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樹倒

第三章 樹倒

第三章

樹倒

寧姚悠悠然醒來,之前她睡得無比香甜酣暢,睜眼后發現自己坐在凳子上,有些茫然,發獃片刻后,起身推開屋門,看到門外廊中坐着一老一小,兩隻悶葫蘆,也不說話。聽到寧姚的腳步聲后,陳平安扭頭笑道:「醒了啊,看你睡得沉,之前就沒喊你。」

寧姚點點頭,對此並不上心,詢問道:「楊老前輩?」

楊老頭沒好氣道:「咋的,還怕陳平安在你睡着的時候揩油啊。放心,我幫你盯着呢,他小子只有賊心沒賊膽。」

陳平安趕緊解釋道:「寧姑娘,你別聽楊爺爺瞎說,我保證賊心也沒有!」

寧姚雙手做了一個氣沉丹田的姿勢,告訴自己:「大人有大量。」

楊老頭斜瞥一眼陳平安,幸災樂禍地樂呵呵道:「七竅通了六竅,一竅不通啊。」

雨已經很小,楊老頭直截了當道:「回頭把那袋子供養錢拿過來,然後這小丫頭片子,還有你接下來的用藥,就算一起付清。」

寧姚皺眉道:「楊家鋪子什麼藥材,這麼貴?!」

楊老頭淡然道:「人快餓死的時候,我手裏的饅頭,能值多少錢?」

寧姚沉聲道:「你這是趁火打劫!」

楊老頭抽旱煙很兇,以至於整個上半身都籠罩在淡淡的煙霧當中。「雲海」中傳出老人沙啞冷漠的嗓音:「漫天要價坐地還錢,那是低劣商賈的勾當,我做不來。我這邊的規矩,說一不二,只有一口價,你們愛買不買、愛賣不賣。」

寧姚還要說話,卻發現陳平安在扯自己的袖子,偷偷使眼色,最終她還是咽下了那口惡氣。

這座小洞天出產的那些藥材草藥,品質的確上佳,可這座享譽東寶瓶洲的驪珠小洞天,從來不以天材地寶出名,而是因為那些「瓷器」和機緣寶物名動天下,所以就算楊家鋪子的藥材堆積成山,也值不了幾枚金精銅錢。

楊老頭搖了搖煙桿:「雨也停了,你們倆別在我這兒眉來眼去,也不害臊。」

陳平安拉着寧姚的手臂走下台階,穿過鋪子正堂來到大街上。陳平安笑問道:「是不是想不通?沒事,楊爺爺就這樣,不愛跟你講人情,做什麼事情都很……公道,對,就是很公道。」

寧姚冷笑道:「公道?人人心中有桿秤,他憑什麼就覺得自己公道了?就憑年紀大啊?」

陳平安搖頭道:「我沒覺得花出去一袋子銅錢,是當冤大頭啊。」

寧姚瞥了眼陳平安:「這句話,你要是在外邊混過十年,還能夠拍胸脯重複一遍,就算你贏!」

陳平安笑道:「那就到時候再說。」

寧姚嘆了口氣,真是拿他沒轍:「接下來去哪兒?」

陳平安想了想:「去鋪子那邊看看劉羨陽咋樣了,順便把你的那把刀從地底下拔出來。」

寧姚雷厲風行道:「那就帶路。」之後突然問道:「你身體沒事了?」

陳平安咧咧嘴:「大問題沒有,但是除了練拳之外,接下來每天跟你一樣,得煎藥吃。楊爺爺說如果效果不好,可能還得再花錢。」

寧姚疑惑道:「你真信啊?」

陳平安笑着搖頭,好像根本就懶得跟她計較這類問題。

走出小鎮后陳平安便捲起袖管,摘下了那柄壓衣刀,還給了寧姚。寧姚藏好壓衣刀,又去取回那柄被搬山猿踏入地下的狹刀,至於那把送出去的劍鞘,被陳平安暫且寄放在她這邊,她將其懸掛腰間,於是那柄飛劍就有了棲身之處。

當陳平安和寧姚走到廊橋南端時,看到一個梳着馬尾辮的青衣少女坐在台階頂,雙手托起腮幫凝視遠方,留給兩人一個背影。

楊家鋪子後院,獨自一人的楊老頭收起煙桿,揮了揮手,把身邊那些煙霧驅散后,說道:「放心,事成之後,答應會給你一個河婆的不朽之身,至於將來能否真正成就神位真身,提拔為一方江水正神,得看你自己的造化。」

楊老頭最後拿煙桿輕輕一磕地面,抬頭望向小鎮老槐方向,嘖嘖道:「樹倒猢猻散嘍。」

三輛馬車依次駛向泥瓶巷。

大驪藩王宋長鏡實在想不明白,自己這個侄子,為何偏偏要跟一個陋巷少年較勁,竟然連心結都有了。

宋長鏡笑道:「反正你和陳平安之間的這筆糊塗賬,本王既然已經插手一次,就不會再攪和了,你自行解決。」

最後宋長鏡提醒道:「你和正陽山可以有私交,但是不要牽扯太深。」

宋集薪樂了:「私交?是說那個小閨女嗎?哈哈,好玩而已,談不上什麼交情。」

宋長鏡笑道:「只是好玩而已,就隨手送出去一個養劍葫?」

宋集薪悻悻然不再說話。

馬車進不去小巷,宋長鏡也不願下車,宋集薪便獨自下了車,發現下雨了。目前仍是春雨淅瀝,細雨朦朧,但是有越下越大的趨勢。他快步跑入泥瓶巷,來到自家院子,推門而入后,看到稚圭坐在正屋門檻上發着呆。

宋集薪笑着喊道:「走,公子帶你去大驪京城長見識去!」

稚圭回過神:「啊?這麼快就走?」

宋集薪點頭道:「反正東西早就收拾好了,我屋子裏兩隻大箱子,加上你那隻小箱子,咱們家能搬走的想搬走的,都沒落下啥了,早走晚走沒兩樣。」

稚圭把下巴擱在膝蓋上,傷感道:「對啊,這裏是咱們家啊。」

宋集薪嘆了口氣,陪她一起坐在門檻上,伸手抹去額頭的雨水,柔聲道:「怎麼,捨不得走?如果真捨不得,那咱們就晚些再走。沒事,我去跟那邊打招呼。」

稚圭突然笑了,伸出小拳頭使勁搖了搖:「不用!走就走,誰怕誰!」

宋集薪提醒道:「那條四腳蛇別忘了。」

稚圭頓時大怒,氣呼呼道:「那個挨千刀的蠢貨,昨天就偷偷溜進我箱子底下趴着了,害我找了大半天,好不容易才給我找到。箱子底下好幾隻胭脂盒都臟死了!真是罪無可赦,死罪難逃!」

宋集薪開始有些擔心那條四腳蛇的下場,試探性問道:「那蠢貨該不會被你……宰掉了吧?」

稚圭搖搖頭:「沒呢,暫且留它一條小命,到了京城再跟它秋後算賬。對了,公子,到了京城那邊,咱們多養幾隻老母雞,好不好?至少要五隻!」

宋集薪奇怪道:「雞蛋夠吃了啊,為什麼還要買?你不總嫌棄咱家那隻老母雞太吵嗎?」

稚圭一本正經道:「到時候我在每隻老母雞腳上系一根繩,然後分別系在那隻蠢貨的四條腿和腦袋上。只要一不開心,我就可以去驅趕老母雞啊。不然那條四腳蛇蠢歸蠢,跑得可不慢,以前每次都累死個人,只會更加生氣……」

聽着自家婢女的碎碎念,宋集薪滿腦子都是那幅行刑的畫面,自言自語道:「豈不是五馬分屍……哦,不對,是五雞分屍。」宋集薪捧腹大笑。

稚圭習慣了自家公子天馬行空的思維方式,見怪不怪,只是問道:「公子,箱子那麼重,我們兩個怎麼搬啊?而且還有些好東西,該扔的也沒扔。」

宋集薪站起身,打了個響指:「出來吧,我知道你們躲在附近,勞煩你們把箱子搬到馬車上去。」

四周並無回應。

宋集薪沉默許久,臉色陰沉道:「滾出來!信不信我去讓叔叔親自來搬?!」

片刻之後,數道隱蔽身影從泥瓶巷對面屋頂落入小巷,或是從院門外的小巷當中悄然出現。總計五名黑衣死士,在首領推門之後,魚貫而入。

為首一人猶豫了一下,抱拳悶聲道:「之前職責所在,不敢擅自現身,還望殿下恕罪。」

宋集薪面無表情道:「忙你們的。」

那人始終低着頭:「屬下斗膽懇請殿下,幫忙在王爺那邊解釋一二。」

宋集薪不耐煩道:「這點雞毛蒜皮的小事,我叔叔會跟你們計較?!」

五人身形紋絲不動,站在院子裏淋著小雨,死也不肯挪動腳步。

宋集薪妥協道:「好吧,我會幫你們說明情況。」那五人這才進入屋子,三個黑衣人輕而易舉地分別扛起箱子,首尾兩人空手護駕,緩步走入泥瓶巷后,皆是飛奔而走。

宋集薪若有所思。稚圭撐起一把油紙傘,遞給宋集薪一把稍大的,鎖上正屋門、灶房門和院門后,主僕二人撐著傘站在院門口,宋集薪望着紅底黑字的春聯和彩繪的文門神,輕聲道:「不知道下次我們回來,還能不能瞧見這對聯。」

稚圭說道:「走了就走了,還回來做甚?」

宋集薪自嘲道:「也對,混好了,回來都找不着人炫耀;混不好,看笑話的人又不少。」

雨下不停,小巷逐漸泥濘起來,稚圭實在不願意多待,催促道:「走啦走啦。」

宋集薪點點頭,兩人一前一後走向泥瓶巷巷口。稚圭走在前邊,腳步匆匆。宋集薪走在她身後,腳步緩慢。當經過一戶人家院門所對的小巷院牆時,手持雨傘的宋集薪停下腳步,轉頭望去。他看着並無半點出奇之處的黃泥牆壁,怔怔出神。

