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在書院

第四章 在書院

第四章

在書院

老儒士將通關文牒交還給那個名叫陳平安的年輕人。

這位書院夫子對他印象極好。

老夫子又看了眼陳平安,背着長劍和書箱,很順眼。

負笈仗劍,遊學萬里,本就是讀書人會做、也做得最好的一件事情。

陳平安問道:「先生認識一個叫李寶瓶的小姑娘嗎,她喜歡穿紅棉襖紅襦裙。」

老夫子哈哈笑道:「咱們書院誰不知道這丫頭,莫說是書院上上下下,估摸著連大隋京城都給小姑娘逛遍了,每天都朝氣勃勃,看得讓我們這些快要走不動路的老傢伙羨慕不已。這不今天就又翹課偷溜出書院了,你如果早來半個時辰,說不定剛好能碰到小寶瓶。」

陳平安問道:「就她一個人離開了書院?」

老夫子點頭道:「次次如此。」

看到陳平安擔憂的神色,老夫子笑道:「放心,小姑娘出去這麼多回,都不曾出過紕漏,畢竟是書院弟子,何況我們大隋京城一向安穩,民風樸素,加上禮部尚書又是書院山長,經常要來這座小東山與幾位副山長喝茶,不會有事的。」

陳平安這才微微放心。

老夫子問道:「怎麼,這次拜訪山崖書院,是來找小寶瓶的?看你通關文牒上的戶籍,也是大驪龍泉郡人氏,不但是小姑娘的同鄉,還是親戚?」

陳平安笑道:「只是同鄉,不是親戚。幾年前我跟小寶瓶他們一起來的大隋京城,只是那次我沒有登山進入書院。」

老夫子心中有些奇怪,當年這撥龍泉郡孩子進入新山崖書院求學,先是精銳騎軍去往邊境接送,之後更是皇帝陛下親臨書院,很是隆重,還龍顏大悅,御賜了東西給所有遊學的孩子,照理說這個名為陳平安的大驪年輕人,即便沒有進入書院,自己也該看到過一兩眼才對。

老夫子問道:「你要在這邊等著李寶瓶返回書院?」

陳平安點點頭。他當然希望在山崖書院,第一眼看到的人是小寶瓶。

李槐、林守一、於祿、謝謝,陳平安當然也要去看,尤其是年紀最小的李槐。只是他們都比不上秋冬春紅棉襖,唯有夏天紅裙裳的小姑娘。陳平安從不否認自己的私心,他就是與小寶瓶最親近,遊學大隋的路上如此,後來獨自去往倒懸山,同樣是只寄信給李寶瓶,然後讓收信人小姑娘幫着他這個小師叔,捎帶其餘信件給另外幾人。桂花島之巔那幅范氏畫師所繪畫卷,一樣只送了李寶瓶一幅,李槐他們都沒有。

這種親疏有別,林守一、於祿、謝謝肯定很清楚,只是他們未必在意就是了。林守一是修道美玉,於祿和謝謝更是盧氏王朝的重要人物。至於窩裏橫是一把好手的李槐,大概到如今還是覺得陳平安也好,阿良也罷,都跟他最親。

老夫子擺手笑道:「我勸你們還是先進書院客舍放好東西,李寶瓶每次偷溜出去,哪怕是一大早就動身,仍是最早都要黃昏時分才能回來,沒有哪次例外,你要是在這門口等她,至少還要等三個時辰,沒有必要。」

陳平安想了想,轉頭看了看裴錢三人,如果只有自己,他不介意在這邊等著。他又轉頭看了眼大街盡頭。

朱斂一直在打量著山門后的書院建築,依山而建,雖是大隋工部新建,卻極為用心,營造出一股素雅古拙之氣。

這座從大驪搬遷到大隋京城的山崖書院,是昔年浩然天下的儒家七十二書院之一。這是朱斂離開藕花福地后見到的第一座儒家書院。

聖人講學處,書聲琅琅地,名聲著天下。

山崖書院在大驪建造之初,首任山長就提出了一篇開宗明義的為學之序,主張將「學問思辨」四者,落在「行」之一字上。

朱斂舉目打量書院之時,石柔始終大氣都不敢喘。她寄居於一副仙人遺蛻,其實能夠抵禦那股無形的浩然正氣,但是鬼魅陰物的本能,仍是讓她心中驚懼不已。

裴錢始終一言不發,好像比石柔還要緊張。老龍城下船之時,還在心中揚言要會一會李寶瓶的裴錢,到了大隋京城大門那邊就開始發虛,到了山崖書院山門口更是犯怵。

陳平安笑問道:「敢問先生,進了書院入住客舍后,如果我們想要拜訪茅山長,是否需要事先讓人通報,等待答覆?」

老先生笑道:「其實通報意義不大,主要是我們茅山長不愛待客,這幾年幾乎謝絕了所有的拜訪和應酬,便是尚書大人到了書院,都未必能夠見到茅山長,不過陳公子遠道而來,又是龍泉郡人氏,估計打個招呼就行。咱們茅山長雖然治學嚴謹,其實是個好說話的,只是大隋名士歷來重玄談,才與茅山長聊不到一塊去。」

陳平安仍是沒有立即走入書院,問道:「如果我沒有記錯,負責大隋京城治安秩序的,是步軍統領衙門?」

老先生心中瞭然,看來還是擔心李寶瓶,笑道:「正是如此,而且那座衙門主官的幼子,如今就在書院求學。」

陳平安又鬆了口氣。

陳平安又問過了一些李寶瓶的瑣碎事情,才與那位老先生告辭,走入書院。

裴錢走得步伐沉重,尤其是過門之後,一段坡度平緩的山路,走得像是在下河蹚水、雪地跋涉。

書院有專門招待學子親戚長輩的客舍,當年李二夫婦和女兒李柳就住在客舍之中。

書院只是象徵性收取了些銅錢,每間客舍一天才十文錢,得知如今客舍入住不多后,陳平安一口氣要了四間毗鄰客舍。

各自放了行李,裴錢來到陳平安屋子這邊抄書。

陳平安摘下了竹箱,甚至連腰間養劍葫和那把半仙兵劍仙一併摘下。

朱斂來問要不要一起遊覽書院,陳平安說暫時不去,裴錢在抄書,更不會理睬朱斂。朱斂就去敲石柔的屋門,渾身不自在的石柔心情不佳,朱斂又在外邊說着文縐縐中帶着葷味的怪話,石柔就打賞了朱斂一個「滾」字。朱斂只得獨自一人去書院閑逛。

李寶瓶可能已經比在大隋京城土生土長的老百姓,還要更加了解這座京城。

她去過南邊那座被老百姓昵稱為糧門的天長門,通過運河而來的糧食,都在那裏經由戶部官員勘驗后儲入糧倉,是四方糧米匯聚之處。她曾經在那邊渡口蹲了小半天,看着忙忙碌碌的官員和胥吏,還有汗流浹背的挑夫。她還知道那裏有座香火鼎盛的狐仙祠,既不是朝廷禮部認可的正統祠廟,卻也不是淫祠,來歷古怪,供奉著一截色澤光潤如新的狐尾,有瘋瘋癲癲、神神道道販賣符水的老婦人,還有聽說是來自大隋關西的摸骨師,老頭兒和老嫗經常吵架。她去過長福寺廟會,人山人海。她很眼饞一種用牛角製成的筒蛇,來這邊的有錢人很多,就連那些瞧著比權貴子弟還要趾高氣揚的長隨僕役,都喜歡穿着染黑的川鼠皮衣,混充貂皮裘衣。李寶瓶還去過皇城邊上,在那邊也蹲了好多個下午,才知道原來會有許多輿夫、綉娘,這些不是宮裏人的人,一樣可以進出皇城,只是需要隨身攜帶腰牌,其中就有一座編撰歷朝國史、纂修史書的文華館,外聘了不少書手紙匠。

