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群山之巔有武神

第十章 群山之巔有武神

陳平安腰間掛了一塊桂樹製成的木牌,木牌正面刻着一句怪話:「生於明月里,人間次第開。」反面為「范氏桂客」,桂客而非貴客,也挺奇怪。而且這塊范二親自送給陳平安的桂樹木牌,還被人偷偷摸摸刻下了「范二之友」的蠅頭小字。這肯定是范二的手筆,一個會偷偷往床底下藏兩斤泥土的傢伙,做得出這種事情。

很快,迎接陳平安的人就姍姍而來,行走之間,絕無半點妖嬈誘人的意味。來者是一名中年婦人,雖然不過中人之姿,但是氣質很好,清雅恬淡,而且陳平安觀其氣象,她應該是一名中五境的練氣士。她自稱是桂花島渡船的挂名管事之一,笑言佔着年紀大的便宜,陳公子可以喊她桂姨,桂花的桂。陳平安便喊了聲「桂姨」,說這趟去往倒懸山,多有麻煩。

婦人微笑搖頭:「我們這些生意人,有貴客臨門,從來不會覺得是什麼麻煩事。」

她指了指陳平安腰間的木牌,解釋道:「憑藉咱們家主才能送出的桂客牌,陳公子在桂花島上購買任何東西,一律七折。」婦人忍俊不禁,笑意中有幾分親昵,「范小子捎了口信給我這個當姨的,所以陳公子可以再破例,全部打六折。」

陳平安雖然點頭,但是在心中默默打定主意,只要不是特別一見鍾情的心儀物件,這趟跨洲遠遊,就不要購買任何東西了。畢竟別人把你當朋友,你也得把別人當朋友。

婦人桂姨領着陳平安走向一座名為桂宮的高門大宅,一路為少年介紹桂花島的風土人情,並特別提及了桂花糕和桂子酒,讓陳平安一定要多嘗嘗。還說陳平安的獨棟小院就有這兩樣東西,他不用客氣,只管跟那名作為小院婢女的桂花小娘索要。

陳平安沒有拒絕,拍了拍腰間的養劍葫蘆,笑道:「喝酒我喜歡。」

婦人瞥了眼那個硃紅色酒葫蘆,笑了笑:「那就好。」

桂花島上有上千棵桂樹,山巔那棵參天古木,歲數比老龍城還大,是中土神洲的某個農家仙人親手栽下的。桂花島能夠成為一艘跨洲渡船,歷經千年而無損,甚至隨着山上桂樹的樹根蔓延,加上范家以獨特手法添土,桂花島還會緩慢成長,都要歸功於那棵祖宗桂花樹。而范家售賣的桂花小釀,之所以標著天價依然是有價無市的行情,也是因為釀酒的桂花,取自千歲高齡的老桂。寶瓶洲與老龍城范家交好的鉅賈大賈,偶有購得,往往用以送禮或是獨飲。

過了桂宮大門,婦人帶着陳平安一路穿廊過道。庭院並不顯得富麗堂皇,竟是小橋流水人家的樣式。婦人最後領着陳平安到了一間叫「圭脈」的院子,他看到陳平安仰頭多看了幾眼匾額,解釋道:「桂花因為葉脈如同儒家禮器里的圭,所以被稱為桂。這間院子,雖然佔地不大,卻是桂花島靈氣最為充裕的好地方。」

陳平安覺得有些暴殄天物,自己又不是練氣士,靈氣厚薄並無意義,這麼一個洞天福地,還不如讓別人花錢入住,便試探性說道:「桂姨,我是純粹武夫,給我住太浪費了,我換一處院子吧?」

婦人柔聲笑道:「不是錢的事情,陳公子只管放心住下。以公子和我家少爺的關係,哪怕以後此地成為公子的獨有小院,不再對外人開放,我都不覺得意外。」

這兩句話一下子戳中了陳平安的心坎,想到范二,陳平安便心安理得地走入這間雅緻寧靜的圭脈小院。

院中早有一個貌美少女等候,少女亭亭玉立,氣質偏清冷,哪怕只是安靜站立,都站得極有風韻。見到婦人和陳平安后,她立即對着陳平安展顏一笑,嫣然道:「陳公子,我叫金粟,金色的金,粟米的粟,在古書上就是桂花之意。以後就由我來照顧公子的飲食起居。」清冷少女這一笑,頗有我花開后百花殺的風情。

陳平安有些拘謹,下意識抱拳還禮:「以後就有勞金粟姑娘了。」他有些失落,摘下酒葫蘆迅速喝了口酒。

婦人擅長察言觀色,敏銳察覺到少年的一絲變化,卻也沒有深思。少年有些心事,也實屬正常。

婦人告辭離去,她在門口看到了一個意料之外,更在情理之外的熟人,正是那名駕車送兩人前來桂花島的范家老車夫。婦人笑問道:「是范小子還有叮囑?」

老車夫面對桂姨,似乎相當禮敬,搖頭笑道:「是受家主所託,與陳公子一起去往倒懸山,在此期間,我恐怕要住在圭脈小院。」

桂姨眼神中的訝異更濃,問道:「需要金粟住在別處嗎?」

老車夫點了點頭:「最好是這樣,讓她挑一個近一點的院子,每天送些飯菜過來就行,其餘事宜,無須操心。」

桂姨雖然心中疑惑,卻也沒有多說什麼,轉頭跟臉色如常的金粟打了聲招呼,一起離開。

老車夫不忘提醒了一句:「家主吩咐,還得叨擾桂夫人一件事,讓山頂的那株祖宗桂樹,分出一些樹蔭在圭脈小院,免得被外人有心窺探。」

桂姨點了點頭,在桂花島上百餘名桂花小娘中摘得頭魁的少女金粟,忍不住轉頭看了眼老車夫和草鞋少年。

在桂姨和金粟走出圭脈院子后,一陣清涼山風吹過此地,同時一片樹蔭籠罩院落。樹蔭只是一閃而逝,之後院中依然是陽光燦爛。

被范二稱呼為馬爺爺的老車夫面朝陳平安,開誠佈公道:「我叫馬致,是范家清客之一。我是一名金丹境的劍修,但是天賦不高,殺力不強,如果對上同境的苻家供奉楚陽,我多半不敵。這次我是受家主所託,但是家主又是受灰塵藥鋪鄭先生所託,要我來陪陳公子試劍。」

陳平安一聽到「鄭先生」,就知道這應該是鄭大風的酬勞之一,便在這間小院中第二次拱手抱拳。

老人笑着點頭:「先不急,我就住在小院廂房。今天陳公子先好好休息,可以多逛逛桂花島,否則明天開始試劍,陳公子就未必有這樣的閑暇時光了。」

老人走向一間側屋,關上門后,笑道:「如果鄭大先生不是開玩笑,那麼這回范家桂花島的待客之道有點誇張啊,那個少年武夫當真扛得住?我馬致再不濟事,好歹也是一名九境劍修啊。」

老人氣府之中掠出一把一尺有餘的墨色飛劍。它現世之後,開始縈繞老人緩緩飛旋,劍氣濃厚,拖曳出一條條黑色流螢。滿室森寒劍氣,盛夏時分的暑氣瞬間點滴不存。

陳平安住在面對院門的正屋。他關上門后,這才小心翼翼地打開當初鄭大風丟在門口的包袱。包袱中有一本還帶着新鮮墨香的書籍,刊印精良,書名為《劍術正經》。極有可能是鄭大風通過范家的人脈關係,找了一家信得過的書坊,由他親自刊印成冊。僅是映入眼帘的書名四字,就極見功力,陳平安實在無法將其跟弔兒郎當的鄭大風聯繫在一起。

除了這本《劍術正經》之外,包袱中還有一隻不起眼的棉布小錢袋。陳平安掂量了一下,錢幣數量不多,大約十數枚。陳平安誤以為這是小暑錢或是穀雨錢,結果打開一看,嚇得他趕緊捂住錢袋,竟是一袋子能讓穀雨錢喊大爺的金精銅錢!金精銅錢何等珍貴,陳平安無比清楚。包括落魄山在內幾座山頭是怎麼到手的?就是將一枚枚金精銅錢輕飄飄地丟出去的結果!

陳平安甚至沒有清點數目,沒有辨認金精銅錢的種類,二話不說,直接將金精銅錢收入了方寸物十五之中。

最後只剩下一塊玉牌和一封信。

玉牌上沒有任何篆刻和雕飾,質地細膩,摸上去其質感如同世間最好的綢緞,一看就是很好的老東西。到底有多好,以陳平安目前的眼力,瞧不出。

陳平安打開信封,信上筆跡,果真與《劍術正經》書名相同,必然是鄭大風的親筆手書。信上將幾件事說得簡明扼要。這部《劍術正經》,道不高,但已是武學的頂點,所載劍術,全是返璞歸真的招式,很適合陳平安這種一根筋的人研習苦修。十五枚金精銅錢,是償還五文錢。至於那塊玉牌,鄭大風在信上只說了三個字:「咫尺物。」除此之外,便再沒有任何介紹,淵源來歷,如何使用,隻字不提。但哪怕只有這三個字,分量就已經足夠。

少年崔瀺當初遠遊大隋,這名大驪國師隨身攜帶的,也就是一件咫尺物。

信的末尾,鄭大風說馬致陪他試劍,只是三筆買賣的一點小彩頭,是為了讓陳平安更好適應劍氣長城對一名純粹武夫的無形「厭勝」。金丹境劍修馬致,到時候會祭出本命飛劍,既是指點劍術,也能教會陳平安如何對敵一個中五境劍修。

聊到這件事,鄭大風變得有些不吝筆墨,還加了幾句類似「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的話。陳平安拿着信,看着那些文字,就能想像鄭大風寫信之時滿臉賤兮兮的賊笑。陳平安心知肚明,鄭大風聽說了自己的三境磨礪后,就沒打算讓自己在四境上舒服。估計這會兒鄭大風在灰塵藥鋪正偷着樂,一想到陳平安要在桂花島吃盡苦頭,那傢伙接下來一定喝涼水都像是在喝酒。

陳平安收好《劍術正經》以及玉牌,將咫尺物放入方寸物中。

陳平安沒來由地想起了神誥宗賀小涼,她的方寸物和咫尺物,那才叫多,可謂琳琅滿目。想起這個第一印象原本極好的仙子,陳平安現在心頭唯有濃重的陰霾。

陳平安吐出一口濁氣,出門遊歷桂花島。

從山頂望下去,渡船尚未起航,山腳還有諸多練氣士在陸續登船。收起視線,陳平安平視遠方,三面皆是海水無垠的壯麗景象,讓人心曠神怡,置身其中,倍感渺小。

陳平安記起一事。竹樓崔姓老人說他的三境,是天底下的最強三境。不是東寶瓶洲的最強三境,是這個天下的最強三境。

之後鄭大風在閑談之中提及此事,也說李二曾是底子最為雄厚的最強九境武夫,只不過他如今躋身第十境,陳平安猜測李二應該暫時失去了「最強」二字。

陳平安眺望遠方,他聽崔瀺說這個浩然天下極大,有五湖四海九大洲,寶瓶洲、俱蘆洲、皚皚洲、婆娑洲和金甲洲等,如眾星拱月,圍住那座最大的中土神洲,而中土神洲又有數個大王朝,大驪唯有吞併半個寶瓶洲,版圖才能與它們媲美。

陳平安忍不住去想一個問題:傳說中的武道第十一境——武神境,天底下存在嗎?