前邊稚圭轉頭一看,忍不住埋怨道:「公子,再不走快點,雨就要下大啦!」

傘下的宋集薪看不清表情,抬起手臂做了一個動作后,應了一聲稚圭的召喚,終於開始加快前行。

泥瓶巷外街道上的車廂內,大驪藩王宋長鏡正在閉目養神。

督造官衙署每日都會建立一份秘檔,秘檔由九名大驪最頂尖的死士諜子負責觀察記錄,上邊所寫,全部是「督造官宋大人私生子」的日常瑣碎。今日與婢女去逛了什麼街,花了多少錢買了什麼吃食貨物,清晨朗誦的文章內容是哪本聖賢書籍,何時第一次偷偷喝酒,與誰一起去小鎮外放紙鳶捉蟋蟀,因為何事與何人在何地起了爭執,等等,事無巨細,全部記錄在案。然後每三個月一次寄往大驪京城,被送到那座皇宮的御書房桌上,最後匯聚一起編訂成冊,被那個最喜歡舞文弄墨的兄長,親自命名為「小起居錄」。從《小起居錄一》,到如今的《小起居錄十五》,一個十五歲的陋巷少年,十五年的點點滴滴,被人寫成了十五本書。

宋長鏡來小鎮之前,翻閱過那些全是無聊小事的書冊,但是他敏銳地發現其中一本中間少了一頁,顯然是被人撕掉了。這應該意味着在宋集薪十二歲那年夏秋之際,發生過一場巨大變故。

宋長鏡來到小鎮之前,以為是一場起始於大驪京城的血腥刺殺,牽涉到了某些連兄長也只能啞巴吃黃連的人物。但是宋長鏡後來意識到,恐怕那一頁記載的故事,對少年宋集薪來說,絕對不是什麼愉快的回憶,而且必然與泥瓶巷陳平安有關。

宋長鏡開始梳理思緒,這位難得忙裏偷閒的大驪頭號藩王,仔細回想兩個少年被記錄在冊的對話細節,以及當時的場景畫面。

宋長鏡睜開眼睛,掀起車窗帘子,先看到了那名撐傘婢女的纖細身影,然後是侄子宋集薪,主僕二人走向第二輛馬車,三隻箱子則都已經搬到了最後一輛馬車上。

宋長鏡輕聲道:「動身。」馬車緩緩行駛起來。

還沒走幾步,馬車驟然而停,沒過多久,宋集薪氣急敗壞地衝進車廂,滿臉憤怒道:「你什麼意思?!」

宋長鏡問道:「你是說你那輛馬車上的屍體?」

宋集薪臉色鐵青,死死盯住宋長鏡。

宋長鏡神色平淡:「知道屍體的身份嗎?大驪諜報機構有七個,本王掌控其中三個,主要是用以滲透各國朝堂、刺探重要軍情和收買敵國文臣武將。國師綉虎掌握三個,主要是針對王朝內部的朝野輿情和江湖動態,尤其是需要盯着京城的風吹草動。最後一個專門負責對付山上修士,直轄於……某人。這座小鎮共有九名大驪諜子,分別來自這七個地方,為的就是保證你的安危,絕對不能出現半點差錯。」

宋集薪沉聲道:「你到底想要說什麼?」

宋長鏡笑道:「這裏頭的彎彎曲曲,那人到底忠誠於誰,一大堆烏煙瘴氣的真相,要本王給你講清楚,估計很難,反正此人是死有餘辜。不過你需要記住一點,現如今外人把你當作大驪殿下,視為了不得的天潢貴胄,他們面子上對你敬畏也好,諂媚也罷,你可以全盤接下,但是別忘記他們為何如此。」

宋集薪冷笑道:「哦?為何?」

宋長鏡微笑道:「你以為當真是你有多重要?一切不過是因為本王待在你身邊罷了。怕你記不住這件事情,所以藉此機會,讓你長點心眼。跟死人待在一起,很不好受,但總好過下一次需要本王待在你的屍體旁邊。」

宋集薪滿臉漲紅。

宋長鏡瞥了眼宋集薪,語氣冷漠道:「下車。」

宋集薪瞬間咽回了已到嘴邊的話語,沉默轉過身,咬牙切齒地恨恨離去。

宋長鏡等到宋集薪下車后,一笑置之:「就這麼點道行,以後到了京城,還不得被那些掉了牙的老虎、狐狸們立馬盯上,恨不得從你身上撕下幾塊肉?」

這位藩王一想到要去京城,其實也很頭疼。

車廂內,反倒是那個死人最佔地盤。

宋集薪很不適應,倒是婢女稚圭臉色如常。

宋集薪隨口問道:「對了,稚圭,你帶上咱們家的舊鑰匙沒?」

稚圭疑惑道:「沒啊,隨手放在我屋子裏了,我又不想回去。咋了,公子你問這個做什麼?再說了,公子你不是也有一串家門鑰匙嗎?」

宋集薪哦了一聲,笑道:「我也丟屋裏了。」

三輛馬車駛過老槐樹,駛出小鎮,最後顛簸在泥濘不堪的道路上,一路往東。

經過小鎮東邊那道柵欄門的時候,在自家泥屋躲雨的看門人鄭大風,雙手籠袖蹲在門口,看着三輛馬車,這個老光棍打了個哈欠。

約莫半個時辰后,宋長鏡沉聲道:「停車!」

宋長鏡走下馬車,後邊馬車上的宋集薪和稚圭都掀起車簾,兩顆腦袋擠在一起,好奇地望向宋長鏡這邊。宋長鏡擺擺手,宋集薪拉着稚圭趕緊縮了回去。

宋長鏡往前行去,不遠處,有一個其貌不揚的中年敦厚漢子攔在道路中央,那雙草鞋和兩腿褲管上全是泥漿。

宋長鏡一邊向前走一邊開口笑道:「真是沒有想到,小鎮還藏着你這麼一號人物。看來我們大驪的諜子,真是不吃飯光吃屎啊。」

這位藩王原本纖塵不染的雪白長袍,亦是沾滿淤泥,靴子自然更是難以倖免。

宋長鏡最後在距離那漢子十步外停步:「既然沒有一見面就開打,那就不妨說說看,你到底是要怎樣?」

連自家屋頂都被搬山猿踩破的小鎮漢子李二,此時面對這位大驪藩王,哪裏還有半點蹲在地上生悶氣的窩囊樣子,沉聲道:「宋長鏡,只要打過之後,你還能活下來,自然會知道答案!」

宋長鏡皺了皺眉頭,李二會意道:「讓馬車先行通過便是。」

宋長鏡笑着點頭,沒有轉身,始終盯住李二,高聲喊道:「馬車先行,只管往前。」

李二走到道路旁邊,讓那三輛馬車暢通無阻地過去。宋長鏡一直等到馬車徹底消失於視野,這才望向耐心等候的李二。此人境界比自己只高不低,不過兩人差距有限。宋長鏡毫無懼意,相反戰意昂揚,熱血沸騰,扯了扯領口。眼前此人,雖然名不見經傳,但絕對是一塊砥礪武道的最佳磨刀石。宋長鏡的直覺告訴自己,今天是死是活,明天是九是十,全在此一舉!

之前在小街上,雨水漸歇,寧姚轉頭看着氣息平穩、神態從容的陳平安,雖然她內心不喜歡楊老頭,但不得不承認那個老人,是真正的世外高人。

「楊老頭不是一個簡單的人。」寧姚停頓片刻,轉頭望向那座不起眼的楊家鋪子。天街小雨潤如酥,雨後的藥鋪,輪廓柔和,水汽朦朧,寧姚自顧自做了一些細微修改:「楊老頭,很不簡單。」

陳平安沒有聽到兩者之間的差別,只是嗯了一聲,笑道:「以前只是覺得楊爺爺人很好,很公道,現在才知道原來楊爺爺深藏不露。寧姑娘,他應該也算是修行中人吧?」

寧姚說了一句陳平安聽不懂的言語:「有些像,但其實不一樣,不過對你來說,沒啥區別。」

現在到了廊橋南端,大難不死的陳平安,再看那個青衣少女,心境也大不一樣。

青衣少女聽到腳步聲后,笑容靦腆地站起身,看到並肩而立的陳平安和寧姚,扎了一根馬尾辮的少女略顯局促不安。陳平安不敢再把眼前這個名叫阮秀的姑娘,當成普普通通的少女看待,當然,阮秀讓他印象最深的形象,依然是「坐吃山空」四個字。

阮秀看了眼一臉冷漠、英氣逼人的寧姚,沒敢打招呼。寧姚瞥了眼身材嬌小玲瓏卻好生養的清秀少女,不太願意打招呼。

三人一起走下廊橋台階,陳平安輕聲道:「我聽齊先生說,劉羨陽沒事了。」

阮秀使勁點頭道:「醒過來了醒過來了,楊家鋪子的掌柜看了之後,說是閻王爺開恩,放了劉羨陽一馬,他才撿回這條性命。老掌柜還說只要醒得過來,就算徹底沒大事了。我怕你着急,就想着第一時間跟你說,可我爹不讓我走過廊橋……」阮秀絮絮叨叨,像一隻嘰嘰喳喳的枝頭黃雀,說到最後,有些歉意。

阮秀其實有些事情沒有說出口,劉羨陽醒過來后,她第一時間就衝出了門。她光顧著要告訴陳平安消息,壓根就忘了她爹不許她進入小鎮的叮囑。只是她剛要從北端台階跑下廊橋,就被她那個神出鬼沒的爹拎住耳朵扯回去了。她好說歹說,才讓父親答應她坐在南端台階等人。

這並非情竇初開,或是什麼兒女情長,而是油然而生的善心。當然,前提是陳平安這個傢伙,沒有讓她覺得討厭,相反還有一些好感,或者說是對陳平安的認同。這一切,是陳平安自身積攢下來的福報,點點滴滴。兩人青牛背初見,陳平安願意為別人下水摸魚,事後左手傷口疼得抽冷氣,也沒覺得後悔;之後劉羨陽遭遇變故,陳平安又願意挺身而出,擔當起應該擔當的事情……

這一切,是少年陳平安長久以來的堅持,只恰好被阮秀撞見了而已。其實陳平安錯過的,更多。比如魚簍里的那尾金色鯉魚,那條送給顧璨的泥鰍,還有那條四腳蛇,那些在陳平安眼前飄落的槐葉,等等。所有這些錯過的福緣機緣,絕不會因為陳平安是個惜福之人,就被他抓在手裏。

