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對峙

第一章 對峙

第一章

對峙

返回福祿鎮后,跟大驪藩王宋長鏡進行了一場蜻蜓點水般的切磋,正陽山老猿並未在李宅待太久,便飛奔出鎮。在陳平安入山的地方稍作停留後,老猿仍是退回自己先前出拳之處,仔細觀察陳平安在泥地上的腳印深淺。除此之外,老猿視野當中,還有一連串成人的淺淡腳印,老猿猜測多半是風雷園那個年輕劍修留下的。自己對泥瓶巷少年出拳之時,那人分明是想趁火打劫,出現過一剎那的劍氣外溢,雖然稍縱即逝,隱藏頗深,但老猿本就身經百戰,又在「劍氣縱橫破寶瓶」的正陽山足足修行了千年歲月,對於劍氣劍意,實在太過熟悉。

這隻正陽山搬山猿活得太久,所以太過見多識廣,見識過擅長養育上乘飛劍的劍仙,擁有數十把玲瓏袖珍的飛劍,皆微小如細發牛毛;也見識過大如山峰的本命飛劍,一劍劈下,江河斷絕。

老猿凝神思量之後,這才繼續前行。入山後先是雜草叢生,然後是一片竹林,地上多是去年秋冬積攢下來的枯葉,只不過由於靠近小鎮,竹林並不顯得荒蕪雜亂。一路循着不易察覺的腳印,老猿發現自己即將走出竹林。

老猿並未直接走出竹林,而是環視四周,並未看到地上有少年的腳印,視線上移,四周青竹也無明顯印痕,但是老猿依舊沒有徑直往山上追趕,而是拔地而起,一腳踩在一竿粗壯青竹的上端,微微加重力道,身體向山上那邊傾斜,竹子隨之彎曲,在即將崩斷之際,老猿驟然散氣,魁梧身軀如同輕飄飄的羽毛,沒了重壓負擔的青竹頓時反彈,恢復筆直。老猿如仙人御風站在修修青竹之巔,身形跟隨竹子微微搖曳,環顧四方之後,低頭俯瞰四周,終於,老猿發現了蛛絲馬跡,扯了扯嘴角,往左手邊一路遠眺,仔細豎耳凝聽后,依稀聽到了溪澗流水的聲響。

老猿冷笑道:「果然,一如既往的狡猾。」

老猿踩踏着一根根青竹,往左手邊的小溪奔去,一路上不知踩斷了多少根竹子。來到溪畔后,對於陳平安是沿着溪水往深山老林去,還是往下游逃竄,老猿一時間有些拿捏不準。老猿蹲在溪畔,眉頭緊皺,有些憤懣,若是在外邊天地,只要是稍稍有點靈氣的山嶽,老猿只要隨手一抓,就能將那失了靠山的土地神強行敕令而出,一問便知少年的去向了。這也算是搬山猿的本命神通之一,否則其他修士,任你術法通天,威名赫赫,也絕對不能輕易對一方水土的神祇指手畫腳。大道殊途,這就像世俗王朝的官場衙門,兵部尚書也很難對一個小小戶部員外郎呼來喝去,要員外郎做這做那,最重要的是這位兵部尚書和員外郎,還不在一國廟堂之上。

老猿聽着水流聲,陷入沉思。按照常理而言,那少年八成是從小上山入水磨礪出來的身手和體力,說不定還研習過粗淺的呼吸吐納之術,這才有了異於常人的體魄,身輕骨硬,氣血強壯,以至於能夠跟自己在巷弄屋頂玩貓抓耗子的遊戲。這樣的話,去熟稔道路的密林深處躲藏,合情合理。若是純粹的少年心性,先前不過是憑藉一腔熱血想要報仇,嘗到過輕重厲害之後,逐漸冷卻,自然而然開始后怕,便跑去南邊的鐵匠鋪子,尋求阮師的庇護,也在情理之中。前者不過是耗時,後者耗力耗神不說,甚至還會消耗正陽山的香火情。

老猿順乎本心,脫口而出道:「這少年必須死。」說完這句話后,老猿再無半點疑慮,選擇往溪水下游追蹤而去。

小鎮南邊,有一條黃泥小路,蜿蜒曲折,兩邊都是小鎮百姓的稻田莊稼地。小路半道,有座白牆黑瓦的破敗小廟。說是廟,其實就是一個供百姓歇腳休息的地兒,尤其是農忙時節、酷暑時分或是暴雨天氣,有沒有遮陰擋雨的地方,是天壤之別。此時陳平安和寧姚就在此商議休息。

寧姚天生劍心通明,夜間視物,輕而易舉,她發現破敗牆壁上滿是稚童的炭筆塗鴉,大多是人名,低處多半已經斑駁不清,或是被人塗抹篡改,或是重重疊疊,只是高一些的地方,還有一些清晰可見的名字,宋集薪,稚圭,趙繇,謝實,曹曦……很長一大串,估計是當年騎在脖子上,甚至是站在小夥伴的肩膀上寫的,寧姚甚至看到了劉羨陽和陳平安、顧璨三人的名字,聚在左上角最高的地方,顯得不太合群。

寧姚收回視線,問道:「不管怎麼說,第一步是做到了,已經迫使老猿第一次換氣。接下來你真要去小鎮取回木弓?會不會太冒險了?萬一老猿很謹慎,沒有上山找你的麻煩,你豈不是羊入虎口?」

陳平安一直在默默吸氣吐氣,呼吸輕重長短並無定數,一切只看感覺,追求「最舒服」的狀態,聞聲后眼神堅毅道:「沒辦法,木弓必須拿回來,要不然我們之前就白費功夫了!而且我在泥瓶巷那邊,對老猿射出過當頭一箭,確實像寧姑娘你所說,哪怕是那麼近的距離,只要沒有射中老猿眼珠,造成的傷害,都可以忽略不計。」

寧姚有些惱火:「早說了,你那些雕蟲小技不管用!先前你不信,又不聽勸,行,我便由着你,但是現在你既然信了,總該按照我的法子來了吧?」

其實對於怎麼對付正陽山老猿,當時在廊橋商議此事的少年少女,最早是決定各做各的,陳平安只是讓寧姚等他回小鎮找完三個人,但是後來陳平安突然改變主意,在寧姚走到廊橋北端下台階之前,趕上了她。之後兩人出現過巨大分歧,佩刀又佩劍的寧姚,一開始很堅定,你陳平安並非修行中人,甚至連拳把式也不會,就在一邊看戲好了,最多幫忙搖旗吶喊,讓她來宰掉老猿,為劉羨陽報仇,一泄心頭之恨。但是當陳平安問她如何斬殺老猿時,寧姚死活不願意說,只說她有那壓箱底的本事。行走天下,上山下山,大道獨行,沒點家傳的殺手鐧怎麼行。陳平安沒有答應。這才有了之後陳平安的三次找人。

陳平安站起身,扭了扭腰,幾乎沒有妨礙凝滯了,道:「我休息得差不多了。」

寧姚驚訝道:「楊家鋪子的東西這麼有用?」

陳平安出現了片刻的黯然神色,只是很快便點頭笑道:「很有用的。」

寧姚問道:「老猿會不會直接看穿你的逃跑路線?」

陳平安想了想,謹慎回答道:「說不定可以。」

寧姚用刀鞘在地上畫出兩個圈和一條直線,問道:「這是小廟和福祿街李宅之間的路線,你的木弓藏在哪邊?」

陳平安蹲下身,畫了一個圈:「靠近東邊,差不多是這裏,距離泥瓶巷不算太遠。」

寧姚點頭道:「好,哪怕老猿直接趕來小廟這邊,我也會拖住他的腳步,給你爭取到足夠的時間。」

陳平安又在那條線中間地段,用手指畫出一個小圈:「如果真是這種最糟糕的情況,寧姑娘,你能不能把他引到這裏?就是我當初入山的地方,這樣我拿到了木弓趕過去,不需要多久。」

一襲墨綠長袍的寧姚以刀拄地,傲然道:「說不定到時候我就提着老猿的頭顱,去你那邊了。」

陳平安搖頭道:「別逞強,要小心!」

寧姚恨不得拿刀鞘使勁敲打那顆腦袋,到底是誰逞強?她瞪眼道:「喂!站在你跟前的人,是我寧姚,未來的全天下第一劍仙好不好?!」

陳平安站起身,低頭查看了一下腰間的兩個布袋子,以防萬一,再次繫緊后,抬頭笑道:「知道了知道了,所以啊,那就怎麼都別死在這種小地方,要不然多虧啊。以後等你做成了那麼大的大人物,作為朋友,我也好沾沾光。」

寧姚感慨道:「陳平安,你這麼婆婆媽媽優柔寡斷,勸你以後還是別娶媳婦了,隨便找個女子嫁了算了。」

陳平安嘿了一聲,也不反駁,剛要出廟,寧姚說道:「我先把你送到小溪那邊,之後我往西北方向走一段路程,防止老猿擔心那小女孩的安危,出了竹林沒多久,因為沒有發現你的蹤跡,就果斷放棄追捕,掉頭返回小鎮。」陳平安想了想,沒有拒絕。

