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故人來送劍去

第四章 故人來送劍去

第三天,老人在練拳之前,對陳平安笑道:「既然已經在三境站穩了腳跟,那咱們繼續,老夫把你四境的武道底子給打紮實了。遠遊一事,不耽誤這幾天工夫。」

陳平安搖頭說:「不行,遠遊一事,只要阮師傅鑄劍成功,就必須馬上走。」

老人繼續誘惑陳平安:「先前為何老夫以五境修為一拳出去,六境巔峰的孫叔堅就死了?就在於同樣的境界,也有雲泥之別。哪怕是最難越過境界殺人的武道一途,老夫仍然可以輕鬆打死高一境的孫叔堅,因為他的底子打得太鬆散了。

「比如科舉一事,同樣是躋身殿試的讀書人,為何有人就是貴不可言的狀元、榜眼、探花,有人就是普通進士,甚至還有人是可憐兮兮的同進士出身?那座金鑾殿,就是一個境界,但是同等境界中,還是要分出一個三六九等的。

「你要知道,武道三四境差距極大,無異於練氣士的下五境最後一境和中五境第一境。你吃了這麼些苦頭,老夫幫你打的底子到底有無裨益,你自己應該最清楚。如果能夠一鼓作氣,只要打破了瓶頸,之後四境的武道路途就是一馬平川,豈不痛快?」

陳平安毫不猶豫,還是搖頭。楊老頭既然說此地不宜久留,他就絕對不會拖延一炷香的工夫。其實內心深處,對於三境之上的練拳,陳平安還是有些心驚膽戰,說不怕那是自欺欺人。

老人點點頭:「經得起誘惑,也算好事。孫叔堅之流,天資不差,中途夭折就是死在『貪心』二字上。今天老夫就破例獎賞你一次,將三十拳換成三十一拳好了。放心,保管不會死人,只是幫你把三境好好夯實牢固了。你不用對老夫感激涕零,誰讓你是瀺巉的先生……」

老人表面上說得和顏悅色,可是言語之中的騰騰殺氣、森森寒意,陳平安豈會不知?昨天一通罵是酣暢淋漓了,結果今天就要遭報應?

三十一拳之後,陳平安頭回在大葯桶里睡了一天,再在床鋪上昏天黑地地睡了一整夜。拂曉時分,陳平安走出屋子,魏檗和兩個小傢伙都坐在檐下的竹椅上。

看到陳平安后,魏檗仰起頭,雙手抱拳,喜氣洋洋道:「恭賀恭賀。」

陳平安抱拳還禮,苦笑道:「一言難盡。」

粉裙女童把竹椅讓給自家老爺,魏檗壓低嗓音道:「阮邛在這兩天就會開爐,之前跟小蛇閑聊,聽說你想要購買一隻養劍葫,那我就擅作主張,將大驪朝廷原本一座山頭贈送的五件法寶換成一隻葫蘆。陳平安,你要是覺得虧了,可以更改,繼續收下大驪原先的五件法寶就是。」

粉裙女童和青衣小童一起使眼色,勸說陳平安別豬油蒙了心,取五舍一。

陳平安笑道:「我當然要那隻養劍葫。」

魏檗爽朗大笑,隨手一揮袖,剎那之間,一隻硃紅色的精巧小葫蘆就被他托在了手心。比起阿良懸掛腰間的銀白色小葫蘆要稍小一些,色澤溫潤,樣式古樸,讓人一見鍾情。

陳平安滿臉驚喜,小心翼翼地雙手拿起朱紅葫蘆,瞪大眼睛,湊近了反覆端詳。

魏檗笑着解釋道:「這隻養劍葫只是中等品相,算不得真正的神仙物,但已經很難得了,畢竟是在東寶瓶洲,比不得劍修橫行的北俱蘆洲。不過就算拿去北俱蘆洲,這隻小葫蘆一樣能夠讓中五境的劍修垂涎三尺。」他指了指小葫蘆底部,「底款為『姜壺』,與行走江湖的『江湖』諧音,蠻好玩的,而且多半是某位姜姓劍修的珍愛遺物,才會刻上這個名字。喜不喜歡?」

陳平安笑得那叫一個開心,忙不迭應聲道:「喜歡喜歡!怎麼會不喜歡!這可是養劍葫!」

粉裙女童掩嘴而笑,青衣小童翻了個白眼,一拍額頭:好嘛,關鍵還是識貨,曉得養劍葫價值連城才這般心生歡喜,老爺的財迷習性真是改不了。

陳平安突然問道:「能裝酒不?」

魏檗點頭笑道:「自然是可以的,裝上十幾斤酒沒問題,不妨礙溫養飛劍。但是切記,養劍葫內不可溫養意氣相悖的飛劍,也不講究什麼越多越好,否則會耽擱養劍的進程,最好是同時養育兩三把……」說到這裏,魏檗自嘲,「若是能夠同時溫養兩把飛劍,已經夠嚇人的了。先不談獲得上乘飛劍的機緣,這得需要多大的財力物力啊。」

陳平安默默記下,然後嗖嗖兩下,本名「小酆都」的「初一」以及楊老頭換給陳平安的碧綠色「十五」一前一後從陳平安兩座氣府掠出,一閃而逝,躥入硃紅色的養劍葫。兩柄飛劍似乎極其快活,在其中四處亂竄,不斷撞在葫蘆內壁上,以至於小葫蘆在陳平安手中微微搖晃。

魏檗瞪大眼睛,只覺得顏面無存,無奈搖頭道:「好嘛,當我什麼都沒說。」

青衣小童與有榮焉,氣哼哼道:「知道我家老爺的財力雄厚了吧?」

魏檗沒跟這條小蛇計較,樂呵呵道:「知道啦知道啦。對了,葫蘆里裝了酒的,就你陳平安那點酒量,儘管喝。」

魏檗離去后,陳平安拎了一把竹椅坐在崖畔,獨自小口小口喝着酒。

粉裙女童想要跟着過去,被青衣小童抓住胳膊,搖頭示意不要去湊熱鬧。

陳平安舒舒服服靠在椅背上,雙腿伸直,雙手捧住暫時當起酒壺的小葫蘆,幾口酒下了肚就覺得臉頰火熱,喉嚨滾燙,整個人都跟着暖和起來。他望向遙遠的南方,充滿了憧憬,好像那邊的山山水水就是手中養劍葫諧音的江湖了。

這是陳平安從未想過的生活。活着,還能好好活着,真好。

泥瓶巷的孤兒,有些時候餓到腸子打結,那是真能恨不得去刨泥土吃的。每到飯點,家家戶戶炊煙裊裊,哪怕只是走在巷子裏,都能聞着那些誘人的飯菜香。孩子身上穿着爹娘留下的衣衫,自己裁剪成能穿的大小,邊邊角角都丟不得,一塊一塊積攢起來。

六歲的時候,一個大冬天,無法上山採藥,徹底沒了生計,又不願去偷,饑寒交迫,像一個小小的孤魂野鬼,從巷子這一頭走到那一頭,一直走到了炊煙升起,孩子根本不知道怎麼活下去了。之前有好心人讓孩子去他家吃飯,孩子總會笑着婉拒,說家裏還有米,然後趕緊跑開。可是那一天,孩子是真的什麼都沒了,白天先去了趟楊家藥鋪,想要跟楊老頭賒賬,楊老頭根本就不願意見他。然後在那個黃昏,孩子就委屈地想着,會不會有人見着自己,笑着說:「小平安,進來吃飯。」但是那一天,沒有人開門。孩子最後餓著回到自己院子,躺在被褥單薄的冰冷床板上,默默告訴自己:不餓不餓,睡著了就不餓了,想一下爹娘就不餓了。

老人不知何時走出了竹樓,站在崖畔,來到陳平安身邊,笑問道:「怎麼,熬過了一個大關隘,在憶苦思甜?」

陳平安被打斷思緒,喝了一口酒,轉頭笑道:「這樣是不是不太好?」

老人穿着一襲素白麻衣,顯得格外清爽利落:「不太好?好得很。人活着沒個盼頭,多沒滋味。吃得住苦,享得了福,才是真英雄。吃苦頭的時候,別見着人就跟人念叨自己苦,享福的時候,也只管心安理得受着,全是自己靠本事掙來的好日子,憑啥只能躲在被窩裏偷着樂?」

陳平安點點頭:「可能有些話說出來,老前輩會不太高興,但確實是我的心裏話,老前輩願意聽嗎?我一直沒跟別人說過,哪怕是我最好的朋友劉羨陽都沒有聽過。」

老人蹲在少年身邊:「哦,小時候那點凄凄慘慘的破爛事?可以啊,說出來讓老夫樂和樂和。」

陳平安喝了口酒,沒有惱火,緩緩道:「我哪怕練拳,每天疼得嗷嗷叫,還偷偷哭了幾次,可還是覺得這輩子最難受的時候是小時候。一次是頭回自己一個人進山採藥,我記得很清楚,天上好大的太陽,我就扛着一個差不多有我人那麼高的大背簍。當時心大,想着背簍大,就能裝下更多藥材,娘親就會更快好起來,然後走着走着,就磨破了肩膀上的皮,給太陽一曬,汗水一流,火辣辣地疼。關鍵是那個時候我才剛剛走出小鎮,一想到要這麼疼一天,真是想死的心都有了。」

老人嗤笑,卻不是笑話陳平安,而是想起了崔氏子弟。那群錦衣玉食的小崽子們練拳之時,才站樁而已,就個個跟受了多大委屈似的,回到自家就開始跟爹娘告刁狀,或是春寒冬凍時分裹着狐裘上個家塾早課就覺得自己吃了天底下最大的苦頭,除夕夜就想着跟幾位祖宗討要一封大大的吉利錢。老人看不慣這些,但是其餘幾個同輩分的兄弟還真就吃這一套,會哭的孩子有糖吃嘛。