再繞着去北邊的皇城後門,那邊叫地久門,李寶瓶去的次數更多,因為那邊更熱鬧。曾經在一座雜銀鋪子,還看到一場鬧哄哄的風波,是當兵的抓毛賊,氣勢洶洶。後來她跟附近鋪子掌柜一打聽,才知道原來那個做不幹凈生意、卻能日進斗金的鋪子,是個銷贓的窩點,售賣之物,多是從大隋皇宮裏邊偷竊而出的御用物件,偷偷藏下來的一些個荷包香囊,甚至連一座宮殿修繕溝渠的錫片都被偷了出來,宮廷歲修剩餘下來的邊角料,同樣有宮外的商販覬覦,許多造辦處的報失報損,更是利潤豐厚,尤其是金玉作、匣裱作這幾處,很容易夾帶出宮,變成真金白銀。李寶瓶當時不太明白,就在皇帝陛下的眼皮子底下,怎麼都有人敢偷皇帝家的東西。與她混熟了的老掌柜便笑着說,這叫殺頭的生意有人做,賠錢的生意沒人做。

李寶瓶還去過距離地久門不遠的繡衣橋,那邊有個大湖,只是被一座座王府、高官府邸的院牆合夥攔住了。步軍統領衙門就坐落在那邊一條叫貂帽衚衕的地方,李寶瓶吃着糕點來回走了幾趟,因為有個她不太喜歡的同窗,總喜歡吹噓他爹是那衙門裏頭官帽子最大的,就算他騎在那邊的石獅子身上撒尿都沒人敢管。

李寶瓶還去過城南邊的中官巷,那是好多年邁宦官、白頭宮女離開皇宮后頤養天年的地方,那邊寺廟道觀很多,只是都不大,那些宦官、宮女多是不遺餘力的供養人,而且無比虔誠。所以李寶瓶經常能夠看到駝背老人由僕役扶著,或是獨自拄拐而行,去燒香。逛盪次數多了,李寶瓶就知道原來資歷最深的宮女,被譽為內廷姥姥,是服侍皇帝皇后的年長女官,其中每天清晨為皇帝梳頭的老宮人,地位最為尊榮,有些還會被恩賜「夫人」頭銜。

在京城東邊,有着大隋最大的坊市,商鋪眾多,車馬往來,人流即錢流。其中又有李寶瓶最愛閑逛的書坊,一些膽子大的書鋪掌柜,還會偷偷販賣一些依照朝廷律法,不能放行出關出境的書籍。各個藩屬國使節,往往會派遣僕役私下購買,但是一旦運氣不好,遇上坊丁巡查,就要被揪去衙門吃掛落。

這三年裏,不管棉襖還是衣裳,總是一抹大紅顏色的小姑娘,攙扶過許多去燒香的蹣跚老人,幫站在樹底下大哭的孩子上樹拿下過紙鳶,與衣衫襤褸的老翁一起推過裝着木炭陷入泥濘大雪中的牛車,看過街巷拐角處的老人下棋,在一個個古董鋪子踮起腳詢問過掌柜那些文案清供的價錢,在天橋底下坐在台階上聽過說書先生們講故事……無數次在大街小巷與挑擔子吆喝的小販們擦肩而過,還給在地上扭打成一團的孩子勸過架,並將他們拉開……

她聽過京城上空悠揚的鴿哨聲,看過搖搖晃晃的漂亮紙鳶,吃過她覺得天底下最好吃的餛飩;她在屋檐下躲過雨,在樹底下躲過大太陽,在風雪裏呵氣取暖而行……

今天李寶瓶又去逛了書坊,去的路上,在一間價廉物美的小飯館兒吃了午飯,回的路上,換了一家祖傳手藝的小巷麵館。老掌柜和老闆娘都跟她很熟了,經常說要便宜些算錢,要不就乾脆不收錢了,可是李寶瓶都沒答應,說可能下次就要便宜了哦,只是一次次的下次,兩家館子也沒這麼個機會,久而久之,就只當是她在說客氣話,不願意讓他們的小本買賣少賺那幾文錢,只是他們其實都想笑,遇上這麼個可愛又懂事的客人,他們就算再掙錢不易,也不會計較那點錢的。

暮色里,李寶瓶飛奔的身影出現在山崖書院門外的那條大街上。她覺得書上說歲月如梭、白駒過隙,好像不太對呢,怎麼到了她這兒,就走得慢悠悠、急死個人呢?

一雙眼睛裏好像只有遠方的紅襦裙李寶瓶,與看門的老夫子飛快打了聲招呼,一衝而過。

正在打盹的老先生想起一事,向那個背影喊道:「小寶瓶,你回來!」

李寶瓶沒有停下身形,雙手揮動,原地踏步,扭頭看了眼正在朝自己招手的老夫子,便倒退而跑,竟然跑得還不慢……

李寶瓶倒退著跑回了門口,站定,問道:「梁先生,有事嗎?」

姓梁的老先生好奇地問道:「你在路上沒遇到熟人?」

李寶瓶瞪大眼睛,搖頭道:「沒啊。」

梁老先生笑問道:「那你今兒是不是沒從白茅街那邊拐進來?」

李寶瓶點頭道:「對啊,怎麼了?」

梁老先生笑眯眯問道:「寶瓶啊,回答你的問題之前,你先回答我的問題,你覺得我學問大不大?」

李寶瓶想了想:「比茅山長小一些。」

梁老先生頓時被這個實誠的小姑娘噎得說不出話來。

不過換個角度去想,小姑娘拿自己跟一位儒家書院聖人做比較,怎麼都是句好話吧?

於是梁老先生心情還不錯,就告訴李寶瓶有個年輕人來書院找她,先是在門口站了挺久,後來去客舍放下行李后,又來了這邊兩次,最後一趟是半個時辰前,來了就不走了。

梁老先生笑道:「我就勸他不用着急,我們小寶瓶對京城熟悉得跟逛盪自家差不多,肯定丟不掉,可那人還是在這條街上來來回回走着,後來我都替他着急,就跟他講你一般都是從白茅街那邊拐過來的,估計他在白茅街那邊等着你,沒見着你,就又往前走了些路,想着早些瞧見你的身影吧,所以你們倆才錯過了。不過不打緊,你在這兒等著吧,他保准能很快回來。」

李寶瓶猛然轉身,就要飛奔離去。

梁老先生着急道:「小寶瓶,你是要去白茅街找他去?小心他為了找你,離著白茅街已經遠了,再萬一他沒有原路返回,你們豈不是又要錯過?怎麼,你們打算玩捉迷藏啊?」

李寶瓶着急得像是熱鍋上的螞蟻,原地團團轉。這可是書院夫子們從未見過的光景。

李寶瓶泫然欲泣,突然大聲喊道:「小師叔!」

老夫子心神一震,眯起眼,氣勢渾然一變,望向大街盡頭。有人一襲白衣,身形如同一道白虹從白茅街那邊拐入視野,然後以更快的速度一掠而來,轉瞬即至。

當那個年輕人飄然站定后,兩隻雪白大袖依舊飄蕩扶搖,宛如風流謫仙人。

陳平安站在紅衣小姑娘李寶瓶身前,笑容燦爛,輕聲道:「小師叔來了。」

李寶瓶積攢了很多話,可當她真見到了陳平安,一句句到了嘴邊的話,又都掉回了肚子。

陳平安伸手在李寶瓶額頭比畫了一下:「長高了不少嘛。」

李寶瓶蹦跳了一下,愁眉苦臉道:「小師叔,你怎麼個子長得比我還快啊,追不上了。」

陳平安幫她擦去臉上的淚水,結果李寶瓶一下子撞入他懷中,陳平安有些措手不及,只得輕輕抱住小姑娘,會心而笑,看來長大得不多。

姓梁的老夫子看着這一幕,怎麼說呢,就像在欣賞一幅世間最清新溫馨的畫卷,春風對楊柳,青山對綠水。有句詩詞寫得好,金風玉露一相逢,勝卻人間無數。所以梁老夫子也挺開心,樂呵呵的。