少年崔瀺當時嘿嘿一笑,沒有給出答案。

金甲洲。

一處靈氣稀薄到了極點的古戰場廢墟,一尊「生前」高達數十丈甚至百餘丈的巨大神像,全部坍塌倒地,無一倖免,綿延開去,如同一條支離破碎的山脈。此地就成了一洲練氣士的天然禁地。

經常有一陣陣毫無徵兆的罡風席捲天地,對於金丹境之下的中五境練氣士而言,置身於這種罡風之中無異於刀鋒削骨。

有一個巍峨雄壯的殘破佛像,似乎倒地前的形狀是一位拈花而笑的佛陀。佛像在轟然倒地之時,胳膊齊肩而斷,整條手臂橫在大地之上。佛陀手指所拈花朵,早已粉碎,五指也只剩下三指,其中蹺起一指,指向天空。僅是這一指就高達十數丈,可想而知,這尊神像在完好無損的情況下,是何等高大。

有一個赤腳的白衣少女站在手指上,雙眼緊閉,雙手掐訣,迎風而立。少女面容普通,就像市井坊間隨處可見的一個小姑娘。有罡風來襲,如潮水般撞向少女。少女沒有睜開眼睛,只是嘴唇微動,以金甲洲某地方言輕聲道:「開。」

罡風一分作二,如同被人當中劈開,從佛像手指兩側呼嘯而過,唯有絲絲縷縷的漏網之魚,成功拂過了少女臉頰,瞬間在她臉上割出一條條血槽,但是剎那之間,少女容顏就恢復如初。

風吹過少女,帶走蘭花香。

北俱蘆洲附近的海域,一座大山之巔,山勢如錐刺天,唯有山頂是一處碗口狀圓形窪地,窪地如一口水井,深不見底,卻依稀有火光映照「井壁」。在這座活火山的「井口」之中,有一個全身不著一縷的魁梧漢子,單手托住腮幫,盤腿坐在黝黑礁石上,沉思不語,四周全是滾動的岩漿。熱浪翻天,男子渾然不覺。

男子天生重瞳,他有些愁眉苦臉,喃喃道:「這七境門檻有點難破開啊,還得怪自己吃了太多靈丹妙藥。兩百斤,還是三百斤?看來等到躋身金身境,再不能傻乎乎地把那玩意兒當飯吃了。別的不說,需要天天拉屎就很麻煩,傳出去真是有損六境武夫的面子。」

一把凌厲飛劍無聲無息地從「井口」那邊刺下,魁梧男子癱軟在地,頹然滑入火海之中。那把本命飛劍猶不罷休,在這座火山口的「井壁」四周迅猛飛掠,無數滾石墜入火海。

如果在北俱蘆洲的別處,以這把飛劍的主人修為,和本命飛劍的鋒銳程度,恐怕早就把一座山嶽都穿透了。可是在此地,飛劍切割「井壁」石塊,卻極為受阻。

有一名背負長劍的長袍老者站在火山口上,在一劍刺中重瞳男子后,老人嗓音如雷鳴般響徹「井底」:「終於找到你了,你這個挨千刀的王八蛋!別裝死了,我知道你命硬得很。你自己選擇這處逃無可逃的死地,葬身於此後,落得個屍骨無存,你一身罪孽說不定還能減輕幾分。」

老者伸出併攏的雙指,繞到肩后,輕輕在劍柄一抹。佩劍出鞘,沖入雲霄,然後急速下墜,從火山口直奔那座火海,長劍鑽入火海岩漿之中,發出轟然巨響,濺起數丈高的火焰浪花。火海之中,隱約有模糊身影迅猛游弋,那把長劍如同魚叉,次次迅猛刺去。

火山山腳四方,各有一人在緩緩登山。有老道人在一塊塊山石上張貼一張張符籙;有僧人雙手結印,然後輕輕拍向大地;有人手持一幅好似沒有盡頭的畫卷,從山腳一直向上拉,如地衣鋪地;更有青衫老者手持毛筆,在對着地面揮毫潑墨,寫下一句句儒家聖人的教誨。

山頂老人在試圖以雙劍斬殺凶人之餘,自嘲道:「我堂堂金丹境劍修,追殺一個未達七境的江湖武夫,竟然需要如此大費周章。」

老人想到那一樁樁慘事,不單是他的宗門禍事,還有山上山下無數枉死之人,這名金丹境劍修心中怒極,滿臉怒容:「你這種殺人只為取樂的傢伙,死不足惜!百死難贖!」

兩軍對峙,擂鼓震天。

大軍之中,有一座臨時搭建的高台,高台上竟然有一個慵懶斜躺在卧榻之上的錦衣男子,看着還不到三十歲。有兩名國色天香的妙齡女子坐在卧榻兩端,一名女子為年輕男子揉捏太陽穴,一名女子俯身彎腰輕輕敲打男子的小腿。更匪夷所思的是男子身後,豎立着一桿正在獵獵作響的主帥大纛。

小心翼翼地敲打錦衣男子小腿的美人瞥了眼另外那名女子,嫵媚笑道:「公子,聽說這次對方陣營,有一名八境劍修和一名九境兵家修士幫着壓陣哩。看來咱們擷秀的前夫,真的很愛擷秀,衝冠一怒為紅顏,真是可歌可泣。公子,不然你就把擷秀還給人家嘛,破鏡重圓,也是美談,反正……」說到這裏,媚態美人抬起一手,掩嘴嬌笑:「反正公子你也把咱們擷秀姑娘品嘗得差不多了,何況她又是小心眼的,從來不願跟姐妹們雨露均沾,豈不是害得公子掃興?天底下哪有這麼蠻橫的丫鬟。」

另外那名被稱為擷秀的絕色女子,置若罔聞,只是以雙手拇指輕輕抵住錦衣男子的太陽穴,動作輕柔地小心推揉。

錦衣男子眯眼笑道:「擷秀害羞,公子我心疼她,至於你,是經得起折騰的,若是公子傻乎乎心疼你,一味憐惜,不解風情,你還不得造反?」

敲腿的女子滿臉春意,對着那個擷秀輕輕挑眉。後者渾然不理睬對方的挑釁。

錦衣男子輕輕抬了抬腳:「為公子脫靴!」

那女子的眼神瞬間炙熱起來,她跪倒在榻前,雙手顫顫巍巍地為錦衣男子摘下雙靴。

男人坐起身,伸了個懶腰:「咱們扶搖洲,竟然只比那個寶瓶洲大一些,太沒勁了。」

他光着腳,伸手從女子擷秀領口探入,最後取出一枚帶着美人體溫的金色圓球,輕輕一捏,瞬間穿上一副經常會被誤認為兵家神人承露甲的銀色寶甲。這副寶甲的出奇之處在於佈滿各種傷痕,心口處更是露出一個好似被長劍刺透的小窟窿。

穿上不知名寶甲的年輕男子,緩緩向前走出幾步,突然轉頭對名為擷秀的女子笑道:「你前夫萬般事皆不如我,唯獨一件事,我這輩子都追不上他,那就是講笑話。」

他伸出一臂,伸手指向遙遠的對方大纛,嘴角翹起,對女子說道:「比如請了劍修還請了兵家修士,你家公子差點就被他笑死了。」

那名為年輕男子脫靴的美人,坐在地上,背靠卧榻,捧腹大笑,風情萬種。

年輕男人轉向敵軍大陣,仰天大笑:「他人妻妾好,別家寡婦更好!」

身穿寶甲的男子拔地而起,破空而去,直接躍過己方大軍騎陣,在千軍萬馬的頭頂,如白虹掛空。

皚皚洲的最北方,無窮無盡的冰天雪地,風雪洶湧,不見天日。

有個女子身披一件雪白貂裘,貂裘偶爾被風雪吹得緊緊貼身,才可以發現這名女子的苗條身材。壓得很低的巨大貂帽之下,露出一雙明亮的眼睛。

此人腰間懸佩著只露出一小截的烏鞘長刀。她時不時會從大裘中探出手,以拇指輕輕摩挲刀柄。

露出的一段玉藕似的白皙手腕,好似比白雪還要白,而且還會泛起晶瑩的色彩。

一名年輕女子膽敢獨自行走於這片寒冷刺骨的冰雪之地,她走在了九大洲最北端的皚皚洲的最北方。一名金丹境練氣士都未必敢如此託大,獨自北游。

女子掏出一隻堅硬似鐵的饅頭,輕輕撕咬咽下,視線始終凝視着前方。

皚皚洲這片極寒地帶,荒無人煙,但是經常會有大妖出沒,這些大妖佔據天時地利,極其難纏。金丹境之中,除了劍修,其他人都不願意來此,跟那幫狡黠陰險的大妖糾纏不休。一旦惹來眾怒,往往會陷入重重包圍,那就真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了。

女子停下腳步,剛好吃完那隻饅頭。前方風雪迷霧之中,緩緩探出雪狼的一顆巨大頭顱。當它出現后,方圓百丈之內,風雪驟然停歇。

女子提了提貂帽,揚起腦袋,與那頭高如小山的雪狼對峙。

她打了個飽嗝,然後只是一刀。片刻之後,天地之間始終毫無異樣,她就已經開始收刀歸鞘。

她繼續向前,微笑道:「借你頭顱一用,換點脂粉錢。」

當她走到那隻雪狼跟前時,那隻大妖才轟然倒地。

她看着那顆被一刀斬下的巨大狼頭,有些犯難,這麼大一顆腦袋,難道要自己扛回去?

她轉頭望向遠處風雪之中,抬起手打招呼道:「你,過來,幫我將這顆腦袋帶回去,饒你不死。作為犒勞,雪狼剩下的屍體全部歸你。」

隨後,女子在風雪中返程,身後跟着一頭雙手捧住鮮血淋漓狼頭的搬山猿。

哪怕那具雪狼的無頭屍體附近數頭大妖蠢蠢欲動,暗中垂涎不已,但是始終沒有誰敢跨入雷池半步。

浩然天下有五湖四海,各自疆域廣袤。

在一座塌陷的「陸沉」版圖上,有一座大湖。湖底有一處古戰場遺址,有一名男子在狩獵那些魂魄不散的英靈,他將英靈捕獲之後,就放入腰間的小魚簍。

在一個大海上空極高處分出兩層滔滔雲海,兩者相隔百餘里。在高處雲海中,有一個完全可以忽略不計的雲海缺口,一個乾瘦長眉的老人,盤腿坐在雲井旁邊,手中持有一根翠色慾滴的魚竿,卻無魚線。在下邊那層雲海上,距離老人大概七八十里,有一大群雲霧鯨飛掠而過。

老人做了一個拋竿姿勢,青竹魚竿頂端在陽光映照下,隱約可見一條極細的銀白色絲線。魚線捆綁住一頭長達數里的巨大雲霧鯨,天生神力的雲霧鯨開始劇烈掙扎。

老人往後猛拽魚竿,同時站起身,魚竿被拉扯得彎出一個驚人的弧度。老人哈哈大笑道:「好傢夥!力氣還挺大!」

雙方對峙了一炷香工夫,老人握住魚竿在雲海之上跑來跑去,罵罵咧咧,十分滑稽。

一名純粹武夫能夠御風遠遊,最少也是八境。哪怕只是八境武夫,也能輕鬆打死一頭雲霧鯨,便是與一群雲霧鯨對峙,也是穩操勝券。

老人垂釣的玄機,在於以一口真氣凝聚為細若髮絲的魚線,純粹以此對敵一頭雲霧鯨的神力,並讓魚線始終不斷,這才是最驚世駭俗的地方。

純粹武夫,本身就強大在「純粹」二字上。

中土神洲,一個曾是浩然天下九大王朝之一的龐然大物就此覆滅,國祚斷絕。

一般而言,能夠覆滅這麼大一個王朝的勢力,唯有九大王朝之中更大的某個存在。但是這一次,絕非如此。

亡國之城,硝煙四起的輝煌皇宮之中,有一騎緩緩前行,所過之處,武將士卒紛紛如潮水般退散。

這一騎,直接策馬去往那座享譽九洲的大殿。

戰馬沒有沿着龍壁兩側的台階進入大殿,而是直接踩踏在龍壁之上,就像一匹野馬在沿着山野斜坡向上而已。

騎馬之人,身材高大,身披金黃色戰甲,遮覆有隱藏面容的面甲。騎將手中所持的一桿符籙遍佈、金光流動的長槍,比起尋常戰陣鐵槍,要長上許多。騎將的坐騎是一匹身為蛟龍後裔的龍駒,神駿非常,世所罕見。

這名騎將腰間還懸掛着一把無鞘劍,長劍無鋒,銹跡斑斑,兩個古篆小字漫漶不可識。

在騎馬進入大殿之前,這名立下滅國之功的武將,突然高高舉起手臂,向高空伸出一根中指。騎將做完這個動作后,似乎在等待天上的回應,他勒馬停下片刻后,輕輕一夾馬腹,繼續前行。馬蹄跨過大殿門檻后,這名騎將視線的盡頭,是那張被稱為天底下最珍稀的龍椅。

武將低下頭,看了眼無鞘長劍。聽說劍鞘遺留在了寶瓶洲那個小地方,是讓人去取回,還是自己跑一趟?