陳平安和寧姚、阮秀三人走下廊橋,少年少女都沒有意識到,一顆顆高低不同的水珠,悄然落入溪水。那些水珠,或是原本綴在廊橋檐下,或是聚在廊橋欄桿上,或是來自廊橋過道外緣的坑窪里,不一而同。最後它們都落入小溪,融入溪水。與此同時,楊家鋪子積水眾多、小水塘一般的後院,漣漪陣陣,重新恢復了渾濁泥濘的面貌,就像世間所有的後院。水面之上,立着一個渾身煙氣瀰漫的模糊身影,依稀可見,是一個面容不清的駝背老嫗。

楊老頭對此見怪不怪,又抽起了旱煙,問道:「你看出了什麼?」

那道身影如一株水草,不由自主地「隨水」搖曳,沙啞開口道:「那小丫頭片子,好歹是咱們這兒下一位聖人的獨女,身份何等尊貴,為何偏偏鍾情於陋巷少年?」

楊老頭嗤笑道:「就這?」

水上老嫗戰戰兢兢,再不敢開口。

楊老頭緩緩說道:「你如今既然已經走到這一步,有些規矩就該跟你說清楚,免得以後身死道消,也不曉得怎麼回事,還覺得自個兒委屈。」楊老頭似乎在醞釀天機,沒有急着開口。

雨停之後,院中積水漸漸下潛,老嫗身影便越發模糊,可憐兮兮道:「大仙,我只想多看孫子幾眼。」被打斷思緒的楊老頭有些不耐煩:「你如何想,是你的事情,我懶得管這些。」說到這裏,楊老頭眼神有些恍惚,自言自語道:「算你運氣好,若是落入三教之手,你有沒有來生都兩說,哪來現在的光景。佛家有降伏心猿意馬的說法,起念和發願兩事,至關重要。儒家好一些,管得那沒么寬泛,只是苦口婆心諄諄教導,告誡徒子徒孫們,一定要講求慎獨,意思就是說別口是心非。道家呢,又把『如何想』的重要性拔高了,不惜視心魔為修行大敵,比佛家還嚴苛,因此許多人一走岔路,就有了許多所謂的旁門外道。因為道家追求清凈,重視捫心自問,一旦被道教祖師爺留下的那些個問題把自己給問住了,就會心亂如麻……」

抽著旱煙的楊老頭如雲海滔滔里的隱龍,那老嫗聽得更是如墜雲霧。她畢竟是此地土生土長的人物,又沒有讀過書,自然聽不懂這些玄之又玄的學問道理,只能硬著頭皮死記硬背。

楊老頭突然笑道:「你倒是不用記這些,因為我們不管這個。」

老嫗呆住。

楊老頭重複一遍:「我們不管你們怎麼想,只看你們怎麼做。」

老嫗忐忑道:「大仙,我記住了。」

楊老頭扯了扯嘴角,說道:「既然身為河婆,就要負責所有河中事務,既是為自己積攢陰德,也要為自己贏得一方水土的百姓香火。你若是能夠讓人為你建立祠廟,塑造金身,使得一縷分身立於其中,那就是你的本事。在這之後,就要爭取讓朝廷容納你,躋身一國之內山嶽江河的正統譜牒,得一個官方認可的身份,做不到的話,至少也要被載入地方縣誌。要是供奉你的祠廟,最後被當作一座淫祠,給官府奉命剷除,金身推倒,那你的日子就不好過了,比孤魂野鬼還難受。」

老嫗壯起膽子問道:「大仙,如你先前所說,咱們這兒一律禁絕,那我這小小河婆,除了沾光續命,又能做什麼?大仙你所說的祠廟香火、山河譜牒什麼的,還有那地方縣誌……」

楊老頭說道:「這是以前,以後就不好說了。將來這裏,會從一座小洞天,降格成為一塊沒了門檻的小福地,誰都能來此,再也不用繳納那三袋子銅錢。這也是大驪皇帝為何如此不擇手段的根源所在,有些事情早六十年做,還是晚六十年再做,結果會截然不同。」

老嫗一咬牙,問道:「大仙,你之所以願意庇護我,是不是因為我那孫子?」楊老頭點了點頭,並未隱瞞初衷。

老嫗又問:「既然如此,大仙為何任由那真武山兵家,帶走我家馬苦玄?為何不自己來栽培?」

原來這個化身為河婆的老嫗,便是被人一巴掌打死的杏花巷馬婆婆。

楊老頭輕輕一磕煙桿,馬婆婆魂魄凝聚而成的水上身影,頓時扭曲不定,哀號不止。這份毫無徵兆的疼痛,就像一個凡夫俗子,突然遭受到摧心裂骨攪肺腑的苦痛,馬婆婆如何能夠承受?

楊老頭淡然道:「雖然在我眼中,沒有好壞之分,沒有正邪之別,不以此來稱量陰德,可這並不意味着我就喜歡你的所作所為。以前不好與你計較什麼,但是以後我就算讓你灰飛煙滅,也只是一念之間的事,所以別得寸進尺。」

馬婆婆跪倒在地,求饒道:「大仙,我不敢了不敢了!」

真武山劍修耗費巨大代價,請下的那尊殷姓真神,面對少年馬苦玄的無禮質問,當時連那位兵家劍修也感到心悸,生怕惹來雷霆震怒,為何到最後,殷姓真神卻是一本正經地回復馬苦玄?甚至是以人間話語回答「非不為,實不能也」七個字?這全然不是人神之間該有的問答。只不過這一點異樣,恐怕連那位地位已算超然的劍修也不明就裏,只當作是那尊真神自有不為人知的規矩和考量,但是小院裏的楊老頭心知肚明。馬苦玄,才是天命所歸,絲毫不比婢女稚圭遜色半點。

王朱,王朱。合在一起即「珠」字。一條真龍,何物最珍貴?珠!

她為何選擇依附大驪皇子宋集薪?世間帝王一貫喜好以真龍自居,一人氣運能夠與王朝國祚掛鈎,顯而易見,兩人算是強強聯手,相輔相成。但是話說回來,修行一事,大道漫長,氣運、天賦、根骨、機緣、性情,缺一不可,可最後修行路上,既有一步先步步先,也有厚積薄發大器晚成,所以並無絕對。小鎮這一輩,除了馬苦玄和稚圭,其實宋集薪、趙繇、顧璨、阮秀、劉羨陽,還有那些個各有機緣命數的孩子,可謂皆是天之驕子。哪怕是深不見底的楊老頭,也不敢說誰的成就一定會高過誰。

楊老頭瞥了眼院中積水,說道:「去吧,你暫時只需要盯着廊橋那邊的動靜。」

馬婆婆惶恐道:「大仙,廊橋那邊,尤其是那口深潭,連我也無法靠近,每次只要過去些許,就像在油鍋里炸似的……」

楊老頭笑了笑:「不用靠近,只要眼睛盯住那座廊橋即可。比如說日後有什麼東西從廊橋底下飛出,你看準它的去向即可。」

馬婆婆連忙領命離去。院中積水之上,瞬間沒了馬婆婆如煙似霧的縹緲身影。

「師父!師父!」楊家鋪子正堂後門那邊,鄭大風大笑着喊著,急急忙忙來報喜。

一前一後兩人來到後院,前邊的鄭大風腳下生風:「師兄回了,天大的好消息!」

楊老頭望向鄭大風身後的敦厚漢子李二,後者點了點頭。但是李二欲言又止,滿肚子疑問,只是木訥口拙,不知從何問起。到最後,他只是悶聲悶氣道:「師父,為何收馬苦玄為徒弟,而不是那少年?我不喜歡姓馬的小子。」

楊老頭瞪眼道:「所以你就擅自主張抓起那條金色鯉魚,賣給陳平安?!」

比起在老人面前束手束腳的鄭大風,李二要有骨氣得多,坐在先前陳平安坐的板凳上:「咋了?我樂意。師父你不也挺喜歡那孩子的嗎?」

如果陳平安在場,一定會感到震驚,因為當初街上遇到的賣魚中年人,正是李二。

楊老頭氣得笑道:「結果呢?那隻魚簍和那條金鯉,送到陳平安手上了?嗯?!」

李二悶悶不樂,不吭聲。

鄭大風在一旁煽風點火:「師兄啊,不是我說你,白瞎了你那隻龍王簍啊。給誰不好,偏偏給了大驪的死對頭,大隋的那位小皇子。小心以後宋長鏡跟你秋後算賬。再說了,肥水不流外人田,留給我侄子侄女也好嘛。怎麼,師兄你覺得寶貝燙手啊,實在不行,送給我也成啊。」

楊老頭視線冷冷拋來,鄭大風噤若寒蟬,再也不敢多說半個字,舉起雙手,老老實實坐在台階上。

楊老頭說道:「帶着苻南華,一起去老龍城。」

鄭大風滿臉驚訝,轉頭望去,只看到楊老頭那張面無表情的滄桑臉龐。

這個為小鎮看門的光棍漢子,緩緩收回視線后,拍了拍膝蓋,苦笑着起身,沒有說一個字,走下台階,走向鋪子後門。

背後傳來楊老頭威嚴的嗓音:「記住,死也不許泄露根腳!」

鄭大風苦笑更甚,點了點頭,沒有轉身,加快了步子。走到正堂後門走廊后,這個漢子轉過身,跪下磕了三個響頭,沉聲道:「師父保重身體。」從頭到尾,楊老頭一言不發。鄭大風黯然離開了楊家鋪子。

坐在板凳上的漢子李二,有些替同門師弟鄭大風打抱不平:「師父,你對師弟也太……」

楊老頭笑道:「不近人情?」

李二點頭:「師弟雖然成天沒個正行,可是對師父你是打心眼裏的好。說實話,這一點我比不上他。」

楊老頭對此不置可否:「反正是無根浮萍,連路邊野草也比不過,死在哪裏不是死。」

李二嘆了口氣道:「師弟這次離開小鎮,肯定走得心裏不舒坦。」

「一般而言,想要一脈相承,薪火相傳,需要有三名弟子。一個是『能大用』,能夠光大師門,師父死後,挑得起大梁,鎮得住場子,既是面子也是裏子。一個是能『續香火』,看上去什麼本事都不如前者,可是勝在有韌性,天塌下來,就算那個有用的弟子死了,可偏偏是這個人,能保證師門香火不斷。鼎盛時分,作用不明顯,一到門庭不振的危險時刻,就很重要了。最後一個,必須『有意思』,天賦好,根骨好,什麼都好,很有意思,甚至不必對師父和宗門如何感恩,做師父的,不會跟這麼一個弟子事事講規矩,俗話說教會徒弟餓死師父,最後這個徒弟,就是如此。」