陳平安繼續說道:「第二次,是餓的。家裏米缸見底了,能賣的東西全賣了,餓了一整天,又沒臉皮去求人,就在巷子裏走來走去,想着別人主動打聲招呼,問我要不要順便吃個飯。那年的大冬天是真的好冷啊,夏秋時節還沒事,家裏再窮,少穿衣服也沒關係,而且上山採藥不僅能掙些銅錢,還能順便帶回點野菜、果子,或者跟街坊鄰居借了鐵榔頭,去小溪里敲打石塊,就能把躲在下邊的小魚敲暈,回家貼在牆壁上一曬,完全不用蘸油鹽,曬乾了就能吃,還好吃。但是那年冬天是真沒法子,不求人就要餓死,怎麼辦?一開始臉皮薄,不斷告訴自己:陳平安,你答應過娘親,以後會好好活着的,怎麼可以爹娘才走了一年,就跟乞兒差不多?所以當時躺在床鋪上,覺得熬一熬,就能把那股餓勁熬沒了,哪裏知道餓就是餓,沒有餓暈過去,反而越餓越清醒。沒辦法,爬起床走出院子,又到巷子裏溜達,幾次想要敲門,又都縮回手,死活開不了那個口。後來我就告訴自己,最後走一趟泥瓶巷,如果還是沒人開門,那我就真去敲門求人了,只是在肚子裏默默發誓:我長大以後,一定好好報答那戶願意給我飯吃的人家。最後我就從曹家祖宅那頭的巷子開始走,結果一直走到了顧璨他家的巷子盡頭,還是沒有人開門。」

說到這裏,本就沒有多少萎靡悲苦神色的陳平安越發神采奕奕,像是喝了一口最好喝的美酒:「我就只好哭着鼻子往回走,但是沒走出去幾步,身後的院門吱呀一聲打開了,我一開始沒敢回頭,可有人主動跟我打招呼了,我就趕緊抹了把臉,轉頭望去,看到一個鄰居手裏拎着一隻火熜,就是裏邊銅皮外邊竹編的小火爐,能夠拎在手裏隨便逛的那種。她見着我好像也很意外。」

老人嘖嘖道:「天無絕人之路,你小子就這麼白吃一頓飽飯啦?」

陳平安狠狠抹了把臉,全是淚水,但是滿臉笑意:「沒呢,那個鄰居想了想,笑着問我:『小平安,你真的會進山採藥,那些藥材真認得?』我當然說認得,而且我真沒吹牛,我那兩年幾乎隔三岔五就會進山採藥,都快比泥瓶巷還熟門熟路了。她就笑了,對我招招手,大聲說:『那行啊,小平安,你過來,我求你件事情。我身子骨經不起寒,需要幾味草藥熬湯補身子,可是楊家藥鋪那邊太黑心,太貴,我可買不起。小平安你能不能開春之後去山裏頭採藥,我給你銅錢,但是價格必須低一點兒。』我走過去,跟她商量這事,她就順手把自己的火熜遞給我,等談完了,她看我沒挪步,就笑着問:『怎麼,沒吃飯,還想騙吃騙喝啊?不行,除非算在藥材錢裏頭,不然我可不讓你進這個門!』」

陳平安笑着望向遠方:「我在爹娘走後,什麼樣的眼光沒看到過?很多同齡人罵我是剋死爹娘的禍胎,哪怕我遠遠看着他們放紙鳶,或是下河摸魚,都會被一些人拿石頭砸。還有一些大人喜歡罵我是雜種,說像我這種賤坯子就算給富貴人家當牛做馬都嫌臟,比老瓷山的破瓷片還礙事。但是那天,那個女人那麼跟我聊著天,說要花錢才能吃飯,老前輩你一定不知道我當時有多開心。進屋裏吃飯的時候,我的眼淚一下子又不爭氣地滿臉都是了,她就開玩笑說:『喲,小平安,我的手藝是太好還是太差啊,還能把人吃出眼淚來?』我那會兒就只敢低頭扒飯,說好吃。」

老人嗯了一聲,提醒道:「你有沒有想過,那個鄰居其實是想幫你,不過換了個更好的法子。」

陳平安點頭道:「一開始沒想到,後來吃飯結賬的次數多了,很快就明白了。」

那個鄰居,就是顧璨的娘親。所以每次她跟人吵架,陳平安都會在旁邊看着,幾次吵架吵得狠了,她被一群抱團的婦人衝上去撓臉揪頭髮,陳平安就會跑上去護着她,也不還手,任由婦人們把氣撒在自己頭上。

陳平安也從來不覺得自己是濫好人。送給顧璨一條小泥鰍怎麼了?知道了它是一樁大機緣,又怎麼了?陳平安根本不心疼。

當這個世界給予自己善意的時候,一定要好好珍惜,無論大小。

姚老頭說過,是你的就好好抓住,不是你的就不要多想,陳平安當時就覺得這是天底下最好的道理。天底下沒誰是欠你的,但是你欠了別人,就別不當回事。

後來陳平安對待劉羨陽亦是如此。上山採藥終究不是長久之計,是劉羨陽教會了他如何下套子逮野味,如何製造土弓,如何釣魚,到了龍窯燒瓷,還是年紀稍長的劉羨陽在護著陳平安。

陳平安就這麼苦兮兮從小孩子活到了少年,活到了能夠自己養活自己的年歲,雖說很願意講道理,但是如果牽扯到顧璨或是劉羨陽,例如搬山猿那次,陳平安講個屁的道理,只要本事足夠,那就乾死為止。

他還曾對一個外鄉姑娘說過,如果以後自己找著了像娘親那麼好的姑娘,哪怕她給什麼道祖欺負了,他一樣要捲起袖子干架的。打不打得過是一回事,願不願意為媳婦打這場架又是另一回事。娶了那麼好的媳婦,不曉得心疼,陳平安覺得虧心。

當然了,那樣的好姑娘,陳平安覺得找著了,可是還沒告訴她,所以才要走接下來的那趟江湖。他一定要背着自己偷偷取名的「降妖」「除魔」兩把劍走到她跟前,鼓起勇氣大聲告訴她:寧姑娘,寧姚!不管你喜不喜歡我,我都喜歡你,很喜歡!至於是挨巴掌,還是連朋友都做不成了,厚著臉皮跟她說了再說!

老人從陳平安手裏搶過養劍葫,仰起頭灌了一大口酒,卻沒有馬上丟還給陳平安,沒好氣道:「這酒真不咋的。你繼續說,雞毛蒜皮的腌臢事,也就只配當這壺劣酒的下酒菜了。」

陳平安想了想,雙手籠在袖中:「那年冬天熬過去后,我好像開了竅,臉皮就厚了,實在餓得不行就去求人蹭飯,然後一次次都記在心裏,想着開凍之後可以進山,掙了銅錢就還給他們。也會有好心的老人主動送我舊衣服,我不會再覺得難為情,說家裏不缺東西了,都老老實實收著。那幾年裏,我拼了命進山採藥,但是錢掙得還是很少。實在是因為力氣太小了,楊家藥鋪好些藥材又難找。這也很正常,好找的藥材,哪裏能讓我掙這個錢,對吧?所以我就給街坊鄰居們幫忙,早上幫他們去鐵鎖井提水,一有農活就去田地里幫忙,大晚上會蹲在那邊幫他們搶水,免得給別人截斷了水渠。我不敢硬著干,需要躲在遠處,等到那些青壯離開再偷偷刨開,把水源引入鄰居家的水田,等到水田的水滿了,才去將溝渠小壩重新填回去。為此,我還被人追着打過很多次,好在我雖然年紀小,但是跑得快啊,真正吃虧的次數不多。」

老人悠悠然喝着酒,嘴上說着酒不行,其實一口接着一口,真沒少喝,耳朵里聽着陳芝麻爛穀子的市井小事,倒也沒覺得如何心煩。

陳平安毫無遮攔地說過了心裏話,覺得痛快多了,就伸手去拿酒壺。

老人手肘一抬,拍掉少年的手掌,不客氣道:「等會兒。陳平安,你說了這麼多狗屁倒灶的小事情,想不想聽老夫講一些無甚用處的大道理?這些話,便是老夫當年已經站在世間武夫的頂點,也覺得一文不值。要不要聽聽看?」

陳平安笑道:「說,我就喜歡聽人講道理。」

老人站起身:「老夫曾經在中土神洲的一個山頂偶遇一個氣度儒雅的老書生,當時不知其身份,後來大致猜出一些,只是沒領會他老人家的良苦用心,才有之後淪為瘋癲老漢的凄慘境遇。別看老夫是純粹武夫,口口聲聲說着拳理,其實是正兒八經的讀書人出身,讀過的書極多。當時與老書生閑聊到最後,便向他請教一些想不通的事情,然後老書生便大致說了一些他的道理。」老人拎着酒壺開始散步,繞圈而行,「那個老書生說,我們活在一個很複雜的世道里,很多人的言行,哪怕是學問極高的讀書人,還是會自相矛盾。我們看多了沒甚道理的事情,難免會問,是不是書上的道理是錯的,或者說,是那些道理還沒有說透,沒有說全。那麼問題來了,怎麼辦呢?我們該怎麼看待這個許多人嘴上講道理、做事沒道理的世界?辦法是有的,一種是活得純粹,我拳頭很硬,劍術很強,道法很強,就用這些來打破一些東西。複雜問題給簡單解決掉,只要我開心就好。天地有規矩約束我,我便一拳打破;世間有大道壓我,我有一劍破萬法。哪怕暫時做不到如此酣暢淋漓,也要一直朝這個方向走。這種人可以有,但是不能人人如此。老夫便是這類人。另一種人活得很聰明,怎麼省心省力怎麼來,『規矩』二字就是用來鑽漏洞的。讀書人若是如此,便是犬儒了。或者在合情合理之間作取捨,選擇合自己的情,不合世間的理,以至於熙熙攘攘,皆為利來利往,若是能夠把這個『利』字換成『禮』字,世道該有多好?最後一種人活得很沒勁,把複雜問題往更複雜想,掰碎道理,仔細梳理,慢慢思量。可能做事情,繞了一個大圈,竟然發現只是回到了原地。但是真的沒有用嗎?還是有的,想通了之後,自己的心裏頭會很舒服,就像……就像喝了一口陳釀老酒,暖洋洋,美滋滋。」

「我們讀書人推崇的儒家聖人其實沒世人想的那麼至善至美,但是儒家的真正學問卻也絕不是那麼不堪,哪怕不認同『人性本善』四個字,也沒關係,可到底是能夠勸人向善的。」老人一圈圈散步,最後停下腳步,「老夫不敢確定那個老書生是不是那個人,但是如今回想起來,如果真是那個人,那麼他願意跟我心平氣和地說這些,不容易,畢竟老夫當時可是跑去中土神洲砸人家的場子去的。」