這名武將摘下面甲和頭盔,露出一頭青絲,傾瀉而下。

她,而不是他。

女子武神。

桂花島山頂,陳平安站在暑氣幾無的老桂樹的樹蔭下,不由得想起家鄉的老槐樹。眼前桂樹葉茂如蓋,而老槐樹卻已不在,陳平安傷感之後,會心一笑,他猶然記得紅棉襖小姑娘扛着槐枝奔跑的畫面。李寶瓶的活潑可愛,天不怕地不怕,跟老龍城范二的無憂無慮,能夠把每一天都過得很美好,都讓陳平安羨慕不已。陳平安希望自己有一天能夠成為他們這樣的人,不知道這算不算聖賢書上所謂的見賢思齊?

除了陳平安,老桂樹下站着三三兩兩的渡船乘客,都是慕名而來的看客,對着這棵高齡老樹指指點點。還有一些女子挑選位置站定,讓幾名專門候在此地的桂花島畫師為她們提筆作畫,另有一家三口,讓那名身為丹青妙手的練氣士,幫他們畫了一幅全家福,留作紀念。

范二先前在馬車上提醒過陳平安,能夠從老龍城去往倒懸山做生意的客人,境界有高低,出身有好壞,但是有一點是共通的,那就是這些人都不好惹。七彎八拐,誰都能搬出一兩個通天人物或是仙家豪閥。

陳平安本就不是喜歡惹是生非的人,所以范二這份提醒,屬於錦上添花。

陳平安安安靜靜站在遠處,等一名中年畫師停筆交付畫卷后,陳平安才走上前去,與那個興高采烈手捧畫卷的女子擦肩而過。他瞥了眼一名女子練氣士手中的畫卷,不是家鄉門上那種死板不動的彩繪門神,畫卷之上,女子衣衫和青絲緩緩飄拂,一樹桂葉亦是如漣漪般晃動。不過陳平安發現女子真容與畫卷上略有出入,好像那位畫師畫得增色幾分,陳平安嘆為觀止。這種畫工,比起之前鯤船上的拓碑手法,各有千秋。

中年畫師看到這個背劍少年,抖了抖手腕。他身後有一個桂花小娘端著小案,小案上擺放着文房四寶。

畫師笑問道:「公子可是也要買畫?我們桂花島渡船此次跨洲遠遊,到達倒懸山之前,一路上會有十景,每一處都是世間獨一份的美景,其中就有這株祖宗老桂樹。沾了仙桂的光,我們筆下所繪畫卷,會有淡淡的香氣縈繞,可以保存百年而不褪色,而且可避蟲蟻毀壞,絕不會讓公子失望。」

陳平安在動身之前,就已經收起那塊桂客木牌,他點頭笑道:「我想要三幅,敢問先生,需要多少錢?」

中年畫師愣了一下,不知道眼前的草鞋少年,是真人不露相的豪閥公孫,還是不諳世情的有錢子弟。一般人最多要一幅,哪裏會一口氣要三幅之多。畫師微笑道:「一幅畫十枚小雪錢,若是公子要三幅,可以便宜些,只收公子二十五枚。」

那個姿色遠遠不如金粟的桂花小娘嫣然而笑,柔聲補充了一句:「公子若是持有桂花島特殊木牌,還可以再打折。」

陳平安搖頭道:「沒有,我只是普通客人。」

一幅畫十枚小雪錢,對於買酒從來揀最便宜的陳平安而言,實在是一筆無法想像的開銷,但是今天陳平安沒有任何猶豫,直接掏出二十五枚小雪錢,按照桂花小娘的要求,放在她端著的小案上,范家畫師並不過手。然後中年畫師讓陳平安在桂樹下接連換了幾個位置,最後挑中一個景象最佳的地點。陳平安獨自站在樹下,面對畫師的審視,明顯有些拘謹,在畫師和顏悅色地安慰了幾句之後,才略微放鬆一些,四肢不再那麼僵硬,但還是有些綳著臉。畫師不敢過多指手畫腳,想着大不了自己落筆之時,多花點心思。

那個桂花小娘忍不住有些笑意,這般靦腆的客人,在神仙彙集之地的桂花島可不多見。一些膽大的男女還問能不能站在祖宗桂樹上,讓畫師乾脆來一幅登高望遠圖;一些女子則問能否折桂一枝握在手中,這些當然不行。

中年畫師拿起筆,輕輕揮袖,那張產自青鸞國的珍稀宣紙從小案上滑落,緩緩飛掠到他身前,懸停不動,就像擱放在平整的畫案之上。畫師沒有急於在紙上落筆,而是開始醞釀情緒。畫師一手負后,一手持筆,凝望着那個樹下少年。少年背負劍匣,雙拳緊握,垂放在身體兩側,眼神明亮,膚色微黑,穿着一雙不常見的草鞋,穿着樸素得有點寒酸,但是他收拾得乾乾淨淨,不會給人半點邋遢的觀感。少年身高比起南方青壯男子,只是稍矮些許。

畫技嫻熟的畫師驚訝地發現,自己竟然抓不住眼前少年的那股精氣神,不是說少年沒有,而是畫師無法確定,總覺得自己不管如何落筆,都很難畫到「十分神似」的境界。畫師不願露怯,以免煮熟的鴨子飛走。二十五枚小雪錢,他能抽成五枚,可不是小數目。

中年畫師只好硬著頭皮,假裝胸有成竹地開始作畫。第一幅少年畫像,只能說十分形似。莫說他這種練氣士,就是山下王朝的尋常宮廷畫師,都可以做到這種程度。畫師極其不滿意,但是有苦說不出。

畫完之後,畫師略作休息,那個少年也摘下了腰間的酒葫蘆,喝了口酒。喝酒之後,少年越發放鬆,他轉頭望了一眼北方陸地,臉上多了點會心笑意,大概是想到了什麼美好的人或事。少年收回視線后,雙臂抱胸,挺起胸膛,笑容燦爛。

畫師無意間瞥見這一幕,靈光乍現,有了。於是第二幅畫就明顯多出幾分靈氣,少年郎離鄉遠遊千萬里的那份複雜情感,在畫師筆端緩緩流瀉而出。

中年畫師休息的間隙,少年再次喝酒,然後便沒了笑意,不再雙手抱胸,而且好似不願腰間的酒葫蘆在畫中出現,將其懸掛在身後。少年無形中的氣勢更加穩重,更像一名離鄉再遠也能照顧好自己的大人。

第三幅畫,畫師比較滿意。

桂花小娘已經熟門熟路地將三幅畫卷加上白玉畫軸。陳平安一路小跑而來,看過了三幅畫后,看上去很高興,沒有半點異議。中年畫師其實有點忐忑,他對陳平安說道:「希望公子能夠滿意。」

陳平安雙手捧住三幅畫卷,笑容燦爛道:「很好了!謝謝啊!」

中年畫師如釋重負,笑道:「以後公子若是還想買畫,可以跟我預約。之後海上九景,我肯定都會準時作畫,價格一律給公子打九折。我叫蘇玉亭,公子只需跟渡船上任何一個桂花小娘問一下,到時候就可以找到我。」

陳平安點了點頭,告辭離去。其實陳平安沒好意思說,之後海上九景,他多半沒機會再買畫了。按照鄭大風不坑死他不罷休的架勢,以及陳平安喜歡自討苦吃的脾氣,陳平安此後不太可能離開圭脈小院半步。

回到圭脈小院的屋子,陳平安開始提筆寫信,還是一筆一畫都寫得認認真真,匠氣十足。之前在老龍城灰塵藥鋪,陳平安本想給山崖書院和家鄉龍泉郡各寄一封信,只是他生怕橫生枝節,不敢輕舉妄動,畢竟老龍城姓苻。知道範家桂花島上有飛劍傳信的仙家驛站后,他就想着乘船后再說。剛好這次湊巧買了三幅畫像,一幅連同書信送給李寶瓶,一幅家書寄往龍泉郡,到時候讓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兩個小傢伙,幫着他去爹娘墳頭上墳,將那幅畫燒掉,好讓爹娘知道如今自己過得很好。所以陳平安當時在桂樹下才會藏起養劍葫蘆,可不能讓爹娘知道他已經是一個小酒鬼了。

寫完了兩封信,帶着兩幅畫,陳平安離開院子,去往仙家驛站。陳平安在門外遇到了桂花小娘金粟。雖然陳平安堅持自己一個人去驛站寄信,可是金粟也堅持要帶路。金粟說她雖然現在不住在圭脈小院,但還是那間小院的婢女,如果陳平安連這種事情都要獨自處理,她一定會被桂姨和范家責罰。陳平安無可奈何,只好讓她跟隨。好在一路上金粟始終默不作聲,沒有插手任何事,哪怕陳平安收起了桂客木牌,以普通客人身份交付小雪錢,女子也只當沒有看見。

金粟將陳平安送回小院門口,就停步告辭。她回到住處,在一間雅靜小院之中看到了桂姨,原來她們住在一處。哪怕是桂花島上的老人都並不清楚,金粟是這個婦人的唯一弟子。

金粟坐在婦人對面,婦人笑問道:「怎麼,有心事?跟那個少年有關?」

天生性情冷淡的金粟哪怕面對授業恩師,也沒有太多笑容:「有點怪。」

桂姨笑道:「你如今還只是在桂花島這一隅之地,跟着渡船在海上來來回回,其實跟人打交道的機會很少。你會覺得那個少年奇怪,很正常。」

金粟破天荒露出一抹少女的嬌憨神色,賭氣道:「我也下船去過幾趟內城,見識過很多老龍城年輕俊彥。」

婦人啞然失笑:「然後就對孫嘉樹一見鍾情?甚至毫不留情地拒絕了苻南華的好意?你知不知道,范家更希望你與苻南華走得近一些。只不過范家雖然是生意人,但是家風一向不錯,哪怕你不懂事,還差點闖出禍事,依然不願強人所難。換一個老龍城大姓試試看?你這會兒早就要吃苦頭了。」

金粟眼神凌厲:「范家待我不薄,我將來自然會報恩,可若是敢在這種事情上逼人太甚,我——」

不等女子說完,婦人身體前傾,伸手在弟子額頭上重重一拍,氣笑道:「少說些無用大話,一個跌跌撞撞躋身中五境的洞府境練氣士,真當自己是什麼了不得的修行天才了?只說天賦,你跟范小子差不多,在老龍城算是驚艷,可在整個寶瓶洲,就算不得最拔尖的了,若是再擱在整個浩然天下……」

說到這裏,婦人嘆了口氣,收取一個合心合意的「得己意」弟子,何其艱難,想要弟子一路破境,步步登天,更是艱難。所以真正的山頂仙家,收取弟子一事從來都是重中之重,僅次於自身的證道長生。她認識兩個十境地仙和一個玉璞境修士,為了考驗未來弟子的心性,耗時最少的十年,最長的長達百年,萬事俱備之後,才會接受弟子的拜師禮。

反正這裏沒有外人,心性高傲的年輕女子一不做二不休,起身挪了個位置,坐在婦人身邊,抱住桂姨的手臂,撒嬌道:「金粟不是還有一個好師父嘛。」

桂姨用一根手指點了一下女子,打趣道:「你是有一個好師父,我卻有一個不讓人省心的蹩腳徒弟。」

金粟抱住婦人胳膊,腦袋靠着桂姨肩膀,呢喃道:「師父,你說孫嘉樹喜歡我嗎?」

桂姨沒有回答問題,而是調侃了一句:「春天已去,春心還在。」

金粟滿臉嬌羞,埋怨道:「師父!」

婦人轉頭凝視着弟子的臉龐,和藹地笑道:「這麼俊俏的好姑娘,男人怎麼會不喜歡呢?」

金粟滿心歡喜。

但是婦人隨即嘆息道:「可是你有沒有想過,孫嘉樹不僅是一個出類拔萃的男人,還是老龍城的孫家家主,是野心勃勃想要成為孫家中興之祖的男人,更是商家寄予厚望的門生弟子。就算你們倆最後排除萬難,能夠走到一起,你一旦嫁為商人婦,你的修行之路,會很難的。」

年輕女子神色黯然。

桂姨摸著金粟的柔順青絲:「大道風光無限好,可是行走不易,一切取捨,皆是修行,人生在世,本就是一場苦修。」

桂姨突然笑道:「師父就不明白了,你為何偏偏看不上范家小子?多好一孩子,你要是能夠真心喜歡他,師父哪怕拼了臉面不要,耗費掉與范家的千年香火情,也要促成你們兩個的一段姻緣。」

金粟哎喲一聲,連忙坐直身體:「師父,千萬別亂點鴛鴦譜,那范家小子傻乎乎的,沒有半點豪傑氣魄或梟雄之姿,整天瞎胡鬧。我要是看上他這麼個小屁孩,那才是真的鬼迷心竅。」

