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少年已知愁滋味

第三章 少年已知愁滋味

在秋蘆客棧住了三天,最後是林守一說再住下去意義不大,已經吸收不到太多靈氣,尤其是不知為何,每次在亭子裏吐納久了,會感受到一股好像是利器散發出來的銳氣,體魄神魂竟然有些受不住。林守一難得開玩笑,讓陳平安去井底看看有沒有寶貝。

陳平安大致猜出真相,一定是自己跟崔東山那次交手,那兩縷離開氣府的劍氣傷到了這處老城隍遺址的山水氣運。由於涉及劍靈,陳平安不能多說什麼,只好在離開客棧的時候多瞧了崔東山幾眼。後者本來這兩天心情大佳,走路帶風,被陳平安看了兩眼后,立即就老實了許多,開始反省自己到底是哪件壞事遭了報應。

一行人離開客棧的時候,剛好有人準備下榻秋蘆客棧。崔東山目不斜視,但是李寶瓶三個孩子都倍感驚奇。原來是之前那位黃庭國老侍郎帶着家眷僕役一路遊玩來到了郡城,客棧外邊的巷子裏停著三輛馬車。

他鄉遇故知,老侍郎開懷大笑。尤其是看到李寶瓶、李槐幾個孩子都將草鞋換成了靴子,穿了嶄新衣裳,朝氣勃勃,老人愈發欣慰,一定要送他們出城。

老侍郎的家眷裏頭,一名衣着素雅、氣態雍容的女子和一名器宇軒昂的青袍男子最是引人注目。老人介紹說是他的長女和幼子,讀書都沒出息,自己想要靠子女光耀門楣是奢望了。聽着父親當着外人的面抱怨,青袍男子一直面無表情,那雍容女子笑望向那些少年少女,最後定睛望向於祿,笑意更濃了,像是無意間找到了一道最美味的山珍野味,連忙側身低頭,抬起袖子遮住猩紅嘴唇,乾咳兩聲。

寬大袖口內,真實的景象,是女子偷偷咽了咽唾沫,伸出舌頭舔了舔嘴角。

陳平安皺了皺眉頭。

於祿微笑如常,轉頭望向崔東山:「公子,我們何時動身?」

崔東山漠然道:「現在。」

老侍郎哈哈笑道:「我這副老身子骨,之前偶染風寒,實在是經不起風吹日晒嘍,與崔公子同坐一車好了,剛好向崔公子討教崖刻一事。」

又轉對他的長女和幼子道:「你們兩個在後邊跟着,若是不願步行出城,乘不乘坐馬車隨你們自己。」

兩輛馬車駛出行雲流水巷,前面的車廂內,崔東山和老侍郎相對而坐,氣氛沉重。

老蛟化身的老侍郎抱拳道:「這趟老朽不請自來,希望國師大人恕罪。」

崔東山雙指摩挲著腰間玉佩,很不客氣地凝視着他,言語更是冒犯:「是你家那個小雜種唆使你來一探究竟的?想要看看我到底有沒有能耐打殺你們父子?」

老蛟並不動怒,神色和藹道:「國師大人,我那幼子本事不大,小心思卻不少,這次委實是又怕又喜,沒了定力,才通知於我,希望我幫着他出謀劃策,應該如何配合國師和大驪。這如何能算試探?國師大人誤會了,也高看了我那幼子。」

崔東山搖頭道:「我行事從不管你們怎麼想,只管你們如何做,以及最後的結果。所以既然那個小雜種壞了我的規矩在先,我自有教訓他的手段在後,你這個當爹的老爬蟲若是不服氣,打算撕毀盟約,不去當那個披雲山新書院的山長,那我們不妨慢慢算計,只看誰道高一尺誰魔高一丈了。」

老蛟臉色陰沉:「國師大人何必如此咄咄逼人,我家幼子如此行事,便是有些許過界,可對手握大權的國師大人而言,難道不是要以大局為重嗎?難道我這點面子都沒有,不值得國師大人網開一面,通融通融?」

「你們這些將爾虞我詐當作家常便飯的傢伙,可能會覺得這種試探才是正常的,我以前也是如此,但是現在情況不太一樣。」崔東山眯起眼睛,「我家先生剛剛教會我一個道理:有些時候,你一步都不能走出去,否則是要挨打的。」他身體前傾,望向那張陰晴不定的滄桑臉龐,譏諷冷笑,「你真以為自己有資格跟我同乘一輛馬車?那你知不知道,你的真身,伏龍觀那方硯台上的老瘦小蛟,如今已經落在我手上了?」

老蛟苦笑道:「國師大人,何至於此?盟友之間,便是有些小爭執,也不需要動大道根本吧?」他收斂表情,眼眸透出殘酷本性的冰冷意味,「本來一樁天大好事,國師大人就不怕魚死網破,雙方皆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崔東山死死盯着老人那雙尚未撤去障眼法的眼眸,措辭氣勢愈發凌人,但是語氣反而極其平緩,如同世間最寬廣浩瀚的江水,功力全在水面之下:「你不配跟我講你們那套道理,你得用心揣摩我崔瀺的道理,懂嗎?接下來,我會用上古雷霆之法擊打那方硯台上的酣睡老龍,也就是你的真身,直到差不多打散你三百年道行為止。所以你看看,我根本不用親自理會你家小雜種,到最後你自然而然就會遷怒於他。」

老蛟視線之中殺機重重,低喝道:「崔瀺!你不要欺人太甚!」

崔東山大笑道:「欺人太甚?你這條老爬蟲是人嗎?你們一家都不是人啊。看看你這副德行,再看看你那個雜種幼子,還光耀門楣?尤其是外邊那位紫陽府的開山鼻祖,見着了身負濃郁龍氣的於祿,連路都走不動了吧?就你這麼一家子,我就算敢把你們扶持到很高的地方,可你們坐得穩站得住嗎?」

他伸出手,併攏雙指,在自己身前晃了晃:「你們不行的。」

不等老蛟說話,崔東山又將雙指指向窗外:「出去,看着你臟我眼睛。三天之內,如果沒有收到一個滿意的答案,我就不會給你任何回復了,到時候你儘管來殺我。」

老蛟沉默許久,終於彎腰作揖,倒退出去。

從頭到尾,崔東山的心湖之間幾乎沒有泛起任何漣漪,色厲內荏更是談不上。

當馬車略作停歇後繼續向前時,崔東山閉上眼睛,意氣風發。

他嘴角翹起,喃喃道:「三。」

車廂內,毫無徵兆地清風拂動,少年身上一襲大袖白衣,表面如溪水緩緩流淌。

道路旁,老蛟下了馬車后,與孩子們言笑幾句,便獨自留下,目送一行人離開。

後面馬車走下青袍男子和雍容女子,有些疑惑不解。

老蛟一直望着那輛馬車,到最後,頹然收回視線,非但沒有找出任何破綻,反而看到了匪夷所思的恐怖一幕——跳境界!

他轉頭望向一兒一女,笑眯眯道:「只少了一個,算是一家小團圓,為父很開心。」

身為紫陽府開山祖師的雍容女子顯然要更加直覺敏銳——蛟龍之屬,對於其他種類的心湖動靜,大概是沾了「湖」這個字眼的光,本就天生擁有一種窺探神通——她已經意識到老蛟的心境不太對勁,毫不猶豫拔地而起,化作一道虹光就要逃離郡城。但是她忘記了,自己與這位父親的差距,不止輩分而已。

老蛟顯然已經怒火滔天,根本不管郡城方面是否會被波及。再者,別說是一座小小郡城,就是整個黃庭國,又有什麼資格談卧虎藏龍?小貓小蛇倒是真有一些,可哪裏能夠讓老蛟刮目相看。如今大驪鐵騎南下已成定勢,他原本就已經無須太過隱匿身形,但這是建立在他跟大驪穩固盟約的基礎之上。

這次之所以多此一舉,惹惱了國師崔瀺,使得節外生枝,其實說到底,的確是他太過驚悚,心境起伏過大,失了分寸,比起身為寒食江神的幼子好不到哪裏去。這完全是因為他和觀湖書院的崔明皇在崖刻之巔親眼見識過那座雷池,和那位一揮袖就讓他們離開雷池的老秀才,事後掌心更是多出了一串金色文字。

寒食江神寄出的那封大水府密信之中,跟父親說到了少年相貌的大驪國師,詳細講述了崔東山的種種所作所為,還說他如今境界全無,修為半點不剩。寒食江神的言語之中其實並無半點歹意,只是希望父親來幫着試探一二,看能否幫着大水府撈取更多利益。畢竟,一座大水府哪敢跟大驪的國師掰手腕?便是打殺了崔東山,有何好處?大驪南下之際,豈不是大水府覆滅之時?