老人抬起手臂,又狠狠灌了一大口酒,隨手將那隻養劍葫拋給少年,對着遠方朗聲大笑:「昔年遠遊四方,一肚子豪言壯語,不吐不快!」老人站在崖畔,一腳踏出,望向天空,「當我行走於天地間,驕陽烈日,明月當空,得問我一句,天地之間足夠亮堂否?」

他轉頭笑問:「陳平安,你覺得夠不夠?!」

陳平安剛要低頭喝一口酒,聽到問題只得抬起頭,迷迷糊糊道:「不太夠?」

老人哈哈大笑,伸手指向遠方:「當我行走於江湖上,大江滔滔,河水滾滾,得問我一句,江河之水足夠解渴否?」

陳平安抽空連忙喝了口酒,聽到老人的豪言之後,沒來由也跟着有些豪氣了,一手握酒葫蘆,一手握拳捶在膝蓋上,跟着湊熱鬧瞎起勁,大聲道:「不夠!」

老人又言:「當我行走於群山之巔,瓊樓玉宇,雲海仙人,得問我一句,山頂罡風足夠涼快否?」

滿臉漲紅的陳平安又喝了一大口酒,藉著後勁十足的酒意,滿臉光彩,破天荒地放肆大笑道:「不夠不夠!遠遠不夠!酒不夠,江水山風不夠!都不夠!」

竹樓那邊,兩個小傢伙面面相覷。粉裙女童有些擔心,自家老爺會不會就這麼變成一個小酒鬼啊?青衣小童則滿腹嘀咕:老爺這是瘋了吧?難道是練拳練傻了?嘿,那我是不是不用那麼勤勉修行了?不如偷懶幾天?

最後的最後,陳平安連人帶椅一起醉倒。

從此,人間江湖,多出一個酒鬼少年郎。

去而復返的陸沉,那個讓諸多小鎮婦女心心念念的傢伙,又開始在原來的位置擺攤了。只是如今小鎮熱鬧非凡,竟然隔壁就有搶生意的同道中人,身穿一身嶄新道袍,古稀之年卻臉色紅潤,道骨仙風。

老道人坐在一張大桌子后,一股神仙氣便撲面而來,桌上擱著一隻油光鋥亮的大簽筒,裏頭裝着修剪整齊的漂亮竹籤,桌旁插著一桿豪奢氣派的綢布幡子,上書:「知陰陽曉八卦,識天文明地理,一支簽的事;可以破財消災,能夠積攢功德,幾文錢而已。」

這個算命攤子生意火爆,求籤算命的小鎮百姓絡繹不絕,都說靈驗,一傳十十傳百,再窮的人家也願意掏出一大把銅錢,沾沾老神仙的喜氣。

相比起來,陸沉的攤子就顯得有些門可羅雀。一隻黃雀從遠處飛掠而至,又盤旋離去。陸沉實在無聊,眼見隔壁攤子暫時沒什麼求籤算命的人,便乾脆厚著臉皮去坐在凳子上。老道人雖然滿臉正氣、目不斜視,其實心裏頭相當發虛。拳怕少壯,真要為生意動起手來,自己這老胳膊老腿的,可經不起眼前這個年輕小夥子的三兩拳伺候。

陸沉坐下后,笑眯眯不說話。老道人眼角餘光瞥了一下他的蓮花冠,是以往沒見過的一頂。他們東寶瓶洲和東南那邊的大洲,除了寥寥無幾的幾座大型道觀,山上山下的各路道士幾乎全是魚尾冠,這可亂不得,涉及一教道統的大事情,誰敢亂戴?不用道觀出面,就會被官府抓起來吃牢飯。

老道人心中大定:這十有八九是個連入門規矩都不懂的雛兒,道聽途說來一些粗淺儀軌,就弄了這麼頂不倫不類的道冠戴着,說不定還沾沾自喜呢,覺得自己鶴立雞群,不與俗同。老道人算了一下攤子距離縣衙的路程,覺得自己穩操勝券了,猛地一變,目露精光,瞬間恢復了世外高人的氣勢做派,直愣愣盯着一副好相貌的陸沉,很能唬人。

陸沉果然流露出惴惴不安的神色:「老仙長,難道只看面相,就發現小道這趟遠遊的不順遂了?」

娘咧,碰到個缺心眼的。這就挺好,真要是個愣頭青,反而不美。憑自己這三寸不爛之舌,保管三句話就拿下這個剛入行的晚輩。老道人心中偷着樂,心想:就你小子隔壁攤子的生意,能順遂?他故作高深道:「看在你是晚輩後生的分上,抽一支簽吧,不收銅錢,免費幫你算一卦。」

陸沉呵呵笑道:「哪裏好意思勞煩老仙長,只是過來聊聊天而已,萍水相逢也是緣嘛……」他嘴上說着客套話,卻早已彎腰前傾,就要伸手去取一支竹籤。誰知老道人一挑眉,伸手按在竹籤之上,皮笑肉不笑,明擺着是要不關門就謝客了。因為不遠處有婦人帶着稚童正往攤子趕來,生意登門,他哪裏有工夫跟一個蹩腳同行揮霍光陰。陸沉只得乖乖站起身,返回自己的攤子,雙手抱住後腦勺,身體後仰,望向蔚藍天空。

更遠處,謝實帶着長眉少年緩緩而來。少年來之前,只聽老祖宗說是他這一脈的老爺,饒是他心志遠勝常人,仍是心裏不停打鼓,只想着一定是一位騰雲駕霧的老神仙,白髮蒼蒼,說不定身邊還有靈物跟隨,不是仙鶴就是蛟龍,總之定然是仙氣沖雲霄的大人物。可當長眉少年看到那張半生不熟的面孔后,頓時蒙了。

小鎮百姓對陸沉可不陌生,他會給樵夫窯工算卦,會給姑娘婦人看手相,會幫人寫家書,什麼都會做。一些個能夠蹭吃蹭喝的紅白喜事他也不含糊,無非就是幫忙念叨幾句吉利話,然後就開始大口吃肉大碗喝酒,比起上山下水的青壯漢子毫不遜色,簡直能讓人心疼飯菜錢。長眉少年的娘親也曾經帶着他來算過命,他抽出了一支上籤,陸沉說了一通虛頭巴腦的好話,把他娘親給欣慰得撇過頭去擦拭淚花。結果陸沉得寸進尺,說要給他娘親也看看手相,一臉笑意、賊頭賊腦的,他氣得當場就拉着娘親回家,心想哪有這麼厚顏無恥的色坯。

謝實剛要恭敬行禮,陸沉微微搖頭,伸手虛按兩下,示意謝實坐下便是,謝實便老老實實坐在那條長凳上。

長眉少年咽了咽口水,站在謝實身邊,低着頭,腦子裏一團糨糊。

老道人斜眼一瞥,發現有人去往隔壁攤子,差點要翻白眼:竟然還有人眼瞎找那嘴上無毛的後生算命?不是糟踐銅錢是什麼?

謝實不知如何開口,坐立難安。

陸沉不理會謝實,微微抬頭望向低頭的長眉少年,打趣道:「貧道當年沒騙你吧,你的那支上籤,貨真價實,童叟無欺。」

少年不知為何就要下跪磕頭,只是偏偏如何都跪不下去。

陸沉笑道:「不用這麼緊張,當年你又沒做錯什麼,心虛得好沒道理。怎麼,只因為我輩分比你家老祖宗高一些,你就覺得自己錯了?那你這輩子可就有得愁嘍。越往山上走,越是見着誰就覺得自己錯,何苦來哉,白白浪費了貧道的一支上籤。」

以往在自己跟前挺伶俐懂事的一個孩子,怎麼到了關鍵時刻反而露怯?這讓謝實有些惱火,只是剛要出聲訓斥,就被陸沉的一瞪眼嚇得噤如寒蟬,閉嘴不言。謝實心中苦笑:原來自個兒比起長眉少年也好不到哪裏去。

陸沉輕笑道:「真不打算留在身邊雕琢?」

謝實正襟危坐,深吸一口氣,運用神通正了正本心,不再如先前那般畏手畏腳,回答道:「大樹蔭庇之下,既是福氣,也是壞事,很難長出第二棵高樹。」

陸沉點頭道:「正解。」然後揉了揉下巴,「回頭貧道得把這句話拿到師父跟前說一說,讓他老人家別總嘮叨當徒弟的不成才,這當師父的至少有一半錯嘛。」

謝實好不容易平穩的心緒立即變成一團亂麻,苦着臉一言不發。還想要當天君,怕不是連個真人名號都保不住吧?自家老爺的師父當然不至於為此生氣,但是誰不知道自家老爺的二師兄那個難以揣測的脾氣……那位若是動了肝火,誰扛得住?

陸沉對長眉少年招招手:「來來來,幫貧道看着攤子,貧道隨便走走,見見熟人去。」

長眉少年哪敢鳩佔鵲巢,真的去坐在那麼個位置上,打死不挪步。

謝實如釋重負。他是真怕長眉少年傻乎乎一屁股坐下。

陸沉也不以為意,對連忙起身的謝實吩咐道:「其他人貧道就不見了,你跟他們打聲招呼,讓他們別熱臉貼冷屁股。貧道最近心情不好,怕到時候一個收不住手,呵呵……還有啊,以後貧道若是想見你家子孫,哪裏需要你多此一舉地領着過來,他就是躲在下邊的福地裏頭,貧道也一樣能見着,對不對?所以下不為例。」

謝實壓低嗓音,點頭道:「謹遵法旨!」

陸沉咳嗽一聲,笑眯眯問道:「這孩子他娘親呢,怎麼有事沒來啊?上回手相都沒來得及看呢。」

第一次親眼見到「本脈老爺」的謝實,唯唯諾諾,實在說不出一個字來。

在諸多天君、大真人之間偷偷流傳的那些個傳聞,原來全他娘是騙人的!

長眉少年已經徹底獃滯了。

陸沉大搖大擺離去,經過隔壁攤子的時候,滿臉羨慕道:「老仙長真忙啊。」

老道士輕輕頷首一笑,腹誹:趕緊滾蛋!

