖大擺離去,輕飄飄撂下一句話:「那你自己小心啊。」

朱河按部就班完成那道撮壤成山訣,捻出岳字,燒掉黃符,踏魁罡二字呵氣,最後雙指併攏,對着地面上的土符輕聲念道:「奉三山九侯先生律令,敕!」

朱河始終保持這個手指朝地的姿勢,神色越來越尷尬,因為地面上的那個岳字紋絲不動,朱河額頭沁出汗水。幾個保證符籙靈驗的緊要處,例如燒符之時,從自身何處氣府注入黃符多少真氣,等等,朱河自問都沒有紕漏,照理來說應該大功告成才對。

按照泛黃古籍所記載的解釋,《開山篇》中所謂的捻土造山,並非實實在在出現一座山峰,這與《走水篇》中名副其實的吐唾橫江符,大不相同。撮壤之後,這個岳字將會成為一地山神、土地走出棲息洞府的橋樑,只要不是太蠻橫的非分之想,那麼被邀請出山的神祇,多半會答應燒符之人的要求,因為那張黃紙符籙本身,就類似一份登門禮,坐鎮一方山水的神靈只要出現,就意味着他們願意開門迎客。

可是朱河覺得自己這次臨時抱佛腳的請神儀式,多半是黃了。

這時,一陣巨大的聲響從山脊傳來,樹木依次轟然倒塌,明顯是有龐然大物在飛快登山,以排山倒海之勢迅猛向上,矛頭直指山頂石坪眾人。

響徹山脈的驚人動靜,使得朱鹿和李寶瓶他們迅速向朱河靠攏。朱河轉頭沉聲道:「退回去!你們站在石坪中間,不要輕舉妄動,接下來不管發生什麼,都不要隨意靠近我這邊。」

年紀最小的李槐臉色蒼白,扯了扯身旁李寶瓶的袖子:「不會是吃人的妖怪吧?要不然就是山神作祟?之前陳平安告訴阿良別隨便亂坐樹墩子,說那是山神老爺的交椅,坐不得……」

李寶瓶雙臂環胸,胸有成竹道:「我們不要自亂陣腳,就算朱叔叔擋不住那東西,小師叔和阿良很快就會趕來幫忙。」

只是李寶瓶的白皙雙手,手背青筋綻起,顯然她並沒有表面那麼鎮定自若。

林守一反而是最鎮靜的一個,眼神中隱藏着期待。

朱鹿望向父親的背影,她其實比李槐更加擔心。

朱河突然低下頭,看到一個身高不及自己腰部的矮小老頭,邋裏邋遢,白髮白須,手持一根幽綠竹鞭拐杖,正在狠狠打着他的小腿,像是撒潑泄憤的無賴。等到朱河低頭后,老翁與他對視片刻,悻悻然收回手,退後數步,沙啞開口:「曉不曉得東寶瓶洲大雅言?」

朱河怔怔點頭。

老翁又問:「那麼大驪官話呢?」

朱河再次點頭,尚未從震驚之中回過神來。

老翁手持綠竹杖跳起身就給了朱河肩頭一拐杖,老翁落地后,朱河沒什麼感覺,老翁自己一個踉蹌,差點摔倒,趕緊一手扶住老腰,氣急敗壞地用大驪官話痛罵道:「屁大本事沒有,害人的能耐算你最厲害。老子像縮頭老鼠一樣,可憐兮兮躲了這些畜生幾百年,本以為好不容易等到這一次千載難逢的翻身機會,大驪朝廷大肆敕封山水正神,老子就能媳婦熬成婆,總算可以從土地升為山神,以後再也不用受這些畜生的窩囊氣,哪怕依然鬥不過它們,好歹能勉強果腹不是……」

老翁一邊罵罵咧咧,一邊抬臂擦拭眼淚,悲憤欲絕,最後用竹杖使勁敲打地面:「有本事自己去跟那些畜生廝殺啊!用一張破符,非要把老子揪出來,老子想躲都沒法躲,結果要跟你們這幫挨千刀的傢伙一起葬身蛇腹,殉情啊?老子是二八嬌娘,還是徐娘半老咋的,你難道就好我這一口啊?啊?大聲告訴我!……」

突然,綠竹老翁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一個字都說不出口。

朱河轉頭望去,毛骨悚然。

一顆碩大如水缸的漆黑頭顱,從山脊那邊緩緩抬起,最後完整出現在山巔石坪眾人視野當中。

一雙銀色眼眸,一條猩紅舌頭長如大木,飛快搖動,滋滋作響。

這條大到驚世駭俗的黑蛇,半截身軀緩緩挪到石坪上,其頭背皆有對稱大鱗,通體漆黑如墨,在夕陽映照下熠熠生輝。

雖是畜生,它的眼神卻極其似人,促狹玩味地望着鬚髮打結亂如麻的老翁,好像在說貓抓耗子這麼多年,總算逮着你了。

老翁彷彿認命了,一屁股坐在地上,丟了那根相依為命的竹杖,捶胸蹬腿,號啕大哭:「造孽啊,堂堂一山土地老爺,到頭來被畜生欺負到這般田地,這日子沒法子過了啊……」

黑蛇緩緩直起腰身抬升頭顱,腹部露出一雙小爪,如世俗王朝藩王蟒服上所綉圖案的四趾,而非帝王龍袍上的那種五趾。可這一趾之差,對山巔眾人和自稱土地的矮小老翁而言,實在可以忽略不計。

土地眼珠子突然滴溜溜亂轉,猛然站起身,揚起腦袋望向那條黑蛇,驚喜道:「這武人莽夫的皮肉肯定糙得很,你是為了身後那些皮滑肉嫩的小娃娃們來的,因為他們一個比一個靈氣足,對不對?」

土地越說越興奮,唾沫四濺,大笑道:「吃吃吃,儘管吃,吃飽了,你就終於能夠成就墨蛟真身,再也不用惦記我這點臭皮囊。到時候小老兒我當我的大驪棋墩山山神,你爭取做你的走江龍。在走江之前,這兒你依舊是山大王,一樣能夠在小老兒頭頂上拉屎撒尿,所以你現在吃我沒意義嘛,吃了雖然是能增長丁點兒修為,可小老兒我畢竟是土地神祇之一,對你將來走江入海為龍,也是一個大坎,因為那些江河湖水的正神們,一定會同仇敵愾,一路上不斷給你下絆子的……」

黑蛇那張大嘴輕輕裂出一條縫隙,如人譏諷而笑,它的頭顱往土地身後點了點。

土地再次呆若木雞,一屁股頹然坐地,這次沒有老淚縱橫,只是乾號道:「一公一母,皆要證道,你吃了那幫靈丹妙藥似的儒家小娃兒,為走江化龍奠定基礎,你那婆娘吃了我,以便順利篡位成為下任山神,好算計好算計,我認栽,小老兒認栽了……」

衣衫襤褸的白髮土地眼神痴獃,呢喃道:「大道難料,不過如此。」

極其久遠的歲月里,曾有兩位得道仙人聯袂騰雲駕霧,興緻偶起,降落此山,弈棋于山巔,一人拂袖即削去山頭,手指作劍,劃出縱橫十九道,一人捏土靈為黑棋,抓雲根為白棋。雙方手談月余,每落一子,棋子即生根化為天地生靈,黑棋為黑蛇,白棋為白蟒,盤踞于山巔棋盤之上紋絲不動,白子被吃,便被附近黑蛇吞食入腹,反之亦然。

那盤棋局勢均力敵,兩位術法通天的仙人,不等勝負水落石出,便盡興離去,離山之時,山頂還剩下一百多條黑白蛇蟒,在之後漫長的歲月里,黑蛇白蟒相互廝殺,瘋狂吞噬對方,最終只存活下來一條有望蛻皮為墨蛟的黑蛇,和一條腰間生出飛翅的靈性白蟒,不知為何,這雙黑白蛇蟒,竟然不再捉對廝殺,而是成了一雙伴侶。

