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世間人事皆芥子

第二章 世間人事皆芥子

第二章

世間人事皆芥子

穗山之外。

一位悄然而至的學宮大祭酒,依舊耐心等著答覆。

就連那尊金甲神人都有些於心不忍。

一個有希望成為文廟副教主的讀書人,就這麼給一個連神像都給砸了的老秀才晾著,已經大半個月了,這要是傳出去,光是浩然天下讀書人的口水,估摸著就能淹沒穗山。

穗山之巔。

對於文廟那邊的興師動眾,老秀才依舊渾然不當回事,每天就是在山頂這邊,推衍形勢,發發牢騷,欣賞碑文,指點江山,逛盪來逛盪去。用穗山大神的話說,老秀才就像一隻找不着屎吃的老蒼蠅。老秀才非但不惱,反而一巴掌拍在山嶽神祇的金甲上邊,開心道:「這話帶勁,以後我見着了老頭子,就說這是你對那些文廟陪祀賢人的蓋棺論定。」

穗山大神臉色冷漠:「你敢這麼說,以後你就別想再來穗山。」

老秀才趕緊吐了口唾沫在手心,幫着穗山大神擦拭了一下金甲,笑道:「玩笑都聽不出來,一點都不風趣。」

這位中土神洲公認脾氣最差的金甲神人,紋絲不動,雙手拄劍,眺望穗山轄境之外的邊境,竟是對老秀才這種舉動習以為常了,由此可見,這麼多年來,他在老秀才這裏吃了多少苦頭,可謂飽受蹂躪,不然不至於如此麻木。

老秀才一手撓著後腦勺,站在金甲神人身邊,道:「當先生的,你永遠不知道自己說過的哪句話,講過的哪個道理,做過的哪件事情,會真正被學生弟子一輩子銘記在心。如果是一個真正以『為天下蒼生授業解惑』自居的讀書人,其實心底會很惶恐的,我這麼多年來,就一直處於這種巨大的恐懼當中,不能自拔,最後落得個心灰意冷。因為我發現自己的弟子當中,總有這樣那樣的瑕疵,極有可能都是我造成的。」

金甲神人冷笑道:「原來不只是庸人自擾。」

老秀才跳腳罵道:「我警告你啊,別仗着我們關係好,你就可以學那些假的讀書人,陰陽怪氣地說話,你難道不知道我最恨這點?我忍你好幾百年了,你再不改改這個臭脾氣,我以後就真不挪窩了,就待在這裏每天噁心你。」

金甲神人呵呵笑道:「我怕死了。」

老秀才嘀咕道:「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

金甲神人問道:「按照你的推衍結果,崔瀺在東寶瓶洲東一榔頭西一棒子,最後又處心積慮算計那個孩子,除了想要將崔東山拔河到自己身邊之外,是不是還有更大的陰謀?」

老秀才笑眯眯道:「我這等知天知地知道的頭等聰明人,當然曉得崔瀺的真正追求,可我偏不說。」

金甲神人點頭道:「那我求你別說了。」

老秀才嘆息一聲,輕輕一揪,從頭上揪下一根頭髮,遞了過去。

金甲神人皺眉問道:「作甚?」

老秀才板着臉道:「你這麼不好學的榆木疙瘩,拿着這根頭髮去上吊算了。」

金甲神人笑了笑,道:「你想要給自己找個台階下,想惹惱我,然後讓我一劍把你劈出穗山地界,好去見那個大祭酒?不好意思,沒這樣的好事情。」

老秀才嘖嘖道:「你還真不傻。」

金甲神人被遮掩在面甲之後的神色,突然凝重起來,道:「你推衍的幾件大事,還是混沌不明?」

老秀才收斂笑意,道:「很麻煩。那座古老關隘,如果是我親自出馬,有些用,但是極其之慢,遠水救不了近火。所以穗山邊境上那位學宮大祭酒,我不太好意思見他。最大的麻煩,是這次蠻荒天下來真的了,那邊出了好幾個彷彿是應運而生的大天才,當初劍氣長城那場比試,不過是那幾個年輕傢伙的牛刀小試而已,就已經是相當了不得的大手筆了。所以我才要去南婆娑洲找一找那個迂腐傢伙,提醒他別一個不小心死翹翹了,還要給人罵上千百年。」

金甲神人正要開口,老秀才搖頭道:「天機不可泄露。中土陸氏這一脈的陰陽家,我已經完全信不過,就只差沒有把他們的所有推算結果,反過來聽了。」

金甲神人說道:「白澤那邊,禮記學宮的大祭酒,碰了一鼻子灰。海外島嶼那邊,亞聖一脈的大祭酒,更慘,聽說連人都沒見着。最後這位,不一樣吃了閉門羹?三大學宮三位大祭酒,都這麼運氣不好,怎麼,你們儒家已經混到這個分上了?曾經的盟友和自家人,一個個都選擇了袖手旁觀,坐看山河崩塌?」

老秀才哀嘆一聲,揪著鬍鬚道:「天曉得老頭子和禮聖到底是怎麼想的。」

金甲神人譏笑道:「你不是自詡為聰明人嗎?」

老秀才搖搖頭,一本正經道:「真正的大事,從不靠聰明。靠……傻。」

金甲神人沒好氣道:「就這麼句廢話,天底下的對錯和道理,都讓你佔了。」

老秀才還是搖頭,道:「錯啦,這可不是一句模稜兩可的廢話。你不懂,不是你不聰明,而是因為你不在人間,只站在山巔,世上的悲歡離合,跟你有關係嗎?有點,但是完全可以忽略不計。這就導致你很難真正去設身處地,想一想小事情。可是你要知道,天底下那麼多人,一件件小事情累積起來,即使一百座穗山加起來,都沒它高。試問,如果到頭來,風雨驟至,我們才發現那座儒家一代代先賢為天下蒼生傾力打造、用來遮風避雨的房子,瞧著很大,很穩固,其實卻是一座空中樓閣,說倒就倒了,到時候住在裏邊的老百姓怎麼辦?退一步說,我們儒家文脈堅韌,真可以破而後立,建造一座新的、更大的、更牢固的茅屋,可被倒塌屋舍壓死的那麼多老百姓,那麼多的流離失所,那麼多的人生苦難,怎麼算?難道要靠佛家學問來安慰自己?反正我做不到。」

金甲神人搖頭道:「別問我。」

老秀才跺了跺腳,舉目遠望,道:「每個讀書人,走到了高位上,就該好好想一想良心是何物了。」

老秀才喃喃道:「倉廩實而知禮節,這麼好的話,你們怎麼就不聽呢?難道就這麼年復一年,被道祖那個老傢伙再笑話我們儒家一萬年嗎?」

金甲神人旁聽過那兩次三教辯論,關於老秀才的這番話,其實是一場驚世駭俗的爭辯,他即使算是老秀才的朋友,也覺得無論如何都吵不贏,可最後老秀才硬是說服了其餘兩教的佛子道子。那場包羅萬象的辯論中,又有過一場關於「大道廢,有仁義」的爭論,白玉京某位道子以此與老秀才論道,實在是驚險萬分,結果老秀才不但吵贏了那位驚才絕艷的道子,順帶着連一旁暫時觀戰的佛子,都給說服了。

老秀才吵贏之後,浩然天下所有道門,固有的藏書,都要以硃筆親自抹掉道祖所撰文章的其中一句話!並且此後只要是浩然天下的版刻道書,都要刪掉這句話以及相關篇章。那句話就是「失道而後德,失德而後仁,失仁而後義,失義而後禮。夫禮者,忠信之薄而亂之首」。

三教之爭,可不是三個天才坐在神壇高位上動動嘴皮子而已,它對於三座天下,影響巨大,無比深遠,並且休戚相關。

金甲神人察覺到身邊這個老秀才極其罕見的失落,便動了惻隱之心,找了個相對輕鬆的話題:「齊靜春真沒有後手?陳平安可是他幫你挑選的閉關弟子。」

老秀才搖搖頭道:「插手幫助小平安破開此局,就落了下乘,齊靜春不會這麼做的,那等於一開始就輸給了崔瀺。」

金甲神人搖搖頭,無奈道:「人心如此拖泥帶水,才有了你們的修道。為何齊靜春還要自尋煩惱?」

老秀才突然笑了,晃動雙袖,負手而立,道:「所以你們這些神祇,永遠不知道為何人間明明如此泥濘不堪,又偏偏如此風景壯闊,只要人一抬頭,就能夠看到,也許絕大多數人也就是看一眼而已,低頭繼續做事,可終究會讓一小撮人心神往之,坐而論道,起而行之!」

老秀才猛然間抬起手臂,高高指向天幕,道:「我俯瞰人間,我善待人間!」

沉默片刻。

金甲神人說道:「你嘴裏的那位……老頭子,應該聽不到你這番豪言壯語。」

老秀才懊惱跺腳,氣呼呼道:「白瞎了我這份慷慨激昂的飽滿情緒!」

池水城那范氏高樓,已是人去樓空。

這座池水城最為巍峨的閣樓,本是范氏引以為傲的觀景樓,客人登門,此處必然是首選。只是如今范氏不但將這座樓圈禁起來,任何人都不得踏足,而且竟然有些閉門謝客的意思,現在此處門可羅雀,門外街上,再無車水馬龍的盛況。

范彥今天就站在樓下,作為范氏高樓真正的主人,如果是以前,既然是他親自頒佈的禁令,當然可以不守規矩,登自家樓欣賞湖景,天經地義。

但是范彥不敢。

這個騙過了幾乎所有書簡湖人的池水城「傻子少城主」,到現在還沒有緩過來,就像心鏡上邊,被人用刀子刻畫得亂七八糟,一想到那把刀子,尤其是手持刻刀的那個人,他就頭疼欲裂。

在崔東山離開池水城的那一天。

當時書簡湖還尚未下那場初雪,結果范彥就迎來了差點被活活凍死的一場人生大雪,即便是現在,范彥都覺得寒意刺骨。

那天,崔東山把他喊了過去,兩人一起憑欄賞景。

崔東山一個蹦跳,飛身坐在欄桿上,開始說起了讓范彥當時就心驚膽戰的「肺腑之言」。范彥哪敢讓那人閉嘴,只能聽着。

崔東山說道:「無知是一種很舒服、很幸福的狀態。當一個人走得再高一些,自以為是,就更美妙了。因為對於幸運和不幸的緣由,都不懂,受着便是。熬得過去,還是一條好漢,熬不過去,罵罵老天爺。我沒有說這樣不對,甚至我偶爾還會很羨慕這樣的兩種狀態。

「我曾經與自己的第一位先生,遠遊四方,有次去逛街邊書肆,遇上了三位年紀不大的讀書人,一個士族出身,一個貧苦出身,一個雖然穿着樸素,瞧著還算儒雅風流,三人都是參加州城鄉試的士子,當時有位妙齡女子待在那邊找書看。

「有錢的書生,想要吸引漂亮女子的注意力,便隨手抽出一本書,開始誇誇其談;沒錢的書生,唯唯諾諾,是真有些佩服的,畢竟窮書生,發跡之前,可看不到幾本書。

「書肆掌柜是一位落魄文人,忍了半天,最後實在是聽不下去了,便有理有據地說了幾句。

「結果有錢書生指著掌柜的鼻子說,我出身郡望大族,家學淵源,自幼就有名師授業,諸子百家學問我早早都看遍了,還需要你來教我做人的道理?你算個什麼東西?