陸沉一路逛盪,最後步入泥瓶巷,經過曹家祖宅的時候,大門緊閉,曹曦在屋內默默作揖行禮,火紅狐狸趴在地上,做出五體投地的虔誠姿態,瑟瑟發抖。

陸沉對此無動於衷,徑直走到一處院子前,蹦跳着張望院子裏的景象。

正坐在隔壁院子裏曬太陽的稚圭站起身,皺着眉頭:「你幹嗎呢?」

陸沉偏移視線,手指指著自己鼻子,哈哈笑道:「姑娘,你不認得貧道啦?你和你家少爺還在貧道攤子上算過命呢,不記得啦?」

稚圭裝模作樣地用心想了想,然後搖頭道:「不記得!」

陸沉走到陳平安家隔壁的院牆外,踮起腳尖扒在牆頭上,使勁嗅了嗅鼻子:「姑娘正煮飯呢,香啊。貧道在這兒都聞得到飯香了。」

稚圭還是一臉天真無邪,搖頭道:「沒有啊。」

陸沉笑着,微微歪頭,伸手點了點她:「貧道鼻子靈著呢,姑娘你騙不了人的。」

稚圭哦了一聲,去了灶房,將土灶裏頭的柴火全部夾出來,一個原本火燙的煮飯土灶立即熄火,飯也成了一鍋夾生飯。她走到灶房門口,拍拍手問道:「現在呢?」

陸沉伸出大拇指:「算你狠!」

稚圭全然沒當回事,問道:「你找陳平安?啥事?我可以幫你捎話。」

陸沉笑道:「貧道自己找他就行,不敢麻煩姑娘,不然貧道害怕明兒攤子就擺不下去了。」

稚圭說道:「說吧,我跟陳平安很熟的。」她伸手指了指屋門上頭張貼的「福」字,「你瞧,跟他家一模一樣的,他送我的。」

小姑娘,沒你這麼睜眼說瞎話的,真當貧道不會算啊。陸沉忍不住嘴角抽搐。真不知道齊靜春當年怎麼就受得了這丫頭,還願意百般呵護她。

陸沉嘆了口氣:「其實貧道今天不找陳平安,是來找你的,王朱。」

稚圭面無表情地看着他:「雖然我家公子暫時不在小鎮,但是你如果敢欺辱我,回頭陳平安會幫我報仇的。還有,我認識齊靜春,他可是儒家聖人,就不怕他死了又突然活過來打死你?」

陸沉伸出雙手揉了揉臉頰,無奈道:「且不說陳平安會不會幫你報仇,齊靜春死了就是死了,不會活過來的。」

稚圭輕挑柳眉,如楊柳依依,被春風吹拂而斜。

陸沉的雙手重新扒回牆頭,笑道:「王朱,貧道有一樁機緣想要贈送給你,你敢不敢收下?」他兩隻青色的道袍袖子就那麼柔柔地鋪在黃泥院牆上,如龍盤虎踞。

稚圭雙臂環胸,像是在護住自己,冷笑道:「色坯,無賴,登徒子,浪蕩子!」

陸沉收起手,捧腹大笑。遙想當年,世間猶有真龍千千萬,論功行賞之後,負責坐鎮所有天下的湖澤江海。其中最負盛名的一條雌龍,身份已算貴不可言,對自己是何等痴情?在世人眼中,自己又是何等絕情?

陸沉差點笑出眼淚來。大道再大,也容不下兒女情長。只羨鴛鴦不羨仙,書上有,山上有,山頂沒有。

陸沉看着眼前這個本不該出現在世上的少女。記得自己當初曾經親口問過師父,為何天網恢恢疏而不漏,卻有驪珠洞天的存在。老頭子只笑着說了兩句話:

「疏而不漏即是癥結所在,奉行天道之法已經不足以立身,故而崩塌。

「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人遁其一,一生萬物。」

當時老頭子蹲在那座蓮花洞天的池塘旁,掬起一捧水,往一張略微傾斜的荷葉上灑去,灑在了高處,順勢而下,逐漸分流,最後全部重歸池水。然後老頭子朝陸沉高高抬起一隻手掌,原來手心猶有一顆水珠,當手掌歪斜,水珠便開始順着細微的掌心紋路緩緩流淌,歪歪扭扭,不斷分岔,每一次略作停頓后的改變方向,都意味着走在了不同的道路上。若是將那顆不起眼的水珠換成行走在光陰長河中的某個人,便意味着成了不同的人。一念之差,一步之別,便有了三教百家,有了將相公卿、販夫走卒。

陸沉收起思緒,對稚圭展顏一笑:「貧道給你的機緣,你不要也得要。」

稚圭冷笑道:「你知道我是誰嗎?」

陸沉反問道:「你知道我是誰嗎?」

稚圭臉色陰沉:「你一個臭牛鼻子道士,擔待得起?」

陸沉微笑道:「貧道俗名陸沉,已經足夠說明一切。」

稚圭這次是真的沒聽懂:「你說啥?」

陸沉恢復平時神色,嬉笑道:「姑娘,要不要讓貧道看看手相?何時婚配成親,能否早生貴子,是不是良人美眷,貧道都能算的。」

稚圭眨了眨眼睛,問道:「能不能只吃飯,不看手相?」

陸沉翻身越過牆頭,打了個響指:「中!」

稚圭又問道:「夾生飯,不介意吧?」

「介意,我來燒灶便是。」陸沉翻了個白眼,大大方方走入灶房,開始重新添加柴火,拿起吹火筒,鼓起腮幫開始使勁吹氣。

稚圭站在灶房門口,很想一掃帚朝着他的腦袋狠狠砸下去。

鐵匠鋪子的一座劍爐內,阮邛打鐵動作沒有停歇,聲勢比起之前還要驚人,一次次火星四濺。偌大一間屋子燦爛輝煌,攢聚在一起的火星不斷累積,一點都不曾消散,更不會流瀉到屋外去,使得屋內幾乎沒有了立足之地。

但是今天,不但阮秀進了屋子,就連魏檗都在。空間有限,一人一山神只能並肩而立,阮秀手中懷抱着一柄無鞘長劍,劍刃並未開鋒,看上去絲毫不顯眼,恐怕落在中五境劍修眼中,都不過是一根嶄新劍條而已。

阮邛一邊掄錘,一邊轉頭對魏檗沉聲道:「勞煩你將秀秀送往落魄山,楊老前輩已經遮蔽了天機,應該不會有意外了。」

又對阮秀叮囑道:「到落魄山,送了劍后,千萬不要多說什麼,只需讓他趕緊跟着魏檗去往梧桐山,乘坐那艘『渡船』南下。這把劍在被斬龍台開鋒之前不會顯現出絲毫崢嶸,但是如果遇到大妖還是會露出馬腳,所以讓他別自己找死,跟那些個山澤大妖不對付。以他如今的武道境界,只要不找死,是有機會活着走到倒懸山的。」

魏檗考慮更加周到:「我手邊還留着一根粗槐枝,可以順便幫他做兩把劍鞘。」

阮邛欲言又止,魏檗會心一笑:「放心,那隻養劍葫我已經使用了障眼法,一般只有十境以上練氣士才能看穿,問題不大。」

阮邛繼續埋頭幹活,打鐵如打雷。這位兵家聖人早就一肚子火氣,恨不得那個小兔崽子趕緊捲鋪蓋滾蛋。

魏檗這次不敢託大,不但心中默念,還手指掐訣,悄然運轉自己轄境內的山水氣運。

兩人很快出現在落魄山竹樓二樓,事先得到消息的陳平安已經準備好行李,因為有飛劍「十五」作為方寸物,所以不用背着背簍,比任何一次進山都更加輕裝上陣,反而讓他有些不適應。

阮秀送了劍,傳達了她爹的囑咐,最後遞出一隻繡花袋子,笑道:「陳平安,送你的,桃花糕。」

阮秀的臨別贈禮,陳平安當然不會拒絕。他先前托魏檗去跟阮邛提贈送寶籙山給阮秀一事,結果魏檗回到竹樓的時候灰頭土臉的,很是狼狽,說阮邛聽說后,遷怒於他,打賞了他一個字:滾。讓陳平安有多遠滾多遠。

陳平安只得作罷,知道這件事想岔了,畢竟真正熨帖人心的好意可不是一廂情願就能做好的事情。青衣小童總說他們混江湖的,恩怨情仇都講究一個青山綠水來日方長,陳平安覺得這句話說得真是俊俏且有理,想着將來總有報答阮家父女的時候,就不急於一時了。不過陳平安還是花了一點小心思,跟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很是正兒八經地商量了一番,覺得問題不大,這才拿定主意,再次麻煩魏檗,讓他去聘請兩個手藝精湛的糕點師傅,等他離開龍泉郡后,就請到騎龍巷的壓歲鋪子招攬生意,最後讓兩個小傢伙跟阮秀姑娘打聲招呼,就說以後若是想吃自家鋪子的糕點,一律不收錢。

關於南下遠遊一事,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都想跟隨。青衣小童是怕沒了陳平安罩着,明兒就給誰一拳打爆頭顱,等到陳平安下次返回家鄉,就得給他上墳燒香了。再者,他已經破開一境,希望能早日重返江湖逍遙快活,想要把他在龍泉丟光的臉面和英雄氣概全部從外邊的世界找回來。粉裙女童則是完全把自己當作了小丫鬟,擔心自家老爺一年到頭沒人伺候,她留在落魄山無所事事,會很愧疚。

只是陳平安都沒有答應。青衣小童一哭二鬧三上吊四跳崖五下跪全部用過了,陳平安好說歹說,才讓他繼續留在竹樓修行。好在如今青衣小童跟棋墩山那條黑蛇關係不錯,經常跑去吹牛打屁,還強行認了黑蛇做自己兄弟。雖說黑蛇一直沒有幻化人形,但無論是城府還是志向,都不是青衣小童能夠媲美的。說到底,這條背井離鄉的御江水蛇雖然天賦異稟,可年齡擱在蛟龍之屬不過是少年而已,還是沒有「家教」、比較頑劣的那種,從未遇到過明師指點和宗門栽培,便是他推崇的那些江湖義氣,在讀過萬卷書的粉裙女童眼中,也會略顯幼稚任性。只不過相處這麼久,青衣小童還是磨去了許多稜角,加上本心不壞,陳平安對他還算放心,只是叮囑他不許欺負粉裙女童。青衣小童拍著胸脯說他大老爺們一個,欺負小丫頭片子算什麼?

