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拳譜

第七章 拳譜

劉羨陽很快背着一隻籮筐跑回來,陳平安正在水井旁邊觀看鑿井運土的情景,劉羨陽對着陳平安屁股就是一腳,踹得陳平安差點來一個狗吃屎,回頭瞧見是劉羨陽后,便沒計較。劉羨陽大大咧咧道:「事情成了,阮師傅說讓我這些天,老老實實在這邊別亂跑,白天挖井,晚上打鐵,一旬半之後,我就算他在小鎮這邊的第一個徒弟,叫啥開山弟子來着。我給你弄了個籮筐過來,幫你摸石頭去,從鐵匠鋪這邊摸上去,摸到廊橋那邊為止。事先說好,青牛背那個地方的水坑,我是幫不了你的忙了,阮師傅說我這些天敢跨過廊橋以北、以西兩個地方半步,就打斷我的腿。」

劉羨陽一把摟過陳平安的脖子,竊竊私語道:「阮師傅說小鎮是不會丟東西的,還說那些外鄉人,遵守一條很古怪的規矩,做得了公平買賣的商賈,也做得了坑蒙拐騙的騙子,甚至連撿破爛的乞丐也能做,唯獨做不了鬼鬼祟祟的竊賊小偷。在這兒,老天爺不會打盹不會閉眼,就盯着咱們看呢,你說瘮人不瘮人,反正我瘮得慌。」

劉羨陽突然威脅道:「姓陳的,我家宅子你可以繼續住着,可是別等我回去,你已經把我家的那件寶甲給賣了啊!」

陳平安一拳捶在劉羨陽胸口,捶得劉羨陽連忙鬆手,使勁揉了幾下才緩過氣來,罵道:「瘦竹竿似的小毛猴子,哪兒來這麼大的力氣!難道跟姚老頭隔三岔五走個一百里山路,或是在深山裏砍柴燒炭幾個月,就能往死里長氣力?」

陳平安笑道:「反正我背着一筐石頭,還能比你先跑回小鎮。」

劉羨陽斜眼道:「那咱倆比比誰在水底憋氣久?」

臨近溪畔,陳平安彎腰捲起褲管,隨口道:「只比一口氣的事情,我才不幹。」

下水之前,陳平安拔了許多溪畔春草墊在籮筐里,還嘮叨說每撿二十塊石頭后,就要再墊些草。劉羨陽煩得要把背後籮筐甩給陳平安,陳平安不答應:「換成我背籮筐的話,按照你那種毛躁性子,一定會直接丟石頭進籮筐,我會心疼。」劉羨陽差點當場就要撂挑子,這些個花花綠綠的石頭,千百年來始終一文不值,怎麼到了你陳平安這邊就金貴嬌氣起來了?還敢嫌棄劉大爺的手法不夠溫柔?

只是到最後,劉羨陽仍是不情不願地下水摸石,陳平安與之一左一右,打算將這條小溪徹底掃蕩一遍。這邊溪水依然多是膝蓋高低,一些個稍高處,才會水位及腰,偶爾也有等人高的小水坑,多是巨石聚攏的落腳處,到了這些地方,就是劉羨陽大顯身手的時候了。他先將籮筐摘下遞給蹲在巨石上的陳平安,然後一口氣潛到水底,從龐然大物的大石縫隙,或是層層疊疊的石堆里,掏出他想要的蛇膽石。當然,陳平安也做得到,只是會很辛苦,耗時耗力遠遠超過劉羨陽。

還沒有摸到廊橋,籮筐就滿了七八分,其中有一塊墨綠色的蛇膽石,劉羨陽在一處深坑水底摸了三次,才好不容易摸出來。它大如手掌,夾雜有金色的星星點點,有水波狀紋路,石質堅細,入手極沉,當陳平安以手摩挲時,竟然爍爍然濺起鋒芒之感。只要不是瞎子,就知道這塊石頭很不一般。

最後兩個少年肩並肩坐在一塊溪中巨石上,劉羨陽雙手撐在石面上,望着緩緩流淌的溪水,問道:「陳平安,你想過以後要離開小鎮嗎?」

陳平安回答道:「暫時沒想過,出遠門總得有錢吧,而且離開之後,宅子怎麼辦,也沒人幫着收拾,萬一哪天垮了咋辦?而且我爹娘墳頭那邊,也需要我經常去拔雜草。」

劉羨陽無奈道:「你怎麼總想這麼多沒用的事情,沒意思啊,難怪宋集薪說你就是鬼打牆的命,在這麼個屁大的地方兜兜轉轉,一輩子都走不出去。」

陳平安轉頭笑問道:「你還記得上次我跟你說過的事情嗎,就是那棵樹。」

劉羨陽沒好氣道:「墳頭長了一棵樹,也值得大驚小怪的?再說了,那也是陳氏另外一支老祖宗的墳頭,跟你陳平安沒有半枚銅錢的關係!」

陳平安盤腿而坐,輕聲感慨道:「不知道小鎮以外,姓陳的人多不多啊。」

劉羨陽拆台道:「小鎮以外的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在小鎮上,姓陳的只有小貓小狗三兩隻,而且除了你之外,好像全是那四姓十族的家生子,世世代代的奴婢身份。好笑的是,這些人在宅子裏頭當牛做馬,低頭哈腰,可只要出了那些大宅子,見到所有人都立即換了面孔,最喜歡狗眼看人低。所以姚老頭說得對,要是你陳平安哪天也去給他們當下人,那你們這一支沒有遷出小鎮的陳氏,就算全軍覆沒嘍。」

按照姚老頭的說法,姓陳的人最早在小鎮有兩支,只不過其中一支很早就遷了出去,陳平安這一支,以前也旺盛過,只不過這個「以前」實在是太久了,就連姚老頭也說不清楚是幾百年。五百年?八百年?還是一千年?後來又分成好幾房,人丁越來越稀少,運氣大概是都給外遷的那支帶走了,香火經常斷,以至於許多墳頭都漸漸沒人看管了,加上大部分墳墓所在的山頭,陸陸續續被朝廷派來的督造官下令變成了一座座封禁之山。

姚老頭最後一次帶陳平安進山,經過其中一座山頭的時候,指了個地方給他看,說那是陳氏另外一支的老祖宗下葬的地方,墳墓就在那座山上,風水很好。至於陳平安這一支的,姚老頭說神仙也找不着了。近幾百年來,這一支姓陳的子孫都沒出息,儘是些破落戶,除了死撐著沒給四姓十族當奴做婢,一無是處。

陳平安有次偷偷去找過那座陳氏老祖的墳頭,結果到了地方,只是雜草,還看到了許多狐兔,就是沒看到墳頭,其中有一棵認不得的樹,不高,比鎮上的老槐樹要矮很多。雜草叢生,狐兔出沒,孤苦伶仃,一樹獨茂。

陳平安搖頭道:「我娘走之前,要我發過誓,可以當要飯的,哪怕餓死,也不許我給那些大戶人家當下人。」

劉羨陽脫口而出道:「那你娘親死前,不是還要你發過誓,絕對不可以去龍窯當學徒?」

陳平安臉色黯然,沒有反駁,也沒有被揭短后的惱羞成怒。

劉羨陽有些愧疚,但他又不是那種做錯事後願意說「對不起」的脾氣,只假裝什麼都沒有發生,起身道:「走了走了,挖井去。對了,我再跟阮師傅磨一磨,爭取讓你來這邊當個短工學徒,到時候想要摸石頭也容易。」

陳平安說道:「不急,等那兩撥人死心離開小鎮再說,這段時間我幫你看家。」

劉羨陽好奇問道:「你說為啥我跟阮師傅拜師學藝,就能逃過一劫?」

陳平安想了想,不確定道:「就像突然下雨,你總得找個屋檐躲躲吧?」

劉羨陽轉頭望向劍爐鐵鋪:「你說阮師傅到底是誰啊,看着不像是多厲害的人嘛,壓得住那兩撥人嗎?」

陳平安安慰道:「人不可貌相。」

劉羨陽轉頭說道:「你陳平安看着像是窮人,那你是不是窮人?」

陳平安咧咧嘴,無話可說。

劉羨陽站起身,問道:「要不要幫你背到廊橋那邊?」

陳平安搖頭道:「不用,也不重。」

「記得下次把籮筐還我。」劉羨陽說完這句話后,直接跳下巨石,在溪水中快步前行,濺起水花無數。

陳平安背起籮筐,小心翼翼下了巨石,上岸后,緩緩向廊橋那邊行去。

陳平安走了一段路程后,就聽到身後傳來一陣腳步聲,轉頭望去,是劉羨陽。

初春的和煦陽光下,劉羨陽搶過陳平安的籮筐,自己背起,轉頭譏諷道:「遠遠看你背着籮筐,就跟小螞蚱背大石頭似的,真是可憐,就發發善心,幫你背到廊橋那邊再說。」

春風裏,兩個少年一起走着。

「姓陳的,以後我要是學藝有成,一定要出去看看,娶到比稚圭還要好看的媳婦,喝最貴的好酒,住最大的宅子,還要騎最快的馬!