少年少女一起奔向小溪,寧姚無形中吐納如大江大河,水深無語,暗流涌動。陳平安呼吸則如溪澗流水,細水長流。氣象各異。

寧姚突然忍不住問道:「木弓箭頭塗抹了你說的那種草藥,當真有用?」

陳平安答道:「反正對兩百多斤的野豬都有用,對那隻老猿應該也有用。」寧姚不再說話。

兩人臨近小溪,正是當時陳平安上岸的地方。少年少女幾乎同時氣力爆髮腳掌蹬地,高高跳起,躍向對岸。

寧姚落地后握住劍鞘,放緩腳步,陳平安則是衝刺起跳、飛躍過河、落地奔跑,一氣呵成,瞬間與寧姚擦肩而過。陳平安剛要轉頭,寧姚說道:「你先去小鎮,不用管我。」

陳平安繼續向前,一邊跑一邊轉頭提醒道:「我會稍稍繞彎,挑一個僻靜巷弄進入小鎮,可能會稍微晚一點。」寧姚點了點頭,在陳平安身影消失后,不再握住劍柄,開始向西邊緩緩行去。

沒過多久,寧姚停下身形,眯眼望向上游溪水遠處。一道魁梧身影驟然間從溪水大石上激射向北岸,落在她身前二十餘步處,盛氣凌人。

老猿有些疑惑,四周並無陳平安的隱匿氣息。他有意無意地瞥了眼寧姚腰間的白鞘長劍,笑道:「小姑娘,先前去福祿街搗亂的人,就是你吧?」寧姚雙手按住刀柄劍柄,默不作聲。

老猿好奇問道:「小姑娘,之前在來小鎮的路上,雖然你一直藏頭藏尾,可我知道你來歷不簡單,絕不是清風城、老龍城那兩個廢物之流。只是我很奇怪,你我之間,有何恩怨,何須如此?或者說你家族師門,跟正陽山有過節?」

寧姚二話不說,腰間刀劍同時出鞘,身形一閃而逝。狹刀先至,對那位正陽山護山老祖當頭劈下,老猿竟是隨便抬手,以手臂強硬彈開這一刀的鋒芒。寧姚借勢身形旋轉,橫劍一掃,掃向老猿的脖子。老猿亦是用手臂蠻橫砸開劍鋒。

寧姚先手兩招未能得逞,並沒有近身糾纏,而是與老猿拉開了一段距離,緩緩行走。老猿以強橫無匹的肉身,鑒定了兩柄兵器的鋒利程度后,根本無視手臂外側被割出的血槽,笑道:「兵器是真不錯,而且敢隨身帶着兩把,一看就是山上的千年世家弟子,要不然就是山下一流豪閥的嫡傳子弟,我差點就要以為你是藏在暗處的另一名風雷園劍修了。」

老猿隨着寧姚看似漫不經心的腳步挪動,跟隨她的身形微微轉移視線,沉聲道:「小姑娘,知道你哪怕接下來受挫,依舊會不死心,那老夫就最後給你一次機會,容你報上師門身世,在這之後你再被老夫擊殺,正陽山可不會為此認錯,更不會管你來自何方,師從何人。」寧姚對此根本就是置若罔聞,始終在尋找這隻老猿的真正軟肋。

她畢竟不是那位已經摸到第十境門檻的大驪藩王,能夠正面硬扛一隻搬山猿。

自認已經退讓太多的老猿冷笑道:「如此不識抬舉,那就隨你去吧。」

老猿一步掠至寧姚跟前,抬臂握拳對着寧姚頭顱掄圓砸下。

寧姚舉起綠鞘狹刀格擋,刀鋒直指老猿手腕,手中長劍迅猛直刺老猿心口,劍尖直指老猿心臟某一點。不料老猿長臂一掄而下的粗糙之勢,變為五指靈巧握住刀鋒,與此同時,另一隻手則無比符合他本性本心,一把攥緊劍尖。顯而易見,氣勢洶洶的殺人為假,誘使寧姚冒失出劍為真。

出身東寶瓶洲劍法聖地的搬山猿,一眼就看出了這把劍的不同尋常。為此老猿不惜第二次更換了一口氣機。哪怕劍尖已經推入老猿胸膛肌膚,只差寸余就能刺入心臟。

寧姚見機不妙,果斷鬆開劍柄,一邊使勁抽刀,刀口滑過老猿手心,發出一串刺破耳膜的金石之聲。

抽刀之後,寧姚身體後仰,腳下不停,往後迅速倒退而去。

果不其然,老猿側過身,握住劍尖的手往後一甩,長劍被丟擲到數十丈外。

老猿一腳踹向寧姚,寧姚原本握劍抬起的右手被老猿一腳踹中。砰然一聲巨響,她整個人被踹得飛出去七八丈遠,後背重重摔在地面,翻了幾個滾,才用刀尖拄地,刀尖釘入道路一尺深,硬生生止住了倒滑的身形。所幸溪畔小路泥土鬆軟,地上偶有石子也圓潤並不尖銳,寧姚後背這才沒有落一個血肉模糊的下場。

不給寧姚絲毫喘息機會,巨大的身影從高空墜下。寧姚這一次連拔出狹刀的多餘動作也沒有,一退再退。

老猿並未追殺寧姚,落地後站在原地,一隻腳高高抬起,踩在那柄插入道路的刀的柄上,等到寧姚單膝跪地抬頭望來,老猿加重腳下勁道,一腳將整把狹刀踩得深陷地中,刀柄只與地面持平。

老猿臉上有一縷縷紫金氣息緩緩流轉,深沉夜幕中顯得格外耀眼,譏笑道:「刀也練,劍也學,非驢非馬,不倫不類,便是這般可憐下場!」

寧姚站起身,強行咽下一口血水:「你就這點本事?」

老猿搖頭笑道:「方才只是再給你一次機會罷了。」

寧姚深吸一口氣,沉聲道:「在我家鄉,生死之戰,從不講究父母是誰。只要你有本事堂堂正正殺了我,便是我技不如人,我爹娘將來知曉緣由過程,最多就是來東寶瓶洲找你的麻煩,絕對不會牽連正陽山。所以你大可以放心,放手廝殺便是……」

這是老猿第一次聽到少女如此健談,洋洋洒洒,與印象中那個不苟言笑的帷帽少女大相徑庭。所以後脖子發涼的一瞬間,老猿猛然側過腦袋。一道白虹從他脖子旁邊擦過,劍鋒帶出一條不深的傷口。若是不轉頭,哪怕無法一口氣穿透老猿脖子,也絕對算是重傷了,到時候就是實打實的陰溝裏翻船,一步錯步步錯。一想到自己一旦為此過早展露真身法相,便失去了道義上的制高點,導致與齊靜春和阮師討價還價的半點餘地也沒有,說不得還要連累自家小姐,在此方天地獨自承受各種危機,這隻正陽山老猿終於第三次憤怒了。

飛劍並未入鞘,而是環繞寧姚四周,飛快旋轉,邀功討好主人。老猿看到這一幕後,怒極反笑,哈哈笑道:「好好好,剛好跟宋長鏡那一架打得不爽利,接下來就陪你好好耍一耍!就是你曉得你這幾斤皮肉,經得起幾下重捶?!」

寧姚仔細觀察老猿臉上紫金之氣,雙眉微皺,比起預料之中的事不過三,老猿哪怕三次運用神通術法,分明還留有一定的餘力,不至於使得幾大主要竅穴的堤壩崩潰,被迫施展真身。況且折壽一事,對上五境之下的人間修士極為致命,對一隻搬山猿來說當然也很肉疼,但同時又沒有別「人」那麼致命。

寧姚手指微動,長劍隨之輕靈旋轉。她笑了笑:「難怪我爹說你們東寶瓶洲的正陽山,不值一提,素來口氣大劍道低,人傻膽大劍氣淺。」

老猿鬚髮皆張,怒喝一聲:「找死!」往不知天高地厚的寧姚撲殺而去。

寧姚沒有戀戰,而是往北方奔去。一路上險象環生,幸虧那柄飛劍得了「氣沖鬥牛」匾額的其中兩字,劍氣與神意同時暴漲,並與她心有靈犀,能夠心意所至,劍尖所指,且長劍本身就像是一個不講規矩的存在,這才使得老猿雷霆萬鈞的攻勢次次被阻撓,幫助她在毫釐之間僥倖逃生。

若是一名劍修千辛萬苦蘊養出來的本命之物,如此契合心意,老猿不會有任何驚訝,可是老猿清清楚楚感知到那柄出鞘長劍,絕非古怪少女的本命飛劍。少女更像是那尋常武夫行走江湖,拿着把稱手的「神兵利器」,只要求鋒刃足夠銳利就行,根本不曾走那溫養劍心、孕育劍靈的劍修大道。但是少女的古怪之處在於,她又不全然是武夫路數,因為一心淬鍊體魄的武道宗師,追求的是「天地崩壞我身不朽」,若是被兵器喧賓奪主,就淪為旁門左道的一種了。

一路廝殺,老猿之所以沒能擒拿下寧姚,除了飛劍搗亂之外,再就是寧姚所學駁雜,劍修、武夫、練氣士,三者兼備,氣息精純且悠長。老猿實在想不透東寶瓶洲哪家宗門,能調教出這麼個稀奇古怪的晚輩,所以出手越發小心,想要確定其根腳來歷。反正只要不靠近那座小鎮,不管那邊如何魚龍混雜,老猿在這邊都不會有任何後顧之憂。