萬事俱備。

魏檗偷偷指了指二樓屋內,笑問道:「差不多了?要不要跟老前輩告別一聲?」

陳平安點點頭,轉身去敲了敲房門:「走了。」

老人在屋內盤腿而坐,言語之中帶着憤懣:「不再考慮考慮?」

陳平安搖頭道:「不可以耽擱,必須馬上走。」

老人冷哼道:「孬!」

陳平安無可奈何,轉頭對魏檗道:「我們動身吧。」

阮秀站在欄桿旁,輕輕揮手。

陳平安還是穿着最習慣的草鞋,懷裏抱着用棉布包裹嚴實的那柄新鑄長劍,腰間系著硃紅色的養劍葫,背着一把槐木劍。他想對阮秀說些什麼,只是都覺得多餘,便撓撓頭,輕聲道:「阮姑娘,保重啊。」

阮秀睫毛微顫,微笑着點頭。

陳平安對兩個小傢伙叮囑道:「以後就在落魄山好好修行,如果遇到了事情,不要衝動,山頭什麼的,我們除了買下來花了錢,其餘都沒什麼開銷的,不用怎麼心疼。我跟魏山神說過了,實在不行,就運用神通將竹樓搬遷到披雲山,你們躲在裏邊,不會有事的。而且老前輩會幫着看護竹樓,所以你們不用太擔心什麼。」

這麼婆婆媽媽的陳平安,第一次讓青衣小童討厭不起來。

粉裙女童攥著自家老爺的袖子,撲簌簌流淚,不舍極了。

陳平安轉頭望去。這趟走得太匆忙,沒辦法去泥瓶巷祖宅了,甚至連爹娘墳頭都不好去,若說心頭沒有遺憾,肯定是假的,但沒辦法的事情就是沒辦法,他知道輕重緩急。自己此次南下送劍,算是楊老頭、阮邛和魏檗三人聯手佈局,其中楊老頭是金色香火小人的緣故,跟陳平安,或者準確說來是跟齊先生做了一樁買賣,要幫着陳平安遠離是非之地,至於其中緣由,何謂「是非」,因為之前就有李希聖「此地不宜久留」的說法,陳平安對此深信不疑。

魏檗伸手按住陳平安的肩頭:「可能會有些頭暈。」

陳平安笑道:「好的。」他之前每天都在鬼門關打轉,對於吃苦一事,實在是當成了家常便飯。一想到今天明天及以後都不用練拳,既有一絲人之常情的慶幸,但更多還是心裏頭空落落的。

陳平安望向阮秀和兩個小傢伙:「走了!」

魏檗和陳平安的身影驟然消失不見,無聲無息,甚至連一陣清風都沒有出現在檐下廊道。

欄桿旁邊,粉裙女童輕聲道:「阮姐姐,我家老爺肯定會想念你的。」

青衣小童丟了顆普通蛇膽石在嘴裏嚼著,一本正經地胡說八道:「那是,老爺每天做夢都要喊秀秀姑娘的,羞死個人。」

阮秀自然不會當真,但還是開心地笑了。

魏檗和陳平安出現在梧桐山山腳一處僻靜山林,魏檗讓陳平安稍等片刻,很快就去而復還,帶了一把奇怪的槐木劍匣,是一匣雙劍的樣式,能夠同時插放兩把劍。他讓陳平安將懷中長劍和背後槐木劍都放入其中,於是陳平安就變成了背負雙劍的遊俠兒,腰間別着一隻酒葫蘆,確有幾分江湖氣。

魏檗繞着陳平安走了一圈,笑道:「喲,還真的挺好看。」

陳平安咧嘴而笑,跟隨魏檗一起登山。

因為三十拳「神人擂鼓式」變成了三十一拳,多出的那一拳反而讓陳平安一身拳意逐漸變得內斂沉穩。

魏檗仍舊是一襲大袖白衣,陳平安負劍別葫蘆,一個神仙飄逸,一個少年俠氣。

陳平安忍了忍,最終還是沒有忍住:「魏檗,小鎮是不是很危險?」

魏檗點頭道:「試想一下,好多蛟龍同時湧入一座小池塘,當然隨便一個搖頭擺尾就會掀起滔天大浪,隨便一個浪頭砸下來就能令中五境的練氣士粉身碎骨。你呢,雖然不是某些大佬重點關注的人物,但只要在這場棋局裏頭,哪怕是棋盤上很不起眼的一枚棋子,還是會生死不由己。所以楊老頭讓你立即離開龍泉郡是對的,你能夠想通,不反對,很好。」

陳平安笑道:「我本來就想出去走走,剛好借這個機會磨礪武道,爭取靠自己找到破境的契機。」

魏檗好奇問道:「竹樓里的老前輩還生著悶氣,是不是你拒絕了什麼?」

陳平安不願細說,畢竟涉及老人的私隱。可魏檗這段時日奔波勞碌,加上有阿良的關係,以及魏檗的開誠佈公,陳平安不介意挑一些可以說的說,於是輕聲道:

「我只知道小鎮來了一個了不得的道教神仙,老前輩說想要送我一場天大機緣,旁觀他與那個神仙的對戰,領悟拳意真諦,說不定可以一鼓作氣躋身四境,而且還能打下最結實的四境底子。我問老前輩有幾分勝算,老前輩開誠佈公地說九死一生都沒有,必敗無疑,因為他如今還沒能重返武道巔峰,哪怕到了,一樣毫無勝算。我當時就很奇怪,既然必輸,為何還要去打這一場架?老前輩說他這輩子最大的願望就是找某位號稱最能打架的道人打上一場,既然那個不速之客跟那個『真無敵』的道人關係很近,就先打過,掂量掂量自己的斤兩,以便知曉雙方之間的差距到底有多大。至於幫助我躋身四境,贈送機緣,也只是順帶的。我不想因為這場架打出太大的風波,害得你和楊老頭、阮師傅白忙活一場,更不希望……不希望齊先生失望,所以我也就跟老前輩直接說了自己的想法。他生氣歸生氣,倒也沒揍我,只是罵我的膽子比米粒還小。他罵他的,我勸我的,勸他不管怎麼樣,返回武道巔峰再打架不遲,要不然會不盡興的。老前輩這些是聽得進去的,雖然他嘴上不說,心裏多半覺得如果沒辦法全力出拳才是真正的遺憾,所以最後他就放棄了打架的念頭,不過也沒給我好臉色看就是了。之前在竹樓,你也聽到了,還在氣頭上呢。」陳平安突然會心一笑,「其實老前輩跟老小孩差不多。」

魏檗抹了把額頭冷汗。這要是打起來,還真就全部完蛋了。虧得陳平安沒貪戀那四境的契機,不然他用屁股想都知道結局:老人死而無憾,這座破碎的驪珠洞天地動山搖,抖摟出許多不可告人的秘密,然後就是一場腥風血雨的渾水摸魚,本就是棋局「第一手」的陳平安絕對沒什麼好下場。至於他魏檗、崔瀺、阮邛、謝實、曹曦、許弱、程水東,等等,註定沒一個跑得掉,全部裹挾其中,是生是死,跟當下的陳平安一個樣,身不由己,全看天意和運氣了。至於三十餘座山頭到最後能剩下幾座,不好說,但是樹大招風,只差一步就是大驪北嶽的披雲山則板上釘釘會崩塌殆盡,真正的仙人神通,搬山倒海,可不是溢美之詞。

心有餘悸的魏檗停下身形,重重拍了一下陳平安的肩頭:「陳平安,早知道如此,就不應該收你的藥材錢!」

陳平安愣了愣,隨即笑容燦爛道:「現在還我錢,還來得及。」

魏檗裝模作樣地在那裏翻袖口,陳平安就安安靜靜地等着他掏錢,半點推託的意思都沒有。

魏檗氣笑道:「陳平安,這就沒勁了啊!」

陳平安哈哈大笑,拍了拍腰間的酒葫蘆:「這就夠了!」

魏檗一把摟過陳平安的肩頭,就這麼登山:「我就說嘛,陳平安對朋友從不摳門小氣的。」

陳平安憋了半天,只憋出乾巴巴的「謝了」二字。

「朋友之間提『謝』字多傷感情,這就跟男女之間談『錢』字是一樣的。」

陳平安恍然大悟,覺得這個道理得好好記下來,回頭就刻在竹簡上,以後到了倒懸山見着了寧姑娘,千萬別提什麼錢不錢的——這叫學以致用。

魏檗如今是路人皆知的煊赫存在,加上真正手握權柄的山上神仙沒幾個如魏檗這般好說話的,所以他人緣極好,一路登山,招呼不斷。魏檗沒怎麼停步,但是都會笑着應酬幾句打趣幾句,惹來笑聲不斷。其間還有一個溜須拍馬不比青衣小童功力弱的野修妖怪死活要給魏大山神領路,結果被魏檗笑罵着一腳踹遠了。那野修絲毫不惱,反而引以為傲,望着白衣山神的瀟灑背影,滿臉喜慶。

但是臨近梧桐山頂渡口的時候,魏檗輕聲笑道:「陳平安,這種看似很真誠的和和氣氣其實都是假的,可以不拒絕,但是別太當真。如果我魏檗還是棋墩山的土地爺,想要跟他們說上一句話都難。當然了,能夠這麼一團和氣,終歸是好事。」

陳平安默默記在心裏。

梧桐山的渡口邊緣地帶是一座剛剛建造完工的高台,以清一色的潔白玉石築造而成,已經聚集了數十號打扮各異的練氣士,還有一些裝束鮮亮的老弱婦孺,後者應該都是買下山頭后前來觀摩的仙家勢力,如今便要打道回府了。

兩撥人看到了魏檗和陳平安,還是主動上前熱絡招呼,魏檗對每個人的姓名、家族如數家珍,待人接物滴水不漏,讓人如沐春風。

陳平安一直沒有刻意說話,只是將點點滴滴看在眼裏,心中有些羨慕和欽佩。這種與人為善和相談甚歡,絕不是魏檗說自己是「北嶽山神」可以解釋的。

關於陳平安的南下遠遊,魏檗用輕描淡寫的語氣一筆帶過,說陳平安在南邊有個親戚,順便去探望幾個朋友,比如神誥宗的賀小涼,還有風雷園的劉灞橋。

陳平安聽得滿頭冷汗:這哪跟哪啊!如果說拜訪親戚是個正當幌子,那麼隨便跟那個道姑和劍修攀交情,他陳平安實在是難為情。可魏檗這麼胡吹法螺,他又不好拆台,差點憋出內傷。

言者無意聽者有心。賀小涼可是一洲道統的玉女,跟她有丁點兒香火情可就是天大的福緣了。山上山下,誰敢不賣神誥宗朋友的面子?何況還有個風雷園的劉灞橋。所以那些擱在家鄉王朝都不容小覷的人物,對其貌不揚的背劍少年越發熱情,甚至還有人主動遞交了製作華美的名牒,把陳平安臊得恨不得挖個地洞鑽下去。

魏檗樂見其成,笑得高深莫測。

突然有人高呼一聲:「鯤船來了。」

陳平安順着眾人視線望去,見一頭龐然大物破開雲海,緩緩向梧桐山滑落,驚得張大嘴巴——那個生有魚鰭的大傢伙竟是活物!