一大一小,跟梁老夫子打過招呼后,步入書院。

李寶瓶像只小黃鶯,嘰嘰喳喳說個不停,給陳平安介紹書院裏邊的情況。

兩人來到客舍那邊,陳平安看到一位高大老者與裴錢站在門口,裴錢悄悄張大嘴巴,沒出聲,只擺出了個「茅」字的口形。

走多了江湖,陳平安下意識就要抱拳,隨即趕緊收起來,學那儒生向這位山崖書院副山長作揖行禮。

茅小冬點頭致意,向前跨出:「陳平安,我們聊聊。」

留下十二歲的李寶瓶和十一歲的裴錢在客舍門口。一個紅襦裙,一個小黑炭。

李寶瓶看着裴錢,裴錢手腳都不知道該怎麼擺放了,低下頭,不敢跟她對視。

李寶瓶繞着裴錢走了一圈,最後站回原地,問道:「你就是裴錢?小師叔說你是他的開山大弟子,一起走了很遠的路?」

裴錢耷拉着腦袋,點點頭。

李寶瓶問道:「小師叔說你習武天賦很好,人可聰明了,跟我當年一樣能吃苦,還說你最大的憧憬,就是以後騎頭小毛驢闖蕩江湖?」

裴錢抬起頭,看了眼李寶瓶,又低下頭,點點頭。

李寶瓶想了想,說道:「好吧,那我送你兩件東西,作為見面禮,跟我走。」

裴錢咽了口唾沫,不敢挪步,雖然裴錢知道這個喜歡穿紅衣服的小姐姐,肯定不是那種壞人,可她就是害怕走到哪個陰暗巷弄,李寶瓶一轉身就給她套了麻袋,到時候往書院外頭的大隋京城某個角落一丟。

李寶瓶本來已經轉身跑出幾步,轉頭看到裴錢像個木頭人似的站在那兒,善解人意道:「小師叔說了好些你的事情,說你膽兒小。行吧,把黃紙符籙貼額頭上再跟我走。」

裴錢趕緊掏出一張寶塔鎮妖符,啪一下貼在腦門上,這才有了些膽氣,慢慢悠悠向前走。

李寶瓶腳步飛快,只是為了照顧裴錢的走路速度,所以只好步子極小,雙臂就像在盪鞦韆,後退著跑到裴錢身邊:「裴錢,你是小師叔的開山大弟子唉,就算再人生地不熟,害怕在書院遇上陌生人,也要假裝膽子很大啊。再說了,有我在,沒人敢欺負你的,放心吧。」

裴錢擠出一個笑臉,掏出一張挑燈符,遞給李寶瓶,不愧是見風使舵的牆頭草,就想着先討好了李寶瓶再說,至於當初的豪言壯志,什麼跟李寶瓶掰手腕較勁,早被她拋到腦後十萬八千里了。

只是一拿出手,裴錢就有些後悔了,覺得這會被李寶瓶瞧不起,不承想李寶瓶直接接過,蘸了蘸口水,使勁拍在額頭上,哈哈大笑。裴錢也跟着笑了起來。

裴錢連當初太平山老祖宗的方丈神通都看得破,所以其實她還是看得到一些人心起伏的。有些人烏黑一團,好似墨汁,心肝漆黑;有些人一團糨糊,迷迷糊糊沒個主見;又比如女鬼石柔就是迎風煞雨,只有不太容易給人瞧見的一粒金色的種子,剛剛抽芽兒,有了那麼一點點綠意;又再如朱斂,就特別嚇人,血雨腥風,雷電交加,只是隱約有一座錦繡閣樓,富貴氣派。但是有些人……凈如琉璃,就像這個紅衣小姐姐,所以裴錢會格外自慚形穢。

李寶瓶見她還是走得不快,便放棄了飛奔回自己客舍的打算,陪着裴錢一起烏龜散步,隨口問道:「聽小師叔說,你們遇上了崔東山,他有欺負你嗎?」

裴錢沒敢說實話,只說還好。

李寶瓶一手抓物狀,放在嘴邊呵了口氣:「這傢伙就是欠收拾。等他回到書院,我給你出口惡氣。」

裴錢轉頭偷看了一眼李寶瓶,一下子佩服得五體投地。

除了師父,從老魏、小白他們四個,再到石柔姐姐,甚至就連那頭地牛之屬的黃牛妖物,誰不怕崔東山?裴錢更怕。

崔東山的心中像是有一座巨大的幽暗深潭,卻不是那種死氣沉沉的死水,影影綽綽,有一條裴錢從書上、卦象上看到的所謂蛟龍的陰影輪廓,在緩緩遊動,每次蛟龍身軀臨近水面,都帶起讓人心寒的漣漪,不過好在水潭旁邊,堆滿了一本本的金色、銀色書籍,才顯得不那麼陰森恐怖,不然裴錢哪裏敢跟崔東山相處。

高大老者,腰間懸掛一把戒尺,正是山崖書院真正意義上的主心骨茅小冬。

茅小冬領着陳平安一路去往他自己的書齋,路上與陳平安幾乎沒有任何客套寒暄。

兩人落座后,一直板着臉的茅小冬驀然而笑,站起身,竟是對陳平安作揖行禮。陳平安趕緊挪步讓開,自認絕對當不起這份突如其來的儒家大禮。

茅小冬起身後,笑道:「我們山崖書院,如果不是你當年護道,文脈香火就要斷了大半。」

陳平安不知如何作答。

茅小冬解釋道:「方才在外邊,耳目眾多,不方便說自家話。小師弟,我可是等你很久了。」

陳平安苦笑着正要說什麼。

茅小冬大手一揮:「自家人,心裏有數就行。」

陳平安無奈坐下。

茅小冬微笑着打量陳平安,伸出手:「小師弟,給我看看你的通關文牒,讓我長長見識。」

陳平安起身,雙手遞過那份通關文牒。

茅小冬接過後,笑道:「還得感謝小師弟收服了崔東山這個小王八蛋,這傢伙如果不是擔心你哪天造訪書院,估計他都能把小東山和大隋京城掀個底朝天。」

陳平安說道:「其實崔東山還是忌憚文聖先生,跟我關係不大。」

茅小冬伸手點了點陳平安:「小師弟這副德行,真是像極了我們先生當年,做的壯舉越大,面對我們這些弟子,說辭越是這般謙虛:哪裏哪裏。小事小事。功勞不大不大。就是動動嘴皮子而已。你們啊馬屁少拍,好像先生做了一件多澤被蒼生的大事似的。先生我吵贏的人又不是那道祖佛祖,你們這麼激動做甚?怎麼,難道你們一開始就覺得先生贏不了,贏了才會有這意外之喜?你茅小冬,笑得最不像話,出去,跟左右一起去院子裏罰讀書。嗯,記得提醒左右偷爬出牆的時候,也給小齊帶一份宵夜,小齊如今正是長身體的時候。記得別太油膩,大晚上聞着讓人睡不着覺……」

茅小冬一邊說些自家先生的陳年舊事,一邊笑得大快人心。

陳平安一陣頭大。怎麼感覺比崔東山還難聊天?

陳平安問道:「先前聽門口梁老先生說,林守一很有出息了,不用擔心,只是李槐好像課業一直不太好,那麼李槐會不會學得很累?」

茅小冬微笑道:「就李槐那崽兒的樂天脾氣,天塌下來他都能趴地上玩他的那些彩繪木偶、泥人,說不定還要高興今天總算可以不用去聽夫子先生們嘮叨授課了。你不用擔心李槐,次次課業墊底,也沒見他少吃少喝。上次他爹娘和姐姐不是來了趟書院嘛,給他留了些銀錢,倒是也沒亂花錢。只是有次給值夜夫子逮了個正著,當時他正帶着學舍兩個同窗,以碗裝水代酒,三人啃大雞腿呢,出去罰站挨板子后,李槐還打着飽嗝,夫子問他是板子好吃,還是雞腿好吃,你猜李槐怎麼講?」

陳平安忍着笑道:「如果挨了板子就能吃雞腿兒,那麼板子也是好吃的。不過我估計這句話說完后,李槐得一頓板子吃到飽。」

茅小冬伸出大拇指:「不愧是護送了他們一路的小師弟,果然還是你最懂這個李槐。」

然後茅小冬笑道:「李槐雖然讀書開竅慢,但其實不笨的,很多同齡人,只會背書,李槐只要讀進去了,就是真讀成了自己的東西,所以授課夫子們其實對李槐印象很好,每次墊底,都不會怎麼說他。」

陳平安試探性道:「要李槐更勤勉讀書,不能偷懶,這些道理還是要說一說的。」

茅小冬眼神激賞:「是該如此。那會兒,李二剛剛大鬧了一場皇宮,一個個嚇破了膽。夫子們一來比較喜歡李槐,二來確實擔心李二太過護犢子,有段時間連一句重話都不敢說,所以我便將那幾位夫子訓了一通,從那之後,就步入正軌了。該打板子就打,該訓斥就訓斥,這才是先生弟子該有的狀態。」