「我那窮酸先生就當起了和事佬,沒辦法,他這輩子最喜歡在小事上搗糨糊,總覺得人人都沒什麼錯,就算有錯,也是可以改的。他就一邊勸說掌柜莫置氣,道理那麼多,誰都有,然後一邊伸手輕輕按下那士子的手指,說這般與人說話,不妥當,便是有道理,也都讓人覺得沒道理了。

「那士子也是個暴脾氣的,反手就拍掉了我家先生的手掌,大罵:『老傢伙一邊涼快去!』

「我家先生當然不會生氣,然後那個瞧著最有儒生風采的年輕人,看似溫文爾雅,笑眯眯地說了三句公道話。第一句:『這裏是賣書的書肆,我們是買書的書生,小心買不著心儀書籍,還要直接讓人攆了出去。』范彥,知道妙在哪裏嗎?你肯定知道,妙在先後混淆,不先講一講入鄉隨俗,反而一開始就假設前提,書肆是店主的,若是把客人給攆出去,是『有理』的。真有理嗎?換成任何旁人,都不會覺得吧,所以按照不提對錯的這條脈絡,一旦倒推回去,店主就瞬間成了無理之人,是不是有點小意思?若是旁人不知緣由,只是聽到了這句話,或只是撞見了掌柜攆人的場景,還願意分對錯嗎?不會吧。人生忙碌,誰樂意探究這些,看個熱鬧而已。所以聽到這句話,我覺得好笑,覺得這個傢伙挺聰明。

「第二句:『老先生大概是相中了想買的書吧,可別因為這個而偏袒掌柜,若是如此,就有辱斯文了。我看老先生也是讀書人,為何如此沒有風骨?要對一個賣書之人,如此阿諛奉承?』是不是更有嚼頭了?只要是外人身在店中,為掌柜說話,那就是阿諛之輩。一些個不願意沾惹是非的看客,即便不認同此理,會不會也或多或少心一緊?

「第三句:『這位掌柜的,真要有多高多好的學問,何至於在這裏賣書掙錢?難道不該已經是高居廟堂或是著述傳世了嗎?』如何?有點誅心了吧?這其實又是在預設兩個前提:第一個,那就是世間的道理,是需要身份和聲望來做支撐的,你這位賣書的掌柜,根本就沒資格說聖賢道理;第二個,唯有功成名就,才算道理,道理只在聖賢書籍上,只在廟堂要津那邊,而雞飛狗跳的市井坊間,墨香怡人的書肆書店,是一個道理都沒有的。

「結果你猜怎麼着,我家先生一巴掌就扇了過去,對那個最聰明的讀書人,破口大罵。那是我當了那麼久學生,第一次見到自家老好人先生,不但生氣,還罵人打人。他對那個可憐傢伙罵道:『從爹娘,到學塾先生,再到本本聖賢書,總該有哪怕一兩個好的道理教給你,結果你他娘的全往眼睛裏抹雞糞、往肚子裏塞狗屎了?』

「這一下,打罵得那個傢伙傻眼。你猜接下來又如何?被打的讀書人,膽氣全無,唯有眼中刻骨的仇恨,打着心中陰損算盤。倒是那個有錢書生和那個木訥書生,一個個捲起袖管,要揍我家先生。我家先生還能如何,跑嘛。我能如何,跟着跑嘛。

「跑出去很遠,我們才停步。我家先生轉頭看着對方沒追來,先是哈哈大笑,然後笑着笑着就不笑了,那是我第一次見到自己先生,對一件事情,露出如此失望的神色。

「我們一起離開的路上,先生沉默了很久,最後找了家街邊酒肆,要了一斤酒,一邊高高興興喝着酒,一邊說着愁悶言語。他說,讀書人之間的學問之爭,市井坊間的尋常吵架,人與人之間的道理辯論,講道理的態度如何,態度好,那是最好,不好,半點聽不見別人言語,也沒什麼大不了的,世事總歸是越辯越明,哪怕吵架只吵出個面紅耳赤,不是壞事。所以在書肆裏邊,那個年輕人脾氣差些,算得了什麼錯,便是他與那書肆掌柜,雙方雞同鴨講,到底是各自說着各自的真心話。我這個教書的人,聽着他們說着各自的道理,無論初衷是什麼,心性怎樣,還是開心的。唯獨最後開口說話的那個傢伙,嘴最損,心最壞!

「我那個極少對誰的品行去蓋棺論定的先生,一拍桌子說,那個傢伙,那就是人品有問題!這種人,披着件儒家青衫的外皮,只會謀取一己之私,讀書越多,越是禍害。只要一遇到事情,最喜歡躲在暗處,暗戳戳,陰陽怪氣,說些噁心人的言語。百般算計,權衡利弊,要麼沒賊膽,要麼一旦膽肥了,多半是看準了,所以真正做起壞事來,比誰都能夠獲利。這樣一個人,如果讓他不斷爬高,一年年地潛移默化,根本不用他說什麼,就會影響到親人兒女,整個家族,同窗同僚,所在官場衙門風氣,轄境的一地民風,一國文運,都可能要遭殃。

「還願意講道理和聽道理的,無論大小好壞,其實都可以教,有得救。實在不行,當了賢人君子的,尤其是我們這些走了狗屎運,吃着了冷豬頭肉的,那就能者多勞,辛苦點,幫着這個世道縫縫補補。

「天底下如果都是第三個陰陽怪氣開口說話的讀書人,我看老頭子當初被道祖罵了個慘兮兮,那是道祖罵得對,老頭子被罵得不冤枉。老頭子你本就不該把那些道理說出口,寫在書上,教給世人!

「怪我們儒家自己,道理太多了,自說自話,這本書上的這個道理,被那本書上否定了,那本書上的道理,又被其他書說得一文不值了,就會讓老百姓感到無所適從。所以我一直推崇一點,與人吵架,絕對不要覺得自己佔盡了道理,對方說得好,哪怕是三教之爭,我也用心去聽佛子道子的道理,聽到會心處,便笑啊,因為我聽到這麼好的道理,我難道不該高興嗎?丟人嗎?不丟人!

「道理太高了,會讓老百姓誤以為只有讀書人才可以講道理。其實道理又不只是在書上的,便是幾歲的孩子,也能說出很好的道理,便是從未讀過書的鄉野村人,一樣在做着最好的道理,便是沒能考取功名的書肆掌柜,也一樣可能當下這個道理說得不對,卻說不定會在另外的某個時候,說出讓老頭子和禮聖無意中聽到了都會心一笑的好道理。」

崔東山說到這裏,雲淡風輕。

范彥聽到這裏,就一個念頭,自己死定了。在確定崔東山已經不會再講那個「故人故事」后,范彥撲通一聲跪在地上,一言不發。

崔東山轉過頭,眉心有痣的白衣少年郎,真是風流且瀟灑。

他笑道:「你們書簡湖,不是都喜歡只要我覺得爽,我有個能夠說服自己的理由,我自個兒問心無愧了,我又有那個夠硬的拳頭,我就能想殺誰就殺誰嗎?這有什麼難做到的?天底下好人難做,當壞人還會難?穿開襠褲的小孩子都會做。稍微難一點的,是做一個足夠有腦子的壞人而已。那麼我問你,你馬上要被想學你們書簡湖爽一爽的我,像捏爆螞蟻一樣打死了,你現在,爽不爽?」

范彥伏倒在地,顫聲道:「懇請國師大人以仙家秘術,抹去小人的這段記憶。而且只要國師願意耗費氣力,我願意拿出范氏一半的家產。」

崔東山跳下欄桿,道:「你真是挺聰明的,我都不忍心宰掉你了。怎麼看,書簡湖有你范彥幫忙盯着,都是件好事。范彥,你啊,以後就別當人了,當條大驪的狗,就能活下去。」

范彥立即開始磕頭,砰然作響后,抬起頭,感激涕零地望向那位高高在上的「少年郎」,這份感激,發自肺腑,簡直都快要精誠動天了。

崔東山蹲下身,嘖嘖搖頭:「這麼個聰明人,混到當條狗,好慘啊。」

崔東山拍着他的臉頰,一下又一下,力道可不輕,道:「是不是覺得自己的運氣實在太差了,遇上我這麼個拳頭剛好比你大一些的同道中人?」

范彥使勁搖頭。

崔東山縮著身子,收回手,看着那張寫滿「惶恐不安」四個大字的臉龐,道:「我突然覺得,一條狗哪怕以後會很聽話,可就是覺得現在有些礙眼了。怎麼辦?」

范彥還有些茫然,崔東山就已經雙指併攏,戳向范彥眉心處。

這要是真戳下去了,范彥就肯定神魂俱滅了。

只是電光石火之間,有人出現在崔東山身後,彎腰一把扯住他的后領口,然後向後倒滑出去,崔東山就跟着被拽著後退,剛好救下了眉心處已經出現一個不深窟窿的范彥。

被提在那人手中的崔東山,依舊死死盯住范彥,罵道:「你們知不知道,這座天下,有那麼多個老秀才和陳平安,都讓你們虧欠了?以後誰來還?攻破劍氣長城的妖族嗎?來來來!趕緊殺進來,教教浩然天下的所有蠢貨們!讓你們都知道,沒任何天經地義的便宜給你們占。王八蛋,你們是要還的!要還的,知道嗎?」

那個阻攔崔東山殺人的不速之客,正是重返書簡湖的崔瀺。

這位年邁青衫儒士淡然道:「今天殺了范彥,你再想要躋身上五境,就很難了。還有,別說孩子氣的話,你年紀不小了,平時裝嫩噁心我,我無所謂,可你如果犯傻,我不會答應,因為你接下來,還有很多事情要做。」

崔東山掙扎了一下,崔瀺鬆開手,崔東山一屁股坐在地上。

崔瀺對范彥揮揮手:「滾出去。以後該說什麼該做什麼,自己掂量,不然他不能殺你,我來殺就是了。」

崔東山趴在欄桿上,發着呆。

崔瀺伸出一隻手掌,輕輕按住崔東山的腦袋,道:「不對這個世界抱有希望,你就一次都不會失望,你就不會恨壞人惡人,也不會喜歡好人善人。然後你碰巧是個讀書人,自己又不否認,你同時足夠了解這個世界的複雜,那麼當你想好了最好與最壞的結果,以及必須承擔的後果,你就去做好了。所以,別讓陳平安成為你的那個例外。一旦混淆起來,看似真心誠意,實則只會害人害己。」

崔東山沒好氣道:「拿開你的狗爪子。」

崔瀺笑了笑,雙手負后,眺望書簡湖,道:「定人善惡,很不容易的,老秀才都不敢隨便講這個。這方面,佛家確實講得更好一些。老秀才自己都承認了的,可不是私底下,而是在那場三教辯論之上。還記得嗎?當時好幾位儒家陪祀聖賢的臉都黑了,對方佛子和道子沒嚇死,差點先嚇死了自家人。這些,我們親耳聽到過,親眼看到過。所以老秀才才會是那個老秀才。你的好道理,我認,可我的好道理,你們不認,也得認!