鯤船不斷下降,帶給陳平安一股巨大的壓迫感,讓他忍不住感慨:不愧是神仙乘坐的渡船,果然不同尋常,氣勢驚人。

一艘鯤船能夠跨洲浮遊千萬里,而且這個「千萬里」絕不是虛指。在龍泉郡梧桐山建成這座嶄新渡口之前,整個東寶瓶洲北方都沒資格讓鯤船降落停靠,只有南澗國和老龍城兩處有渡口。一些個國力雄厚的王朝當然也有承載練氣士遠遊四方的渡口,但是「渡船」多體形較小,登船乘客有限,貨物吞吐量遠遠遜色於這種北俱蘆洲獨有的鯤船。鯤船載客只是生財的小頭,主要還是販賣從各處搜集而來的天材地寶及各色珍禽異獸。而鯤船也分三等,第一等的鯤船,鯤魚的背脊之大可以媲美一座大驪郡城,在包括墨家機關師在內的諸多流派練氣士的精心打造之下,能夠有山有水,有府邸高樓,有街道坊市……成千上萬的練氣士可以終年生活在上邊而不會感到絲毫不方便。

魏檗輕聲笑道:「鯤魚性情溫馴,在經過練氣士的專門訓練之後,哪怕遭受攻擊重創,也可以忍受煎熬而不撲騰,所以鯤船比起其他一些大型渡船相對平穩安全。一些個山嶽龜、吞寶鯨也是渡船的上佳選擇,只是一來數量稀少,二來還是會有一些自己的脾氣,歷史上不是沒有山嶽龜擅自潛入海底的慘劇。」

陳平安張大的嘴巴一直就沒合攏。鯤魚背脊之上不僅平坦寬闊,竟然還有一圈圍欄,一棟棟高樓比鄰而建。而這艘幾乎佔據大半山頭渡口的鯤船並未貼在地面上,而是離地數丈懸停空中,魚鰭微微晃動就扇起一陣陣山風,塵土飛揚。好在渡口登船的高台剛好位於魚鰭之間,並無異樣,自然不至於被一陣大風給吹到山腳去。

在鯤船徹底懸停穩當之後,從圍欄缺口處落下一架寬如桃葉巷街道的階梯,階梯底部剛好嵌入高台的一處凹陷機關中,使得這架掛空的階梯給人穩如磐石的良好感覺。階梯上走下一撥人,為首的錦衣老人跟梧桐山渡口的主事人一番交談之後,便對魏檗一行人用純正的東寶瓶洲雅言笑道:「諸位,你們登船之後,牛角山包袱齋的貨物往來會在鯤船那邊的兩架階梯上進行,耗費半個時辰。若是稍有延誤,無法準時發船,我們打醮山作為北俱蘆洲一個屹立千年的老字號門派,就會返還各位所有乘船開銷。」

說完這些,錦衣老人望向魏檗:「可是魏大山神?」

魏檗笑眯眯道:「不敢當不敢當。」

錦衣老人爽朗大笑,抱拳道:「鯤船一年一次往返三洲,只能提前恭賀魏大山神!下次若是無法準時登門慶祝,事後也定然會略備薄禮,還希望魏大山神別推辭啊。」

魏檗雙手籠袖,笑容濃郁:「不推辭不推辭,可如果發現禮物輕了,下次就來這邊撒潑,要你們無法準時發船。」

錦衣老人哈哈大笑:「輕不了!拜山頭拜山頭,這麼大一座山頭,豈能不當回事!退一萬步說,門派若是出手小氣了,老夫都會自己添補一番!」

魏檗笑着點頭:「這敢情好。」然後他拍了拍陳平安的肩頭,「我最要好的朋友,叫陳平安,是我們這兒的土財主。他在南澗國下船,還望船主幫着照顧。他在這艘鯤船上的所有開銷,全部記在我魏檗頭上,下次我再跟你們結賬。」

錦衣老人大手一揮:「結什麼賬,包在我身上了。」

魏檗笑眯眯道:「這麼客氣啊?」

錦衣老人還是大笑。這番場景,羨煞旁人。

陳平安跟隨眾人登船之前,在階梯口轉身對魏檗抱拳行禮,沒有說什麼。

魏檗抱拳,微微彎腰。一切盡在不言中。

這一幕,落在遠處跟人商議正經事務的錦衣老人眼中,就更加心中有數了。

陳平安獨自一人緩緩走在階梯上,背負雙劍,「降妖」「除魔」。腰懸養劍葫,「初一」「十五」待在其中。「十五」裏頭如今又裝下了齊先生贈送的「靜」字印和一對山水印,還有暫時幫着顧璨保管的《撼山譜》。文聖老秀才贈送的幾本儒家典籍、李希聖贈送的符籙道書和竹管毛筆也在,毛筆上篆刻有「風雪小錐」和「下筆有神」。除了書和毛筆,還有李希聖托崔賜送來的大量空白符紙,大致分三種,數量最多的黃紙、繪有雲篆的金色符紙,以及數量最少的泛黃書頁似的符紙。當然,也少不了陸沉留下的那幾張藥方。至於一大摞東寶瓶洲各國疆域的輿圖是魏檗轉贈,作為陳平安以蛇膽石償還藥材錢的一點小添頭。此外,數百枚玉質「銅錢」是陳平安用剩餘的普通蛇膽石跟青衣小童兌換而來。這些山下市井絕對瞧不見的錢幣是山上神仙做買賣用的,只不過當然沒有金精銅錢那麼價值連城,但老百姓所謂的真金白銀在這些只會裝在練氣士錢囊中的玉幣面前不值一提。其他零散物件諸如一些尚未刻字的小竹簡、小刻刀,一袋子白米以及煮飯的瓶瓶罐罐,一大把魚鈎、一把新買的開山柴刀、換洗衣衫、兩雙新編草鞋等也都帶上了。當然還有碎銀子和金葉子。出門在外,一文錢難倒英雄漢的道理陳平安在第一趟遠遊大隋的時候就感觸頗深。

陳平安走到一半,又忍不住回頭望去,一直站在原地的白衣山神笑着揮手。陳平安亦揮手作別,繼續往上走去,只是摘下了朱紅葫蘆,默默喝了一口烈酒。

草鞋少年無比希望下次重逢,故鄉的朋友和山水都無恙,都平平安安的。

早起的鳥兒有蟲吃,馬無夜草不肥。理是這個理,可憐起早摸黑的陸沉,哪怕算命攤子開得比隔壁早,撤得比隔壁晚,仍是既沒得吃,更不肥。因為如今小鎮百姓更相信頭頂魚尾冠的老道人,覺得他才是真正的神仙,算得准不說,還不會一有機會就登門蹭吃蹭喝,而且無論前來求籤之人是妙齡少女還是貌美婦人,老道人從來目不斜視,滿身正氣,更不會像某人,成天變着法子坑騙稚童的糕點吃食。

做生意,可不就是最怕貨比貨。所以陸沉最近這段日子可謂飽嘗人情冷暖,別說發財,估計都快揭不開鍋了。就連以前聊得很投機的小姑娘們,現在不但不看手相,每次經過攤子的時候,還會假裝不認識。陸沉只好安慰自己,這些沾著鄉野草木香氣的可愛小姑娘表面上對自己很生分,無非是羞赧的緣故,不好意思跟自己打招呼罷了,實則情意滿滿呢,要不然為何每次路過,身上的漂亮新衣裳都不帶重樣的?陸沉次次都不願意辜負了這些少女情懷,眼尖的他總會連名帶姓地誇上幾句,姑娘們大多腳步慌張幾分,快步走開。至於一些個膽大的婦人,要麼回拋一個媚眼,要麼罵一句「死樣」,只可惜就是沒誰照顧算命攤子的生意。這讓陸沉有些憂傷,每天枯坐在攤子後邊,不是用袖子擦拭簽筒,就是對着竹籤哈一口熱氣,要不就是抱着後腦勺前後晃蕩,或者乾脆趴在桌上,側頭望向熱熱鬧鬧的隔壁攤子,人比人,氣死個人。

好在陸沉一天到晚坐冷板凳也沒惱羞成怒,時不時就主動跟老道人聊幾句有的沒的,這讓琢磨著是不是要換個風水寶地的老道人稍稍放寬心,最後都覺得有些於心不忍,想着這趟小鎮之行收穫頗豐,差不多足夠半年開銷,提點幾句也無妨。

在沒有生意上門的間隙,老道人招手讓陸沉過去坐。對方屁顛屁顛跑過去坐在長凳上,滿臉熱忱和期待:「老仙長何以教我?可是有錦囊妙計相授?」

老道人提起手邊的小茶壺,喝了口涼茶,嘆了口氣,開門見山問道:「你是不是剛入行沒多久?」

陸沉愁眉苦臉道:「不算短啦,就是生意一直做得不如別人。」

道家道統又分三教,道祖座下三位弟子各為一教掌教,同源而不同流,在各天下開枝散葉,勢力極大。而大驪王朝所在的浩然天下,道家三教衍生出來的各大宗門勢力也是根深蒂固,各洲皆有道主、天君和真人佔據着洞天福地。

老道人用手點了點這個滿臉晦氣樣的「晚輩」,然後指了指自己頭頂:「你入行還不短?那你真是命大,竟然如今還沒被抓去吃官家牢飯!貧道問你,戴着這麼個蓮花冠幹啥?你曉不曉得,咱們東寶瓶洲有資格戴這麼個樣式的道觀門派屈指可數!為首就是南澗國的神誥宗,掌門真人正是一洲道主的祁老神仙,去年剛剛晉陞為天君老爺!其餘幾座道觀,哪個不是當地一等一的仙家府邸,哪個需要下山當算命先生,然後在這兒擺着破爛攤子,跟一群渾身土腥味的鄉野村夫、市井婦人打交道?怎的,你小子難不成是神誥宗的玉牒神仙,還是那幾座大道觀的在冊道士?」