陳平安問道:「那次風波過後,李槐這些孩子,有沒有什麼他們自己注意不到的後遺症?」

茅小冬笑道:「有我在,最不濟還有崔東山那個一肚子壞水的東西盯着,沒鬧出什麼么蛾子。這種事情,在所難免,也算是求學知禮、讀書學理的一部分,不用太過在意。」

陳平安嗯了一聲:「收放自如,不走極端。只是茅山長就要比較勞心了。」

茅小冬一臉抱怨道:「喊聲茅師兄,就這麼難?怎麼,是不是覺得我茅小冬比起齊靜春、左右差得太遠,甚至連崔瀺和崔東山都比不上,所以你不願意喊一聲茅師兄?」

陳平安搖頭道:「不是這樣的,懇請茅山長諒解。」

涉及文脈一事,容不得陳平安客客氣氣、隨便敷衍。

茅小冬看似有些不滿,實則暗自點頭。

若是個自己這個山崖書院的所謂聖人一殷勤、再一黑臉就改變主意的年輕人,喊自己茅師兄,肯定還是有資格的,要做先生的關門弟子、齊靜春和左右的小師弟,可就未必合適了。

見微知著。茅小冬這點眼力還是有的。

當初文聖門下,四個嫡傳弟子中,首徒崔瀺最博學通才,齊靜春學問最深最正,推崇「大道自行」的左右,大器晚成,修為最高,還有個傢伙看似性情魯鈍,成材最慢,但卻是齊靜春之外,先生當年最喜愛的。事實上,當初三四之爭落敗,昔年如日中天的文聖一脈,逐漸沉寂,除了名動天下「左右相伴先生左右」之外,還有此人一直追隨先生,自始至終,陪伴着最後自囚於功德林的先生。只是不知為何,那個時候,二師兄左右好像就已與四師兄分道揚鑣了。而在一眾記名弟子當中,他茅小冬之流,也算不得出彩。以此可見,當年文聖一脈,是如何的萬眾矚目,文運璀璨。

茅小冬有些惋惜,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

齊靜春離開中土神洲,來到寶瓶洲創建山崖書院。外人說是齊靜春要掣肘、震懾欺師滅祖的昔年大師兄崔瀺,可茅小冬知道根本不是那麼回事。

左右更決絕,直接遠離人間,獨自一人出海訪仙。

那個傳聞中唯一一個曾經能攆著阿良滿大街亂竄的一根筋傻大個,更是寂寂無聲百餘年了。

茅小冬收起繁亂思緒,最終視線停留在這個年輕人身上。如今先生收取了這個繼承文脈學問的關門弟子。

在陳平安過書院而不入后的將近三年內,茅小冬既好奇,又擔心,好奇先生收了一個怎樣的讀書種子,也擔心這個出身驪珠洞天、被齊靜春寄予厚望的年輕人,會讓人失望。

只是當茅小冬以坐鎮書院的儒家聖人神通,遠遠觀看陳平安的一言一行,既無驚艷,也無半點失望。就是覺得,這個名為陳平安的寒門子弟,才是先生會收的弟子,才是齊靜春願意代師收徒的小師弟,如此才對。

之後陳平安又詳細詢問了林守一的修道和求學,會不會有所衝突。

問了高煊與於祿成為朋友,友誼會不會不夠純粹。

謝謝成為崔東山的婢女后,心境會不會出現問題。

茅小冬一一作答,偶爾翻翻那份通關文牒。

一切都大致知道了,陳平安這才真正如釋重負。

茅小冬最後笑問道:「自己的,別人的,你想得這麼多,不累嗎?」

陳平安搖頭坦誠道:「半點不累。」

茅小冬點點頭,輕聲道:「做學問和習武練劍其實是一樣的道理,都需要蓄勢。君子得時則大行,不得時則龍蛇。故而一起奇想,一有妙想,好像絢爛文采從天外來,世人不曾見不可得。」

陳平安覺得這番話,說得有點大了,他有些忐忑。

茅小冬突然低聲問道:「先生可曾提及我?」

陳平安欲言又止,仍是老老實實回答道:「好像……不曾說起。」

茅小冬一拍膝蓋,氣呼呼道:「天底下竟有如此偏心的先生?!」

茅小冬猶不死心,問道:「你再好好想想,會不會是漏了?」

陳平安果斷搖頭。

茅小冬撫須而笑,胸有成竹道:「想必是先生心中有弟子,自然不用時常掛在嘴邊。」

陳平安心中大定。

眼前這位茅山長,絕對是文聖老先生一手教出的弟子。

大概是覺得李寶瓶比較好說話,裴錢走路越來越快,腳步也越來越輕盈。

只是當裴錢來到李寶瓶學舍后,看到了床鋪上那一摞摞抄書,差點沒給李寶瓶跪下磕頭。難怪剛才裴錢壯著膽子小小顯擺了一次,說自己每天都抄書,李寶瓶哦了一聲,就沒有了下文。裴錢一開始覺得自己總算小小扳回了些劣勢,還有點小得意來着,腰桿挺得略微直了些。

李寶瓶給裴錢倒了一杯茶水,讓裴錢隨便坐。她爬上床鋪,將靠牆床頭的那隻小竹箱搬到桌上,拿出那把狹刀祥符,和阿良贈送給她的銀白色小葫蘆。

李寶瓶說道:「送你了。」

裴錢看了看狹刀和小葫蘆,她如今比較識貨了,抬頭望向李寶瓶,問了一句廢話:「很貴很貴吧?」

李寶瓶倒是沒有故意藏藏掖掖,一五一十說道:「聽阿良私底下說,這把祥符刀,品相一般,是那什麼半仙兵。這隻從風雪廟劍仙魏晉那邊拐騙來的小葫蘆才算好,是道祖早年結茅修行期間,親手種植的那根葫蘆藤上,結出的七隻養劍葫之一。世間劍修用這個溫養飛劍,會比較厲害,裴錢你不是已經開始學劍了嗎,那你就拿去用好了。」

裴錢已經舌頭打結,含含糊糊道:「可我才剛開始練劍,練得很馬虎哩,更不是劍修,本命飛劍什麼的,我比較笨,可能這輩子都養不出來的……」

李寶瓶直截了當問道:「祥符和小葫蘆,你喜不喜歡?」

裴錢怯生生點了點頭。

李寶瓶撓撓頭,心中哀嘆一聲。小師叔怎麼找了這麼個憨憨笨笨的弟子呢。

裴錢越發惴惴不安,眼角餘光就沒離開過床鋪上那些書山,再瞅瞅桌上的狹刀和銀白色養劍葫。她靈光乍現,輕聲道:「寶瓶姐姐,這麼貴重的禮物,我不敢收哩,師父會罵我的。」

李寶瓶眨眨眼睛:「那你就跟你師父說,我借你的啊,一年十年是借,一百年一千年也是借,反正我又不跟你討要,你又能心安理得拿着它們去闖蕩江湖,不就行了嗎?」

裴錢耷拉着腦袋:「對哦。」

李寶瓶換了個位置,坐在裴錢身邊那張長凳上,安慰道:「不用覺得自己笨,你年紀小嘛。聽小師叔說,你比我小一歲呢。」

裴錢一聽,好像很有道理,立即抬起頭笑了起來,雙手放在桌上,小心翼翼問道:「寶瓶姐姐,我可以摸摸它們嗎?」

李寶瓶猛然站起身,嚇了裴錢一大跳,李寶瓶用眼神示意裴錢不要慌張,然後讓裴錢好好看着。結果裴錢就看到李寶瓶一下子抽刀出鞘,雙手持刀,深吸一口氣,對着那個葫蘆就一刀劈砍下去。看得裴錢跟一隻小獃頭鵝似的。

李寶瓶這一刀砍得比較霸氣,結果小葫蘆光滑,剛好一下子蹦向了裴錢,被裴錢下意識一巴掌拍飛了。

銀白色養劍葫啪一下,砸在了李寶瓶臉上。

砰一聲,葫蘆墜地。

愣了一下的李寶瓶開始流鼻血。

裴錢覺得自己死定了。

這會兒李寶瓶手裏還拿着祥符呢,極有可能下一刀就要砍掉自己的腦袋了吧?