「我要去看跟天一樣高的山,去看比咱們小溪大上無數的大河。

「總之,我劉羨陽絕對不會這輩子都待在這裏等死。」

春風裏,劉羨陽憧憬著未來,陳平安細嚼著草根,一個說,一個聽。

陳平安將一籮筐石頭背回劉羨陽家院子,依然是揀選出最心儀最有眼緣的幾塊石頭拿到偏屋,其餘依舊留在灶房那邊。鎖好屋門和院門后,跑向泥瓶巷,到了自家院子,看到寧姚正坐在院子裏曬太陽,陳平安打過招呼后就開始煎藥。

隔壁院子不斷傳來劈砍聲,這很奇怪,宋集薪雖說過着外人眼中沒爹沒娘的日子,但這麼多年一直衣食無缺,甚至手頭始終很寬裕,不敢說比四姓宅子裏的少爺過得好,比起十族嫡系子弟確實不差,文房四寶,案頭雅玩,書房清供,許多陳平安沒見過也沒聽過的奢侈物件,隔三岔五,一樣樣往宋集薪屋子裏搬。其實宋集薪那邊從來沒有真正的臟累活和體力活,腌菜太臭,宋集薪不許婢女稚圭去做;砍柴太累,宋集薪每年都是直接買來一捆捆的柴火、一袋袋上等木炭。

陳平安給寧姚端去葯湯的時候,隔壁院子竟然還在斷斷續續劈柴,陳平安在寧姑娘喝葯的時候,忍不住走到院牆旁,踮腳望去,發現稚圭正拎着把菜刀,在砍殺「一個人」——是木頭製成的坯子。陳平安燒瓷多年,見過的好東西不少,砍過的樹木更是不計其數,所以一眼就看出大致深淺,那木頭色澤如玉,肯定是很老的物件,而且木偶身上佈滿密密麻麻的紅點黑點,木偶已經被稚圭連砍帶剁,給劈成了好多截。

稚圭突然轉頭,發現了陳平安,滿臉汗水和污漬的她抬起手臂,抹了把臉,牽強笑道:「你回來了啊,我先前想跟你借一把柴刀來着,可是你家那位客人,不願意給我開門。」

陳平安愣了一下:「我這就給你拿柴刀去,一開始別太用力,柴刀不比菜刀,容易打滑,別傷到自己。」

稚圭坐在小板凳上,精疲力竭,揮手道:「知道啦,快點去拿呀。」

陳平安取來柴刀,稚圭已經站在院牆那邊,笑問道:「你知道那是什麼東西嗎?」

陳平安搖頭道:「不知道。」

稚圭也不給出答案,轉身繼續坐在小板凳上,使勁劈砍。

她那些生疏凝滯的動作,以及種種吃力不討好的錯誤姿勢,看得陳平安很着急,只不過人家既然沒要求幫忙,陳平安就不自作多情了,轉頭一看,發現寧姑娘已經不在院子。陳平安記起一事,快步走向屋子,將一樣東西放在桌上,放到寧姚對面。

那是塊蛇膽石,剛好能一手握在手心,如同一塊凍結凝固的蜂蜜,紋理細膩,顏色極正。

寧姚有些奇怪。

陳平安笑道:「寧姑娘,送你的。」

刀不離身的寧姚突然問道:「你最喜歡這塊?」

陳平安有些難為情:「這塊……大概排第四吧,最好的三塊,我已經藏起來了。」

寧姚這才收下那塊石頭,雙指拈住,舉過頭頂,光線透過窗戶進入屋子,映照在石頭之上。

她仰起頭,眯起眼眸,仔細觀察石頭的微妙紋路。

她看着石頭。

陳平安看着她。

深夜裏,陳平安偷偷潛入泥瓶巷,如野貓夜行,無聲無息,悄悄來到顧璨家的院子。他找到那口擺在院子角落裏的大水缸,蹲下后,發現原本堆砌得整整齊齊的蛇膽石,已經被人翻揀得七零八落,好像此人比他還要更早知曉石頭的價值。顧璨是小鎮唯一一個喜歡收集蛇膽石的怪胎,而且不管在小溪里找到多少,每次只拿一塊回家,孩子只挑選最順眼的那塊石頭,日積月累,才攢下五六十塊石頭,被他用來遮擋水缸底部的空隙。

陳平安挪開許多色澤已經暗淡的蛇膽石后,看到水缸底部並無挖掘痕迹,這才鬆了口氣。

他開始用右手一點一點刨土,最後當他碰到黃油紙的時候,心頭一震,放緩了速度。

最後他取出由黃油紙包裹的物件,看樣子,像是一本書。

藏入懷中后,陳平安重新將土填回去,再仔細看過了那些蛇膽石,剩下來的石頭,都「死」了,比起陳平安這兩次從小溪里新撿起的石頭,無論是顏色、紋理還是重量,都截然不同,眼前這些石子,就像死氣沉沉的老人,而陳平安撈起的那些,就像初生的嬰兒,朝氣勃勃。

陳平安想了想,打算從自家宅子那個方向離開泥瓶巷。

他走到宋集薪家院門口的時候,聽到吱呀一聲,屋門打開,陳平安只得裝模作樣去敲自家門,喊道:「寧姑娘,睡了嗎,我回來拿點東西。」

屋內很快燈光亮起,寧姚給陳平安打開院門。

隔壁那邊,婢女稚圭慢悠悠走出屋子,懷裏捧著一本大部頭泛黃書籍,到了院子后,看到陳平安那邊的影影綽綽,她搖頭晃腦,嘴裏嘖嘖嘖,像是恰巧抓到了一對狗男女。

她獨自一人走在泥瓶巷裏,蹦蹦跳跳。她那金黃色的重瞳,在夜幕下小巷裏,顯得格外冰冷和神聖。纖細婀娜的她,如同一條遊走在狹窄石縫裏的蛟龍,好像只要走出了小巷,就要走江化龍。

寧姚雖然讓陳平安進了院子,甚至進了屋子,但是她的臉色很不好看,坐在桌旁,一條胳膊貼靠在刀鞘上,手指輕輕敲擊刀柄。

陳平安在確定稚圭走入小巷后,這才尷尬解釋道:「我是去顧璨家拿東西,結果她剛好要出門,我只好來這裏躲一躲,寧姑娘你千萬別多想。」

寧姚問道:「什麼東西?」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掏出那黃油紙包:「我現在也不知道。」

寧姚轉過身,道:「你先自己打開看看,再決定要不要讓我知道。」

陳平安點點頭,坐在桌對面,打開一層層黃油紙,不斷有泥屑滾落在桌面,最後的的確確露出一本古書。

古書封面唯有二字,陳平安只認識其中一個字——山。

他將古書放在桌面上,掉轉方向,推向寧姚,好奇地問道:「寧姑娘,這個字讀什麼?」

寧姚重新轉過身,低頭瞥了眼,說道:「撼。」

書名「撼山」。

撼山?

寧姚皺了皺眉頭,伸手就要去拿那本古書,不承想陳平安向後挪了挪。寧姚在這一刻,身體僵硬,怒火中燒,好像從沒如此被人羞辱過。

堂堂寧姚,爹娘皆是十二境之上的大劍仙不說,她自己自誕生起,便被譽為最頂尖的劍仙坯子,哪怕離家出走這麼多年,也只是與人比劍或是鬥法輸過,從來沒有人會如此侮辱她的人格。一本破書,還需要她寧姚以下作手段去翻閱、偷窺、佔有?

寧姚握緊刀柄,眯起那雙尤為矚目的狹長雙眉。

細眼朱唇,大概就是形容這位姑娘的了。

其實細看之下,寧姚容顏極美,只是渾身通透的英毅之氣,全然壓過了脂粉氣。

但是陳平安下一句話,擁有一種化腐朽為神奇的效果,讓寧姚差點憋出內傷來。

「寧姑娘,這書是從顧璨家拿來的,雖然我覺得這不算偷,但以後還是要還給顧璨的。不過我們是朋友了,所以不管這本書上寫了什麼,希望寧姑娘看過之後,自己知道就好。」

寧姚深呼吸一口氣,一拍桌子瞪眼道:「看什麼看,自己看去,我不稀罕!」

陳平安下一句話,更是讓寧姚感到哭笑不得:「寧姑娘,我不認識字啊,你教教我?」

寧姚心思一轉,嗤笑道:「就不怕我佔了你大便宜?你想啊,顧璨明擺着是承受大量祖蔭的傢伙,就連天然劍坯的劉羨陽也比不上,小鎮千年以來,也沒幾個人能夠媲美。那麼他小心翼翼珍藏起來的傳家寶,能差到哪裏去?你就不怕我見財起意?獨佔了這本價值連城的秘籍?」

一盞燈火微微搖曳的油燈,昏黃光線下,陳平安微微笑着,也不解釋什麼。

寧姚冷哼一聲,挪了挪位置,示意陳平安坐到自己身邊,結果對面的陳平安半天沒抬屁股。寧姚氣笑道:「我寧姚一隻手能打一百個你……」

說到這裏的時候,寧姚自顧自笑起來:「難不成你是怕我占你便宜?」

陳平安坐在寧姚身邊,有些忐忑,也有些緊張。

少女寧姚還沉浸在先前那句話的語境裏,越陷越深,自言自語道:「一隻手打一百個陳平安,嗯,這個說法,適用範圍很廣啊,見到誰誰誰,切磋之後,如果敗於我手,就撂下一句,『你才三千個陳平安的實力,也敢與我一戰』,感覺不錯唉;遇見一頭洪荒凶獸、一條大澤惡蛟,就告訴自己『這條孽畜相當於三萬個陳平安,快跑』,哈哈,可以可以……」

陳平安只覺得莫名其妙,肩並肩坐着的寧姚,突然就傻呵呵笑起來。

寧姚笑得家徒四壁的陳平安突然覺得自己像個有錢人。

而陳平安和寧姚,此時此刻更不會意識到,「一隻手打一百個陳平安」這句玩笑話,在將來漫長歲月里展現出來的份量和力氣。尤其是當陳平安不再是少年之時,越往後越是如此。

寧姚終於回過神來,咳嗽一聲,挺直腰桿,拿過古書,快速翻了幾頁,然後她合上書,一根手指在封面上點了兩下,轉頭對陳平安淡然道:「這是一部拳譜,拳法名『撼山』,如果按照江湖人的規矩,你可以稱之為《撼山譜》。」

陳平安滿臉期待:「然後呢?」

寧姚強忍着翻白眼的衝動,盡量讓自己鄭重其事地翻開一頁,那根嫩如青蔥的纖細手指,指向扉頁序文,一邊向下滑動,一邊念道:「家鄉有小蟲名為蚍蜉,終其一生,異於別處同類,皆在搬運山石入水。

「我的拳法,分生死,不分勝負,重神意,不重招式,將此拳六式練至爐火純青之時,殺力巨大,動輒傷人肺腑至深……

「雖然《撼山譜》一直不曾躋身當世拳譜之清流高品,但我始終堅信,遍觀天下武學,必有此拳一席之地。希望有緣人,將其發揚光大……」

寧姚熬著性子,把序文一句句讀給陳平安聽。

薄薄一本冊子,整部拳譜的拳法才六式,序文篇幅倒是不小。

寧姚讀完序文之後,把拳譜推到陳平安身邊,拍了拍陳平安的肩膀,敷衍道:「好好收著啊,別遭了賊。」

陳平安點了點頭,小心翼翼伸出雙手按住那部古老拳譜。寧姚看得一直想笑,這麼本書擱在桌面上,還能自己長腳跑了啊,還是你陳平安怕它會摔跤?