四處逃竄的寧姚臉色越發蒼白。

「強弩之末!」老猿獰笑道,「且不說你能否支撐到逃回小鎮,就算僥倖成功,有人接應,可你當真以為老夫殺你不得?」

老猿一個旱地拔蔥,不與飛劍斤斤計較,直接躍過寧姚頭頂,落地後轉身攔阻了寧姚向北的去路,同時一拳將那柄飛劍砸出去百餘丈。只是死纏爛打的飛劍,嗖地一下轉瞬即至,又刺向老猿頭顱,當老猿試圖找機會攥緊飛劍,將其禁錮在手心時,飛劍又未卜先知地狡黠退去,絕不戀戰。飛劍來去如風,防不勝防,老猿再皮糙肉厚不怕受傷,也略顯狼狽。

寧姚不願筆直向前與老猿交鋒,便路線傾斜,向東北方向奔跑。老猿跟着橫移,始終對她造成震懾。

老猿拍蒼蠅似的,一掌拍掉從側面急掠而至的飛劍,把那柄飛劍打得釘入地面兩尺。飛劍好似女子扭動腰肢一般,好不容易才把自己從泥地里拔出來,在空中懸停,劍尖劇烈顫抖,像是憤怒的野貓崽子,很快就又氣勢洶洶地掠向老猿。老猿不厭其煩,忍不住出聲問道:「這把飛劍為何能夠無視此地戒律?你與齊靜春或是阮邛,到底是什麼關係?!」

寧姚差點就被老猿一掌按在額頭之上,身體向後仰去的同時,伸手握住飛劍劍柄,然後被硬生生扯出老猿那一掌範圍,整個人就像被人拖拽著條胳膊,往後滑去。

被飛劍拉出一段距離后,寧姚不知為何並未藉此機會,一直退入小鎮,而是停下身形,站直身體后,歪了歪腦袋,吐出一口鮮血。飛劍懸停在她身側,嗡嗡作響,像是一個疑惑不解的稚童,在那邊跟長輩喋喋不休,聒噪不停。寧姚右手按住左側肩頭。

老猿驀然放緩腳步,大笑道:「果然如此,認你做主人的這把飛劍,確實可以不按照規矩來,但飛劍終究只是飛劍,再通玄有靈性,仍是不如小姑娘你來指揮它。可惜你的身體和魂魄在小鎮受過重創,並未痊癒,以至於根本就無法承受對它的駕馭,故而一直斷斷續續,進攻由它自主行事,反正你也沒想過要真正重創老夫,只是用來保命的防禦招式,所以不得不由你的心意來控制飛劍。」

寧姚終於再次開口說話:「你話真多。」

她嘴唇猩紅,臉色雪白,一襲墨綠色長袍。大半夜的,就像是一個夜行村野的女鬼精魅。

老猿一步一步向前行去,嘖嘖道:「空有一把好劍,奈何體魄孱弱。弱干強枝,真是可憐!你跟那小巷少年想盡辦法要老夫換氣,以便引來這方天地的反撲。小姑娘,現在你不妨猜猜看,等老夫這第三口氣息用完,換上下一口新氣,到底會不會惹來天地震怒?而老夫又到底能否扛得住那一場海水倒灌?」

寧姚突然笑容玩味,腳尖輕點,向後一躍,高不過一丈,遠不過半丈。本想追擊的老猿有些莫名其妙,生怕有詐,便繼續慢步前行,打定主意靜觀其變。

身體騰空的寧姚又腳尖一點,這一次腳尖力道稍大,腳踝也有擰轉,所以並非筆直後仰跳去,而是向右側蹦跳而去。原來不等她身形下墜,飛劍就掠至她位於空中最高處的腳下,於是寧姚每次都精準借力,繼續向後且向高躲去。就連飽經滄桑的老猿也看得有些發愣,眼前這一幕,古怪而滑稽。

寧姚彷彿一頭跳格子的小麋鹿,接連蹦蹦跳跳,充滿輕盈靈動的氣息,很快就消失在夜空當中。大概是擔心老猿在半途發力偷襲,寧姚的蹦跳顯得極其沒有章法,忽左忽右,忽高忽低,忽前忽後。老猿扯了扯嘴角,眼神複雜道:「好一個羚羊掛角。」不過老猿也沒有眼睜睜看着她遠遁,腳尖一挑,隨意挑起一顆石子,握在手心,朝那空中迅猛砸出。隨後一顆顆石子被老猿飛快挑出地面,最後在老猿手中以風雷滾動之勢,激射而去。雖然大部分石子都落了空,但是仍有七八顆石子對寧姚造成了極大的威脅,使得她不得不駕馭飛劍擊碎飛石。夜空中一聲聲轟然作響,如春雷綻放。

老猿眼神陰沉。那少女要麼是失心瘋,要麼是一根筋缺心眼,明明可以一口氣駕馭飛劍,拔高到飛石勢弱的高空,她卻偏偏大致維持在一個高度上,如同輕騎游弋在沙場邊緣地帶,誘使敵方弓弩手不斷消耗箭矢和膂力。

不知不覺已經臨近小鎮西邊。老猿粗略掂量了一下殘餘氣息,所剩不多,專門挑起兩顆大如稚童拳頭的石子,一手一顆,一腳前踏,一臂掄出,鼓脹的肌肉高高隆起,令人觸目驚心,手中飛石破空之處,竟然呲呲作響,夾雜着一長串火星,異於往常,如一條纖細火龍衝天而起。

老猿大喝道:「給我下來!」

高空處,亮起一陣絢爛的電光,之後才是春雷炸響。寧姚悶哼一聲,整個人開始摔落下墜。歪歪扭扭像醉漢一般的飛劍,不斷哀鳴嗚咽,但依舊拚命急急掠向主人。

老猿看也不看寧姚和飛劍,反而眯眼盯住小鎮西邊屋頂那邊,當一抹黑影出動之時,老猿重重踏出另一隻腳,手中僅剩的一顆石子呼嘯而去,痛快大笑道:「救人者先死!」

寧姚嘔血喊道:「別出來!」

本就傷勢不輕的寧姚不忍心去看,那一刻,她有些絕望,艱難握住劍柄,當一條手臂支撐不住之時,趕緊換手握劍,如此反覆,不斷減緩下墜速度。

寧姚沒有想到,竟然是她的自作聰明,害死了陳平安。

陳平安穿着草鞋,背着籮筐,系著魚簍,如風一般,每天都來去匆匆,忙着賺錢忙着熬藥。寧姚覺得這樣的少年就這樣死了,這樣不對!

搖搖晃晃落地后,她雙指併攏作劍,抵住額頭眉心處,咬牙切齒道:「出來!給我斬開這方天地!」有一條細微金線從寧姚眉心,由上往下,漸次蔓延。如仙人開天眼!

古老拱橋之下,如今的廊橋之中,有一把劍尖指向水潭不知幾千年的生鏽老劍條,如從沉睡中醒來的人,打了一個哈欠。銹跡斑斑的劍尖輕輕晃了一晃,於是廊橋也晃了一晃,整條溪水也晃了一晃,整座小天地也跟着晃了一晃。

一座深山當中,風塵僕僕的齊靜春和數人結伴出山,這位悠悠走在山路上的教書先生,一腳抬起后,剛要猛然踩下,笑了笑,緩緩落腳。

楊家鋪子後院的楊老頭,坐在油燈旁打着盹,驚醒后,用老煙桿磕了磕桌面。

大驪藩王宋長鏡,沒來由地在衙署跳腳罵娘。

鐵匠鋪一間鑄劍室,負責捶打的阮邛竟然一錘落空,握著劍條的馬尾辮少女阮秀滿臉震驚。

被所有人當作傻子的杏花巷少年馬苦玄,原本躺在屋頂看着夜空,突然坐起身,殺氣騰騰。

就在此時,有一個熟悉嗓音火急火燎地響起,愈來愈近:「寧姑娘,傻乎乎站着幹嗎?!跑啊!我又沒死,那是我脫下來的一件衣服!老畜生腦子不好使,你咋也傻了?」寧姚已經有些神志不清,在敕令儀式即將大功告成之際,突然感覺到整個人騰雲駕霧一般,給人扛在肩頭就往小鎮巷弄里跑去。

寧姚頓時清醒過來,身體跟着某個少年的肩頭,不停顛簸起伏,有些難受,更是難堪。她完全蒙了:「唉?」

陳平安扛着她一路撒腿狂奔,跑得竟是比之前上山還要快,像是個搶了黃花大閨女的採花賊。寧姚內傷不輕,給顛簸得難受,但也顧不得什麼顏面,若是這時候給老猿一拳捶到身上,估摸着她和陳平安就真要「殉情」了。

寧姚額頭滿是汗水,問道:「你怎麼活下來的?沒有被石子打中?你怎麼知道老猿的後手,是針對你而不是我?」

問了一大串問題后,寧姚猛然驚醒:「先別說這些,趁著老猿需要換氣的工夫,能跑多遠是多遠!我已經讓那把劍盡量多糾纏老猿,但是估計它撐不了太久。」陳平安輕輕點頭,健步如飛,在大小巷弄熟稔穿行,如一尾魚遊走於溪底。

遠離小鎮西邊那條小街后,陳平安依舊腳步不停,抽空小聲解釋道:「先前在泥瓶巷那邊,老猿被我騙去一棟破房子的屋頂,然後他就掉坑裏去了。之後我偷偷丟了一塊小破瓦在窟窿旁邊的屋上,果然老猿以為是我不小心,泄露了腳步聲,他突然砸出一塊瓦片來,連牆壁帶隔壁屋頂一起給打穿了,嚇得我出了一身冷汗。