它們極其狡猾奸詐,一開始對於能夠造成威脅的修士,輕易不去招惹,只揀選那些落單的旅人商賈下手,而且次數絕不頻繁,多在暴雨大雪天氣里出洞殺人。數百年來,憑藉着自身天生長壽,一點點積攢肉身實力,耐心等待證道機緣的到來。一次次精準捕殺目標后,它們開始有意挑選那些入流的武人和練氣士下嘴,這使得它們的實力攀升,越來越快,以至於連一山土地都成了它們夢寐以求的盤中餐。早期雙方其實相安無事,土地奈何不得蛇蟒為禍一方,蛇蟒也抓不住泥鰍一般滑溜的土地。

李槐實在忍不住了,大罵道:「就你這種貨色,也配做土地山神?老天爺又沒瞎眼!」

土地背對着那撥孩子,用竹杖使勁砸了一下石坪,懶得跟他們一般見識,只是沒好氣地小聲嘀咕道:「大概是真瞎了。」

朱鹿其實是最氣惱憤怒的人,可當她看到那條黑蛇后,她渾身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二境巔峰的她,發現自己根本就沒有與那種怪物對峙的勇氣,哪怕一步,只是一步,她也沒有膽量踏出去。

朱河到底是五境武人,膽氣十足,再者身後就是自家小姐,更有自己女兒,也容不得他退縮半步。朱河不敢擅自轉身,竭力怒吼提醒道:「朱鹿!小心身後崖畔,還有一條畜生躲在暗處!」

朱鹿只能嘴唇微動,似乎是想告訴她爹不用擔心,可嗓音之小細弱蚊蠅。

石崖峭壁外的空中,一陣嗡嗡聲響刺耳響起。

朱鹿和李槐他們駭然轉頭。

一條身軀略顯纖細的雪白蟒蛇,懸停在懸崖外不遠處的高空,它並未生出四爪,但是一雙近乎透明的翅膀正在飛快振動。它用一雙陰沉眼眸,死死盯住少女朱鹿,一次次吐芯,不斷有白色濃稠蛇涎墜落,簡直就是老饕在垂涎一道美味。

它打量著清秀少女的身段,最後視線凝固在朱鹿的那張臉龐上。

被這頭畜生凝視的朱鹿,只覺得雙腿一軟,全身無力,雖然沒有跌倒,但是呼吸困難起來。朱鹿心知肚明,別說出拳退敵,就是動一下手指頭,都已是奢望。她甚至不知道,自己那張平時頗為自傲的臉蛋,早已滿是淚水。

自習武第一天起就對江湖充滿憧憬的朱鹿,這一刻充滿痛苦和悔恨。

她不該死在這裏。她怎麼可以死在這裏。

朱鹿那雙淚水盈眶的秋水眼眸,充滿祈求。

白蟒對於朱鹿的可憐眼神,根本無動於衷,它只是使勁盯着少女那張楚楚可憐的臉龐,越發垂涎三尺,好像下一刻這張臉頰就會變成它的容顏。

土地看似垂頭喪氣耷拉着腦袋,其實眼珠子就沒停過,眼角餘光一直瞥向那個捻土而成的岳字,覆著那張黃符燒出的灰燼,如果有用的話,他恨不得趴在地上,鼓起腮幫將那些灰燼從岳字上吹走。只可惜,這隻會是徒勞無功。

林守一開始有些焦急,左右張望。

反倒是李槐扯了扯嘴角,想哭卻沒哭出來,蹲下身,背靠着李寶瓶腳邊的綠色小竹箱,雙手抱住膝蓋,背後傳來陣陣清涼。這個孩子有些想念娘親一天到晚的罵聲,爹每天晚上的打雷鼾聲。

唯有李寶瓶眼神越來越堅定,小姑娘雖然滿頭汗水,可仍是高高抬起下巴,毫無懼意。

黑蛇驟然用頭顱撞向朱河。

一直屏氣凝神小心蓄力的朱河一腳後撤,一腳前踏,以正面一拳,硬扛黑蛇的巨大頭顱。

朱河拳罡剛猛,一拳之後,竟是打得那顆頭顱轟然巨響。劇烈衝擊之下,黑蛇腦袋往後一個晃蕩,上半身直起的龐大身軀也隨之後仰幾分。

手臂酥麻的朱河一咬牙,下陷半尺的雙腳,迅速從石坪當中拔起,身形不退反進,大步前沖,每一步都在山頂石板上重重踏出凹陷腳印。方才硬碰硬一撞,朱河不認為自己沒有一戰之力!

黑蛇再次蠻橫地以頭直撞而來,朱河體內氣機流轉如江河決堤,血氣驀然雄壯,手臂肌肉鼓脹,幾乎要撐破袖子,怒喝一聲,一拳兇狠砸在那條孽畜頭顱正中。

勢大力沉的傾力一擊,爆發出鐵鎚砸巨鐘的雄渾聲勢。水缸大小的蛇頭被一拳砸得摔在石坪上,揚起無數塵土。

佔據上風的朱河正要乘勝追擊,身後不遠處的土地輕輕嘆息。

有一物攔腰橫掃而至,速度之快,遠勝於之前黑蛇的兩次出頭衝撞,瞬間砸在朱河身側,朱河整個人被掃出去十數丈,雖未被一擊致命,卻也是皮開肉綻,滿臉是血,顯然受傷不輕。朱河在地面上打了幾個滾,堪堪止住後退勢頭,強提一口氣,咽下涌至喉嚨的那口鮮血,顧不得傷及肺腑,就要繼續前沖與那孽畜拚命。

原來黑蛇先前兩次故意示弱,只是為這一次快若閃電的掃尾做鋪墊。

朱河瞪大眼睛,肝膽欲裂。

眼角餘光之中,白蟒身軀一拱,驟然發力,對他女兒朱鹿發起攻擊,那張血盆大嘴,觸目驚心。

就在此刻,一道消瘦身形沿着黑蛇背脊一路飛奔,最後踩在頭顱之上,縱身一躍。陳平安手持柴刀,撲向那條白蟒。

千鈞一髮之際,陳平安一刀剛好砍斷白蟒左邊翅膀!但是他也一樣被身軀傾斜的白蟒狠狠撞得倒飛出去。

石坪下的山脊某處,阿良坐在一棵老松橫出懸崖外的枝幹上,小口喝着酒,面無表情。

他扶了扶斗笠,呵呵一笑。

體態如女子纖細的白蟒,那對翅膀不算大到誇張,透明晶瑩,若非細看,幾乎很難察覺。很難想像,扇動這對翅膀,就能讓它從石坪懸崖外升空而起,難免讓人猜測,它是否掌握了類似練氣士某種懸空浮遊的術法神通。

只是如今這一切都意義不大了。之前白蟒拱背之後迅猛俯衝,張開血盆大嘴,試圖吞食掉擁有清秀容顏的婢女朱鹿,不承想竟然被一名橫空出世的持刀少年,用黑蛇背脊和頭顱作為階梯和跳板,一躍而至,手持柴刀恰好砍在飛翅與身軀接連之處。白蟒需要那對翅膀來升空以及掌控方向,被一刀砍掉飛翅之後,身軀憑藉慣性繼續前沖,但是立即歪斜橫移了丈余距離,白蟒那張血盆大嘴剛好從朱鹿身邊擦肩而過,整個身軀重重摔在石坪上。

朱鹿以及她身後的三個學塾蒙童,因此逃過一劫。趁著白蟒撞地后暈頭轉向的間隙,李寶瓶趕緊背起書箱喊著「快跑」,林守一默默拿起行囊尾隨其後,李槐早就嚇得牙齒打架,跑出去一段距離后,無意間發現沒有看到討厭鬼朱鹿的身影,轉頭一看,那傢伙傻乎乎站在原地,這不是束手待斃是什麼?李槐忍不住高聲喊道:「朱鹿,還不跑?」