陳平安右手在衣襟上狠狠搓了搓,這才翻開書頁,序文一字字看過去,之後圖文並茂,反正他看得雲里霧裏。

寧姚側身而坐,手肘抵在桌面上,望着陳平安的側臉,調侃道:「是不是覺得自己發大財了?以後砍柴要用金斧頭、吃飯要用金飯碗?」

陳平安沒有抬頭,仔細琢磨那些圖畫和天書一般的文字內容,直言不諱道:「其實方才我看到你的眼神,就知道這本拳譜不會太好,不過沒關係,對我來說,它已經足夠好了。」

寧姚挑了一下眉頭,也開門見山道:「我見識過或者聽說過的東西,確實是很好的東西,但是在這之外,我只分得出好東西壞東西,可好東西有多好,壞東西有多壞,就很難說了。」

陳平安抬起頭:「那這本《撼山譜》,是屬於『好,又不算太好』的行列嘍?」

寧姚沒好氣道:「我是不知道該如何描述,這部破拳譜到底有多糟糕!」

陳平安眨眨眼,嘴角有些笑意。顯然早就心裏有數,只是跟寧姚打趣罷了。

寧姚伸手推刀出鞘寸余,威脅道:「想被砍是不是?」

陳平安低頭看了眼她腰間的綠鞘長刀,由衷讚賞道:「很好看。」

寧姚坦然受之:「我寧姚親自揀選的刀劍,當然不孬!」

陳平安看着她,有些羨慕和佩服她的那種自信,哪怕她與自己同齡,還身處於人生地不熟的異鄉,但是無論何種處境,她都像是一輪朝陽,冉冉升起,勢不可擋。這一點,從陸道長跟她打交道時候的小心謹慎,心思敏銳的陳平安就感受得到。

陳平安情不自禁地說道:「如果陽光可以換銅錢多好!」

寧姚不明就裏,訝異道:「陳平安,你是不是想錢想瘋了?」

陳平安連忙轉移話題,翻到第一招拳譜:「寧姑娘,能不能幫我讀一遍這幅圖畫的文字?」

寧姚想了想,沒有拒絕,只是問道:「知道為什麼我第一眼,就判定這部拳譜不怎麼樣嗎?」

陳平安搖頭道:「我也很奇怪。」

寧姚笑了笑,乾脆在長凳上面向陳平安,盤腿而坐,指了指那部攤開的拳譜,耐心解釋道:「武人的武學秘籍和修行之人的鍊氣之法,一般都有三種記載方式,第一種就是這部《撼山譜》,用普通材質的紙張書頁,能夠保存多少年,看運氣,兵災人禍不說,經過漫長歲月的潮濕、蟻害等等,也會逐漸損毀消失,對吧?」

陳平安恍然,點了點頭。

寧姚繼續道:「所以,在這種以實物承載文字的方式當中,就出現了一條不成文的規矩,就是注重材質的珍稀程度,即承載文字的東西,與文字內容的價值能夠相匹配,這就像你不會用榆木打造的盒子,去盛放一枚鎮國玉璽。」

陳平安若有所思。

寧姚略作猶豫,仍是對陳平安打開天窗說亮話:「接下來一種是不立文字,講究言傳身教。這些多是宗門幫派的壓箱底本事,往往秘不示人,或者有傳男不傳女等繁縟規矩,甚至許多所謂的嫡傳弟子、入室弟子,也未必能夠盡得真傳。真傳真傳,便在於此。」

寧姚嘆了口氣:「至於最後一種,是只可意會,不可言傳,連說也說不得,說也無法說。打個比方,這趟進來小鎮的兩股勢力,雲霞山的蔡金簡,她的雲霞山,有『觀雲海』一事,雲海滔滔,雲霧霞光尤為特殊,蘊藉靈氣,被你們東寶瓶洲練氣士譽為『天上尤物』,有些能夠自行幻化成歷代祖師爺,若有機緣者,就能與之會晤交流。而正陽山之巔的濃郁劍氣,據說陰差陽錯,因緣際會,也會出現正陽各峰老祖的劍靈,演化劍道,至於能否看到,只看福分大小,不看身份貴賤,不看修為高低。」

寧姚最後說道:「當然了,三種方式也無絕對高低劃分。第一種方式,若是將文字刻在玉碟之上,或是七十二福地之一的竹海福地,專門出產一種玄之又玄的洗字竹,就要另當別論了。除此之外,還有不計其數的古怪物品,你只要走得夠遠,就總能遇到驚喜。大千世界,無奇不有。你以後,最好還是要出去走走,不說奢望離開東寶瓶洲,離開這座天下,好歹爭取走到大驪王朝的版圖邊境上。」

陳平安嗯嗯嗯著,明顯心思都牽掛在那部拳譜上,他指向一個字:「寧姑娘,這個念啥?」

寧姚氣不打一處來:「滾!」

陳平安一臉懷疑,寧姚怒目相視,指著那串文字:「真念『滾』!此拳悟自大驪觀雨,拳勢滾走之勢,拳罡如潑墨大雨,跌落人間后,滾走於大驪皇宮之龍壁,傾瀉直下!」

陳平安凝神望着那幾幅一氣呵成的拳勢圖,排兵佈陣一般,擠在一頁之內,所以每個揮拳小人的圖畫都不大,加上炭筆畫工並沒有如何精細,也虧得是陳平安眼力好,在昏暗燈光下依然看得纖毫不差。他聽到寧姑娘那些聽不太懂的話語后,呢喃道:「聽上去這一式拳法很威猛啊。」

寧姚微微湊過腦袋,看着那幾幅畫譜,點頭道:「有一招拳法,在江湖上傳了幾千年,都沒有失傳,跟這一招拳譜有幾分神似啊。」

陳平安轉頭好奇問道:「怎麼說?」

昏黃燈火中,寧姚長眉微彎,如春風壓彎了一束桃枝。

她忍住笑意道:「江湖上有套老少咸宜的拳法,叫王八拳,一頓瞎掄,保管能夠亂拳打死老師傅。」

陳平安無奈道:「哪有你這麼說的。」

陳平安在腦海中想像了一番,這可不就是顧璨的拿手好戲和成名絕學嗎?記憶當中,顧璨他娘親在很多年前,好像有過一場不那麼美好的爭執,是在杏花巷的一間脂粉鋪子門口。那時候顧璨才剛剛會走路,顧璨他爹因為是外鄉人的緣故,又多年不在家,早已被泥瓶巷的街坊鄰居忘記。那時候婦人們開始憂心,憂心自家男人在經過顧氏寡婦家門口的時候,就會不由自主地放慢腳步,僅僅是竹竿上晾曬著的婦人衣物,就輕而易舉將男人的魂魄勾走了。後來有一次,馬婆婆便召集五六個婦人,聯袂去堵顧氏的院門,顧氏在那一戰當中,吃了不少虧,但是馬婆婆她們也沒佔到多大便宜,兩敗俱傷。只不過越到後邊,顧氏終究勢單力薄,雙拳難敵四手,就連衣衫也被扯碎。她衣衫本就單薄,一時間難免春光乍泄,更讓那些自慚形穢的婦人們失心瘋,抓撓撕咬,無所不用其極,看得巷子周圍的男人們一個個咽口水。

好在當時陳平安恰巧從龍窯回到小鎮,這麼多年一直得到顧氏照拂,就上去幫顧璨他娘擋下許多陰險招式。從頭到尾,陳平安沒敢還手,他不是怕惹麻煩,而是怕自己一拳就打死人。

那個時候的他,在姚老頭的呼喝聲、謾罵聲中,已經走過無數山和水,才十二三歲,就走過了很多小鎮老人幾輩子的路。

那會兒,他和顧氏坐在院門口,顧璨始終被關在門內,大概是她不希望孩子看到他娘親的狼狽模樣。

陳平安轉頭望去,給顧氏指了指嘴角位置。顧氏隨意撇了撇嘴,然後伸出大拇指,重重擦掉嘴角的血跡。

顧璨在院子裏哭得撕心裂肺,一聲聲喊著娘親。

顧氏先是對陳平安笑了笑,然後嘩啦一下,眼淚就滾出了眼眶。

第二天,陳平安身邊,就多了一個不情不願的拖油瓶。

寧姚的問話打斷了陳平安的幽幽思緒:「你想什麼呢?」

陳平安問道:「你說顧璨和他娘離開小鎮后,隨了截江真君去了那座書簡湖,真能過上好日子嗎?」

寧姚反問道:「你覺得他們母子在泥瓶巷過得不好?」

陳平安想了想:「顧璨那小子沒啥良心,年紀又小,肯定沒覺得日子難熬,不過顧璨他娘……應該不會覺得小鎮是個好地方,尤其是泥瓶巷和杏花巷的女人,她一個都不喜歡。而且我覺得顧璨他娘吧,好像天生就不該在小鎮這邊,她總覺得很不甘心。如果按照姚老頭的話來說,就是心不定,男人心不定,叫志在遠方;娘們心不定,就要紅杏出牆。可我覺得這話說得不太對……」

寧姚猛然直起腰,一拍桌子:「扯什麼扯,還要不要學拳譜?!」

陳平安嚇了一跳:「寧姑娘你繼續說。」

寧姚沒好氣道:「與你說修行,並無意義,因為你註定無法修行。所以我只能跟你說武學,說武道。」

陳平安剛想說什麼,寧姚已經兀自往下說去:「天下武道分九境,當然有人也說其實九境之上,還有第十境,就像各大王朝都會豢養一群棋待詔……」

說到這裏,寧姚心情又好了許多,笑眯眯問道:「陳平安,知道什麼叫棋待詔嗎?」

陳平安當然老老實實搖頭。

寧姚臉上光彩流溢:「圍棋高手,九段品秩最高,就等於官場的一品大員吧,但是有一些百年一遇的天才,會被譽為『十段國手』,然後這些人就會有各種花哨的獨有頭銜,你們大驪王朝的棋待詔啊,特別丟人,據說你們的九段,只等於隋朝的七段實力,整個大驪,也就一個綽號『綉虎』的傢伙,被隋朝棋壇真正視為敵手。哦,對了,你知道啥叫圍棋嗎?」