「剛才我其實就貓在那邊屋頂,沒敢露頭,是怕你分心,也想着能不能給老猿來一箭,然後看到老猿把你砸下來的那顆石頭,跟一條火龍似的掛在天空,估摸著只要抬頭,咱們小鎮誰都瞧得見,我哪敢掉以輕心。當時我腦子裏多轉了一個彎,想着如果換成是我的話,肯定用你當誘餌,先打躲在暗處的,再回頭收拾明處的,一個魚餌穿上兩條魚,多好,對吧?所以我就先脫了劉羨陽那件衣服,拋出去后,才敢去救你。」

寧姚眼睛一亮,嘖嘖稱奇,然後莫名其妙開始秋後算賬了:「陳平安,這些彎彎腸子,你跟誰學的?!道貌岸然,肯定沒表面那麼老實。說!陸道人救我的那次,在泥瓶巷你家祖宅,你除了摘掉帷帽,到底有沒有趁機占我便宜?」

陳平安一陣茫然,就像小時候被牛尾巴甩在臉上差不多:「啥?」

寧姚倒是沒有繼續興師問罪,反而自顧自笑起來。陳平安是財迷,絕對不是色坯。寧姚對此深信不疑,就像她始終堅信自己將來一定會成為大劍仙,不是什麼鳳毛麟角、屈指可數,而是唯我一人的那種。

寧姚低聲道:「放我下來!」

陳平安問道:「你能自己走路了?」

寧姚無奈道:「暫時還不能走,可你要是再這麼跑下去,我的心肝脾胃都要被你顛出來了。到時候沒被老猿用拳頭砸死,結果掛豬肉一樣死在你肩頭,老猿還不得被咱們活活笑死。」

陳平安放緩腳步,頭疼道:「那咋辦?就近找個地方藏起來?我本來是想離開小鎮的,那個地方不容易被人找到。」

寧姚突然想起一事,好奇問道:「你那件自製的『木瓷甲』呢?怎麼沒穿在身上了?」

陳平安苦笑道:「對付老猿,意義不大,反而會影響我的跑路速度,就乾脆脫掉了。也虧得如此,不然我都不知道怎麼帶你離開那邊,扛不能扛,背也不能背,抱更不能抱,想想都頭疼。」

寧姚嘆了口氣,下定決心道:「陳平安,先放我下來,然後背我去你說的那個地方。」

陳平安自然沒有異議,毫不拖泥帶水地照做了,背起寧姚繼續奔跑,並問道:「寧姑娘,你的刀呢?怎麼只有刀鞘?」

抱住陳平安脖子的寧姚沒好氣道:「埋土裏了。」陳平安也就不再多問,跑向小鎮外一個人跡罕至的地方。

荒郊野嶺,周圍是一座座早已沒有後人祭拜的墳塋,墳頭雜草叢生,茂盛得像是個菜園子,時不時響起幾聲夜鴞的叫聲,此起彼伏,實在瘮人。好在陳平安對此地,懷有一種同齡人不曾有的情感,倒是沒覺得怎麼不適。約莫一炷香后,陳平安背着寧姚,穿過無數殘肢斷骸的倒塌神像,繞到一座巨大的神像背後。泥塑神像傾倒在地,不知為何,已經不見頭顱,身長兩丈有餘,可想而知,這尊塑像完完整整端坐於祠堂寺廟當中時,是何等威嚴凜凜。

陳平安蹲下身,試圖先把寧姚放下來。結果等了片刻竟然沒動靜,嚇得陳平安以為寧姑娘已經死在半路上了。正當陳平安被雷劈了似的獃滯當場,一個字也說不出來的時候,這一路上舒舒服服大睡過去的寧姚,終於醒了過來,下意識用手背抹了抹嘴角,迷迷糊糊問道:「到了?」

蹲在地上的陳平安在這一刻,連自己也想不通,為什麼差點眼淚都要流出來了。他趕緊深吸一口氣,收斂起異樣情緒,雙手輕輕鬆開寧姚的腿窩,轉頭笑道:「這是我去年秋天臨時搭的一個小屋,以前經常帶着顧璨來這裏玩。他嚷嚷着要,我就用柴刀砍了一些樹枝搭了個架子,再用樹葉草葉蓋上去,還挺牢,去年冬天那麼大的兩場雪,也沒壓塌。」

寧姚站直身體,回首望去,飛劍並未狼狽返回,這是好兆頭,至少說明老猿沒有找准兩人躲藏地點的方向。

陳平安讓寧姚稍等,率先彎腰進入木草搭建的臨時小窩,略作收拾,這才開門迎客。

寧姚坐進去,小窩並不顯狹窄逼仄,她如釋重負。

陳平安沒有關上那扇粗糙的柴木小門,而是就坐在門口,背對着她。

寧姚問道:「怎麼不關上門?」

陳平安搖頭道:「如果老猿找到這裏,就沒差別了。」

盤腿而坐的寧姚點頭道:「也是。」

沉默片刻后,寧姚問道:「你就沒有什麼想問的?」

陳平安果真問道:「老猿是不是用掉了三口氣?」

寧姚嗯了一聲:「但是告訴你一個不好的消息,老猿至少還能再壞一次規矩。對付咱們兩個傷患,多半是綽綽有餘。」

陳平安又問道:「寧姑娘,你覺得老猿為此付出多大的代價了?」

小窩內滿是四周滲入的青草芬芳,沁人心脾,雖然地面有些許濕氣,但是寧姚覺得已經不能要求更多了。

寧姚仔細想了想:「老猿總計出手三次。從你家泥瓶巷到小鎮最西邊的第一次,老猿比較含蓄,主要是為了試探你有無靠山,畢竟他當時忌憚有人在幕後佈局,害怕有人針對他護送到此的正陽山小主子,所以折壽大概只在三五年之間;之後在溪畔與我對峙,折壽在二十年左右;第三次,估摸著至少五十年,接下來第四次的話,怎麼都要一百年起步。」

陳平安眼神熠熠,彎腰伸手拔出一根草,撣去泥土后,嚼在嘴裏,開心道:「就算一百八十年好了,賺大發了!哪怕不考慮雲霞山那蔡姓女子的陷害,尋常人也就活個六十年,那我就是多賺了兩輩子回來。再說了,老猿將近兩百年陽壽,來換我三輩子性命,我覺得他只要一想到這個,氣也氣死了。」

寧姚皺眉道:「陳平安,你就這麼覺得自己的命,不值錢?」

陳平安毫不猶豫道:「跟老猿那種活了千年的神仙妖怪相比,我一個小鎮窯工出身的老百姓,自然是不值錢的,承認這種事情,又不丟人。」

寧姚被陳平安這套歪理弄得堵得慌。

陳平安轉頭一笑:「當然了,想到這些,認命歸認命,心裏頭憋屈還是會有的。你想啊,憑啥都是來世上走一遭,我的命就天生不值錢呢?」

寧姚剛要附和,然後再與他顯擺幾句既氣概豪邁又有學識底蘊的聖賢箴言,不料陳平安很快自己就給出了答案,正兒八經地捫心自問道:「難道是我上輩子好事做少啦?可我這輩子也沒來得及做啥好事善事啊,下輩子豈不是還得完蛋,咋辦?」

寧姚拿起腿上橫放着的空蕩蕩的綠色刀鞘,用鞘尖輕輕一點陳平安的後背。

陳平安頓時齜牙咧嘴,轉頭一臉敢怒不敢言的模樣。

寧姚瞪眼道:「這輩子還沒到頭呢,想什麼下輩子?!」

陳平安趕緊伸出一根手指,示意寧姚不要大嗓門,寧姚趕緊閉嘴。

陳平安屁股往外邊挪了挪,試圖遠離寧姚與刀鞘。

寧姚欲言又止,最後決定還是把真相告訴少年,嗓音沙啞道:「陳平安,你有沒有想過,雖然已經折壽一百八十年,但是這隻正陽山的搬山猿,他原本能夠活多久?」

背對寧姚望向遠處天空的陳平安,只是搖搖頭。這種玄之又玄的事情,他如何能夠知道?