朱鹿終於打了個激靈,略微還魂,只是依然有些六神無主,轉過頭,眼神恍惚地望向李槐,只見李槐邊跑邊吼道:「跑啊!等死啊!」

朱鹿一旦回過神,立即就展現出二境巔峰武人的矯健身姿,四五步便掠到李槐身邊,跟他們一起退到遠離白蟒的石坪地帶。果不其然,朱鹿剛剛離開原地,那條飛翅斷折處鮮血噴涌的白蟒,便開始因為疼痛而劇烈掙扎,尾巴瘋狂甩動,砸得石坪碎石飛濺,若是朱鹿晚上片刻,恐怕就要被白蟒粗如水桶的大尾砸成一攤肉泥了。

白蟒失去一隻飛翅后,似乎元氣大傷,胡亂撲騰,濺起無數飛沙走石,久久沒有平靜下來。

不過陳平安也好不到哪裏去,握著柴刀的左手虎口迸裂,滿手鮮血。

陳平安單膝跪地,抬起手臂抹去額頭汗水,以免模糊視線。

柴刀已經斷去半截,雪亮刀刃反彈之際,若非陳平安反應得快,趕緊側過腦袋,臉上即便不被戳入半截柴刀,至少臉頰也會被颳去一大塊血肉。

陳平安現在所處位置,與黑蛇白蟒形成掎角之勢。那條黑蛇行為詭譎,看到白蟒遭受重創后,並未急匆匆丟下朱河,跑來跟陳平安廝殺,反而比先前更加悠閑鎮靜,好整以暇地慢悠悠晃動上半截身軀,始終與朱河保持對峙狀態。黑蛇那雙銀白色眼眸陰氣森森,視線偶爾落在白蟒身上,與白蟒之前看待少女朱鹿如盤中美味的眼神,並無不同。

石坪正中位置,土地手捧綠色竹杖,瑟瑟發抖,那半截柴刀剛好插在他腳邊地面不遠處。土地躡手躡腳走近,蹲下身,用手指肚小心翼翼地抹了抹刀刃,手指頭瞬間流淌出夾雜有一絲金色的土黃色鮮血,嚇得他趕緊縮回手,又彎曲手指,輕輕彈指敲擊刀身,滿臉疑惑,嘀咕道:「鋒利無匹,當得起鋒利無匹的美譽,卻竟然只是尋常柴刀,連武人百鍊刀也稱不上,所以刀身極脆,遠遠不夠堅韌,若是刀身與刀刃品相匹配,再交給那有一身武藝的憨直漢子作為兵器,未必沒有一絲勝算。現在嘛,萬事皆休嘍。」

土地仔細打量著刀刃那條清亮鮮明的漂亮鋒線,感慨唏噓道:「至於這把柴刀的玄機……就只能是在那少年的磨刀石上了?可問題在於,得是多好的一塊磨刀石,才能將一把材質粗劣的廉價柴刀,磨出此等鋒芒啊。」

土地視線之中有些貪婪炙熱,偷偷望向朱鹿、李寶瓶那邊的籮筐行囊,不出意外,那塊磨刀石就藏在其中。

土地隨即重重嘆息,東西再好,哪怕能夠拿到手,他如今好像也沒命去享用了。

千恨萬恨,只恨那個五境武人鬼使神差使出的撮壤成山訣,那本是一門失傳無數年的開山術,土地當時躲在地底下,還報以一種看人鬼畫符的笑話心態,到最後自己偏偏就栽在了這個大跟頭上。其實這門捻土撮壤的開山神通,算不得如何上乘高明,只是此類神通沉寂太久了,在他擔任棋墩山土地的年月里,只有一次被人以此術請出山腹府邸,便是那兩位來此山頂弈棋的仙人,當然那兩位是術法通天的陸地真仙,一個小小五境武人,給那兩人提鞋也不配。當年他之所以被喊到山頂,不過是兩位真仙不願壞了某些老規矩,照顧的可不是他這位棋墩山小土地的顏面。

陳平安不是不想藉機解決了白蟒,實在是五臟六腑在翻江倒海,讓他根本無力多做什麼。汗水被抹掉之後,很快就會重新佈滿臉龐,陳平安乾脆就不再去浪費力氣,只是不斷調整呼吸,盡量讓體內紊亂的氣息趨於平靜。這種調整,就像在對大雨天四面漏風的窗戶,儘力進行修修補補。

擂鼓之聲,再度從心口響起,聲響漸漸變大,不是從耳傳入,反而有點像是玄之又玄的心聲,在清清楚楚傳達身軀體魄的顫抖哀鳴。

陳平安這種近乎本能的直覺,最早源於年幼時在泥瓶巷的那次絞痛,之後在山上還經歷過一次。

這次之所以沒有滿地打滾,是陳平安察覺到體內那股勢若火龍的古怪氣息,開始由腹部逆流而上,所經之地,無論是從宋集薪家那具木人上認識到的一個個氣府竅穴,還是人體關隘城池之間相連接通的經脈,都很大程度減緩了疼痛感,如武將帶兵平定叛亂一般,或是宋集薪所謂演義小說上的御駕親征,效果顯著,雖然無法從根本上解決問題,但是至少能夠讓那些叛軍避其鋒芒。

朱河雖然受傷不輕,但是氣勢不降反升,一身雄渾戰意昂揚奮發,兩袖鼓盪獵獵作響,頗有幾分不容輕侮的宗師風範。

腹部緩緩在石坪邊緣遊走的黑蛇眯起眼眸,即便朱河展現出不俗的戰力,它始終不急不躁,左右大幅度搖晃頭顱,像是在蹩腳地尋找漏洞,如此一來,無形中送給了朱河壓下傷勢的大好良機。

土地看在眼中,猶豫了一下,仍是有氣無力地出聲提醒道:「別垂死掙扎了,這條孽畜之所以不急着吃掉你,無非是希望你完全激發氣血。莫要以為它拿你沒轍,它只是在等待一顆青澀果子的成熟罷了,否則哪怕它吞下你的這副身軀,仍是消化不掉你的精氣神,要曉得那才是真正的大補之物。」

土地哀嘆一聲,開始捯飭雜亂的鬚髮和破敗的衣衫,自嘲道:「好歹是一方土地,死之前總得有個山嶽神祇該有的樣子。」

土地坐在地上,一邊收拾一邊冷笑:「對了,孽畜可不只是肉身強橫,動作敏銳,它在百餘年前吞吃了一位中五境修為的道家練氣士,如今估摸著怎麼也該修成了一兩種入門道法,雖說粗淺不堪,可是由這條孽畜用出,恐怕任你是五境體魄也扛不住。說到底,算你們點子背,好死不死,是一個五境武人擔任領頭羊率隊入山。若是六境,兩條孽畜雖然也吃得下,可未必願意出洞,怕兩敗俱傷嘛。若是七境,嘿,它們早就主動避讓幾十里路了,恨不得你們趕緊滾出棋墩山的地界。」

少女朱鹿悚然,聞言后萬念俱灰。

林守一喃喃自語道:「阿良,阿良前輩呢?」

李槐突然發現李寶瓶在悄悄翻動書箱,摸出一隻小瓷瓶后,緊緊攥在手心。

順着她的視線,遠處陳平安不動聲色地朝他們點了點頭。

李槐突然有些羨慕李寶瓶和她那位小師叔的這種默契。

書上說,這叫心有靈犀。

而朱河聽到土地泄露的天機后,臉上並無半點驚懼神色,轉了轉手腕,洒然笑道:「束手束腳窩囊是死,放開手腳痛快一戰,也是死,既然都是死,還管什麼死後會不會成為那條孽畜化龍的墊腳石?」