陳平安點頭道:「知道,規矩也懂些,就是自己不會下。宋集薪和稚圭家裏就有棋盤和棋子。」

寧姚滿是失落:「這樣啊。」

寧姚繞了半天,陳平安仍是不曉得「九境」到底是個啥。

寧姚似乎也意識到自己有點不靠譜,咳嗽一聲,鄭重其事道:「我娘說過,武道九境,一步一台階,但是哪怕等你登頂第九境,最後的景象,就像身處一座山,抬頭望向遠處的另外一座山,卻只看到了半山腰。」

陳平安若有所思:「我懂了。」

因為他親眼見識過這幅畫面。

寧姚也不在意陳平安是否真懂,說道:「武道九境,分煉體、鍊氣和煉神,各有三層境界,步步登頂,一步差不得,更錯不得,走得越堅實越好,走得快慢與否,反而沒有那麼重要,這與修行是不太一樣的。

「煉體三境界,第一層泥胚境,聽意思就知道,跟你宅子所在的這條泥瓶巷一樣,粗糙不堪。不過修至巔峰圓滿,自身如一尊泥菩薩,雖是泥塑,卻也有幾分不俗氣象,氣沉丹田,不動如山,算是在武道一途真正入門了。總之,這一層的精髓在於一個『散』字,以及一個『沉』字。習武之人的天賦高低,悟性的好壞,領路的師父一下子就能看出來。

「第二層木胎境,寓意你的體魄開始由粗漸細,大成之時,肌膚紋理精密有序,如通體篆刻符籙,就像……對,就像這塊從溪里摸出來的蛇膽石,跟一般的鵝卵石,內里其實已經截然不同。這一層境界的深意,為『開山』,拓寬經脈,把一條狹窄如羊腸小道的經脈,變成能夠容納馬車通行的陽關大道。習武之人的根骨好壞,會在這個境界當中高下立判。」

說這些話的時候,寧姚高高舉起那顆陳平安贈送的石子。

她凝視着燈火映照下的漂亮石頭,輕聲道:「煉體最後一境界,名為『水銀境』。血液濃稠如水銀,重量卻更加輕盈,氣血凝聚合一。突破門檻,需要渡過一劫,叫『泥菩薩過江』。能否成功走過最後一個門檻,鯉魚跳龍門,就得看習武之人的運氣了。」

陳平安聽得懵懵懂懂,痴痴地望着那盞油燈,燈火搖曳,心神隨之搖曳。

寧姚打了個哈欠,趴在桌子上,懶洋洋道:「說到這裏就差不多了,煉體三境界,已經將八成入品武人擋下來了,再難更進一步。要知道窮學文富學武這個道理,除了我家鄉,其餘天下皆然。按照你的家底,以及你的悟性,我估摸著這輩子能夠到達第二層境界,就該燒高香了。」

陳平安問道:「那這本拳譜怎麼練?」

寧姚挑了一下眉頭:「明天再說,我有些困。」

陳平安嗯了一聲:「那我拿籮筐去撿石頭了,明天再來找寧姑娘。」

寧姚說道:「如果你放心的話,拳譜留下來,我再看看有沒有紕漏,會不會是陷阱之類的。」

陳平安笑道:「好的,可是寧姑娘記得小心些,這本《撼山譜》,我以後還要原原本本還給顧璨的。」

寧姚轉頭皺眉道:「你要說幾遍才放心?!」

陳平安笑着去角落背起籮筐,離開屋子的時候不忘提醒道:「寧姑娘別忘了鎖院門。」

寧姚趴在桌子上,沒有轉頭,擺擺手,有氣無力道:「知道啦知道啦,你怎麼比我爹還話多啊。」

陳平安身輕如燕,身影沒入小巷。

等到陳平安約莫著已經離開泥瓶巷,寧姚立即直起身,以視若仇寇的眼神,狠狠盯着那部《撼山譜》,然後整個人瞬間垮了下來,再次趴在桌上,愁眉苦臉,自言自語道:「這玩意兒怎麼教啊,我生下來就是世間第一等的劍仙之體,哪裏需要走這些山腳的路程。我連三百六十五座竅穴的名字也記不全,氣息如何自然流轉,我打從娘胎起就會了啊……」少女雙手撓頭,悲憤欲絕。

突然有一個嗓音在門外怯生生響起:「寧姑娘?」

寧姚身體僵硬地緩緩轉身,看到一張極其欠揍的黝黑臉龐。她板起臉,不說話。

陳平安咽了咽口水,歉意道:「我是怕你忘了鎖門,就來提醒一聲。再就是如果寧姑娘晚上肚子會餓的話,我可以先去劉羨陽家做些宵夜,給寧姑娘拿過來,之後再去小溪那邊。」

寧姚大手一揮,陳平安立即跑路。

一路上,陳平安腦海中都是拳譜第一式的圖畫。

拳走人動,腳不離地,如蹚爛泥,勢如大雪及膝,緩緩而行。

陳平安自己都沒有察覺到,當他試圖按照圖譜去練習拳架后,他不由自主轉變了每次呼吸的快慢長短。

陳平安甚至異想天開,在溪水當中練拳,豈不是更好?

齊靜春身前放着兩枚印章,由最上等蛇膽石雕刻而成,皆不大,且都尚未篆刻印文。

白天,那位氣質溫潤如玉的讀書人,造訪學塾,之後兩人私下對話,遠道而來的儒家君子問了他一個問題:「先生可想繼承某人遺願,繼續為萬世開太平?」

齊靜春當時回答道:「容我考慮考慮。」

這顯然不是一個令人滿意的答覆,不過那位享譽半洲的年輕君子,沒有咄咄逼人,與慕名已久的齊先生,聊了聊小鎮的風土人情和小鎮之外的風雲變幻,然後就告辭離去了。

從頭到尾,年輕君子都沒有詢問那塊玉牌如何處置。

但是齊靜春心知肚明,東寶瓶洲儒教書院的這位君子可以忍,道教宗門的那對金童玉女,佛教大小禪寺的護經師、那位蜚聲海外的苦行僧,以及兵家的代表人物,這三方勢力都不太可能會顧忌山崖書院的顏面,尤其不會聽從他齊靜春的意願,肯定會毫不猶豫取回各自勢力的壓勝之物。

不過這些都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齊靜春正襟危坐,手握刻刀,破天荒有些為難,不知如何刻寫印章的篆文。「殺身成仁,捨生取義」,對這個孩子來說,好像太大了一些,不妥當,也不吉利。「安心在平,立身在正」,是不是太虛了一些?可如果是兩枚隨手鑿就的急就章,好像又顯得太沒有誠意了。

齊靜春轉頭望向窗外的夜空,夜幕當中,星星點點,如一顆顆夜明珠懸掛於一張黑幕之上。

齊靜春怔怔失神,良久才回過神來,一手拿起印章,開始下刀。

最終刻出「靜心得意」四個古樸篆文,尤其以為首之「靜」字,最為神意飽滿,包羅萬象。

齊靜春輕輕放下手中印章,底款這面朝上,如釋重負。

這位兩鬢霜白的儒士心意微動,便隨手揮袖,只見桌面上很快「風生水起」,山川起伏,依次展開。最後齊靜春凝神望去,看到小鎮陋巷的破落祖宅當中,陳平安和寧姚並肩而坐,聊著武道九境的概況。

武道九境之上,有第十境。

齊靜春早就讀書破萬卷,對於廟堂江湖更不陌生,自然曉得武道之事。

齊靜春那張近乎古板的臉龐上浮現出一些笑意。

於是這位坐鎮一方天地的儒家聖人,開了一個無傷大雅的玩笑。他在第二枚私章上篆刻三字:陳十一。

陳平安想着以後若是白天摸石頭的話,可以從劉羨陽那邊摸起,一直往上游,到那座廊橋為止,所以今夜就選了第一次下水位置的更上游,會遠離廊橋,以及那個被土話稱為青牛背的青色石崖,即陳平安初次見到青衣少女的地方,他也因此錯過了與宋集薪和督造官的見面。

廊橋那邊,高高掛着「風生水起」四字匾額。

白袍玉帶的男人名義上是窯務督造官,實則是大驪第一權勢藩王,在他的帶領下,宋集薪來到廊橋台階底部。來之前,宋集薪不但在官署沐浴更衣,還懸佩香囊,和一枚材質普通的龍形玉佩,色澤黯淡,毫不起眼。反倒是那塊無論質地、品相還是寓意,都要更為出彩的老龍布雨玉佩,被宋長鏡強令摘掉,絕對不許懸佩。

