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兩人四境三戰

第四章 兩人四境三戰

桌上琳琅滿目,既是陳平安的收穫,也是陳平安的江湖。

一顆上等蛇膽石,是神誥宗道姑賀小涼當初在鯤船上還給陳平安的,還有一些已經褪色的普通蛇膽石。

綵衣國城隍爺沈溫贈送的金色文膽,除此之外,旁邊擱著一小堆金銀兩色的金身碎片,還有胭脂郡淫祠山神的破碎金身。

一枚出自某一代龍虎山大天師之手的印章,按照沈溫的說法,此印章需要配合道家五雷正法,才能發揮威力,但是最讓陳平安記憶猶新的,還是那句話:唯有德者持之。

一堆銅錢小山,穀雨錢、小暑錢、雪花錢。

一堆小竹簡,有一些是以尋常竹子削成,更多的還是由魏檗以竹樓剩餘的青神山竹子打造而成,上邊刻滿了名言警句和詩詞佳句,有崔東山跟他一起練拳時朗誦的聖賢文章,有李希聖在竹樓外牆上畫符的文字,有陳平安從山水遊記里摘抄而來的片段,有從江湖上的道聽途說而來的無心之語……

在梳水國渡口購買的一隻鬥雞杯,不值錢,但這是陳平安難得的額外開銷。

劍修左右贈送的兩根金色龍鬚,以及作祟老蛟死後遺留下來的一件金色法袍,和一顆好似泛黃丹丸的老珠子。

一隻白瓷筆洗,從古榆國刺客蛇蠍夫人那邊獲得,之所以沒有在青蚨坊賣出,是因為陳平安喜歡那一圈活潑靈動的文字。

一本《劍術正經》,一枚身為咫尺物的玉牌,都是老龍城鄭大風送的。

一本文聖老秀才贈送的儒家典籍,幾本從胭脂郡太守府邸得到的山水遊記和文人筆札。

一枚刻有「靜心得意」的印章。

一枚沒了「山」字印做伴的「水」字印,顯得有些孤零零的。它被陳平安放在了最靠近手邊的位置。

當然還有那本相伴時間最久的《撼山拳譜》。

寧姚翻翻檢檢,一樣樣打量過去,最後笑道:「都給我了?不留點私房錢?」

寧姚心中有些懊惱,私房錢算怎麼回事,以後跟陳平安說話,不能再這麼沒心沒肺了。切記,這不是劍道修行。

陳平安顯然沒有察覺到寧姚言語中的深意,指了幾樣東西,一本正經道:「這本《撼山拳譜》,你是知道的,不是我的,我只是幫顧璨保管,不能給你。齊先生送給我的印章也不行,還有城隍爺的那枚天師印章,我覺得給你不太合適。其餘的,你想要就都拿去吧。」

寧姚撇撇嘴:「不稀罕,你都留着吧。」

陳平安一拍腦袋,將腰間的養劍葫蘆姜壺摘下,放在桌上,再從劍匣里抽出那張棲息有枯骨女鬼的符籙,解釋道:「這隻養劍葫蘆,是我購買幾座山頭的彩頭,山神魏檗幫我跟大驪要的;這張符籙裏頭,有一個挺凶的女鬼,在桂夫人的幫助下,她跟我簽訂了六十年契約,如今就住在劍匣裏頭。桂夫人說這劍匣又叫槐宅,陰物身處其中,能夠滋養魂魄,增長修為,就像是它們獨有的一座小洞天福地。」

寧姚問道:「枯骨女鬼,漂亮嗎?」

陳平安想了想:「就那樣吧,不如一個山莊的嫁衣女鬼好看,嫁衣女鬼又不如你好看。」

寧姚怒氣沖沖道:「陳平安,你變得這麼油嘴滑舌,是不是跟阿良學的?」

陳平安笑着搖頭道:「沒呢,都是我的心裏話,好話跟油嘴滑舌,可不一樣。」

寧姚呵呵笑道:「那你是不是騙了許多姑娘的真心?」說到這裏,寧姚趴在桌上,轉頭望向個子高了許多、皮膚也白了一些的陳平安,好像有些灰心喪氣,「我如今再也不能一隻手打五百個陳平安了。你走過大半個寶瓶洲,那麼多小地方的姑娘,說不定真會把你當作神仙,然後喜歡你。」

陳平安趕緊擺手道:「沒有哪個姑娘喜歡我,一路上不是打打殺殺的仇家,就是終有一別的萍水相逢。」說到這裏,陳平安嘆了口氣,也趴在桌上,用手指輕輕戳著養劍葫蘆,「我當時離開家鄉,是乘坐一艘俱蘆洲打醮山的鯤船,我在船上遇上了一對姐妹,一個叫春水,一個叫秋實,跟我差不多歲數,後來鯤船墜毀,可能再也見不到她們了吧。」

陳平安瞥了眼桌上那隻不起眼的筆洗,他跟它相隔不過一尺多距離,可跟她們已經隔了很遠。

寧姚非但沒有覺得陳平安起了花心,反而輕聲安慰道:「生離死別,免不了的。」她還是把一邊臉頰貼靠在桌面上,「在劍氣長城這邊,老的小的,男的女的,只要一打仗,每次都會死很多人,有你不認識的,有你認識的,你根本顧不得傷心,不然死的就是自己了。只有等到大戰落幕,活下來的人才有空去傷心,但是都不會太傷心,最多對着劍氣長城的南方,遙寄一杯酒,人人都是這樣。」寧姚眼神深深,如陳平安家鄉的那口鐵鎖井,幽幽涼涼,「就像之前在酒鋪喝忘憂酒,我跟你隨口說起的那件小事,我跟朋友喝送行酒,有人陰陽怪氣地說我爹娘的事情。你問我生不生氣,生氣當然有,但是沒外人想的那麼多。為什麼,你知道嗎?」

陳平安趴在那兒,跟她對視着,只能微微搖頭。

寧姚給出答案:「因為那個說怪話的人,終有一天,也會死在戰場上,而且他一定是慷慨赴死,就像他的祖祖輩輩那樣。一想到這個,我就覺得不用太生氣,幾句話而已,輕飄飄的,還沒身邊的劍氣重。說不定哪天我就會跟這些人並肩作戰,或者是誰救了誰,又或者只能眼睜睜地看着誰死了。」

陳平安點了點頭,然後坐起身,又搖頭道:「寧姑娘,你這麼想——」

寧姚翻白眼道:「我不想聽道理,不許煩我。」

別人的道理,她可以不用聽,比如家裏老祖宗的,城頭上老大劍仙的,離開倒懸山的阿良的,身邊同齡朋友的,可如果是陳平安說的,她就只能被他煩,那還不如一開始就讓他別說。

陳平安「哦」了一聲,繼續趴着,果真不講那些自己好不容易從書上讀來的道理。

寧姚突然坐起身:「你真要去劍氣長城那邊?」

陳平安跟着坐直,點頭道:「教我拳法的老前輩說,只要登上城頭,就能淬鍊武夫的神魂,只要別死在那邊,就會有很大的收穫。而且不知道為什麼,上次跟那對夫婦喝過了忘憂酒後,我總覺得我從第四境到第六境,有種水到渠成的錯覺,好像只要我想升境,就可以輕鬆做到。不過我當然不會傻乎乎地就這麼一路破境,一步走得不紮實,以後就懸了。但是我有一種直覺,喝過了黃粱福地的美酒,以後七境之前,四到五和五到六,這兩次破境會簡單很多。」

寧姚拿過那隻養劍葫蘆,隨意晃蕩起來,睫毛微顫:「那你得好好感謝他們啊,給了你這麼一樁機緣。」

陳平安點頭道:「那當然,所以這次去劍氣長城,看看能否再次碰到他們。」

寧姚想了想,沒有多說什麼。

陳平安有些忐忑:「可是先前給人抓去劍氣長城,太難受了,我怕站都站不穩,還怎麼登上城頭?」

寧姚解釋道:「其實沒你想的那麼誇張可怕,城頭那邊本來就是劍氣最盛的地方。你如果是從倒懸山入關,一步步往城頭那邊走,循序漸進,慢慢適應,就會好受許多。劍氣長城有點類似青冥天下的天外天,是一個無法之地。十三境的飛升境劍修,都不會被強迫飛升,誰都不管我們的死活,就連天道都不管這裏,所以很多外鄉劍修都喜歡來此歷練,參加戰事。上次你在驪珠洞天上空,見到的那撥天上劍修,就是俱蘆洲的練氣士。這次有他們助陣,表面上妖族三次攻勢都無功而返,在城頭下撂下了數萬具屍體,這些屍體全部變成了我們購買倒懸山渡船物資的本錢,但是我覺得沒這麼簡單,相信抓你去劍氣長城的陳爺爺,和其餘兩位坐鎮此地的聖人,更能夠看得出來。」寧姚笑了笑,「境界越高的修士,尤其是上五境的修士,無論是人族還是妖族,進入別人家的地盤,就越會水土不服,這就是聖人坐鎮一方天地,佔盡天時地利的關鍵所在。打個比方,青冥天下的道家掌教陸沉,之前進入浩然天下,境界最高也就是十三境,這是禮聖訂立的規矩,而儒家聖人進入青冥天下,也不例外。聖人之間,雖有大道之爭,可這並不意味着他們不會相互尊重。說出來你可能不太信,妖族之中,也有值得我們劍修敬佩的存在,哪怕他們是戰場上必須分出生死的敵人。同樣,妖族裏也有很多大妖,會欽佩我們之中一些厲害劍修。

「在我們劍氣長城,只要不是劍修,像你這樣的武人,還有諸子百家的練氣士,都會很難熬。這有可能是一筆天大的福緣,更有可能你們會被這邊的劍道意氣,徹底磨壞了大道根本。有兩個例子,一個是歷史上有個俱蘆洲的洞府境劍修,在這裏一步步成為仙人境修士;一個是扶搖洲的仙人境修士,非但沒有在此找到破境契機,反而一口氣墜回元嬰境。」