五境武人,已經有資格被譽為武道小宗師,魂意壯大,神魄堅固,只差凝聚出一顆武膽而已。

朱河身陷必死之地,全無退意,其實契合武道宗旨「向死而生塑武膽」的真意,只是仍需繼續錘鍊打磨而已。

朱河一身武人氣勢早已攀升到頂點,蓄勢待發。

黑蛇瞬間一改先前悠閑懶散的模樣,彷彿是真正確定了朱河再沒保留餘力,一身魂魄皆已於氣府沸騰,隨着氣血急速流轉全身,那麼它就可以下嘴品嘗這道美味了。

黑蛇抬高頭顱,同時張了張嘴巴,逐漸露出兩顆象牙色的毒牙,粗如青壯手臂,相比白蟒一張嘴就會蛇涎流淌的污穢模樣,有望成為神物墨蛟的這條黑蛇相對要乾淨許多,大嘴之內雪白一片,一陣陣寒氣向外流瀉,反差鮮明的黑白兩色,襯托得這條成精畜生威嚴十足,反而比那邋遢老翁更像是貨真價實的土地山神。

黑蛇驟然發起攻勢,這一次不再是示敵以弱的頭顱直撞,它瞬間將嘴巴張開到極致,看似朝石坪地面上的朱河腦袋一咬而下,實則在半途就噴出一口腥臭至極的雪白瘴氣,瘴氣凝如實質,好似一支床弩箭矢直射地面。

朱河是小鎮土生土長的李家家生子,實戰經驗並不豐富,習武生涯當中,多是與家族老祖宗一場場點到即止的切磋,生死之戰更是頭一遭,可是吃過一次孽畜聲東擊西的大虧后,朱河這次身形隨之而動,決不再與其正面硬碰硬。

果不其然,那道如箭矢般鋒銳的冰凍瘴氣剛剛落空,石坪地面便被激蕩得粉碎。朱河橫移數步后,立馬就感受到側面一股勁風橫掃而來,又如之前的明暗兩板斧,可這次朱河早有防備,腳尖一點,不退反進,筆直向前,直撲黑蛇腹部。

不承想那條黑蛇身軀後仰,嘴中瘴氣一口口頻繁吐出,用意不在貫穿朱河身軀,只為阻滯他的前沖,同時尾部不斷延伸,直到盤踞山頭,形成一個大圈牢籠,將朱河瞬間圍困其中,迫使朱河做那困獸之鬥。

黑蛇漫長的身軀,在圍出足足兩圈「城牆」之後,竟然還能高高翹起尾部,如巡城士卒,防止朱河飛躥出去。朱河應對已經足夠迅速,在蛇身第二圈形成之前就要拔地而起,只是身形剛剛騰空,就被那條尾巴迅猛砸下。朱河雙臂護住頭顱,被猛然拍落回石坪,雖未傷及內臟,但是氣海如沸水蒸騰,使得他一張臉龐漲得通紅,流轉全身的魂魄神意出於好意,為了庇護主人不受創傷,不得不離開既定的經脈道路,轉而滲透進入更外圍的血肉肌膚。

黑蛇冰冷銀眸流露出一絲得意。如果說之前這個武人是七分熟的美味,那麼現在就有九分熟了。所以它不再繼續消耗元氣,而是張開大嘴,一次次低下頭顱撲向朱河。

朱河出拳如虹,在這座斗獸場內靈活地輾轉騰挪,兩條手臂綻放出青蒙蒙的罡氣,每次出拳皆可裂空,風聲大震。

雖然處於絕對下風,朱河卻沒有半點頹勢,眼眸熠熠,精氣神更是前所未有的充沛。

土地豎起耳朵,嘖嘖稱奇,雖未親眼見到大戰光景,卻猜出個大概,心想真是個不錯的武道宗師坯子,半路夭折,惜哉惜哉。

他猛然火燒屁股般地驚醒起身,撿起那根黯淡無光的綠色竹杖,對那個武人的同行之人喊道:「快來一個人,隨便誰都行,只要是童男童女皆可,將你們長輩捏出的岳字用腳踩平,我就能脫身,不受此符拘束,到時候我可以助他一臂之力,不敢說斬殺孽畜,脫困總是不難,快!」

土地焦急的視線在那幾人臉上游移。

林守一嘴角泛起冷笑。

李槐剛要鼓起膽氣去冒死涉險一趟,卻被李寶瓶一把扯住胳膊。

土地愕然,痛心疾首地跳腳罵道:「不知好歹的蠢貨,難道要眼睜睜看着你們長輩力竭戰死?你們這幫小崽子的良心都被狗吃了不成?」

朱鹿身形一閃,向那位棋墩山土地狂奔而去。

遠處陳平安突然厲色喊道:「朱鹿你別去!你如果不幫他,他無路可退,說不定只能跟我們並肩作戰,如果幫了他,以他膽小怕事的心性,肯定就跑了!再者我們還不確定他跟這兩條畜生到底是不是一夥的,你別衝動!他從頭到尾,看似一直在幫我們,但你有沒有發現,他其實一點都不曾幫到朱叔叔!」

朱鹿哪裏願意聽陳平安的言語,只管埋頭前沖。

陳平安在開口說話的瞬間,其實就已經開始向土地衝去,速度絲毫不比朱鹿遜色。如果沒有意外,陳平安有希望攔下朱鹿的腳步。

土地臉色陰晴不定,手持綠杖站在原地。

斷去一翅的白蟒,在翻騰之後,很快就躺在石坪上不再動彈,奄奄一息,像是再也無法參加這場搏殺。

但是當陳平安沖向土地,身形出現在離它頭顱十數步距離時,白蟒毫無徵兆地向前一躥,大嘴狠狠咬向陳平安,哪裏還有之前那副半死不活的瀕死架勢。

陳平安猛然停下腳步,向後倒退而去,躲掉了白蟒的兇險撲殺,怒喊道:「朱鹿!看到沒!這條孽畜同樣希望你毀掉朱叔叔的那個岳字!那老頭跟這兩條畜生說不定早就達成了秘密約定!」

陳平安被白蟒身軀阻隔了視線,看不到土地那邊的景象。但是那條白蟒的頭顱,先是略顯慌張地望向朱鹿那方,繼而緩緩扭向陳平安,眼眸充滿譏諷之色。

那一刻,陳平安滿懷憤懣和失望。以至於連體內那條火龍,在經過高處三個氣府竅穴的時候,莫名其妙從勢如破竹的氣勢,變成小心翼翼的卑微姿勢,他也不曾注意留心。

腦子裏一團糨糊的少女朱鹿跑到那個岳字附近,滿臉淚水,伸出腳一通亂踩,她哽咽道:「我要救我爹!我要救他!我知道,因為他是我爹,所以你們才會這麼無所謂他的生死!」

岳字上邊的黃符灰燼,被踩得混入泥土,最終消散不見,岳字也在朱鹿的踩踏之下,終於模糊不見。

土地獃獃低頭看着朱鹿的雙腳,從喉嚨深處發出一陣壓抑至極的笑聲:「嘿嘿……」

然後土地抬起頭,玩味地凝視着這個倉皇失措的少女,手腕隨意擰轉,綠色竹杖在空中帶出一片翠綠流螢,蒼老臉龐,如枯木逢春。土地笑逐顏開,點頭道:「呵呵,救父心切,理解理解。」

土地的身形開始迅速增高,容顏變得越來越年輕,筋骨伸展,發出一連串黃豆崩裂似的刺耳聲響,已是中年男子模樣的他仰天大笑,似哭似笑,快意至極:「哈哈哈!」

變得容顏俊美的綠杖男子,笑着望向那條白蟒:「按照約定,我幫你們對付那個藏頭藏尾的斗笠漢子,至於這些傢伙嘛,隨便你們處置。當然了,以後咱們雙方相處,可就不能再是之前數百年的樣子了。放心,我被敕封為山神后,會將你提拔為此處的土地,至於你那漢子走江一事,我也會扶持一二。說到底,大家互利互惠,共襄盛舉。」