宋集薪手裏捧著三炷香,站在台階下,不知所措。

大驪藩王宋長鏡轉過身,伸出一手,雙指在三炷香頂部輕輕一搓捻,香便被點燃了。

宋長鏡隨意道:「跪下后,面朝匾額,磕三個響頭,把香火往地面上一插,就完事了。」

宋集薪雖然滿腹狐疑,但仍是按照這個從天而降的「叔叔」所說,捧香下跪三磕頭。

雖然宋長鏡說得雲淡風輕,可是宋集薪跪下后,他臉色凝重,極為複雜,看着宋集薪磕頭的那處地面,流露出隱藏極深的憎惡。

將三炷香插在地面,起身後,宋集薪問道:「在這裏上香,沒有關係?」

宋長鏡笑道:「也就是走個儀式而已,不用太上心。就從現在開始,先學會逢場作戲吧,要不然以後你可能會忙得焦頭爛額。」

宋長鏡收起笑意:「只不過也別忘了,這座廊橋是你的……龍興之地。」

宋集薪嘴唇烏青,不知是不是倒春寒給凍傷的。他故作輕鬆道:「這四個字,不好隨便亂用吧?」

宋長鏡一手拍打肚子,一手扶住腰間那根白玉帶,哈哈笑道:「到了京城自然如此,在這裏便無妨了。既無廟堂家犬,也無江湖野狗,不會有人逮著本王一頓亂咬。」

宋集薪好奇問道:「你也怕被人非議?」

男人反問道:「本王在大驪王朝,已經打遍山上山下無敵手,如果再沒有一點怕的東西,豈不是比那個坐龍椅的人還舒坦?小子,你覺得這像話嗎?」

宋集薪略作思量,猶豫之後,仍是下定決心開口問道:「你是在韜光養晦,還是養寇自重?」

男人啞然失笑,伸手指了指鋒芒畢露的宋集薪,搖頭道:「這些大逆不道的言語,你也真敢說,太不知輕重利害了。以後到了京城也好,還是去山上某座仙家府邸,暫避風頭,本王勸你一句,別如此言行無忌,否則肯定會倒大霉的。」

宋集薪點頭道:「我記住了。」

宋長鏡指向金字匾額:「『風生水起』『風生水起』,本王問你,『水起』,怎麼個起法?」

宋集薪乾脆利落道:「不知。」

宋長鏡嘀咕了一句:「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什麼狗屁話,讀書人就是花花腸子,放個屁也要來個九曲十八彎。」

不過面對宋集薪,宋長鏡要稍稍文雅一些:「如果本王沒有記錯,你們小鎮三千年來,不管發多大的洪水,這條小溪的最高水位,從來沒有高過銹劍條的劍尖。」

宋集薪疑惑道:「家住杏花巷鐵鎖井那邊的老人,確實經常在槐樹底下,跟我們念叨這個說法。這其中,當真有玄機?」

宋長鏡伸手指向極遠處,是小溪離開群山之出口處,笑道:「山林之間,蛇有蛇道;屋舍之內,鼠有鼠路。至於這江河溪澗之中,則是蛟有蛟道。」

宋長鏡縮回手指,耐心解釋道:「大驪王朝眾多地方,其實也有許多橋下掛劍的習俗,只不過那些銅錢劍、桃木劍或是符籙劍,往往擋得住一次山蛟林蟒入江,再也擋不住第二次。甚至許多懸掛法劍之人道行淺薄,一次走江的威力也經受不住,反而惹惱了洪水當中的蛟龍之屬,故而洪水一過,本來可以不用倒塌的橋塌了,劍更是沒了蹤跡。唯獨這一處的這一把劍……」

宋長鏡話說了一半,就沉默下去了。

宋集薪一直忍着沒有追問。

宋長鏡嘆了口氣,道:「唯獨這把劍,從懸掛在橋下的第一天起,就不是針對什麼蛟龍走江的,而是被聖人用來鎮壓那口鎖龍井的出口。所謂出口,也就是橋底下的那口深潭,防止龍氣流溢渙散過快,以免將這一方小天地給強行撐破。」

宋集薪一針見血問道:「天底下最後那條真龍,到底有沒有死?」

宋長鏡笑道:「三千多年前那場屠龍之戰,死了不計其數的練氣士,就連三教聖人和百家宗師,也多有隕落,你小子是當他們所有人都是腦子有坑,還是聖人一大把歲數都活到狗身上了?故意留着最後一條真龍,當作一般的花鳥魚蟲來豢養啊?」

宋集薪反駁道:「說不定是無法徹底殺死那條真龍呢?只能用上緩兵之計和蠶食之法。我雖然不知數千年之前的聖人的初衷和謀划,但是我猜得出那條真龍絕對不簡單!」

宋長鏡搖頭之後,又點了點頭:「你說對了一半,真龍是已死無疑了,至於它的真實身份和象徵意義,『不簡單』三個字可絕對承載不起。」

宋集薪欲言又止。

「總之,大驪所有謀划,付出無數心血,只是為了『風生水起』,為了將來的南下大業。」

男人率先走上台階,緩緩道:「你要是問本王,三千多年前聖人們為何要屠龍,本王不好回答你。可你要是問為何把你丟在這裏,你又為何是大驪嫡出的尊貴皇子,本王倒是可以一五一十告訴你真相。」

宋集薪低着頭,看不清表情。

宋集薪不問,宋長鏡自然也就不自作多情,當他走到台階最高一層后,轉身面向小鎮:「以後氣量大一些,跟劉羨陽之流做意氣之爭,甚至還起了殺心,你也不嫌掉價?」

宋集薪坐在台階頂部,與宋長鏡一起望向北方,問了一個風馬牛不相及的問題:「我們大驪在東寶瓶洲的最北端?」

宋長鏡點頭道:「嗯,被視為北方蠻夷近千年了。如今不過是拳頭夠硬,才贏得一點尊重。」

宋集薪依然低着頭,只是眼神炙熱。

宋長鏡平淡道:「到了京城,要小心一個綽號『綉虎』的人。」

宋集薪一頭霧水。

宋長鏡笑道:「他如今便是我們大驪的國師,更是你那位同胞弟弟的授業恩師。我大驪能夠在近五十年當中,由開國七十郡、八百城,變成如今的一百四十郡、一千五百城,疆土擴張如此之大,此人有一半功勞。」

宋集薪猛然抬頭望去。

宋長鏡笑了:「小子,你猜得沒錯。」

宋長鏡也坐在台階上,雙手撐在膝蓋上,舉目遠眺。

另一個為大驪開疆拓土的功勛,顯而易見,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宋集薪這一刻,渾身顫抖,頭皮發麻。

兩兩無言,長久之後,宋集薪突然說道:「叔叔,我雖然對劉羨陽有殺心,之前甚至考慮過跟老龍城的苻南華做交易,讓他想辦法殺掉劉羨陽。但是,我心裏從來沒有覺得一個劉羨陽,有資格跟我平起平坐,哪怕他擁有一份歷史悠久的家族傳承。我殺他,只是覺得殺了他,我也不用付出多大的代價,僅此而已。」

宋長鏡有了一些興緻:「如此說來,你另有心結?」

宋集薪摸了摸脖子,沉默不語。

三更半夜,萬籟寂靜。

小鎮竟然還有人走在街道上,她身影纖細,衣衫單薄。當她走過杏花巷鐵鎖井的時候,有些咬牙切齒;當她經過牌坊樓的時候,還狠狠踹了一腳石柱;最後她來到那棵枝繁葉茂的老槐樹下。按照老人的說法,這棵樹不知道活了多久,而且無論什麼時候掉落枯枝,從不會砸到人,極有靈性。

大搖大擺來到樹底下的稚圭,當然對這些說法相當不屑一顧。

她打開那部從自家公子那裏借來的古書,開始「按圖索驥」。

她一個一個報名字過去,像是沙場秋點兵的大將。

等到有些口乾舌燥的時候,她停下點名,一手拿着那本被宋集薪稱為「牆外書」的地方縣誌,一手指向槐樹,仰頭罵道:「給臉不要臉是不是?!」

悄然無聲,並無答覆。

稚圭立即跺腳,破口大罵:「四姓十族,先從四姓開始,盧、李、趙、宋,你們四大姓,識趣識相一點,趕緊的,每個姓氏最少掉三片槐葉下來,少一片槐葉,我王朱這輩子就跟你們沒完!出去之後,一個一個收拾過去,管你們是少年青壯,還是婦孺老幼,反正都是一群養不熟的白眼狼,忘恩負義還有理了?!」

她罵得氣喘吁吁,一手扶住腰肢,猶然罵罵咧咧:「姓宋的,大驪王朝能跟你們姓,最大的功臣是誰?你們心裏沒數?跟我裝傻是不是?信不信我一出去,就讓大驪姓盧姓趙姓什麼都行,就是不姓宋?!

「十大家族,每個姓氏兩片槐葉,其餘普通姓氏,最少一片。當然,誰若是有魄力押注,多多益善,回頭我一定讓他賺個盆滿缽盈!

「十族裏的曹家,對,就是出了個王八蛋曹曦的曹家!這兔崽子當年什麼噁心事不做,穿着開襠褲的時候就一肚子壞水!你們除了兩片槐葉之外,必須多給我一片,作為補償,否則我王朱發誓出去之後,一定要讓曹曦斷子絕孫!竟然敢往井裏撒尿,這種缺德鬼,是怎麼當上一國真君的?!

「還有那個謝家,你們家族出了一個叫謝實的傢伙,對不對?嗯,我跟他有點交情,當初如果不是我,他早就給洪水沖走了,所以你們不多給一片槐葉,說得過去?」

遠處,齊靜春安安靜靜望着槐樹下的景象,不言不語。如一位只會打板子教訓子女的嚴父,看待一個越大越驕縱的子女,有些無奈。

只是當看到稚圭不斷翻書,然後那一片片離開枝頭的槐葉,紛紛飄落到一頁頁書之間時,齊靜春又有些欣慰。

千言萬語,齊靜春最後只是呢喃道:「離家以後,要好好的。」

稚圭似乎有所感應,驀然回首,並無人影。

她悵然若失,晃了晃腦袋,不再深思,回頭繼續罵槐。

陳平安背起籮筐上岸后,往青牛背那邊走去,不知道是不是錯覺,他覺得小溪水位好像下降了一些。

臨近青色石崖,他突然停下腳步,因為他清晰地看到不少人站在那邊,每人的容顏幾乎纖毫畢現,之所以如此,並非星光璀璨的緣故,而是那座青牛背上,站着一頭雪白麋鹿,通體晶瑩,散發出絲絲縷縷的白色光線,如同小溪里隨水搖晃的水草。

白色麋鹿低下頭顱,一個身穿大紅棉襖的小女孩,則使勁踮起腳,伸手撫摸它的鹿角。

之外是兩個身穿道袍的年輕男女,不知道是不是白色麋鹿光線映照的關係,男女兩人肌膚勝雪,晶瑩剔透。打個比方,若說小鎮百姓是泥坯子捏的土人,那麼這兩個外鄉道人就是燒造而成的精美瓷器,真真正正有着天壤之別。