陳平安突然說道:「阿良教了我十八停的運氣法門。」

寧姚愣了一下:「這傢伙對你不錯啊。在咱們這邊,只有立下大功的劍修,才有資格傳授某個人這門運氣方式,他們幾乎都是傳給最得意弟子,或者家族繼承人。不過你別高興得太早,十八停更像是一種儀式,是在表明,劍氣長城的劍意世代傳承,始終有後輩繼承最早一輩上古劍仙的劍意,其實十八停本身,不算多高明的運氣劍訣。

「北邊城池裏頭的那些個大家族,每家都有真正的上乘劍訣,陳家劍訣可以重骨,董家劍訣能夠洗髓,齊家劍訣擅長煉神,寧家劍訣磨礪本命劍的劍鋒,姚家劍訣側重劍氣的虛實,納蘭家劍訣可以讓氣意互補,這些劍訣都好到你們浩然天下的劍修無法想像的程度。不管怎麼說,你既然學會了十八停,到了劍氣長城,會更快適應,是好事情。」

陳平安咧嘴而笑。

寧姚隨口問道:「按照時間來算,你學了快兩年了吧,十八停走完幾停了?十五?十六?最少也該過十二停了吧。在十二停之後,每一停都會比較難跨過去。你畢竟不是劍氣長城土生土長的人,慢一些很正常。我身邊一些朋友,胖子花了八個月走完十八停,小董天賦更好一些,才半年,其餘幾個差不多是九個月到一年之間。不過小董的姐姐比較厲害,才三個月而已,只是董家這麼多年一直藏藏掖掖,不願意對外泄露真相。在劍氣長城,跟我差不多大的人,走完十八停的,大概有三十人。所以我們這一輩,被視為劍氣長城三千年以來,最強的一批人。長輩們都說只要給我們五六十年,妖族在下一個千年,就會見不到劍氣長城的城頭。」

陳平安一臉獃滯。

他歷盡千辛萬苦,才勉強破了第七停的門檻,能夠一鼓作氣走完十二座氣府,然後就開始大雪封山,雷打不動,讓人覺得過第八停的希望太過渺茫。

寧姚看見陳平安的臉色后,便停下話頭:「那就不說我了。」

陳平安試探性問道:「你多久?」

寧姚皮笑肉不笑:「呵呵。」

陳平安不願死心:「呵呵是多久啊?」

寧姚忍了半天,見陳平安沒有放棄的意思,只好老實回答:「就是『呵呵』這麼久,我剛聽完十八停口訣就學會了。」

陳平安哀嘆一聲,拿過養劍葫蘆,默默喝了一口酒:「當初拿到《撼山拳譜》,學拳是這樣,如今十八停,練劍還是這樣。我是不是一輩子都追不上你啊,那還怎麼成為大劍仙……」陳平安不等寧姚說什麼,就已經自己想通了,「不過沒關係,飯要一口一口吃,別人如何,都是別人的好,自己越來越好,自己知道就行了,哪怕慢一些都沒事。之前答應你練完一百萬拳,當時連自己都不敢想像這輩子能打完,結果這麼快就只剩下兩萬拳沒打了,以後怎麼樣,誰知道呢?」

寧姚問道:「別人?!」

說錯話的陳平安滿臉尷尬,只好呵呵一笑。

寧姚想了想:「那就早點去劍氣長城?」

陳平安摘下腰間的那塊玉牌,猶豫道:「可是我應該明晚子時才能入關。」

寧姚雷厲風行地起身道:「你把東西收起來,我帶你過去,那個什麼蛟龍真君不是說了有事找他們嗎,倒懸山自己說的,總不好反悔,走吧。」

陳平安本就想着早一點在劍氣長城練拳也是好事,他將桌上的物件全部收入飛劍十五當中。寧姚再次看到了這把本命飛劍,提醒道:「既是飛劍,又是方寸物,很難得,要珍惜。」

連寧姚都覺得「難得」,肯定不是一般的價值連城。陳平安點點頭,記下了。

陳平安先去跟金粟說了一聲,要提前去劍氣長城。那個桂花小娘站在自己房門口,百感交集,她與陳平安和那位寧姑娘微笑告別。

離開鸛雀客棧,寧姚帶着陳平安來到孤峰山腳。小道童一瞥那少年不合規矩的通關玉牌,再看那小丫頭一臉天經地義的神態,氣得又從蒲團上跳起來。好在陳平安已經開始解釋:「這位仙長,之前我們在雷澤台那邊遇上了蛟龍真君,他跟寧姑娘說,他的師尊已經頒下法旨,可以為寧姑娘破例。如果仙長不放心,可以與老真君商量一番,如果實在不行,那我就明晚再走這道門。」

小道童斜眼看向陳平安:「你誰啊!這小姑娘的情郎?」

陳平安只是眨眼,不說話,跟小道童裝傻。

小道童心中默念,與那個按照輩分算是他師侄的蛟龍真君聊了一下,再打量了一眼寧姚跟陳平安:「你們可以過關去劍氣長城了。」

既然打定了主意,小道童就不再為難兩人,他一屁股坐回蒲團,大概是覺得那個小姑娘太氣人,乾脆後仰倒去,手腳攤開,大大咧咧躺在蒲團上,然後打開那本道家典籍,將其蓋在自己臉上,眼不見為凈。

寧姚伸手握住陳平安的手,輕聲道:「記住,跨入劍氣長城之後,被劍氣海水倒灌氣府是正常事,你不能急,越急氣機就越亂,只會一團糟。」

陳平安點頭道:「懂了,我就當是在拉坯,只要心穩,一切就穩。」

寧姚白了他一眼:「泥腿子!」

陳平安笑着握緊她的手。

寧姚加快步伐,牽着陳平安匆忙跨入鏡面大門。

坐在拴馬樁上頭的抱劍漢子嘖嘖稱奇:「那邊的年輕一輩,估計得瘋掉不少嘍。這傻小子接下來的遭遇,肯定不比妖族好到哪裏去。」

腦袋被書本覆蓋的小道童悶悶道:「雖然我不喜歡這丫頭的臭脾氣,可看到她給一個愣小子騙到手,還是有些心疼啊。一個天一個地,這兩人怎麼湊一塊的?不是亂點鴛鴦譜嘛。誰牽的紅線?站出來,我一定戳死他這個半吊子月老。嗯,先戳個半死,留半條命容我罵死他。」

孤峰高樓之巔,三清鈴之中的一枚叮咚作響,但它並未響徹倒懸山,昭告天下。隨後一縷氣機轉瞬掠至小道童腦袋之上,鑽入書中,那本書好似神靈附體,啪一聲合上,對着小道童,左一巴掌右一耳光,很是清脆悅耳。

根本來不及躲避的小道童如遭雷擊,然後恍然大悟,抱頭求饒道:「師叔,我錯了我錯了……」

一步跨入劍氣長城后,寧姚心中一凜,但是很快釋然。原來她帶着陳平安跨過倒懸山鏡面后,不是出現在姚老頭和師刀房道姑所看守的那扇大門附近,而是直接來到了劍氣長城的城頭。他們直接省去了穿越城池和登上城頭這兩段漫長路程,但是如此一來,陳平安估計就要遭罪了。

果不其然,突然來到城頭的陳平安,滿臉漲紅,然後臉色鐵青,最後渾身顫抖。可是陳平安的眼神始終清澈,古井無波。

之前那次是太過措手不及,如今有了心理準備,就好上許多,即便是一步登天,直接來到了劍氣最盛的城頭。陳平安對於吃苦一事,實在是太過熟稔,無非是重返落魄山竹樓二層而已,只要不是當場暴斃,陳平安的心境,如拴馬樁,如江河砥柱。

兩人所在的這段城頭,附近並無劍修巡遊偵察或砥礪道行。

一位佝僂消瘦的老人從原地一步走到此地,笑望向寧姚,她有些臉紅。

老人笑了笑,雙手負后,雖然之前已經看穿大驪少年的底細,可今天還是繞着陳平安又轉了一圈,他點頭道:「果然如此。」

隨即老人有些遺憾,喃喃自語:「阿良哪怕在這裏待了一百年,身上那點書生意氣還是沒有磨乾淨啊。他拿了那把劍,差不多能跟道老二五五開,如今這般舍了家當,只是在天外天互換拳頭,有啥意思?一個劍修沒有劍,一個道人把自己當純粹武夫,成何體統……不過話說回來,以她的脾氣,未必願意跟隨阿良便是……可是選擇這個質樸少年,也講不通啊,難道是垂死掙扎,不願就此消逝於天地之間?不對,她的性情,絕不是這樣的,太傲氣了,就像……不能這麼說,應該是像極了她才對,那麼到底是誰說服了她?文聖一脈的齊靜春?齊靜春一個讀書人,學問應該很高不假,可與她本就不是一路人,按理說,是說服不了她的……奇了怪哉……」

雖然這位姓陳的老人與寧姚近在咫尺,而且老人並非在心中默念,可是寧姚偏偏一個字都聽不到。

老劍仙想不通便不多想了。

天下事情實在太多,不近我身,便都不是重要事,更何況還他娘的不止一座天下。

老劍仙覺得必須想一點讓他開心的事情,於是笑望向寧姚這個小姑娘,真好。

劍氣長城,這一代年輕劍修天才輩出,三千年未有的大氣象。隱隱約約之間,寧姚已經展露出一枝獨秀的跡象。便是這位在城牆上刻下不止一個字的老劍仙,都很期待她那把本命飛劍的出爐現世。

之前有趟遠遊,寧姚這丫頭不管不顧,差點祭出了尚未成熟的本命飛劍,引發了天地異象。因為劍氣長城存在某些秘法,即便隔着一座小天地和兩座大天下,他與城頭幾個老傢伙也察覺到了異樣。那個脾氣最壞的,差一點就要破壞規矩,闖入浩然天下。所幸小丫頭懸崖勒馬,才沒有壞了大道根本。