「贏了最後一次三教辯論的老秀才,如何?做了什麼?窮酸老夫子,正襟危坐,伸出雙手,說出『有請道祖佛祖落座』的話。

「然後呢?已經無數歲月不曾碰頭的那兩位,真來了。禮聖也來了,老秀才只是視而不見。

「怎麼辦?

「於是老秀才嘴裏的那個老頭子,也來了嘛,一到場,就立即隔絕天地。最後是怎樣的?沒過多久,在我們面前偷偷摸摸出現的老秀才,好像是齜牙咧嘴,歪著腦袋,揉着耳朵?」

崔瀺說到這裏,便不再多說什麼,拍拍崔東山的肩道:「走吧,書簡湖的結局,已經不用去看了。有件事情,我會晚一些再告訴你。到時候與你說說一塊比書簡湖更大的棋盤。」

崔東山再次躍上欄桿,伸出雙手,就像當年的老秀才擺出過的那個姿勢,只是沒有說出「有請道祖佛祖落座」這樣的言語。

他朗聲道:「天高地闊道理大。人是芥子事如毛!」

崔瀺微笑道:「事不過三,孩子氣的話,我不想聽到第三次了。」

崔東山腳尖一擰,兩隻雪白大袖翻轉,他雙手放在身後,然後攥緊拳頭,彎腰遞給崔瀺,道:「猜猜看,哪個是道理,哪個是……」

砰然一聲。

崔東山被打得墜入書簡湖當中,濺起滔天巨浪。

崔東山以狗刨姿勢上岸后,行走在湖邊小徑上,兩隻大袖甩得飛起,漸行漸遠,就此離開書簡湖。

崔瀺卻沒有很快離開欄桿處,遙想當年的人人事事。

暮色里,依稀可見宮柳島的輪廓,只是與其他大雪滿山的島嶼不同,宮柳島綠意蔥蘢,幾乎不見半點積雪。

其實也不為怪,劉老成的本命法寶之一,是那鎏金火靈神印,水火不容,想必劉老成不太喜歡雪景,便施展仙家法術,才使得宮柳島獨樹一幟。

只是外人無法想像,偌大一座島嶼,就只有劉老成孤零零的一個人。

一艘渡船小如芥子,不斷靠近宮柳島轄境。

在千丈之外,遠遊至此的「舟子」,從湖水中拔出竹篙,沙啞道:「陳平安拜見劉島主。」

片刻之後,雖然劉老成沒有任何話語回應,但是陳平安發現腳下那艘渡船,自行向前,最終緩緩停靠在宮柳島渡口。

陳平安系好渡船,開始登島。島上楊柳依依,即便是隆冬時節,依舊是盛夏時分生機盎然的茂密光景。

宮柳島絕大多數建築都已經荒廢,破敗不堪,之前還是因為選址此地,作為推舉江湖君主的場所,青峽島出錢修繕了宮柳島幾座主要殿閣。

結果劉老成不管出於何種原因,殺上青峽島,導致青峽島這份「好心好意」淪為不少山澤野修的笑柄。劉志茂真是好心有好報了。這不,劉老祖一返回書簡湖,第一件事情就是去青峽島登門做客,不愧是當上了書簡湖共主的「截江真君」,真是有天大的面子。

就在陳平安猜測劉老成到底身在何處的時候,那位玉璞境野修已經出現在他的視野中,看似緩慢而行,實則轉瞬即至。之後,劉老成走在湖邊一條坑窪不平的宮柳島「腰帶」大路上,陳平安便跟在其身後。

劉老成說道:「看在你有本事攔阻我在青峽島殺人的分上,給你說三句話的機會,如果我不滿意,就要送客了。」

陳平安緩緩道:「兩句話就夠了。」

劉老成雙手負后,沒有轉頭,笑道:「那更好。」

陳平安說道:「朱弦府紅酥,我已經說服劉志茂撤去他的獨門禁制,紅酥此後是被島主借來宮柳島也好,還是就這樣與世無爭在青峽島度過餘生也罷,全憑劉島主的心意。」

陳平安停頓片刻,快步向前,與劉老成並肩而行,遞出手掌,拿着那塊篆刻有「吾善養浩然氣」的玉牌,道:「這件東西,送,我不敢,也不適合成為劉島主的私人物品,所以我想要借給劉島主,哪天劉島主躋身了仙人境,再還給我。」

劉老成瞥了眼陳平安手心那塊玉牌,腳步不停:「就這些?」

陳平安點點頭,沒有說話。

劉老成這才轉頭,看了眼陳平安,道:「小聰明,不少啊。」

劉老成笑道:「想說就說吧。先前兩句話,還是沒能說服我,但是足夠讓你走完這段路。」

陳平安這才說道:「想要活命,拼字當頭,之後想要活得好,聰明鋪墊。」

劉老成「嗯」了一聲,道:「與我當年的看法差不多。」

劉老成又問道:「如果你只能無功而返,我又可以回答你一個問題,想問什麼?為何要殺顧璨?應該不會,你這位賬房先生,還不至於如此蠢。為何半點顏面不給粒粟島譚元儀和北邊的大驪鐵騎?這個值錢點的問題,你倒是可以問一問。問吧,問完以後就不要再來這裏碰運氣了,下次我可沒這麼好的脾氣。」

陳平安問道:「紅酥會不會被劉島主親手打死?」

劉老成停下腳步。

陳平安幾乎同時停步。

劉老成伸手指了指陳平安腰間的養劍葫,問道:「問這種該死的問題,你難道不需要喝口酒壯壯膽?」

陳平安果真摘下養劍葫:「這就補上。」

劉老成搖搖頭,一邊繼續散步,一邊道:「行吧,是我自己答應你的事情,與你直說無妨。本就是過去的關隘,山澤野修傷筋動骨是家常便飯,給人打了個半死的次數,一雙手都數不過來,哪裏會在意揭開這點傷疤。紅酥原名黃撼,是我的嫡傳弟子,也是後來我的道侶,紅酥是她的小名,劉志茂一向比較喜歡抖摟小聰明,就給她留了這麼個不是名字的名字。黃撼資質並不算好,在幾位弟子當中是最差的一個,不過是後來靠着我耗費大量神仙錢,硬生生上去的金丹地仙;性情呢,跟她的真名差不多,不像女子,直來直往,心地又迥異於書簡湖其餘修士,只是在我這種殺人不眨眼的野修眼中,她那種傻乎乎的嬌憨,真是要了老命……」

說到這裏,劉老成折下一根柳條,開始嫻熟地編織柳條,繼續道:「我資質好,運道更好,修行一途,平時磕磕碰碰,沒少吃虧,可是每次關鍵時刻,都走得步步順暢,所以早就是元嬰了,結果千不該萬不該,喜歡了她,更要命的是還被她瞧出來了。起先我為了躲她,便離開了書簡湖,結果過了幾十年,發現宮柳島的柳條都給她折沒了,便有些心軟,想着不如順乎本心,以前是太絕情,才導致死活無法躋身上五境,說不定靜極思動,反而是破開瓶頸的契機,就與她結成了道侶,之後確實瓶頸有所鬆動。可後來她為了多陪陪我,想要延長壽命,又不願求我,怕我瞧不起她,不知道從哪裏找來殘篇秘籍修鍊起來,可路數太過邪門,差點走火入魔,我這才砸了一大堆穀雨錢,害得當年的宮柳島給掏空了小半積蓄,讓她成了金丹修士。可是我很快發現她的存在對我而言,簡直就是噩夢,我又不願意殺了她,以此來彌補心境瑕疵,躋身上五境,於是就將她推上了江湖君主的座椅,然後離開了書簡湖。但是我又錯了,大錯特錯。隨着時間推移,被我晾在宮柳島的她開始變了,因為她怕死,她的那顆金丹,本就是半真半假,八面漏風,她之前修行邪門歪道的結丹捷徑,心境差上加差,加上我這一走,火上加油,害得她越來越魔怔,終於有一天,她離開了書簡湖,開始瘋了一樣四處找我,所有我露過面、可能待過的地方,她都走了一遍。就她那種性子,離開了宮柳島,沒了江湖君主的名頭,那一路吃盡了苦頭,如果不是靠着我留給她的兩件法寶,說不定早就死了——這對我們雙方來說,反而是幸運的事情。」

劉老成一手負后,一手輕輕旋轉柳環,道:「當我找到她的時候,她的魂魄已經支離破碎,碎得就像千百片瓷片,哪怕是直到今天,我都想不明白,她是靠着什麼支撐到我出現的那一天,換成是一位元嬰修士,恐怕都撐不住。她那會兒,已經完全神志不清,依稀感覺到了我跟別人不太一樣,她就站在原地,她當時看着我的眼神……你知道是什麼感覺嗎?你不會懂的,她是在使勁記起我,就像是在跟老天爺較勁。」

劉老成輕輕一揮,柳環墜入書簡湖。

漣漪陣陣,山水大陣已經悄然開啟。

劉老成語氣趨於冷漠:「我在那一刻,身為只差一步就可以躋身上五境的元嬰修士,道心幾乎當場崩碎,就跟她的魂魄氣象差不多,我直到那一刻心中才明悟,原來她的的確確是我證道的大契機,我當年順應本心的選擇,並沒有錯。所以我就斬卻心魔,親手將她殺了。」