李二好奇問道:「我,師弟,還有馬苦玄,咱仨分別是哪個?」

楊老頭笑道:「這麼多年過去了,誰說我只有你們三個徒弟的?」

李二愣了愣,笑容有些尷尬:「我忘了這茬。」

楊老頭笑問道:「那宋長鏡如何?」

李二認真思考片刻,結果只蹦出兩個字:「不錯。」

楊老頭抽著旱煙,吞雲吐霧,嘖嘖稱奇道:「那就是很厲害了。」

李二說道:「宋長鏡答應……」不等徒弟說完,楊老頭一跺腳,天地寂靜。

李二笑道:「師父,咱們這些年做事情,可算不上隱蔽,還用在乎這些?」

楊老頭緩緩道:「連做做樣子也不願意,你是要造反啊?」

李二反問道:「有兩樣?」

楊老頭抬頭看了眼天空,視線透過三層天地,默不作聲。

李二心情沉重,問道:「師父,我家兩個崽兒,真要去那山崖書院?」

楊老頭道:「既然齊靜春願意拿此作為交換,為何不去?這等好事,說是百年不遇,一點也不誇張。」

李二問道:「為何齊靜春不一口氣送給陳平安?」

楊老頭笑道:「你以為那就是幫陳平安?嫌棄那孩子死得不夠快還差不多。你信不信當時如果你成功送出去龍王簍和金鯉魚,不出三天,陳平安必然暴斃在小鎮某處?」

李二疑惑道:「陳平安在六歲之前,就被他爹打碎了本命瓷,於是沒了約束,雖說使得這孩子留不住什麼大機緣,可這既是壞事,同時也是好事啊。他就像暗室里的一盞燈火,便有了那麼多飛蛾撲火的事情發生。在這期間,那可憐孩子撈到手一樣東西,不是挺正常的事情嗎?」

楊老頭解釋道:「只要是在小鎮上,陳平安就不會有什麼好運氣,機緣太大,那孩子拿不起,留不住,就是兩手空空的貧賤命。他能活下來,已經相當不容易了。換成那些個所謂的天之驕子,哪個不死上七八回。」

李二咧嘴笑道:「所以這也是師父你願意幫他一把的原因嘛。師父你能給的,剛好是陳平安唯一能夠接得住的。」

楊老頭猶豫了一下,吐出一口濃重煙霧:「那你知不知道,你試圖送給陳平安那份機緣,差點就害死了他。大隋皇子和宦官,寧姚,刑徒刺客,那古怪道人……陳平安差點就死在這條線上。」李二皺了皺眉頭。

楊老頭換了一個話題:「以往負責坐鎮此方天地的聖人,往往上任第一件事,就是查看那四件老祖宗留下的壓勝之物;第二件事就是來我這邊,打聲招呼。但哪怕是這些個聖人,其中絕大多數人,也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還有兩種人,不會來我這邊。第一種情況,多是早期歲月,那會兒東寶瓶洲佛家勢力昌盛,禿驢和尚還很多,這撥人是不敢來,怕沾因果。另一種情況,就是齊靜春這樣的,上邊根本就是故意不告訴他真相,巴不得齊靜春與我起了衝突,大打出手。齊靜春今天之所以來,是他自己琢磨出了餘味,或是……」楊老頭臉色凝重:「這種情況可能性太小,後果也太大,無法想像,我希望不是,也……應該不是。」

小天地之中,又別有洞天。

齊靜春坐鎮一方,楊老頭則像是藩鎮割據,且沒有半點寄人籬下的跡象。

楊老頭感慨道:「齊靜春那位先生之前的一位儒家聖人,說『聖人竭盡目力,以規矩準繩,以為方圓平直』,意思是什麼呢,簡單說來就是你們這些老百姓啊,要感恩至聖先師的大恩大德,是他老人家花了老大氣力,窮盡目力,才訂立下這些規矩框架,以供後人在其中行走,不遭災厄橫禍,下輩子才有繼續投胎做人的機會。」

李二撓頭道:「師父你跟我說這些做啥,我也整不明白,鄭大風才能跟你聊。」

楊老頭笑道:「你李二要是能聊,我反而就不開這個口了。一個說,一個聽,一個問,一個答,剛剛好。」

楊老頭站起身,舉目遠眺:「如果有一天,那孩子能夠活着走出小鎮,在外邊闖蕩個幾十年後,一定會驚訝,原來當初那個家鄉小鎮,是如此之大。」

師父站起身了,李二也只好跟着起身,他雖然不會溜須拍馬,可規矩還是懂的。

楊老頭說道:「你也別留在這裏了,帶上你家那個潑婦,去一個地方。在東寶瓶洲,你這輩子都沒希望破境。宋長鏡是個小心眼,以後被他壓着境界,你不嫌噁心,我這個當師父的還覺得噁心人呢。對了,兒子女兒,你要是真捨不得,可以帶走一個,大不了就少分走一點齊靜春的饋贈。」

李二問道:「師父,要是我媳婦非要兩個娃兒一起帶走,我咋辦?」

楊老頭怒道:「你家到底誰做主?!」

李二一臉天經地義道:「她啊!」

楊老頭深吸一口氣,揮手趕人:「滾滾滾,一家四口都滾,愛咋咋的!」

李二走下台階,突然轉頭問道:「那師父你?」

楊老頭坐回板凳,伸手去摸口袋裏的旱煙絲,發現已經空無一物,收回手后,臉色平靜道:「還能如何,等死而已。」

李二走到那邊檐下,沒來由轉頭笑道:「我覺得馬苦玄帶不走那樣東西。」

楊老頭神色灰暗,自嘲道:「他要是帶不走,那就真是誰也帶不走了。」

小鎮四姓十族突然得到消息,三天之內,所有外鄉人必須全部撤出小鎮,驪珠洞天暫時只許出,不許進。雖然怨氣衝天,但是到最後竟然沒有一人質疑此事。東行隊伍當中,李家老祖不惜親自出面,暗中護送那位正陽山小祖宗陶紫離去。

第二天,小鎮西邊極遠處,傳來一陣陣轟隆隆聲響,如地牛翻身,驚天動地。原來是那隻正陽山搬山猿,真真正正拔起了一座巨大山峰。

現出千丈真身的老猿,正要將其扛在背上,肩頭猛然一傾斜,似有重物壓在上面。老猿抬起頭,眯眼望去,肩頭山巔之上,有「一粒」渺小身影。是齊靜春。

老猿大笑道:「齊靜春!莫要如此小氣,誤了大事!」

齊靜春沉聲道:「將這座披雲山放回去。」

老猿肩頭向上挑起,怒喝一聲,猖狂道:「不放又如何?!」

下一刻,搬山猿突然雙手離開那座山峰底部,一個側滾,巨大身形壓得附近樹木倒塌無數。再下一刻,千丈巨猿被人一腳踩得陷入地面。那人才是真正的頂天立地,搬山猿與之相比,彷彿成了別人腳底的螻蟻。又一腳,將試圖掙紮起身的老猿踩得再度深陷地下。再一腳,千丈老猿癱軟在大坑之中,渾身是血,奄奄一息。

那人躬著身,像是腦袋頂住了天穹,俯視着那隻搬山猿,譏笑道:「要是六十年前的我,出去之後第一件事情,就是一腳踏平正陽山!」

陳平安搖身一變,成了鐵匠鋪的臨時學徒,按照阮師傅的說法,需要有人頂替劉羨陽的活計,挖井、蓋房、鑿渠,都需要人手,他沒有白白養活那位劉大爺的道理。於是陳平安就成了鋪子裏最忙碌的人,只要是力氣活,他還真不輸給任何青壯漢子。勞作間隙,陳平安就去那棟屋子看望劉羨陽,從鬼門關轉悠了一圈的劉羨陽,不知道是死裏逃生后猶然心有餘悸,還是被搬山猿那一拳傷到了元氣精神,變得有些沉默寡言,病懨懨的,經常躺在床上望着屋頂愣愣出神。除了陳平安能跟他聊上幾句之外,劉羨陽幾乎沒有跟誰說過話,陳平安對此也束手無策。好在劉羨陽雖受傷極重,但是胸膛傷口的痊癒速度,竟然比陳平安的左手還要快上許多。

寧姚仍然住在泥瓶巷的宅子裏,那個被她稱呼為阮師的男人,出人意料地答應為她鑄劍,更意外的是阮師還說此次鑄劍,運氣好的話,半年就能出爐,運氣不好的話,等上十年也未必成功。寧姚對此倒是心寬得很,笑着說自己運氣一向不壞,等上半年便是。

寧姚雖然每天住在陳平安的祖宅,但是藥罐子什麼的,都搬來了鋪子這邊,省得陳平安來回跑。陳平安則住在劉羨陽家,主要還是怕宅子遭賊。陳平安之前大半夜又去溪里摸石頭,結果到最後卻是顆粒無收,就是青牛背那邊的深坑也摸不上蛇膽石。用寧姚的說法就是蛇膽石這玩意兒,跟人差不多,得有精氣神,沒有,就是尋常富貴門庭的清供雅玩,也就只能當作一方硯台,可有了精氣神,就跟人穿上了龍袍差不多,兩者差距,一個天一個地。這讓陳平安每次走在溪邊都要忍不住唉聲嘆氣。

寧姚給陳平安帶了一串老舊鑰匙回來,說是有人丟在院子裏的,然後她試了試,果然是隔壁宋集薪家的鑰匙,從院門到屋門到房門,全都能開。陳平安猜不出宋集薪想做什麼,照理說就他那種大手大腳的作風,應該不會想到讓自己去幫忙打掃屋子,畢竟以宋集薪的脾氣,估計屋子塌了,也不願意讓外人進入他的地盤。陳平安比任何人都要了解宋集薪。宋集薪是一個很大方的人,不光是給他自己,哪怕是給婢女稚圭花錢,兜里有十枚銅錢也敢全部砸出去。同時宋集薪也是一個很小氣的人,只要是他希望獨佔的東西,一絲一毫他也不願意施捨。簡而言之,就是宋集薪想要給誰什麼,一擲千金,也是毛毛雨,但是別人主動跟他求什麼,他板上釘釘不會樂意。心情好,願意對誰都錦上添花,但是不管心情好與不好,宋集薪都不會雪中送炭。

或者是稚圭故意丟到他家的鑰匙?陳平安覺得可能性不大。

在這期間,當陳平安聽到寧姚說她拿鑰匙開門的時候,有些目瞪口呆,欲言又止。於是寧姚眯起眼眸,她那雙狹長雙眉,格外氣勢逼人。她就這麼死死盯着陳平安。當時阮秀在不遠處愣愣看着這一幕,偷偷吃着讓陳平安幫忙從小鎮買來的碎嘴吃食。最後寧姚率先轉身離去。那天寧姚沒讓陳平安煎藥,捧著陶罐去了鐵匠鋪子後邊的空地,自己忙活了半天,給煙熏成一張大花臉不說,還煮出了一大罐子黑炭。扎馬尾辮的阮秀遠遠經過,一邊走一邊嗑著瓜子,津津有味。寧姚蹲在地上,惡狠狠盯着那罐子藥材,覺得這比練劍練刀難多了。她滿臉憤憤不平,世間竟有我寧姚也做不好的事情?看來世上就不該有煎藥這麼一回事!