寧姚小聲問道:「陳爺爺,他不會有事吧?」

不苟言笑的老劍仙面對寧姚,那是從來不吝嗇笑臉的,他微笑道:「他要有事,陳爺爺估計也得有事了吧?」

寧姚狠狠瞪了一眼老人。

老人打趣道:「喲,總算有點少女模樣了,看來這外鄉小子功莫大焉。」

老劍仙不再逗弄小姑娘:「這小子武道底子打得極好,心性又定,不錯不錯,肯定熬得住,放心吧。最近這段時間,就讓他在城頭上熬著,當初我那個小鄰居曹慈,也是這麼一步步走過來的。千萬別帶他去北邊的城裏,烏煙瘴氣的,再好的苗子都得毀掉。」老人說完之後,就背轉過身,緩緩前行,這一次他不再運用神通在劍氣長城這邊縮地成寸。

老人就這樣默然守着這座城頭,已經不知道幾個一千年了。

陳平安花了五個時辰,方能緩緩挪動腳步。又過了五六個時辰,他才開始試圖練習六步走樁,走得生疏,彷彿稚童頭次學拳。

寧姚每天都會來城頭這邊幾次,言語不多,然後就會返回北邊的城裏。

陳平安的六步走樁逐漸嫻熟起來。他就這麼一直往左手邊出拳而走,緩慢而堅定,在感覺到筋疲力盡的前一刻,迅速轉為劍爐立樁,靜止不動。

這段時間,陳平安沒敢靠近城牆那邊,只是在走馬道上走動。

據說牆頭以南就是蠻荒天下,而且這座天下,到了晚上,竟然懸掛着三輪明月。

陳平安在劍氣長城打一百拳,感覺比在浩然天下打幾千拳都要累。

就這樣走走停停,到了第三天,陳平安在依稀可見大小兩間茅屋輪廓的時候,看到了曹慈。曹慈在一里路之外的牆頭上練習拳樁,腳步輕靈,出拳如虹,哪怕陳平安只是個眼光粗淺的門外漢,都會由衷感嘆曹慈拳架子的……完美無瑕!

陳平安是從右到左打拳,住在小茅屋的曹慈則是從左到右。兩人視線交匯,雙方都無停步的意思,繼續各自前行,最終遙遙地相對而過。

陳平安一身拳意極為細微,絕大部分都已經被劍氣死死壓制。而曹慈一身剛猛拳罡洶湧外泄,肉眼可見,好像反過來壓制了四周的城頭劍氣。

在陳平安一路緩緩走樁,最終臨近老劍仙所住茅屋的時候,曹慈已經來回打完一趟拳,趕上了陳平安。

此時陳平安看到了老劍仙身邊的寧姚;曹慈則看到了老人身旁的師父——大端國師、女子武神裴杯。

寧姚確定了陳平安的練拳進展之後,才放心帶他走向茅屋附近的北邊城頭,帶着他躍上城頭,眺望那座城池,告訴他自己家在什麼地方,她的朋友們又分別住在什麼地方。

他們身後不遠處,曹慈在練習一個新拳架,而女武神就在旁邊微笑看着,時不時指出他那個拳架的某些瑕疵。

當天晚上,女子武神就站在城頭上閉目養神,而曹慈練了一晚上的拳。

陳平安一直練習走樁到深夜,後半夜,他盤腿坐在北邊城頭,保持劍爐立樁,緩緩入睡。

第二天清晨,老劍仙來到雙方附近,突然提議兩個少年切磋一番。

曹慈無所謂,陳平安也無所謂。

於是老人以手指做劍,開闢出一座暫時的小天地,方圓十丈而已。

一位女子武神在旁觀戰,竟然覺得還挺有意思。

這一天,在沒有任何禁制的情況下,兩人就像身處浩然天下的尋常戰場,飛劍、法寶、拳法,雙方只要願意,皆可使用。

在切磋之前,老劍仙告訴兩個同為四境的武道少年,他們最好忘記對戰雙方不會死在城頭這一點,將這場切磋看成一場真真正正的生死之戰。

陳平安傾力出手,三戰皆輸。

也不知曹慈保留了多少實力,總之他三戰全勝。

打完最後一場架,曹慈就跟他師父告辭離去,師徒二人就此離開劍氣長城,返回中土大端。

曹慈臨行前,對陳平安說道:「陳平安,你回倒懸山之前,能不能幫我照看一下,那間小茅屋?」

陳平安抹了把額頭汗水,笑道:「沒問題。」

這是曹慈獨有的善意。

白衣少年和女子武神在走馬道上愈行愈遠。

老劍仙提醒陳平安道:「我要撤去小天地了。」

陳平安點點頭,示意自己沒問題。

老劍仙隨手撤去那方天地的禁制,劍氣頓時洶湧而至,陳平安當下神魂震蕩,受傷不輕,只能老老實實以劍爐立樁與之抗衡。

一個時辰后,陳平安才能夠走動,他與寧姚來到面向南邊的城牆附近,她問道:「沒事吧?」

陳平安搖頭道:「這點傷不算什麼。」

寧姚皺眉,指了指心坎:「我是說這裏。」

陳平安的視線順着少女青蔥一般的纖細手指移動,久久沒有轉移。

寧姚一巴掌拍在陳平安頭上。

陳平安撓撓頭,趕緊亡羊補牢:「心裏頭,更加沒事。」

男人的腦袋女人的腰,一個拍不得,一個摸不得。但是這種話,陳平安哪裏敢講。

寧姚背靠城牆,憂心忡忡地問道:「真沒事?」

一天之內,陳平安輸了三次,輸得不能再輸了。

第一次是陳平安和曹慈切磋拳法技擊,雙方如有默契,都很純粹,陳平安次次出拳,好像剛好比曹慈慢上一線。

不是說陳平安的拳法不入流,恰恰相反,崔姓老人傳授的神人擂鼓式、雲蒸大澤式等拳招,令一旁觀戰的女子武神都有數次點頭。

反觀曹慈,則太寫意閑適了,閑庭信步,未卜先知,次次料敵先機,陳平安的拳腳,就像剛好湊到他想到的地方。

陳平安從來沒有打中過曹慈,一拳都沒有。

在老劍仙和寧姚都覺得一場足矣的時候,女子武神竟然微笑建議,讓他們再打一場,並且讓陳平安放開手腳,不用拘束於拳法。

第二場,陳平安讓飛劍初一和十五助陣,甚至用上了幾種符籙。

可是初一和十五比起曹慈的身法,還是要慢一點,不多不少,依舊是一線之差。

這一次,就連寧姚都替陳平安感到無奈。

這就如同下棋,同樣是九段國手,強九勝弱九,並不奇怪,可如果這個強九棋手,次次以半目勝出,恐怕就說明兩者之間的棋力差距,不是一般的大。

最後一場架,是陳平安自己提出來的,曹慈點頭答應。

第三場,陳平安開始變了,變得不像是在跟曹慈過招,而是在跟自己較勁,不斷強行變更既定拳招的路數,而神人擂鼓式也好,鐵騎鑿陣式也罷,都是崔姓老人錘鍊千百萬遍的「神仙手」,陳平安這種行徑,看上去有些自亂陣腳。

於是曹慈的出拳,比陳平安的出拳,不再是只快一線,許多時候,曹慈在陳平安出拳之初,或是其拳架中段就打爛了陳平安的拳意,陳平安比前兩場輸得更慘。

然而在場三人,哪怕是武道之外的寧姚,最終都看出了陳平安的臨時變陣,其大方向是對的。最主要的差距,還是在四境底子上。

第三場之後,曹慈對陳平安伸出了大拇指,只說了四個字:再接再厲。

如果觀戰者不認識曹慈和陳平安,肯定會覺得曹慈這是在挑釁,是在耀武揚威,或是在居高臨下,俯瞰敗者。

曹慈的心平氣和,陳平安的心境安定,並不能改變一個事實:同樣是四境武夫,陳平安如今是名副其實的曹慈手下敗將。

所以「劍心澄澈、鋒芒畢露」的寧姚才有此問,她擔心陳平安輸了第四場——無形中的心境之爭。

一旦武道心境被曹慈碾壓破壞,那麼陳平安別說是躋身武道止境,此生躋身七境都難。

好在陳平安說他沒事。

寧姚相信他。陳平安不怕死,她在驪珠洞天的時候就知道,他曾經差點死在搬山猿手下,差點為了她跟馬苦玄換命。

但是不怕死,不意味着就不怕輸。

一窮二白的時候,光腳的不怕穿鞋的。可是寧姚之前在鸛雀客棧看到了一桌子的寶貝,她方才知道原來陳平安已經挺有錢了,而且武道可期,所以寧姚擔心陳平安會鑽牛角尖。

所幸不是。

兩人一起坐在朝南的城頭上,肩並著肩。

寧姚將一新一舊兩把劍疊放在膝蓋上,陳平安依舊背負着只剩下一把槐木劍的劍匣。

她其實覺得「降妖」這個劍名挺俗氣的,但是一想到陳平安還背着一把除魔,就不跟他計較了。

陳平安以雙拳撐在膝蓋上,身體前傾。千里之外,就是無數妖族大軍的駐地,蜂擁蟻屯。聽寧姚說每一次妖族大軍進攻劍氣長城,這個峽谷就會塞滿密密麻麻的妖族,但是,它們的頭頂,同樣會有密密麻麻的飛劍。

陳平安跟寧姚在一起,都是想到什麼就聊什麼。從老劍仙陳爺爺,到曹慈和女子武神,以及他們所在的中土神洲大端王朝,再到擁有四大仙劍之一的龍虎山大天師。談到了仙劍,自然而然就扯到了被譽為真無敵的道老二,因為他那把仙劍被譽為「道高人間一尺」,然後就聊到了道老二座下一脈的倒懸山,最後回到了劍氣長城,陳平安的拳法。