劉老成冷笑道:「只是我當時足夠鐵石心腸,卻仍是不夠圓滿契合自身大道,所以才有了如今的紅酥,她的魂魄本該徹底消散,連投胎轉世的機會都沒有,更不會有什麼紅酥出現在青峽島朱弦府,然後被那個愚不可及的劉志茂當作什麼把柄。已經殺了一次,再殺一次,又能如何?」

劉老成臉色凝重起來:「那一絲手下留情,害得我在破開元嬰瓶頸的時候,差點就要淪為化外天魔的餌料。那一戰,才是我劉老成此生最慘烈的廝殺。化外天魔以黃撼的容貌……不,它就是她,她就是它,就是那個我心目中的黃撼。心湖之上,我的金身法相有多高,她就有多高,我的修為有多強,她的實力就有多強,可是我會心神受損,她卻絲毫不會。她一次次被我打散,又完整出現,她一次次跟我搏命,幾乎沒有止境,最後她終於開口說話,大罵我劉老成是負心郎,罵我為了證道,連她都可以殺了一次又一次。」

劉老成自嘲一笑:「那算是她第一次罵我吧。所以先前說殺了她一次,並不準確,其實是上百次了。」

「兇險嗎?」

劉老成自問自答:「比起後邊的情景,簡直就是稚子互毆,撓破點皮就嗷嗷大哭。又給我打殺無數次后,她竟然怔怔站在了原地,一如當年,就那麼痴痴地看着我,像是在使勁想起我。然後像是靈犀所致,她竟然恢復了一絲清明,從眼眶裏邊開始淌血,她滿臉的血污,以心聲斷斷續續告訴我,快點動手,千萬不要猶豫,再殺她一次就行了,她不後悔這輩子喜歡我,她只是恨自己無法陪我走到最後……

「我當時又心境大亂,幾乎就要心生死志。為了所謂的上五境,在山巔擁有一席之地,真的值得嗎?沒了她在身邊,真的就逍遙神仙了嗎?

「她一步步向我走來,踉踉蹌蹌,四肢僵硬,仍是竭力以心聲不斷重複三個字:『求你了。』最後她說了一句話,『就當是為了我而活下去』。

「我便瘋了一般,打碎了她。

「天地寂靜,我倒地不起。

「結果當我睜開眼睛,卻看到天上,黃撼她如仙人飛天,身姿曼妙,綵帶飄搖。她一言不發,但是她的眼神告訴了我一切,之前種種掙扎,種種深情,只是她的把戲而已。」

劉老成停下言語,沒有去說自己與黃撼或者說是那尊化外天魔的最終結局,而是轉過頭,結果看到一個使勁皺着臉,望向遠方的年輕人,嘴角微微顫抖。

劉老成笑了笑,搖頭道:「看來是個有了喜歡姑娘的人。不過是稍稍代入其中,就感同身受,扛不住了。」

兩人繼續前行,劉老成感慨道:「之所以與你說這些,自然是我放得下,再就是你能夠找出紅酥的身世,並且來這趟宮柳島的真正原因,書簡湖所有人肯定都猜不到,竟然是為了個無足輕重的棄子。至於你那個問題的答案,我可以告訴你,紅酥也好,黃撼也罷,她必須要死,不然我躋身仙人境的瓶頸,又是一場大劫,哪怕只是『萬一』,我都會親手殺了她,大道之上,所謂的萬一,往往就是全部。到時候你可以再試試看,還能不能攔下我。至於宰了你之後,會不會像杜懋一樣慘,呵呵,身為山澤野修,誰沒像條野狗在譜牒仙師的腳底刨食過,吃着別人的殘羹冷炙,一邊吃一邊被打得半死?難道當年做得到,好不容易躋身了上五境,反而不敢了?這也配做那譜牒仙師眼中的真正瘋狗?」

陳平安默然。

從頭到尾,都不像平日「書簡湖劉島主」的老修士,卻開始咄咄逼人:「你如果敢說你偏要試試看,我現在就打殺了你。

「你如果是想要靠着一個紅酥,作為與我謀划大業的切入點,如此投機取巧,來達成你某種不可告人的目的,結果只是被我趕到絕境,就立即選擇放棄的話,你真當我劉老成是劉志茂一般的傻子?我不會直接打死你,但我會打得你四五年起不了床,下不了地,讓你所有的盤算和辛苦經營都付諸流水。

「你如果換一個方式,審時度勢,明知道自己救不了紅酥,就選擇放手,但是準備要我吃不了兜著走,願意為一個認識沒多久的女子,付出巨大的代價,也行。只是在這座書簡湖,在我劉老成的眼皮子底下,當好人,做英雄,一樣要做好被我報復的準備。放心,比打得你幾年下不了床更難受,鈍刀子割肉,不會受傷太重,行走無礙,就是跟廢人差不多,我有的是時間陪你玩耍。

「陳平安,現在,輪到我問你回答了。你怎麼辦?」

陳平安輕輕吐出一口濁氣道:「那我選第三種。你要殺紅酥,我攔不住,但是我會靠着那塊玉牌,將半座書簡湖的靈氣掏空,到時候連同玉牌和靈氣一併『借』給大驪某人。」

陳平安直視劉老成:「雖然我不知道你為何連大驪鐵騎都不放在眼裏,但這恰恰說明你對書簡湖的重視,異乎尋常。絕不是什麼買賣,這是你的大道根本所在,哪怕成為仙人境,你都不會放棄的基業,並且你多半能夠說服大驪宋氏,允許你在這裏分疆裂土。越是這樣,我做了第三種選擇,你越慘。」

陳平安攤開手道:「玉牌就在這裏,搶走試試看?不然,你現在就打殺我,或是打碎我僅剩的那座本命氣府。但是,不好意思,玉牌已經開始吞吐整座書簡湖的靈氣水運了。」

那塊晶瑩剔透的玉牌上,「吾善養浩然氣」開始熠熠生輝。

四面八方,以宮柳島作為圓心,靈氣與水運竟然凝為一條條水脈,分別湧入六個字當中。

劉老成臉色陰沉。

陳平安說道:「現在又輪到你選擇了。要麼打死我,書簡湖靈氣蕩然一空,全部在這塊你根本不敢拿住,拿住了也打不開、關不上的玉牌里。要麼打得我半死,我就汲取半座書簡湖的水運。要麼我們規規矩矩做買賣,各自退讓一步,爭取最大的互利互惠。前提條件是放我離開宮柳島,等到我安然返回青峽島,對玉牌施展禁制后,它便可以『我死則自行開闢洞府』。到時候我們再坐下來談。到時候是在青峽島,還是在宮柳島,都行。」

劉老成譏笑道:「你當真以為我會相信,你能夠有本事駕馭這塊玉牌?」

陳平安心意微動,手心中的玉牌汲取天地靈氣的速度,漸漸放緩,不再如先前那般風捲雲涌,氣勢如虹,這讓宮柳島周邊百里之內所有不明就裏的野修,嚇得肝膽炸裂,誤以為是劉老成要躋身仙人境了,開始殺雞取卵,打算瘋狂吞入書簡湖水運,不給所有野修留活路。

劉老成笑道:「陳平安,算你狠,終年打鷹,還差點給鷹啄瞎眼了。」

劉老成揮揮手道:「等你返回青峽島,辦妥了事情,我們再談一次。」

陳平安卻說道:「我覺得不如劉島主陪我一起返回青峽島,不然我擔心回去的路上,劉島主已經偷偷摸摸去了趟青峽島,到時候劉志茂哪裏還敢動用青峽島山水陣法,為我遮蔽天機,防止你這位玉璞境神仙以掌觀山河的神通,來察看我是否真的有本事,能以自己的生死作為玉牌洞府開關的關鍵所在。」

劉老成嘖嘖道:「夠謹慎,難怪能活到今天。只是如此一來,你不等於此地無銀三百兩嗎?否則何須擔心我的掌觀山河確定你到底能否做成此事?」

陳平安笑道:「越是大道,越賭萬一。這是劉島主自己說的。萬一我就算死了,也真的給了劉島主一個天大的意外之喜呢。」

劉老成拊掌大笑道:「雖然我幾乎可以確定你小子沒那本事,是在跟我虛張聲勢,但是沒關係,我願意親自護送你返回青峽島。到了青峽島,你去做兩件事,就讓你那兩把不知從哪裏偷來搶來的小東西,早於我們靠近青峽島,去給劉志茂傳信,讓他打開山水大陣,理由你隨便編,想不出來的話,我幫忙給你出主意都行,免得他連打開陣法的膽子都沒有。再就是,你去趟朱弦府,將紅酥帶到山門口附近,我想看看她。」

陳平安一本正經問道:「如果你一直在詐我,其實並不想殺死紅酥,結果看到她與我稍稍親近,就打翻醋罈子,就要我吃點小苦頭,我怎麼辦?我又不能因為這個就賭氣繼續打開玉牌禁制,更無法跟你講什麼道理,討要公道。」

劉老成愣了一下,似乎他都沒有想到這一茬,笑着搖頭道:「你跟誰學的下棋?驪珠洞天那位差點捅破天的齊先生?」

陳平安搖搖頭。

劉老成一巴掌拍在陳平安腦袋上,打得陳平安一個踉蹌,笑道:「走吧,放心,我沒醋罈子可打。」

一老一小,陳平安撐篙划船,速度不慢,可落在劉老成眼中,自然是在慢悠悠返回青峽島。

不過劉老成卻沒有催促,由著陳平安按照自己的方式行進,不過譏笑道:「你倒是無所不用其極,如此狐假虎威,以後在書簡湖,數萬瞪大眼睛瞧著這艘渡船的野修,誰還敢對陳平安說個『不』字。」

陳平安說道:「物盡其用,能掙一點是一點。」

劉老成一笑置之,不以為意,他坐在渡船那一頭,好奇問道:「既然你都有了這塊玉牌,為何不幹脆直接汲取掉半數書簡湖水運?到時候朝你跪地磕頭祈求歸還靈氣的野修,沒有一萬,也有八千。」