綠杖男子說完這些話,已是俊逸瀟灑的弱冠男子,笑眯眯地望向目瞪口呆的朱鹿:「你爹與我有緣啊,本來大驪這次封賞版圖上的各路山河神祇,我撐死了就是藉機恢復土地正身,可他竟然能夠喊出那位『先生』的名諱,實在是震撼人心,等於幫我重新欽定了原本被仙人摘去的土地之身。實不相瞞,若是他當時捻土撮壤寫出那部《開山篇》的『嶽』字,說不定我此時根本無須大驪敕封,就已是棋墩山的正統山神了。」

年輕土地神色無比歡愉,慢慢踱步,自顧自擺擺手,笑道:「沒關係沒關係,我很知足了。你爹是好人啊,你也是。你們是我的貴人,只可惜滴水之恩,才要湧泉相報,結果你們這麼大的敕封之恩,我實在是無以回報啊。」

朱鹿面無人色,嘴唇顫抖,反覆呢喃道:「你騙人,你騙人……」

玉樹臨風的年輕土地瞥了眼白蟒:「飛翅被斬斷一事,咱們可都意料不到,別奢望我會額外補償什麼。如今我窮酸得很,棋墩山方圓數百里,這麼多年早被你們搜刮殆盡了,我這堂堂土地老爺只剩下一層地皮,很不像話啊。」

白蟒溫順點頭,透露出一絲罕見的諂媚,然後輕輕晃了晃頭顱。

年輕土地大手一揮綠杖,豪邁道:「你們的那點破爛家底,我可不稀罕,所有以往過節,就讓它隨風而逝好了。」

最後他環顧四周,笑嘻嘻道:「那個被你們稱為阿良的兄弟呢?他不拜山頭也就罷了,還敢坐我的交椅,最後更是讓『嶽』字降為『岳』字……」

這個正意氣風發的年輕土地,突然眼神茫然地低頭望去,一臉痛苦欲絕和匪夷所思。一把普普通通的竹刀從他心口穿過。

阿良與他並肩而站,只是面朝相反方向。阿良鬆開刀柄,然後拍了拍這個年輕土地的肩膀,笑眯眯問道:「你找我?」

當阿良鬆開那柄竹刀的刀柄,換作肩頭一拍后,在鬼門關打了個轉的年輕土地,非但沒有如釋重負,反而越發戰戰兢兢,他臉上再無先前指點江山的暢快笑意,身形一動不動,嗓音乾澀道:「前輩,今日誤會,是我唐突了。」

事實上,來歷不明的阿良,既然能夠神不知鬼不覺地出現在他身側,輕而易舉以尋常竹刀捅穿他的心竅,那麼他就確定無疑,自己絕非此人的對手,興許唯有等到自己成為棋墩山正神,才有與其掰手腕的底氣。那麼一個棘手問題就擺在了他眼前,是老老實實站直了挨打,還是硬氣地搏上一搏?

其實當那人手心離開刀柄的瞬間,普通材質的竹刀就已經失去了震懾力。作為神祇,哪怕僅是不入流的土地公,擱在世俗王朝的官場,他就是沒有官身的胥吏罷了,可神祇到底是神祇,比如他當下這副經受無數香火熏陶的金身,足可媲美七境武人的體魄,尤其是沒有死穴一說,所以哪怕被竹刀捅穿後背心口,仍是不礙事,可名叫阿良的斗笠漢子越是如此漫不經心,他就越是忐忑不安。

猶記得當初被那兩位蒞臨此山的陸地真仙,以無上神通銷毀他的神位金身,當時那兩人的氣態姿容,亦是如此輕描淡寫,甚至遠遠不如他們對弈手談的任意一次落子。

阿良出刀之後,此時又恢復了玩世不恭的德行,摘下腰間小葫蘆,輕輕晃動,酒香四散。阿良灌了一口烈酒,繞着這個年輕俊美的土地公轉圈散步,嘖嘖道:「你這傢伙演戲的本事挺好,當然那條白蟒也不差,加上暴戾的黑蛇,配合得堪稱天衣無縫。不過你自認為大功告成后的真情流露,更符合我的胃口,三次笑聲,很精彩,我喜歡。」

那雙黑蛇白蟒早已開竅通曉人性,在阿良笑眯眯跟土地打招呼的同時,就已急急退去。黑蛇迅速散開身軀長牆,退回山巔石坪一側邊緣,失去一翅的白蟒扭曲後撤,乖乖盤踞在懸崖畔,它們皆頭顱低垂,溫馴異常。

這一次,絕不是假裝,蛇蟒雙方那覆蓋龐大身軀的鱗片,微微顫抖,發乎本心。它們甚至不敢正眼打量那名斗笠漢子。

阿良一記竹刀,就讓一切塵埃落定。

年輕土地聽到阿良的打趣后,滿臉尷尬:「阿良前輩說笑了。」

阿良收斂笑意:「說笑?」

俊美風流的年輕土地好像察覺到不妙,大概以為眼前這位斗笠漢子,是那種翻臉無情的性格,是要對自己痛下殺手了,一急之下,便使出一方山水神祇的神通,身軀如黃泥軟化流淌,立身之處的地面泥漿翻湧,幾乎一個眨眼的工夫,就不見了蹤跡,爛泥塘似的地面,也瞬間恢復如常。

縮地成寸,其實道門兵家都有類似術法。

沒了身軀支撐,綠色竹刀開始下墜。

阿良伸手握住竹刀,發現李寶瓶三人瞪大眼睛望向自己。

阿良趕緊抬頭挺胸,沒有將竹刀放回刀鞘,而是以刀尖拄地,擺出一副抬頭望天的瀟灑姿態。

阿良偷偷碎碎念:「誇我,使勁誇我。我阿良最大的兩個優點,一是喜歡接受批評,你批評我,我就打死你。再就是經得住別人的稱讚褒獎,再沒譜再肉麻,都接得住。」

李槐率先開口,他一路小跑到阿良身邊,上下打量了一番,說道:「阿良,你來這麼晚,是不是拉屎去了?真是懶人屎尿多,你知不知道再晚來一點,以後就沒人陪你嘮叨,陪你一起撒尿了?那麼到時候你會不會想我?」

假裝高人風範很是辛苦的阿良頓時破功,惱羞成怒道:「我想你娘想你姐,就是不想你這個沒良心的兔崽子。」

李槐破天荒沒反罵回去,低下頭,臉色有些黯然。

阿良嘆了口氣,摸了摸李槐的腦袋「,你這不是沒死翹翹嘛,愁眉苦臉做啥,行了行了……」

李槐立馬笑嘻嘻抬起頭:「阿良,你教我絕世武功吧。」

阿良笑問道:「你能吃苦?」

李槐一本正經搖頭道:「當然吃不住苦,你就沒有讓我不用吃苦,也能練成天下無敵的厲害功夫?」

阿良嘴角抽搐:「你覺得呢?」

李槐撇撇嘴,斜了他一眼:「阿良,你讓我很失望啊。」

李寶瓶背着小書箱,朝阿良笑了笑,然後跑去看陳平安。

林守一來到阿良身前,有些疑惑,卻沒有開口詢問什麼。阿良對林守一點了點頭,示意私下聊。

渾身浴血的朱河盤膝而坐,他只是看着嚇人而已,並未傷及魂魄和元氣根本。朱河抹了把臉上的血跡,滿臉笑意,只覺得痛快,真是痛快,這輩子不曾如此酣暢淋漓,好像心胸間的所有積鬱都因為這場大戰,一掃而空,腦海清明,筋骨舒張。

朱鹿飛奔到朱河身邊,蹲下身,還帶着滿臉淚痕。朱河擺手大笑道:「閨女,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好事,天大的好事!爹感覺像是抓住了一絲破境的契機,原本死氣沉沉的幾個關鍵竅穴,有了新氣抽芽的跡象。別小看這點苗頭,對於爹這種原本武道前途斷絕的人來說,是莫大幸事!」