寒食江神顫聲問道:「父親,這是為何?可是大姐做了錯事?」

老蛟伸出一隻乾枯手掌,五指成鈎,一點一點向下划拉,臉色冷漠道:「跟你姐關係不大,主要是因為你的畫蛇添足,害我白白少去三百年修為,害得接下來多出諸多波折,為父心情不太好,這個理由夠不夠?」

老蛟五指之間綻放出一朵朵猩紅血花,看着小巧可愛,可事實上絕不溫情可人。因為高空之中如出一轍,女子身上被劃出五條巨大血槽,簡直比砧板上的豬肉還凄慘。

不但如此,本來已經轉瞬逃出百丈距離的女子被迅速拉回郡城。

不過由於慘況發生在無聲無息的高空,郡城百姓並無察覺,除了寥寥無幾恰好抬頭望天的人一個個目瞪口呆之外,其餘並未掀起太大波瀾。

最終,女子砰然摔回地面,一襲原本品相極好的符籙法衣破敗不堪,衣不遮體。她蜷縮在地上,渾身血肉模糊,痛苦哀號,向老蛟苦苦哀求。

堂堂紫陽府府主,黃庭國屈指可數的練氣士,有望躋身十境修為的大神仙,就這麼痛得滿地打滾。

老蛟隨手一揮,女子整個身軀橫著摔向道路旁的鋪子,撞斷了一根樑柱后,爛泥似的癱軟在牆腳。

寒食江神臉色發白:「是那國師生氣了?這點微不足道的試探,便是兒子確實錯了,可值得他這般興師動眾嗎?難道就不怕我們乾脆倒向大隋?」

老蛟盯着這個滿臉惶恐的幼子,嘆了口氣,拂袖離去,竟是沒有出手教訓,只撂下兩個字:「廢物。」

寒食江神抱起奄奄一息的姐姐,返回馬車,車夫正是大水府軍師隋彬。寒食江神掀起帘子的時候,背對着他,有些悔恨道:「隋彬,你是對的,我不該如此莽撞。」

隋彬揮動馬鞭,緩緩駕動馬車,返回秋蘆客棧,輕聲道:「福禍相依,也不全是壞事,知道了那位國師的底線,以後打交道就會容易一些。現在吃些小虧,總好過以後老爺你得意忘形,給人宰了都不知緣由。」

寒食江神將姐姐放在車廂內,坐在隋彬身後,惱羞成怒道:「小虧?我爹少了三百年修為,就他那臭脾氣,接下來我有罪受了!別人不知道,你隋彬還不知道我那七八個兄弟姐妹是怎麼死的嗎?」

隋彬淡然笑道:「死了好,死得只剩下三個,活着的就不用死了。換成以往,我就需要幫老爺你收屍了。嗯,說不定還需要拼湊屍體,東撿一塊,西拾一塊,有些麻煩。」

如果隋彬這個幕後軍師一個勁出言安慰,寒食江神可能會越來越惴惴不安,連郡城都待不住,說不定連大水府都不敢逗留,要先跑出去幾千里避避風頭。可如今聽着隋彬的刺耳風涼話,寒食江神反倒是心安幾分,瞥了眼隋彬的背影,心想,難怪會和郡守魏禮一樣,被那少年國師器重。

「你別一口一個老爺的,我不習慣。這麼多年,我對你青眼相加,你對我也從不卑躬屈膝,挺好的,可別共患難而不能同富貴。」

寒食江神最後憤然感慨道:「隋彬,你說我爹讀了那麼多年書,不比儒家聖人少了,私家書樓藏書之豐更是冠絕黃庭國,怎麼脾氣還是這麼差啊。」

隋彬笑道:「你爹對那些小小年紀的讀書人不就好得很嘛,而且還是真的好。」

寒食江神對此無可奈何。

隋彬猶豫了一下:「其實你爹之所以如此火大,恐怕還是涉及大道契機的關係。雖然你刻意隱瞞了這個,可那位大驪國師料定你爹是知情的。他看得到那麼遠的事情,未必沒有以此離間你們父子關係的想法。」

寒食江神心中悚然。

車廂內,傳出一個意料之外的滄桑嗓音:「隋彬,你這麼聰明,未必是好事啊。」

隋彬哈哈笑道:「老先生,我也曾是讀書人,嗯,如今淪為讀書鬼了。既然我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

神出鬼沒的老蛟微笑道:「這個草包有你的輔佐,我就放心了。」

寒食江神微微窒息。良禽擇木而棲啊,如果說以前是爹看不起隋彬這種小小河伯,或者說小心蟄伏,根本不需要外人,那麼從今以後就要開始「打江山」了,手底下的「文臣武將」豈不是多多益善?

隋彬似乎看穿了寒食江神的心思,微微一笑,打趣道:「放心,我可不會變節,哪怕當了鬼,這點骨氣還是有的。」

坐在車廂內的老蛟冷冷瞥了眼蜷縮在角落裏的女兒,轉頭望向車帘子那邊,便換上了發自肺腑的和煦笑容:「你那個女兒的事情我聽說過,要不要我出點力,幫她成為橫山的山神?」

隋彬搖頭道:「那個豬狗不如的孽障,由着她自生自滅就好了。」

老蛟爽朗大笑:「這份脾氣像我。」

外面的青袍男子和車廂內的重傷女子同時滿心凄涼。

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寒食江神也好,紫陽府開山鼻祖也罷,距離十境修為只有一步之遙,在各自地界高高在上,生殺予奪,比世俗君王還要逍遙自在。

可是這又如何?

出了郡城,隊伍和馬車一路向西。

崔東山走下馬車,來到陳平安身邊,先對李槐笑道:「想不想去坐坐我那馬車?寬敞舒服,躺着睡覺都行。」

李槐躍躍欲試,但是不敢擅作主張。陳平安會心笑道:「去吧。」

崔東山低聲道:「先生,學習您的為人處世果然對我有用,我受益匪淺。需要我怎麼感謝嗎?」

陳平安點點頭。

崔東山大喜:「先生怎麼說?我如今雖然打不開方寸物裏頭的寶庫,暫時取不出任何東西了,可是上次入城,跟那個敗家子買下了他的家當,其實是有兩件好物件的,比如那琉璃小人兒,其實暗藏玄機,只要向它灌輸靈氣真氣,就會翩翩起舞,栩栩如生,它還能夠唱歌呢……」

陳平安對他說道:「消失。」

崔東山大悲,默默離開,跑去糾纏林守一和李寶瓶,結果都吃了閉門羹,最後只好悻悻然返回車廂。看到在車廂里歡快打滾的李槐,崔東山蹲在一旁,打開一個包裹,掏出那個色澤晦暗的琉璃小人兒,對李槐晃了晃:「想不想要?」

李槐死死盯住那精美絕倫的琉璃女子,說着言不由衷的話:「一點都不想。」

崔東山微微加重力道,琉璃從內而外一點點散發出柔和光彩。崔東山又將它放在車廂地板上,很快,琉璃美人就發出了吱吱呀呀的響聲,片刻沉靜之後,驀然活了過來,竟然還舞動了起來,身姿婀娜,同時哼唱着一支不知名的古老歌謠,歌詞並非大驪或大隋的官話,也不是東寶瓶洲的正統雅言,所以李槐聽不懂她在唱什麼,但是這一幕實在賞心悅目,他忍不住趴在地上,痴痴望着琉璃美人的曼妙舞姿。

等到流溢在琉璃體內的光芒褪盡,琉璃美人重歸平靜,恢復成僵硬不動的死物姿態,崔東山便循循善誘:「白送給你都不要?你怕什麼,你跟陳平安是朋友,我是陳平安的學生,關係這麼近,我圖你什麼?再說了,你身上有什麼值得我貪圖的,對不對?」

李槐收回視線,看着崔東山,氣憤道:「放你的屁,我身上寶貝多得很!你有蟲銀嗎?會變成螞蚱蜻蜓哦!」

崔東山哭笑不得:「那是我送給你的吧?」

李槐點頭道:「對啊,現在是我的了,所以你沒有啊。」

崔東山靠着車壁坐下,捧腹大笑:「果然驪珠洞天的小兔崽子,尤其是你們這些個靠自己的運氣和福緣,最後成為齊靜春僅剩的一撥親傳弟子的傢伙,就沒一個是省油的燈。石春嘉和董水井兩個就差了一些,比於祿、謝謝好不到哪裏去。」

崔東山仰起頭,望向自己頭頂上方,嘖嘖道:「好一個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啊。」

他收回視線,看着躺在地板上發獃的孩子,好奇問道:「真不要?」

李槐「嗯」了一聲:「不要了,昨晚睡覺前陳平安跟我說了,以後到了大隋書院,不可以隨便接受別人的好處。」

崔東山打趣道:「可這距離大隋邊境還有好幾百里路呢。哪怕進入大隋版圖,到達新山崖書院,一樣還有七八百里路程,加在一起就是至少千里路途。李槐,你急什麼?」

李槐望着天花板:「陳平安說他不會留在書院求學讀書,送我們到了之後,他就會回家了。」

崔東山笑道:「這不是你們一開始就知道的事情嗎?」

李槐雙手疊放當作枕頭,輕聲道:「走着走着,我就忘了啊。」

崔東山愣了愣,幸災樂禍地笑道:「沒事,我不待在書院,到時候陪陳平安一起回小鎮。李槐,羨慕不羨慕?」

李槐愕然轉頭,崔東山滿臉得意。

李槐猛然起身,掀開車帘子,滿臉委屈,扯開嗓子吼道:「陳平安,崔東山這傢伙想騙我錢!」

崔東山趕緊手忙腳亂地抱住他,不讓他繼續血口噴人,同時哀號:「冤枉啊!」

片刻之後,殺向車廂的陳平安帶着李槐一起離開馬車。

李槐小心翼翼道:「陳平安,我騙你的。」

陳平安低聲道:「我知道,就是看那傢伙不順眼。」

車廂內,鼻青臉腫的白衣少年橫躺着,非但沒有頹喪神色,反而有些笑意。

黃庭國西北邊境一條江邊,在參觀過了規模遠遠遜色於寒食江的水神廟后,一行人又走出二十餘里,開始整頓休憩,準備午飯。

如今生火做飯有於祿,謝謝也不再那麼萬事不做,有他們搭手幫忙,陳平安就安心去江邊釣魚。「春釣埂,夏釣深,秋釣蔭,冬釣陽」,這是小鎮流傳下來的諺語。深秋時節,陳平安一路小跑,專程找了個不大的江水迴風灣,這才開始垂釣。