陳平安緩緩道:「有所不為,才可以有所為。那種手段,立竿見影,但不是長久之計。」

劉老成想了想道:「好大的野心!不入我們這一行,當個無法無天的山澤野修,真是可惜了。」

陳平安怔怔出神,似乎從未想過,自己是不是山澤野修。他確實沒有一般意義上的師門。

劉老成突然笑道:「你膽子也沒那麼大嘛,棉衣裏邊還穿着一件法袍,還會汗流浹背?」

陳平安說道:「我又不是傻子,命懸一線,難免緊張。」

劉老成搖頭道:「不太一樣。我很好奇你的拴馬柱,到底是什麼,怕死歸怕死,卻能夠不耽誤你跟我鬥智斗勇。」

陳平安答道:「換成是劉島主剛剛打破化外天魔那會兒,估計就算前輩你馬上就要面對一位飛升境修士,也一樣將生死置之度外。」

劉老成微笑道:「看來你在青峽島沒少吃苦頭。」

陳平安以一口純粹真氣撐船,刻意盡量繞過所有途中島嶼的轄境,以免玉牌汲取的靈氣,波及任何一座島嶼自身聚攏的水運。

劉老成有些看不下去,搖頭道:「我收回先前的話,看來你這輩子都當不了野修。」

陳平安抬起一手,指了指身後背負的劍仙,道:「我是一名劍客。」

劉老成瞥了眼那把半仙兵,隨手一抓,將十數裏外一座鄰近島嶼的山門給轟碎。島嶼上一位金丹地仙門派的祖師爺,立即嚇得趕緊撤去隱秘神通。他並不是以掌觀山河窺探渡船和兩人,而是以腹內藏匿有一枚聽聲符籙的游魚,悄然游弋在渡船附近,想以此偷聽兩人對話。

劉老成盤腿而坐,道:「這麼多年了,什麼樣的人沒見過,我仍是想不明白,為何有那麼多人喜歡找死。像你我這般,怎就這麼少。」

陳平安說道:「可能在杜懋眼中,我在老龍城那次,就是找死。在某些大人物眼中,在我不知道的歲月里,劉島主一樣會被人如此看待。」

劉老成說道:「看似一樣,實則大不一樣。」

陳平安點點頭,眼神晦暗。

劉老成突然說道:「你敢登島找我,除了身懷玉牌以及你我皆知的一些事情外,我猜還有其他原因吧?不過我暫時沒想到。」

陳平安沒有隱瞞,點頭道:「一個很重要的原因,也是一件很小的事情。」

劉老成反正閑來無事,便開始琢磨這件小事,就像猜謎。

陳平安笑道:「劉島主猜不到的,別費勁了。」

劉老成輕拍船欄道:「我已經猜到謎底了。」

陳平安將信將疑。

那件小事,確實很小。

蜂尾渡巷那邊,住着個相貌堂堂的魁梧青年,湊巧是陳平安認識的人,正是在驪珠洞天得到鐵鎖井那樁機緣的幸運兒,他告訴了陳平安最地道的水井仙人釀在哪裏能夠買到。

裴錢後來說過,這是個好人。

陳平安也這麼覺得。

而蜂尾渡巷,恰好是東寶瓶洲唯一一位上五境野修劉老成的龍興之地。

能夠教出這麼一個「好人」徒弟的師父,未必也是好人,但是肯定有自己極其鮮明的立身準則,那同樣是一種牢不可破的規矩。

得知道,世事複雜。按照陳平安自己劃分的那個六大版圖構成的圈子,人心流轉不定。只是細究之後,陳平安越來越發現,可能會有一兩條根本脈絡在支撐著一切,這就是崔東山曾經提及的脈絡障,與老道人提倡的「來龍去脈」,有異曲同工之妙,那麼只要將貶義的「脈絡障」,反過來看待,就可以用來分辨人心。

然後再以文聖老先生的順序學說,具體對待一件事情。

兩者既有些許衝突,卻又有些互補。

陳平安這趟涉險登島,就是想要親眼看看,親耳聽聽,來確定書簡湖的第六條線。

線頭在紅酥身上,線尾在那個蜂尾渡巷青年手中。

盡量多知道一點,終究是好事。

知道更多,考慮更多,就可以少犯錯。

崔東山曾經在山崖書院詢問自己,若是以一個錯誤的方式去達成一個最正確的結果,到底是對是錯?

現在陳平安依舊無法給出答案。但是他在書簡湖形成的一條脈絡,已經逐漸清晰,就是以什麼方式去做到如何少錯,以什麼心態去做到如何改錯。

冥冥之中,那種玄之又玄的感覺,就像……山高月小,水落石出。

劉老成問道:「那你就不好奇,為何我願意如此詳細,跟你說我自己的『合道』過程?真就只是積攢多年,不吐不快?」

陳平安搖頭道:「我當然很好奇,但是思來想去,都想不出答案,就不好奇了。」

劉老成感慨道:「一個人,永遠不知道哪段緣分,會結出善果,還是惡果。」

陳平安換了一口純粹真氣,沒有絲毫拘謹。

劉老成真要鐵了心殺他,彈指之間,易如反掌,不費吹灰之力。

玉牌,劍仙,養劍葫,法袍,拳法劍術。

青峽島劉志茂,粒粟島譚元儀,大驪宋氏鐵騎。

以及那件讓陳平安更有膽子登島的小事。

點點滴滴,如積土成山,風雨興焉。

這一切,都是先要確保紅酥的安穩,此後才是為了自己心中的謀划。

不能跳過第一個步驟,不然陳平安心不平。

對於陳平安而言,朋友這個概念,在桃李春風一杯酒裏邊,更在捨生忘死之中。

劉老成問道:「為了一個萍水相逢的紅酥,值得嗎?」

陳平安搖頭道:「別說是你們,我自己都覺得不太值得。」

劉老成愣了一下。

陳平安隨即補充道:「但是我高興。」

劉老成看了看年輕人的那雙眼眸,收回視線,拍欄而笑,不予置評,只是環顧四周道:「得閑時,便是人間風月主人。只有自己真正當了神仙,才會知道,更不得閑。」

陳平安欲言又止,問道:「如果我說句不中聽的真話,劉島主能不能大人有大量?」

劉老成搖頭道:「那就老老實實憋著吧,我不樂意聽。」

陳平安果真沒有開口。

他本想罵劉老成一句,他娘的少在這裏站着說話不腰疼。

小渡船上,兩兩無言。

一直在閉目養神的劉老成突然睜眼,打趣道:「喲呵,心亂了?這可是稀罕事。陳平安,在想什麼呢?」

天地茫茫。

一葉扁舟,兩粒芥子。

陳平安停下划船,坐下身,竹篙橫放渡船上,喝了口酒,沉默不言。

雖然他如今的心境無法練拳和練劍,但是這並不意味着他在破罐子破摔。

恰恰相反,陳平安第一次真正去深究拳意和劍術的根本,而不是莫問收穫的「勤勉」二字而已。

當時在雲樓城外湖水上,身體魂魄已經幾乎不堪重負的陳平安,雖然受限於體魄,出拳吃力,事後還有不少後遺症,但是能夠一拳打死近身的兵家修士,從想要出拳,再到拳至敵人之身,拳意流瀉,從未如此行雲流水,從未如此自然而然。

那才是練拳之人與下棋之人雙方都推崇的那種境界:身前無人。

陳平安不敢說自己已經完全躋身這種境界,但是自認為已經一隻腳、半隻腳踏入其中,這絕對不是陳平安妄自尊大,不知天高地厚。

這讓陳平安稍稍心安。

勞心勞力做事,總不能辛辛苦苦補一個錯,不知不覺再犯一個錯,否則在書簡湖一切的切割與圈定,去看五六條線的來龍去脈,最後就成了個笑話。

陳平安休憩片刻,重新起身划船,緩緩道:「劉老成,雖然你的為人和處事,我半點不喜歡,可是你跟她的那個故事,我很……」

陳平安想了半天,還是沒能想出合適的措辭,就乾脆伸出大拇指,說道:「可如果換成是我,與你一樣的處境,我一定做得比你更好。」

說到這裏,這個形神憔悴、兩頰凹陷還在撐篙划船的年輕賬房先生,臉上的眼淚一下子就流了下來,他說:「既然遇上了那麼好的姑娘,怎麼捨得辜負呢?」

到了一處湖面,陳平安停下划船,放下竹篙,從咫尺物當中取出一份乾糧,以此果腹充饑。

劉老成突然笑問陳平安喜不喜歡釣魚,說書簡湖有三絕,都是朱熒王朝權貴宴會上的珍饈美食,其中就有冬天打魚的一種漁獲,越是大雪酷寒,這種名為冬鯽的魚類,越是美味。劉老成指了指湖底,說這一帶就有。不等劉老成多說什麼,陳平安就已經取出紫竹島那根一直沒機會派上用場的魚竿,拿出一小罐酒糟玉米。

劉老成亦是如此,動作嫻熟,不過餌料稍有不同,魚竿是青翠欲滴、靈氣流溢的特殊綠竹。

最後劉老成釣起三尾巴掌大小的冬鯽,陳平安收穫兩尾,差不多同時收竿。雙方此後又是各顯神通,砧板,火爐,陶罐,木柴,油鹽醬醋糖,等等,皆有。

一人在船頭一人在船尾,各自煮魚。

熱氣騰騰,兩人盤腿而坐,一手持筷,一手持酒壺。

兩人相視一笑,開始一邊吃一邊閑聊。

鈎心鬥角,殺機四伏,暫且都付談笑中。

談笑之後,才剛剛收拾好火爐、陶罐,陳平安就一拍養劍葫,飛劍十五飛掠而出。陳平安當着劉老成的面,說道:「先去青峽島告知劉志茂,就說宮柳島劉老成跟我在一起,要他開啟護山陣法,我會獨自登岸。」

劉老成問道:「只是發號施令,不再編個借口?不然劉志茂豈不是要疑神疑鬼?」

陳平安回答道:「說多了,他反而不敢開啟陣法。」

劉老成點點頭道:「單刀直入,要麼嚇唬住對手,要麼就撕破臉皮,就不能給他們任何迴旋餘地,適合劉志茂這種人。」

陳平安眼睛一亮。

劉老成笑道:「怎麼,我隨口一說,你就有所得?」

陳平安點頭道:「我先前只是模模糊糊知道應該這麼做,但是不如劉島主說得這般透徹,嗯,就像劉島主在我面前擺了一把尺子。我以往對於人事,是追求不走極端,可劉島主卻教我對付劉志茂這類人則恰恰相反,要將他們不斷往兩端擠去。」

劉老成點點頭,表示認可,只是同時說道:「與人言語七八分,不可全拋一片心。你我之間,還是敵人,什麼時候可以掏心掏肺了?你是不是誤會了什麼?」

陳平安撐著竹篙,說道:「兩回事,若是一味想要你死我活,我就根本不用跑這趟宮柳島。歸根結底,還是希望雙方皆大歡喜,劉島主依舊得到那份大利益,我就是討個安心,不會跟劉島主搶著撈錢。」