不料李寶瓶抬起手,手掌隨便一抹,將祥符刀熟門熟路地放回刀鞘,腳尖輕輕挑起養劍葫握在手心,一起放回桌上。

坐下后,李寶瓶對裴錢開心笑道:「裴錢,你剛才那一擋一拍,很漂亮唉,很有江湖風範!不錯不錯,不愧是我小師叔的徒弟。」

裴錢哭喪著臉,指了指李寶瓶的鼻子,獃獃道:「寶瓶姐姐,你還在流血。」

李寶瓶又抹了一把,看了看手心,好像確實是在流血,她神色自若地站起身,跑去床鋪那邊,從一刀宣紙中抽出一張,撕開揉成兩個紙團,仰起頭,往鼻子裏一塞,大大咧咧坐在裴錢身邊。裴錢臉色雪白,看得李寶瓶一頭霧水,幹嗎,怎麼感覺小葫蘆是砸在了這個傢伙臉上?可就算砸了個結結實實,也不疼啊。李寶瓶於是揉着下巴,仔細打量著黝黑的小裴錢,覺得小師叔的這個弟子的想法,比較奇怪,就連她李寶瓶都跟不上腳步了,不愧是小師叔的開山大弟子,還是有一點門道的!

裴錢忍着心痛,猶猶豫豫從袖子裏掏出那隻心愛的黃皮手拈小葫蘆,放在了桌上,往李寶瓶那邊輕輕推了推:「寶瓶姐姐,送你了,就當我給你賠罪啊。」

李寶瓶有些生氣,這個裴錢咋這麼見外呢,便瞪眼道:「收起來!」

裴錢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乖乖將小葫蘆收入袖中。

從茅小冬書齋那邊離開,餘暉將盡,暮色臨近,陳平安便去找應該正在聽夫子授課的李槐。

在學塾窗戶外,陳平安一眼就看到了那個高高豎起手中書本,正在書本後邊小雞啄米打瞌睡的李槐。

李槐身邊一左一右坐着兩個同齡人,一個滿臉靈氣,是個坐不住的主,正在左右張望,早早瞧見了陳平安,就跟陳平安大眼瞪小眼。另外一個孩子正襟危坐,聽課聽得專心致志。

劉觀見那個白衣年輕人一直笑望向自己這邊,知道這人年紀輕輕的,肯定不是書院的夫子先生,便偷偷做了個以拳擊掌的挑釁手勢。結果教書夫子一聲怒喝:「劉觀!」劉觀乖乖起身。

正在做千秋美夢的李槐被嚇得魂飛魄散,驚醒后,放下書本,茫然四顧。

夫子立即喊道:「還有你,李槐!你們兩個,今晚抄五遍《勸學篇》!還有,不許讓馬濂幫忙!」

課業已經結束,老夫子板着臉走出學塾,對早已留心的陳平安點頭致意。陳平安作揖還禮。

走出鬧哄哄的課堂,李槐突然瞪大眼睛,一臉不敢相信的表情:「陳平安?!」

陳平安微笑着招手。

李槐咧嘴大笑,突然輕喝一聲:「陳平安,領教一下李大宗師的無敵拳法!」

李槐隨後以稀里糊塗的六步走樁向陳平安飛奔過去,被陳平安一掌按住腦袋。

李槐撲騰了半天,終於消停下來,紅着眼睛問道:「陳平安,你咋這麼晚才來呢?我姐姐都走了好久了,不然你要是跟她見了面,我再一撮合你們,你們眉來眼去,再卿卿我我,在咱們書院月下柳梢頭啥的,這會兒我就可以喊你姐夫了。」

陳平安哭笑不得。

李槐一把抱住陳平安的胳膊,轉身對劉觀和馬濂笑道:「他就是陳平安,送我書箱、給我編草鞋的那個陳平安!我就說吧,他一定會來書院看我的,怎麼樣,現在相信了吧?」

劉觀翻了個白眼。原來這個傢伙就是李槐念叨得他們耳朵起繭的陳平安。

馬濂趕緊向陳平安作揖。

李槐笑得肆無忌憚,突然止住笑聲:「見過李寶瓶沒有?」

陳平安點頭道:「到了書院,先見的小寶瓶。」

李槐使勁點頭道:「等會兒我們一起去找李寶瓶,她得謝我,是我把你請來的書院,當時她在山頂那會兒,還想揍我來着。呵呵,小姑娘家家的,跑得能有我快?真是笑話,我李槐如今神功大成,健步如飛,飛檐走壁……」

陳平安咳嗽一聲。

李槐突然發現劉觀在幸災樂禍,馬濂在扭扭捏捏,李槐緩緩轉頭,看到了身後的李寶瓶,以及身邊一個黑炭似的小丫頭。只看了一眼,李槐就覺得有緣分,因為挺像最早認識時的陳平安。

李寶瓶雙手環胸,冷笑道:「李槐,我讓你先跑一百步,是躲樹上還是屋頂、茅廁,都隨你。」

李槐悻悻然道:「李寶瓶,看在陳平安果真來了書院的分上,咱們就當打個平手?」

李寶瓶笑道:「平手?」

李槐想了想:「好吧,那算我敗了一場?」

李寶瓶看在小師叔的分上,這次沒跟李槐計較。

李槐見李寶瓶不像是要收拾自己,立即趾高氣揚起來,拽著陳平安的手臂,雀躍道:「你現在住哪兒,要不要先去我那兒坐坐?」

裴錢眼睛一亮,這個李槐,是個同道中人哩!

一行人去了陳平安暫住的客舍。

馬濂其實很想跟着李槐,但是被劉觀拉着吃飯去了。

朱斂依舊遊歷未歸。

石柔始終待在自己客舍不見人。身處一座儒家書院,任你是名副其實的地仙陰物,誰敢在這種地方招搖過市?石柔覺得自己每一次呼吸,都是在褻瀆書院,滿是愧疚和敬畏。

這就是浩然天下。

陳平安、李寶瓶、裴錢、李槐,剛好圍成一桌,吃着書院開小灶的客舍伙食。

坐在陳平安對面的李槐嗓門最大,反正只要有陳平安坐鎮,他連李寶瓶都不怕。

李槐問道:「陳平安,要不要吃完飯我帶你去找林守一?那傢伙如今可難見着面了,快活得很,經常離開書院去外邊玩兒,羨慕死我了。」

陳平安笑道:「現在正值戌時,是練氣士比較看重的一段光陰,最好不要打攪,等過了戌時再去。不用你帶路,我自己去找林守一。」

大道修行,錙銖必較。

有一些修行規矩,放之四海而皆準。比如一天講究四時,不可懈怠,子時天地清明,最適宜內視生氣,可以長生橋溝通人身小天地和外邊大天地;寅時養氣流轉,裨益氣府經脈;午時以陽火鍊氣成液;戌時煉液化神,點點滴滴儲藏於本命竅穴那些重要「府邸」內,積攢壯大大道根本。一天四時之外,又有一月一年的各自講究。

大道根本,無非都是以後天修補砥礪先天,後天之法似水磨鏡,以至漸行漸明,最終達到傳說中的琉璃無垢。最關鍵的是那些細微變化,只要跨過了修行門檻,開始登山,一日懈怠,就知道自己一日所失,所以容不得修行人偷懶。

若是了解此中玄妙,許多因此而衍生的規矩,雖看似雲遮霧繞,實則卻會豁然開朗。例如為何俗世王朝的帝王君主,不可修行到中五境。又比如為何修道之人,會逐漸遠離俗世人間,不願被紅塵滾滾裹挾,而要在一座座靈氣充沛的洞天福地修行,將下山遊歷重返世間,只視為砥礪心境、而與實實在在修為精進無關的無可奈何之舉。又為何修士躋身飛升境后,反而不許擅自離開山頭,擅自鯨吞別處的靈氣與氣數。

崔東山曾經笑言,有了追求不朽長生的練氣士,修為越高,不願講規矩的人越多,不講究的事情就越來越密集,山下的人間就開始搖搖晃晃,就像那一張卯榫關節開始鬆動的凳子。

作為浩然天下一家之主的儒家聖人們,修補得有些辛苦。

只說「家教」一事上,青冥天下的臭牛鼻子道士們,最省心省力,只要有大修士膽肥了,一不合心意,那座白玉京五城十二樓,就會有仙人得了三教某位「掌樓」教主的敕令,飛掠而出,一巴掌拍死拉倒。倒是也有些逃過一劫的大修士,在那座天下的某座登天台上,敲天鼓鳴冤,歷史上只有道祖座下大弟子芙蓉道冠大掌教,會經常聽人訴苦,幫忙開脫一二,至少也會稍稍減輕責罰,甚至還有過直接免去責罰、反過來責備和重罰白玉京仙人的記錄。

道祖小弟子陸沉當家做主的話,就得看這位掌教的心情了,心情好,萬事好說,指不定是機緣一樁,心情不好,有可能還會罪上加罪。

若是輪到道老二坐鎮白玉京,就絕對不會有人擊天鼓鳴大冤了。因為道老二肯定會直接出手打殺,殘餘魂魄,多半要被拽入他掌心中那座天地間最精粹的「雷池煉獄」。

天大地大,凡俗夫子,終其一生,哪怕喜好遊歷,都未必可以走完一國之地,而即便成為修行人,都不敢說可以走完一洲之地,而僥倖躋身上五境的山頂神仙,同樣不敢說自己能夠走完所有天下。

李寶瓶吃飯的時候不太愛說話,裴錢是不敢說,所以都是李槐在那裏咋咋呼呼。李寶瓶瞪了李槐幾眼,好多書院的事情都被李槐說了,她還怎麼說給小師叔聽?