朱鹿將信將疑,憂心忡忡道:「爹,您別急着說話,小心扯到傷口。」

朱河笑意更濃,雙手撐在膝蓋上,容光煥發,整個人顯得精神格外飽滿:「這點小傷算什麼,若是再熬上一刻鐘一炷香的工夫,爹說不準就能一隻腳跨入第六境的門檻了。當然,前提是爹沒死在那條畜生的嘴下。」

朱河說到這裏,望向阿良那邊,伸出大拇指:「阿良前輩,到了紅燭鎮,請你喝那新釀的杏花春!」

背對朱河的阿良抬起手臂,擺擺手,說了句很煞風景的話:「老朱啊,大恩不言謝,記在心裏就好,說出來顯得多沒誠意。」

陳平安那邊接過李寶瓶遞過來的小瓷瓶,正是楊家鋪子的祖傳獨家秘方,用處很簡單,就是扛痛,之前在小鎮神仙墳,與馬苦玄那番差點分出生死的慘烈搏殺后,陳平安便用過一次。如果阿良沒有及時出現,那麼這隻小瓷瓶就一定會派上用場。現在就不需要了。陳平安此刻雖然滿身絞痛,但是還不至於用上它,楊老頭曾經說得很清楚,是葯三分毒,能不用就別用,尤其是習武之後,如果濫用所謂的靈丹妙藥,長遠來看,就是在挖自己的牆腳。

李寶瓶看着臉色蒼白的小師叔,心思細膩的她敏銳發現,小師叔握著柴刀的左手,一直在剋制不住地顫抖。

陳平安輕聲安慰道:「不打緊,只是身子骨暫時被打回了原形,但不是沒有好處,如果我的感覺沒有出錯的話,將來好處要更多一些。」

李寶瓶使勁點頭,一點也不懷疑,因為小師叔說過不會騙她。

阿良環顧四周,分別看過了黑蛇和白蟒,想了想,悄然加重力道,拄地刀尖不易察覺地往地面釘入一寸距離。

一個失魂落魄逃回山腹洞府的土地,腦袋上就像被一記天雷砸中,鮮血爆濺,他嚇得屁滾尿流,躲遠幾步后抬頭望去,僅是空中露出一小截綠色刀尖而已,再無其他。這個風度翩翩如豪閥俊彥的貌美青年,咬咬牙一跺腳。下一刻,他的身形便如雨後春筍般從棋墩山石坪破土而出。他一隻手掌按住傷口,哭喪著臉望向高深莫測的阿良,恨不得跪地求饒,苦苦哀求道:「懇請大仙不要再戲耍小的了。」

年輕土地的去而復還把少女朱鹿嚇了一大跳,她不知為何瞬間就情緒爆發,站起身對着阿良喊道:「殺了他們!」

阿良笑着轉過身,看着臉色猙獰的朱鹿,問道:「為什麼要殺掉他們?跟我無冤無仇的。」

朱鹿清秀可人的臉龐越發扭曲,伸出手指,遙遙指著阿良:「無冤無仇?那兩條畜生方才要吃了我們!這個棋墩山土地更是幕後的罪魁禍首!」

阿良恍然,看了眼滿臉焦急的年輕土地,然後各看了黑蛇白蟒一眼:「你要吃我?你?還是你?」

棋墩山土地和兩條尚未化形的蛇蟒,自然一起死命搖頭。

朱鹿氣得渾身顫抖,哭腔道:「我爹差點就死了,我們都差點死了!」

她淚眼朦朧,望着那個陌生至極的阿良:「你明明有這份能耐,為民除害,為何不做?兩條孽畜,一個假公濟私的土地,不庇護旅人,反而合夥害人,你阿良怎麼就殺不得?」

阿良默然片刻,突然大笑起來:「哈哈,你這口氣,像是我未過門的媳婦啊。不行不行,我其實喜歡年紀稍大一些,身段完全長開了的姑娘……」

說到這裏,阿良從地面抽出竹刀,放回刀鞘,雙手做了一個渾圓飽滿的手勢,賊兮兮道:「我喜歡這樣的。」

朱鹿愣了愣,尖聲道:「你不可理喻!」

朱河掙扎著起身,拍了拍自己女兒的肩頭,沉聲道:「不可無禮,更不可意氣用事,一切就交由阿良前輩自行處置好了。」

朱鹿猛然轉過頭,望向遠處,滿臉委屈憤懣。

阿良望向陳平安,陳平安點頭道:「阿良你作決定。」

阿良懶洋洋道:「行吧,那就我說了算!老話說得好,做人留一線,日後好相見。身為江湖兒女,咱們要大度些……」

年輕土地使勁點頭。石坪崖畔那兩條小山似的蛇蟒也微微低垂頭顱。

阿良突然轉變口風:「可害我受了這麼大驚嚇,沒有一點補償就不合情理了。」

年輕土地欲哭無淚。這位阿良大仙,真正差點被嚇破膽子的人,現在就站在你面前啊。

阿良想了想,一把摟過棋墩山土地的肩膀,尷尬的是一人身材不高,另一個卻是玉樹臨風的修長身材,幸好後者識趣,連忙低頭彎腰,才讓阿良不用踮起腳與自己勾肩搭背。阿良拉着他竊竊私語,他小雞啄米般不斷點頭,絕不敢說半個不字。到最後,似乎是被阿良的簡單要求震驚到了,起先唯恐要掉一層皮的年輕土地,既驚喜又狐疑。

阿良不耐煩地揮揮手:「趁我改變主意之前,趕緊消失。」

之後年輕土地與蛇蟒以類似唇語的偏門術法溝通,然後他很快就遁地而走。白蟒小心翼翼搖擺游弋,用嘴巴叼起那隻摔落在石坪上的斷翅,盡量繞開眾人,與那條黑蛇一起離開山巔。離去之前,面朝某個瞬間讓它們幾乎蛇膽炸裂的阿良,兩顆碩大頭顱緩緩落下,最終觸及地面,向他擺出臣服示弱之態。

暮色里,一場突如其來的驚險大戰之後,朱河喊上陳平安一起,去靠近石坪的一處溪澗清洗傷口,少女朱鹿默默跟上。

一大一小蹲在水邊,各自清洗掉臉龐衣衫上的血跡,朱河欲言又止,陳平安眼見朱鹿一個人遠遠坐在溪澗石頭上,就跟朱河說先回去了,朱河點點頭,沒有挽留。在陳平安離開后,朱河站起身,來到女兒身邊坐下,柔聲道:「怎麼連一聲對不起也不說?」

朱鹿脫掉靴子長襪,露出白白嫩嫩的腳丫,聽到父親略帶責問的言語后,她驀然睜大眼眸,委屈道:「爹,您什麼意思?」

朱河看着女兒的眼睛,那是一雙像極了她娘親的漂亮眼眸,使得這個正直漢子一些到了嘴邊的生硬話語,稍稍打了個轉。他嘆了口氣,語氣平緩道:「先前陳平安阻止你不要毀掉岳字,事後證明他是對的。」

朱鹿雙手抱住膝蓋,望向溪澗流水,冷哼道:「您又不是他爹,他陳平安當然不擔心,我當時哪裏顧得上這些,萬一他錯了呢,難道我就看着您死在那裏?」

朱河默不作聲。

朱鹿扭過頭,紅着眼睛:「爹,如果我那個時候不做點什麼,還是您的女兒嗎?」

朱河忍住一些傷人的話,硬生生一個字一個字憋回肚子。

朱河本想說你身為二境巔峰的武人,不該面對強敵輕易失去鬥志的。

這些話,如果只是面對武道的同道中人,朱河可以說。但他還是她的父親。至少在這個時候不能說,只能等到以後找個合適的機會。但是朱河在內心深處,始終覺得哪裏不對勁,可具體是什麼,他又說不上來。