婦人笑着搖頭。

金粟輕聲道:「師父你瞧瞧,范二結識的這個朋友,多無趣,榆木疙瘩似的,做什麼說什麼都一板一眼。這種人,哪怕家世再好,再讓范家隆重對待,以後的成就也一定高不到哪裏去。」

婦人略作思索,關於此事,既不認可,也不否定。

陳平安回到院子后,暫時便再無閑事掛心頭,開始在院子裏練習六步走樁。

金丹境老劍修其實不用離開屋子,就可以觀察少年的練拳,但是老人仍然推門走出,光明正大地觀看拳樁。陳平安對此不以為意,只是默默練拳。

在乘坐梳水國渡船之前,陳平安走樁練拳很慢。那條二十萬里路的走龍道,以及之後的羊脂堂渡船上,陳平安當時已經處於一腳跨入四境門檻的狀態,所以出拳極快,三十萬拳,好像一個眨眼的工夫就完成了。如今徹底打破三境瓶頸,躋身第四境,陳平安再次放慢了出拳速度。

純粹武夫的鍊氣三境,是鍊氣,而非修士的練氣,是要在魂、魄、膽三件事上下死功夫的。

落魄山竹樓的崔姓老人,曾經說過陳平安這個最強三境,只要成功破境,之後鍊氣三境就會走得一馬平川,暢通無阻。

對於如今第四境的打熬,陳平安總覺得有點飄忽空蕩,不像前三境,步步都落在結實的地面上,所以陳平安暫時還感觸不深,不知道自己的第四境算不算足夠紮實。

崔姓老人建議,武夫的四、五、六三層境界,最好是在古戰場遺址上尋覓機緣。諸多陰風煞氣,至陽至剛的罡風,各種來歷駁雜的紊亂氣機,全部都是武夫用來淬鍊魂、魄、膽的好東西。歸根結底,還是「吃苦」二字。這是與天地斗。

退而求其次,是戰場殺伐,置身其中,越是血戰死戰,越能夠體悟「舉世皆敵」。

再其次,才是江湖上的捉對廝殺,將江湖宗師或是中五境練氣士作為磨刀石,砥礪武道修為。

那座劍氣長城,劍氣肆意縱橫於天地間,先天排斥劍修之外的所有練氣士,更別提純粹武夫。不知有多少武夫拿捏不好分寸,或是護道人的本事不夠大,貪圖境界攀升,暴斃於劍氣長城。所以老人才會要求陳平安必須躋身第四境,才出發去往倒懸山,登上那座城頭,然後再活着走下劍氣長城的城頭。

至於陳平安需要在城頭熬多久,如何拿捏分寸,盡量多爬幾趟城頭,老人沒有多說一個字,應該是覺得這些純屬廢話。

崔姓老人的眼光太高,在百年之前就已經躋身十境山巔境,所以他的眼光,一直望向了浩然天下的最高處。故而許多武道「明師」都要重複多次的言語,老人竟是一句也沒有跟陳平安說。比如三、四境,六、七境之間的破境機緣,隻字不提。以及武道每一境最強之人的玄機,也不去說。

老人說得越少,其實是期望越高。我手把手教出來的弟子,九境算什麼?十境都不夠看!你陳平安就該直奔那傳說中的武神境!要我這個心比天高的崔老頭兒,也覺得你陳平安是蒼天在上!

世事就是如此奇妙,崔老頭兒說得很少,陳平安反而領會很多。

孫氏祖宅的接連兩次天大機緣,陳平安第一次是懵懵懂懂,只覺得那一拳不出不痛快,之後知道了真相,哪怕一次次守夜,好不容易等到了機緣降臨,陳平安驀然發現,自己這一拳還得再出!然後毫不猶豫就將那些金色氣流化成的雲海蛟龍,再次打回天上。

一老一小,都不講理。

金丹境劍修馬致,長久觀看少年打拳之後,終於看出了端倪。老人搖頭苦笑,只覺得見鬼了。

陳平安的魂、魄、膽都已有雛形,只待打熬。這意味着他從第四境到第六境會很快,堪稱暢通無阻。如果一味追求武道攀登的速度,完全可以嚇破旁人膽。

若非事先得知少年只是剛剛躋身第四境,老人其實不會如此震驚。可明明鄭先生言之鑿鑿,少年就只是四境而已。天底下哪有如此蠻橫霸道的第四境?

這個范家清客發現自己氣府之中的本命飛劍,躍躍欲試,老人竟有了一絲向少年出劍切磋的念頭。

練氣士第九境的金丹境劍修,對一名第四境的純粹武夫認真出劍?老人滿心悵然,覺得自己真的是老了。不過老劍修很快就釋然了,天大地大,自己這隻躲在老龍城的井底之蛙,又看得到九洲多少天才?眼前背劍練拳的少年,不過是其中之一罷了。

老人突發奇想,笑問道:「陳平安,你該不會是想成為天底下最強的四境武夫吧?」

陳平安剛好走完一次六步走樁,反身出拳不停,開口答道:「必須是。」

老人只當這個能夠動用關係、勞駕自己試劍的少年郎,出身寶瓶洲最頂尖的豪閥仙門,少年心性,心比天高。這種朝氣勃勃的年少輕狂,不討厭。

老人並不知道,眼前少年所練之拳,就這麼一個粗淺的拳樁,已經打了數十萬遍。

黃昏中,先前被巨大島嶼遮掩的桂花島渡船緩緩起航,若是有人在老龍城城頭登高望遠,就能夠看到這艘渡船的龐大身影。當然,如果就在孤懸海外的這座島嶼上,會看得一清二楚,比如孫氏家主孫嘉樹。

這次離開老龍城,孫嘉樹沒有讓家族供奉跟隨,因為他身邊多了一個風雷園的年輕劍修——劉灞橋。

風塵僕僕趕來老龍城的劉灞橋,此時蹲在島嶼觀景亭的欄桿上,遠望桂花島,略顯疲憊蕭索。疲憊是因為一路御劍南下,難免心力交瘁;臉上的落寞,則是百感交集,好似一股鬱氣從肚子裏爬到了嗓子眼,想要一口吐出,卻又怕傷到了朋友。

孫嘉樹輕聲道:「為何不去桂花島解釋一下?」

哪怕劉灞橋是天資卓絕的劍修,這一路火急火燎地離開風雷園,御劍如此之遠,仍是嘴唇乾裂。他伸手抹了抹嘴唇,搖頭道:「我哪有那臉面去見陳平安。」

孫嘉樹斜靠着亭柱,坐在劉灞橋旁邊,苦笑道:「這次是我對不住你。」

劉灞橋擺擺手:「氣歸氣,道理還是道理。陳平安是我劉灞橋的朋友,不等於就是你孫嘉樹的朋友。我也沒有想到陳平安藏着那麼多秘密,連你孫嘉樹都免不了財帛動人心。其實歸根結底,是我的錯,我還是低估了我這位朋友的本事。孫嘉樹,你也別因為我這麼說,就越發愧疚難當,不需要,也不該如此。」

孫嘉樹將手臂擱在欄桿上,側身望去,清風拂面,本就英俊的男子越發飄逸出塵。他輕聲道:「理是這個理,可是事情本不該變得這麼糟糕的,你既不罵我也不揍我,這會兒還跟我講道理。你劉灞橋是一個多麼不喜歡嘴上講道理的人,我孫嘉樹比誰都清楚。所以怎麼覺得你這是要跟我絕交的意思?」

劉灞橋搖頭道:「不會。你想多了。」劉灞橋轉頭扯了扯嘴角:「真的。」

孫嘉樹笑道:「你這次給我坑得這麼慘,算不算我本將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溝渠?」

劉灞橋繼續望向遠方,咧咧嘴:「酸,比陳平安的鹹菜還酸。」

孫嘉樹笑了起來,只是在心中嘆息一聲。

兩人起身返回老龍城,孫嘉樹帶着劉灞橋去了孫氏祖宅。

那位定海神針一般的元嬰境孫氏老祖,對劉灞橋這個風雷園後起之秀,第一次見面就極其喜歡。作為地仙,老人如今已經難得動筷子了,今天仍是跟兩個年輕人坐在一桌,吃了頓宵夜,全是劉灞橋愛吃的飯菜。

劉灞橋跟孫氏老祖插科打諢,跟早年一個德行,吹捧起來從來不知肉麻是什麼,揭短也毫不含糊,把老人逗得哈哈大笑。

劉灞橋還要趕迴風雷園,吃過飯就直接掛上那枚老龍翻雲玉佩,御劍離去。孫嘉樹在夜幕中,獨自手持魚竿,在岸邊默默垂釣。

深夜時分,孫嘉樹突然抬起頭。

劉灞橋御劍折返,落在孫嘉樹身後,一腳將這個孫氏家主踹到河裏。之後風雷園劍修一言不發,繼續御劍北去。

孫嘉樹落湯雞似的走上岸,反而開心地笑了。

孫氏老祖憑空出現在孫嘉樹身旁,語重心長地道:「劉灞橋這種朋友,人這輩子,不管是一甲子還是百年、千年,能有一個都是福氣,一定要好好珍惜。」

孫嘉樹抹了一把臉,笑道:「今天才真正曉得了。老祖宗,以後能不能由着我任性一次,做一點孫嘉樹想做的事情,但是以孫氏家主的身份?」

老人毫不猶豫:「孫氏列祖列宗,樂見其成。」

孫嘉樹猛然間向老人一揖到底:「謝老祖宗開恩!」

老人爽朗笑道:「起來!不像話!臭小子,你如今才是一家之主。」

孫嘉樹提着魚竿和魚簍,快步走回孫氏祖宅,當晚就去往內城孫府處理事務。

孫氏祖宅的一名金丹境供奉,在孫嘉樹離開后沒多久,就找到孫氏老祖,開門見山地笑言道:「孫氏有此家主,我願與孫氏再續百年之約。」

老人大笑着答應下來。最後老人獨自來到祠堂,默默點燃三炷香。

灰塵藥鋪。

范二既然不用去家族祠堂受罰,就大大方方來找鄭先生閑聊。

少年登門的時候,漢子正趴在櫃枱上,調戲藥鋪里一個體態豐腴的婦人,問她家那個當車夫的男人,一天勞碌,晚上回家的時候還有沒有力氣。婦人在灰塵藥鋪早就習慣了掌柜的這點伎倆,滿臉媚笑地回了一句,我家床鋪都找木匠修了好幾回了。

范二剛好聽到這句話,便假裝什麼都沒聽懂。婦人有些嬌羞,畢竟跟掌柜的胡亂說話,針鋒相對,屬於解悶好玩,在一般外人面前,她還真不敢如此豪放。鄭大風不願放過婦人,對范二笑着說道:「以後你家要是也需要找木匠修床,可以找這位姐姐幫你介紹熟人。」

范二哦了一聲。

店鋪里頓時響起鋪天蓋地的討伐聲,有揚言要將掌柜嘴巴用針線縫起來的,有威脅給錢也不再做飯的。鄭大風只當是撓痒痒,笑嘻嘻帶着少年去往後院。兩人落座前,范二已經主動幫鄭大風搗鼓好老煙桿。後者吐出一口煙圈,一想到那小子總算滾出了老龍城,真是神清氣爽。

范二坐在小板凳上,問道:「鄭先生,苻家成親,你去不去?」

鄭大風沒好氣道:「如果洞房花燭夜的新郎官是我,就去。」

范二小聲道:「聽說苻南華尚未過門的媳婦,長得……不是特別好看。」

鄭大風嗤笑道:「雲林姜氏的嫡女,不好看?要是給我當媳婦,老子能每天不下床!」

范二無言以對,鄭大先生什麼都好,就是說話直來直往,讓他有點吃不消。只說跟人聊天一事,還是跟陳平安在一起更有意思。

鄭大風突然問道:「陳平安把你當成朋友了?」

范二使勁點頭道:「對啊,我們是很要好的朋友了!」

鄭大風仰起頭吞雲吐霧,玩味道:「傻人有傻福。」

范二難得反駁這位武道境界與天高的傳道恩師:「先生,可不許這麼說陳平安,他不傻,聰明得很,連我都要佩服他會那麼多事情。我就覺得能認識陳平安,是我的福氣。」

鄭大風瞥了眼這個缺根筋的傻小子:「難怪你們能成為朋友。」

鄭大風收斂神色,沉聲道:「我剛剛親自確定了兩件事情。范二,你聽好了。」

范二立即挺起胸膛,洗耳恭聽。

鄭大風伸出一根手指:「我的師兄,李二,曾經是天底下最強的九境,而我鄭大風,曾經是最強八境。所以李二生了一對很有出息的兒女,娶了個……這個就不提了,而我差一點,只差一點,就要完成一樁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壯舉,由八境直入十境。再回頭來看陳平安的武夫三境,兩次引來天地異象,以及他現在的一身家當,所以有個說法,是對的,千真萬確!」