男女道袍的樣式,跟擺算命攤子的陸道長有些像,又有很多細節不同,道冠是最不一樣的,陸道長是蓮花冠,這兩人頭頂的道冠,則形若魚尾。

陳平安怔怔望去,只覺得站在白色麋鹿旁的男女,宛如神仙掛像里走出的人物,彷彿下一刻就會飄然飛升而去,摘星拿月唾手可得。

另外兩人稍稍站得遠一些,一人陳平安認識,正是鑄劍師阮師傅的女兒,青衣少女這次沒有攜帶裝滿食物的包裹,一手托著塊小綉帕,上面只放着幾塊玲瓏可愛的糕點。她低着頭,很猶豫的模樣,不知道從哪一樣吃食下手。她身邊之人,三十來歲,背負長劍,腰懸一枚怪異佩飾。

陳平安看到他們的同時,幾乎所有人也察覺到他的突兀出現,年輕道姑有些訝異,便彎下腰揉了揉紅棉襖小女孩的腦袋,一邊指向陳平安這個方向,一邊竊竊私語。小女孩豎起耳朵聽那位神仙姐姐的問話,使勁睜大眼眸,定睛望去,依稀認出陳平安的模樣后,就開始竹筒倒豆子,應該是在給白色麋鹿的主人,那位神仙姐姐解釋陳平安的身份來歷。

這一刻,陳平安也認出那個八九歲的小女孩了,最早見面,是他去龍窯燒瓷之前,曾經就在泥瓶巷遇到過的一個扎羊角辮兒的小女孩,年紀很小,手裏拿着一隻紙鳶,兩條瘦竹竿似的纖細小腿,跑得卻跟風一樣,讓陳平安尤為記憶深刻。後來又斷斷續續見到過幾次,有次小女孩趴在鐵鎖井井口,往裏頭偷偷丟石子,被陳平安無意間撞見,小女孩嚇得趕緊跑開,跑出去十數步才記得糖葫蘆落在井口上,實在熬不過嘴饞,就又跑回鐵鎖井。這一去一回,太過倉促,結果啪唧一下,整個人撲倒在地上,站起身後一把抓過糖葫蘆,然後猛然停下腳步,張開嘴巴,伸手拔下那顆搖搖欲墜的牙齒,放入兜里,不哭不鬧,二話不說繼續跑路。那一幕看得陳平安滿頭冷汗。最後一次見到她,是在荒草叢生的那片神像破敗之地,是去年秋天的一個黃昏,陳平安離開龍窯回到小鎮,四處閑逛,結果看到忙着捉蟋蟀的她,在草叢裏四處打滾、蹦跳、飛撲,她看到陳平安后,顯然也認出了陳平安,又是一陣清風遠遁而去。

後來陳平安聽顧璨說,這個整天髒兮兮的小姐姐,雖然看上去是個無人管束的野丫頭,但其實是福祿街李家的人,而且不是僕人丫鬟那種。只不過不知道為啥,她就是喜歡一個人瞎逛盪,家裏人也不管。顧璨最後說到她的時候,滿滿的驕傲和鄙視,說她別看跑得快,人可笨了。有次他們兩人湊巧一起在溪水裏抓魚,那個笨蛋忙了一下午,才抓到一隻螃蟹,一條石板魚也沒逮著,而且她之所以能抓住那隻大螃蟹,還是因為螃蟹的蟹鉗狠狠夾住了她的手指。顧璨當時在陳平安屋裏說這個,笑得在小木板床上捂住肚子打滾,說她是真傻,竟然還故意揚起手,跟他炫耀,好像抓到一隻螃蟹有多了不起似的,關鍵是當時她明顯已經被蟹鉗夾得快哭了。

面容英俊的年輕道人瞥了眼白色麋鹿,對年紀輕輕的道姑笑道:「賀師姐,讓你小心些,不要太寵溺它,不過是不到一旬的時間,再者障眼法而已,也不妨礙它的自由,你偏偏不聽。這下給凡夫俗子撞了個正著,如何是好?」

有傾城之姿的道姑在聽完小女孩的介紹后,微笑道:「順其自然吧。」

年輕道人皺了皺眉頭,再次舉目望去,一眼之後,又端詳片刻,實在看不出背着籮筐的草鞋少年有什麼不俗氣象。他們所在宗門,看相望氣和尋龍點穴的本事,雖算不得冠絕一洲,但也算是頗為擅長,他既然能夠代替宗門來此取回壓勝之物,還要負責把那件鎮山之寶,安然無恙地帶回去,未來還要呈交給上宗,當然絕非池中之物,所以當他沒有看出陳平安有太多奇異之後,便沒了將其招徠進入山門的心思。年輕道人精於看相,不覺得自己會看錯人。

兩人所在師門,是東寶瓶洲的道家三宗之一,而且是一洲道統之首宗,尊貴無比。他這次和賀師姐兩人聯袂出山,作為報酬,每人都有一個為宗門招收真傳弟子的寶貴名額,這名弟子同時會被他們各自收為徒弟。所以他可不想隨意揮霍,必須慎重對待。

宗門上下皆知,賀師姐重修心一事,所以一句輕描淡寫的順其自然,極有可能就是動了收徒的念頭。

他和賀小涼,被譽為東寶瓶洲的金童玉女,一洲道家的天之驕女,便是人間君王遇到他們,也要以禮相待,並且禮儀之重,完全不輸大國真君。因為他們是一洲之內,最有望躋身上五境的修行天才。

賀小涼牽起小女孩的手,一起走下青牛背,通靈的白色麋鹿尾隨其後,不僅僅是同門師弟的年輕道人感到匪夷所思,那位腰佩虎符、背負長劍的兵家巨子,也流露出驚訝之色。

看到年輕道姑緩緩走來,陳平安有些頭大。他現在實在是不願和這些來自外鄉的神仙打交道。因為他知道,他們簡單的愛憎喜怒,就會決定自己的生死榮辱。而且陳平安知道自己的運氣一向不算太好,所以就更怕招惹他們了。只不過陳平安也不至於因此落荒而逃,相反,他還象徵性地向前走了一段路程,如此一來,落在旁人眼中,還算得體。

白色麋鹿微微加快步伐,小跑而至,繞着陳平安走了一圈,最後低下頭顱,主動蹭了蹭他。

白色麋鹿回到主人身邊,主人動作輕柔地摸了摸它的背脊,下一刻它便變成了一匹馬的身姿。

賀小涼望向陳平安,微微嘆息,笑着說了一句話,然後低頭望向身穿紅棉襖的小女孩。

小女孩便將其翻譯成小鎮方言,怯生生道:「賀姐姐說了,『你是惜福之人,可惜你我緣淺,做不成道友』。」

陳平安啞口無言,因為根本不知道說什麼才不失禮。

背着籮筐,穿着草鞋,卷著褲管,他的模樣,顯得格外滑稽可笑。

賀小涼笑問道:「你也知道了這些石子的妙用?陳平安,你不用擔心,我只是隨口一問。」

小女孩照搬,語速飛快,聲音清脆。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點頭道:「有位道長提醒過我,可以常來小溪撿石頭抓魚什麼的。」

哪怕陳平安對這個年輕女冠心生好感,可是小心起見,連陸道長的姓氏也沒有透露。而且真正泄露天機之人,點破蛇膽石價值不菲的人,是寧姚才對。

賀小涼微笑道:「你也認識我們那位陸小師叔?」

陳平安愣了。

賀小涼會心一笑,粗略解釋道:「陸小師叔,嚴格說來,並非與我們同宗,只不過陸道長多年之前造訪我們宗門,與我們一位師叔平輩相交,待了好些年。我們這些晚輩與他相熟,自然也就習慣了以『小師叔』相稱。」

陳平安咧嘴一笑,徹底沒了戒心。

對那個陸道長,陳平安心懷感恩,這輩子都不會忘記。

他想起一事,彎腰屈膝放下籮筐,拿起其中一顆之前一見傾心的石子,大如雞蛋,綠瑩瑩的,清亮似冰,迥異於其他蛇膽石,遞給氣質如幽蘭的賀小涼,問道:「道長,以後見到陸道長的話,能不能幫我把這塊石頭送給他?」

賀小涼聽完小女孩的解釋后,略作思量,接過石頭,緩緩說道:「來此之前,我剛好遇到離開的小師叔,他要去南澗國參加一座道統宗門的重要典禮,下次何時見面,還真不好說,但是只要見到陸小師叔,我一定幫你轉送給他。」

陳平安聽着小女孩的言語,笑容燦爛,向這位觀感極好的年輕道姑彎腰致謝。

對於陌生人的好壞,陳平安一直相信自己的直覺。如苻南華、蔡金簡,又如陸道長和寧姑娘。

陳平安又拿出一顆蛇膽石,再次遞給賀小涼。

這位在東寶瓶洲年輕一輩當中,被譽為「機緣第一」的道家女冠,也不拒絕,笑眯眯收下了,不忘感謝。

紅棉襖小女孩雙手擰着衣角,小聲說道:「我也想要一塊。」

陳平安笑着轉身,去籮筐里挑石頭給小女孩。

小女孩跑到他身邊,小心翼翼說道:「我想要一塊大些的,行不行?」

陳平安笑道:「只要你搬得動,就送你塊最大的。不過這裏到小鎮,再到家裏,可不近。而且我覺得籮筐里這些大的,不如小的好。」

她想了想,雙手趴在籮筐邊沿:「好吧,那我要挑塊小的,好看的。」

陳平安便給她挑了塊藕粉色的小石頭,水潤可愛,小女孩握在手心,很滿意。

她突然歪著腦袋,咧咧嘴,指了指自己牙齒后,然後對陳平安嘿嘿一笑,滿臉得意。估摸着她是在顯擺自己牙齒長齊了。

陳平安開心道:「下次我們一起去抓蟋蟀。」

小女孩眼睛一亮,但是很快黯然,笑容牽強地點了點頭。

陳平安背起籮筐,跟賀小涼告辭離去,朝小女孩揮了揮手,獨自小跑返回小鎮。

同樣是仙子,這位年輕女冠的含金量,遠不是雲霞山蔡金簡能夠媲美的,幾乎是仙家金精之於世俗金子。

她帶着小女孩還有白色麋鹿返回青牛背,年輕道人從陳平安的背影收回視線,蓋棺定論道:「緣淺便是福薄,自然不當大用。」

東寶瓶洲的道家門派,多如牛毛,每三十年都會選出一對「金童玉女」,他和師姐賀小涼便是這一屆的天生道侶。只不過讓人驚訝的事情出現了,金童的資質不比以往遜色,但是那位玉女的機緣之好,簡直是好到令人髮指。出生之時,便有祥瑞之一的白色麋鹿主動走出山野大澤,來到她身邊認主,之後涉足修行大道,好像從無坎坷,一路順風順水,甚至有人揚言她只有等到躋身上五境之後,才會遇到第一個瓶頸。