陸沉擺手道:「都不是,都不是。」

老道人氣不打一處來,正要好好訓斥幾句,突然咦了一聲,神色滿是訝異。原來,隔壁攤子那邊來了一大一小兩人,中年男子雖然面有病容,但是氣勢挺足,一看就像是個當官的,有官威!少年白衣玉帶,面如冠玉,一看就是富貴門庭里熏陶出來的公子哥。兩人安安靜靜站着,像是在耐心等待。老道人那點憐憫心頓時一掃而空,再看那個走了狗屎運的年輕道人就倍覺礙眼了。

陸沉笑着道謝告辭,走回自家攤子後邊坐着:「怎麼,是求籤還是看相?」

中年男子坐在凳子上,搖頭笑道:「既不抽籤也不看相,反正事已至此,用不着。」他猶豫了一下,還是施了個生平首次的抱拳禮,坦然道,「我是人間君王,按照浩然天下的禮法,可以不跪任何仙人。掌教真人大駕光臨我們大驪龍泉,我既不用下跪磕頭,又不能用儒家揖禮相迎,就當作是山下江湖的一場萍水相逢,我斗膽以江湖人的方式恭迎陸掌教,還望陸掌教不要見怪。」

陸沉笑問道:「奇了怪了,你一個皇帝,為何不自稱朕,或是寡人?」

大驪皇帝宋正醇苦笑道:「真人在前,委實不敢。」

陸沉打趣道:「貧道還以為大驪的宋氏皇帝是天不怕地不怕的英雄好漢,當初阿良一路殺到你們白玉京飛劍樓前,你膽子不就很大嘛,就是不下跪。貧道當時在南澗國遠遠看戲,都忍不住要替你捏一把冷汗。」

宋正醇自嘲道:「這一跪,大驪宋氏列祖列宗積攢下來的精神氣就會全部垮掉,所以死也不能跪的。」

陸沉點了點頭,突然笑道:「你是因為擅自仿造白玉樓一事來跟貧道搖尾乞憐呢,還是因為陸家術士坑了你一把,來這裏興師問罪?」

宋正醇笑道:「當然都不是,一個不願意,一個沒膽子。我本就需要為敕封大驪北嶽一事親自露面,其實來的半路上,墨家許弱就不惜以本命飛劍傳信,勸我最好不要在掌教真人面前出現,國師也是差不多的意思,兩人話說得都很直接,半點不客氣,尤其是我們那位國師,最清楚我的脾氣,怕我一個破罐子破摔,就冒犯了掌教真人。」

陸沉隨意打量了一下病入膏肓的宋正醇,嘖嘖道:「貧道很好奇一件事。阿良那一拳打斷了你的長生橋,既幫你擺脫了傀儡命運,卻也讓你命不久矣,你是感激還是怨恨呢?」

宋正醇坦誠道:「兩者皆有,甚至說不上感激多還是怨恨多。浩然天下自古就有規矩約束君王,中五境練氣士一律不得擔任一國之主,下五境練氣士不可坐龍椅超過一甲子。加上當皇帝的人確實先天就不適合修行,所以我當初經不起誘惑,被人蠱惑,走了旁門左道的捷徑,偷偷修行到了十境,其實本來就是大錯特錯,因為我太想親耳聽到大驪的馬蹄聲在老龍城外的南海之濱響起了。」說到這裏他神采煥發,如迴光返照的老朽病人,「如果真有那麼一天,我相信一定會比天上的春雷聲還要響!」

陸沉對此不置可否:「你能夠在這麼短的時間裏清理門戶,還有魄力拒絕中土神洲的陸氏家族,很不容易。當然,這跟墨家主支突然選定你們大驪王朝有着莫大關係。可不管怎麼說,你這個皇帝當得……很是跌宕起伏啊。」

宋正醇毫不意外。雖然仙人下來一樣需要恪守當初禮聖訂立的複雜規矩,但是眼前這個年輕英俊的道人可不是一般意義上的仙人。他這趟之所以執意前來,何嘗不是心存敬畏和仰慕,是一種最簡單最純粹的情緒。

高山仰止,景行行止。雖不能至,心嚮往之。

如果真的能夠走到跟前,親眼看上一眼,亦是人生一樁天大幸事。

宋正醇突然流露出一絲僥倖和忐忑:「掌教真人在此,我能否逃過一劫?」

陸沉笑着搖頭:「貧道雖能延長你的壽命,但只要貧道出手,恐怕你就得放棄祖業,跟着貧道去往別處天下才能真的活命,否則你真當禮聖的規矩是擺設,文廟裏頭的那些個神像一個個全是死的?」

宋正醇嘆息一聲,久久無言。

陸沉斜眼打量他身側那個神色古板的少年,笑呵呵道:「宋集薪,或者喊你宋睦?這麼巧,咱倆又見面啦。那麼你知不知道,齊靜春很看重你,當初繼承文脈香火的關鍵人物,有你一個?可不單單是齊靜春對貧道施展的障眼法那麼簡單,否則我家雀兒絕不會叼走你丟出的那枚銅錢。只可惜,你的命不錯,運氣卻差了一點點,就這麼一丟丟。」陸沉伸出彎曲的拇指食指,只留出一條縫隙,譏諷道,「齊靜春送給你的幾本書是真正的一脈文運所在,你竟然一本都不願意帶走。你要知道,天地有正氣,可虛無縹緲的正氣那是自有其靈性的,別人給你的東西,你自己雙手接不住,怨不得誰啊。」

宋集薪心境大亂,汗流浹背。

宋正醇輕聲喝道:「宋睦!」

宋集薪總算恢復一絲清明,但還是渾身顫抖,搖搖欲墜。

陸沉繼續調侃道:「小子,這就慌啦?悔青腸子了?宋集薪,你有沒有想過,雙手捧住了好東西,你承擔得起那份後果嗎?驪珠洞天一事,齊靜春為何而死?拋開你的齊先生自己求死,不願躲入那座老秀才留給他的洞天不提,最主要是因那天道反撲。你小子只要沾上一點,就意味着在很長的歲月里不得安寧。就算你當上了大驪皇帝,又如何?就算大驪鐵騎的馬蹄把南海之濱踩爛了,又能如何?」

宋正醇一隻手重重按住少年的肩膀,沉聲道:「不要多想什麼!」

陸沉不再咄咄逼人,懶洋洋道:「世人總是喜歡悔恨擦肩而過的好事,忙着羨慕別人的際遇和福緣,哈哈,真是好笑又好玩。」

宋正醇收回手掌,手心早已滿是汗水,臉色越發慘白:「陸掌教,能否放大驪一馬?」

陸沉一愣,猛然一拍桌子,大笑道:「一語成讖!」

他先是環顧四周,最後眯眼望向高處:「如何?這可不是貧道強人所難。放心,以後如何,就靠『順其自然』四個字了。貧道沒工夫在這邊空耗光陰,說句難聽的,如果不是齊靜春,貧道才不樂意在你們的地盤寄人籬下。」

隔壁攤子的老道人迷迷糊糊。自打那年輕道人在自己的攤子落座后,他便一直在犯困打盹。只是老道人自己都不清楚,他的壽命已隨着一條紋路的悄然綿延而增長,這就是渾然不知的福緣加身了。因為陸沉被陸家導致的糟糕心情在今天總算有了好轉,便隨手「法外開恩」了一次。

宋正醇帶着宋集薪告辭離去,百感交集,不敢回頭。

陸沉沒來由地感慨了一句:「天地造化,妙不可言。」

三教和諸子百家的聖人們,以及千年豪閥中的豪傑梟雄,其實都很忙碌的,為了這即將到來的大爭之世,各自落子佈局。

這一切,春風化雨,世俗百姓沐浴其中,善惡有報,福禍自招。

陸沉打了個響指,天地清明,轉頭望向西邊大山方向:「走吧走吧,之後一切都跟你無關了。」

老道人打了個激靈,抹了抹嘴角口水,一臉茫然地四處張望,並沒發現異樣,便唏噓歲數到底大了,不服老不行,受不住這倒春寒的冷風。然後老道人發現那個年輕人又笑嘻嘻坐在自家攤子前的長凳上,一副洗耳恭聽的欠揍模樣。

老道人想着先前好大一樁生意給狗叼走了,哪裏還願意給這後生傳授金玉良言,否則豈不是自己給自己挖坑,以後給搶了生意找誰哭去?便很不耐煩地揮動袖子:「滾滾滾,你小子沒啥慧根悟性,貧道教不了你,趕緊讓開,別耽誤貧道做生意!」

陸沉雙手死死按住攤子,厚著臉皮道:「別啊,老仙長給說道說道,以後小道好去自家地盤吆喝。」

老道人皺緊眉頭,隨即舒展開來,微笑道:「千金難買老人言,規矩懂不懂?」

「啊?」陸沉驚訝出聲,「能不能先欠著?」

老道人眼見着四周無人,便顧不得仙風道骨了,瞪眼道:「滾蛋!」

陸沉一臉肉疼地掏出一塊碎銀子放在桌上:「老仙長,你這也太不像神仙中人了,怎麼還有銅臭氣呢?」

老道人一把抓過銀子收入袖中,咳嗽一聲,開始滔滔不絕地說起了江湖經驗,只挑虛的講,大而無當,聽了也沒屁用,堅決不說行走江湖真正需要的行家言語。只不過桌對面那個年輕後生彷彿全然沒聽明白,聽着老道人的誇誇其談還很一驚一乍,滿臉敬意,深以為然。時不時年輕道人還會猛然一拍大腿,擺出受益匪淺的恍然狀,把老道人給嚇得不輕。不知不覺,老道人原本已經改變的掌心紋路重新恢復原貌,一絲不差。

世間得與失,不知也不覺。

大隋京城的元宵節,滿城燈火,亮如白晝。山崖書院的讀書人那晚幾乎都紛紛下山去湊熱鬧了,書院夫子們對此並不反感。年輕人總待在書齋里搖頭晃腦就沒了朝氣,若是太過拘謹死板,良田裏的讀書種子是斷然無法茁壯成長為參天大樹的。