有些事情,就像福祿街和桃葉巷的青石板街道,陳平安如果不是因為送信一事,這輩子都不會知道原來天底下的道路,不全是泥路。

寧姚嘆氣道:「這類因天地異象而生的凶獸遺種,竅穴遠不如我們人來得別有洞天,雖然因此會修行極難,但好處是精氣神的流逝,也更加緩慢,使得它們極為長壽,少則五百年,多則五千年的壽命。搬山猿生性喜動不喜靜,若無修行,壽命不會太長,自然不如龜蛟之流,但是搬山猿終究曾經是一方霸主,壽命依舊長達兩千年左右,而且這隻搬山猿,顯然已經修成了道法神通,一旦被他躋身上五境,加上他第九境的體魄,別說兩千年壽命,就是三千年、四千年,也不是沒有可能。」

寧姚望着那個消瘦背影:「所以別覺得自己活夠了。」

陳平安一聲不吭。寧姚有些心酸。兩兩無言,道破天機的寧姚心中逐漸生出一些愧疚,便搜腸刮肚地去醞釀措辭,想着安慰一下那傢伙。只是當寧姚想得頭都大了的時候,卻聽到了陳平安的一陣輕微鼾聲,寧姚頓時傻眼。

杏花巷深處一棟大宅子,從內到外收拾得乾乾淨淨,甚至連院門口的道路,也比別人家門口整潔許多。一個面相與慈眉善目絕對無緣的老嫗挑了挑燈芯,讓屋內燈火更明亮一些,然後滿是寵溺地望向自己的孫子,開始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的絮絮叨叨:「又大半夜跑到屋頂上去做甚?老話說春捂秋凍,你總也不聽勸。正是長身體的時候,真要凍出病根子來,讓奶奶怎麼活?」

憨憨傻傻的少年咧嘴一笑。

老嫗馬婆婆坐下后,哀嘆一聲,開始念自家那本難念的經:「我的乖孫兒喲,你是不知道,今兒白天,那頭白眼狼不知道聞到了啥肉味,突然拎着大包小包的禮物登門。你當時不在家,你是沒看到他那副嘴臉,真是孝順兒子慈祥爹,都快把奶奶我給感動哭嘍。」

說到這裏的時候,馬婆婆滿臉譏諷,冷不丁往地上吐出一口濃痰,又有些後悔,便趕緊用腳尖蹍了蹍。馬婆婆抬頭望向滿臉無所謂的少年,氣不打一處來,只捨不得打,只好氣呼呼道:「沒心沒肺的崽子,也不知道心疼心疼奶奶。你本名叫馬玄,只是有爹生沒娘養的,不是命苦是什麼,奶奶就給你加了個『苦』字。你要是嫌晦氣,以後自己改回來便是,不打緊的,不用在意奶奶的想法。奶奶就是鄉野老婆子,是田間的蛤蟆,見識短淺,活該一輩子遭罪吃苦……」馬婆婆開始擦拭眼淚。

少年馬苦玄伸手放在馬婆婆皮包骨頭的乾枯手背上。

馬婆婆看了眼自家孫子,馬苦玄眼神中終於帶了點情感。她欣慰地笑了,反過來拍了拍馬苦玄的手背:「奶奶我啊,是沒福氣的人。你爺爺有良心沒本事,靠不住;兒子有本事沒良心,還是靠不住。所以就只剩下你這麼個念想了。要是你再沒有出息,奶奶這輩子吃過的那麼多苦,算是白吃了。吃苦不算什麼,別像奶奶這樣就成,以後一定要有出息,有大出息,誰欺負過你,你就往死里欺負回來。千萬別當好人,壞人呢,偶爾當幾次,也沒事的,別一門心思吃飽了撐著去害人就行,小心遭報應不是?老天爺是喜歡一年到頭打盹,可總還有睜開眼睛的時候不是,萬一給抓個正著,哎喲……」

這些陳芝麻爛穀子的說法,馬苦玄是從小聽到大的,耳朵起的繭子都好幾茬了。不過他始終沒有縮回手,任由奶奶輕輕握著。

馬婆婆猛然問道:「你喜歡稚圭那個小賤婢幹啥?」

馬苦玄微笑道:「好看唄。」

馬婆婆稍稍加重力道在馬苦玄手背一拍,大罵道:「沒良心的小爛蛆!連奶奶這裏也不肯說實話?」

馬苦玄嘿嘿一笑:「奶奶你放心,是好事情。」

馬婆婆將信將疑,暫且壓下這個疑問,換了個話題:「知道你爹娘為啥不要你嗎?」

馬苦玄笑道:「那會兒家裏窮,養不起我?」

馬婆婆驟然提高嗓門,尖叫道:「窮?咱們馬家這七八輩人,可真算不得窮人門戶,也就是裝慣了孫子,到最後連大爺也不知道如何當了。其實老祖宗留下一條祖訓,再有錢也不許把宅子安置在福祿街上,桃葉巷也不許。你那對活該遭天打雷劈的爹娘,他們如果窮的話,能每天穿金戴銀?頓頓吃香的喝辣的?除了沒敢搬到四姓十族扎堆的地兒去擺闊,他們什麼享福的好事落下一樁一件啦?」每次說到兒子兒媳,馬婆婆真是恨得牙痒痒,冷笑道:「那些個祖輩規矩,就是埋在土裏爛成泥的玩意兒,多少年過去了,如今能值幾個錢?孫子,你以後出息了,別太當回事,奶奶活了一大把年紀,見多了有錢人和沒錢人,說到底,只有沒本事的人,才去當老實人!」

馬苦玄笑容燦爛,不知道是覺得有道理,還是認為滑稽可笑。這個少年從小便是這樣,什麼虧都能吃,什麼欺負都能忍,可是有些時候執拗起來,就連他奶奶也勸不動說不動。

馬婆婆想了想,起身跑出去看院門閂了沒,回到屋子重新落座后,壓低嗓音:「孫子,別看奶奶這麼多年裝神弄鬼,除了當接生婆,就是給人喝一碗符水,要不就是厚著臉皮跟人收破爛,但是奶奶告訴你,那些收回來的老物件,可都是頂天的寶貝……」

馬苦玄重新恢復憊懶的神態,顯而易見,對於奶奶的那一大箱子破爛,他並無興趣。

馬婆婆猶然訴說早年各種坑蒙拐騙的伎倆,得意揚揚。

馬苦玄突然問道:「奶奶,泥瓶巷陳平安他爹,是不是死在……」

馬婆婆臉色劇變,趕緊伸手捂住自己孫子的嘴巴,厲色道:「有些事情,可以做,不能說!」馬苦玄笑着點頭,不再刨根問底。

之後馬婆婆也沒了炫耀過往榮光的興緻,心思沉重,病懨懨的,時不時望向窗外的夜景。

馬苦玄笑問道:「奶奶,你在咱們小鎮當了這麼多年的神婆,杏花巷的街坊鄰居,人人都說你老人家能跨過陰陽之隔,接引亡魂回到陽間……」

馬婆婆白眼道:「別人信這些烏煙瘴氣的,你也信?奶奶連打雷也怕的一個人,真要見着了鬼魂,還不得自己把自己嚇死?」

「奶奶別怕。」馬苦玄輕聲笑着,「人鬼殊途,神仙有別。大道朝天,各走一邊。」

拂曉時分。

草木小窩內的寧姚緩緩睜開眼睛,已不見陳平安身影。她迅速起身,彎腰走出,腳尖一點,跳到那尊側卧的破舊神像的巨大肩頭之上。

遠處陳平安正往這邊跑來,腳步不急不慢,不像是被追殺。當他看到一襲墨綠長袍的寧姚后,趕緊招手示意她下來。寧姚跳下佛像肩頭,站在他身前。

「老猿沒找到咱們這邊。」說完之後,陳平安面朝那尊沒了頭顱的神像,雙手合十,低頭一拜,碎碎念。寧姚依稀聽到是懇請不要怪罪她的言語,翻了個白眼,卻也沒說什麼。

之後陳平安神神秘秘低聲道:「我帶去你看兩尊神像,很有意思!」

寧姚問道:「是神仙菩薩顯靈,願意出來見你了?那豈不是心誠則靈?」

陳平安悻悻然道:「寧姑娘你這話說的……」

寧姚一挑眉頭。

陳平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繼續道:「一聽就是讀過書的!」

寧姚霎時間就像變了一個人,咳嗽幾聲,心中默念「矜持矜持」。

陳平安在前頭帶路,寧姚默默跟在後邊。

寧姚下意識伸出一根手指,揉了揉眉心。真是命懸一線啊。

她天人交戰許久,深吸一口氣,才弱弱說了兩個字:「謝謝。」

陳平安其實一直眼觀六路耳聽八方,自然聽到了寧姚突如其來的感謝言語。雖然內心深處沒覺得她需要跟自己道謝,反倒是自己應該感謝她才對,只不過他實在不知道如何開口,便乾脆不搭理這茬了。

陳平安突然停下腳步,怔怔望向南邊,自言自語道:「如果老猿已經被齊先生驅逐出境,所以才沒有追殺我們,該怎麼辦?」寧姚無言以對。陳平安繼續前行,看不出異樣。

寧姚加快腳步,跟他並肩而行,忍不住問道:「陳平安,你沒事吧?」

陳平安搖頭道:「沒事。我知道有些事情,就是這樣的,沒辦法就是沒辦法。」

陳平安沒有讀過書,所以不知道那句話的意思,如果換一個說法,叫作人力終有窮盡之時。

寧姚突然停下腳步,等到陳平安疑惑著轉身後,她指了指自己眉心處的紅印:「知道你好奇,但是沒好意思問,我不妨跟你說實話好了。這便是我寧姚的殺手鐧。正陽山老猿厲害吧?把你我攆得比喪家之犬還凄慘,對不對?可我眉心竅穴內,放着我娘贈送給我的一樣十歲生日禮物,是我的本命之物,它只要出現,別說老猿要死,就是……」

說到這裏,寧姚掐斷了話頭,直接跳過:「之所以跟你說這些,我是想告訴你,天地大得很,別小看自己,也彆氣餒。你現在不是已經習武了嗎?不如連劍術也一起練了!」

陳平安問道:「你會教劍術?」

寧姚理直氣壯道:「我天資太好,學劍極早,境界攀升極快,但是教別人劍術,半點不會!」

陳平安撓撓頭。

寧姚想了想,正色道:「那柄飛劍我就算想送給你,它也不會答應的,而且我也不願如此辱它。在我家鄉,認為世間有靈之劍,皆是我輩同道中人。」

寧姚最後摘下腰間雪白劍鞘:「但是這個劍鞘我可以送給你!」

陳平安一頭霧水:「為啥?」

寧姚使勁拍了拍陳平安肩膀,語重心長道:「連劍鞘也有了,距離劍仙還會遠嗎?」

陳平安傻乎乎接過空蕩蕩的劍鞘,瞠目結舌道:「說啥?」

寧姚大步前行。她當時只覺得自己做了一件極其瀟灑的事情,僅此而已。

陳平安小心翼翼拎着劍鞘,心想自己上哪兒去找把劍來?