李槐搖頭晃腦,還在那裏不知死活地挑釁李寶瓶,這叫破罐子破摔,反正將來肯定會被李寶瓶秋後算賬的。

陳平安言語不多,吃飯一如既往地細嚼慢咽,更多的是給三個孩子夾菜。

李槐突然問道:「陳平安,你咋換了身行頭,草鞋也不穿了,小心由奢入儉難……」

李槐沒等說完,就開始彎腰哀號。李寶瓶和裴錢在桌子底下,一人賞了李槐一腳。

陳平安笑道:「其實想過的,來書院的時候換上以前的衣服草鞋,只是怕給你們丟臉。如今這一身,是因為行走江湖,要很小心,加上穿着能夠幫助修行,身上這件法袍金醴穿久了就習慣了,不過以前那身,也不會覺得就不舒服了。」

李槐齜牙咧嘴道:「我當時在學塾外邊,差點都認不出你了。陳平安你個子高了好多,也沒以前那麼烏漆麻黑的了,我都不習慣了。」

陳平安打趣道:「李槐你倒是沒變,一看書就犯困?」

李槐哀嘆一聲:「陳平安,你是不知道,我如今讀書有多辛苦,比我們那會兒趕路還要累人,尤其是在夫子們講課的時候,憋著尿,能憋個半死。」

李寶瓶用手指敲了敲桌面,示意李槐注意言辭。

李槐懊惱道:「煩,比夫子們規矩還多。」

差不多都吃完了,桌上也沒剩下什麼飯菜。

陳平安說道:「等會兒我還要去趟茅山長那邊,有些事情要聊,之後去找林守一和於祿、謝謝,你們就自己逛吧,記得不要違反書院夜禁。」

李槐問道:「陳平安,你要在書院待幾年啊?」

李寶瓶破天荒笑了笑。

裴錢苦着臉,戰戰兢兢。

陳平安氣笑道:「不會待太久,但也不是待幾天就走。」

李槐哦了一聲,在李寶瓶和裴錢收拾碗筷的時候,問道:「陳平安,你幹嗎不留在書院讀書呢,以後我們一起返回龍泉郡多好。怎麼,在外邊逛久了,是不是心野了,你就算不把李寶瓶當回事,可書院有我李槐啊,咱們可是患難之交的好兄弟好哥們,說不定以後我還要喊你姐夫,你就忍心把我這個小舅子晾在書院?你是知道的,當年阿良哭着喊著要當我的姐夫,我都沒答應!」

陳平安無奈道:「這種話,你可別在林守一和董水井面前講。」

李槐重重嘆了口氣:「這兩個傢伙,一個是不曉得有話直說的悶葫蘆,一個是榆木疙瘩不開竅,我看懸,我姐不太可能喜歡他們。我娘呢,是喜歡林守一多些,我爹喜歡董水井多些,但是我家是啥子情況,我李槐說話最管用啊,就連我姐都聽我的。陳平安,咱們打個商量唄,你只要在書院陪我一年,好吧,半年就成,你就是我姐夫了!都不用屁的聘禮!」

陳平安笑罵道:「滾蛋!」

李槐一拍桌子:「陳平安,好好跟小舅子說話!勿謂言之不預也!」

李寶瓶一巴掌拍得李槐縮頭縮腦,驟然間氣焰頓消。

李槐趁著李寶瓶和裴錢將那些碗筷端去客舍外的灶房那邊,來到陳平安身邊,趴在桌上,悄悄道:「陳平安,我姐如今長得可水靈啦,真不騙你。」

陳平安揉了揉小傢伙的腦袋:「真不用你牽線搭橋當媒人,我已經有喜歡的姑娘了。」

李槐神色黯然。

陳平安輕聲道:「不當你的姐夫,又不是不當朋友了。」

李槐有氣無力道:「可我怕啊,上次一走就是三年,下次呢,一走會不會又是三年五年?哪有你這麼當朋友的,我在書院給人欺負的時候,你都不在。」

陳平安無言以對。如果按照心中的那個打算,還真不一定三五年就能重逢。

他準備去過了龍泉郡和書簡湖,以及綵衣國、梳水國后,就去北方,比位於寶瓶洲最北端的大驪王朝更北。

李槐抽了抽鼻子,抬起頭笑道:「算了,咱們都是大人了,這麼婆婆媽媽不像話,明兒的事明兒再說!」

陳平安拍了拍李槐的腦袋:「裴錢好像有些怕寶瓶,這段時間你可以多陪陪裴錢。」

李槐立即嬉笑道:「那塊小黑炭啊,沒問題,怕李寶瓶有什麼丟人的,我也怕啊,誰怕誰才是英雄好漢!」

能夠把這麼件丟人事,說得如此理直氣壯和豪氣干雲,估計也就只有李槐能做到了。

之後陳平安又去了茅小冬那座書齋,開始商議煉化第二件本命物之事。

茅小冬已經收到崔東山的那封密信,竟是想得比當事人陳平安還要滴水不漏。

關於煉製那顆金色文膽所需的天材地寶,他已經購買得七七八八,有些尚未送到書院,但在入秋之前,肯定可以一樣不差收集完畢。

陳平安說可能需要以後還錢,茅小冬沒有矯情,說就按照市價算錢,爭取二十年內結清。

因為是煉製極為特殊的金色文膽作為五行本命物之一,茅小冬一再端詳陳平安從方寸物中取出的那顆文膽。在這之前,他其實已經詳細了解過綵衣國國史與那座城隍閣所在的地方縣誌,最終判定文臣成神的沈溫,以精粹香火和浩然氣,極有可能還要再加上那枚大天師親自煉製而成的印章浸染影響和雷法加持,最終孕育而出的這顆金色文膽,極其不俗。所以茅小冬打算先帶着陳平安私底下去逛一逛大隋京城文廟等地。不過最終煉化場所,肯定還是要放在他可以坐鎮氣運的山崖書院。

兩人不斷打磨細節,茅小冬越發欣慰。

即便涉及最終成就高低的修行根本,陳平安仍是不急不躁,心境古井不波,讓茅小冬很滿意。

許多看似隨意閑聊,陳平安的答案,以及主動詢問的一些書上疑難,都讓茅小冬沒有驚艷之感,卻有心定之義,隱約透露出堅韌不拔之志。這就足夠了!

尤其是當陳平安看了眼天色,說要先去看一下林守一和於祿、謝謝,而不是就此一鼓作氣聊完比天大的「正事」時,茅小冬笑着答應下來。

陳平安帶着歉意離去后,一向給所有人古板印象的高大老人,獨坐書齋,情難自禁,老淚縱橫,卻笑意快慰。

在茅小冬看來,十個天資卓絕的崔瀺,都比不上一個陳平安!

沒了李寶瓶在身邊,裴錢一下子無拘無束起來,意氣風發。

到了李槐學舍那邊,坐了沒多久,不單是李槐,就連劉觀和馬濂都給震懾得瞪大了眼睛,面面相覷。

裴錢腰間已經懸佩上了刀劍錯的竹刀竹劍,端坐在長凳上,對着三個並排而坐的傢伙。她在給他們講述自己的江湖歷程。

開場白就很有威懾力:「你們應該看出來了,我裴錢,作為我師父的弟子,是一個很冷酷鐵血的江湖人!被我打死、降服的山澤精怪,不計其數。」

被她以瘋魔劍法打殺的牛虻,山路上被她一腳踹飛的癩蛤蟆,再比如被她按住腦袋的土狗,被她抓住的山跳,都被她想像為未來成精成怪的存在了。

將信將疑的劉觀端茶送水;馬濂趁著裴女俠喝水的間隙,趕緊掏出瓜子糕點;李槐懷抱着那隻彩繪木偶,臉上裝傻笑着,心底其實覺得這個黑丫頭,人不可貌相啊,比自己和阿良還能吹牛!自己算是碰到對手了!