一刻鐘后,陳平安成功釣上一尾一尺多長的青色江魚,但光是將魚拖上岸,由於怕釣竿折斷或是大魚脫鈎,就又花了將近一刻鐘。崔東山一直蹲在旁邊目不轉睛地看着,回去的時候,一定要幫忙提着魚。結果這頓晚餐多了一鍋豐盛美味的燉魚,自認功勞卓著的崔東山下筷如飛,跟李槐爭搶得面紅耳赤。

吃過飯,和於祿一起收拾殘局,空閑下來后,陳平安就開始沿着江水練習走樁。於祿則借了釣竿,自己去找地方釣魚。林守一和謝謝下棋,李寶瓶看書看得入神,李槐的書箱裏多出了一個琉璃美人,是他跟崔東山打賭贏來的。這還真不是崔東山放水,李槐是靠猜圍棋黑白子的多寡贏的。公平起見,由背對着兩人的於祿來抓棋子。結果崔東山兩勝三負,輸掉了琉璃美人,李槐不但保住了那顆蟲銀,麾下又多出「一員猛將」。

陳平安一路走樁,走出去很遠,最後獨自坐在江畔石崖上,迎著江風,配合十八停的呼吸法門,嘗試着以最慢的速度練習走樁。

動靜之間,氣定神閑。

離開水路后沒多久,在一座遠離人煙的山頭,他們碰到了一夥不堪一擊的山賊。林守一顯露了一手剛剛入門的雷法,歹人就嚇得屁滾尿流。

陳平安一次夜釣,釣起了一條半人長的大青魚,下了水才成功抓獲那尾稀罕大魚。他高興地回到篝火旁后,看到守夜的於祿就咧嘴大笑。

於祿望向這個滿身濕漉漉的傢伙,伸出大拇指。

之後途經一處佈滿戾氣的亂葬崗,鬼魂圍攻,雷法漸成的林守一大顯威風,每次出手,隱約之間有雷聲,尤其是滿臉熠熠生輝,依稀有淺淡的紫氣繚繞全身,宛如一尊雷部神將。陰魂鬼魅被雷法鎮殺數十之後,亂葬崗深處有燈火亮起,伴隨着瘮人的呼喝聲,一抬四角懸掛燈籠的極大轎子陰氣森森地飄然而來。

在陳平安和謝謝共同護在身邊的形勢下,林守一以並不嫻熟的雷法獨力支撐片刻,仍是敵不過轎子裏那個亂葬崗的地頭蛇,一個修行百年凝聚出真靈的鬼物。

從未出手的於祿驀然向前掠去,輕輕鬆鬆一拳就打散了鬼物的全部靈氣,打得它煙消雲散。在那之後,林守一便愈發頻繁地翻閱起了《雲上琅琅書》。

就這樣,眾人終於來到了大隋關內,順利過了那座並不雄偉高大的關隘城門。

李槐念叨著這地兒真心不如大驪的野夫關,差太遠了。

但是下一刻,關隘內的街道上馬蹄陣陣,從遠及近,越來越震撼人心。

陳平安讓所有人都待在路旁別動,讓出道路。

只見二十餘精騎風馳電掣而至,以銀甲持槍的魁梧武將為首,除此之外,還有一個仙風道骨的老道人,背負着一把桃木劍;一個肌膚白皙的無須老人,雙手攏袖安然坐在馬背上。這兩個世外高人模樣的老神仙一左一右護著一個面如冠玉的少年郎。

陳平安看到那個少年後,心頭一震。怕什麼來什麼。

那個曾經出現在小鎮的錦衣少年瞧見陳平安一行人後,大笑着一馬當先衝出隊伍,在距離陳平安他們還有十數步的時候就早早勒韁而停,動作嫻熟地翻身下馬,大步前行,掃視了一圈,最後對陳平安笑道:「咱們又見面了!」

少年手握馬鞭,敲打手心,自顧自說道:「你知不知道因為那條金色鯉魚,還有那個我事後才知道叫『龍王簍』的寶貝,害我差點死在大驪邊境?」他猛然大笑起來,「但是我還是很感謝你!哪怕我當時給了你一袋子金精銅錢,現在看來,仍是我佔了你天大便宜。我發過誓,下次見面,一定要給你更多的報酬……」

少年一拍腦袋,有些不好意思,自我介紹道:「我是大隋弋陽郡高氏子弟,你可以直接喊我高煊。」

那名同樣見過陳平安的無須老人正要說話,名為高煊的少年擺擺手:「無妨,名字而已,本來就是讓人喊的。」

高煊望向他們,笑道:「我是親自來接你們去往我大隋山崖書院的。」

從這一天起,高煊帶來的三十餘騎御林軍,又加上兩百多騎邊軍精銳,最後發展為一千多人的護駕隊伍,浩浩蕩蕩穿過兩州七郡的版圖,快速趕往大隋京城。

這支遊學隊伍終於不用再一步步跋山涉水,哪怕是李槐,都堂而皇之地坐上了馬車。馬車兩側和前後皆是兵強馬壯的大隋精騎,四周偶爾有一些投向馬車的視線,都充滿了李槐看不懂的敬畏和羨慕。

接下來一路,直到可以看到大隋京城的城牆輪廓,李槐都覺得自己像是被當成了菩薩供奉起來。

一開始他覺得很新鮮很好玩,可是越來越臨近目的地,他就越來越不自在。

李寶瓶越發沉默,每天都粘在陳平安身邊。

林守一對什麼都置若罔聞,每天獨自一人躲在車廂內安心修行。

依舊給崔東山駕車的於祿看不出心情變化,崔東山百無聊賴,每天不是睡懶覺就是打哈欠,無精打采,只好把謝謝喊到車廂一起手談。

最後,只有百餘騎軍得以駛入京城。李槐駭然發現那條寬闊至極的御道之上站滿了大隋百姓,這座京城彷彿已經萬人空巷,吃飽了撐的全來看他們的熱鬧了。

林守一睜開眼睛,不再潛心修行,掀起帘子一角,望着窗外人頭攢動的景象,嘆息一聲。原來作為齊先生的親傳弟子,是這麼不同尋常。

搬遷到大隋的新山崖書院,建立在大隋京城最風光秀麗的東華山。書院沿山而建,漸次增高,規模遠勝當年大驪書院時代。

據說高氏皇帝不但請來了大隋最有學問的大儒,還向所有與大隋交好的王朝邦國派遣出以左侍郎為首的半個禮部衙門,親自去向各地大名鼎鼎的文人發出一份份隆重邀請,最終請來了三十餘位文壇宗主、夫子碩儒來到東華山擔任新書院的授業先生。

但是,從大隋皇帝到平民百姓,都知道沒了齊靜春,山崖書院也就不是之前的那座山崖書院了。那麼,有無齊靜春的嫡傳弟子「坐鎮」書院就成了重中之重,否則就會名不正言不順,完全難以服眾。

現在,他們來了,雪中送炭一般,所以大隋皇帝覺得禮儀如何隆重都不過分。

雖然只有林守一、李槐、李寶瓶三個孩子,但是足夠了!除此之外,於祿和謝謝這兩個並非親傳的學生,分量自然要遠遠不如前三人,不過也算是錦上添花。

通往東華山的街道早已清空,不準許任何人擅自行走,所以哪怕是豪閥子弟都只敢在兩側高樓之上遠遠看着那支意義非凡的車隊。

大隋高氏皇帝身穿最正式的正黃色坐龍朝服,站在山腳的書院門外,笑容和善地望着那五個分別從兩輛馬車上走下的孩子。

他的身後,是大隋最有權勢的一小撮人。

整座東華山氣象森嚴,光是原本早已與世無爭的十境練氣士,東華山附近就有六位之多,全部隱藏在暗處,以防不測。

李寶瓶問道:「小師叔呢?」

連同於祿在內,所有人都面面相覷。

於是這些孩子,就這麼把大隋皇帝晾在了一邊。

大隋京城的某條街上,一個丰神俊朗的白衣少年倒退而行,望着那個背着背簍的同齡人,好奇地問道:「你都換上衣服、穿上靴子、別上簪子了,為什麼不跟他們一起進書院呢?」

終於不再穿草鞋的少年默不作聲,只是回頭望去。

對於那些孩子的失禮,大隋從皇帝陛下到身後的將相公卿沒有誰覺得不妥,反而一個個面帶笑意,覺得頗為有趣。大隋的文風鼎盛,可見一斑。

只見那撥遠道而來的孩子圍在一起竊竊私語,三隻綠竹小書箱顯得格外扎眼。有個紅棉襖小姑娘最是引人注目,一副很着急的模樣;個頭最小的那個孩子,不知是人生地不熟,還是害怕大隋皇帝擺出的這個陣仗,當場嗚咽哭泣起來。

大隋皇帝非但沒有流露出絲毫煩躁,還轉過頭去,跟白髮蒼蒼的禮部尚書閑聊起來。而千里迢迢趕來大隋京城的遠遊學子,同時轉身望向街道盡頭,遲遲不願覲見皇帝陛下。

雖說大隋皇帝不催促不着急,可總這麼拖着終究不是個事,新山崖書院三位副山長之一的一名大儒——大隋王朝的文壇名宿,不得不跟陛下告罪一聲,獨自走出隊伍,去提醒那些孩子應該進入書院。