陳平安默默走到她身邊,幫她重新煎藥,動作嫻熟。寧姚嘴唇微動,但是沒有阻攔,只是趁陳平安不注意的時候抹了把臉。

陳平安蹲在藥罐旁,仔細盯着火候,雙手疊放在膝蓋上,下巴又擱在手臂上。

寧姚冷哼一聲:「想笑就笑!」

陳平安沒有笑話她,依然盯着輕輕搖曳的青色火苗,小聲說道:「不是認為寧姑娘你會做什麼壞事,只不過鑰匙終究是別人的,不管為什麼會落在咱們院子,都不好拿去開門。哪怕宋集薪和稚圭這輩子也不回小鎮,隔壁終究還是他家的院子,我們都是外人。」

寧姚撇撇嘴:「濫好人,死腦筋,窮講究,叨叨叨!」

陳平安和寧姚幾乎同時轉頭,看到一個年輕男子,身材修長,氣質清雅,一看就是外鄉讀書人。

陳平安發現此人看自己的眼神,很古怪,既不像正陽山搬山猿、老龍城苻南華,那麼自恃高人一等,也不像陸道長和寧姑娘這樣。那個年輕男人的視線,十分複雜矛盾,似乎有憐憫、欣賞,又夾雜着一絲嫌棄。最終年輕人選擇沉默離去。

寧姚皺眉道:「一看就是沖着你來的,怎麼回事?」

陳平安也納悶,搖頭道:「不明白。」

被那個莫名其妙的外鄉人打岔后,少年少女之間,那點甚至談不上是什麼隔閡芥蒂的賭氣,很快就煙消雲散了。只是那個年輕男人很快就去而復還,身邊還有一個雙腿極長的年輕女子,不知為何還有阮秀。

阮秀開口解釋道:「他們說不來小鎮方言,就讓我來幫忙。陳平安,這個姐姐就是救了劉羨陽的人,跟你一樣姓陳,但不是我們東寶瓶洲人氏。陳姐姐身邊這人,是龍尾郡陳氏的嫡長孫,姓陳名松風。聽陳姐姐說,陳松風好像跟你這一支陳氏,算是好幾百年前的遠房親戚吧,至於陳姐姐,跟你們哪怕往上推一兩千年,也沒啥關係。這次陳姐姐是來祭祖的,但是小鎮這邊,從督造官衙署,到福祿街、桃葉巷那些個大家族,已經沒誰知道她們家的祖墳到底在哪裏了,劉羨陽就說到了你,說你如今是小鎮最熟悉四周山水的人,找你准沒錯。陳姐姐說如果你能幫上忙,她可以支付報酬,一袋子金精銅錢,我覺得你可以答應……」說到這裏的時候,阮秀偷偷摸摸併攏雙指,在腰側晃了晃,除此之外,口型也是「兩袋」。阮秀明擺着是要提醒陳平安,儘管獅子大開口,否則過了這村兒就沒這店兒。

陳平安仔細思考後,笑道:「我想到一個地方,有可能是她想要找的地方。至於報酬就算了,就是走幾步路的事情。」阮秀有些着急。

寧姚已經向前踏出一步,用東寶瓶洲正統雅言說道:「讓陳平安帶你去找墳頭祭祖沒問題,但是你得拿出兩袋金精銅錢,沒得商量!他這會兒受傷很重,不宜長途跋涉,你也清楚,如今齊先生讓人速速離開小鎮,陳平安不過是一介凡夫俗子,卻必須要加快腳步趕路,一袋錢,不夠。」陳對和陳松風其實第一眼看到寧姚,俱是眼前一亮,見之忘俗。如荒蕪稻田之中,見到一株芝蘭,亭亭玉立。

陳對正大光明打量著寧姚,一襲綠袍,懸刀佩劍,賞心悅目。陳對的沉悶心情也有些變好,微笑道:「只要找得到我家祖墳,就兩袋錢。但是醜話說前頭,萬一找不到的話,我一袋子也不會給你們,如何?」

寧姚沉聲道:「一言為定!」

從始至終,彷彿沒有陳平安任何事情。

寧姚盯着陳平安,那雙眼眸充滿了「你不要跟我叨叨叨,要不然我真會砍人啊」的意味。陳平安忍住笑意,認真想了想,跟阮秀說道:「麻煩你跟他們說一聲,我要先幫寧姑娘煎好葯,差不多還需要兩刻鐘,然後我去跟劉羨陽聊聊,最後就是還要阮姑娘幫我跟阮師傅說一聲,今天我手頭落下的事情,明天肯定補上。」

聽說沒辦法立即動身後,陳對有些神情不悅,她看着這個不識好歹的草鞋少年,臉色陰晴不定。陳平安沒有遲疑退縮,寧姚更是雙手環胸,笑意冷漠。

陳對忍着心中不快,默念一句「大局為重」,對阮秀笑道:「秀秀,跟他說,我們在廊橋那邊等他,最多等半個時辰,如果到時候見不到人影,讓這傢伙後果自負。」

阮秀不咸不淡地嗯了一聲。陳對和陳松風雙雙離去。

阮秀笑道:「我去跟我爹說一聲。」

陳平安給寧姚煎完葯后,去找劉羨陽。藥味濃重的屋子裏,躺在床上的劉羨陽聽到腳步聲后,轉頭看來,臉色依舊談不上紅潤,只是比起之前的慘白,已經要好上許多。

劉羨陽擠出一個笑臉,沙啞道:「叫陳對的女人找過你了?」

陳平安點頭道:「我等下就要帶他們進山。」

劉羨陽想了想道:「我會跟她一起離開,去一個據說比咱們東寶瓶洲還要大的地方。」

其實之前陳對就找過劉羨陽一次,但是在那之後,劉羨陽興緻並不高,更沒有要跟陳平安聊她到底說了什麼的意思。

劉羨陽扯了扯嘴角:「其實我連東寶瓶洲是個啥也不曉得。」

陳平安彎腰幫劉羨陽理了理被褥,笑道:「你以為我知道啊?」

劉羨陽翻了個白眼,問道:「你知道我最擔心什麼嗎?」

陳平安搖搖頭。劉羨陽轉頭重新望着屋頂:「在這裏,好歹你能攙扶我下床,之後咬咬牙自己也能解決,出了小鎮后,一路上拉屎撒尿怎麼辦?難道要我跟他們說:『喂,你們誰誰誰,來給我搭把手?』」

陳平安坐在凳子上,只能撓頭。

劉羨陽突然笑了:「只是又一想,連死都死過了,還怕這個?」

陳平安說道:「日子終歸是越來越好的,放心吧。姚老頭不是說過嘛,大難不死必有後福。」

一說到姚老頭,劉羨陽就有些感傷:「姚老頭這輩子就沒說過幾句好話,喪氣話,晦氣話,罵人的話,倒是一籮筐一籮筐的。」

寧姚站在門外,也不說話。

陳平安又一次幫劉羨陽蓋好被子,起身道:「我去帶他們進山了,你好好休息。」

劉羨陽點點頭:「記得小心點。」

陳平安輕輕走出屋子,寧姚跟他並肩而行,陳平安好奇問道:「你也要上山?」

寧姚皺眉道:「我信不過那兩個姓陳的。」

陳平安點頭道:「也對,小心總歸沒錯。」

兩人快步行走在溪邊,寧姚說道:「小鎮那邊的外人,走得七七八八了。」

春雷震動,蟄蟲驚而出走。

兩撥人在廊橋南端碰頭。除了寧姚和趕來湊熱鬧的風雷園劍修劉灞橋,其餘三人,是別洲陳對、本洲龍尾郡陳松風和小鎮泥瓶巷陳平安。

風雷園年輕劍修劉灞橋一看到少年少女,立即神采飛揚,對寧姚說的第一句話就是:「小姑娘,你年紀再大一些,肯定不比我家蘇仙子差。」這恐怕是劉灞橋對世間女子的最高評價了。

寧姚當然臉色不太好看,只是不等她說什麼,會說小鎮方言的劉灞橋就已經轉頭,對陳平安伸出一根大拇指,這個風雷園的天才劍修,眼神清澈道:「只是一副凡人之軀,就敢叫板正陽山搬山猿,關鍵還活下來了,簡直就是一個奇迹!」劉灞橋實在好奇,眼前這個看着細胳膊細腿的草鞋少年,是如何蘊養出如此驚人的爆發力的?