李槐想要去,結果李寶瓶說大隋京城的犄角旮旯都被她走遍了,這會兒去山下哪裏是看燈,分明是看人,沒勁。而且她還欠著授業先生的好幾篇罰抄文章,得挑燈夜戰!林守一說他要繼續去藏書樓看書,謝謝說要修行,到最後,就只有最好說話又最沒事情做的於祿跟着李槐一起下山。結果在山腳遇到了大隋皇子高煊,三人便結伴而行。

高煊之前就經常來山崖書院逛盪,聊來聊去,高煊實在跟不上李寶瓶的思路,林守一又是冷冷清清的性子,而謝謝經常被那位「老祖宗」呼來喝去,端茶送水、洗衣掃地,哪裏像是一個修行天才該有的待遇,簡直比丫鬟婢女還不如,於是高煊就跟於祿最熟悉了,時不時會陪着於祿一起在湖邊釣魚。

大隋的這個元宵節,君臣共歡,普天同樂。李槐為此特意別上了那根刻有「槐蔭」的墨玉簪子,走路的時候高高挺起胸膛,趾高氣揚。這個小兔崽子好像天生就有一種奇怪的獨有氣質,土鱉歸土鱉,可就是運氣好。比如像現在,能夠讓昔年盧氏王朝的太子殿下及如今的大隋高氏皇子一左一右為他保駕護航,這燈會看得值了。

山崖書院的書樓內,林守一挑燈夜讀,突然有些心神不寧,嘆息一聲,放下書本,走到窗口,想起了一個動人的少女。他默默告訴自己,要好好讀書,好好修行,將來……一想到某些美好的場景,平日裏不苟言笑的林守一整張臉龐都漾起了溫暖笑意,顯得越發英俊。

李寶瓶也在挑燈用功,只不過她除了看書還需要抄書。蘸了蘸墨汁后,李寶瓶滿臉肅穆,高高提起持筆的胳膊,輕喝一聲,以雷霆萬鈞之勢迅猛開工!唰唰唰,能夠把楷體字寫得那麼快若奔雷也夠可以了,一看就是抄書抄出熟稔技巧的傢伙。寫滿一張紙后,她就會隨手抹開到一旁,默念「走你」兩個字。一個負責今夜巡視的老夫子站在窗口,看到這一幕後,哭笑不得,既無奈又心疼。老夫子剛好是小姑娘的授業恩師之一,他悄悄轉身離去,沒有打攪小姑娘的抄書大業,只是想着以後是不是讓小寶瓶少抄些書?

書院副山長茅小冬正在自己的屋子裏默默打譜。其實這麼多年顛沛流離,老人最恨自己的幾件事之一,就是捨不得丟了這份愛好。好幾次戒了下棋的癮頭,可每次無意間看到旁人下棋就挪不開步子,在旁觀戰,往往會越看越不得勁,暗暗腹誹這一手下得真臭。若是瞧見了妙手則更是心痒痒,一回去就忍不住復盤全局,然後繼續一邊罵自己沒定力一邊樂哉下。一些個多年棋友總喜歡拿這個開玩笑,將茅小冬的戒棋調侃為「閉關」,復出為「出關」。

茅小冬下棋,是某個姓崔的王八蛋教的。更氣人的是,不管他如何努力,尋找最頂尖的棋譜,跟國手切磋棋藝,潛心鑽研各個流派的棋理,能做的都做了,可是棋藝漲得還是慢悠悠,怎麼都下不過崔瀺。茅小冬收起棋譜和棋子,摘下腰間戒尺細細摩挲。

崔東山先前找他談了一次,他勸崔東山不要痴心妄想,這麼早就抖摟身份,小心死在大隋京城,到時候還連累書院。他說得很直接,如果大隋誤以為山崖書院也參與其中,雙方沒能談攏,那麼他茅小冬會第一個將大驪國師絞殺於大隋國境之內。他喟嘆:「讀書人,怎麼就成了生意人了呢?」

一棟幽靜別院內,白衣少年崔東山坐在檐下,聽着新掛上去的一串鐵馬在安靜祥和的春風夜幕里叮咚作響。

崔東山突然轉頭望向跪坐於一旁的少女謝謝,問:「你有爺爺嗎?」

謝謝愕然,這個問題怎麼回答?難道暗藏玄機?要不然天底下誰會沒有爺爺……她覺得這肯定是一個考驗心志的陷阱。

正當少女小心醞釀措辭的時候,崔東山哈哈笑道:「原來你也有啊。」

謝謝無言以對。好冷的笑話。

最後兩人一起抬頭望向夜空。

中秋明月,豪門有,貧家也有。極慰人心。

富貴且內斂的李家大宅內,僕役丫鬟眾多,祖祖輩輩都是李氏的體己人。而且李氏歷代當家人對於下人從來都是體恤有加,先前朱河朱鹿這對父女就是一個例子,以至於有府上老人打趣朱鹿是丫鬟身子小姐命。

家主李虹是萬事不上心的人,喜歡收藏瓷片和讀書註疏,除了偶爾跟長子李希聖聊天,不太露面。李虹的妻子,也就是李希聖三兄妹的母親,作為當家主婦,算不得如何好說話,但是賞罰分明,在家族內極有威信,已經是十境修士的李氏老祖對這個持家有道的兒媳婦也從不拿捏架子。她沒有讀過多少書,但識得字,因為需要查賬。

李家有個傳承已久的習俗,就是逢年過節,蒙童歲數的孩子要死記硬背帶某個字的成語或俗語,若是長輩們問起,孩子們能夠順暢地回答出來,就可以拿到一封喜錢。去年除夕是「嘉」字,今年元宵則是「桃」字。

李夫人在這天讓貼身丫鬟拿着一摞喜錢,路上遇見了「守株待兔」的孩子便會開口笑問,然後孩子們就會說出早就準備好的答案。一聲聲稚氣的回答清脆悅耳,李夫人微笑不已。比如「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比如「桃之夭夭」「桃腮杏臉」等,都是非常美好的說法。哪怕有孩子脫口而出了一個不知道從哪裏聽來的「凡桃俗李」,李夫人也沒生氣,一樣笑着給出喜錢。只是當她聽到「投桃報李」的時候,笑容似乎有些牽強;等聽到「李代桃僵」后,又變得滿臉怒氣,嚇得說話的孩子不知所措。她語氣生硬地詢問孩子的姓氏,得知姓陳后便轉身離去。臨走前,雖然還是讓丫鬟給了孩子喜錢,可眾人都看見了她冷若冰霜的神色,這在以前並不常見。

李家上下都知道李虹最偏愛幼女李寶瓶,而李夫人更親近次子李寶箴。自從李寶箴離家遠遊京城后,她就經常寄去家書,詢問兒子何時歸家。每當李寶箴在書信中說起京城趣事,李夫人拿着書信就會笑出聲,只是等放下書信后,就又會惆悵憂心,生怕兒子在京城那麼個大地方受委屈。她將一封封家書整整齊齊地疊放在紅漆小匣內,李虹為此還調侃:「就寶箴那麼聰明的孩子,哪怕出門在外,也是萬萬吃不了虧的,你該擔心別人才對。」

李希聖從學塾返回,發現爺爺站在自己院中的小水池旁,像是等了好一會兒,連忙快步走去。

李老太爺率先走向屋內:「去你書房說。」

到了佈置素潔的「結廬」小書齋,李老太爺示意李希聖一同坐下說話,笑道:「寶箴性子太跳脫,離開家鄉那麼遠,又是小兒子,你娘親擔心他是人之常情,你別覺得她偏心,為此傷感。」

李希聖微笑道:「當然不會。」

李老太爺緩緩道:「那謝實點名要三個人,其中有你,我並不奇怪。你爹不曉得你的天賦,那是他眼瞎,我甚至覺得你半點不比那個神誥宗賀小涼差。一洲道統的玉女怎麼了,了不起啊?我孫子也就是沒有宗門栽培,否則說不定你就是金童了,到時候結成神仙眷侶,呵呵,這倒是不錯……」說到最後,他自己倒樂和了起來。

李希聖有些無奈,爺爺這喜歡跟人較勁的脾氣是改不掉了。當初為了成為驪珠洞天四姓十族當中第一位十境修士,他執意冒險破境,誰勸都沒用。若非李希聖偷偷給爺爺算出了一個上中卦,他還真不敢就由著爺爺一頭撞進去,閉生死關。

李老太爺冷笑道:「至於馬苦玄那個小子,真不是我背後說人壞話,他家本來就是一窩子賊坯壞種,哼,我可不覺得他有大出息。上善若水,至剛易折,自古而然。半點不懂得藏拙,鋒芒畢露,一年破三境咋了,有本事到了觀海境后再來一次連破三境!」

李希聖沉默不語。

李老太爺突然問道:「你怎麼把那支『風雪小錐』和那些符紙一併送給陳平安了?倒是留一半給自己啊!你信不信,那小子根本就不知道那些紙筆的金貴?」

李希聖笑道:「看來爺爺其實還不算心疼寶瓶。」

李老太爺吃癟,惱羞成怒道:「誰說的?!我不心疼小瓶子誰心疼?行了,送了就送了,我不過就是隨口一提,你看我會讓你把東西要回來嗎?」

李希聖會心一笑。

李老太爺瞅見了孫子的笑意,伸出手指凌空點了兩下:「傳家寶說送就送,爺爺不攔著,也不會逼着你反悔,但是不耽誤我罵你一句敗家子。」他將雙手放在椅把手上,有些疲憊,「爺爺就這麼點本事,當初拼了老命不要也才驚險萬分地躋身十境,上五境根本不用奢望。希聖,以後爺爺就沒辦法為你做什麼了。」

李希聖趕緊站起身,輕聲道:「爺爺,別這麼想,您已經做得不能再好了。」

李老太爺站起身,繞過桌子,幫他正了正衣襟:「不管是不是去北俱蘆洲,不管以後是不是會棄儒從道,你都是爺爺的好孫子。天底下做人的道理講不盡,可我相信我的孫子做人會很正,一直會!」

李希聖有些眼睛發澀,使勁點了點頭,後退兩步,長拜到底,朗聲道:「言傳身教,誠心正意,我李家不輸任何人!」

李老太爺喃喃道:「你當然是,小瓶子也是。」

唯獨漏掉了一個公認最聰慧的李寶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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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來(1-7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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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故人來送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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