好在之後沒有任何波折意外,孩子們雖然不知朝廷禮儀,但是勝在單純可愛,儒家門生的作揖行禮有模有樣,這就已經很讓大隋皇帝龍顏大悅了。皇帝親手賞賜五個孩子人手一塊「正氣」玉佩和一盒金龍墨錠,進入書院之後,除去必須要祭拜至聖先師的掛圖之外,其餘本該折騰半天的繁文縟節一切從簡,這讓如臨大敵的李寶瓶三人如釋重負。至於謝謝和於祿則相對習以為常,沒有任何緊張。

最後,副山長親自領着他們去往各自的學舍,交代以後的授課事宜。五人被分在了不同的學舍,由於書院佔地極大,除去依山而建、鱗次櫛比的建築之外,其實整座東華山都被大隋劃歸山崖書院所有,所以許多學舍之間相隔並不算太近。

這座被大隋寄予厚望的書院只有不到兩百個學生,卻擁有三十位德高望重、學問艱深的夫子先生。大隋禮部尚書親自兼任山長,但是屬於遙領,掛個名而已。執掌具體學務的首席副山長,是原山崖書院的教書先生、昔年文聖的記名弟子之一,名為茅小冬,有個酒糟鼻子,九十高齡,不過氣色好,看着只有五六十歲。

他這次並未露面迎接,理由是要在學堂授業,不可耽誤學生的正常功課,大隋皇帝自然沒有異議。

相傳,這位副山長腰間別着一支紅木戒尺,刻着「規矩」二字。聽說有人親眼看到過,戒尺上那個「矩」字之前,不知是誰刻上了「不逾」兩個小篆。

這次大隋成功接納山崖書院的殘留香火,出乎意料。首先,大驪皇帝願意放行,這至關重要,否則一切都免談,不管那位雄才偉略的皇帝對齊靜春心懷愧疚,還是另有謀划;其次,大隋朝野上下都認為接手書院是一樁美事。不過山崖書院的先生、學生最初總計四十餘人,最終能夠順順利利離開大驪版圖,茅小冬厥功至偉。

如果說之前的新山崖書院在大隋投入那麼多人力物力財力之後,仍然因為書院創始人齊靜春的缺失,以及沒有足夠「正統」的人物存在,顯得萬事俱備只欠東風。

那麼,從今天起,隨着五個遠遊學生的到來,可謂東風已入東華山。

東華山半山腰有一座文正堂,正中懸掛着儒家至聖先師圖像,左邊是一個故意隱去名諱的肅穆老人,右邊則是齊靜春掛像。堂內,茅小冬畢恭畢敬地向三位聖賢敬了三炷香,持香時,老人低頭默默道:「文以載道,薪火相傳。」

齊靜春坐鎮的舊山崖書院,有條規矩是管住不管飯。因此,許多得以躋身書院求學的北地寒門子弟就會幫著書院抄寫經書,以此賺取伙食費。

如今的新山崖書院,這條規矩沒有廢除,但是多出了許多迴旋餘地。一來,由於如今書院人數最多的大隋本地學子是第一撥,大隋朝廷選擇就近取才,所以幾乎清一色全是大隋世族子弟,這些人不缺錢;二來,新書院優待學子,書籍筆墨、儒衫衣物在內的必需品皆由書院贈送,這就是一筆驚人的支出。

李槐在隊伍里年紀最小,到了學舍住處后,由於舍友還在上課,尚未返回,才在山腳哭過一次的他,一個人站在空蕩蕩的屋子裏,又蹲在地上抽泣起來,只覺得自己沒了爹娘又沒了朋友,怎麼這麼可憐?更可憐的是身上新衣裳被一把鼻涕一把淚糊了又糊。最後,李槐哭着打開書箱,換上那雙草鞋才安心一些,可是又害怕穿草鞋會讓人瞧不起,又換回新靴子,如此反覆。孤苦無依的孩子哭了又哭,把那個自己打定主意卻最終來不及喊出一聲「小師叔」的同鄉少年陳平安所有的好想了一遍又一遍。

林守一放好書箱后就獨自出門散步,臉色冷漠的清秀少年腳步堅定,最後找到了一座高聳的藏書樓。由於是新建而成,藏書樓還散發着淡淡的木香。

一路行來,總能聽到熟悉的琅琅讀書聲,比起當初在小鎮學塾,讀書聲要多很多。

林守一深吸一口氣,走向書樓。聽說在這裏,看一萬卷書都不用花一枚銅錢。

他突然有些傷感:如果那個財迷跟他們一起留下來的話,一定會拚命看書吧,畢竟那就等於掙錢啊。

李寶瓶坐在冷清的學舍里,打開書箱后,找到了那封小師叔寫給她的信。信上說了很多,說他要回家了,會幫她跟家裏報個平安,一定跟她大哥說她這一路很聽話很吃苦;說那枚金精銅錢被他打了個孔用紅線穿起來了,讓她以後一定要掛在脖子上,別丟了,萬一着急需要用大錢的時候,可以拿它去換銀子;還說他給她還有林守一、李槐每人都準備了一支玉簪子,算是離別贈禮,分別刻有「寶瓶」「守一」「槐蔭」。這一路上,他就沒怎麼幫過大忙,這就算一點心意,別嫌棄,如果覺得不好看,藏起來就是了。

「李槐膽子小,以後多找他玩,別讓他在書院被人欺負;林守一性子冷,也要多找他聊聊,關係也別就這麼遠了;於祿拳法很厲害,謝謝其實也是山上神仙,真有了衝突,寶瓶你千萬別急匆匆一個人衝到最前頭,可以找他們兩個幫忙,不用難為情,哪怕欠了他們人情,以後小師叔幫你還就是了。

「那塊名叫斬龍台的磨刀石,小師叔給你留在書箱裏頭了,但是記住,以後磨刀的時候,找個人少的地方,別嚇到同窗們。還有就是,記得收好那隻銀白色小葫蘆……

「小師叔不告而別,沒有跟你們一起進書院,要跟你們說一聲對不起。走了這麼遠的路,卻沒能善始善終,是小師叔沒當好。以後你們都要好好的,好好讀書,等有了出息,小師叔好跟人吹牛,說自己認識李寶瓶,認識李槐,認識林守一,都認識。」

信上寫了那麼多零零碎碎的內容,但是每一個字都寫得一絲不苟,一板一眼,既不靈動,也不飄逸,就像那個泥瓶巷少年的為人和心性。

對的就是對的,錯的就是錯的。好的就要珍惜,怎麼珍惜都不為過。

讀著讀著,李寶瓶的眼淚就啪嗒啪嗒往下掉在信紙上,像是下了一場離愁的秋雨。不大不小,可就是傷心。

倔強的小姑娘還不斷告訴自己:「不哭不哭,小師叔如果看到,要傷心死了。」

大隋京城的寬闊大街上,崔東山喋喋不休地笑問道:「既然這麼不捨得,怎麼就這麼偷偷走了?」明擺着是在傷口上撒鹽。

陳平安在那次長久回望之後就不再繼續,板着臉一直往回走。

崔東山問道:「你這個當小師叔的,就不怕他們在書院給人欺負啊?到時候可沒誰幫他們撐腰了。」

陳平安始終不說話。

大隋京城實在太大,兩人好不容易才趕在夜禁之前走出城門。崔東山手裏多了一壺酒,邊走邊喝,每次只抿一小口,出了城都尚未見底。

一隊精騎勢如奔雷地衝出城門,追上官道上的兩人,為首之人正是大隋皇子高煊。

這一次他身邊沒有宗師、神仙護駕,下馬後,來到陳平安身邊,氣笑道:「連報酬也不要了,你這不是陷我於不仁不義嗎?」

陳平安笑道:「如果可以的話,幫我照顧一下他們,就當是你的報酬了。」

高煊搖頭道:「兩回事。書院那邊,我就不跟你打腫臉充胖子了,因為哪怕是我都沒辦法摻和,所以我不會答應你。你只管放心,父皇肯定會在百忙之中抽出時間,時不時關注書院的動靜。所以我答應給你的報酬必須要給,你要是不收,也得接過去再扔。」

他故意凶神惡煞道:「陳平安,我可是正兒八經的大隋皇子,總得有些顏面吧?」

陳平安點頭,伸出手道:「拿來。」

高煊哈哈大笑,伸出一拳,突然鬆開,在陳平安手掌上重重一拍:「從現在起,你就是我高煊的朋友了!以後再來大隋京城,直接找我。」

陳平安有些發愣,收回手后,還是點了點頭:「好的。」

高煊不再拖泥帶水,重新翻身上馬,由於居高臨下,他彎下腰,笑容燦爛道:「路途遙遠,我幫你們準備了一輛馬車,很快就會趕到。如果實在喜歡步行,賣了換錢也無妨。但可別賤賣,七八百兩銀子肯定值得。」

高煊來也匆匆去也匆匆,帶着那隊精騎迅速回城,引來官道上許多過客的側目。

陳平安和崔東山繼續前行。

崔東山問道:「是不是想不通一個皇子為什麼對你陳平安如此客氣熱情?」

陳平安答道:「是想不明白,就不多想了。」

崔東山不願就此罷休,自顧自幫着解釋道:「其實不複雜,因為高煊的身份特殊,近水樓台,黃庭國又是大隋的藩屬,加上大驪境內肯定也有他們的諜子,不難知曉你們這趟遊學的大致經歷。再者,寶瓶他們的身份比你們自己想像的更重要,所以他樂得對你付出一點友善。放長線釣大魚嘛,哪怕到頭來釣不著,反正也不虧。