師弟對那陳平安的輕視,賀小涼不置可否,一笑置之。

此時,一個矮小少年從廊橋底下的深潭附近,一直來到青牛背底下的水坑,手裏只拿着一顆蛇膽石,竟然如先前白色麋鹿一般,在夜色當中大放光彩。

少年手持石頭,站在一塊露出水面的石頭上,如同頂天立地的仙人,手持一輪袖珍圓月。

年輕道人豢養的青紅兩尾大魚,不入水中,只在溪水之上,緩緩遊走。

如果陳平安看到這個少年,就會知道他正是杏花巷馬婆婆的那個孫子。

少年自幼痴獃,很小就被爹娘嫌棄,馬婆婆就自己帶着孫子。少年很不合群,經常一個人爬到屋頂上去看雲彩。

從小到大,跟隨馬婆婆姓馬的少年,被人欺負到最後,覺得踩他一腳都嫌臟鞋子,這個可憐孩子,好像只對泥瓶巷的婢女稚圭笑過。所以馬婆婆才會格外記恨那個婢女,認為她就是個不要臉的狐媚子,肯定是她主動勾引自己的寶貝孫子。

賀小涼走到那名背負長劍的男人身邊,問道:「關於馬苦玄,當真沒有迴旋餘地?」

男人語氣冷漠道:「你們那個小師叔,如果真是想要收這孩子做開山弟子,怎麼不自己來?他的名號再響亮又如何?又沒跟我打過,憑什麼要讓給他?他要是不服氣,就來真武山找我。贏了,就讓他帶走這個孩子。」

年輕道人微笑道:「無非是讓我們小師叔多跑一趟,何苦來哉?」綿里藏針。

負劍掛符的男人眯起眼:「哦?」

賀小涼有些氣悶,看了一眼同門師弟,年輕道人哈哈一笑,便不與那人針鋒相對,自顧自抬頭道:「今天月色真好。」

她有些無奈。只要涉及自己宗門的那位小師叔,莫說是她和師弟,恐怕一洲之內的所有年輕道士,皆是與有榮焉。

廊橋那邊,台階下,站着一名赤腳僧人,他臉龐方正,有堅韌剛毅的神色。

這個苦行僧沒有抬頭望向那塊金字匾額,而是看着之前宋集薪插香的地面,雙手合十,低頭悲憫道:「阿彌陀佛。」

矮小少年馬苦玄上岸,來到青牛背,看了看兩個飄飄欲仙的年輕道人,又看了看不苟言笑的背劍男人,最後他死死盯着腰掛虎符的後者,咬牙切齒道:「我不要學什麼長生大道,你能不能教我殺人?!」

男人傲然笑道:「我兵家劍修,自古便是天下殺力第一!」

年輕道人還以顏色,笑道:「哦?」

賀小涼搖了搖頭,知道大局已定,便覺得辜負了小師叔的託付,心懷愧疚。

一時間溪畔的青牛背上,劍拔弩張,氣氛凝重。

李家的紅棉襖小女孩,趕緊躲到神仙姐姐身後。

青衣少女剛吃完最後一塊糕點,心情正糟糕得很,沒好氣道:「你們有本事找我爹打去!」

跟少女以及她爹大有淵源的男人,不再板着臉,笑道:「怎麼打?」

年輕道人打趣道:「阮秀,這就有些欺負人了啊。你爹可是接替齊先生的下一位聖人,就像是此方天地的主人。」

青衣少女阮秀撇撇嘴,不說話。

僧人緩緩走來,登上青牛背。

賀小涼說道:「你們佛門的雷音塔,我們道家的天師印,加上兵家的一座小劍冢,當然還有儒家的山嶽玉牌。四位聖人最早留下的四件壓勝之物,不說他們儒家自己內部如何鈎心鬥角,只說我們三方,這次各自取回,雖然名正言順,但是如果真的跟齊先生一聲招呼也不打,是不是不太合適?」

僧人一言不發。

年輕道人憂心道:「是有點不近人情,但是上頭的旨意難違,師姐你還是不要畫蛇添足了。」

那位兵家之人譏笑道:「我不是來跟誰套近乎的。」

小鎮那邊,陳平安回到劉羨陽家所在的巷弄,結果看到齊先生就站在門口。

陳平安快步跑去,不等他發問,齊靜春就交給他兩方私印,微笑道:「陳平安,不是白送給你的,是我有事相求,以後如果山崖書院有難,希望你力所能及地幫上一幫。當然,你也不用刻意打聽書院的消息。」

陳平安只說了一個字:「好!」

齊靜春點了點頭,語重心長道:「切記之前跟你說過的『君子不救』,那是我的肺腑之言,並非在試探人心。」

陳平安咧嘴笑了笑:「先生,這個不敢保證。」

齊靜春欲言又止,最後還是沒有說什麼,便要離去。

他原本想說,以後若是山崖書院真有大困局,陳平安你心生悔意,也無須愧疚,只當是沒看見沒聽說便是,不用刻意為之。但是齊靜春不知為何,內心深處,偏偏心存一絲僥倖,連他自己也百思不得其解。

思來想去,這位山崖書院的前任山主,只得出一個答案。竟然是因為眼前少年,姓陳名平安。他好像跟誰都不太一樣。

你託付他一事,千難萬難,哪怕明知道他到最後,拼盡全力也做不到,可是你卻能實實在在篤定一件事,他只要答應了,就一定會去做,十分力氣做不到,也願意咬牙使出十二分力氣。這就是一件讓人感到心安的事情。這本是齊靜春苦求多年而不得的事情。這位主動要求貶謫至此的讀書人,原先只覺得天地處處是異鄉。

在齊靜春正要轉身的時候,還背着籮筐的陳平安,連忙極為吃力地作揖行禮。巷弄之中,儒家聖人一板一眼地還了陳平安一禮。

夜幕深沉,督造官衙署,宋長鏡一人獨自返回,少年宋集薪已經去往狗窩一般的泥瓶巷,對此男人沒有強求。身為統兵多年的沙場大將,在屍山血海里,尚且能夠鼾聲大作,所以那個被放養的侄子,這些年日子過得雖沒那麼符合天潢貴胄的身份,但宋長鏡沒覺得這就是虧欠。能活着返回大驪京城,就不錯了。

衙署的年邁管事,一直等候在門口,手裏提着燈籠。

宋長鏡率先跨過只開了一扇側門的門檻,大步向前,說道:「不用帶路。」

年邁管事默然點頭,放緩腳步,然後悄然離去。

福祿街上的這棟衙署,建造得並不豪奢,佔地遠遠不如盧、李兩姓的宅子。前任那位貨真價實的窯務督造官,生活得清苦緊巴,小鎮大戶們也沒覺得如何不妥。

但是宋長鏡不一樣,當今大驪皇帝的同母弟弟,還立下過開疆拓土的不世之功,更是東寶瓶洲名列前茅的武道宗師。他的到來,就像過江龍闖入了一個小湖,地頭蛇們哪怕談不上如何畏懼,面對宋長鏡這種人,也都會拿出該有的恭謹姿態。

宋長鏡經過一座小院子的時候,看到有人還在房內挑燈夜讀,坐姿端正,獨處之時,仍是一絲不苟,不愧是一位正人君子。

宋長鏡大袖飄搖,快步走過,嘴角泛起譏諷笑意。

昔年有少年求學於觀湖書院,書法通神,名動朝野,被南魏國主召入皇宮,於側殿撰寫詔書,正值隆冬大雪,筆凍不能書,帝敕令宮嬪十餘人侍於左右身側,為其呵筆。此事迅速風靡東寶瓶洲,傳為美談。只是無人深思,皇城宮禁何等森嚴,這種事情,皇帝不說,宦官不說,嬪妃不說,老百姓是如何知道的?

走在幽深小徑上,宋長鏡驀然爽朗大笑。

身穿一身素潔衣衫的宋集薪回到泥瓶巷,見院門未鎖,推開屋門后,看到婢女稚圭坐在正堂的一張椅子上,半眯着眼,歪著腦袋打瞌睡,當腦袋傾斜到了一個幅度后,就立即坐正,然後繼續歪斜。看來稚圭是真的累了。宋集薪彎下腰,輕輕晃了晃她的肩膀,柔聲道:「稚圭稚圭,醒醒,趕緊回自己屋子睡覺去,小心凍著。」

睡眼惺忪的稚圭揉着眼睛,迷糊道:「公子,怎麼這麼晚才回來啊?」

宋集薪笑道:「去了趟廊橋那邊,路程有點遠,所以晚了些。」

稚圭看到宋集薪的這身陌生禮服,驚訝道:「咦?公子怎麼換了一身衣服?」

宋集薪不願在這個話題上多聊:「不提這個。那本地方縣誌借給你后,讀書識字怎麼樣了,要不要我教你?」

稚圭搖頭道:「不用。」

宋集薪回到自己屋子,漆黑一片,脫掉外袍,踢掉靴子,摸到床上,呢喃道:「王朱,王朱,原來如此。」

稚圭回到自己屋子,熄燈睡覺,整個人縮在被窩裏,發出一陣陣輕微的動靜,像是在偷吃東西,嘴裏嚼著些什麼。最後她竟然還打了一個飽嗝。

劉羨陽在鑄劍鋪子這邊,雖然還沒有正式成為阮師傅的徒弟,但是誰都看得出來,阮師傅對這個高大少年很器重,否則也不會手把手親自教他如何鍛打劍條。那一排鑄劍室,如今並不是誰都可以進入的。