劉老成不置可否,慢慢喝酒。

陳平安微笑道:「我與人學下棋的時候,確實沒有悟性,學什麼都慢,一個已經被前人看死了的定式,我都能琢磨好久,也不得精髓,所以喜歡瞎想,就想着有沒有一塊棋盤,大家都可以贏,不是只有勝負,還可以讓雙方有少贏多贏之分。」

劉老成搖搖頭:「別與我說下棋之事,頭疼,從來不喜歡。棋術高低,跟做事好壞,有個屁的關係。」

陳平安正要說話,大概是還想要跟這位老修士掰扯掰扯,反正劉老成自己說過,人生得閑便是什麼人間風月主人。這趟返回青峽島之行,陳平安之所以堅持撐船緩緩歸,本就是想要多了解劉老成的心性,雖然謀劃成敗在更大、更高處,可是……

劉老成抬起手制止道:「住嘴。別得寸進尺,當什麼學塾先生,你撐死了就是個打算盤還不錯的賬房先生。渡船就這麼大,你這些個嘮叨,我聽也得聽,不聽也得聽,想要清凈,就只能一巴掌將你打落湖水。就你現在這副體魄,已經經不起更多折騰了。如今是靠一座本命竅穴在死撐,這座府邸要是一碎,你的長生橋估計得再斷一次。對了,之前是怎麼斷的長生橋?我有些好奇。」

陳平安笑道:「是當年在家鄉小巷,被一位山上女修打斷的。不過她大半還是被劉志茂算計了。那場劫難,挺驚險的,劉志茂當時還在我心頭動了手腳,如果不是運氣好,我和女修估計到死都不明不白,真是一場稀里糊塗的廝殺。你們這些山上神仙,除了神通廣大,還喜歡殺人不見血。」

這是陳平安第一次與劉老成訴說自家事,也算是一點誠意,不然陳平安還真擔心沒到青峽島,就已經惹惱了性情難測的老修士。

劉老成似乎有所觸動,道:「山上修士,很怕沾染紅塵,在書簡湖,我應該最有資格說這句話。所以兵家修士才會被其餘練氣士羨慕不已,無論怎麼殺人,都可以不怕因果纏身。所以比法家、縱橫家還有商家、農家等,更喜歡待在山下修行。劍修在內四大山上的難纏鬼,也舒服,束縛少。」

陳平安笑道:「法家修士,師刀房道士,我都見過了,就剩下墨家賒刀人還沒領教過。」

劉老成嗤笑道:「勸你別招惹賒刀人,那是難纏鬼里的難纏鬼,簡直就是給閻王看門的小鬼。」

陳平安點頭道:「我會留心的。」

路途遙遠,終有盡頭。

渡船經過素鱗島在內的幾座藩屬島嶼,來到了青峽島地界,果然山水陣法已經被劉志茂開啟。

在劉志茂看來,這當然會惹來劉老成的不悅,只是他與陳平安是一根線上的螞蚱,一旦拒絕陳平安的要求,就得承受相對應的後果,只能是兩害相權取其輕。而且劉志茂雖然死活想不出,為何劉老祖願意陪着陳平安一起坐船返回青峽島,但是他不斷告訴自己,陳平安做事情,喜歡講規矩,無論劉老成想要做什麼,人是陳平安帶來的,就算陳平安未必擺得平所有事情,可至少會跟青峽島一起解決這個爛攤子,而不是置身事外,拍拍屁股走人。

這就是一個所謂的「好人」帶來的無形影響,如那春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

哪怕是劉志茂這樣可謂惡貫滿盈的壞人,都要認。

劉老成信守承諾,御風懸停在渡口以外的湖面上。

陳平安系好渡船繩子,去了趟山門屋子那邊,片刻之後,那塊玉牌就不再汲取書簡湖天地靈氣。

陳平安去了趟朱弦府,但是返回的時候並沒有帶上紅酥,而是獨自返回渡口。

劉老成皺了皺眉頭。

陳平安說道:「我不想親眼看到紅酥就死在我身邊而我卻毫無作為,這是我最怕的那個萬一。」

劉老成爽朗大笑,朝陳平安伸出大拇指,騰空而起,化作一抹虹光返回宮柳島,發出一連串轟隆隆如冬雷震動的炸響。

陳平安站在渡口良久,等到劉老成徹底遠去,才如釋重負地抬起手,伸手擦拭額頭汗水。

劉志茂來到渡口,苦笑道:「陳先生,能否據實相告,這是鬧的哪一出?」

陳平安說道:「來的路上,跟劉老成一直在閑聊,相互試探。我從中得出一個結論,劉老成似乎還從未跟大驪武將蘇高山碰過頭。」

劉志茂立即臉色微變。

兩個都是聰明人,言者有心,聽者會意。

已經殺到石毫國京畿之地的大驪鐵騎主將蘇高山,是粒粟島譚元儀都越不過的一座高山。當初三人在橫波府結盟議事,都覺得劉老成已經搭上了蘇高山這條線,所以根本不屑於與譚元儀一個綠波亭諜子頭目商量大事,是宮柳島直接通過蘇高山,得到了大驪廟堂中樞的某種答覆,所以才如此跋扈行事,完全不理會劉志茂和譚元儀開出的條件,若是如此,劉老成如今的位置,大致與蘇高山平起平坐。

現在看來,三人都猜錯了,還是小看了這位上五境修士。劉老成連大將軍蘇高山都未放在眼中,宮柳島必然擁有一條更高、更隱蔽的線,說不定可以直接與大驪宋氏甚至是大驪國師對話。

劉志茂臉色苦澀意味更濃,道:「陳先生該不會審時度勢,拋棄青峽島投向宮柳島吧?」

陳平安搖頭道:「如果真這麼做,我就不跟你說這個了。何況劉島主慧眼獨具,肯定看得出來,我跟劉老成,看似關係融洽,實則根本沒書簡湖修士想像中那麼好,哪裏是什麼一見如故,相見恨晚。說出來不怕你笑話,如果不是那塊玉牌,讓劉老成心存忌憚,宮柳島差點就是我的葬身之所了。」

劉志茂笑道:「那我就放心了。陳先生如果選擇跟劉老成聯手,我恐怕再多出兩條腿,都走不出書簡湖。」

陳平安玩笑道:「過了年關,明年開春之後,我可能會經常離開青峽島,甚至是走出書簡湖地界,劉島主不用擔心我是在鬼鬼祟祟地背着你與譚元儀自謀生路。不過真說不定會半路遇上蘇高山,劉島主一樣不用猜疑,我只會比你們兩個更加看重橫波府結盟。但是事先說好,如果你們兩人當中,有人臨時變卦,想要退出,與我明說便是,仍是可以商量的事情。一旦誰率先背信棄義,我不管是任何原因,都會讓你們吃不了兜著走。」

劉志茂苦笑道:「只敢保證,我劉志茂一旦反悔,肯定會事先與陳先生明說。至於譚元儀,我會將這番話原原本本捎給他們粒粟島。」

陳平安點點頭。

劉志茂不否認,當劉老成陪着陳平安來到青峽島,陳平安越是說得直白明確,越是撇清與宮柳島的關係,他劉志茂心裏邊就越七上八下,心湖晃蕩。

因為那就是一個「萬一」。

萬一陳平安靠着自己的膽識和能耐,多出了一種選擇的可能性,萬一陳平安自己背信棄義,會比他劉志茂和譚元儀更加心狠手辣。

他可是清清楚楚地知道那條不可一世的小泥鰍是怎麼跳的火坑,如何遭的殃,陳平安又是如何收的尾。

劉志茂突然有些後悔,自己是不是就根本不該走入陳平安的「規矩」中去?會不會事到臨頭,才在某天幡然醒悟,自己竟然已經與那條小泥鰍的凄慘下場一般無二?

陳平安雙手籠袖,遠望湖山,微笑道:「劉島主,你已經沒得選了,那就不要分心,不然就只能徒增煩惱,這可不是一位元嬰修士該有的心境。」

劉志茂感慨道:「一語驚醒夢中人,又一次受教了。」

陳平安打趣道:「不敢不敢,我可不是什麼夫子先生,只是青峽島一個落魄賬房先生,寄人籬下,還需要劉島主多加照拂。」

劉志茂也玩笑道:「我偶爾也會惡念大起,想着陳先生哪天被誰莫名其妙一拳打死了,會不會更好。」

陳平安微笑道:「彼此彼此。」

劉志茂離開渡口后,陳平安返回屋子,摘了劍仙掛在牆壁上,脫掉了法袍金醴,只穿厚實棉袍勉強禦寒,往那隻小炭籠裏邊,丟了木炭,點燃炭火,提着取暖,在屋子裏邊踱步。

曾掖跑過來敲門問候,陳平安開門后,詢問了曾掖修行的詳細進展。聊完之後,陳平安還算滿意,估計年底左右,曾掖應該就可以用自身體魄承載陰物神魂,自由行走陽間,到時候曾掖就能夠憑藉這樁上乘秘術和自身特殊根骨,砥礪、精進修為,說不定破境速度會極快,比起茅月島那種揠苗助長的陰毒偏門,還要快上一籌,可以更早成為一位跨過中五境第一道大門檻的洞府境修士。

看到曾掖磨磨蹭蹭好像不願意離開,陳平安問道:「是想問為什麼前不久才跟劉老成打生打死,如今又能像是忘年交,一起遊覽書簡湖?」

曾掖有些難為情,點點頭。哪怕他牢牢記住,在青峽島要多看多想少說,可是這位高大少年是真的好奇萬分,便沒能忍住。

陳平安笑道:「比較複雜,也不是什麼可以當作談資、趣事來講的事情。」

曾掖趕緊起身說道:「陳先生,我回去修行了。」

陳平安對他說道:「等到哪天可以講了,到時候你請我喝酒,我就說給你聽。」

曾掖輕輕關上門,滿臉笑意,透過最後那點門縫,開心道:「陳先生,一言為定!」

此後書簡湖諸多島嶼,化雪未盡,就又迎來了一場鵝毛大雪。

真是奇了怪哉。今年到底是怎麼了?這才隔了沒多久,就已經有了接連兩場數十年難遇的大雪。

不過沒誰不樂意,這意味着整座書簡湖本就充沛的靈氣,又有了些進補,這就叫老天爺賞飯吃。

最近幾天,沸沸揚揚,幾乎所有修士,都在議論那個青峽島的賬房先生,就連池水、雲樓四座湖邊大城,一樣沒能例外。

俞檜第一次主動來到青峽島山門,在陳平安屋子那邊坐了一會兒,順便做了筆小買賣,低價賣與陳平安一件品秩距離法寶只有一線之隔的上乘靈器,功效類似於那座「下獄」閻王殿,是一座樣式規制仿造中土白帝城「琉璃閣」的閣樓,雖然能夠棲息鬼魅陰物的「屋舍」不多,才十二間,遠遠不如那座出自青峽島密庫的閻王殿,但是屋舍品相更好,便是朱弦府鬼修精心培育的招魂幡鬼將之流,溫養其中,都綽綽有餘。