「如果大驪皇帝換成任何一個其他王朝的君主,或者山崖書院山長換成齊靜春之外的任何一個人,書院都會如同一根被雷劈過的朽木,老老實實爛死在原地。當然了,大隋有膽量接下山崖書院,確實值得佩服,大驪皇帝對此亦是心情複雜。說出來你可能不信,於祿、謝謝所在的盧氏王朝雖然在覆滅之前是公認的東寶瓶洲北方第一強國,可是大驪皇帝心目中的敵人只有三個,盧氏皇帝並不在此列,反而國力略遜一籌的大隋高氏皇帝佔據一席之地。」

在崔東山泄露這些天機的時刻,陳平安正忙着換上草鞋,這讓媚眼拋給瞎子看的崔東山有些挫敗。

他試探性問道:「先生,回頭也給我編織一雙草鞋唄,小書箱也可以有的。」

陳平安小心收起靴子,重新背起大竹簍上路,沒好氣道:「穿草鞋不是為了好玩。」

崔東山笑眯眯道:「我覺得挺好玩的。」

陳平安沿着官道一側向前走去,直視前方,問道:「讀書好玩嗎?」

崔東山破天荒猶豫起來,最後將酒壺系掛在腰間,跟那枚玉佩捆綁在一起,雙手抱住後腦勺:「讀書啊,從小就覺得不好玩。」

走出去很遠,黃昏里,藉著最後一點光線,陳平安回望大隋京城的巍峨城牆。

沉默一路的崔東山驟然大笑起來:「哈哈,我就知道你會忍不住!」

陳平安沒有理睬他的挖苦,認真問道:「我是不是應該在書院留幾天,好歹親眼看過寶瓶他們讀書再走?」

崔東山被這個突如其來的問題問得有點措手不及,想了想:「早走晚走都一樣。」

他說完,發現陳平安瞥了自己一眼,一臉「我問了白問,你說了白說」的嫌棄表情,着實有些鬱悶,滿臉委屈道:「我好心好意替先生排憂解難,先生這樣不好吧?」

陳平安看了眼崔東山腰間系掛的酒壺,快速收回視線,嘆了口氣,然後加快步子前行,埋頭趕路。

崔東山臉色不變,只是一肚子震驚:怎麼,陳平安也有想喝酒的時候?

哦,原來少年已知愁滋味。

高煊贈送的那輛馬車姍姍來遲,在很晚的暮色中才趕到陳平安這邊。馬夫是那個面白無須的老者,曾經跟隨高煊一起去往驪珠洞天,與陳平安有過兩面之緣。只是比起高煊的熱絡殷勤,老人神色冷淡,交過馬車后,便徒步返回京城。

臨走前,老人回頭多看了眼崔東山。崔東山忙着打量那匹駿馬的丰姿,嘖嘖稱奇,渾然不覺老人的審視目光。他跳上馬車,主動擔負起車夫的職責,對陳平安招手道:「先生,馬車沒動手腳,咱倆安心上路。」

他又給了自己一耳光:「什麼上路,太晦氣了,趕路趕路。」

陳平安環顧四周,天色昏暗,因為京城夜禁的緣故,白天川流不息的官道顯得十分冷清。他搖頭道:「我剛好練習走樁,你駕車就是了,只要別太快,我都跟得上。」

崔瀺知道陳平安的執拗性格,便不再浪費口水,緩緩駕車前行,喝了口酒,悠悠然高聲道:「百事忙千事憂,到頭來萬事休,天涼好個秋呀好個秋!」

陳平安默默跟在馬車後頭,不斷重複《撼山譜》的六步走樁。

走樁立樁兩事,他早已爛熟於心。

大半夜的,崔東山一直胡言亂語,儒家經典也讀,詩詞歌賦也念,五花八門,嘴巴就沒有閑着,最後連「我有一頭老毛驢,從來也不騎」也給念叨上了。聽到這裏,堅持了將近一個時辰的陳平安吐出一口濁氣,停下走樁,出聲道:「我上車休息會兒。」

上了車,將背簍放在車廂,陳平安這才發現角落放着堆積成小山的瓶瓶罐罐,只是光線昏暗,看不清為何物。駕車的崔東山笑道:「有幾罈子好酒,有道家鍊氣、療傷的丹藥,連胭脂水粉都有,這個高煊也是夠好玩的。說實話,不談敵我陣營,同樣是皇子,高煊比你朋友宋集薪的親弟弟,也就是我曾經的弟子,要更……禮賢下士。」

陳平安側身坐在崔東山身後,雙腿掛在外邊,搖頭道:「宋集薪從來就不是我的朋友。」

崔東山拆台道:「那他可就要傷心嘍。在離開泥瓶巷之前,齊靜春送給他六本書,其中有三本雜書,分別是術算《精微》、棋譜《桃李》、散文集《山海策》。另外三本是齊靜春挑選出來的蒙學書籍《禮樂》《觀止》《小學》。宋集薪大概為了求一個心安,走的時候在屋子裏的桌上留下了後面三本書,本意是送給你,但人心複雜就在於,他其實心知肚明,哪怕你拿到了丟在你家院子裏的房門鑰匙,也絕對不會私自拿走書籍,但這卻不耽誤他宋集薪良心上過去一個小坎。先生,這個傢伙是不是很聰明?」

崔東山說了一大通不為人知的秘密,但是有一件事他沒說出口:他的猜測,其實是齊靜春早早料定的——宋集薪會瞧不上那三本蒙學書籍,會選擇留下來送給陳平安。

下棋、佈局、算心這類事,崔東山以前自認遠勝齊靜春,如今回頭再看,當然是大錯特錯。

陳平安低聲道:「宋集薪一直很聰明。」

崔東山好奇問道:「你跟他關係那麼僵,是因為他騙你違背誓言?」

陳平安不說話。

崔東山笑道:「別怪我多嘴,也不是故意要為宋集薪開脫,我只跟你說個事實,不論對錯,宋集薪在這件事上,是有其根源的。其實道理很簡單,宋集薪吃得好穿得好住得好,樣樣都比你強,後來還有了個婢女伺候起居,讀書、下棋、書法樣樣精通。但是越是這樣,他的某個心結就會越大。」

陳平安終於開口:「當時他被誤會成是窯務督造官的私生子,從小就被街坊鄰居戳脊梁骨,很多人背後罵得很難聽。」

崔東山點頭道:「所以啊,宋集薪每天看着你這麼個傢伙,就會想:『憑什麼你陳平安這麼個差點餓死的窮酸泥腿子都能有爹娘,而我宋集薪卻沒有?甚至連娘親的姓氏名字都不知道?』」崔東山晃了晃腦袋,「最讓宋集薪受不了的一件事,是你身世如此凄慘,卻活得比他還要快活,吃飽了倒頭大睡,睡飽了起床做事,這簡直讓他抓心撓肝,渾身不痛快。所以啊,他不痛快,就想着要你也不痛快。他知道你最在乎什麼,就要你失去什麼。」

陳平安記起那個泥瓶巷的大雨夜,那是他第一次想殺人,當時宋集薪差點就被他掐死。跟着他一起從窯廠偷跑出來的劉羨陽可能躲在遠處不小心看到了那一幕場景,所以之後一個月,劉羨陽都沒怎麼敢跟他說話,讓陳平安鬱悶了很久。

崔東山自顧自感慨道:「有些孩子的心性牽扯出來的事情,既可怕可笑,又可恨可憐。因為不是只有孩子才有孩子心性,許多位高權重的大人物一樣會在某些大事情上幼稚得不可理喻。」

陳平安雙手擺出劍爐樁,並未練習,純粹是自然而然為之,臉色平靜道:「這件事情,我當然恨死了宋集薪,但是真正讓我不喜歡他的事情,不是這個。」

崔東山大奇,忍不住轉頭問道:「怎麼說?」

陳平安緩緩道:「劉羨陽差點被打死那次,宋集薪竟然會蹲在牆頭上煽風點火,恨不得劉羨陽被人活活打死,這樣的人,很……可怕。」

崔東山默然。

陳平安抬起頭望向遠方:「我們老家有句方言,叫『看挑擔的不累』,我覺得這沒什麼。但如果僅因為覺得好玩就壞到往別人的擔子上加石頭,這種人,怎麼做朋友?」

崔東山打趣道:「宋集薪又沒往你肩膀的擔子上加石頭,事實上,可能宋集薪內心深處很希望跟你成為朋友的,因為他足夠聰明,無比清楚應該跟什麼人做朋友。比如他打心眼裏瞧不起不如自己聰明的趙繇,可一樣會拉關係套近乎。」

陳平安搖頭道:「我不喜歡這樣的人。」

崔東山沒來由地說了一句真心話:「你這樣的人,以後也會有很多人不喜歡。」

陳平安笑道:「我要那麼多人喜歡我幹什麼,一人吃飽全家不餓的,我又不圖別人什麼。」

崔東山轉身朝陳平安伸出大拇指:「先生您這叫壁立千仞,無欲則剛!學生我佩服,佩服!」

陳平安輕聲道:「我知道你套我話,是想探究一些我不知道的東西。不過沒關係,說了這些,我心裏好受多了。」

崔東山嘿嘿笑道:「先生您是大智若愚,學生我是大愚若智,咱倆相互切磋學問,以後聯手,一定無敵於天下。」

陳平安突然問道:「你認識阿良吧?老毛驢那段,阿良以前就哼唱過。」

崔東山臉色微變,「嗯」了一聲:「很早就認識了,比齊靜春認識得還要早一些,比馬瞻、茅小冬之流就更早了。我陪老頭子喝悶酒的時候,他們指不定還在哪兒玩泥巴呢。」

月明星稀,清風拂面。眉心有痣的白衣少年那張俊美無瑕的臉龐上泛起淡淡的愁緒,苦笑道:「我離開家鄉后,也是像你們這般遠遊求學,只是比你走得要遠太多了。由於心高氣傲,終於狠狠丟了次臉,最後一氣之下,拜在了老頭子門下。當時老頭子名聲不顯,學問也有被視為異端的苗頭,所以我是他的第一個弟子。