陳平安領着寧姚來到一尊五彩神像前,神像約莫比青壯男子高出一個腦袋,原本生有三雙手臂,如今只剩下最高處高高舉起的握拳一臂,以及最低處的握手一臂。之所以單臂卻能握手,原來是神像十指交錯,故而哪怕另外那條胳膊被齊肩斷去,手掌和手腕仍得留下。

五彩泥塑神像為一尊披甲神人,大髯,鎧甲錚錚,鱗片連綿。甲片邊緣飾有兩條珠線,聯珠顆粒飽滿,比起劉羨陽家祖傳瘊子甲的醜陋不堪,僅就賣相而言,實在是稚圭和馬婆婆的差距。

神像踩踏在一座四四方方的漆黑石座上,相比昨夜兩人寄居處的那尊無頭神像,這尊彩繪神像雖然斷臂極多,且彩塑斑駁,但是仍然流露出一股神采飛揚的精氣神。最重要的是,泥像神人的腰腹處,雙手交纏在一起,姿勢極其古怪。

寧姚一眼就看出了端倪,明白了陳平安為何要急匆匆帶自己來到此地。她點頭道:「的確有些像《撼山譜》上的那個立樁拳架子,只不過跟拳譜上的劍爐,有點不同。」

寧姚思量片刻,問道:「附近找得到其餘斷臂嗎?」

陳平安蹲在地上,一臉惋惜地搖頭道:「找過了,啥也沒找到,估計早就被來這裏捉迷藏的孩子踩爛了。這麼多年下來,這些土木神仙泥菩薩,估計什麼苦頭都吃過了。你瞅瞅這位,最高的那顆拳頭,手腕那裏缺了一大塊,旁邊還有很多條裂縫,明顯是給人用彈弓或是石子糟蹋的。小鎮的孩子都這樣,大人越不讓來這邊玩,就越喜歡偷偷來這裏捉蟋蟀、挖野菜,尤其是每年下雪的時候,經常是幾十號人在這邊打雪仗,熱鬧得很,玩瘋了之後,哪裏顧得了什麼。小時候還喜歡攀比,看誰爬得更高,還有人喜歡爬到神像頭頂上去撒尿,比誰尿得更遠。所以你想啊,一年年下來,就沒個齊全的泥像了。其實我小時候那會兒還有幾個木雕的神像,後來聽說有懶漢嫌棄上山砍柴太累,就盯上了它們,剛入冬那會兒,就偷偷給拉回家劈成柴火燒掉了。」

陳平安一直在那兒嘀嘀咕咕,有些低沉感傷:「我當時被姚老頭嫌棄燒窯沒悟性,被趕到山上燒炭去了,我如果在鎮上,知道有人這麼做,一定要勸一勸,實在不行,我可以答應幫他砍柴去。土木神仙泥菩薩,雖說從來不顯靈,可那好歹也是菩薩神仙啊,結果被劈砍成柴火,這種缺德事情,怎麼可以做呢……」

寧姚和陳平安此刻關注的側重點,截然不同。寧姚一手捏著下巴,一手托着手肘,那雙眼眸流光溢彩,緩緩道:「如果我沒有猜錯,你家拳譜的劍爐正是脫胎於此,不過不是現在你看到的這雙手,而是這尊道門靈官像之前中間那對手臂,就是由消失的那雙手掐訣而出的劍爐。雖然我不知道為何撰寫拳譜之人只選其一,並沒有選擇現在咱們看到的這個手勢,但是我可以確定一點,劍爐,或者說靈官指劍掐訣,說不定有大小之分。」

陳平安聽得雲里霧裏,但是不忘反駁提醒道:「拳譜是顧璨的,我是代為保管。」

寧姚沒跟陳平安計較,伸手指了指這尊道教靈官的劍爐架子,解釋道:「看到沒,拳譜上是右手尾指突出,而這裏是九指分別糾纏、環繞、相扣,只伸出左手一根食指而已,一枝獨秀。為的就是掐指成劍訣,最終用以滋養食指。」

寧姚自顧自說道:「我行走你們這座天下多年,也見過不少寺廟的四大天王,和各路道門靈官,這尊泥像……」

陳平安靜待下文,結果等了半天也沒等到答案,只得開口問道:「有什麼奇怪的地方嗎?」

寧姚點了點頭,一本正經道:「是最矮的。」

蹲在地上的陳平安什麼話都沒有說,只是朝她伸出大拇指。

寧姚轉頭問道:「你見過比你們披雲山還高的道門靈官神像嗎?」

「當然沒見過啊。」陳平安愣了愣,疑惑道,「披雲山是我們這邊的?」

寧姚恍然,解釋道:「就是你們這裏最高的那座山。很久很久以前,據說曾經有位得道高人,在披雲山那邊埋下一方天師印,用以鎮壓此方天地的龍氣。」

陳平安眼睛一亮:「知道大致方位嗎,咱們能不能挖?」

寧姚笑眯眯道:「怎麼,想挖了賣錢啊?」

被識破心思的陳平安微微赧顏,坦誠道:「倒也不一定要賣錢,只要是好東西和值錢物件,留在家裏當傳家寶也是好的嘛。」

寧姚用手指凌空點了點這個掉到錢眼裏的傢伙,沒好氣道:「以後你要是能夠開宗立派,我估計有你這麼個燕子銜泥、持家有道的掌門宗主,門下弟子客卿肯定一輩子吃穿不愁,躺着享福就好了。」

陳平安沒想那麼遠,至於什麼開宗立派,更是聽也聽不懂。

他站起身問道:「不管大小,眼前也算是劍爐的一種?」

寧姚點頭道:「大小劍爐,分左右手,真正滋養的對象,絕對不是左手食指和右手尾指,而是一路逆流而上,直到……」

寧姚說到這裏的時候,閉目凝神,她甚至不用掐訣立樁,就能夠心生感應。她睜眼后彎曲手指,對着自己指了指後腦勺兩個地方,分別是玉枕和天柱兩處竅穴,確實是比較適合溫養本命飛劍的場所。她笑道:「左手劍爐對應這裏,右手則是指向此處。」

陳平安茫然道:「寧姑娘,其實我一直想問,這劍爐說是拳譜的立樁,可手指這麼扭來扭去,這和練拳到底有啥關係?能長力氣嗎?」

寧姚有些傻眼。要是非讓寧姚具體解釋武學或是修行的門門道道,那就真是太為難她了,更別提讓她說出一路上大大小小的坑坑坎坎如何順利跨過。畢竟對於寧姚來說,這些最沒勁的道理,還需要說出口嗎?不是自然而然就該熟門熟路的嗎?

於是她板起臉教訓陳平安道:「境界不到,說了也是白說!你問這麼多幹什麼,只管埋頭苦練便是!怎麼,吃不得苦?」

陳平安將信將疑,小心翼翼說道:「寧姑娘,真是這樣?」

寧姚雙手環胸,滿臉天經地義的正氣表情,反問道:「不然咧?!」

陳平安便不再追問此事,仰頭望向被寧姚稱為道門靈官的彩繪神像,道:「這就是陸道長他們家的神仙啊。」

寧姚無奈道:「什麼叫陸道長他們家的神仙?第一,道家道家,雖然有個『家』字,但絕對不是你們小鎮百姓人家的那個家,道家之大,遠遠超出你的想像,甚至連我也不清楚道門到底有多少道士,有多少支脈流派,只聽我爹說過,如今祖庭分上下南北四座……算了,跟你說這些就是對牛彈琴。第二,神仙神仙,雖然你們習慣了一起念,甚至全天下的凡夫俗子都這樣,可歸根結底,神和仙,走的是不一樣的路。我舉個例子好了,人爭一口氣佛爭一炷香,這句話你聽過吧?」

陳平安點頭道:「以前杏花巷馬婆婆經常跟顧璨他娘吵架,我總能聽到這句話。」

寧姚此時頗有一些指點江山的意味:「佛爭一炷香,為啥要爭?因為神確實需要香火,沒有了香火,神就會逐漸衰弱,最終喪失一身無邊法力。道理很簡單,就跟一個人好幾天不吃五穀雜糧一樣,哪來的氣力?世俗朝廷為何要各地官員禁絕淫祠?怕的就是人間香火雜亂,使得一些本不該成神的人或什麼,坐擁神位。退一步說,哪怕他們擅自成神之後,是天性良善之輩,願意年復一年蔭庇當地百姓,從不逾越天地規矩,可對自詡為『真龍之身』的皇帝君主而言,這些不被朝廷敕封的淫祠,就是在禍亂一方風水,無異於藩鎮割據,減弱了王朝氣運,是挖牆腳的行徑,會縮短國祚的年數。畢竟卧榻之側豈容他人酣睡?