陳平安走出茅小冬住處后,發現李寶瓶就站在門口等著自己,還背着那隻小竹箱。

他一點也不奇怪。

陳平安第一次離開家鄉,走向驪珠洞天外邊的世界,自然就是那次護送李寶瓶來大隋求學。可那又何嘗不是小姑娘陪着小師叔一起行走江湖?

最早只有兩人相互為伴的那段路程,那些走過的青山綠水,格外可愛可親。

陳平安沒有着急趕路,蹲下身,笑問道:「寶瓶,這幾年在書院有人欺負你嗎?」

李寶瓶用心想了想,搖頭道:「小師叔,沒有唉。」

陳平安撓撓頭,竟是覺得有些失落。

心湖之中,突然響起茅小冬的一些言語。陳平安神色不變,聽完之後,站起身,牽着李寶瓶的手,他開始眺望書院小東山之外的京城夜景。

一大一小開始下山。

「小師叔,我剛才已經把抄的書分成五份,分別背在小書箱裏,交給五位教書先生啦。不過那些只是一個月翹課罰抄書的份,我學舍里還多著呢。小師叔你不用擔心。」

「那夫子們有沒有生氣?」

「夫子們不生氣,習慣嘍,就是要我搬書的時候跑慢些。」

「那夫子們都挺好的。」

「嗯,是挺好的,可就是學問都不如齊先生。」

「為什麼?」

「齊先生學問最大,小師叔人最好,沒有為什麼啊。」

「哈,有道理唉。」

陳平安先去了趟崔東山獨佔的那座別院,在門口那邊,李寶瓶詢問晚上能不能讓裴錢睡她那兒,陳平安說只要裴錢答應就行。

李寶瓶還問能不能把狹刀祥符和銀白色小葫蘆,送給或是借給裴錢,好讓裴錢闖蕩江湖更氣派些。

陳平安就笑着說,暫時不用送裴錢這麼貴重的禮物,裴錢以後行走江湖的包裹行囊,一切所需,他這個當師父的,都會準備好。何況第一次走江湖,不要太扎眼,坐騎是頭小毛驢就挺好,刀跟祥符是差不多的模樣,叫停雪,劍是一把痴心,都不算差了。李寶瓶還是有些惋惜。

與小師叔揮手告別,李寶瓶背着小綠竹箱飛奔而去。

不等陳平安敲門,謝謝就輕輕打開了院門。

陳平安笑問道:「不會不方便吧?」

謝謝搖頭,讓出道路。

謝謝對陳平安的印象比對祿終究要好很多,再者還是「自家公子」的先生。謝謝不敢怠慢,不然最後吃苦頭的,還是她。

正大光明地打量了陳平安幾眼,謝謝說道:「只聽說女大十八變,怎麼你變了這麼多?」

陳平安進了院子,謝謝猶豫了一下,還是關上了門,同時還有些自嘲,就如今自己這副不堪入目的尊容,陳平安就算失心瘋,他吃得下嘴,算他本事。何況陳平安是什麼樣的人,謝謝一清二楚,她從不覺得他與自己是一路人,更談不上一見如故、心生傾慕,不過不討厭,僅此而已。就跟世人看待書法,是鍾情於酣暢淋漓的草書,還是喜歡規規矩矩的楷書,個人趣味而已,並無高下之分。

比起不待見於祿,謝謝對陳平安要客氣寬容許多,主動指了指正屋外的綠竹廊道:「不用脫鞋子,是大隋青霄渡特產的仙家綠竹,冬暖夏涼,適宜修士打坐。公子離開之前,讓我捎話給林守一,可以來這邊修行雷法,只是我覺得林守一應該不會答應,就沒去自討沒趣。」

陳平安還是脫了那雙裴錢在狐兒鎮偷偷購買後送給自己的靴子。

盤腿坐在果真舒適的綠竹地板上,陳平安手腕翻轉,從咫尺物當中取出一壺買自蜂尾渡渡口的水井仙人釀,問道:「要不要喝?市井佳釀而已。」

不遠處,斜坐在台階上的謝謝點點頭。

陳平安將酒壺輕輕拋去。

謝謝接過酒壺,打開后聞了聞:「竟然還不錯,不愧是從方寸物裏邊取出的東西。」

謝謝沒急着喝酒,笑問道:「你身上那件袍子,是法袍吧?因為是在這座院子的緣故,我才能察覺到它的那點靈氣流轉。」

陳平安點了點頭:「袍子叫金醴,是我在去倒懸山的路上,在一個名為蛟龍溝的地方,偶然所得。」

謝謝轉過頭,望向院門那邊,眼神複雜,喃喃道:「那你運氣真不錯。」

陳平安嗯了一聲,摘下養劍葫,喝了口酒。

謝謝笑道:「還真會喝酒了啊,這趟江湖遠門沒白走。」

陳平安假裝沒聽見,伸手摸了摸竹地板,靈氣如細水流淌,雖說還比不上一等一的仙家府邸、洞天,但比起世俗王朝那些仙家客棧的最上等屋舍,所蘊含的靈氣卻是更加充沛。

天地寂寥。

謝謝自言自語道:「星星點點燈四方,一道銀河水中央。消暑否?仙家茅舍好清涼。」

陳平安微笑道:「是你們盧氏王朝哪位文豪詩仙寫的?」

謝謝緩緩搖頭:「很久以前,差不多也是這樣的一個晚上,我師父隨口念叨的一段,沒頭沒尾的,她說詞是『詩餘』,小道而已,與書法弈棋一樣,不值一提。」

陳平安說道:「在倒懸山靈芝齋,我本來給你和林守一都準備了份禮物,你那份,當時我誤以為只是一副無法修復的破敗甘露甲,用很低的價格就買下來了,後來才知道是神人承露甲的八副祖宗甲丸之一,還給一個朋友修好了。跟崔東山在青鸞國那邊遇上后,談起此事,崔東山說不要送你這麼貴的東西,交情沒好到那份兒上,說不定還要被你誤會有所企圖。我覺得挺有道理,就想着大不了先存着,等哪天我們成了真正的朋友,再送你不遲。所以,今天先送你這個,接着。」

謝謝轉過頭,伸手接住一件雕琢精美的羊脂美玉小把件,是白牛銜靈芝。

陳平安笑道:「是當時倒懸山靈芝齋贈送的小彩頭,別嫌棄。」

謝謝笑道:「你是在暗示我,只要跟你陳平安成了朋友,就能拿到一件價值連城的兵家重器?」

陳平安笑着不說話。

謝謝攥著質感溫潤細膩的玉把件,自顧自道:「你不是這樣的人。」

陳平安舉起養劍葫,忍住笑:「謝謝了啊。」

謝謝瞥了眼陳平安:「喲,走了沒幾年工夫,還學會油嘴滑舌了?真是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啊。」

陳平安將養劍葫在腰間別好,雙手籠袖,感慨道:「那次李槐被外人欺負,你、林守一和於祿,都很仗義,我聽說后,真的很高興。所以我說了那件甘露甲西嶽的事情,不是跟你顯擺什麼,而是真的很希望有一天,我能跟你謝謝成為朋友。我其實也有私心,就算我們做不成朋友,我也希望你能夠跟小寶瓶,還有李槐,成為要好的朋友,以後在書院可以多照顧他們。」

還有一點原因,陳平安說不出口。不管其中有多少彎彎繞繞,陳平安如今終究是崔東山名義上的先生,很有管教無方的嫌疑。

崔東山將謝謝收為貼身婢女,怎麼看都是在禍害謝謝這個曾經的盧氏王朝的修道天才。只是世事複雜,許多看似好心的一廂情願,反而會辦壞事。別人的一些傷疤不去碰,相安無事,一揭開,反而鮮血淋漓。