兜兜轉轉,聊得隨心所欲。

陳平安從未在視野這麼開闊的地方坐過,心境上更是,就彷彿直接跟一座天下面對面。

陳平安情不自禁道:「最早練拳是為了活命,等到不用擔心壽命的時候,就開始想自己為什麼練拳,第一次覺得我的出拳一定要更快,比誰都快。後來我又覺得我的出拳,不一定要最強,但一定要最有道理,所以我看書,向人請教學問,跟別人學為人處世,讓身邊的人在我做錯的時候,告訴我哪裏錯了。」

陳平安摘下養劍葫蘆,喝了口酒,有些無奈道:「我跟人講道理,歸根結底,是為了讓對方也講道理。而不是我覺得我的道理,就一定是對的。只可惜這趟走下來,很多人連道理都不願意講。」

陳平安突然想起劍修左右,那個劍術高絕、人間無敵的男人。好像這個齊先生的師兄,也很不愛講道理。

陳平安將養劍葫蘆遞給寧姚后,站起身,配合阿良傳授的十八停,開始緩緩打拳。

阿良曾經說過,他的十八停,不太一樣。

寧姚皺眉道:「陳平安,你每天要練那麼多拳,還要想這麼多亂七八糟的?!」

「隨便想想。」陳平安滿臉笑意,出拳舒展自如,慢悠悠的,卻不是懶散,而是自然。

寧姚轉頭看着一身拳法真意如流水潺潺的陳平安,問道:「那你有沒有想過,你想了這麼多,會拖慢你的武道修行。那個曹慈肯定不會想這麼多。」

陳平安練拳不停,笑道:「他是天才啊,而且肯定是最了不起的那種天才,我又不是,我每一步都得多想多做。我是一個凡俗夫子,你不也說我是泥腿子,所以我必須每一步都先做到『不錯』,然後才是對,很對,最對的。我急不來的,以前拉坯燒瓷,一坐就是一下午,只有不出錯,才能燒出好坯子,很簡單的道理。」陳平安習慣性加了一句,「對吧?」

寧姚反問道:「簡單?」

陳平安有些納悶:「不簡單嗎?」

寧姚喝了口養劍葫蘆里的酒,答非所問:「簡單就好。」

陳平安出拳不再按照《撼山拳譜》或是崔姓老人傳授的拳架,而是臨時起意,人隨拳走,心無掛礙。

一停一頓,時快時慢,陳平安將心神完全沉浸其中。

我的本命瓷碎了,我的長生橋斷了。曾經我練拳就只是為了續命,然而我最後還是走到了這裏,找到了你。

我陳平安覺得自己很了不起!

陳平安出拳越來越快,以至於衣袖之間清風鼓盪,獵獵作響。

當初坐在那座雲海之中的金色拱橋上,神仙姐姐說過,我一定不能辜負齊先生的希望,因為她最早選擇我,是因為她選擇相信齊先生,才願意跟他一起,去賭那萬分之一的希望。

有這個一,我是這個一,就足夠了!

城頭上,陳平安驟然之間拳法由快變慢,竟然沒有絲毫突兀。他橫向移動腳步,不斷對着那座蠻荒天下出拳,剎那間又從最慢變成最快,呼嘯成風。

崔姓老人曾經放豪言,要教世間武夫見我一拳,便覺得蒼天在上!

陳平安像是在回答一個心中的問題,出拳的同時,他大笑道:「好的!」

寧姚微微張大嘴巴,這還是陳平安嗎?

寧姚破天荒有些多愁善感,喝過了一口滿是愁滋味的酒,伸出一隻手掌,抱怨道:「陳平安,我現在一隻手打不了幾個你了。」

陳平安停下出拳,蹲下身,笑道:「你打我,我又不會還手。」

寧姚翻白眼道:「你還是男人嗎?這要傳出去,不管是在劍氣長城,還是在浩然天下,都是要被人笑話死的。」

陳平安眼神堅定:「如果哪天你被人欺負了,不管我當時是武道第幾境,我那一次出拳,一定會最快!」

寧姚指了指城頭以南:「十三境巔峰大妖也不怕?」

陳平安點頭。

寧姚指了指身後:「浩然天下的文廟聖人也不怕?」

陳平安還是點頭。

寧姚指了指頭頂:「道祖和佛祖都不怕?」

陳平安點頭之後,輕聲道:「寧姚,別死在戰場上啊。」

寧姚轉過頭,不再看陳平安,她懷抱養劍葫蘆,望向腳下的萬年戰場,點了點頭,眼神堅毅:「我不敢保證一定不死,但是我一定會爭取活下去。」寧姚突然笑了起來,「陳平安,那你趕緊成為天下第一的大劍仙吧!」

陳平安撓頭道:「我也不能保證啊,但是我努力!」

陳平安來到寧姚身邊坐下,肩頭靠着肩頭。

寧姚有些羞赧,便輕輕撞了一下,似乎想要撞開他,陳平安次次靠回去。陳平安的肩頭,就這樣搖來晃去。

最後兩人安安靜靜地望向南方。

一肩挑着齊先生和神仙姐姐的希望,一肩挑着心愛姑娘的期望。

雖然不是楊柳依依和草長鶯飛,不是春光融融和青山綠水,但是陳平安覺得這樣已經很好了,不能再好了。

裴杯和曹慈師徒二人緩緩走在城頭上,曹慈回望一眼茅屋的方向,神色認真道:「雖然陳平安的第三境底子,跟我的差距還是比較大,但是我覺得他是有希望跟在我後面的。」

女武神笑道:「這可是很高的評價了。」

曹慈問道:「師父,你覺得呢?」

她輕輕搖頭:「我覺得如何,沒有意義,要看你和陳平安以後走得如何,各自升境的快慢,每一境底子的厚薄,最終武道的高低。當然,誰能活得更長久,至關重要。」

曹慈點點頭,問道:「師父,若是沒有大的意外,你大概能活多久?」

對於這種生死大事,她語氣平淡:「尋常十境武夫,盡量減少本元的消耗,少些病根難除的生死大戰,可以活到三百歲左右,我大概能多個兩百年。多出來的這兩百年,又可以做更多的事情了。」

曹慈感嘆道:「到底還是練氣士更長壽。」

裴杯對此不置可否,問道:「關於陳平安,還有什麼想法嗎?」

曹慈搖搖頭:「沒了。」

裴杯叮囑道:「躋身七境之前,你可以離開大端王朝,但是絕對不許去往別洲。」

「曉得了。」曹慈其實無所謂,他的武道,真正的對手,只有自己。

中土神洲的高大女武神忍不住笑了起來,伸手揉了揉曹慈的腦袋。

曹慈無奈道:「師父,別總拿我當孩子啊。」

裴杯走下城頭之前,回望了一眼茅屋那邊,她很快就收回視線,笑了笑。

跟曹慈同處一個時代的純粹武夫,想來會很悲哀。

尊重仰慕他的,高山仰止,只能一輩子抬頭看着;羨慕嫉妒他的,望塵莫及;仇恨敵視他的,抓心撓肝。

裴杯很期待自己弟子的最終巔峰,畢竟武無第二!

陳平安在城頭上已經待了將近一旬時光,這天寧姚來了又走了,說是家裏來了重要客人,需要她露面。

陳平安就繼續沿着城頭走樁,走出十數里后,他發現前方站着一個身穿寬鬆黑袍的小女孩,梳着俏皮的羊角辮,似乎在打盹?她一直搖搖晃晃,好像下一刻就要墜下城頭,看得陳平安心驚膽戰,忍不住想去扶住那個冒冒失失的小姑娘。只是兩次遠遊,讓陳平安成熟了不少,他並沒有貿然出手。

陳平安只是「喂」了一聲,假裝是在詢問,以寧姚教給他的劍氣長城土話,問道:「你知道茅屋裏的老人是誰嗎?」

小姑娘沒有理睬陳平安,依舊在城頭上盪鞦韆。

陳平安在一個自認為合理的距離停步,打量了她一眼,稚嫩臉龐上竟然還掛着鼻涕泡,果然是在睡覺。

心真大啊。

陳平安覺得她多半是一位天才劍修。

一瞬間,一個站不穩的羊角辮女孩筆直墜向城下。

陳平安下意識就要一步掠去,想抓住那小姑娘的腳踝。一隻手掌按在了陳平安肩頭,令他動彈不得,陳平安轉頭望去,發現他的左手邊站着一位慈眉善目的白髮老者,身材修長,髮髻上別有白玉簪子。老人對陳平安笑道:「小傢伙,聽你口音,是外鄉人吧?心是好的,可在劍氣長城,一定要記住一點,不要給人添麻煩,更不要給自己添麻煩。」老人指了指小姑娘「墜崖」的方向。「這位隱官大人,不需要你救。她是咱們劍氣長城這一千年來,斬殺中五境妖族最多的劍修。要說妖族最恨之人,隱官大人可以穩居前三。你要是碰到她的一片衣角,恐怕就要死了,除非老大劍仙願意跟隱官大人大打出手。」