剛剛在武道之上重新看到一線曙光的朱河,沒來由有些愧疚傷感,心想她娘如果還活着就好了。

在通往石坪的山路上,陳平安緩緩獨行,夕陽將他的瘦弱身影拉得很長。

山巔,李寶瓶在收拾小書箱裏的家當,李槐湊熱鬧蹲在一邊,莫名其妙蹦出一句:「李寶瓶,小書箱我馬上也會有了哦。」

李寶瓶狠狠剮了他一眼:「有就有,但是你不可以喊我的小師叔為小師叔!」

李槐問道:「憑啥?」

李寶瓶殺氣騰騰地揚起一顆拳頭,眯眼問道:「夠了嗎?」

李槐咽了咽口水,嘀咕道:「小師叔算什麼,我還不稀罕呢,白白降了一個輩分。」

李槐拍拍屁股站起身,走遠了后,才轉頭笑道:「李寶瓶,以後萬一我跟陳平安稱兄道弟,你咋辦?應該喊我啥?」

李寶瓶呵呵笑着,站起身後,轉了轉手腕。

李槐慌張道:「李寶瓶,你能不能不要總這樣用拳頭講道理啊,我們好好說話不成嗎?我們是讀書人,讀書人要……」

不等李槐說完,李寶瓶快步上前,就要揍他。

李槐急中生智,硬著頭皮一步不退,苦口婆心道:「李寶瓶,你就不怕你家小師叔,覺得你是蠻橫不講理的千金小姐?到時候他不喜歡你了,你找誰哭去?可別怪我沒提醒你,這叫勿謂言之不預!」

李寶瓶停下身形,皺緊眉頭。

李槐拍胸脯道:「放心放心,咱們三個裏頭,陳平安最喜歡你了,只要你以後別像那個朱鹿就行。」

李寶瓶笑着返回原位蹲下,繼續收拾小書箱。

李槐大搖大擺離開,滿臉得意:「山人有妙計,治國平天下。以後再也不怕李寶瓶嘍。」

李槐高興得很,就忍不住想要跟他那位阿良兄弟眾樂樂一下,怒吼道:「阿良,阿良,死出來!」

李槐舉目望去,結果看到阿良和林守一不知道什麼時候湊在了一起。李槐剛要跑去,又猛然停步,因為那一處石坪崖畔,正是先前白蟒出現的地方。李槐一陣后怕,猶豫了一下,還是轉身跑去蹲在李寶瓶身邊,然後尋找陳平安的身影。

一想到那傢伙毅然決然飛撲向白蟒的身影,李槐怔怔出神。這個鬼靈精的頑劣孩子,下意識覺得李寶瓶的那個小師叔,挺靠譜,至少比那個朱鹿好太多了。

崖畔,阿良和少年林守一坐望遠方山河。林守一仰頭喝了一口烈酒後,將酒葫蘆遞還給阿良。

林守一坐姿端正,相比阿良的歪七扭八,大不相同。他輕聲問道:「阿良,這葫蘆里的酒是不是很不簡單?」

阿良嗯了一聲。

林守一又好奇問道:「怎麼個不簡單法?我只知道喝過酒之後,我的身體變好了很多。」

阿良晃了晃酒葫蘆,一語道破天機:「僅是故意搖晃出一點點酒氣,就能嚇退鐵符河上那些成了人形的妖物,你說厲害不厲害?當然了,如果像平時這樣只拔出酒塞,鼻子再好,也只能聞到酒香。」

林守一越發好奇,問道:「那你為何要放過此山土地和兩條蛇蟒?」

阿良扶了扶斗笠,笑道:「一山土地,有護身符的存在,殺了不難,但是之後會很麻煩,而我現在最怕的就是麻煩。再說了,他們跟你們有生死大仇,跟我阿良可是無冤無仇,現在你們什麼都沒有少,朱河還得了天大裨益,為什麼還要趕盡殺絕?」

阿良停頓片刻:「有人倒是少了些東西,不過我估計他不會太在乎就是了。沒辦法,這傢伙對於得失的計算方法,跟別人不太一樣。」

林守一說道:「你是說陳平安吧?他受的傷顯然比朱河要重一些,不過他掩飾得比較好。」

阿良對此不作評論。

林守一自顧自說道:「那朱鹿救父心切,自然沒有錯,但是她錯在……」

阿良擺擺手,打斷林守一的蓋棺論定,笑道:「背後不說人是非,公道自在人心。」林守一嗯了一聲,果然不再說話。

清風拂面,阿良慢悠悠喝着酒,緩緩道:「林守一,你很聰明,你是第一個意識到我是值得結交示好的聰明人。別急啊,我可沒有貶低你的意思,恰恰相反,修行路上,有人有慧根,如李寶瓶;有人有福緣,如李槐;而有人有悟性,就像你,全都是好事。齊靜春的眼光,一向很好的,要不然……」

林守一豎起耳朵。

阿良咧嘴一笑:「他能認識我這樣的朋友?」

林守一會心一笑,這個男人從來不放棄自我吹捧的機會,早就習慣了。

可是心智成熟的林守一,越來越確定一件事。那就是阿良的吹噓,聽上去很不著邊,可那是因為連同自己在內,沒有誰真正知道這個傢伙的厲害。

「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阿良狠狠灌了一口酒,仰起頭望向夜幕降臨的天空,輕聲念道:「還有那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世上怎麼會有如此動人的言語?」

阿良晃晃腦袋,散去那點愁緒,自嘲一笑,伸手指向那連綿山脈:「在有些人眼中,人間就像一條倒掛的銀河。」

林守一問了一個極有深意的問題:「阿良『,有些人』之中,有你嗎?」

阿良搖搖頭:「暫時還沒有,我不太喜歡做那樣的人。」

阿良輕輕呼出一口氣,不再喝酒,單手托起腮幫,歪著腦袋眺望遠方:「昔年有一位脾氣死犟的老先生,桃李滿天下,得意弟子之中,齊靜春的字最好,崔瀺的棋術最高,還有一人的劍術最強。」

林守一忍住笑,轉頭望着阿良的側臉,道:「劍術最強的弟子,是叫阿良嗎?」

阿良哈哈大笑:「那個人當然不是我,怎麼可能是我。」

沒有猜對答案的林守一有些錯愕。

只聽那傢伙笑着說道:「不過那個人的劍術,是我教的。」

林守一雖然被震撼得無以復加,可對此深信不疑。

阿良轉過頭,問道:「如果我說齊靜春的字,也是我教的,你信不信?」

正襟危坐的林守一毫不猶豫,斬釘截鐵道:「打死我也不信!」

阿良拍了拍林守一的肩膀,語重心長道:「林守一,你果然很聰明,所以明天你沒酒喝了。」

一向古板冷漠的林守一咧嘴而笑,不過依舊含蓄無聲。

阿良感慨道:「天地者,萬物之逆旅。讀書人說話,就是有學問。」

林守一突然問了一個莫名其妙的問題:「阿良,陳平安讓你失望了嗎?」

阿良臉色如常:「拭目以待吧。」

夜幕深沉,後半夜的篝火旁,陳平安像往常那樣跟朱河負責輪流守夜,他同時編織著草鞋。

朱河不知為何起身來到他身邊,陳平安有些訝異。朱河伸手烤火,火光映照着他粗獷的臉龐,他轉頭笑問道:「你應該找到那股氣了吧?氣若游龍,而且它不斷下沉,四處遊走,對不對?」

陳平安點點頭,坐正身體,這正是他最疑惑不解的地方。

朱河沒有藏藏掖掖賣關子,慢慢解釋道:「這等於說你躋身了泥胚境,千萬別小看這第一道坎,能否習武,就看你生不生得出、找不找得到、管不管得住這一口氣。俗話說『人爭一口氣,佛受一炷香』,差不多就是這個意思。身體依然是不成氣候的泥塑菩薩,但只要有了這口氣,就能登堂入室,之後一切皆有希望,否則武道之巔的風光再好,沒有這關鍵的一小步,就全是空談。」