劉灞橋收起大拇指,不去和走在前邊的陳對、陳松風並肩而行,反而走在陳平安一側,扭頭笑道:「雖說那正陽山就是個小山包,躲著一些名不副實的縮頭烏龜,可那隻搬山猿凶名赫赫,是一拳一拳打出來的名號,尤其是正陽山開山老祖死後,在正陽山開出第三峰前的頭個兩百年裏,幾乎都是靠着這隻老猿護著,正陽山才沒被周邊勢力吞併。當然了,那會兒的正陽山,到底還只是個不成氣候的小門小戶,需要面對的敵人,不算太強,要是那會兒就惹上咱們風雷園,嘿,沒懸念,只需要老祖一聲令下,賞我一塊御劍牌,我就可以一個人跑到正陽山的上空,輕輕丟下咱們那座雷池劍陣,下過這場劍雨之後,正陽山就算玩完了。」劉灞橋做了一個往地上隨手丟擲物品的手勢。

寧姚毫不留情面地直接拆穿:「正陽山沒你說的那麼不堪,風雷園也沒你說的那麼強大。」

劉灞橋沒有任何尷尬神色,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轉換話題,對陳平安神秘兮兮道:「聽說這座廊橋的前身,是一座石拱橋,石拱橋底下掛着一柄生鏽的老劍條,以防龍走水?一般而言,這種瞧著不起眼的老玩意兒,肯定不是俗物,說不得就是驚天地泣鬼神的靈寶神物。」

劉灞橋在木板廊道上使勁跺了跺腳,道:「可是我剛才趴在地上,用手敲了半天,也沒能發現端倪,難道此物與我無緣?照理來說不可能啊,如我這般不世出的劍道天才,那老劍條若真是神兵利器,不說自己跑到我跟前來認主,好歹應該有所感應共鳴吧?難道老劍條其實不過爾爾,當真只是個歲月久一點的老物件而已?唉,可惜了可惜了。」

旁邊的陳平安有些獃滯,這傢伙一點都不像是在開玩笑,很一本正經,雖然絕對跟「有理有據」八竿子打不著,可你又不能說他純粹在胡說八道。

劉灞橋也不管陳平安煩不煩,自顧自說起了小鎮那邊的趣聞逸事,說那誰誰誰得了一份讓人眼紅的機緣,竟然把鐵鎖井的整條鐵鏈子拽出了深井;還有某某逛了幾天也沒找著機緣,結果最後在一條破敗小巷,就那麼隨意抬頭一看,發現大門頂上的牆壁上鑲嵌著一面青銅小鏡,那人抱着死馬當活馬醫的心態,爬梯子上去一看,乖乖,竟是照妖鏡里的老祖宗,雲雷連弧紋,篆刻有八個小字,『日月之光,天下大明』,那兄弟高興得站在梯子上就號啕大哭起來;還有海潮鐵騎出身的一位千金小姐,因禍得福,認識了觀湖書院的崔公子,兩人一見如故……

過了廊橋之後,陳對、陳松風自然而然放慢腳步,讓陳平安在前頭帶路。一行人沿着那條無名小溪往上遊走。陳平安背着一隻竹片泛黃的大背簍,陳松風則背着一隻色澤依舊碧綠可愛的竹編書箱。劉灞橋很好奇陳平安背簍里到底裝了什麼,非要一探究竟,就讓陳平安放慢腳步,他一邊跟着一邊在背簍里翻來翻去,發現亂七八糟的東西還真不少。三頂疊放在一起的斗笠;兩把壺,一把水壺,一把裝油;大小兩把柴刀;兩塊打火石和一捆火摺子。背簍底部,還有一排被對半剖開后合攏的竹筒,有七八截,一個裝有魚鈎魚線的小布袋。

劉灞橋問道:「陳平安,那一截截竹筒是做啥的?」

陳平安給出答案:「竹筒總共有八個,其中六個,每截竹筒里放了四個白米飯糰,還有兩個,裝了一些不容易壞的腌菜。」

劉灞橋滿臉得意,走路的步伐都有些飄,大聲道:「腌菜啊,我吃過的!」

陳平安奇怪地瞥了他一眼,心想吃過腌菜有這麼了不起嗎?除非你能不喝水不就飯,一口氣吃完一竹筒腌菜,那才了不起。

劉灞橋突然好奇道:「這趟進山,咱們撐死了就三頓飯,需要兩大竹筒腌菜嗎?腌菜這東西,我小小一筷子,就能下半碗飯!」

陳平安正想着選擇哪條山路最快,隨口道:「我和寧姑娘吃一個竹筒的腌菜,你和你的兩個朋友一起。」

劉灞橋愣了愣,低聲笑道:「別這麼見外啊,我跟你們吃一個竹筒。」

寧姚斬釘截鐵道:「不行!你跟你朋友吃去。」

劉灞橋憤懣道:「憑啥?!」

寧姚抬了抬下巴,示意答案在陳平安那邊,意思是我都不屑跟你劉灞橋多說話。劉灞橋轉移視線,眼神有些幽怨,幽怨里又透著股期待。陳平安笑着搖了搖頭。

劉灞橋無奈嘆息:「重色輕友,我能理解。」

寧姚譏諷道:「這麼快就成朋友了,那你的朋友沒有幾萬,也有幾千吧?」

劉灞橋瞪眼道:「怎麼可能!」

寧姚一挑眉頭,替他加了三個字:「怎麼可能這麼少?」

劉灞橋嘖嘖道:「寧姑娘你這性子,就不如我家蘇仙子了。」

寧姚皺眉道:「是正陽山的蘇稼?」

劉灞橋越發得意:「對!蘇稼,禾之秀實為稼,那位聖人所謂『好稼者眾矣』的稼!怎麼樣,我家蘇仙子,是不是名字也動人心魄?」

寧姚問了一個陳平安絕對聽不懂的問題:「你如果真的這麼喜歡蘇稼,那你有沒有想過,一旦她也喜歡你,怎麼辦?」劉灞橋頓時吃癟,囁囁嚅嚅,最後心虛地自言自語:「她怎麼可能喜歡我呢。」

陳平安覺得劉灞橋這個人,不壞。

陳對和陳松風跟前面三人拉開十數步距離。看到劉灞橋跟陳平安聊得那麼投緣,陳松風有些羨慕,劉灞橋彷彿天生就擅長與人打交道,三教九流百家,帝王將相販夫走卒,根本就沒有他不能聊天的對象。

陳松風小聲問道:「那婦人聽到風聲后,就立即拜訪衙署,主動提出要歸還那具甲胄,作為清風城許氏的賠罪,你為何不收?」

相比進入小鎮之前,陳對如今明顯要和氣許多,擱在以前陳松風問這種問題,她只當耳旁風,現在她耐著性子解釋道:「如果清風城早就知道真相,劉姓少年祖上是我潁陰陳氏留在小鎮的守墓人,那麼他們膽敢如此行事,理所當然要付出代價,而且遠遠不是歸還甲胄這麼簡單。但是既然他們事先並不知曉內幕,大道機緣本就寶貴珍稀,人人可爭,我潁陰陳氏還不至於如此霸道。」

陳松風笑道:「說不定清風城也有算計正陽山一把的念頭,如果不是那老猿沖在前頭,被婦人扯來當了回虎皮大旗,估計清風城還真就拿不走寶甲。」

陳對恢複本來面貌,冷笑道:「蠅營狗苟,只會隨波逐流,從來不在乎真正的大勢是什麼。」

陳松風放低聲音,看似漫不經心,說道:「興許是有心無力吧,與其做些徒勞無功的大事,不如撈些蠅頭小利。」陳對轉頭瞥了眼這個龍尾郡陳氏子弟,對於陳松風的「無心之語」,她不置可否。

馬上要進山了,陳平安停下腳步,陳對幾乎同時就開口說道:「劉灞橋,告訴他,只管帶路,越快越好。」

因為陳平安與搬山猿的小鎮屋頂一役,劉灞橋遠遠觀戰了大半場,回去之後就跟陳松風大肆宣揚了一番,當時陳對也在場,所以她知道不可以將陳平安視為普通的市井少年。因此到最後,陳松風淪為拖後腿的那個人。這個豪閥俊彥,雖然也喜歡登高作賦、探幽尋奇,但是比起其他四人,實在相形見絀。陳對是武道高手;劉灞橋是天底下所有練氣士當中,極為重視淬鍊體魄的劍修;那對少年少女,更是能夠戲耍一隻肉身強橫至極的搬山猿的人。山路難行,尤其是春雨過後,泥濘地滑,加上時不時就需要跨越溪澗石崖,陳松風口乾舌燥,汗如雨下。再往後,哪怕劉灞橋幫陳松風背起書箱,陳松風依然氣喘如牛,臉色發白。陳平安其間問過陳對一次,要不要放慢腳步,陳對的答覆是搖頭。

一行人需要在溪澗當中涉水而上的時候,陳松風踩在一塊長有青苔的石頭上,一個腳步打滑,整個人摔入溪水當中,成了落湯雞,狼狽至極。陳對停下腳步轉身望去,雖然沒有說話,但是臉色陰沉。劉灞橋趕忙回身去攙扶陳松風起身。