陳平安抱拳致謝。

老人笑道:「老夫姓齊,你要是不介意,喊我一聲齊爺爺或是齊前輩都可以。今天南邊有點異動,我剛好跟好友一起巡視城頭。估計隱官大人也是來了興緻,巴不得對方展開攻勢。」

老人記起一事,突然補充道:「還是別喊我齊爺爺了,喊我齊前輩就行,否則感覺像是在占老大劍仙的便宜,這可使不得。」

話音剛落,兩人腳下的城牆下方,發出一陣悶響。

估計是隱官大人摔到了地上,引發震動。

老人笑着提醒道:「雖然有老大劍仙幫忙盯着,隱官大人也在,但是你還是要小心一些。兵無常法,妖族指不定什麼時候就要展開下一輪攻勢。好了,你繼續忙吧。」

不見老人移動腳步,他就出現在了十數丈外的城頭上,就這樣蜻蜓點水,老人的身影轉瞬之間就消失不見。

陳平安跳下城頭,轉身返回茅屋那邊。他突然聽到南方大地上響起一陣陣難以言喻的聲響,不是刺破耳膜的那種難受,而是動靜不大卻讓人噁心的那種,他趕緊走到牆頭,舉目望去。

在一望無垠的城外峽谷中,出現了一個大妖。陳平安站在城頭上看那個東西,就像一個人低頭看着不遠處泥地里的一條蚯蚓。

陳平安完全可以想像,那條蚯蚓的真實體形,一定極其恐怖。

然後陳平安就看到城頭這邊,先前那位隱官大人墜落的方向,炸開了一團巨大的雪白光芒,如一粒珠子滾向那個大妖。

峽谷內,塵土飛揚,打得翻天覆地。

約莫一炷香后,隱官大人返回城頭,站在離陳平安不遠處,使勁張大嘴巴,伸出雙指搖了搖一顆牙齒,最後好像不捨得將其拔下來,只是朝走馬道吐了一口血水。有些生氣的她大搖大擺地走在城頭上,城頭走馬道給她踩得一步一震。

在城頭結茅守城的老劍仙不知不覺來到陳平安身邊,笑着解釋道:「對她而言,沒打死對方,就是自己輸了,所以比較惱火。這時候誰都不要管她,否則會很麻煩。以前也就阿良樂意跟她嘮叨嘮叨,喜歡火上澆油,雪上加霜,反正經得起她的揍。如今阿良離開了劍氣長城,估計她有點無聊吧。其實對面那頭不太走運的大妖,只是象徵性過來露一面而已。」

老劍仙帶着陳平安一起走向茅屋,突然說道:「因為某些原因,你是一個例外,所以我跟你也多嘮叨一些。」

陳平安點了點頭,沒有說什麼。

這天夜幕降臨后,陳平安離開曹慈建造的那間小茅屋,坐在了北邊的城頭上喝酒,眺望着那座巨大的燈火通明的城池,望向寧姚家的方向。

他的左邊肩頭忽然給人一拍,他向左望去,寧姚已經坐在了他的右手邊。

她這次走上城頭,拿來了一些吃食,放在茅屋那邊,她還將一壇酒提到城頭。陳平安遞過養劍葫蘆,寧姚將酒倒入其中。

酒罈空了后,被寧姚隨手丟向城外,摔落在地也沒有發出聲響,畢竟是小小酒罈,不是先前那個隱官大人。

寧姚喝了口酒,開始發獃。陳平安便陪着她一起發獃。

寧姚輕聲道:「講不講道理,其實跟一個人活得好不好,沒半點關係。」寧姚伸出手臂,指向城池,「那邊,有些人資質太好,所以只要他在規矩之內濫殺無辜,誰都拿他沒辦法。到了城頭以南的戰場上,這種人依然是響噹噹的大英雄,劍氣沖霄,以無敵之姿鑿開妖族大軍,便是記恨他的人,都不得不承認,有他沒他,大不一樣。」寧姚搖晃酒壺,「我走過浩然天下很多地方,見過各色人。有些人只是投了個好胎,就一輩子榮華富貴,衣食無憂,每天只是在那裏埋怨人生無趣,發牢騷,說自己太苦了。」她將養劍葫蘆還給陳平安,「狗屁倒灶,挺沒勁的,是不是?」

陳平安想了想,說道:「還好吧。別人怎麼活,各有各的道理吧,不合我們心意,未必就是錯的。」陳平安喝了口酒,「有煩心事?」

寧姚點點頭:「有人想要買我家的斬龍台,我不願意賣,人家便出了天價,講道理,講大義,講世交情分,什麼都講,講得我有點煩。」

陳平安沒有說什麼安慰的言語,只是輕輕握住了寧姚的一隻手。

寧姚沒來由笑了起來:「但是只要一想到你小時候過着苦哈哈的日子,餓著肚子,在泥瓶巷裏偷偷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我就覺得其實這些都沒什麼。」

陳平安笑着望向遠方,清風拂面,不再像最早那樣刮骨錐心了,就像家鄉山林中的微風,他柔聲道:「這樣啊。」

一夜無話,最後寧姚靠着陳平安的肩頭,怡然酣睡到天明。陳平安紋絲不動,安靜守夜。

他曾經見過一句很動人的詩句,在家鄉神仙墳的一座泥塑神像上,不知是誰刻上去的:「自童年起,我便獨自一人,照顧著歷代星辰。」

明月依舊隱去,太陽照常升起,又是新的一天。

寧姚難得睡得如此踏實,她醒來后抹了抹嘴,站起身,伸了個懶腰,乾脆直接御劍下了城頭,往北邊城池瀟灑而去。

陳平安返回茅屋吃了頓早餐,然後就開始從左到右地沿着北邊的城頭走樁練拳。他對這一帶早已熟門熟路,可以一路閉着眼睛,寧姚說今天可能不會來城頭看他,所以陳平安帶上了些吃食,打算走得遠一點。

之前大概是靠近老劍仙的修行之地,劍修稀少,陳平安只見到了姓齊的老人,和那位隱官大人。陳平安這天一直往右手邊練拳行去,就看到了更多的劍修,老幼男女皆有,既有來此汲取劍意、砥礪劍道的年輕一輩,他們往往獨自練習劍術,或是沉默悟道,也有按例巡查城頭、成群結隊的劍修,他們見到了背負劍匣卻打拳的陳平安,無一例外,都沒有和他打招呼,人人眼神漠然。

陳平安這才對齊姓老人那句話有了些感觸,劍修在這裏,不願意麻煩別人,更不願給自己找麻煩。

正午時分,陳平安坐在城頭吃着寧姚送來的肉脯和點心,細嚼慢咽。遠處有一撥少年少女前行,他們一共二十餘人,出劍凌厲且整齊,身姿矯健,劍招刁鑽而簡捷,劍意偏向殺伐、陰沉。有一位獨臂中年劍修腳步輕靈地追隨着方陣,在旁指指點點。這應該是同一個姓氏的年輕子弟在此修行。

陳平安沒敢多看,免得被當作偷師別家祖傳劍技的冒失鬼。

那名獨臂劍修看了眼正在進餐的陳平安,想了想,做了一個手勢,年輕劍修們歡呼一聲,迅速停下修行,三三兩兩席地而坐。有一群遠遠跟在劍陣後方的男女,立即摘下包裹,給這些少年少女拿出午餐,神態恭敬。

寧姚說過,劍氣長城這邊等級森嚴,極其講究家族傳承和實打實的戰功。比如那個隱官大人。「隱官」並非姓名,而是一個歷史悠久,卻沒人能說出一個所以然的奇怪官職,總之隱官頭銜世代承襲。隱官在劍氣長城執掌督軍、定罪、行刑等事,歷任隱官中有很多碌碌無為者,就像劍氣長城北邊的影子,往往淪為城中大族的應聲蟲,但是這一代隱官大人,大不一樣。

她是公認的劍氣長城第四把手。十三之爭,第二個出戰的,就是這個脾氣暴躁的「小姑娘」,對方那名戰力卓絕的大妖,直接認輸退出,氣得她獨自在戰場上亂砸亂捶了整整一刻鐘。劍氣長城的劍修和妖族就這樣看着她發泄怒火,雙方都早已習以為常。

在聽寧姚大致講過十三之爭的首尾后,陳平安除了記住雙方陣營的巔峰戰力,更記住了那個「一家之學,半壁江山」的陰陽家陸氏。

雙方只在最後一刻才水落石出的出戰次序,可能是另一場悄無聲息卻暗流涌動的大戰。

這位隱官大人,為人族開了一個好頭,只是劍氣長城這邊中盤崩潰,幾乎潰不成軍,所幸阿良橫空出世,收了一個好尾。

陳平安吃完午飯後,就起身繼續打拳,往前而走,其間他又見到了那位姓齊的老人,不過這次老人身邊跟着一個面容俊美的中年男子。齊姓老人氣勢內斂,而男子氣勢鼎盛,瞧著便像是壓過了老人一頭。

陳平安沒有上前搭話,只是停下走樁,微微低頭,抱拳致意。

老人笑着點頭致意,亦是沒有跟這個外鄉少年寒暄客套。

之後陳平安遇到了兩個坐在城頭喝酒的青壯劍修,以及一個站在城頭上持劍不動的獨臂少女,劍極大。

陳平安看見他們后就默默跳下城頭,繞過他們,等他們離得遠了,再跳上城頭繼續走樁。

黃昏時,陳平安還看到了幾個從南邊城下飛掠而起的劍修,他們越過走馬道,御劍向北。

陳平安看了眼天色,潦草地吃了頓晚飯,轉身返回。直到深夜他才回到小茅屋,結果一推門,藉著明亮的月色,陳平安就看到了那個隱官大人,正在偷吃他的食物。陳平安站在門口一動不動,羊角辮「小姑娘」緩緩轉過頭,腮幫鼓鼓的,一點都沒有做賊被抓的覺悟,反而一臉責備和警惕地望向陳平安,像是在問你誰啊,來我家做甚?

這不是入室行竊的小偷,根本就是下山打秋風的土匪啊。

陳平安只好默默退出茅屋,掩上房門。他怕一言不合,就給這位戰功彪炳、性情乖張的隱官大人,一劍戳個稀巴爛。

陳平安去往茅屋後邊的北城頭,坐着喝酒。他突然聽到身後一陣拍掌聲響,轉過頭,看到隱官大人收起手掌,指了指茅屋那邊,隨後揚長而去。

是提醒我可以回去收拾殘局了?