朱河打量了一下陳平安,讚賞道:「你的身子骨打熬得不錯,嗯,是很不錯才對,一點不輸給那些藥罐子裏浸泡長大的豪閥子弟。我不知道你經歷過什麼,但是大致可以確定,你如今已是泥胚境之後的武夫第二境,木胎境了。雖然不太說得通,為何你尚未真正讓那股氣機找到棲息修養的氣府竅穴,但你的體魄經脈,的的確確屬於第二境的成就,不過遠未二境大成而已。」

陳平安屏氣凝神,認真聆聽着這些千金難買的武學門道。

被李家老祖宗譽為「明師」的男人,繼續說道:「木胎境,這一層很有趣,成就高低,不靠天賦,不管根骨,就兩個字,吃苦。之前阿良跟你們解釋過大驪驛路,對吧?」

陳平安點頭問道:「這跟習武也有關係?」

朱河給篝火添了一把柴火,盡量用通俗易懂的言語,解釋那些原本雲遮霧繞、晦澀難明的習武關竅,笑道:「我們的人體經脈,其實就像驛路,想要車馬通行,就只能一點點逢山開路,遇水搭橋。有些人憊懶,吃不住苦,修出了羊腸小道,搭建了獨木橋,其實也能走,繼續往武道高處走,但是越往後,局限會越大。很簡單的道理,高手過招,如同兩國之爭,就看誰的兵馬馳援更快,哪怕你有千軍萬馬,但是道路狹窄難行,你如何順利調兵遣將?」

陳平安恍然大悟:「是這個道理!」

「所以這一層又叫開山境,最考驗水磨功夫,習武必須下死力氣,下苦功夫,以至於被眼高於頂的練氣士,視為下等人的末流活計,就跟這一層有很大關係。因為武人在這一級台階上,實在是容不得半點懈怠偷懶,就跟莊稼漢差不多,想要收成,就只能埋頭苦做。」

陳平安笑道:「我吃苦還行,不比別人差多少。」

朱河啞然,心想你陳平安如果才是「還行」的話,那我朱河該置身何地?

朱河臉色肅穆起來:「但是切記,在這一層境界,勤勤懇懇是好事,卻也不能滯留太久。道家為何推崇『返璞歸真』四個字?就在於先天一口真氣,隨着歲數增長,會逐漸流失,或是被天地之間的污穢之氣、陰煞之氣在內的諸多雜氣給混淆得渾濁不堪,這就像文人喜飲茶,他們種植茶樹,最忌雜木叢生,即是此理。

「一般而言,在十六歲之前,最多十八歲之前,就要嘗試着突破進入第三境,水銀境,讓自己的氣血更加雄壯,如水銀凝稠,與此同時,你的身軀會越發輕盈,骨骼卻愈發堅韌。人之氣血,如沙場武將麾下的士卒,需要一支虎狼之師,而不是那種草台班子、繡花枕頭,這麼說能理解嗎?」

腳上穿着草鞋的陳平安,低頭看了眼手中正在編織的草鞋,赧顏道:「能理解。」

朱河忍俊不禁,低聲笑道:「第二境的大成之境,能夠讓你肌膚紋理精密,就像練氣士的法寶,篆刻上了符文寶籙,再加上經脈開拓之後,武道的路子就越走越寬。至於第三境水銀鏡的巔峰,至關重要,需要渡過一劫,武學秘籍上往往稱之為『泥菩薩過江』,具體細節,本就玄之又玄,我不好多說,個人有個人的緣法,說不定我的經驗之談,反而會害你誤入歧途。」

陳平安一字不漏地默默記下。

朱河沉聲道:「前三境為煉體,相對務實,之後三境則有些務虛,魂魄膽三事,循序漸進。」

之後朱河就陷入了沉思。今日一戰,受益匪淺,朱河需要將那些靈光乍現的思緒沉澱下來。

陳平安不敢打攪他,便開始消化朱河那些深入淺出的金玉良言。

朱河良久之後,才回過神,笑道:「鍊氣三境,講求一個水到渠成,你只要走到那個關口,自然而然就會有所明悟,外人指點已經很難起到作用,而且真正的指點,從來不在大道理上,只在你自己真正走到門口之後,遠處的旁人,才能出聲為你解釋緣由。武人鍊氣,與養煉兼備的練氣士,道路幾乎截然相反,以後你會明白的。」

朱河最後神采奕奕道:「雖然有拔苗助長的嫌疑,但是我還是有些忍不住,想着要將武人傳說中最後三境的山頂風光,說給你聽一聽,省得以後遇上了練氣士胡亂嚼舌,都不知道如何反駁。煉神第七境,金身境,是名副其實的小宗師高手了,此境佼佼者,甚至可以修鍊出佛家所謂的金剛不敗之軀,或是道教所謂的無垢琉璃,金仙之體。更有一些手段,可以讓武人以驅使、聘請、祈求三種方式,加持自身體魄,堅不可摧。

「第八境,羽化境!武人已經能夠虛空懸停,御風而飛。故而又稱『遠遊境』。遠遊,遠遊境!誰說我們武人便粗鄙不堪了,我就覺得遠遊這個說法,極有餘味!

「最後一重境界,便是第九境,山巔境,如你我二人身處這棋墩山的最高處,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這個境界的武人,又被尊稱為『止境宗師』,用以形容腳下的武道,已經走到盡頭!」

朱河說到這裏,乾脆站起身,繞着篝火緩緩而行,神色激動,雙手握拳,朗聲道:「雖不至於搬山倒海那麼誇張,卻亦是能夠拳裂城牆、掌劈大江,一身雄渾罡氣,百邪不侵,千軍辟易。肉體強橫至極,猶勝佛家羅漢之身。練氣士一旦被近身,十丈之內,除非有上品或者更高的護身法寶,否則必死無疑!」

朱河眼神炙熱,滿腔熱血,低頭凝視着陳平安:「試想一下,一旦躋身止境,一眼望去,萬里河山都在你腳底下,傲視仙人輕王侯,大丈夫當如此!」

陳平安有些尷尬,一時間不知如何作答,因為他此刻滿腦子都是以後要多練習走樁,多練習劍爐,說不定這輩子就能躋身第三境了,哪裏會想得那麼遠,畢竟僅是答應寧姑娘的出拳百萬次,就已讓他覺得很是艱難了。

朱河離去之時,還心情激蕩。留下一個繼續編織草鞋的少年。

拂曉時分,當阿良打着哈欠起身,看到陳平安還是位於崖畔,還是那枯燥乏味的六步走樁,迎著山風,揮汗如雨。

突然,一道身影呼啦一下從阿良身側衝過去,很快就站在了陳平安身邊,陪着她的小師叔,一起打拳。

阿良喝了口酒,別好小葫蘆后,屁顛屁顛跑過去一起湊熱鬧。

很快身邊就響起李寶瓶的教訓聲:「阿良,你姿勢不對,這一拳你手臂歪啦。

「阿良,你這步子太大了些,收一收,真的,我不騙你,不信你瞧瞧我小師叔,人家多穩。

「阿良,你再這樣心不在焉,我可真生氣了啊!」

阿良終於憋屈壞了,忍不住幽怨道:「寶瓶啊,難道昨天那蕩氣迴腸的巔峰一戰,你沒有發現我才是真正的絕世劍客嗎?」

李寶瓶認認真真練習六步走樁,點頭道:「知道啊,可是你練拳真不咋的。齊先生說術業有專攻,阿良,你不用覺得丟臉,慢慢來,我保證不說你便是。」

阿良大步離開,賭氣地嚷嚷道:「不練拳不練拳了。」

阿良驀然轉身,剛好看到李寶瓶投來狡黠可愛的目光。

阿良朝她做了個大大的鬼臉。李寶瓶不搭理他。

陳平安嘴角翹起。

阿良遠遠看着打拳的陳平安和李寶瓶,有些開心,也笑了。

山風和煦,旭日東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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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來(1-7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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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拜山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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