「至於仙,很簡單,你看到的外鄉人,十之八九都算是,就連正陽山那隻老猿,也算半個仙。他們都是靠自己走在大道上,一步步登山,通往長生不朽的山頂。修行之人,也被稱為練氣士,修行之事,則被稱為修仙或是修真。」

陳平安問道:「那麼這尊道門靈官到底是神還是仙?按照寧姑娘的說法,應該算是道門裏的仙人吧?」

寧姚臉色肅穆,輕輕搖頭,沒有繼續道破天機。

她突然皺了皺眉頭,一顆石子莫名其妙激射而至,重重砸在靈官神像高出頭顱的那隻拳頭上,砸出許多碎屑來。寧姚揮了揮手,驅散頭頂那些泥屑塵土。

陳平安站起身,順着寧姚的視線,轉頭望去,結果看到一個意料之外的身影。有個黝黑精瘦的矮小少年,蹲在遠處一座倒地神像上,一隻手不斷拋出石子、接住石子。

陳平安轉身跟寧姚並肩而立,輕聲道:「他叫馬苦玄,是杏花巷那個馬婆婆的孫子,很奇怪的一個人,從小就不愛說話。上次在小溪碰到他,他還主動跟我說話來着,他明顯早就知道蛇膽石很值錢。」

名叫馬苦玄的少年,站起身後繼續掂量著那顆石子,朝寧姚和陳平安燦爛一笑,開門見山道:「如果我去福祿街李宅,跟正陽山那隻老猿說找到你們兩個了,我想怎麼都可以拿到一袋子錢。不過你們只要給我兩袋子錢,我就假裝什麼都沒有看到。事先說好,只是做買賣而已,別想着殺人滅口啊,地上這麼多神仙菩薩可都看着咱們呢,小心遭報應。」

惱羞成怒的寧姚正要說話,卻被陳平安一把抓住手臂。陳平安向前踏出一步,對馬苦玄沉聲問道:「如果我願意給錢,你真能不說出去?」

馬苦玄微微一愣,好像完全沒想到這對少年少女,如此好說話,竟然還真跟自己做起了生意。不過他也懶得繼續演戲,掏出一隻華美精貴的錢袋子,隨手丟在地上,笑道:「我已經在李家拿到報酬了,只不過我可不是為了錢。泥瓶巷陳平安,宋集薪的隔壁鄰居,對吧?你要怪就怪你身邊的傢伙,太惹人厭了,她昨天壞了很多人的大事。」馬苦玄扯了扯嘴角,伸手指向自己:「比如我。」

陳平安環顧四周。

馬苦玄望向寧姚,笑道:「放心,那隻老猿暫時有點事情要處理,我就趁著這個機會,想跟你討要一樣東西,你知道是什麼,對不對?」

寧姚冷笑道:「小心有命拿沒命用。」

馬苦玄樂呵呵道:「你又不是我媳婦,擔心這個做啥。」

陳平安實在無法想像,這麼一個滿身鬼氣森森的傢伙,怎麼會有人覺得他是個傻子?

寧姚臉色陰沉,碰了碰陳平安肩頭,輕聲提醒道:「不知為何飛劍到了這邊周圍,便進不來了。」

馬苦玄微微轉移視線,對陳平安咧嘴笑道:「昨天屋頂一戰,很精彩,我湊巧都看見了。哦,對了,你可以摘掉綁在小腿上的沙袋了,要不然你是追不上我的。」

陳平安果真蹲下身,緩緩捲起褲管,視線則一直放在馬苦玄身上。直到這個時候,寧姚才驚訝地發現,原來陳平安小腿上還綁着一圈不厚不薄的沙袋。

陳平安跟寧姚解釋了一句:「很小的時候,楊家鋪子的楊爺爺就曾經叮囑過我,死也別取下來。原本是打算用來對付老猿的第四口氣,現在想了想,也差不多了,因為我總覺得這個叫馬苦玄的傢伙,和老猿一樣危險。」

馬苦玄輕輕跳下神像,瞥了眼一襲墨綠長袍的英氣少女,自言自語道:「本來以為好歹等我出了小鎮,才會遇到第一個大道之敵,沒想到這麼快就碰上了。哈哈,真是運氣來了擋都擋不住啊。」

寧姚突然問道:「陳平安,那傢伙小時候也給牛尾巴甩過?」

陳平安站起身,輕輕跺了跺腳,左右雙腳各數次,認真想着寧姑娘的問題,回答道:「馬婆婆很有錢,所以我記得這個馬苦玄家的黃牛,體形格外大,那牛尾巴甩起來,很嚇人的。」

在陳平安站起身的時候,馬苦玄卻又蹲下身,抓起一把石子放在了左手心。

最後,泥瓶巷少年與杏花巷少年,兩個同齡人,遙遙對峙。

陳平安左右腳尖先後不易察覺地蹍了蹍地面,似乎還在適應變輕了的雙腿。他留意到馬苦玄總共撿了五顆石子,四顆握在左手,一顆握在右手。

馬苦玄神色自若,望向刀鞘劍鞘皆空的外鄉少女,笑道:「說好了,現在是我和陳平安單挑。按照我奶奶小時候講的故事,在演義小說里,兩名大將於陣前捉對廝殺,誰喊幫手誰就不是英雄好漢。若是能夠陣斬敵人,軍心大振,一場仗就算贏了……」

寧姚看着這個馬苦玄就心煩,她就沒見過這麼欠揍的傢伙。泥瓶巷的宋集薪城府也深,也喜歡掉書袋,成天擺小夫子的做派,可人家好歹瞧著就是一副讀書種子的模樣。眼前這個矮小精瘦的少年,肌膚不比陳平安白,眼睛卻格外大,整個人給人的感覺就是很怪,尤其是加上這種蹩腳拗口的酸文,就像老嫗塗抹了半斤脂粉在那張老樹皮上,故做嬌羞狀,真是慘絕人寰。

陳平安沒有跟杏花巷的同齡人放狠話,微微彎腰,驟然發力,筆直前沖,勢若奔馬。真快!

看着陳平安疾奔而去的背影,幾乎一個眨眼就與自己拉開了兩丈多距離,饒是見多識廣的寧姚也難免感慨。這不是說陳平安放在全天下的同齡人當中,能夠飛奔快過狐兔,這件事情本身如何了不得,而是在此方天地這座牢籠里,陳平安能夠只依靠十數年如一日的水磨功夫,就把自己的體魄硬生生打熬到這個地步,這才是最讓寧姚佩服的地方。寧姚想了想,難道能吃苦,也是一種天賦?

兩個少年之間的距離瞬間只剩一半。陳平安甚至已經能夠清晰看到,馬苦玄臉色的一連串細微變化,片刻驚訝后,轉為惶恐,又迅速恢復鎮定,然後毫不猶豫地迅猛抬臂,整條纖細手臂,綻放出一股驚人的爆發力。

一直死死盯住馬苦玄右手動靜的陳平安,不再直線前沖,而是剎那之間折向了右邊。

馬苦玄那條胳膊竟然出現微妙的停頓,手腕一抖,目標正是偏離直線的陳平安。

激射而出的石子來勢洶洶,雖然不如正陽山搬山猿那般恐怖,但是仍然不容小覷。本該手忙腳亂的陳平安並未停步,腰桿一擰,上半身側過,那顆石子正好從眼前一閃而逝,陳平安額前的髮絲被那股清風裹挾得隨之一盪。

馬苦玄握有剩餘石子的左手輕輕一甩,其中一顆石子剛好落入右手手心。

這個杏花巷的矮小少年,好像並不覺得第二次出手就能夠解決掉陳平安,故而沒有停留在原地,而是開始跑向右手邊,與此同時,甩手丟出第二顆石子。

陳平安一個毫無徵兆的驟然彎腰,雙手幾乎能夠觸及地面,那顆石子從他後背迅速劃過,擦破了他的單薄衣衫,所幸只是擦傷,雖然看上去皮開肉綻很嚇人,其實傷口不深。

此時兩人間距又被拉近一半。

雖然馬苦玄也意識到應該要拉開距離才對,但是陳平安的埋頭衝刺,實在太過風馳電掣,襯托得馬苦玄匆忙之間的轉移陣地,彷彿是老牛拉破車,所以當陳平安那張黝黑臉龐越發靠近,他那堅毅明亮的眼神便顯得尤為刺眼。與此相反,馬苦玄明顯出現了一抹遲疑神色,是放棄丟擲石頭的舉動,果斷撒腿撤退,還是孤注一擲,在第三顆石子上分出勝負?馬苦玄猶豫不決,和陳平安的一往無前,形成鮮明對比。

此時此刻的陳平安,哪裏有半點泥瓶巷濫好人的樣子?