陳平安一陣頭大,為小心起見,他還是坐在原地,等到她走遠了,才回茅屋看了一遍,寧姚帶來的吃食,已經所剩無幾。

陳平安嘆息一聲,收拾完這間亂七八糟的屋子后,重返城頭,開始練習鄭大風贈送的《劍術正經》。他依然虛握長劍,手中並無真正的長劍,主要是練習開篇的雪崩式和鎮神頭。

寧姚今天沒有來到城頭探望陳平安。陳平安便在後半夜返回茅屋躺下,安然入睡。

第二天清晨,陳平安剛走出茅屋,就看到那位隱官大人大踏步而來,身後帶着幾個少年少女。她徑直走入屋子后,很快就怒氣沖沖地走出茅屋,瞪大眼珠,使勁做出凶神惡煞的模樣。她興許是在責問為何茅屋今天沒有東西可偷吧。她身後那幾個氣質不俗的少年少女,都有些幸災樂禍。

陳平安臉色尷尬,只好裝傻扮痴。

如果她不是隱官大人,陳平安真的想要捏一捏她的臉頰。

隱官大人這次是真的有點生氣,她腳下的劍氣長城轟然一震,身穿一襲寬鬆大黑袍子的她掠向高空,轉瞬即逝。

寧姚在下午來到劍氣長城,聽陳平安訴說經歷后,笑着說:「不用擔心,那位隱官大人就是這樣的脾氣,吃過她苦頭的劍修不計其數,但她其實是個很好對付的順毛驢,喜歡聽人說好話,送她漂亮東西,一概全收。但是她吃干抹凈或收下東西后,撐死露個笑臉,從不念舊情。如果惹上了隱官大人,也有辦法,劍氣長城那些個運氣不好的,就會在她出手之前果斷開始裝死,她會覺得出手打死這種廢物,髒了她的手,往往一筆勾銷,而且她也不太記仇,也有可能是她根本記不住那些人。」寧姚記起一事,「聽朋友提起過,隱官大人跟小茅屋裏的人關係不錯,破天荒地青眼相加,曾經有人看到姓曹的將隱官大人放在脖子上,然後他一路打拳,行走在城頭,當時有個路人差點嚇破了膽。」

陳平安感慨曹慈真是厲害。

寧姚笑道:「以前不熟,我最近多打聽了一些曹慈的事情,得出一個結論,跟曹慈走在同一條道路上的純粹武夫,其實挺慘的,尤其是所謂的武道天才。」寧姚接過陳平安的酒壺,喝了口酒,臉色紅潤,「一座天下的練氣士,很難有公認的同境第一,因為本命飛劍、法寶仙兵這些東西,其實不算身外物,很多生死大戰,一錘定音的恰好就是這些東西,所以機遇福緣會改變很多既定事實。武夫不一樣,不太依仗這些,甚至反感這些,因此會有拳無第二的說法,輸就是輸,贏就是贏。」

陳平安點點頭,他曾經在泥瓶巷見到的大驪藩王宋長鏡,之後在竹樓出拳的崔姓老人,以及艱難破境后登天而行的鄭大風,都與山上神仙截然不同,那種「我爭第一,誰與爭鋒」的宗師氣勢極為顯著。

寧姚將酒壺遞還給陳平安:「我的結論其實只說了一半,你覺得曹慈很厲害,可是我覺得你更厲害。」

陳平安咧嘴傻笑,能夠讓心愛的姑娘認為自己厲害,那就真的是厲害。

寧姚認真道:「因為同一個時代的武夫,肯定沒有幾個人能夠與曹慈交手,沒有幾個人能夠真正領教曹慈的那種『無敵』氣焰。你不但跟他交過手,而且一打就是三場,全輸之後,你在跟他的心境之戰中卻能夠不輸,這真的很難得。」寧姚咳嗽一聲,坐直身體,拍了拍陳平安的肩膀,「這很難得,要保持,再接再厲。」

陳平安原本還在鄭重其事地想着寧姚的話,突然發現寧姚眼中的促狹,便知道她是在模仿那個曹慈,故意捉弄自己,陳平安笑得合不攏嘴,連酒都顧不上喝了,對寧姚說道:「你學他一點都不像。」

寧姚翻白眼道:「你學他就像?」

陳平安搖頭道:「我不學他,我也不用學他。」

寧姚嘖嘖出聲,不知道是欣賞還是打趣。

陳平安呵呵一笑。

寧姚何等聰慧,立馬就知道這傢伙是在學自己在鸛雀客棧時的模樣,她直接捶了陳平安肩頭一拳:「喝你的酒!」

陳平安果真喝了口酒,然後笑道:「哇,今天的酒好像格外好喝。」

寧姚瞥了眼陳平安手裏的養劍葫蘆,驀然臉紅起來,又給了陳平安一拳,氣呼呼道:「男人就沒一個好東西!」

陳平安提着養劍葫蘆,一頭霧水。

寧姚起身御劍離去,不忘回頭狠狠瞪了他一眼。

陳平安眨了眨眼睛,滿臉無辜。陳平安撓撓頭,繼續喝酒,琢磨來琢磨去,就是想不明白自己怎麼就不是個好東西了。只不過陳平安倒是感覺寧姚其實沒有生氣,就是有些……害羞。

陳平安覺得縈繞心扉的這種滋味不壞,好像比喝了美酒還美。

有一個在劍氣長城高空御風蹈虛的俊美男子,正是之前齊姓老人身邊的那位,無意間撞見了這一幕,他笑了笑:「原來是個不開竅的愣頭青。」

陳平安喝過了酒,別好養劍葫蘆,起身練習劍爐立樁。

月光入懷,皎皎在肩,一夜安寧。

天微微亮后,陳平安猛然睜眼,發現自己竟然一動不動地立了半夜樁。他有些后怕,這要是一不留神掉下城頭,人家隱官大人可以毫髮無損,而他肯定就是下邊牆根的一攤肉泥了。

陳平安做了幾個舒展筋骨的動作,跳下城頭,回茅屋吃過了寧姚昨夜準備好的早餐,然後繼續枯燥無味的走樁,沿着城頭走馬道往右而去。

一路上,陳平安遇上了一個滿臉賤笑卻殺氣騰騰的少年胖子,老規矩,他跳下城頭繞過,再重返城頭時,又看到城頭上站着一個姿容俊美、略顯陰柔的少年,然後看到一個滿臉疤痕的黝黑少年,最後看到了那個背負巨劍的獨臂少女。只是今天她身邊多出了幾個年輕女子,這些女子彷彿將寬闊城頭當作了郊遊地點,一條錦繡綢緞上,擺滿了精美的吃食。

當陳平安再次從城頭上跳回走馬道時,她們便一個個望向他。陳平安與她們遠遠擦肩而過的時候,她們還在對着他指指點點。

陳平安頭皮發麻。

其實為何如此,他一清二楚,前前後後的這些傢伙,肯定就是寧姚之前描述過的那些朋友,而且都是並肩作戰的生死同伴。

這是陳平安第二次有些埋怨自己腳上的草鞋。第一次是在大隋京城,他怕給李寶瓶、李槐他們丟臉,還專門買了雙嶄新的靴子,只是他並沒有去東山的山崖書院,便跟崔東山離開了京城,穿了一會兒新靴子就將其脫下來,換上了最習慣的草鞋。

陳平安更希望將自己收拾得更好些,哪怕不是曹慈、崔東山那種與人相得益彰的仙氣裝束,也一定要乾淨整齊,就像林守一那種,最好帶一點書卷氣,哪怕是暫時的都好,髮髻上再別上一支玉簪子,腰間的養劍葫蘆就不用換了,劍匣也不用……

陳平安繼續前行,心中哀嘆,有些後悔。走着走着,陳平安突然笑了笑,他抬起腳,低頭看了眼腳上的草鞋:「老夥計,可不是我嫌棄你啊,你的任勞任怨,我很感激,你看你那幾雙陣亡在遊歷途中的同伴,我可是都收好了的,一雙也沒有扔掉,都在十五的肚子裏頭養老呢。嗯,書上說這叫頤養天年,哈哈,想要含飴弄孫,就是為難我了……」

自言自語的陳平安沒有發現,那些過來看他是何方神聖的傢伙,如下鍋的餃子一般,一個個主動「掉下」了城頭,原來是寧姚從城頭上空一路御劍而來。胖墩少年、董黑炭和俊美少年紛紛落荒而逃,那些女子則忍着笑意,胡亂收拾起包裹,御劍離開城頭。

陳平安轉過頭,看到寧姚御劍而至,驟然懸停在城頭外邊的高空,然後緩緩飛掠,與陳平安的走樁速度相當。

寧姚無奈道:「你別管他們。」

陳平安笑着點頭。

寧姚御劍在空中劃出一個美妙弧度,撂下一句:「我還有事,明天找你。」

陳平安還是在深夜時分回到兩棟茅屋附近,這次老劍仙不知為何站在北城頭上,像是在遙望那座沒有城牆的城池。陳平安快步跑過去,喊了一聲陳爺爺。老人收回視線,點了點頭,然後伸手指向北方:「就是這麼點人,可能還不如浩然天下一座州城的人多,擋住了妖族這麼多年,我自己都覺得奇怪。」

陳平安不知道如何回答,便不說話。

老劍仙轉頭笑望向陳平安:「陳平安,我們相處得還算不錯,對不對?」

陳平安點點頭。

老人笑問道:「可是如果我說我跟曹慈處得更好,對他期望更高呢?」

陳平安仍然不知道如何回答。

老人不着急聽到答案,只是在看陳平安的眼睛,更是在看陳平安的心境,老人有些唏噓。

這一次這位阿良嘴中的老大劍仙,甚至運用了劍術神通,直指陳平安的神魂深處。

原來如此。

原本挺好的一個修道坯子,如果順風順水,運氣好的話,大概在浩然天下,修出一個地仙是不難的,可惜早早給人摔得稀巴爛,如瓷器碎成了一片片,在長生橋被打斷之前,就早早遭受了一場更大的劫難。