陳平安有些無奈,東西肯定是極好的東西,就是沒錢,只能跟月牙島賒欠。俞檜一聽,樂了,說陳先生不仗義,這麼低的價格,還要打欠條,真好意思?陳平安笑着說好意思好意思,跟俞島主哪裏還需要客氣。俞檜更樂了,不過交情歸交情,買賣歸買賣,拉着陳平安,要密庫房主事人章靨,以青峽島的名義打欠條,不然他不放心,還求着章老先生幫忙盯着點陳平安,到時候他俞檜和密庫房就是一對患難兄弟了。

章靨不肯借錢給陳平安支付那座小琉璃閣,畢竟陳平安本就欠了青峽島一屁股債,但是章靨答應寫張欠條,俞檜這才心滿意足,還順便開口邀請章老先生有空去月牙島做客,章靨一樣點頭答應下來,毫不勉強,直接就與俞檜約好了時間。

陳平安最後反而像是個局外人。

紫竹島島主,喜氣洋洋,乘坐一艘靈器渡船,給陳先生帶來了島上祖宗輩分的紫竹三大竿,送錢比收錢還開心。到了陳平安屋子裏邊,只是喝過了連茶葉都沒有的一杯熱水,就離開了。陳平安一路陪他到渡口,抱拳相送。

還有許多當初讓陳平安吃過閉門羹或是登島遊歷卻不露面的島主,都約好了似的,一一拜訪青峽島。

大雪停歇。

劉志茂這天正午時分,來到屋子這邊,敲門卻沒有進門。

陳平安拎着炭籠走出,神色疲憊。

兩人一起散步。

劉志茂有些幸災樂禍,問道:「要不要我出面,幫你將那些傢伙拒之門外?隨便找個借口就行了,就說青峽島要封山。」

陳平安搖頭道:「不用,我苦中作樂,樂在其中。跟這些島主打交道,其實能學到不少東西。不過累是真累,與人寒暄,說些客套話,這一直是我最不擅長的事情,就當查漏補缺,修鍊為人處世的內功了。」

劉志茂笑道:「其實誰都要經歷這麼一天的。以後等你有了自家山頭,要照顧到方方面面,更加勞心勞力,早點習慣,確實是好事情。」

兩人已經走出山門屋子一大段距離,劉志茂回望一眼,忍住笑道:「陳平安,你那位嬸嬸走出春庭府,來找你了。如果沒記錯,這是你搬出春庭府後,她第一次出門見你吧,咱們要不要往回走?」

陳平安搖搖頭:「再走走。」

劉志茂點頭道:「你要是真如我們修道之人這麼心硬,其實哪裏需要這麼彎彎腸子。」

陳平安提着炭籠,笑道:「爭取有個好聚好散吧。哪怕香火情散盡之後,還是會希望對方的日子,能夠過得好些。」

劉志茂說道:「有些半吊子的家務事,無論是一棟陋巷宅子,一座豪門府邸,還是咱們青峽島這種大山頭,想要做點好事,就很難做好人。陳平安,我再說一句你不中聽的話,興許再過幾年十年,那位婦人都不會理解你現在的良苦用心,只會記住你的不好,無論那個時候,她過得是好是壞,都一樣。說不定過得差了,反而會多少記起點你的好,過得越好,對你的積怨只會越深。」

陳平安神色淡然:「那跟我有關係嗎?」

劉志茂大笑道:「也是。」

劉志茂突然玩味笑道:「你猜顧璨娘親這趟出門,身邊有沒有帶一兩位婢女?」

劉志茂很快說道:「絕非煽風點火。」

陳平安想了想,道:「有沒有可能,是帶着婢女走到一半,覺得不妥,將她們遣返春庭府?我這個嬸嬸,很聰明的,不然當年在泥瓶巷,也很難把顧璨拉扯大,可是……沒有可是,在泥瓶巷,她確實已經做到最好了。」

劉志茂嘖嘖道:「厲害!」

陳平安笑道:「真給我猜准了?」

劉志茂點點頭:「走出春庭府大門的時候,還帶着兩位最乖巧順眼的婢女,沒走太遠,就想明白了,這不是裝可憐求人該有的姿態,很快就讓婢女們返回,順便讓她們帶走了身上那件貴重狐裘,所以咱們如果再走下去,回去的時候,她肯定會在門外凍得嘴唇鐵青,瑟瑟發抖,多半要話都說不利索了。怎麼樣,咱倆是不是立即掉頭,不給她這個裝可憐的機會?」

陳平安無奈道:「回吧。」

劉志茂笑道:「其實比我想像中心硬嘛。」

陳平安搖頭道:「反正我什麼都知道了,何必讓她多吃苦頭?慪氣,是最沒意思的事情。」

劉志茂問道:「還是像那次去往春庭府,一起回去?」

陳平安說道:「這次就不用了。我可沒這麼大面子,能夠次次勞駕劉島主,沒這麼當青峽島供奉的。」

劉志茂沒有堅持,一閃而逝,留下句話:「放心,不會偷聽你們的對話,反正她會說什麼,我大致都猜得到。」

陳平安回到屋子那邊,婦人凍得像只僵硬鵪鶉似的,雙手攏肩,當她遠遠見着了陳平安,猶豫了一下,鬆開手。

其實陳平安更早看到了她。

跟之前預想的一樣。

陳平安臨近山門這邊后,快步走來,見着了婦人,將炭籠先遞給她,一邊開門,一邊說道:「嬸嬸怎麼來了?讓人打聲招呼,我可以去春庭府的。」

婦人進了屋子,坐在桌旁,雙手攤放在炭籠上邊,強顏歡笑道:「平安,小泥鰍死了,嬸嬸不敢多說什麼,只是小泥鰍畢竟跟了我們娘倆這些年,沒有她,別說是春庭府,就是只在青峽島佔了間茅屋,可能都沒活人了。所以能不能把小泥鰍的屍體還給我們,找個地方葬了?如果這個請求,有些過分,嬸嬸也不會說什麼,更不會埋怨你。就像顧璨這麼多年一直嘮叨的,天底下除了我這個當娘親的,其實就只有你是真心在乎他的,在泥瓶巷那麼多年,就是一碗飯而已,你幫了咱們娘倆那麼多事情,大的小的,我們娘倆看見了的,沒有看見的,你都做了……」

說到這裏,婦人掩面而泣,嗚咽道:「落得這麼個田地,都是命,嬸嬸真不怨你,真的……」

陳平安耐心聽着,看着婦人泣不成聲,不再言語。

他去書案那邊,默默搬出擺放在底下的大火爐,再去牆角打開裝有木炭的大袋子,給火爐添了木炭,以特製火摺子點燃炭火之後,蹲在地上,推入兩人對坐的桌子底下,方便婦人將雙腳擱放在火爐邊沿取暖。

做完這些,陳平安坐在長凳上,沒有說話。

婦人趕緊擦去眼淚,桌子底下,輕輕抬腳,踩在火爐邊上,臉色慘然道:「不行也沒關係,小泥鰍本就是水裏來的,不用像我們,不講究什麼人死了,就一定要入土為安。」

陳平安眼神恍惚。

依稀記起,當年在小巷,有一次自己護着她,與那些長舌婦吵完架也打完架后,兩人坐在院門口台階上,她只是默默流淚,雙手攥緊那件縫縫補補的衣裳,一個字都沒有說,見到了頑劣兒子從泥瓶巷一段大搖大擺走入后,趕緊背轉過身,擦拭眼淚,整理衣襟,用手指梳攏鬢角。

哪怕是現在,陳平安還是覺得當年的那個嬸嬸,是顧璨最好的娘親。

她輕聲問道:「平安,聽說你這次去了趟宮柳島,見了那個劉老祖,危險嗎?」

陳平安雙拳緊握,輕輕擱放在膝蓋上。

已經沒什麼悲苦至極的情緒,唯有無奈。

察見淵魚者不祥。

陳平安深呼吸一口氣,鬆開拳頭,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自己眼睛,道:「嬸嬸,真的一家人,其實不用說話,都在這裏了。嬸嬸當年打開院門,給我拿一碗飯的時候,我看到了。當年吵完架,嬸嬸坐在院門口,對我使眼色,要我對顧璨保密,不要讓他知道自己娘親受了委屈,害他擔驚受怕,我也看到了。」

婦人慾言又止,桌底下,死死攥緊那隻小炭籠的竹柄把手。

陳平安很想告訴她:

「嬸嬸,你大概還不知道,我當年在泥瓶巷,就知道為了那條小泥鰍,嬸嬸你想要我死,希望劉志茂能夠害死我。

「嬸嬸,你可能也不知道,那天晚上你邀請劉志茂去往春庭府,詢問我的底細,劉志茂其實沒有喝掉那碗茶水,他以迴音水的山上秘法,收走了茶水,然後放入碗中,就放在了這張桌子上,只是被我震碎了你們兩人對話的餘音漣漪而已。

「嬸嬸一樣不知道,摘掉狐裘,讓婢女回府,甚至就連先前在門口,那個見着了我就立即鬆手的小動作,其中的心機,以及進了屋子說的這些話,所有的言下之意,我都知道,都一清二楚。」

但是這些話語,陳平安都一個字一個字全部咽回了肚子,最後說的,只是一句話:「嬸嬸,以後的書簡湖,可能會跟如今不太一樣,嬸嬸和顧璨到時候就再也不用這麼害怕,哪天會守不住家業,又哪天會出現尋仇的刺客,需要顧璨去一殺再殺,但是在那天真正到來之前,我還是希望嬸嬸能夠盡量待在春庭府。」

婦人輕輕點頭。

陳平安看着她,緩緩道:「書簡湖會變得很不一樣,然後當那一天真的來到了,希望嬸嬸就像從泥瓶巷搬遷到了青峽島一樣,能夠小心再小心,多看看,怎麼幫着顧璨將春庭府的家業變得更大。既然是為了顧璨好,那麼我想,泥瓶巷那麼多年的苦頭都吃了,剛到青峽島三年的苦頭也吃了,以後,為了顧璨,嬸嬸也能再熬一熬,總有熬出頭的一天。就像當年把顧璨拉扯大,小鼻涕蟲吃的穿的,從來不比其他街坊鄰居的孩子差半點;就像從泥瓶巷祖宅變成一座春庭府,以後說不定會是一整座自己的島嶼,而不是比春庭府更大的橫波府而已,對吧?更何況顧璨他爹,說不定什麼時候就可以來書簡湖見你們。」