陳松風歉然道:「我沒事,不用管我,肯定能跟上。」

陳平安乾脆摘下背簍,放在石崖凹陷處,說道:「休息一刻鐘好了。」

寧姚當然無所謂,蹲在陳平安附近,百無聊賴的她雙手手心分別抵住刀柄劍柄,輕輕下壓,刀鞘劍鞘尾端隨之輕輕敲擊青色石崖,一聲一聲,如同與溪水聲唱和一般。

陳對沉聲道:「繼續趕路!」

陳平安搖頭道:「進山不要一口氣用掉所有力氣,緩一下再繼續,等到他逐漸適應后,是可以跟上我們的。他不是體力不濟,只是氣息亂了。」

於翻山越嶺涉水一事,陳平安確實是行家裏的行家。不承想陳對根本不聽陳平安的解釋,直接對陳松風說道:「你回小鎮便是。」

陳松風滿臉苦澀,看着不容置疑的陳對,轉過頭對劉灞橋說道:「那接下來就勞煩你背書箱了。」

劉灞橋大怒,拿下書箱摔向陳對:「老子還不伺候了!」

陳對臉色平淡,接過書箱后自己背起來,對陳平安說道:「走。」

陳平安想了想,從背簍里拿出兩截竹筒,輕輕拋給劉灞橋:「回去路上餓了,可以填肚子。」

陳松風輕聲勸說劉灞橋,後者拿着竹筒,冷笑道:「才不受這窩囊氣,跟你一起打道回府,到了衙署那邊,要一桌子好酒好菜,大魚大肉!不比這舒服?」

陳對轉身繼續前行。陳平安背起背簍后,有些不放心,看着劉灞橋問道:「知道回去的路嗎?」

劉灞橋笑了笑:「記得的。」

陳平安點點頭,和寧姚一起離去。

前方三人身影漸行漸遠,陳松風乾脆一屁股坐在石頭上,苦笑道:「你這是何苦來哉?跟潁陰陳氏結下一些香火情,對你對風雷園,怎麼都不是壞事,為何要意氣用事?」

劉灞橋打開一截竹筒,露出雪白的飯糰,興高采烈道:「還是陳平安厚道,不愧是我的好兄弟。」

陳松風知道劉灞橋的脾氣,不再勸說什麼。

陳松風自嘲道:「百無一用是書生啊。」

劉灞橋嘀嘀咕咕道:「早知道應該讓陳平安留下一竹筒腌菜的。」

他抓起一隻飯糰大啃起來,含糊不清問道:「你說得也不對,小鎮齊先生,當然還有齊先生的先生,就很厲害。」

陳松風眼神恍惚:「你說齊先生到底想做什麼?」

劉灞橋隨口答道:「天曉得。」

陳松風伸手抖了抖濕透的外衫,唏噓道:「好一個『天曉得』。」

溪畔鋪子,劉羨陽又睡去了。阮邛坐在床頭,眼神凝重。劉羨陽每一次呼吸,都綿長悠遠,這也就罷了,關鍵是每次吐出的氣息,似山間霧氣,又似湖上水煙,白蒙蒙的。它們並不隨風流散,而是一點點凝聚在口鼻之間。最終劉羨陽臉龐之上,如盤踞著一條三寸長短的白蛟。

以夢境為劍爐,一氣呵成神仙劍。

阮邛揉了揉下巴,讚歎道:「原來走的是破而後立的極端路子,竅穴破盡,關隘無阻,雖然這副身軀徹底壞朽,可這劍,到底是成了。既能鑄劍,也可練劍,難怪這部劍經如此搶手。睡也修行,夢也修行,大道可期。」

阮邛站起身,自嘲道:「早知道就不該答應把你借給潁陰陳氏二十年了。」

三輛馬車,沿着彷彿沒有盡頭的山路一直向上,總算登頂了。

宋集薪和稚圭走下馬車,面面相覷,山頂是一塊地面平整的大平台,中央地帶豎立起兩個石柱,但是石柱之間如水流轉,看不清「水面」之後的景象,少年少女面前就像矗立着一道天門。稚圭死死盯住那道大門。宋集薪則轉身走到山頂邊緣,舉目遠眺,大好河山,只覺得心曠神怡。

大驪藩王宋長鏡裹了一件狐裘,臉色蒼白,但是精神極好,來到宋集薪身邊,笑道:「這座位於東寶瓶洲的驪珠洞天,是三十六小洞天之一,不以佔地廣袤見長,版圖不過方圓千里而已。」

宋長鏡沒有轉頭,只是抬手指了指身後那道大門:「過了那道門,再沿着雲梯一直向下,約莫三十里路后,就算踩在了我大驪的疆土之上。那時候你可能回頭也看不清楚什麼,但是可以明白一件事情,那就是這座驪珠洞天,其實是高懸於天空的……」宋長鏡略作停頓,「一顆珠子。」

宋集薪站在山頂,視野開闊,這麼多年待在泥瓶巷,看來望去皆是泥牆,他喜歡當下這種感覺,登高望遠,千里山河,全在自己腳下。

宋長鏡攏了攏名貴卻老舊的狐裘,這位藩王今天談興出奇高,伸手指向西邊一座高山:「那座山名叫披雲山,以後有可能被大驪敕封為五嶽之外的十大正山之一,按照祖輩留下的老規矩,會出現一位載入譜牒前列的山神,得以塑造金身神像,堂堂正正,享受人間香火,為大驪鎮壓一地氣運,不至於流散別處,以免為鄰國作嫁衣裳。小鎮百姓只有站在披雲山的山巔,才有可能看到我們腳下這座龍頭山。因為龍頭山受大陣護持,尋常肉眼凡胎,看不到此地的光景,這也算是一樁機緣。根據衙署秘檔記錄,歷史上就有幾人因登上龍頭山,成功走出此方天地。」

宋集薪問道:「那這些人是不是都出人頭地了?在咱們大驪或是東寶瓶洲成了人上人?」

宋長鏡笑道:「有兩個在大驪混得不錯,相隔不過三十年,一文一武,被後世譽為大驪雙璧,文的那個,死後謚文正,武的那個,則給子孫贏得了世襲上柱國的不小祖蔭。雖說本王對兩人的子孫觀感極差,但是兩家跟大驪的香火情,本王捏著鼻子也得認,畢竟當年要不是他們聯手力挽狂瀾,大驪宋氏熬不過那次難關。」

宋集薪感受着山頂的清風吹拂,有一種羽化飛升之感,問道:「那其他人?」

宋長鏡輕輕呼出一口氣,越發神清氣爽,壓下體內蠢蠢欲動的氣海升騰,如同用一隻手強行按下一輪冉冉升起的紅日。宋長鏡此刻無比確定,自己只要踏出那道大門,就會立即躋身第十境,被譽為武道止境的第十境!

上五境之下所有練氣士,對陣一位登頂武道止境的大宗師,幾乎毫無勝算,只有被碾壓轟殺一種結果。

宋長鏡平緩了一下心境,給了宋集薪一個不太溫馨的真相:「死絕了。本王就曾親手宰掉一個,當時本王還只是七境武夫,那人還是一個相對棘手的劍修,而且人生正值巔峰。那次本王與他相互追殺,輾轉了七八百里路,最後在大驪南部邊境一個叫白狐關的小地方,本王終於追上了他,打爛了他所有傍身法器和本命飛劍之後,本王擰斷了他的脖子。沒辦法,不肯為大驪所用,就只有這個下場。宋家一向厚待練氣士不假,可前提是這些練氣士,必須要為宋家賣命,哪怕只是做做樣子。」

那一次捉對廝殺的後半程,宋長鏡進入了第八境。

宋集薪對這個藩王叔叔的傳奇經歷,並不感興趣,只是好奇問道:「是其他王朝出了更高的價格,才使得他們不惜叛離大驪?」

宋長鏡笑道:「在那名劍修之前,大多是如此。大驪地處偏遠,民風彪悍,本就是崇武之國,武道天才輩出,一點也不值錢,倒是文縐縐軟趴趴的練氣士,鳳毛麟角,所以每出世幾個,歷任大驪皇帝都恨不得當菩薩供奉起來。當今天子,嗯,也就是我那位皇兄,當然也不例外。有次那個劍修入宮覲見皇兄,負劍而行,鼻孔朝天的樣子,很欠揍啊。他當時剛好碰運氣得到一件稱手的護身寶物,朝野上下,如日中天,所以見到本王之後,連招呼也不打,就是這樣。」

宋集薪問道:「然後呢?」

宋長鏡用看待白痴一樣的眼神,斜瞥了一眼自己的侄子:「然後不就死了?」

宋集薪滿臉匪夷所思:「叔叔你就因為人家沒跟你打招呼,就痛下殺手,斬殺一名足可稱為國之砥柱的大修士?」

宋長鏡淡然道:「有些人,你就不能慣着他。」

宋集薪眼神狐疑,似乎想不明白這麼一個桀驁不馴、不顧大局的大驪皇族,是怎麼活到今天的。

宋長鏡笑道:「你可能不知道一件事,那就是整個東寶瓶洲,只有一個王朝的練氣士,無論什麼出身什麼靠山,都必須為皇帝去往邊境沙場效勞賣命,實打實廝殺三年,若是戰功不足,就繼續留在邊境喝西北風,直到攢夠了才能回家享福。」

宋集薪更加疑惑:「叔叔你不是才說大驪最推崇練氣士嗎?怎麼就有這麼個規矩了?退一步說,大驪就不怕這些人夭折在沙場?」

宋長鏡哈哈笑道:「這條不成文的規矩,是在本王掌握兵權之後訂立的。」

宋集薪恍然道:「是那個劍修不願去沙場,折了你的面子?使得其他練氣士上行下效,無形中壞了大驪的軍心民心?所以只能兩害相權取其輕?」

宋長鏡搖頭道:「那個劍修年輕時候投軍邊境,短短一年就攢夠了戰功,在大驪口碑相當不錯。」

宋集薪惱羞成怒道:「那到底是為何?!難道是與你爭風吃醋,還是犯了宋氏的忌諱,或是暗中通敵叛國?」

宋長鏡的答案很簡單:「雖說修士和武夫是兩條路上的人,前者也確實更加……嗯,用那頭綉虎的話說,就是更加金枝玉葉。武夫第十境就算走到了盡頭,但是練氣士卻還有上五境可以攀爬,兩者之差,確實不小。如果拎出兩者中最拔尖的一小撮人,上五境練氣士,就像站在這裏的山頂,本王這樣的武道中人,卻只能是站在那座披雲山的山頂。當然了,武道止境宗師,跟十一、十二境界的修士,也不是沒得打,不過說到底,在世俗人眼中,武夫就是只會打打殺殺的大老粗,要矮人家修士一頭的。所以那次宮中相見,他非但沒跟本王打招呼,還故意斜眼瞅我,嘴角翹起,很挑釁啊,本王就想教他做人。」

宋集薪呆若木雞。教人做人,那你好歹給人家留一條活路啊,就非要擰斷人家的脖子?