馬苦玄在這種事關生死的緊要關頭,後撤一步,再次揮動手臂。顯而易見,馬苦玄相信自己手中的石子。

這個別說打架,從來就沒跟人吵過架的孤僻少年,從小到大就不喜歡跟同齡人待在一起,比起陳平安或是顧璨,更像是一隻獨來獨往的野貓崽子。他喜歡有事沒事就抓一把石子,一邊走一邊丟,當然力道都很輕,看似漫不經心的玩耍,沒有人當回事。只是馬苦玄在廊橋底下岸邊,四下無人的時候,就會獨自打水漂,稍稍薄一些的石子,往往能夠在水面上打出十數個漣漪之後,撞在對岸石拱橋的內壁上,砰然粉碎,臂力之大,手勁之巧,可想而知。

馬苦玄也時常會蹲在青牛背上,用石子去砸水中的游魚。不管能否擊中,反正他丟入水中的石子,幾乎沒有水花。而杏花巷的那棟祖宅,院子裏,或是屋頂上,經常會躺着幾隻鳥雀的屍體,血肉模糊。

兩人相隔不過十數步而已,之前兩次躲避掉馬苦玄的石子,陳平安的身形腳步更偏向于敏捷輕靈,並沒有任何泄露出筋骨強壯的地方,他就像一片輕飄飄的葉子。但是即將和馬苦玄對撞的時候,陳平安終於展露出「重」的一面,接連三大步,既快又猛,充滿張力,落地如鐵鎚砸劍條,抬腳則如拔起一座山峰的山根。三步,近在咫尺。馬苦玄仍是沒能來得及丟出石子,按理來說,大勢已去。但是陳平安沒來由心頭一震,不過仍是沒有任何退縮,因為形勢緊迫,已經容不得他懸崖勒馬,不如縱身一躍,冒險一搏。

馬苦玄嘴角扯起,笑意玩味,左手鬆開,丟掉剩餘石子,抬起的右手本就握拳,所以順勢就是一拳砸出去。

他一開始就給陳平安挖了個陷阱,所謂的狐疑不決,故意給陳平安近身的機會,甚至為何要選擇以石子來作為進攻手段,全是這個杏花巷傻小子的縝密謀划罷了。為的就是示敵以弱,把能夠從老猿手底下溜走的泥鰍少年,勾引到自己身邊,讓陳平安自己送上門來!

一臂之距,即是一拳之距。

陳平安是個不算太明顯的左撇子,於是左手握拳,與馬苦玄的右手拳頭,硬碰硬撞在一起。在拳頭相撞的瞬間,幾乎同時,兩個少年分別向對方一腳踹去。

陳平安和馬苦玄同時倒飛出去,狠狠摔在泥地上。兩人又隔開二十餘步,馬苦玄爬起身,單膝跪地,大口喘息。他抬起手臂,鬆開拳頭,因為手心那顆石子一直沒有丟出去,所以此時他手心雖然稱不上血肉模糊,但也已經猩紅一片,觸目驚心。馬苦玄咧咧嘴,揉了揉肚子,眼神炙熱,對陳平安大聲笑道:「陳平安!敢不敢再來?!」

陳平安的左手更慘,因為之前在小巷襲殺雲霞山蔡金簡時,手心被碎瓷劃破,創口極深。這段時日,雖然一直敷著從楊家鋪子傳下來的秘制草藥,但是傷筋動骨一百天,他體魄再健壯,終究不是那種生死人、肉白骨的修行神仙,所以跟馬苦玄互換的這一拳一腳,陳平安更加吃虧。陳平安包紮有棉布條的左手,已經不由自主地微微顫抖,鮮血滲出棉布,一滴一滴落在腳邊野草上。

陳平安刻意深吸了一口氣,於是清晰感受到從腹部傳來的刺痛,他要確定這種程度的疼痛,對自己接下來的行動到底會造成多大的影響。這是習慣使然。

陳平安是窮苦出身,正因為擁有的東西太少,所以格外斤斤計較。反觀宋集薪、盧正淳那樣的富貴子弟,絕對不會在意口袋裏有幾枚銅錢。這是大行不顧細謹,陳平安當然不行。所以陳平安給人的印象,一直是跟拘謹、溫吞和隱忍這些詞語沾邊,理所應當的朝氣蓬勃,反而不多。至於眼前那個莫名其妙跑出來,要跟陳平安、寧姚打生打死的馬苦玄,大概屬於不可理喻的怪胎,寧姚至少還可以用鋒芒畢露來形容,馬苦玄這種就完全讓人摸不著頭腦了。

陳平安沒有轉頭,背對寧姚輕輕擺了擺手,示意自己沒事。

馬苦玄緩緩站起身,起身前抓了一叢雜草,隨意擦去手心血跡。陳平安跟着起身。馬苦玄率先發力,最初所站位置被踩出兩個泥坑。這個瘦猴一般的精瘦少年快得讓人匪夷所思,高高跳起,一隻膝蓋撞向迎面而來的陳平安。陳平安一拳砸得馬苦玄膝蓋下墜,但是被空中身體前傾的馬苦玄閃電一拳砰然砸在額頭。馬苦玄原本彎曲蜷縮的雙腳,瞬間舒展開來,在身體後仰的陳平安胸口重重一踩。陳平安就像被大鎚當頭一捶,加上同時被當胸一撞,近乎筆直地後仰倒地。

馬苦玄的身體在空中翻滾一圈,落地後繼續獰笑着前沖,很快就飛奔至才半蹲起身的陳平安身前,緊接着就是一腳。陳平安雙臂交錯格擋在身前,左臂在外右臂在內,死死護住心口和臉龐。

陳平安被這一腳踢得倒飛出去,不過重心極低,又護住了要害,所以並沒有出現鮮血淋漓的場面。

陳平安一路打滾。馬苦玄得勢不饒人,繼續前沖。

陳平安停下后滾勢頭的瞬間,不知不覺,有意無意,整個人變成了單膝跪地、彎腰助跑的姿勢。馬苦玄神情一滯。下一刻,陳平安如同一支由強弓拉滿激射而出的箭矢,瞬間來到馬苦玄身前,速度之快,與之前相比,判若兩人。

示敵以弱。陳平安也會。

馬苦玄這次根本來不及出拳,就被陳平安用肩頭撞向胸口,馬苦玄踉蹌後退,腹部又傳來一陣絞痛,本能地低頭彎腰,左耳太陽穴那邊就被陳平安用手臂橫掃而中,勢大力沉。之前佔盡上風的杏花巷少年,以一種詭譎姿勢雙腳騰空側飛出去。

陳平安猛然抓住馬苦玄雙腳腳踝,帶着馬苦玄旋轉一周,怒喝一聲,將才九十多斤重的矮小少年狠狠摔向遠方!馬苦玄剛好撞向一尊碎了半邊身軀的坐姿神像。神像高一丈半左右,如果沒有意外,馬苦玄這一下註定會很凄慘。可是馬苦玄愣是不靠外物,親自造就了一個「意外」。他兩隻腳先後踩中神像的頭顱,然後瞬間彎曲瞬間綳直,整個人藉著巨大的反彈力道,向著遠處地上的對手激射而去,跟陳平安之前的暗算有異曲同工之妙。但是馬苦玄突然驚駭瞪眼。只見陳平安站在原地,高高舉起一臂,不知何時,他手中多了一柄憑空出現的短刀,刀尖就直直指向飛速衝來的馬苦玄。世人所謂的「自己找死」,說的大概就是這種情況了。

哪怕陳平安握刀的手在劇烈顫抖,但是也已經足夠一刀捅透馬苦玄的身體了,區別只在切入口是手臂、頭顱還是胸膛而已。

馬苦玄哪怕深陷絕境,驚懼異常,卻絲毫沒有放棄的心境,艱難扭轉身軀,哪怕只有一絲一毫,也要讓自身要害偏離那刀尖。

就在此時,一道修長身形出現在兩個少年之間。是個中年男人,背負長劍,腰間懸佩虎符。不見他如何出手,馬苦玄就倒轉乾坤似的,不但雙腳落地,還身軀筆直地站在了男人身邊。然後負劍男人轉頭望向後撤一步的握刀少年,眼神中帶着毫不掩飾的讚許激賞,輕聲笑道:「你們兩個這次交手,打得都不錯。」

陳平安嘴角滲著血絲,又後退了一步。男人一笑置之,提議道:「我出手救下馬苦玄,算是欠你一個人情,所以出去之後,我會說服正陽山搬山猿放棄對你們兩個的追殺,如何?」

寧姚來到陳平安身邊。

這個來自真武山的兵家修士,深深看了眼寧姚,然後對陳平安說道:「你沒有討價還價的資格,答應就點頭,不答應就繼續沉默便是。如果覺得不公平、不甘心,再如果你還能僥倖從老猿手底下逃生,那麼以後離開小鎮,可以去真武山找我,討要你以為的公道。」

陳平安收起寧姚借給自己的壓衣刀,藏入右袖之中,對那個真武山的男人點頭道:「如果有機會,我會的。」

馬苦玄剛要說話,男人漠然道:「死人更沒資格跟活人撂狠話。」

馬苦玄死死抿起嘴唇,果真低頭不語。

一大一小,這對真武山師徒,漸漸遠去。

陳平安一屁股坐在地上。寧姚趕緊蹲下身,憂心忡忡道:「咋樣?哪裏傷得最重?陸道長那服藥方子,你是不是也用得着?」

鼻青臉腫一身內傷的陳平安滿臉苦澀道:「不打緊,還知道哪裏疼,說明傷得不算厲害。對了,如果老猿這個時候趕過來……」

「來就來!」寧姚乾脆也坐在地上,眉眼飛揚,「剛才有你在,等下有我在,怕什麼!」

陳平安沒說出口的後邊半句話,只得偷偷咽了回去。

寧姚突然燦爛笑起來,伸出雙手,對陳平安豎起大拇指:「帥氣!」

在這之前,這輩子從沒覺得自己了不起的陋巷少年,使勁忍住嘴角的笑意,故意讓自己更雲淡風輕一點,但其實誰都看得出來他的開懷。春風少年很得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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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來(1-14冊)(《雪中悍刀行》作者烽火戲諸侯全新長篇力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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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對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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