范二瞪大眼睛,滿是好奇。

鄭大風神色凝重:「只要成為整個浩然天下某個武道境界中的最強者,就可以得到一筆源源不斷的福緣。當然,如果想蹲著茅坑不拉屎,也不行,該破境還是得破境,否則有違武道宗旨,反而不妙。」

范二小心翼翼地問道:「先生,難道你是想說,我現在是天底下最強三境?可是我姐說我資質平平,很不咋的啊。難道她的眼光不如先生好?哈哈,剛才先生說難怪我和陳平安成為好朋友。難怪難怪,原來我們倆是天底下第一和第二的三境武夫……」

鄭大風氣不打一處來,指向竹簾門口,笑罵道:「滾,去那邊坐着。」

范二趕緊搬著小板凳去那邊乖乖坐着,看來是自己想岔了。

這才跟陳平安相處了幾天,原來挺聰明伶俐一孩子,就突然變得這麼缺心眼了?鄭大風狠狠抽了一口旱煙:「你三境馬上就可以順勢破開,到了第四境,我打算幫你爭一爭那一線機會,雖然很渺茫。但是我鄭大風好歹是九境武夫,不比李二和宋長鏡差太遠。我就不信老子破天荒認真一次,還有什麼絕對做不到的事情!」

范二怯生生道:「最強第四境?」

鄭大風點點頭:「總算沒把腦子一起送給姓陳的。」

鄭大風滿臉正色,心中其實偷着樂,你陳平安在桂花島和劍氣長城吃盡苦頭的同時,無形中還要渡過一個尋常武夫不用「奢望」、對你而言卻是兇險至極的大關隘。到最後,哪怕你陳平安歷經千辛萬苦,過了那一關,結果最強四境卻是你身邊的朋友范二,而不是你小子,這是不是很有意思?

話說回來,一個浩然天下,武道之上行走的天之驕子千千萬萬,假如一個天資並不出奇的范二都敵不過,陳平安根本不用爭什麼最強四境。

范二憋了半天,還是忍不住說道:「先生,按照你的說法,陳平安已經是第四境了,我如果偷偷摸摸當了這個第四境最強者,會不會有一天跟他撞在一起啊?先生,其實我當初習武,只是沒有練氣士的天賦,所以就想到達很高很高的那個武夫第八境,能夠像練氣士那樣御風遠遊就行了。什麼最強四境,我信心不大,而且也不那麼想要啊……」說到最後,少年低下頭,不敢正視鄭大風。

鄭大風滿腔熱血和雄心壯志,就這麼給當頭一盆冷水澆涼了。好在鄭大風心智堅韌遠超常人,否則也不會有今日的境界,他只當是自己的臨時起意,又是一件無聊事而已。

鄭大風笑了笑:「先別急着否定,等你躋身第四境再說,到時候你改變主意的話,可以告訴我。」

范二笑道:「好的。」

鄭大風揮揮手:「趕緊滾蛋,一點志氣也沒有,看着就煩。」

少年起身將板凳放回原位,走到竹簾門口的時候,轉頭嘿嘿笑道:「還不是隨先生,喜歡享福。」

鄭大風翻了個白眼。

少年路過前邊生意冷清的藥鋪,那些婦人少女向他道別,少年一一回應。跨出灰塵藥鋪門檻后,范二抬頭看了眼天色,不知道姐姐什麼時候回家,萬一這趟去往北方大驪,她不小心給他找了個不喜歡的姐夫,自己可要頭疼了。姐姐好,爹娘好,老祖宗們好,客卿供奉們好,鄭先生好,剛剛認識的朋友陳平安也好,唯獨姐夫不好?得多彆扭。

少年甩了甩腦袋,獨自走在小巷之中,趁著四下無人,打了一通他覺得最威風霸氣的王八拳。只可惜陳平安不在場,不然他一定會甘拜下風。

下一次見面,一定要學那江湖豪傑,跟陳平安斬雞頭燒黃紙,稱兄道弟!

范二越想越開心,出拳越來越像王八拳,還不忘給自己輕輕呼喝助威。打完后,他嘖嘖道:「這一套拳法,真是打得蕩氣迴腸!」

少年並不知道身後小巷灰塵藥鋪門口,站着一個身穿綠袍、滿臉倦容的年輕女子。她喝着酒,瞧著少年的背影,嘀咕道:「范二這名字,爹娘真沒取錯,二到不行了。」

泛海遠遊的桂花島渡船上,陳平安在夜色中的圭脈小院,一遍遍練習六步走樁。到達劍氣長城之前,當真有望出拳一百萬!

在走樁之後,陳平安開始練習劍爐立樁。到了後半夜,陳平安這才回到自己屋子。盛夏時分,少年躺在那張清涼如水的名貴竹席上,習慣性將木匣放在床裏邊,一伸手就能拿到。

少年閉上眼睛,緩緩入睡,臉上有些笑意。

他就要去那座劍氣長城,去那座城頭練習拳樁了。

在范二走出小巷的時候,那個年紀輕輕的綠袍女子已經步入灰塵藥鋪。

當她走入其中時,爭奇鬥豔的婦人少女頓時黯然失色。她們面面相覷,與這個女子同處一室,她們心中的自慚形穢感油然而生。

相比范二的客客氣氣,這個女子就沒那麼平易近人了,她大步走向竹簾,去往後院。從頭到尾,沒有哪個藥鋪女子敢出聲阻攔。

鄭大風坐在正屋台階上,抽著旱煙。綠袍女子環顧四周,抬手一招,一條小板凳從廂房屋檐下瞬間出現在她身後,她坐着開始喝酒。

鄭大風當然認得此人,他此次南下進入老龍城,所見第一人,就是這個名聲不顯的范家大小姐——范峻茂。

老龍城五大姓,苻孫方侯丁。

不提地仙苻畦以及手握四把仙兵的苻家,孫家是出了名的底蘊深厚,擁有一位元嬰境地仙坐鎮祖宅。

方家雖無元嬰境震懾群雄,卻有兩名七境武道宗師和一名九境金丹境劍修,在寶瓶洲南方的山下王朝,方家擁有極大的威勢。他們的銀庄、鏢局、當鋪、客棧星羅棋佈。相比苻家和孫家,方家掙的是蠅頭小利,走的是積少成多的路數。

侯家的頂尖戰力——那撥中五境的供奉清客,不佔任何優勢,但是他們有一個離家多年的庶子已是觀湖書院的賢人——雖然那位賢人離家之後,從未返鄉祭祖,但是侯家的的確確因此受益深遠,每年他們都會派人去往觀湖書院拜年。

侯家除了去往倒懸山的那艘跨洲渡船,還擁有老龍城去往北俱蘆洲最多的航線。這些航線路程大多不長,從數萬里到三十萬里,例如北段盡頭在梳水國的那條走龍道,侯家就佔據了半壁江山。侯家的零零碎碎加在一起,不容小覷。侯家與北俱蘆洲南部仙家門派多有交集,經過最近兩百年的苦心經營,已經在那邊扶植起數個山上門派。

丁家原本差點就要從五大姓氏中除名,被一個虎視眈眈了將近百年的姓氏所頂替。尤其是丁家當初惹惱了老龍城金丹境第一人楚陽,也就是在登龍台結茅修行的那位,元氣大傷,聲勢墜入谷底,

但是在這個時候,一個來自東南大洲的年輕人改變了一切。他初次進入老龍城,十分落魄,到最後也沒能在老龍城驚起半點漣漪,離開老龍城之前,他仍是落魄不堪。

可在丁家幾乎就要徹底衰敗之際,這個年輕人及時趕到老龍城,帶人帶錢,為丁家力挽狂瀾,到最後不過是帶走了一名女子而已。

老龍城的人直到那時候才得知,這個年輕人竟是東南桐葉洲最大「宗」字頭仙家的嫡傳弟子,輩分奇高。

在那之後,丁家就搭上了桐葉洲這條線,這些年發展勢頭迅猛,隱約間有了跟孫家掰掰手腕的跡象。

唯獨范家,始終不溫不火,不引人注意。家族內既無十境元嬰境老祖,也沒有真正拿得出手的強大的金丹境修士,更沒有天資卓絕的後起之秀。范家從來都是步步緊跟苻家,大樹底下好乘涼,靠着這一層關係,勉強保住了五大姓氏的頭銜。所以與范家有嫌隙的侯家,就敢放言范家不過是城主苻畦的一條看門狗,年復一年吃着殘羹冷炙,吃不飽餓不死,歷代家主都胸無大志,混吃等死。

鄭大風透過煙霧,凝視着不遠處一襲墨綠長袍的年輕女子優哉游哉地喝着酒。

關於此人,老頭子沒有細說她的根腳,只說到了老龍城,先找她,只需要打個照面即可,然後才去跟老龍城城主苻畦商議買賣。

鄭大風習慣了老頭子的雲遮霧繞,抽旱煙是如此,做事更是如此,所以他對名為范峻茂的女子,懶得去刨根問底。當初他以八境武夫境界觀察范峻茂,發現她只是一個尚未躋身中五境的稚嫩修士。但是如今他躋身九境之後,再來打量一番,鄭大風發現自己當初看錯了,當下范峻茂分明是金丹境的練氣士。

女子只喝酒不說話。鄭大風就陪着她沉默不言,反正女子長得水靈,是他佔便宜。

鄭大風突然發出一連串嘖嘖嘖:「厲害厲害,以前總覺得在老龍城見不到比小鎮更誇張的奇人怪事,今天真是長見識了。」

原來這個范峻茂在喝酒的時候,就躋身了第十境——元嬰境,一舉成為世俗眼中的地仙之流。雖然她已經盡量壓制破境流露出的那點蛛絲馬跡,可鄭大風還是抓到了一點端倪,心中驚嘆不已。

確認無誤了,老頭子對於此人,勢在必得。甚至說不定此人早就是老頭子心目中的勝負手之一。

范峻茂終於開口說了第一句話:「以後在老龍城,你聽命於我。」

鄭大風皺了皺眉頭。

綠袍女子站起身,冷笑不已,然後做出一個古怪至極的動作——她抬起手臂,做了一個拋擲動作,臉上笑意森嚴,雙手朝鄭大風心口輕輕一戳,緩緩道:「嗖,死啦。」

鄭大風站起身,這一刻,他不再是那個嬉皮笑臉的藥鋪掌柜,而是與李二有過五次「求死」之戰的鄭大風,那個曾經在小鎮門外,打死過數十個來到驪珠洞天尋找機緣者的看門人。

女子微微一笑:「我現在打不過你。」但是她很快補充道,「暫時的。」

她整個人化為絲絲縷縷的墨綠色霧氣,然後瞬間沖向雲霄,與那片雲海融為一體。下一刻,她坐在雲海邊緣,雙腳懸空,輕輕晃蕩起來,以至整個雲海都隨之微微起伏,就像市井少女盪著鞦韆。海上生明月。

觀景女子的明亮眼神之中,亦是此景。

拂曉時分,陳平安就已經在小院裏練習走樁,天地寂寥,唯有晨曦懶洋洋躺在少年的肩頭。等到金丹境劍修馬致推門而出時,陳平安已經走樁完畢,坐在石桌旁翻看那本《劍術正經》。陳平安在練拳間隙,其實沒有停止過讀書。他所讀的書,既有自己沿途購買的雜書,也有當初從綵衣國郡守府邸書房「偷來」的山水遊記,當然還有老秀才贈送的那本儒家入門典籍。他跟弟子崔東山那一路相伴遊歷,早已知道「正經」二字,不是俗語所謂「正兒八經」的「正經」,而是極大的一個說法,一本書能夠稱為「經」,已是世俗立言之巔,若是再加上一個「正」字,更是了不得。

鄭大風雖然看上去弔兒郎當,但是在某些事情上,其實並不含糊。

鄭大風不喜歡陳平安,陳平安何嘗就喜歡這個小鎮看門人了?但是兩看相厭,不等於只看對方惹人厭的地方;兩看歡喜,則一樣不等於只看到好的地方。

就像顧璨,小小年紀,性子陰沉,陳平安就很怕他在書簡湖跟截江真君劉志茂朝夕相處,最後變成自己年幼時最討厭的那種人。李槐剛離開家鄉的時候,是典型的窩裏橫,不知道如今變得如何了?敢不敢在朋友受人欺辱的時候挺身而出,而不是像之前遠遊大隋時,次次只敢躲在他陳平安身後?林守一早熟沉穩,是修道的良材美玉,一路潛心問道。陳平安擔心他若只是一心問道,連患難與共的李寶瓶、李槐他們,在大道之前,都只是掛礙,從而不念舊情,雙方愈行愈遠,這如何是好?