心境,心鏡。

鏡子碎片有大有小,老人見到了最大的幾片,上面所承載的畫面,景象各異。

說難聽點,這是一個類似養蠱的過程,不是弱者俯首朝拜強者,而是徹底沒了。少年這麼多年應該在竭力拚湊碎瓷片,而且並不自知。

說好聽點,就有些高妙了,這算是天行健,自強不息,強者愈強,最終一兩片碎片,越來越璀璨奪目,如日月懸空,群星暗淡。

心境之爭,與修為高低關係不大,所以極為兇險,練氣士有很多的說頭和秘法,什麼捫心自問,叩心關,什麼君子參省乎己,什麼破心中魔障。

有些旁門左道和邪門歪道,以諸多下乘的、不入流的觀想之法走捷徑。總之,其中學問很大,而且很雜,如同山脈起伏,一座座山峰有高有低。

而儒釋道,就是三條獨立的大脈,這就是所謂的立教稱祖。兵家是一條斷頭山脈,只差一點就成功了。曾經作為四大顯學之一的墨家,有點類似兵家。就像大江大河,不管多長多寬,如果最終不能入海,距離成為大瀆始終有着一步之遙。

陳平安始終沒有給出答案,老劍仙卻已經得到答案。

老人微笑道:「先前你跟寧丫頭聊到道理的時候,我剛好不小心聽了一耳朵,想不想聽我嘮叨一點過來人的看法?」

陳平安果斷點頭。

老人笑道:「我可以告訴你一個訣竅,可以既講道理,又過得還不錯,一定不至於將來有一天自己把自己憋死。」

陳平安眼睛發亮:「老前輩你請說!」

老人輕聲笑道:「聽好了,那就是過成這個樣子。你該這麼告訴自己……」老人略作停頓,然後繼續說道:「我某某某……嗯,比如我說『我陳清都』,你就得說『我陳平安』了。」

說到這裏,老人自顧自笑了起來,陳平安也跟着笑起來。

老人雙手負后,身形佝僂,眼神平靜,望着那座靜謐祥和的城池:「我這輩子處處講道理,事事講道理,已經講了足夠多的道理了,我問心無愧,結果你們還是這個鳥樣。不好意思,我這一次,不跟你們講道理了。」

陳平安只是安安靜靜地聽着老人說話。

老人眯着眼:「當然不講道理的次數不可以太多,一百年有個一兩次,肯定沒問題。比如這樣。」

老人向北方緩緩伸出一手,劍氣長城頭頂的巨大夜幕,如黑布被撕裂開來,一瞬間大放光明,最終卻只有一條極其纖細卻極為璀璨的光線從天而降,砸入城池中的某處,隨後地面上有無數的金色光芒炸裂開來,如有上五境的劍仙在這一刻金身崩壞。

陳平安張大嘴巴。

老人呵呵笑道:「喝口酒壓壓驚。」

陳平安傻乎乎摘下養劍葫蘆,將其遞給老劍仙。

老人本是打趣身邊少年,便沒有伸手接過養劍葫蘆,他轉過身,搖頭晃腦地緩緩前行,而後輕輕跳下城頭,自言自語道:「傻丫頭找了個傻小子,絕配。」

劍氣長城某處響起一聲嘆息,似乎此人並不認可老劍仙的暴起殺人,但是又不願出面理論。

嘆息之人身邊,有個蒼老嗓音隨之響起:「玉璞境而已,何況陳清都出手事出有因,你就忍忍吧。」

嘆息之人復嘆息。

蒼老嗓音無奈而笑,盡量勸解道:「跟陳清都講你們這套儒家規矩,如雞同鴨講,有何意義?再者,你們儒家學說是『近人之學』,不求成佛,不求長生,腳下大道不高也不遠,何必苛求陳清都事事奉行規矩,讓他做聖賢完人?你只要勿以聖人標準衡量陳清都,就很簡單了。」

那人淡然道:「陳清都的任何一次不講理,所造成的影響,恐怕凡夫俗子的一萬次不講理都比不上。」

老人笑了:「人家陳清都是劍修,你是儒士,不一樣的。」

那位儒士沉默許久,最終喃喃道:「夫子何為者,棲棲一代中。」

勸解無果的老人又是嘆息一聲。

劍氣長城以北的城池中,有人暴喝道:「陳清都!」一束長虹平地而起,裹挾著勢不可當的風雷之勢,直衝城頭。

已經跳下城頭的佝僂老人皺了皺眉頭,輕輕揮袖,將站在城頭上的陳平安扯到自己身後,而他剛好站在陳平安原先站的位置,直面那名氣勢洶洶的劍修。老人眯着眼道:「怎麼?家族子弟中出了妖族姦細,你還有理了?」

那名劍修懸停在城頭以外四五丈處,他是一個鬚髮和衣飾皆是雪白的高大老人,相貌極其威嚴,哪怕是面對劍氣長城資格最老、劍道最高的老前輩,這位老者依舊毫無敬懼之意,滿臉怒容質問道:「我董家自有家法家規處置叛徒。退一萬步說,隱官尚未判定我孫子的罪行輕重,你陳清都憑什麼處置董觀瀑?!」老人咄咄逼人,驟然提高嗓音,「你當我董三更死了嗎?!」

陳清都滿臉譏諷之意:「在董觀瀑死在我劍下之前,我確實是當你董三更死了。一個板上釘釘的妖族內應,你董家愣是查了一個月的工夫。你信不信如果換一個姓氏,比如姓陳,一天我都嫌多?」

董姓老人怒氣衝天:「一個願意悔改、將功補過的玉璞境劍仙,難道不比一具屍體更有利於劍氣長城?」

陳清都甚至都不屑反駁,他冷笑道:「我一劍之下,竟然還有屍體?難道這個小畜生偷偷摸摸躋身了仙人境?」

自稱董三更的高大老人氣得眼睛瞪圓,一身劍意洶湧澎湃,如驚濤駭浪拍打城頭。

陳清都一挑眉毛:「怎麼,要出手?」

董三更一步向前踏出,怒極反笑道:「別人都怕你陳清都,我不怕!出手就出手,有何不可?!」

一個稚氣的嗓音在遠處城頭響起,有些哀怨委屈:「行了,都怪我,是我捨不得董觀瀑那麼快死,畢竟小董是我最喜歡的幾個傢伙之一,我現在多喜歡曹慈,當年就有多喜歡董小鼻涕蟲,既然現在已經死了……就死了吧。」出聲之人,是那個身穿一襲大黑袍子的羊角辮小姑娘,劍氣長城這一代的隱官大人。

這一處城頭四周,已經遙遙出現了十數名劍氣長城的頂尖劍修,或是大姓的家主,或是戰力卓絕的劍仙。唯獨少了那兩位有資格與陳清都平起平坐的聖人。

一個俊美容貌的中年男子厲色道:「董三更,這件事是你做得不對,一開始就錯了!這麼多年來,你對董觀瀑寄予的期望太大了,才會讓董觀瀑的劍心變得那麼極端,執意孤身前往妖族腹地歷練,導致了這場禍事。他覺得劍氣長城有了個董三更,有了個阿良,還可以多出一個董觀瀑,我覺得不是。他年輕氣盛,不聽就算了,可是你董三更呢?難道你不知其中兇險?」

董三更臉色冷漠:「我董家兒郎,就該有這種野心,我為何要勸他?我巴不得董家子孫一個個都比我董三更劍道更高!」說到這裏,董三更嗤笑道:「咱們董家,畢竟不是陳、齊、納蘭這樣的家族,沒那麼多花花腸子。」

董三更這一棍子下去,幾乎打死了半座劍氣長城。

那俊美男子冷哼一聲,不再說話。

齊姓老人此時緩緩開口道:「事已至此,還能如何?大敵當前,我們難道還要鬧內訌?」

一位相貌清癯的長衫負劍老者輕輕點頭:「不管如何,當下最重要的還是應對妖族的攻勢,不可自亂陣腳,白白便宜了南邊的那些孽畜。」

老劍仙根本不理睬這兩位好心搗糨糊的,更沒有息事寧人的意思,他盯着董三更,笑道:「如果立功就可以贖罪,那我今天是不是可以宰了你董三更,然後讓隱官撕去幾頁功勞簿,就當沒事了?」

董三更啞口無言。

氣氛尷尬,凝滯沉重。

陳平安在老劍仙身後看着這一幕,只覺得城頭上的劍氣,在這些人出現后,便開始有了重量,壓得他幾乎喘不過氣來。

董三更突然環顧四周,怒喝道:「看你娘的好戲,湊你娘的熱鬧,滾滾滾!」

十數位劍氣長城的中流砥柱知道,這是董老匹夫在給自己找台階下了,今天這架打不起來,便紛紛返回北邊的城中。

眾人紛紛退散,陳平安這才看到原來寧姚也在其中。她緩緩御劍靠近城頭,董三更瞥了眼小丫頭,沒好氣道:「寧丫頭,莫要學你那廢物爹娘,你,我還是很喜歡的。」

寧姚面無表情。董三更也不以為意,轉身御風返回城內。

站在城頭上的隱官大人,是最沒心沒肺的那個,一直在偷偷打哈欠,此刻她突然皺着臉,猶豫了一下,張大嘴巴,伸出拇指抵住那顆不安分的牙齒,輕輕晃了晃,最後還是不捨得拔掉,合上嘴巴后,轉身嘟嘟囔囔地走向遠處。