「後來,姓左的、齊靜春,這些人陸陸續續進入老頭子門下。他的入室弟子其實不多,因為他是個事無巨細都想要說清楚的人。簡簡單單一個道理,三言兩語能夠講解清楚的,他能說上一整天,實在沒有精力收取太多貼身跟隨的弟子。記名弟子相對多一些,至於不惜自稱文聖門下走狗的那些,可就浩浩蕩蕩如過江之鯽了。

「而阿良呢,又比我更早認識老頭子。一開始阿良是上門要打老頭子的。老頭子是誰啊,那張嘴皮子厲害得很。每一甲子一屆的儒釋道三教辯論知道吧?天底下最兇險的事情,沒有之一!有多少佛子道胎因此墮入旁門左道,淪為各自道統內的可憐異端,之前之風光,之後之凄慘,慘絕人寰。我叛出師門之前,信心滿滿地提出自己的那個見解,何嘗不是想要幫着……不說這個,好漢不提當年勇。事實上,也就老頭子一個人在歷史上接連參加了兩次辯論,關鍵是都還給他吵贏了。算了算了,你暫時不需要知道這個。反正那會兒的老頭子,嘖嘖,說是天底下獨一份都不為過,那種被譽為『一家之學,明月當空』的絕世風采,不是讀書人是絕對無法領略的。要不然,你以為老頭子憑那可憐兮兮的秀才功名就能夠給人請進文廟供著,還一個勁往前往上挪位置?老頭子所在的那個小國後來都快恨不得把他封為『狀元祖宗』了,他偏不要,可勁憋著壞呢。你以為?「總之,老頭子一來二去,就把阿良給說迷糊了,兩個仇家反而成了最好的酒友。老頭子的地位越來越高,阿良的修為也越來越高,兩人相得益彰,關係一直很好。阿良跟我、齊靜春,還有姓左的關係最好,他為了我們三個沒少折騰,尤其為了齊靜春和姓左的,打得那叫一個天翻地覆,蕩氣迴腸!」

說到這裏,崔東山會心笑道:「每次阿良回到我們跟前就要開始吹噓了,什麼『給你們三個兔崽子擦屁股都這麼猛,我阿良是真猛啊』,什麼『你們是不知道,我今兒去大殺四方的宗門裏頭,那些個仙子一個個只恨修為不夠高,否則一定要生吞活剝了我阿良。唉,最難消受美人恩,你們年紀小,不會懂』。」

他喝了口酒:「阿良有一點很好,說話從不吹牛,不像我們讀書人。」

崔東山一口氣說了這麼多,最後背對着陳平安笑道:「好了,跟你一樣,我心裏也痛快多了。」

陳平安早已閉上眼睛,默默練習劍爐立樁,但是顯而易見,所有話語,少年都仔細聽着,一字不漏。

崔東山臉色平淡:「敞開了聊過,不耽誤之後我還是壞人,你還是好人。」

陳平安睜開眼:「我下去繼續練習走樁。」

崔東山大笑道:「好嘞。」

陳平安跳下馬車后,崔東山一點點收斂笑意,騰出手來喝完酒壺裏最後一口酒,破天荒有些失神,喃喃道:「陳平安,你以為你這種人就不可怕嗎?」

馬車後邊有個嗓音響起:「我聽到了。」

崔東山哈哈大笑:「先生好耳力,不愧是千載難逢百年難遇的習武奇才,以後一統江湖,天下無敵,指日可待!」

陳平安沒好氣地還給他一句話:「我謝謝你啊。」

返鄉的路上,依然是走過山又走過水。

那輛馬車已經連車帶馬一起賣出去了,崔東山賣出了一千五百兩的高價,然後給自己添置了一個精美書箱,把原本車廂里的值錢東西都給裝了進去。

相較之前的求學遠遊,陳平安可以有更多的閑暇時間來練習撼山拳,以及用水磨功夫去砥礪十八停的運氣法門。只要不是大雨天氣,每天早晚都會來兩次。他的走樁很慢,就像是仍然帶着李寶瓶、李槐他們一起練拳。每到這時,他的身邊就會站着一名白衣少年跟着他一起打拳,打得比他更加行雲流水,更加有神仙丰姿。

每逢高山和大水,崔東山就會大聲朗誦聖賢典籍,陳平安雖然不出聲,但是會下意識跟着在心中默念。兩人不再像那夜在大隋京城外的官道那樣說着真正的心裏話,更多時候,是一天到晚兩兩無言。崔東山偶爾會悄然離開陳平安的視野,回來的時候心情有好有壞,陳平安也從不追究。

就這樣,在不急不緩的車軲轆聲里,名義上的師徒二人,平淡無奇地從秋天走到了冬天。路線跟來時大不相同,是崔東山挑選的,陳平安沒有異議。

兩人也湊巧見識過一些光怪陸離的趣聞軼事,或遠遠旁觀或身臨其境,這讓曾經從大驪走到大隋的陳平安依然會感到匪夷所思。

在大隋東邊的一片大湖,兩人夜行趕路,月色下,遠遠看到一夥御風凌空的飄逸仙人,分別手持一根巨大鐵鏈,從湖底提起了一塊巨石,大如山峰,湖水大震,掀起陣陣滔天巨浪。他們就這麼硬生生從湖中拔起巨石,懸空搬去了自家門派。

崔東山解釋說,山水之間皆有靈秀之氣的薈聚之物,山上的仙家勢力一旦發現,素來喜歡運用神通將其攫取,搬回宗門幫派,用以幫助鎮壓山水氣運。崔東山還笑說那股仙家勢力還算有點良心的了,選擇夜間行事,而且捨得下本錢,高價購置了精鐵鎖鏈,若是一般仙家,哪裏管這些,隨便購買大量的便宜鐵鏈便是,至於山峰是否中途墜地讓凡人遭殃,當地官府哪敢計較,除非是砸在大城之中實在無法隱瞞,最後多半也是仙家勢力象徵性賠錢了事。

在大隋和黃庭國交界處的崇山峻岭之間,陳平安又看到一大群鯽魚模樣的魚類,竟然沿着山路浩浩蕩蕩遷徙,渾身泥濘也不礙事。

崔東山說那些是過山鯽,能夠出水半月而不死。它們對於湖澤水質要求極高,一旦舊有的棲息地水質變壞便無法存活,會立即主動搬家。靈氣越是充沛的水源,過山鯽的繁衍生息越好,而且每萬尾之中會誕生一條通體金黃的靈物,故而一般山上勢力都願意豢養此物,用以見微知著,精準判定宗門府邸的靈氣流散情況。

還有,在黃庭國一座繁華州城的鬧市之中,有兩名年輕劍修竟然駕馭飛劍,離地不過半丈,在人群之間飛快穿梭,好像是在比拼誰的御劍水準更高,全然不顧街上行人的雞飛狗跳。一些避之不及的老百姓直接被鋒芒凌厲的飛劍刺傷,倒地呻吟不已。

劍修經過陳平安附近的時候,一名老嫗嚇得踉蹌摔倒,左右躲避了兩次,剛好與那改變路線的劍修撞了個正著。年紀輕輕的劍修不願輸給身後那個近在咫尺的同伴,眼見着若是急停就會被趕超,滿臉怒氣,乾脆就加速前掠。

若非陳平安將這名老嫗扯過,恐怕她就會當場被一劍刺死。

那劍修非但沒有感激,反而轉頭狠狠瞪了陳平安一眼。

高高在上的兩名劍修,一前一後,就這麼一閃而逝。

州城之內的老百姓對此雖然惶恐不已,但是沒有任何人有想要追究的意思,就連罵罵咧咧也都只敢壓低嗓音。

袖手旁觀的崔東山輕描淡寫地說了一句,如果是其他還沒躋身中五境的練氣士,是不太敢在一國州城內如此橫行跋扈的,因為世間練氣士以劍修最為金貴稀罕嘛。

陳平安在那名感恩戴德的老嫗慌亂離去后,轉身望向兩名劍修離去的方向,久久沒有收回視線。

崔東山淡然道:「管不過來的。再說了,又能如何管?追上去,打殺了那兩個劍修?人家可是從頭到尾都沒殺人。還是跟人家講道理,苦口婆心地告誡他們以後千萬別這麼胡鬧?退一萬步說,你拳頭夠硬,逼得人家嘴上答應你,等你離開,事後照舊,你又能如何?糟心不糟心?我看很糟心。」

陳平安搖頭道:「我本事就這麼點,不會追上去的。」

「我倒是希望先生湊這個熱鬧,我這個當學生的,一路混吃混喝,愧疚難當,好歹讓我為先生排憂解難嘛。」

崔東山說着不中聽的風涼話,見自家先生不搭話,刨根問底地笑問道:「等到以後本事足夠呢?」

陳平安背着大竹簍繼續趕路:「那就等到那天再說。」

崔東山快步跟上,笑眯眯追問道:「先生,那天是哪天?」

陳平安回了一句:「反正不是明天。」

崔東山屁顛屁顛跟在後頭:「若是後天就好啦,學生我跟着臉面有光。」

陳平安抬頭看了眼天色,突然記起等到自己回到家鄉,也該差不多過年了,就想着是不是趁早買幾副春聯,他們大驪紅燭鎮那邊,好像這些東西不多。

就在此時,崔東山也一樣抬頭,不過是望向一處高樓,「咦」了一聲,嘴角翹起:「喲呵,有點意思。」

順着崔東山的視線,陳平安看到了一座在城內宛如一枝獨秀的高聳樓閣,附近風雲晦暗,更高處的烏雲中,隱約亮起一道道電光,與別處晴朗風景大不相同,像是要只在這一小塊地方下雨的樣子。

崔東山轉頭笑道:「先生,這個熱鬧咱們一定要湊!事先說好,先生若是不願意去,我自己去,先生在城門口等我便是。」

陳平安二話不說就往城門行去,撂下一句:「如果夜禁之前你還沒有出來,我就自己趕路了。」

崔東山臉色悲苦道:「先生真絕情啊。」又趕忙作揖,「先生慢行!」

陳平安走出城門外,在行人絡繹不絕的官道旁站着休息。不遠處就是一個茶水攤,陳平安猶豫了一下,去買了一碗茶水,坐着喝茶。

幾乎從未後悔什麼的少年,開始有些後悔自己太快離開大隋京城了。

就像崔東山所說,萬一寶瓶他們被人欺負了,他又不在身邊,怎麼辦?