還有他最好的朋友劉羨陽,很早就揚言要去看家鄉之外最高的山嶺、最大的江河,他這輩子絕不能死在小鎮這麼個小地方,那麼劉羨陽會不會在看慣了崇山峻岭和山上風光后,乾脆就連家鄉也不願回了?

陳平安總會有這樣那樣的擔憂,所以他才會由衷地羨慕范二的無憂無慮。陳平安跟鄰居宋集薪和杏花巷馬苦玄不太一樣。兩個註定是要一飛衝天的天之驕子,若是看到求之不得的好東西,宋集薪多半會冷嘲熱諷,馬苦玄如果心情不好的話,可能就會幹脆一拳將其打碎——我得不到的,你也別想要了。

陳平安略微收起思緒,繼續翻看那本被鄭大風臨時取名為《劍術正經》的劍譜。

若說正經很大,劍術就很小了,因為劍術是武夫劍客所學技擊之法,往往只有練氣士當中的劍修,才能言說「劍道」二字。梳水國劍聖宋雨燒,古榆國劍尊林孤山,松溪國劍仙蘇琅,以及被馬苦玄活活打死的綵衣國劍神,就都是山下武夫,大體上還是在混跡江湖,不被山上視為同道。

那個頭戴斗笠、腰掛竹刀的傢伙,是一個例外,明明是天底下最牛氣的劍修,仍然喜歡自稱劍客,喜歡浪跡四方。

這部劍譜上只記載了六招劍術,攻守各二式,攻為雪崩式和鎮神頭,守為山嶽式和披甲式,此外兩招,是用來淬鍊劍客體魄神魂的劍術,不在殺敵而在養身,一為煉化,二為入神。煉化有點類似《撼山拳譜》的六步走樁,入神類似劍爐立樁,一動一靜。

六招劍術之中,陳平安尤其喜歡雪崩式,劍勢極快,人隨劍走,就像一團亂雪,讓人眼花繚亂。

六招劍術,有相對應的六幅圖。繪有圖畫的那一頁頗為神異,紙張異於相鄰的雪白書頁,呈淡銀色,所繪之人在不停練劍,從起手到收劍,反覆循環,一絲不苟,而且圖畫上的劍客,體內有一股金色絲線沿着特定軌跡緩緩流轉。

天底下再煩瑣複雜的劍招,歸根結底還是死的,武道天才多看幾遍,總能學個八九分形似。關鍵還是在出招時的真氣運轉路徑,這就是一門上乘武學往往成為一姓家學的關鍵所在。那一口武夫真氣,起始於何處氣府,路過哪幾個竅穴,最終停於何處,在這期間,是一鼓作氣逛遍所有氣府,還是快慢有變,都是有講究的,都是大學問。為何有親傳弟子的說法?就因為這些東西往往不會記錄在秘籍之上,而是師徒之間代代承襲,口口相傳。

封面四字,《劍術正經》。序言數十字,大致講述劍譜來源。正文,詳細講解六招劍術的運氣方式。註解,是鄭大風自己的感悟心得。

四塊內容,鄭大風竟然用上了四種書法風格:嫵媚秀氣,端莊文雅,雄邁奔放,以及病懨懨的纖細如柳條。有濃墨腴筆,有枯墨澀筆,有濃淡適中。毋庸置疑,這是鄭大風在炫耀他的書法功底。

鄭大風這一手,讓陳平安大為佩服。陳平安心想鄭大風不愧是整天遊手好閒的看門人,每天在地上用樹枝畫來畫去,都能練出這麼一手功底紮實的書法。

金丹境老人在陳平安合上劍譜之後,才緩緩坐在少年對面:「此處已經被山頂那株祖宗桂樹的樹蔭遮蔽氣象,只要動靜不要太大,外邊渡船的客人都不會察覺。陳平安,之前已經與你說過我的境界,今天是試劍第一天,在此之前,我多說一些,若是說到你已經聽過的地方,你可以直接告知於我,我跳過去便是。」

陳平安點點頭,端正坐姿。

老人緩緩道:「山上有個說法,甲子老練氣,百歲小劍修。說的就是六十歲才躋身中五境的練氣士,已經算不得什麼修道天才,但是第六境洞府境的劍修,哪怕破境之時已經百歲高齡,仍是一個年輕有為、前程似錦的練氣士。為何?」

不用陳平安開口說話,老人已經自問自答:「很簡單,我們劍修,殺力之大,冠絕天下。成為練氣士已屬不易,成為劍修更加需要天賦,最後能否溫養出一把本命飛劍,又是大門檻。好不容易養出飛劍之後,要養活這個吃金山吞銀山的小祖宗,又是難上加難。我馬致,兩百七十歲,在八十年前就已經躋身金丹境,當時在老龍城還惹出不小的動靜,五大姓氏有四個,同時重金邀請我擔任供奉……好漢不提當年勇,不說這些陳芝麻爛穀子了,只說我在破境之初,就明白一件事,我這輩子都不用去想什麼陸地神仙元嬰境了,為何?」老人再次自問自答:「一是天資不夠,二是實在沒錢。」老人說到這裏,笑道:「如果范家願意傾盡家族半數的錢財,四處購買天材地寶,鑄造劍爐,幫助我淬鍊那把本命飛劍,說不定能夠讓我順勢突破九境瓶頸。但是范家再好,也不可能如此作為,畢竟我不姓范。」

老人雖然十分理解,可仍是滿懷失落,滄桑臉龐上有些遮掩不住的落寞神色。范家如此,合情合理。

金丹境老人好像是在說服自己,好讓自己寬心,繼續自言自語道:「就像那與道家三教比肩而立的龍虎山,還要分出一個天師府黃紫貴人和外姓天師。歷代諸多外姓天師,不乏驚才絕艷的上五境神仙,甚至歷史上還有過外姓天師道法壓過大天師的情況,可是那一方天師印和一把仙劍,從來不會落入外姓天師之手。」

陳平安對此不難理解,點頭道:「兵者,國之兇器也。那些個大的仙家豪閥,其實勢力跟一個國家已經相差不大。單說一個家族或者國家,若無半點規矩,哪怕得到當下的一時興盛,也只會埋下禍根,後世子孫,恐怕就要花費數倍的力氣才能正本清源。」

「然也!」金丹境老人附和點頭。他一直將眼前少年誤認為高門子弟,所以對於陳平安這番見解,老人沒有感到任何意外。金丹境老人隨即喟嘆道:「話雖如此,可是這個仙師輩出、妖魔作祟的複雜世道,還是有很多隻憑自己喜好、只想一拳一劍打碎一切的人物。也不是說他們做得全然不對,說句心裏話,那等無法無天的痛快愜意,旁觀之人,內心難免都會有些艷羨。只是這種人可以有,但是絕不可以人人推崇。看久了熱鬧,真當那一拳那一劍莫名其妙砸在自己頭上的那天,真心苦也。」顯而易見,老人肯定遭受過這類禍從天降的無妄之災。

老人嘆息一聲,金丹境修士,尤其是金丹境劍修,哪怕在中土神洲也會有一席之地,可到底還是做不得真正的逍遙神仙。

馬致壓下心境漣漪,微笑道:「陳公子是武道中人,可既然要練劍,以我作為假想敵,就該知道練氣士的底細……」馬致突然停下言語:「想來這些公子都已清楚,我就不嘮叨了?」

陳平安搖頭道:「馬先生只管說,好話不嫌多。」

馬致微微一笑:「練氣士中五境——洞府境、觀海境、龍門境、金丹境、元嬰境。我所在的金丹境,能夠將整座氣海凝聚為一顆金色丹丸。至於金丹的品相、大小和意象,因人而異,一般來說,通過龍門境時期的丹室,就能大致推算出金丹的優劣。我正是當初丹室粗糙,僥倖結丹,金丹品相好不到哪裏去,便知道自己無望元嬰境了。若非如此,我馬致一個金丹境劍修,為何仍是敵不過在登龍台結茅的楚陽?這些年老龍城,背地裏不知道多少金丹境同輩,和那些個中五境的小傢伙,以此取笑我馬致。久而久之,便流傳起了一句話,小時了了,大未必佳,馬致是也……」馬致說起這樁糗事,哈哈大笑起來,顯然全無心結。

陳平安突然問道:「馬先生,能不能問幾個關於你的修為境界的問題?」

馬致點頭道:「自無不可。」

陳平安小心地問道:「馬先生是什麼歲數躋身龍門境,丹室有幾幅圖畫、幾種場景?」

馬致心中恍然,果然是山上第一等的仙家子弟,否則絕對問不出如此問題。那些個撞大運躋身中五境的山澤散修,可能一輩子都不知道龍門境的丹室可以有不止一幅畫卷。真正的修道天才,可以有兩幅丹室「壁畫」。馬致這一生接觸過的前輩修士,有數名元嬰境地仙就是兩幅,而一個玉璞境神仙,則是三幅之多,驚世駭俗。

馬致撫須而笑,並不藏掖,坦誠相告:「先前提過一嘴,我馬致是在一百九十歲的時候躋身九境金丹境,龍門境嘛,那就是很早之前的事情了,應該是一百二十多歲的時候。我修道較晚,否則百歲之前鯉魚躍龍門,問題不大。」

陳平安一臉震驚,咽了咽唾沫。馬致以為是少年驚訝於自己的修道天資,老人笑意多了幾分。

殊不知陳平安之所以有此疑問,是記起了當初在泥瓶巷祖宅,一個姑娘充滿懊惱和不滿的自言自語,被當時豎起耳朵的陳平安給一字不差聽了去:「我只達到龍門境……丹室之內六幅圖案……尚未畫龍點睛,尚未天女飛天……」

陳平安默默摘下養劍葫蘆,喝了口香醇的桂花小釀壓壓驚。

馬致被蒙在鼓裏,反而笑着安慰少年:「陳公子,以你的出眾資質,哪怕走的是武道一途,未來成就比我只高不低,只要腳踏實地,大道可期!不妨就從今日適應我的劍氣做起。」

陳平安臉色尷尬,點點頭:「好!」

馬致站起身,正色道:「武道鍊氣三境——魂、魄、膽,其中三魂七魄,三魂為胎光、爽靈、幽精,我就以三種不同的劍氣,先後幫你洗涮、沖盪和砥礪體內三魂。我自會拿捏好分寸,不會傷及你的元氣。在此期間,你大可以同時練習那本劍譜上的攻守四招,前提是你做得到的話……」

老人笑容充滿玩味,雖然不知少年為何早早具備魂、魄、膽的雛形,可是被一名金丹境劍修的劍氣侵入氣府,掃蕩三魂,其中滋味,別說是咬牙練習劍術,能不能站穩腳跟還兩說。話說回來,如果陳平安真能做到,哪怕只是支撐一時半刻,劍譜記載的那四招劍術,必定會進步神速。

「陳公子,小心了,我先以一分劍道真意,試探你三魂的厚薄程度。」馬致笑了笑,一柄本命飛劍從老人心口處飛掠而出,懸停在兩人之間,「此劍被我取名為『涼蔭』。此劍是誕生在一棵參天大樹的樹蔭之下,已經與我相伴兩百多年光陰,算不得如何鋒利,可是它與人對敵,卻能悄無聲息傷人神魂,還算不俗。」

陳平安別好養劍葫蘆,使勁拍了兩下養劍葫蘆,讓裏頭的初一、十五兩把飛劍安靜一點,不用出來跟同行抖摟威風。然後陳平安微微皺眉,紋絲不動,就連氣息吐納都與往常一模一樣。老人心中倍感震撼。