陳平安坐在台階底部,穿着靴子。

謝謝輕聲道:「我就不送了。」

陳平安擺擺手:「不用。」

陳平安走後,謝謝沒來由地掩嘴而笑。

不知為何,總覺得那人像是偷腥的貓兒,大半夜溜回家,免得家中母老虎發威。當然,這只是謝謝一個很莫名其妙的想法。

女人心海底針。只能說明謝謝當下心情不錯。

謝謝抬起手,將那件白牛銜靈芝玉把件高高舉起,還挺好看。

陳平安離開這處書院數一數二的風水寶地後去了於祿那裏。於祿一人獨住學舍,雖然此刻屋內已經熄燈,但陳平安敲門敲得毫不猶豫。

於祿很快隨便踩着靴子來開門,笑道:「稀客稀客。」

於祿率先轉身去點燈,陳平安幫着關上門,兩人相對而坐。

於祿屋內,除了一些學舍早就為書院學子準備的物件外,可謂空無一物。

這就是於祿。好似心頭沒有任何掛礙。

身為一個大王朝的太子殿下,亡國之後,依舊與世無爭,哪怕是面對罪魁禍首之一的崔東山,一樣沒有像謝謝那樣心懷刻骨之恨。這一點,於祿跟豪閥出身的武瘋子朱斂,有些相似。

當年在趕往大隋書院的路途中,多是陳平安和於祿兩人輪流守夜,一個前半夜一個後半夜,若是守前半夜的人沒有睡意,就在篝火旁坐着,其實兩人也沒有什麼話好聊,經常是陳平安練習立樁劍爐或是六步走樁。若是陳平安立樁,於祿就自顧自發獃;若是陳平安走樁,於祿就看一會兒。

於祿不喝酒。陳平安也沒有喝酒。

陳平安將那本同樣買自倒懸山的神仙書《山海志》送給了於祿。

於祿自然道謝,說他窮得叮噹響,沒有禮物可送,就只能將陳平安送到學舍門口了。

陳平安離開后,於祿輕輕關上門,繼續在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屋內閉眼「散步」,雙拳一松一握,如此反覆。

於祿練拳之時,謝謝同樣坐在綠竹廊道,勤勉修行。

林守一看到陳平安的時候,並沒有驚訝。

事實上他先前就知道了陳平安的到來,只是猶豫之後,沒有主動去客舍那邊找陳平安。

陳平安送出了靈芝齋那部殘本的雷法道書,當時有文字註解:「世間孤本,若非殘缺數十頁,否則無價。」

林守一沒有拒絕。

陳平安笑道:「謝謝讓我捎句話給你,如果不介意的話,請你去她那邊日常修行。」

林守一想了想,點頭道:「好,我白天只要有空,就會去的。」

陳平安沒有久留,待了不到半炷香,屁股還沒坐熱長凳就要告辭離去。林守一在開門前,明顯是在一個蒲團上修習一門吐納術。

林守一突然笑問道:「陳平安,知道為什麼我願意收下這麼貴重的禮物嗎?」

陳平安停下腳步,轉身問道:「怎麼說?」

從不會留人在學舍的林守一,破天荒走到桌旁,倒了兩杯茶水,陳平安便反身坐下。

已經成為風度翩翩公子哥的林守一,沉默片刻,說道:「我知道以後自己肯定回禮更重。」

陳平安笑着點頭。果然沒變,這傢伙還是那副冷淡性子。

林守一轉頭看了眼竹箱,嘴角翹起:「再就是,有一件事,我很感激你。你猜猜看。」

你都做出這麼個動作了,還猜什麼,陳平安無奈道:「不就是送了你一隻竹箱嘛。雖然是當年我在棋墩山那邊用青神山移植生髮而成的竹子製成,可說實話,肯定比不上現在那本雷法道書。」

林守一微笑搖頭:「再猜。」

陳平安回憶那次遊歷,試探性問道:「住客棧那次?」

林守一還是搖頭,爽朗大笑,起身開始趕人,玩笑道:「別仗着送了我禮物,就耽誤我修行啊。」

陳平安一頭霧水地離開了學舍。

見過三人,陳平安並沒有原路返回。

比預期早了半個時辰送完禮物,所以陳平安稍稍繞了些遠路,走在山崖書院寂靜處。

剛好路過客舍,結果陳平安看到李槐獨自一人,鬼鬼祟祟跑過來。

見到了陳平安,李槐加快步子,急匆匆道:「陳平安,我來就是為了問你個問題,不然我睡不着覺。」

陳平安笑道:「關於裴錢?你問吧。」

李槐小聲問道:「一開始我覺得是裴錢在吹牛,可我越聽越覺著裴錢了不得啊。陳平安,你跟我說句掏心窩子的實話,裴錢真是一位流落民間的公主殿下啊?」

陳平安完全能夠想像裴錢在扯這謊的時候,板着臉、心裏偷樂的模樣,說不定還要笑話李槐三人這也信,傻不傻。

別說是李槐,當初在大泉邊陲的狐兒鎮,就連鎮上經驗老到的三名捕快,都能給胡說八道的裴錢唬住,李槐、劉觀、馬濂三個屁大點孩子,不中招才怪。只是這些孩子之間的天真戲弄,陳平安不打算拆台,不會在李槐面前揭穿裴錢的吹牛。

陳平安拍了拍李槐的肩膀:「自己猜去。」

李槐使勁點頭,恍然道:「那我懂了!」

陳平安笑着問道:「你懂什麼了?」

李槐雙臂環胸,一手揉着下巴:「難怪這個小黑炭,瞧見了我的彩繪木偶,一臉嫌棄的表情。不行,我明兒得跟她比一比家底兒,高手支招,勝在氣勢!到時候看誰的寶貝更多!公主殿下怎麼了,不也是個黑炭小屁孩兒,有啥了不起的。嘖嘖,小小年紀,就挎著竹刀竹劍,嚇唬誰呢……對了,陳平安,公主殿下喜歡吃啥?」

陳平安伸手按住李槐腦袋,往學舍那邊輕輕一擰:「趕緊回去睡覺。」

李槐問過了問題,心滿意足,就轉身跑回了自己學舍。

不久之後,遠處傳來一聲怒喝。不用想,肯定是李槐被巡夜夫子逮了個正著。

陳平安剛要去給李槐解圍,很快就看到李槐大搖大擺走來,身邊還跟着朱斂。原來朱斂已經找了借口,說自己是李槐的遠房親戚,大晚上不認識路,要李槐幫着返回客舍。

李槐伸出大拇指,對陳平安說道:「這位朱大哥真是仗義!陳平安,你有這樣的管家,真是福氣。」

然後李槐轉頭笑望向朱斂:「朱大哥,以後要是陳平安待你不好,就來找我李槐,我幫你討回公道。」

朱斂左看看右看看,這個名叫李槐的小子,虎頭虎腦的,長得確實不像是個讀書好的。

鄭大風、李二、李寶箴、李寶瓶,難得碰到個從驪珠洞天走出來的不像怪胎的存在。朱斂覺得自己需要珍惜,所以一下子覺得李槐這小傢伙順眼許多,越發慈眉善目。

等會兒,這李槐瞅著怎麼跟老龍城登門拜訪的那個十境武夫有點像啊,李二、李槐,都姓李,該不會是一家人吧?只有自己身為純粹武夫,才最知道一位止境大宗師的恐怖。

朱斂對自己的武學天賦再自負,也只敢說若是自己在浩然天下土生土長,天資不變的前提下,有生之年撈到個九境山巔境不難,十境,懸乎。

朱斂轉過頭,眼神充滿詢問,望向陳平安。陳平安笑着點頭。

朱斂氣了個半死,一腳輕輕踹在李槐屁股上:「大半夜還跟孤魂野鬼似的瞎逛盪,趕緊滾蛋。」

李槐嚇了一大跳,跑出去后,遠遠指著朱斂說道:「幫我一回,踹我一腳,你我恩怨兩清,明天若是再在書院狹路相逢,誰先跑誰就是大爺!」

朱斂做了個抬腳的動作,李槐很快消失無蹤。

李寶瓶學舍那邊,李寶瓶和裴錢同桌抄書,相對而坐。

一個下筆如飛,一個烏龜爬爬。

李寶瓶每抄完一張紙,就要喊「走你」二字,然後擱下毛筆,擰轉手腕,來到裴錢這邊瞅瞅。

裴錢默默無言,滿頭大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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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來(1-14冊)(《雪中悍刀行》作者烽火戲諸侯全新長篇力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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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在書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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