陳平安可能眼界不寬,可是對於人心的好壞並不是沒有認知。因為自幼就活得不算輕鬆,曾經真的單純只是為了活下去,小小年紀就使出了渾身解數,所以陳平安反而比李寶瓶、李槐和林守一三個要更了解人生的不如意,以及人心醜陋的那一面。

尤其是與崔東山同行這一路,通過這個便宜學生的閑聊胡扯,陳平安越發明白一件事:不是官帽子大,人就聰明;也不是學問大,人就是好人。

陳平安喝着茶,望向城頭,默默下定決心。

東華山,山崖書院,一間懸掛「松濤」匾額的大堂,世俗喜歡稱之為夫子院或是先生宅。當下名義上的山長,大隋禮部尚書大人正在喝茶,難得偷閑,神色輕鬆。在座七八人俱是書院教書先生,年紀大多都不小了。三位副山長也都在場,其中一位國字臉的儒衫老者忍了忍,終於還是忍不住開口抱怨道:「這幾個孩子也太胡鬧了!」

「胡鬧」二字評語出口后,老夫子猶不解氣,再加上一句:「頑劣不堪!」

要知道這位副山長不但是新書院專職負責大型講會的大儒,還是正兒八經的「君子」,名字早就在儒家一座學宮記錄在檔,所以他說出來的話,比起尋常所謂的文壇名宿、士林宗主要更有分量。

禮部尚書是個身材矮小的和藹老人,貌不驚人,若非那一身來不及脫去的官服,實在無法想像這是一個位列中樞的正二品高官。而且大隋崇文,大驪的天官頭銜划給了吏部尚書,大隋則划給了禮部。此時,這位禮部尚書不覺得副山長的言語壞了心情,笑呵呵道:「說說看,到底是怎麼個頑劣法?」

副山長氣呼呼道:「林守一天資極好,經義底子也打得不錯,可就是那性格……唉,經常逃課,去書樓翻看雜書。看就看了,可看的都不是儒家經典,反而是諸多旁門左道的道家秘籍,這麼點時日就借閱了二三十本,這成何體統?並非儒家門生便看不得道家書了,只是小小年紀,哪裏有資格談什麼觸類旁通,若是誤入歧途,如何跟……原山長交代?」

禮部尚書微微點頭,喝茶速度明顯放慢。

副山長越說越氣:「還有那小丫頭李寶瓶更是無法無天,上課的時候經常神遊萬里,完全不知道尊師重道,不是看那本翻爛了的山水遊記,就是在書上畫小人兒。嘿,好嘛,還是那武夫蠻子的技擊架勢!」

禮部尚書忍住笑,不置可否,低下頭喝了口茶水。

副山長繼續道:「年紀最小的李槐……倒是老實本分,不逃課,不搗蛋,先生交代下去的課業,次次都做,可這悟性實在是……怎麼感覺像是個不開竅的榆木疙瘩?上課的時候就在那兒打瞌睡,迷迷糊糊,滿桌子口水,哪裏有半點像是原山長的親傳弟子?唉,愁煞老夫了。」

一名年紀相對年輕的副山長打趣道:「尚書大人,咱們劉山長的鬍鬚可都揪斷好多根了。」

劉副山長一本正經糾正道:「只是副山長!」

禮部尚書爽朗大笑,側身放下茶杯后,問道:「就沒有點好消息?再這樣,下次我可不敢來了。」

劉副山長心情略微好轉,點頭道:「有!奇了怪了,倒是於祿和謝謝這兩人出類拔萃,更像是咱們儒家純粹的讀書種子,待人接物都很正常,平時還算尊師重道。尤其是於祿,溫良恭儉,簡直就是咱們大隋頂尖豪閥里的俊彥子弟,似乎更值得重點栽培。」

禮部尚書依然不急着下定論,笑眯眯望向某個一直偷偷打盹的高大老人:「茅老,怎麼說?」

茅小冬被點名后,打了個激靈,睜眼迷糊道:「啥?尚書大人這就要走啦?不多待會兒?」

禮部尚書仍是笑眯眯:「既然茅老盛情挽留,要求我多待會兒,那我就多待會兒?」

夫子院內頓時充滿笑聲。

禮部尚書耐著性子將剛才劉副山長的抱怨又簡明扼要地說了一通,茅小冬聽完之後,一臉恍然:「原來如此,那我倒是真有幾句話要說。」

禮部尚書玩笑道:「我等洗耳恭聽。」

茅小冬坐直身體,問道:「是齊靜春學問大,還是在座各位學問大?」

鴉雀無聲。這不是廢話嗎?

茅小冬又問:「那麼是齊靜春眼光好,還是諸位先生眼光好?」

得嘞,還是廢話。

劉副山長思量片刻,沒有直接反駁什麼,而是微微放低嗓音,問道:「茅老,那驪珠洞天,如今大驪的龍泉縣據說總共才五六千人,適合蒙學的孩子肯定不多,齊先生會不會是在那裏實在沒有選擇的機會?」

當初大驪的山崖書院是茅小冬幫着齊靜春一點一點辦起來的,無論是修為、資歷輩分還是道德學問,他都是當之無愧的書院第一人,所以連同禮部尚書在內,任何人都願意尊稱他一聲「茅老」。

茅小冬聽到劉副山長的詢問后,笑道:「當然有可能,而且這不是什麼『可能』,就是千真萬確的事實!」

一群人全部傻眼。茅小冬環顧四周:「是你們大隋需要這些個孩子最好個個是天才,大放異彩,還會爭取讓他們長大後主動選擇留在大隋廟堂,好為你們長臉,順便幫你們打一打大驪的臉。我又沒這些無聊想法……」

禮部尚書趕緊輕輕咳嗽兩聲,然後水到渠成地去拿起茶杯,低頭喝茶。

茅小冬可不在乎這些,依舊言談無忌:「換成是我啊,我就隨他們。該吃吃該喝喝,他們要是願意學就學,願意偷懶就偷懶,至於以後有沒有出息,我才懶得計較。我身為書院具體管事的副山長,手底下這麼多學生,以後每年只會更多,哪裏有時間和精力來聽你們牢騷這些個孩子爬樹、逃課、畫小人兒?」

堂下諸位面面相覷。

坐在主位上的禮部尚書繼續安穩喝茶,其實茶杯里已經沒茶水了。

茅小冬笑着起身:「我去看看崇文坊的刻書事宜,這事兒頂天大,得好生盯着才行,就不陪尚書大人喝茶啦。」

禮部尚書順勢起身,和顏悅色道:「那我也就不耽誤各位先生傳道授業了。」

茅小冬埋怨道:「尚書大人,茶喝完再走不遲嘛……」他微微踮起腳,瞥了眼茶杯,「哎呀,已經喝完了啊。大人您真是的,再喝一杯再喝一杯,給咱們書院一點面子,中不中?傳出去還以為我們不待見大人呢,那多不好,萬一戶部為了天官大人打抱不平,故意剋扣書院崇文坊刻書所需的銀兩,我跟誰喊冤去?」

幾乎要比茅小冬矮一個腦袋的禮部尚書苦着臉拱手道:「茅老,就饒過我吧,就當您是山長,我是副山長,行不行?」

「不行!」茅小冬大笑着轉身離去。

禮部尚書一臉無可奈何,氣哼哼道:「原本是躲清靜來着,好嘛,到頭來還要挨訓。咱們可還是自家人,以後可不敢再來嘍。」

夫子院內響起一陣大笑,就連那劉副山長亦是忍俊不禁。

氣氛融洽。

東華山相比那些五嶽,其實半點不算巍峨,只是矮個子裏拔高個,才顯得格外挺拔秀氣。山頂有一株千年銀杏樹,有個紅棉襖小姑娘發完呆后,熟門熟路地抱着樹榦,一下子就滑了下來。結果她看到一個守株待兔的老學究,身材真是高大,正眯眼賊笑着,看着不像是個好人。