正午歇息的時候,有一個燒瓷窯工出身的年輕人跑到劉羨陽跟前,說有人找他,擠眉弄眼,十分玩味。說是一個比福祿街那些夫人還好看的美婦人。

劉羨陽嬉皮笑臉跟着他走去,心情其實一下子沉重起來。

果不其然,在一座水井旁邊,站着一個身材修長的婦人,四周許多挖井搬土的青壯漢子幹活特別起勁。

如小夫子宋集薪所鄙夷的那樣,劉羨陽確實就是個土鱉,但是女子好看與否,跟讀沒讀過書,識不識字,實在是沒有任何關係。也許劉羨陽不知道,籠統含糊的好看一說中其實有一種叫嫵媚,尤其是端莊且嫵媚,尤為動人心魄。

「媚」這個字,若是解字,本就是畫眉之女的意思。

眼前這個不知姓名、根腳的夫人,眉毛細巧如蛾蟲之須,額頭像蟬,廣而方正,光潔豐滿。

今天她隻身一人來此,沒有興師問罪的架勢,也不像是要仗勢欺人,劉羨陽稍稍鬆了口氣。

劉羨陽不否認,這位雍容華貴的夫人,臉蛋的確好看,如果是以往,說不定在街邊遇上,他還會吹幾聲口哨,可是這並不意味着他就會動心。他心儀的女子,以前是那個泥瓶巷的婢女,如今是,以後也是。

劉羨陽帶着美麗婦人走向小溪,語氣堅定道:「夫人,你如果是想要說服我,賣給你們那件傳家寶,我勸夫人不要開這個口了。」

婦人嫣然笑道:「先別急着拒絕,容我跟你說清楚利害關係,你再來做決定。」

劉羨陽臉色不變,故作輕鬆,其實一顆心瞬間沉入谷底。

遠處,阮秀蹲坐在一間鑄劍室門檻上,端著一碗飯。白米飯堆積出山尖尖的模樣,高聳出大白碗的邊沿。她狼吞虎咽吃掉「山頭」后,如願以償看到了被她隱藏其中的紅燒肉,整個人便洋溢着幸福的光彩。她偷偷背轉身,背對着坐在門檻另一端細嚼慢咽的男人,問道:「爹,不管一管那外鄉婆姨?」

男人瓮聲瓮氣道:「不管。」

阮秀憂心道:「他可是你以後在這裏的開山大弟子,就不怕走岔路?」

男人淡然道:「那就是那小子沒福氣。」

阮秀疑惑道:「爹,不會感到可惜啊?」

比如她,看到鋪子裏那些好吃又精緻的糕點,兜里沒錢也就罷了,有錢,買了,結果不小心掉地上,真是活該被天打五雷轟。

男人答非所問:「紅燒肉好吃不?」

阮秀下意識開心點頭:「好吃好吃!」

阮秀猛然繃緊身體,爹下過「旨意」,她每天只能吃一份葷菜,所以她假裝像是只盛了一碗白米飯,將紅燒肉藏在其中。為的就是晚上能夠光明正大地吃上一份葷菜。

她尷尬轉頭,高高抬起白碗,理直氣壯道:「只有一塊喲,我又沒有壞規矩!」

男人呵呵一笑,問道:「那麼藏在碗底的那塊紅燒肉,吃不着,會不會感到可惜啊?」

阮秀微微張大嘴巴,整個人跟被雷劈了似的,心如死灰。

男人還往自家閨女傷口上撒鹽:「你要是不多嘴問劉羨陽的事情,爹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

阮秀悶不吭聲,小口小口吃着紅燒肉,一看就知道以後肯定要勤儉持家了。

男人吃完飯,望向小溪那邊的婦人和少年,說道:「這小子只要一天不登中五境,爹就不會管他的死活。哪怕進入中五境,爹會管一兩次,但也絕不會多管,事不過三吧。福禍無門,唯人自召。」

阮秀賭氣道:「為啥不管?!」

男人沒好氣道:「文人收學生,武人收徒弟,都不是江湖幫派招徠小嘍啰,不是想着以後跟人起了爭執,仗着人多勢眾來跟人吵架或是打架。歸根結底,在我眼中,師生也好,師徒也罷,就是同道中人。何況如今劉羨陽還不是我的徒弟。」

阮秀沒說話。

男人感嘆道:「傻閨女,只說這偏居一隅的大驪王朝,知道有多少人嗎?兩千多萬戶!這麼多天下人,這麼多煩心事,你管得過來嗎?爹會在接下來的六十年裏,從齊靜春手裏接管小鎮,你也別成天亂逛,安心在劍爐這邊鑄劍練劍,要不然惹了麻煩,爹是管還是不管?」

不等男人把話說完,阮秀就冒出一句話:「不用你管。」

她這句話,把男人憋得差點內傷,威力之大,不比某位劍仙的壓箱底手筆更弱。

男人真想使勁敲這個傻閨女的榆木腦袋:你的事情,爹能不管?男人有些哀愁。

阮秀一臉「震驚」道:「咦,碗底怎麼多出一塊紅燒肉來。唉,我今天的份額用完啦,還是給你吃吧?爹?」

男人不用轉頭看,都能感受到傻丫頭的蹩腳演技,無奈道:「算了,你吃吧,爹就當你今天只吃了一塊紅燒肉。記得下午打鐵,別再偷懶了。」

這次阮秀的感激,絲毫不作偽:「爹,你真好!」

男人氣笑道:「是紅燒肉好吧。」

阮秀低下頭,扒了一口米飯,輕聲道:「爹也好。」

男人綳著臉,好不容易才忍住笑意,想了想,覺得還是生個閨女好啊。

耳邊突然響起一個嗓音:「爹,晚上還能再吃一塊不?兩塊和三塊,差不太多,對不對?爹你不說話,我就當答應了哦?」阮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跑掉了。最後那句話,則是她已經跑出去老遠才說的。

男人揉了揉臉頰,自言自語道:「我家秀秀以食為天。」

陳平安穿街走巷送完信后,買了一份早點,送去給泥瓶巷的寧姑娘,然後開始熟門熟路地煎藥。

寧姚今天穿了一件嶄新的墨綠色長袍,乾淨利落。她本就長得英氣勃發,這一身衣飾,加上腰佩長刀,比起福祿街、桃葉巷那邊的富家子弟,更有貴氣。

寧姚猶豫了一下:「就目前而言,你如果真想研習那本《撼山譜》,在學拳勢之前,你要先做三件事:站樁、走樁和睡樁。最後一件事,比較講究竅穴積澱和氣息流轉,很難用言語描述,先不說它便是。反正前兩件事情,無須太考慮天賦根骨,你老老實實按照拳譜上繪畫出來的姿勢,長此以往堅持下去,終歸是有用的,哪怕無法讓你在武道上登堂入室,但強健體魄和延年益壽,不是沒有可能。」

陳平安說出自己的一個想法:「在溪水裏練習走樁,是不是也行?」

寧姚點頭道:「當然。及膝練起,再及腰,最後及脖。」

陳平安順着她的話問道:「最後不是整個人在水裏嗎?」

寧姚冷笑道:「怎麼,你是想在水底練習閉氣,然後練出一隻千年王八萬年龜啊?」

陳平安悻悻然不說話。

寧姚想了想:「來,我給你演示一下走樁。看仔細了!」

寧姚讓陳平安把桌子挪開,然後向前走出六步,步伐為三小三大,當她一腳重重踏下最後一步,整棟屋子的泥地,彷彿都發出了一陣沉悶震動。

寧姚一氣呵成,看似輕描淡寫,其實行雲流水,給陳平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如一條瀑布直瀉而下,天經地義,而且蘊含着巨大的力道。又如樹葉在溪水裏打了一個旋,圓轉如意,輕柔至極。

看到陳平安一臉茫然的神色,寧姚又撤回原位,再次演示一遍。

寧姚站定,轉頭問道:「看明白了嗎?來試試看?」

陳平安深呼吸一口氣,嘗試了一遍。搖搖晃晃,像個醉醺醺的酒鬼。

陳平安站在原地,撓撓頭,顯然他自己也覺得有點不像話。

寧姚黑著臉,沉聲道:「再來!」

三遍之後,陳平安已經略有好轉,但是寧姚已經臉色陰沉得像要下一場暴雨。

她無法想像,世上怎麼會有陳平安這樣的笨蛋,練武如此沒有悟性,天資如此糟糕!

沒辦法,寧姚是一個自幼就站在劍道極高處的人,出身、根骨、天賦、眼光,皆是如此。所以她根本無法理解,在距離她有十萬八千里之遙的山腳,那些人是如何一步一步登山的,更不會懂得那些人為何要走得踉踉蹌蹌。

最後寧姚實在沒轍,生怕自己一個忍不住,就要拔刀砍人,於是靈機一動,拍了拍陳平安的肩膀,勉強安慰道:「陳平安,讀書百遍其義自見,習武也是一樣的道理,練拳幾萬下,出不來味道,那就幾十萬,一百萬!你去撿你的石頭吧,笨鳥先飛,別灰心喪氣,慢慢來,在小溪里一遍遍練習這個走樁。」

陳平安一想,真是這個道理。

以前聽宋集薪說過一句話,跟寧姑娘的「讀書百遍」差不多意思,叫「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不過他覺得更有道理的,還是寧姑娘所說的幾萬幾十萬不夠,那就練一百萬次嘛。

陳平安笑着跑出泥瓶巷,一路上默念三小三大,按照記憶去模仿寧姚的走姿。

陳平安在心中告訴自己的「真相」是,練習一百萬次之後,興許練拳就能小成了。

所以這部《撼山譜》的練拳,起步就是一百萬次,在那之後,他陳平安才有資格再來談其他。

寧姚獨自坐在門檻上,自言自語道:「為何感覺自己好像挖了一個天大的坑?那傢伙會不會爬不出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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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來(1-7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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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拳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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