老劍仙陳清都對於今夜的風波好似見怪不怪,他對寧姚笑了笑,掠下城頭,走向那間老茅屋。

陳平安重新躍上城頭,與寧姚並肩而立。

寧姚沒有太多情緒起伏:「劍氣長城一直就這樣,好在祖上留下來的一條規矩沒怎麼變。」

陳平安好奇地望向寧姚。

寧姚緩緩道:「劍尖朝南。」

簡簡單單四個字,就讓開始學劍的陳平安心神搖曳,激蕩不已。

陳平安忍不住轉頭望向南方。寧姚伸手摘下陳平安的養劍葫蘆,開始喝酒。

陳平安收回視線,輕聲問道:「那個做了叛徒的董觀瀑,是不是你說的那種人?曾經是戰場上的英雄,在城內則不太講理?」

寧姚搖頭道:「恰恰相反,小董爺爺一直是個不錯的人,在劍氣長城以北,從來深居簡出,不太愛跟人打交道。我小時候偶爾見到他,他雖然不善言辭,但次次都會對我笑,就像自家長輩一樣。」

寧姚盤腿而坐,無奈道:「誰都不知道,為什麼小董爺爺要投靠妖族,可能是當年那趟以身涉險的歷練,出了很大的問題吧。其實離開劍氣長城,孤身去往蠻荒天下砥礪劍道的劍修很多,因為在那邊,中五境的妖族都以修鍊出人族相貌為榮,平日裏就跟我們沒什麼兩樣,只有在戰場上的危急時刻,才會現出真身,憑藉強橫的先天體魄抵禦飛劍。所以劍修只要小心隱蔽,其實不太容易被妖族看破身份。」

人之所以為萬靈之首,就在於人之竅穴氣府,本身就是世間最玄妙的洞天福地,所以妖族才會孜孜不倦地修鍊出人身,之後修行就會事半功倍。落魄山的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便是如此。

寧姚繼續說道:「當然,一些劍氣長城天才劍修,早早就被巔峰大妖暗中記下,再以秘法記錄在冊,他們就難以行走蠻荒天下。但是那本冊子,聽說名額有限,上邊寫下名字的劍修不會太多,往往是我家鄉這邊戰死一個劍仙,再添加一個。照理說,小董爺爺出門遠遊的時候,不過是尋常的元嬰境劍修,不該在冊子上,底蘊深厚的董家,又有獨門秘術遮掩氣機,很難被察覺。」

寧姚沒有說一件事。她是那本古怪冊子上記錄在案的劍修之一,而且是劍氣長城歷史上被記錄在冊的年紀最小的劍修。寧姚在十歲之前就已經被記錄在冊。

歷史上那些有此待遇的天之驕子,無一例外,都在三十歲之前,就被陣斬在劍氣長城以南的沙場。

妖族對此從來不計代價。

往往一位天之驕子的生死,都會牽扯到一名甚至是數名大妖、劍仙的生死。

妖族覺得城頭上有一個陳清都就足夠了。萬一再多出一個什麼寧清都、姚清都,就不是只死一兩個上五境大妖的事情了。

劍氣長城的無奈之處,則在於這類天之驕子,若是不早早去沙場歷練,不在生死之間迅速崛起,而只是養在劍氣長城以北,哪怕有數位劍仙精心傳授,仍是沒有半點可能成長為下一個陳清都、阿良或是董三更。

陳平安突然問道:「我在這裏,是不是會害你分心,妨礙你修行?」

寧姚點頭,「嗯」了一聲,沒有否認,而且毫不猶豫,然後她說道:「但是你在這裏,我會很開心。在家裏斬龍台修行的時候,經常會忍不住想起你,就會發獃,發完呆,就會直接跑來找你,回去后匆匆忙忙處理些家族事務,然後一天好像就這麼過去了,睡覺前又想着第二天見你。」

這就是寧姚。

齊靜春曾經告誡過對她一見鍾情的學塾弟子趙繇,最好不要喜歡上寧姚,因為她是一把無鞘的劍,鋒芒畢露,很容易傷及旁人,甚至傷己。寧姚看待這個世界,始終黑白分明,幾近無情。

只是如今多出了一個陳平安。

陳平安斬釘截鐵道:「最多三天,我就要離開這裏,然後去往最像劍氣長城的俱蘆洲,練拳也練劍,爭取以最快的速度躋身武道第七境,有資格參與這邊的戰事,然後我再來找你!」

寧姚默然,她知道這樣是最對的,可她就是不願意說話,不願意點這個頭。相反,她還會抱怨身邊這個傢伙,為什麼可以這麼快就下定決心。

陳平安想喝酒,可是養劍葫蘆被寧姚攥得緊緊的,她好像還故意換了一隻手拿養劍葫蘆,讓它離陳平安更遠。

寧姚突然說道:「歷來妖族攻打劍氣長城,都會持續二三十年,給你十年時間躋身第七境,夠不夠?」寧姚橫眉立目,「就十年,不能再多了!」

陳平安挪動屁股,面對她而坐,笑道:「好的,但是你一定要等我。」

寧姚扭扭捏捏側過身,與他相對而坐,將養劍葫蘆遞還給他,這才點頭道:「好的。」

陳平安接過酒壺,仰頭喝了口酒。

寧姚輕聲道:「我有很多毛病。」

陳平安微笑道:「沒關係,我喜歡你。」

寧姚眼眶紅潤。

陳平安伸出一隻手,微微顫抖,輕輕撫在寧姚的臉頰上。

寧姚有些臉紅,但是沒有拒絕,她只是閉上了眼睛,不敢看他。

就在天地寂寥,彷彿只剩他們兩人的時刻,有個不合時宜的咳嗽聲輕輕響起。

陳平安趕緊縮回手,借喝酒掩飾自己的尷尬,寧姚則轉頭望去,狹長雙眉上掛滿了殺氣。那個不速之客,正是老劍仙陳清都,他站在兩人不遠處,負手而立,滿臉笑意:「突然想起一件事,怕回頭就給忘了,要趕緊跟陳平安說一下。」

「你們講就是了。」寧姚拿過酒壺后,面向城池而坐,背對着老劍仙。

陳平安跳下城頭,問道:「陳爺爺,什麼事情?」

老劍仙笑道:「南邊老瞎子的畫,好看,西邊老禿驢的雞湯,好喝,中土那個讀書人的字,俊俏。這幾個人,我都覺得很有意思。但是最有意思的是這些老傢伙,一個比一個死不掉。」

寧姚忍不住轉頭道:「陳爺爺,按照你以前的說法,東海不是還有個臭牛鼻子嗎?」

老劍仙點頭道:「就是想到了這個傢伙,才想跟陳平安說一聲。」

寧姚疑惑不解。

老劍仙伸手指了指陳平安:「你的長生橋,修不修,其實意義不大,不如另闢蹊徑,去找這個道人。雖然你極有可能會被拒之門外,但是我覺得你既然能走到這裏,說不定會是個例外。」

陳平安心弦一震,問道:「陳爺爺,該怎麼找這位高人?是去東海嗎?好像我們寶瓶洲就在東海之上。」

老劍仙搖頭道:「是去東南方的桐葉洲,找一座觀道觀。」

陳平安愣在當場,有些猶豫,這與他的初衷不太相符,但是既然老劍仙都這麼說了,肯定有其深意。

老劍仙說道:「你這槐木劍匣,很有來歷,不如借我十年,我可以拿一把劍跟你換,十年之後再換回來便是。這把劍會在你到達桐葉洲后,幫你指明尋找那個東海老道人的大致方向。至於你僥倖找到他之後,人家願不願意幫你,就得看你陳平安自己的造化了。」

陳平安點頭道:「好!」

陳平安摘下劍匣,取出槐木劍降魔,寧姚問道:「能不能把木劍留給我?我也跟你換一把劍。」

陳平安撓頭道:「槐木劍是齊先生送給我的,不能轉送給你,但是你可以將它留在身邊。還有,你不用給我劍,劍氣長城這麼缺劍,而我暫時也用不着劍。」

寧姚招招手,陳平安便將槐木劍輕輕拋給她,然後將劍匣遞給老劍仙。

那張原本放置在劍匣內的符籙,早已在進入倒懸山之前,就被陳平安放入飛劍十五之中,否則那個枯骨女鬼恐怕早就在劍氣長城灰飛煙滅了。

當老人手指觸及槐木劍匣的一瞬間,它就憑空消失了。

老劍仙一手負后,一手雙指併攏在身前迅速一抹,老人和陳平安之間,露出一把帶鞘長劍的真容。

老劍仙以眼神示意陳平安接住長劍。陳平安伸出雙手接住墜落的長劍,他本以為可以輕鬆接住這把劍,結果一個踉蹌,差點摔了個狗吃屎。

老劍仙神色淡然:「劍名『長氣』,劍鞘與劍身不過七斤重,劍氣卻重達八十斤。負劍之人,可以日夜淬鍊神魂。」

陳平安沒了劍匣,暫時沒辦法背負這把長氣,只好捧劍而立。

老劍仙打量了一眼陳平安,點頭道:「總算有點劍修的樣子了。」

寧姚猛然轉頭望向南方。

老人笑了笑:「現在知道為何打攪你們兩個了吧。」

寧姚眼神凌厲,剎那間御劍升空。

老人轉頭對陳平安說道:「趕緊跟寧丫頭告個別,我送你回倒懸山。」

陳平安抱劍而立,仰起頭,望向寧姚,但是一時間卻說不出一個字。

寧姚也低頭望去,隨後趕緊將養劍葫蘆丟給陳平安。

老人笑道:「兒女情長,倒是不輸劍氣。那就這樣吧,一肚子情情愛愛,留在下次見面再說。」

老人屈指輕彈,剛剛接住養劍葫蘆的陳平安向後倒去。

下一刻,陳平安站定后,就發現自己已經不在城頭,而在倒懸山孤峰山腳的廣場上了。

這邊唯有大日高懸,沒有那座天下三月懸空的異象。

坐在拴馬樁上的抱劍漢子,看着持劍拎葫蘆的獃滯少年。

離別而已,卻讓陳平安都忘了自己有酒可以澆愁。

劍氣長城的南方城頭上,一個羊角辮小姑娘坐在邊緣,晃動雙腳,自言自語道:「我想變成一棵樹,開心時,在秋天開花;傷心時,在春天落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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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來(1-7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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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兩人四境三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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