茅小冬問道:「這個點,是又逃課啦?」

李寶瓶倒是個實誠的:「嗯。我知道書院有規矩,我認罰。」

茅小冬笑問道:「怎麼,齊靜春以前教你們的時候,翹課就要打板子?」

李寶瓶搖頭道:「翹課可不打,先生從不管這些,但是如果先生在學塾課堂教過的東西,我們記錯了,第一次會提醒,第二次就會打。」

茅小冬「哦」了一聲,好奇問道:「在上面看什麼呢?」

李寶瓶愣了愣,看在老人年紀大的分上,回答道:「風景啊。」

茅小冬愈發感興趣:「什麼風景這麼好看,我怎麼不知道?」

李寶瓶眨了眨眼睛:「老先生您自己爬上去看唄。」

「讀書人爬樹,有辱斯文。」茅小冬先是連忙擺手,隨即很快恍然,「喲,是想着咱們一起不守規矩,好讓我不告發你吧?小丫頭,挺機靈啊。」

李寶瓶呵呵笑了笑,然後又搖頭。

茅小冬看懂了小姑娘的心思,問道:「咋了,我說有辱斯文,難道不對嗎?」

李寶瓶拍了拍衣服,解釋道:「以前我把風箏掛到樹枝上,還是先生爬樹幫我拿下來的呢。還有一次,我把李槐的褲衩丟了上去,然後自己跑回家,後來聽說還是先生幫着拿下來的。你們書院這兒的讀書人,怎麼總是在這種事情上瞎講究……」

茅小冬幫忙糾正:「不是『你們書院』,是『我們書院』。」

他彎著腰,雙手負后,笑望向李寶瓶:「是不是覺得你的先生,那個叫齊靜春的傢伙,比我們這兒的教書匠都要好啊?」

李寶瓶嘆了口氣,心想:這老先生個子是高,可怎麼總問一些不高明的問題呢?

茅小冬苦口婆心道:「小姑娘,我跟你說啊,我們規矩多,除了學問沒有你先生那麼多之外,也不是一無是處,是有苦衷的。『從心所欲,不逾矩』,這句話聽說過吧?前邊是什麼,知道嗎?」

李寶瓶點頭道:「是『而十七』,更前邊是『順耳而十六』。」

茅小冬硬是愣了半天,說不出話。老人學問之高,超乎想像,倒不是沒聽明白意思,只是想不通,小姑娘那顆小腦袋裏,怎麼就會蹦出這麼個古怪答案。

李寶瓶揮揮手,準備閃人:「老先生,我叫李寶瓶,是剛入學沒多久的學生。我可不會逃避懲罰,我已經先把所有規矩都了解一遍啦,知道三日之內要抄錄一篇文章,今晚我就去寫完,回頭自己交給洪先生。您要是不信,可以自己去問洪先生。」她拍拍胸脯,「放心,我寫字比跑步還快!」

茅小冬哭笑不得,趕緊喊住一身英雄氣概的小姑娘:「道理還沒講完呢,你別急,聽過了我的道理,就當你已經受罰了。」

李寶瓶雙手已經開始做出奔跑衝刺姿態,聞言后只得停下身形,瞪大眼睛道:「老先生您說,但是如果道理講得不好,我還是回去抄書算了。」

茅小冬被這丫頭的話語噎得不行:「你想啊,至聖先師到了這個歲數才敢這麼做,如果一般人光顧著自己開心,什麼都不講規矩,是不是不太好?」

李寶瓶點頭道:「當然不好。」

茅小冬開懷大笑:「行吧,我道理講完了,你也不用抄書了。」

這次輪到李寶瓶愣住了:「這就完啦?」她重重嘆了口氣,看了眼這位老先生,欲言又止,最後作揖,開始準備飛奔下山。

茅小冬給氣笑了:「小姑娘,你剛才那眼神是啥意思,是覺得我年紀比你家先生齊靜春更大,反而懂的道理還不如他多,對不對?」

李寶瓶緩緩點頭,堅決不騙人。既然老先生看穿了,她當然不會否認。

茅小冬笑道:「那你知不知道,我只是顯老,齊靜春是顯年輕,其實他年紀比我還大!所以他學問比我更大一點點,不稀奇。」

李寶瓶滿臉懷疑。

茅小冬像是有些惱羞成怒:「騙你一個小姑娘幹什麼!」

李寶瓶不急着下山了,雙臂環胸,向左走了幾步,再向右移動幾步,揚起腦袋看着茅小冬,問了一個莫名其妙的問題:「就算你年紀比我先生小,所以學問小,那為什麼我的小師叔年紀比你更小,學問還是比你大呢?」

茅小冬嘖嘖道:「學問比我大?那我可真不信。」

李寶瓶有些急,認真想了想,小心翼翼環顧四周后,伸出一隻小手掌放在嘴邊,低聲道:「我跟您講,您別告訴別人。」然後她伸手在自己腦袋上比畫了一下,「如果我先生的學問有這麼高的話,那我小師叔的學問至少有這麼高。」她再伸手在自己肩頭比畫了一下,最後移到自己耳邊,「等到小師叔在回家的路上多認識一些字,學問很快就有這麼高了!」

茅小冬目瞪口呆,最後只能附和道:「那你小師叔可了不得,了不得!」

李寶瓶使勁點頭:「可不是!我的小師叔厲害得不得了!」

茅小冬突然感慨道:「厲害好,厲害好啊,厲害了,將來就能保護好我們的小寶瓶。」

李寶瓶有些神色黯然,擠出笑臉,咻一下就衝出去老遠,一邊跑一邊轉頭揮手告別:「我走了啊,我覺得老先生您學問其實也不錯,有這麼高……」

小姑娘想要伸手比畫一下,可跑得太急,一個不穩,就那麼結結實實摔在地上,然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飛快起身,以更快的速度跑下山去。

茅小冬拍了拍腰間,「規矩」戒尺隨之現出原形。遙望着越來越小的那抹紅色身影,他嘆了口氣:「靜春,早知道應該見一見那少年的。」

東華山有一片小湖,湖水清澈見底,其內種有滿滿的荷花,只是入冬時節,此處皆已是枯葉,顯得尤為蕭索。有個高大少年手持一竿綠竹釣竿,坐在岸邊垂釣,不時有人指指點點,但就是沒人靠近搭訕。

終於,一個其貌不揚的黝黑少女來到少年身邊站定:「釣魚有意思?」

於祿點頭笑道:「有意思啊。」

謝謝問道:「有趣在什麼地方?」

於祿笑着給出答案:「魚上鈎了會開心,哪怕最後魚跑了,還是會開心。」

謝謝隱約有些怒氣。

於祿凝視着湖面,忍住笑,一語道破天機:「好好好,我說實話,我是在習武呢。且不說持竿,只說我這坐姿就是有講究的,要靜如山嶽、動如江河。之後魚兒真正咬鈎的那一刻,我整個人的動靜轉換隻在一瞬間,契合道家陰陽顛倒一線間的玄機。有本武學秘籍上說,『一靜則無有不靜,一動百骸皆相隨』,所以我這麼釣魚,能夠濡筋骨,充元氣。」

謝謝將信將疑。

於祿從頭到尾都沒有去看她:「你要說我從不曾練武,沒有錯,我從來沒有練習過拳樁架勢;但你要說我一直在習武,也沒有錯,我吃飯的時候、睡覺的時候、走路的時候,還有現在釣魚的時候,都在想那些武術秘籍里的東西。出身好有個好處,家裏的秘籍哪怕品秩不會太高,可錯誤的地方絕對不多。而且拳法劍經里,許多看似自相矛盾的地方,其實學問最大,格外讓人痴迷。」

謝謝坐在地上,望向那根纖細修長的釣竿:「你不去山上修行,太可惜了。」

於祿委屈道:「喂喂喂,謝姑娘,沒你這麼揭人傷疤的啊。」

謝謝沉默片刻,說道:「終於過上了太平日子,心裏頭反而不安穩了。你呢?」

少女自問自答:「你於祿肯定在哪裏都無所謂,這一點,我的確遠不如你。」

於祿毫無徵兆地轉過頭,搖頭道:「我喜歡一個人對着火堆守夜的時候。」

謝謝疑惑道:「為什麼?」

於祿重新轉回頭,盯着湖面:「不知道啊,就是喜歡。」

謝謝笑道:「那你喜不喜歡她,那個差點成為太子妃的女子?」

於祿先是面無表情,很快展顏一笑,答非所問:「謝姑娘,在這裏,我們要謹言慎行。」

謝謝皮笑肉不笑道:「李槐之前找過我,顯擺他的那支玉簪子,你竟然沒有?」

於祿微笑道:「你不也沒有?我沒有不奇怪啊,可你沒有就不對了,這麼漂亮的一個大姑娘。」

謝謝黑著臉道:「請慎言!」

於祿猛然一抖手腕,釣竿彎出一個漂亮至極的弧度。他哈哈笑道:「上鈎!」

謝謝起身離去:「男人就沒一個好東西!」

於祿一邊小心翼翼遛魚,一邊望向少女背影:「我是不是個好東西不好說,可某人是真的很好,嗯,就是稍稍有點偏心,書箱沒有,簪子沒有,就只有誰都有的草鞋。唉,着實讓人有些失落。」

謝謝轉過身,大踏步走向於祿。於祿趕緊亡羊補牢:「我沒別的意思,咱們都一樣,不患寡而患不均而已,你別誤會……」

謝謝沒有停步的意思,於祿丟了釣竿,連上鈎的魚都顧不上了,撒腿就跑。

謝謝拿起岸邊那根尚未被魚拖遠的釣竿,使勁丟向湖中央,這才拍拍手離去。

於祿目瞪口呆,這次是真的有些火冒三丈,低聲憤憤道:「換成是陳平安的釣竿,你試試看。你要是還敢這麼潑辣,我跟你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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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來(1-7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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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少年已知愁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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