婦人使勁點頭,眼眶濕潤,微微紅腫。

陳平安不再言語。

婦人再坐了一會兒,就告辭離去。陳平安送到門口,婦人始終不願意拿走那隻炭籠,說不用,這點風寒算什麼,以前在泥瓶巷什麼苦頭沒吃過,早就習慣了。

陳平安目送她遠去后,返回屋子。

婦人一路走得艱辛而無怨言。等她臨近春庭府後,立即板起臉,嘴唇微動,只是當婢女快步跑出,婦人很快就笑了起來。

陳平安坐在桌旁,怔怔無言,喃喃道:「沒有用的,對吧,陳平安?」

他揉了揉臉頰,對自己說:「那就做點有用的事情。」

陳平安低頭彎腰,挪了挪火爐,踩在上邊,手裏則依舊拿着那隻炭籠,趴在桌上,迷迷糊糊打個盹兒。

半睡半醒的,像是重返當年的家鄉。

三更半夜的柴門犬吠,擾人清夢的孩子啼哭聲,佝僂身形的老嫗的搗衣聲。

很多人都會感到厭煩。

陳平安當年在泥瓶巷也一樣,就只能忍受着。

終究都是小事。並且越來越覺得就是這些小事,如今想起,反而有些懷念。

啪的一聲,炭籠墜落在地,陳平安清醒過來,撿起炭籠,放在長凳一邊,去睡了一覺。

一覺醒來,已是深夜時分,是被敲門聲吵醒的。

陳平安去打開門,差點沒忍住就要破口大罵。

竟然是珠釵島島主,劉重潤。

陳平安開了門,卻沒有讓道。

劉重潤一挑眉頭,問道:「怎麼,門都不給進?」

陳平安反問道:「讓你進了門,我以後還怎麼去朱弦府見馬遠致?」

劉重潤揚了揚手中瓷瓶,道:「這麼重要的事情,咱們就在這門口商量?」

陳平安皺眉道:「你故意的?」

劉重潤笑眯眯點頭。

陳平安無奈道:「劉島主,你到底在想什麼啊?這不是做生意的規矩,好嗎?」

劉重潤笑道:「別與女子講道理。」

陳平安愣了一下,苦笑道:「有道理。」

讓開路,劉重潤走入屋子,陳平安沒敢關門,劉重潤抬起一腳往後一踹,屋門緊閉。

劉重潤低頭看了眼大塊青石板,瞥了眼牆角的書箱,以及斜靠牆壁的對半劈成的六竿紫竹,最後視線回到青石板,問:「陳大先生整天躲在這裏,就為了搗鼓這些陰森森的玩意?」

陳平安點點頭。

劉重潤走到桌旁,低頭瞥見那火爐,道:「這東西,可稀罕。」

陳平安笑道:「老百姓見識了你們富貴門戶裏邊的地龍,覺得更稀罕。」

劉重潤作為一位故意對書簡湖藏拙的金丹地仙,落座后,雙腳擱放在火爐旁,羨慕道:「喲,還挺暖和,回頭我在寶光閣也弄一個。」

陳平安問道:「劉島主想好了?」

劉重潤依舊在好奇四顧,隨口道:「想好了,一個能夠讓劉老祖親自護送的賬房先生,我哪敢怠慢,找死不成?」

陳平安卻說道:「我們的生意,可能需要暫時擱放一下。」

劉重潤怒道:「陳平安,你玩我呢?先前是誰跑去寶光閣主動跟我做買賣,這會兒我來給你親口答覆了,你就開始跟我擺架子?怎麼,傍上了劉老祖,你要抬價?行,你開價!我倒要看看,你到底有沒有那個臉說出人財兼收的話。」

陳平安盯着這個亡了國的長公主殿下,厲聲道:「如果不是之前已經來了這麼多拜訪青峽島的島主,你今夜這趟,我就不是讓你坐在這裏罵人,而是真的跟你劃清界限了,你是真不知道,還是裝糊塗?你完全可以在珠釵島耐心等待,你這樣畫蛇添足,只會害得珠釵島身陷漩渦,一旦我失敗了,珠釵島別說是遷出書簡湖,連現在的家業都守不住!劉重潤,我再問你一遍同樣的問題,你到底在想什麼?」

劉重潤笑道:「國破家亡,我都熬過來了,如今沒有國破的機會了,最多就是個家亡,還怕什麼?」

陳平安突然心思微動,望向屋門那邊。

劉重潤微微訝異,難不成陳平安真是一位外界傳聞的金丹劍修?不然他為何能夠有此敏銳感知。

因為外邊,來了個不速之客,偷偷摸摸,就像是經常偷聽別人家牆根的腌臢漢子。

陳平安對劉重潤眨眨眼,然後冷聲道:「劉島主,我再重申一遍,我是不會收取珠釵島女修為貼身丫鬟的!這不是多少神仙錢的事情……」

結果劉重潤根本沒接茬,反而哀怨道:「沒有想到你陳平安也是這樣的負心漢,是我看錯了你!」

劉重潤猛然起身,打開房門,一掠而去。

陳平安一臉獃滯,硬著頭皮站起身,來到門口,片刻后,朱弦府鬼修馬遠致笑呵呵走來。

陳平安剛想要解釋一番,馬遠致竟是滿臉驚喜和開懷,使勁拍了拍陳平安肩膀,道:「不用解釋,我知道的,長公主殿下是故意氣我呢,想要我吃醋。陳平安,這份人情,算我欠你的,以後我與長公主殿下結為道侶,你就是第一大功臣!」

馬遠致摩拳擦掌,大笑着離去。

陳平安站在原地,自言自語道:「這也行?」

陳平安嘖嘖稱奇。

他走到渡口岸邊,蹲下身,捏了個雪球,想了想,乾脆堆了個雪人,嵌入幾粒木炭當鼻子眼睛,然後拍拍手上的雪。

陳平安想了想,在旁邊又堆了一個,瞧著稍微「苗條纖細」一些。

這才心滿意足。

關於男女情愛,以前陳平安是真不懂其中的「道理」,只能想什麼做什麼,哪怕兩次遠遊,其中還有一次藕花福地的三百年光陰流水,之後反而更加疑惑。尤其是藕花福地那個周肥,如今的玉圭宗姜尚真,更是讓他百思不得其解,為何春潮宮那麼多在藕花福地中的出彩女子,願意對這麼一個多情近乎濫情的男人死心塌地,真心喜歡。

如今便有些稍稍理解了。

類似一法通萬法通。

身邊的人不講道理,身邊人又有實力欺負外人,反而會特別安心。

市井坊間,廟堂江湖,山上山下,古往今來,哪怕加上一個以後,都會有很多這樣的人。

藕花福地,春潮宮周肥,在江湖上臭名昭著,為何最終能夠讓那麼多女子死心塌地,這就是緣由之一。

世人對於強者,既厭惡,又崇拜。

這就是人性的根本之一。

倒不是說世間所有女子,而只是那些置身於春潮宮的女子,她們內心深處,就像有個冥冥之中的回聲,在心扉外不斷回蕩,那種聲音的蠱惑,如最虔誠的僧人誦經,像世間最用功的儒生讀書。那個聲音,不斷告訴她們,只需要將自己那個一,全身心奉送給了周肥,周肥會幫她們從別處奪來更多的一。而事實上,只說在武學瓶頸不高的藕花福地,真相恰恰是如此,她們確實是對的。哪怕是將藕花福地的春潮宮,搬到了桐葉洲,周肥變成了姜尚真,也一樣適用。

除非是姜尚真惹到了杜懋之流,或是左右。

就像顧璨的所作所為,能夠完完全全說服自己,甚至是說服身邊人。

顧璨的道理,在他自己那邊,是天衣無縫的,所以就連陳平安——顧璨如此在乎的人,都說服不了他,直到顧璨和小泥鰍遇到了宮柳島劉老成。

你喜歡不講理,可能在某個規矩之內,可以活得格外痛快,可是大道漫長,終究會有一天,任你拳頭再大,還有比你拳頭更大的人,隨隨便便就能打死你。

陳平安遇上杜懋,有偶然,也有必然。

顧璨遇上劉老成,只有必然。只是那一次,劉老成出現得早,早到讓陳平安都感到措手不及。

可是,就像劉老成在渡船上所說,無論是什麼人心,都不知道自己與人的緣分,是善果還是惡果。

如果說顧璨遇上劉老成,是必然,那麼陳平安自己來到書簡湖,深陷死局,自討苦吃,難道就不是必然嗎?

一樣是。

甚至以後,還會有各色各樣的一個個必然,在安安靜靜地等待着陳平安去面對,有好的,有壞的。

這就是道家所謂的「禍福無門,唯人自召」。

只是關於講不講理這件複雜事,陳平安是最近才明白。是那天在湖心停船,他敲過了碗筷,涼風大飽,才想通的一點。

那就是浩然天下最有意思的事情,莫過於拳頭最大的人,是至聖先師和禮聖,他們兩位,剛好是天底下最能夠講道理的人。

在那一刻,哪怕陳平安到了書簡湖后,對於人心,有了很大的失望,之後又有一些星星點點的希望,可那個當下,陳平安在剎那之間,突然有些喜歡這座天下了。

他想,將來有一天,去過了北俱蘆洲,再去過了倒懸山和劍氣長城之後,一定要去中土神洲,再見一見文聖老先生,與他聊聊分別之後的見聞與苦樂,下一次,自己一定要陪着老先生好好喝頓酒,不再讓老先生一人寂寞貪杯了。

甚至還要壯起膽子,鼓起勇氣,問老先生一句,能不能讓自己見見那兩位更老的老先生,當然了,他可以等兩位聖人有空的時候。

一想到這個似乎很放肆、很無禮的念頭,年輕的賬房先生,臉上便泛起了笑意。

世道好壞如何,重要嗎?重要。

很重要嗎?則未必。

夜色中,陳平安蹲下身,看着肩並肩的兩個雪人,笑容燦爛,然後朝它們做了個鬼臉:「對吧,姓陳的,還有寧姑娘。唉?你們倒是說話啊,別光顧著卿卿我我啊,知道你們很喜歡對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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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來(1-14冊)(《雪中悍刀行》作者烽火戲諸侯全新長篇力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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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世間人事皆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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