鄭大風抬頭看了眼老龍城上空的那座雲海,突然說道:「怎麼不穿裙子?」

那尊來自小廟的陰神在院中緩緩浮現,哭笑不得。

鄭大風收回視線,笑問道:「老趙,是不是我問什麼,你都不會說?」

陰神搖頭道:「關於范峻茂此人,我並不比你知道得更多。不過當初在小廟內,我聽一名隕落的外鄉劍仙,說起過一個未必屬實的小道傳聞。」

鄭大風來了興緻:「說說看,反正咱哥倆整天遊手好閒……」

陰神冷笑道:「是你無所事事,我忙得很,穿針引線的活,不比打打殺殺容易。也不對,你每天其實也挺忙,忙着跟着一幫市井女子說葷話,君子動口不動手,你其實該去觀湖書院的。」

鄭大風笑道:「老趙啊,傷感情的話一定要少說,咱倆能夠共事一場,多大的緣分。」

陰神頂了一句:「孽緣罷了。」

鄭大風搖搖頭,伸手指了指雲海:「她跟我才是孽緣,咱哥倆是善緣。」

之前范峻茂進入灰塵藥鋪后,陰神就自動退散,這既是禮數,也是規矩,所以陰魂並未聽到兩人之間的對話,但是他看得出來,鄭大風和范峻茂有點不歡而散。而且那個范家嫡長女,從范鄭二人第一次見面時的洞府境,到一趟大驪往返,重回老龍城,站在小巷藥鋪門口的時候,就已經是金丹境。這種境界攀升的速度,已經不可以用什麼不世出的修道天才來解釋,太過駭人聽聞,難免讓趙姓陰神想到了驪珠洞天內長大的某個少女。山上修行,所有惹人艷羨驚嘆的天賦,可能都敵不過輕飄飄的四個字——「生而知之」。

驚為天人?這尊陰神心中微微嘆息。好在這種人,放眼五湖四海九大洲,也是屈指可數。

鄭大風提醒道:「喂喂,老趙,醒醒,別發獃了,繼續說那凄凄慘慘死在驪珠洞天裏的外鄉劍仙,關於苻家這件半仙兵的雲海,到底講了啥內幕?」

陰神說道:「不想說了,我還有事情要忙。」陰神就此消失。

鄭大風一臉獃滯,突然怒道:「你大爺啊!」

竹簾被掀起,露出一張稚嫩漂亮的少女容顏,正是那個喜歡坐在鄭大風身邊嗑瓜子的小丫頭,她笑眯眯道:「掌柜的,你是要認我做長輩呀?」

鄭大風收起老煙桿,起身搓手,屁顛屁顛跑向少女:「做啥長輩,顯得多生分。」

少女眨眨眼:「做了親戚還生分,那得做啥才不生分?」

鄭大風作勢要摟過少女的肩頭,少女一彎腰,後退兩步,巧笑倩兮:「咋的,要娶我啊?」

鄭大風悻悻然縮回手:「做兄妹,做兄妹。夫妻之間,要相敬如賓,也生分的。」漢子趴在櫃枱上,看着一鋪子的婀娜多姿,「春色滿園關得住啊。」

漢子突然笑道:「賜子千金,不如教子一藝。教子一藝,不如賜子好名。這句老話,姐姐妹妹們,你們聽過嗎?」

只有那個被鄭大風偷走那本書的少女,認得字能看書,可是她不愛搭理鄭大風。那本書之後又被掌柜死皮賴臉地借走,借走之後竟然就不打算還了。一個藥鋪掌柜的,坑店夥計這幾十文錢,也不害臊。後來漢子乾脆就說書丟了,氣得她拿起掃帚就是一頓打。漢子只好說那本書的錢,回頭一起算在下個月薪水當中,按照一百文錢算,少女這才罷休。反正書也看過了,在家裏放着也是放着,若是給從小就偏心弟弟的爹娘發現,指不定還要罵她敗家呢。

漢子見沒人響應,只好祭出殺手鐧:「那個經常來咱們藥鋪的范家小子,你們想不想知道叫啥名字?」

所有女子都望向漢子。

鄭大風幸災樂禍道:「叫范二,一二三的二。這個好名字,是不是跟少年的模樣很搭?」

沒一個人願意相信,只當是掌柜故意捉弄她們。

鄭大風不再多說范二,自言自語道:「范小子學武,以後還要以庶子的身份繼承家業。至於他姐姐,這個小娘們的名字取得不錯,根柢盤深,枝葉峻茂。范家……有點講究啊。」

鄭大風把一側臉頰貼在桌面上,望向藥鋪外邊的小巷,風雨將至啊。

雲林姜氏嫡女嫁入老龍城苻家,嫁妝之厚,絕對會超乎想像,就是不知道,苻家會以什麼名頭掀起這場腥風血雨,最終一家獨霸老龍城,也有可能是兩家。

鄭大風笑了笑,這些烏煙瘴氣,關老子屁事。他瞄了眼一位婦人,想着不然自己掏腰包花點錢,購買一些既昂貴又貼身的衣裙,送給她們穿上?大夏天的,稍稍出點汗什麼的,就會越發曲線畢露,玲瓏有致。鄭大風呵呵笑了起來,抹了一把口水。這才是神仙日子嘛。

什麼被一劍釘死在柱子上的天門神將,什麼寶光熠熠的霜雪甲胄,什麼看破天機的范峻茂……事到臨頭再說不遲。

金丹境劍修蘊含劍道真意的一縷劍氣,在對方毫無徵兆的前提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攻伐一個四境武夫的魂魄。

馬致哪怕知道陳平安的三境底子打得極好,仍是覺得匪夷所思,至少也該有個踉蹌吧?

陳平安誤以為這位將近三百歲高齡的老神仙,此次「偷襲」,太過手下留情,便笑道:「馬先生,沒事,我之前在三境淬鍊神魂,吃過不少苦頭,還算熬得住痛。只要劍氣不傷及武道根本,馬先生只管出手。」

「小心了。」馬致點點頭,略作思量,伸出一手,雙指從本命飛劍涼蔭中拈出三縷劍氣,先後搓成三粒珍珠大小的小圓球,小圓球泛起幽綠寒光,如同採擷清涼樹蔭而成。老劍修彎曲手指,飛快輕彈三下,三粒劍氣凝聚而成的涼蔭劍氣珠子,在掠入陳平安身軀的時候,發出細微的叮咚之聲,分別針對胎光、爽靈和幽精三魂。

陳平安這次早有準備,擺出一個劍爐立樁立定,心扉門外,如同有訪客三次敲門后,以尖銳利器刺向心扉門戶,冰涼刺骨,釘入神魂,讓人不由自主就想要打寒戰。陳平安臉色仍是不變,他自有應對之法,那條猶如火龍的武夫純粹真氣,從別處迅猛遊盪而來,瞬間撫平三處寒冷劍意凝聚的坑窪。

陳平安說道:「馬先生,再來便是。」

老劍修神色自若,心中已是犯起了嘀咕。他沒有說話,雙指併攏,在本命飛劍上輕輕一抹。這次不再是劍氣凝珠的神仙手筆,而是從涼蔭上直接剝落了一整條劍氣。劍氣沒有急於掠向陳平安,而是微微飄蕩,寒意流溢,讓本就涼爽的圭脈小院一下子從盛夏倒轉回到春寒時節。

那條劍氣在兩人之間蓄勢待發。

馬致緩緩道:「胎光為人之本命元神孕育而出,世間劍修的本命飛劍,多以此作為一座先天劍爐,劍成之後,便將此處作為劍鞘,也是養劍之所。三魂在人體內飄忽不定,蛇有蛇路鼠有鼠道,三魂也不例外,各有一條大致魂路。先前我以劍氣珠粒叩響你的心扉,不過是三碟開胃小菜,現在才是正餐。我會稍微加重力道,其中蘊含的劍意分量,要比方才重上不少。陳平安,接好了!」

陳平安點了點頭。

就在陳平安做出這個細微動作的瞬間,老人嘴角一扯,劍氣化虛,已經勢如破竹地躥入陳平安體魄。老人微笑道:「將來與一名劍修對峙,生死之戰,可莫要如此一心兩用……」

純粹武夫,本就是天地間最走極端的一撥人,先後三煉總計九境,煉體、鍊氣、煉神,由外而內,層層遞進,而且能夠不斷反哺肉身,故而體魄之強健,自然比起練氣士要更加出眾。歸根結底,在山上修士眼中,武夫追的不是大道,而是自身,事實上武夫壽命到三百歲就可謂登峰造極,遠遠比不得練氣士。

相比練氣士的內外兼修,純粹武夫的肉身「氣量太重」,反而會成為一種累贅,而武學的道太低,武夫又太過執拗,對於魂魄的打熬,竟然就是以一己之力,用那一口純粹真氣,自食其力。美其名曰,不向天地借力。

而練氣士是架起一座長生橋,溝通內外兩座洞天,以天地大洞天的充沛靈氣,澆灌磨鍊人身小洞天的神魂。天地同力,自然更容易長壽不朽。

此時此刻,陳平安神魂之中出現一陣抽筋之痛,自己動手的那種。只可惜陳平安還是劍爐立樁依舊,不動如山。

馬致一挑眉毛。他雖然出手留力極多,可是金丹境的眼光擺在那裏,四境武夫的頂點瑕疵,落在馬致眼中,便會大如簸箕,四處漏水,皆是漏洞。陳平安的那一次點頭,就是機會。馬致雖然已經高估眼前背劍少年的體魄底子,可還不夠,遠遠不夠。當年陳平安在落魄山竹樓遭受捶打,一副皮囊身軀,「享受」的是十境武夫崔姓老人的神人擂鼓式,三魂七魄,遭受的是雲蒸大澤式和鐵騎鑿陣式。這些俱是老人畢生所學的武道精髓,是他走到十境巔峰后仍引以為傲的招式。

陳平安當時為了承受更多的神人擂鼓式,每一次呼吸吐納,以及十八停劍氣,早已渾然天成,之後又有抽筋剝皮之苦,無數次刺眼錐心之痛。雖然陳平安的神魂還遠遠算不得武夫第七境巔峰的無漏金身,可是馬致的那條細微劍氣,還真無法抓住陳平安的破綻,除非一力降十會,強行破開。

天下最強三境,含金量之重,只是傳授拳法的光腳老人不屑說而已。

馬致生出一點爭勝之心,再從本命飛劍上撥出三縷劍氣,化虛入體。這一次三劍齊下,他就不信陳平安的三魂路線當真無懈可擊。

陳平安只是巋然不動,欲言又止。這一次他不敢再主動要求馬老劍仙增加力道,總覺得會讓老人臉上掛不住,不太妥當。那三縷劍氣雖然凌厲陰沉,好像犁牛翻田,在體內那虛無縹緲的三條驛路上,以劍氣強行犁出三條溝壑,就像心坎上流淌著三條冬日溪澗,透心涼,可是這種苦頭,陳平安當初在竹樓時還是屬於「開胃小菜」。

馬致察覺到不對勁,不得不再次拔高陳平安的四境高度。他瞥了眼在身前微微顫動的飛劍涼蔭,深呼吸一口氣:「陳平安,我接下來要以涼蔭強行化虛,擠入你神魂之中。這份剖心之痛,你要有心理準備,若是堅持不住,一定要主動開口。涼蔭雖是我的本命飛劍,與我心意相通,但畢竟就像是闖入別家的洞天福地,被你的神魂遮蔽,很大程度上會影響我與涼蔭的聯繫。尋常殺敵,大可以不管不顧,只要它天翻地覆就行,但是你我之間,另當別論,你千萬別逞強。」

陳平安撤掉劍爐立樁,後撤一步,擺出一個古老拳架,一手握拳貼在心口,一拳高過頭頂。若是他再抬起一腿,其實有點形似佛教寺廟的一尊天王相,只不過真意大不相同。此拳,正是陳平安在孫氏祖宅兩次打退金色雲海蛟龍的雲蒸大澤式。

當陳平安由撼山拳劍爐變為這一拳架后,氣勢渾然一變。再不是馬致眼中,那個與少年范二有說有笑的陽光少年,不再是走樁立樁時神氣內斂的沉穩少年,而像是一位已經站在群山之巔的武道宗師。

這一拳將出未出,拳架而已。

真是好大的氣魄!若是老龍城的那幾位七境武道宗師,或是那位隱世多年的八境大宗師,有此驚人架勢,也就罷了,可眼前少年才多大?馬致都不知道今天自己第幾次感到震驚了。

陳平安的心神已經完全沉浸其中,眼前不再有什麼飛劍涼蔭,不再有金丹境劍修。只有光腳老人在竹樓內的暴虐大笑,豪氣縱橫,一次次打得他生不如死,一句句罵他是個孬種小娘們,其中夾雜着一些老人根本不是對他陳平安,而是對整個天地放聲的肺腑之言。

此拳一出,要將降下天威的神人打回天庭!要打得天地有別,由我這一拳來頂天立地!

陳平安脫口而出道:「請出劍!」

聽到一個晚輩少年如此略帶挑釁意味的言語,老劍修沒有絲毫不悅神色,心意一動,飛劍涼蔭由實化虛,如鐵騎衝殺,為君主開疆拓土。

陳平安臉色微白,雙拳緊握,拳架微動,重重一跺腳。小院地面微微震動,一身巍峨山嶽拳意向地底下蔓延開去。

馬致微微皺眉,對着眼前少年,老人雙指往下一劃,如同武夫以長劍要將敵人開膛破肚。

陳平安瞪大眼睛,使勁咬牙,腮幫鼓起,拳架再變,還是雲蒸大澤式。他始收縮,雙拳距離拉近些許。與此同時,所有流瀉在身外的拳意迅速歸攏體內,如雙掌猛然合十,拍打一隻蒼蠅。

「如此託大,可不明智。」馬致冷笑一聲,併攏雙指再向上一提,暗中增加了本命飛劍的劍意重量。

陳平安肩頭微晃,一拳驟然遞出,拳意洶湧,直衝天空,打得那道遮蔽小院氣象的祖宗桂樹蔭,在這一刻露出了真相。它原來如同水簾覆蓋在圭脈上空,被一拳罡氣轟然砸中,泛起陣陣漣漪,以至小院外方的景象都開始模糊起來。

老人在心中憤憤道:「我就不信了,堂堂金丹境劍修,教不了一個小小的四境武夫!」

老人鄭重其事地後撤一步,一手負后,一手掐劍訣,厲聲道:「陳平安,真正的試劍正式開始!飛劍涼蔭,將會虛實相間,對你的體魄神魂一併錘鍊,用心對敵!」

少年眼神堅毅,根本不說話,只是收起那古老拳架,向後緩緩以寸步倒滑出去,真是行雲流水,賞心悅目。

世間劍修,劍意萬千,大不相同。金丹境劍修馬致悟出的劍道真意,是本命涼蔭一劍出世,願人間再無炎炎酷暑,飛劍過處即是清涼勝地。

距離圭脈小院不遠的那間尋常院子,桂花小娘金粟正在吃着一片甜瓜。島上有一口天然的泉水,冰鎮瓜果最是美味。金粟的傳道恩師桂姨,對於人間美食早已沒有興趣,在一旁看着得意弟子的冷艷容顏,金粟尋常的東西,也流露出一份天然的清麗氣度,心想難怪當年孫嘉樹和苻南華這兩個老龍城最出類拔萃的年輕俊彥,都對同一個女子心動不已。

孫嘉樹是否喜歡金粟?當然是喜歡的,只是婦人不願道破天機,因為她並不覺得金粟和孫嘉樹,能夠成為一對神仙眷侶。關於金粟的夫君人選,在婦人心中,才華橫溢、已經走到台前的孫嘉樹最次,苻南華稍好,最好還是范二。

只可惜世間男女情愛,從來不以男子好壞、雙方合不合適而論。

這要怪誰呢?桂姨有些自嘲,她還真的知道最早應該怪誰,只是如今就不好說了。

她微微訝異出聲,忍不住轉頭望向圭脈小院那邊。

金粟疑惑道:「師父,怎麼了?」

桂姨笑道:「你好像看低了那個姓陳的少年郎。」

金粟又拿起一片甘冽去暑的甜瓜,無所謂道:「就算他比天還高,跟我也沒關係。」

桂姨好似聽到了一些心聲,點了點頭,然後對金粟說道:「你有事情做了。先去山腳鋪子拿回藥材,你馬爺爺在那邊留了口信,應該是早就準備妥當了。你回來后,等到馬爺爺開口,再給圭脈小院準備一隻大水桶。」

金粟茫然道:「怎麼那個少年客人要浸泡藥水、打熬體魄?這不是煉體境武夫才需要經常做的事情嗎?」她有些不情願,「給一個少年做這些事情,師父,我有些彆扭。這可真不是我是什麼小姐身子丫鬟命。平時我給客人煮茶撫琴、清掃院落,與他們對弈、詩詞唱和,我也勤快的,但是給人準備洗浴之事,我……」

婦人笑道:「那麼師父親自去做?」

金粟嘆了口氣,仔細擦拭了手指:「我去還不行嗎?」

金粟離開小院后沒多久,很快就返回小院,帶了一撥氣勢驚人的別洲客人。她原本還有些忐忑,不知為何這些人執意要拜訪桂姨,但是當她看到師父已經站在小院門口時,便有些定下心來。在金粟內心深處,師父無所不能,絕非尋常的范家客卿。雖然師父對於自身師承以及修道歷程,從來諱莫如深,但是金粟可以確定一件事,以師父的眼光和口氣,哪怕師父不是一名元嬰境地仙,最少也是一名金丹境練氣士。金粟還真不信天能塌下來。

那一行人,總計六人,老少男女皆有,全部來自東南桐葉洲。他們是此次航程范家最大的合作夥伴,桂花島將近半數秘庫地窖,都給他們大包大攬拿下。至於那些貨物是桐葉洲哪些獨有物產,金粟一個桂花小娘當然無法知道,她只聽說他們是桐葉洲一個宗字頭仙家的大人物。

不管如何,既然師父親自出面了,金粟也就安心去往桂花島山腳取藥材。她離去之前,忍不住回望一眼,六人中有一個身材極其高瘦的老人,比起大多數老龍城男子要高出大半個頭,鶴髮童顏,最為令人矚目。老人所穿的一襲濃黑如墨的長袍纖塵不染,必然是一件上乘法袍。

老人貼身護衛著一個年輕男子,年輕男子相貌普通,眉毛很淡,但是有一雙極為狹長的眼眸。他眯起眼看人的時候,哪怕是洞府境的金粟,都要泛起雞皮疙瘩,不敢與其對視。

桂姨微笑問道:「不知諸位點名找我,是有何事?」

年輕男人眯起眼睛,凝視着眼前婦人,言語不算客氣:「你就是桂夫人?」

桂姨神色淡然:「正是。」

男人眼神炙熱起來:「自我介紹一下,我叫姜北海,來自玉圭宗。如今我們宗門剛好欠缺一艘跨洲渡船,不知道桂夫人有沒有興趣加入玉圭宗?」

桂姨默不作聲。

男人哈哈笑道:「范家一切損失,桂花島所有收入,以百年計算,我自會一枚銅錢不少,全部補償給范家!相信范家不敢、不願也不會拒絕我的提議。桂夫人,你覺得呢?」

東寶瓶洲是九大洲中最小的一個,與其相鄰的東南方的桐葉洲卻是不小,比起那個扶搖洲都要大上不少。而且桐葉洲的洞天福地,在九大洲當中數量算是多的,其中有兩座福地的品秩極高。許多婆娑洲、俱蘆洲的修士,都會萬里迢迢趕往桐葉洲,各有所求。

在桐葉洲的版圖上,桐葉宗和玉圭宗,一北一南,雙峰並峙。幫助丁家逃過一劫的那個桐葉洲年輕人,正是出自桐葉宗。一座宗門,能夠以一洲稱號命名,屹立數千年不倒,本身就是一種實力的最佳展露。

一個宮裝婦人笑道:「姜少爺,你在宗門一向深居簡出,咱們玉圭宗一向與人為善,不像那喜歡顯擺的桐葉宗,想必是桂夫人聽說得少了。」

桂姨搖頭道:「玉圭宗,我如雷貫耳。玉圭宗內掌握雲窟福地的姜家,以及姜氏最近十數代皆是一脈單傳,我都有所耳聞。」

姜氏男子笑了笑:「既然這些桂夫人都知道,卻還是這般不冷不熱的態度,想必是覺得玉圭宗與老龍城范家不在一洲,又隔着一個桐葉宗,所以鞭長莫及?」

姜氏男子彎腰賠罪,臉上卻是笑容陰冷,道:「失禮了失禮了,措辭不當,桂夫人莫要怪罪。」

桂姨還是雲淡風輕的模樣,輕聲道:「有關大道誓約,涉及修道本心,不可輕易違背。姜公子的美意,我心領了。」

男子直起身:「哦?」

桂姨突然笑道:「那樁誓約還有甲子期限,姜公子如果真有誠意,不妨等等?」

年輕男子驀然大笑:「邀請桂夫人加入玉圭宗,算不得我姜北海的誠意,只要桂夫人願意,嫁入姜家都可以。」

然後他自顧自擺擺手,哈哈笑道:「玩笑話,當不得真。桂夫人且放心,咱們玉圭宗宗主和我姜氏家主,都對夫人仰慕已久,由不得我姜北海隨心所欲地冒犯夫人。」

桂姨還是笑臉以對,挑不出半點毛病。女子姿色的高低,面容是否長得傾國傾城,未必決定一切。

那名瘦高老者目露激賞之意,只是他天生語氣淡然,緩緩道:「桂夫人好氣度。如我家公子所言,玉圭宗確實極有誠意相邀,懇請夫人認真考慮。希望六十年後,能夠在玉圭宗山門內,喝上一杯桂夫人親手釀造的桂子酒。」

桂姨輕輕點頭,雙方就此別過。她緩緩走回小院,抬頭看了眼老龍城方向,有些無奈,似乎還有一點小小的委屈。

老龍城雲海之上,一個綠袍女子向後倒去,躺在雲海之中打了個哈欠,懶洋洋道:「找死之人,何其多也。無趣無趣,喝酒喝酒……」

她拿起那隻普通的酒壺,抬臂舉起,結果發現滴酒不剩。這讓女子沒來由地想起在那條地下河走龍道,自己取笑那個手握養劍葫蘆仰頭喝酒的小酒鬼,怎的,這麼快就遭了報應?女子一想到這個,便有些憤懣,一個鯉魚打挺站起身,隨手從雲海中拈起一把蘊含雨水真意的小雲朵,丟進嘴裏,將就著當作酒水咽下。她狠狠嚼著寡淡無味的「雲酒」,心情糟糕至極。

她眼神陰冷地望向大海上的桂花島,倒退著蹦蹦跳跳,從最南端的雲海,就這麼好似市井巷弄的稚童跳着方格子,一直跳到了雲海的最北端。她站定后,開始迅猛前沖,高高揚起腦袋,擺出一個手持槍矛即將丟擲而出的姿勢,驟然停下身形,暴喝道:「去!」

雲海翻湧如沸水。隨着女子做出這個拋擲動作,一道被她從雲海中撕扯而出的長達十數丈的雪白長劍,在老龍城上空一閃而逝。

大海上,距離老龍城已經十分遙遠的桂花島渡船。那名玉圭宗的高瘦老人,突然一掌拍飛身邊的姜氏嫡子。老人站在原地,雙臂格擋在頭頂,那件法袍劇烈鼓盪,雙袖之中有電閃雷鳴。

整座桂花島轟然劇震,晃動不已,掀起巨大海浪。

姜北海轉頭怔怔望去,元嬰境老人那件法袍已經損毀大半,幸好還有修復的可能,他的雙臂血肉皆無,白骨裸露。

老人嘔出一口鮮血,死死盯住老龍城上空,伸出一隻慘不忍睹的手臂,沉聲道:「少爺,待在原地別動,不要靠近我,但也不要隨意走動。」

陳平安懸掛腰間的養劍葫蘆內,飛劍初一嗡嗡作響,如遇故友,雀躍不已。

那個原本已經打算收手的女子,看到老人那個伸出一臂的動作后說道:「喲呵,這是再討要一劍的意思嘍?」

這個名叫范峻茂的綠袍女子,身體後仰,腳尖一點,向後暴掠而去,然後她重複了一遍先前的動作,大笑道:「走你!」

她雙臂抱胸,笑望向桂花島,嘖嘖道:「哪怕再過一千年,我還是最喜歡這種硬氣的英雄好漢,好像成天伸長脖子嚷嚷着『來砍死我啊來砍死我啊』……」

桂花島上,陳平安悄然按住養劍葫蘆,先前那次根本來不及,這次總算及時抬頭,抓到了一點點蛛絲馬跡。

在一個金丹境老劍修都只有心神搖曳的時候,陳平安已經閉上眼睛,用心感受那一劍的精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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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來(1-7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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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群山之巔有武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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