宋長鏡卻不想再聊那個已死之人的話題:「是不是很想了解一下,那個跟我生死相搏的中年人?」

宋集薪下意識咽了口唾沫,沒有說話。

雖然三輛馬車先行,後邊兩人的硬碰硬,打得天昏地暗,宋集薪是知道的。其中一次宋長鏡整個人從天而降,在馬車十幾丈外的地方砸出一個大坑,之後又有一次,宋長鏡還以顏色,當時宋集薪已經爬到車頂上,親眼看到那個氣勢如陸地蛟龍一般的壯實漢子,被宋長鏡一拳砸得撞入一座小山頭之中,濺射而起的塵土,極其壯觀。非人。這是宋集薪當時唯一的觀感。其實宋長鏡跟那個橫空出世的漢子,打得一點都不神仙縹緲,彷彿拳拳到肉,從頭到尾都像是在以傷換傷,以命換命!比的就是誰更蠻不講理。

宋長鏡突然揉了揉宋集薪的腦袋,嗓音語氣破天荒有些溫暖:「皇兄的野心很大,在大隋皇帝還只盯着大驪的時候,他就已經看到了東寶瓶洲最南邊的老龍城。你是不是很奇怪,為何本王既是大驪嫡出的皇子,又是掌握一國軍權的藩王,在軍中和民間威信之高,無人能比,卻還是能跟你爹做到兄友弟恭?」

宋集薪笑了笑,狡黠道:「叔叔你願意說就說唄。」

宋長鏡收回手,沉聲道:「因為本王唯一想要的,是看到止境之上的武道風光,只有走到了那裏,我宋長鏡才不枉此生。」

這一刻宋集薪心胸間好似有洪流激蕩,顫聲問道:「如果我一心一意,能夠有叔叔你今天的高度嗎?」

宋長鏡搖頭笑道:「你啊,若是習武,撐死了也就到第八境,沒前途,還是乖乖當個練氣士好了,成就肯定更高。」

宋集薪有些不服氣:「為何我就只能到武道第八境?」

宋長鏡玩味笑道:「只能?」

宋集薪有些臉紅。

宋長鏡也不計較宋集薪的不知天高地厚,眯眼望向遠方,緩緩道:「練氣士嘛,是個靠老天爺賞飯吃的行當,命好不好,很重要,今天在這裏撞見個機緣,明天再在那裏撿到個法寶,後天不小心遇到個深藏不露的神仙,大後天看個風景,指不定就悟了,好像做什麼都能增長修為。至於我們武道中人,大不一樣,沒什麼捷徑可走,只能靠一步一步走出來,無趣得很。」

宋集薪心情複雜,有些失落。

宋長鏡不再理會這個侄子,轉身走向馬車,眼角餘光看到稚圭的背影后,猶豫了一下,走到她身邊,跟她一起抬頭望向那道大門。

宋長鏡自言自語道:「真龍之氣,凝結成珠。世間蛟龍之屬,皆以珠為貴,如同修士的本命元神。」婢女稚圭沒有轉頭,但是流露出一絲緊張。

宋長鏡笑道:「為了廊橋匾額所寫的『風生水起』這四個字,我大驪付出的代價之大,外人無法想像。風生水起,水起,為何要水起?還不是希望蛟龍走江的時候,能夠暢通無阻。本王呢,其實對這些不上心,一切只是你家少爺他那個狠心老爹的意願,你出了這座小洞天之後,估計除了京城那頭綉虎,不會再有誰能對你指手畫腳。」

宋長鏡轉頭,望着稚圭的側臉:「雖說你和本王那個侄子的命數掛鈎,息息相關,榮辱與共,但是你也別太過恃寵而驕,不要讓本王有出手的念頭。嗯,看在大驪江山和侄子宋集薪的面子上,本王可以破例,給你兩次找死的機會,剛好應了『事不過三』那句老話。」

稚圭驀然發怒,先轉身,再後退兩步,狠狠盯着這個讓她心生恐怖的大驪藩王:「我本來就不是人,你們卻要以世人的規矩來約束我,到底是誰不講道理?你們人的金科玉律,規矩方圓,關我何事?!」

宋長鏡快意笑道:「別誤會,本王絕不會在小事上苛求你,恰恰相反,本王才是你最大的護身符。」

宋長鏡凝視着稚圭,她有一雙泛起黃金色彩的詭譎眼眸。他最後說道:「打了那一架后,本王與你,其實已是一條船上的盟友了。記住這句話,尤其是將來,在你有資格做出重大抉擇的時候,好好想想這句話。」宋長鏡轉身離去。

馬車旁,一個滿身沙場粗糲氣息的中年車夫,看着大驪藩王身上那件扎眼的雪白狐裘,實在忍不住,開口笑道:「王爺,啥時候換一件新狐裘啊,這都多少年了,王爺穿着不煩,咱們可是看着都煩了。」宋長鏡登上馬車,彎腰掀起帘子,沒好氣地撂下一句:「打下大隋再說。」車夫爽朗大笑,面對這個大驪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權貴藩王,竟是一點也不拘謹。

宋長鏡戎馬生涯二十年,雖說為將做帥,不可能次次大戰都身先士卒,更多是在大帳內運籌帷幄,但大驪邊境硝煙四起,每逢死戰,宋長鏡必然親身陷陣。堂堂藩王,平時的生活起居,從無醇酒美婦,幾乎可以用「身無外物」來形容。

宋長鏡坐入車廂后,盤腿而坐,眉頭緊皺:「那人要本王離開驪珠洞天之後,不用着急趕赴京城,『不妨在山腳等一等,抬頭看一看』,等什麼?看什麼?」

宋集薪和婢女稚圭也進了車廂,馬車已經準備穿過那道大門。

宋集薪發現稚圭蜷縮在角落,瑟瑟發抖,他擔憂道:「怎麼了?」

稚圭顫聲道:「我感覺得到,門那邊,有無數可怕的東西。」

宋集薪笑着安慰道:「有我叔叔在,你怕什麼?別怕,天塌下來他也能頂着。」

不料稚圭越發恐慌,使勁縮在角落,帶着哭腔道:「就算是他,也扛不起來的!」

小鎮最大的酒樓,來了一位稀客。一個雙鬢霜白的教書先生,要了一壺酒和幾碟子下酒小菜,自飲自酌,快哉快哉。原來今天這個學塾先生,沒有教書授課,學塾蒙童一個個歡天喜地回家了。他喝完最後一杯酒,吃完最後一口菜,便輕輕放下了筷子。啪一聲過後,千里江山小洞天,寂靜無聲,一切靜止。此方天地瞬間崩碎。

這一刻,整個東寶瓶洲的山上神仙,山下凡人,皆不由自主地抬頭望去。但是下一刻,彷彿有猶在仙人之上的仙人,以改天換日的大神通,遮蔽了整座驪珠洞天的景象。

東寶瓶洲北部的高空,萬里雲海翻滾,緩緩下垂。有一人通體雪白,大袖飄搖,身高彷彿不知幾千幾萬丈,正襟危坐,身前懸浮着一顆如他手心大小的破碎珠子。此人法相之巨,像是將一個東寶瓶洲當作了私塾學堂。

無邊無際的雲海之上,有一道道威嚴聲音如天雷紛紛炸響。

「齊靜春,你放肆!」

「大逆不道!」

「回頭是岸!」

那個讀書人低頭凝視着那顆珠子,緩緩收起視線,最後抬頭朗聲道:「小鎮三千年積累而成的天道反撲,我齊靜春一肩挑之!」

在齊靜春放下那雙筷子之前的兩天,小鎮出現了一些不好的兆頭,鐵鎖井水位下降得很厲害,槐枝從樹榦斷裂墜落,枝葉皆枯黃,明顯不符合春榮秋枯的規律,還有小鎮外橫七豎八躺着許多泥塑木雕神像的地方,經常大半夜傳來爆竹一般的炸裂聲,好事者跑去一看,靠近小鎮一帶,去年冬天肯定還存世的那撥泥菩薩木神仙們,竟然已經消失大半。

從福祿街和桃葉巷動身的牛車馬車,就沒有斷過,那大塊青石板鋪就的街面上,連大半夜都能聽到擾人清夢的牛馬蹄聲。那些衣衫華美、滿身富貴氣的外鄉人,也開始匆匆忙忙往外走,大多神色不悅,三三兩兩,經常有人朝小鎮學塾方向指指點點,頗為憤懣。

小鎮東門的光棍鄭大風沒了身影,窯務督造官衙署也沒有要找人頂替的意思,於是小鎮就像沒了兩顆門牙的人,說話容易漏風。

劉灞橋和陳松風沿着原路返回,兩人能夠看到廊橋輪廓的時候,已是黃昏時分。劉灞橋沿着一條小徑走到溪畔,蹲下身掬了一捧水洗臉,約莫是嫌棄不夠酣暢淋漓,乾脆撅起屁股趴在地上,將整個腦袋沉入溪水當中,最後猛然抬頭,大呼痛快。轉頭看着大汗淋漓的陳松風,劉灞橋打趣道:「一介文弱書生,手無縛雞之力啊。」

陳松風只是掬著喝了口溪水,嗓子沙啞道:「我當初之所以辛辛苦苦成為練氣士,只是希望強身健體,能夠多活幾年,多看幾本書而已,如何比得上你們劍修。何況在這處驪珠小洞天,劍修之外的練氣士最吃虧,一不留神,運轉氣機,就要損耗道行,境界越高,折損越多。不承想我修為低下,反而成了好事。」

劉灞橋拍了拍陳松風肩膀:「不如改換門庭,加入我們風雷園練劍,以後我罩着你。你想啊,成為一名劍修,御劍凌風,萬丈高空,風馳電掣,尤其是雷雨時分,踏劍穿梭其中……」

陳松風突然笑道:「聽說風雷園被雷劈次數最多的劍修,名叫……」

劉灞橋伸出一隻手掌:「打住!」

劍修亦是練氣士之一,只不過比起尋常練氣士,體魄要更為靠近另一條路上的純粹武夫,簡單說來,就是筋骨肉和精氣神,劍修追求兩者兼備,其他練氣士,體魄一事,只要不拖後腿就行,並不刻意淬鍊。當然,練氣士在養氣、鍊氣的同時,對於身體的完善,其實就像春風化雨一般,始終在打熬磨礪。可是比起劍修,錘鍊體魄之事,練氣士無論是力度還是次數,遠遠不如,更不可能像武夫那麼一心一意、孜孜不倦。對於世間練氣士而言,存在一個共識,身軀皮囊,終究是不斷腐朽之物,夠用就行。能夠僥倖修鍊成金剛不敗之身、無垢琉璃之軀,那是最好,不能也無妨,切莫鑽牛角尖,誤了大道根本。

劉灞橋隨口問道:「你家那位遠房親戚,到底是第幾境的武人?」

陳松風無奈道:「我如何知道這等機要秘事?」

劉灞橋想起那天在衙署正堂爆發的衝突,感慨道:「宋長鏡實在是太強了,最可怕的是這個大驪藩王還如此年輕,一般的第八、第九境武人,誰不是半百、甲子年齡往上走的,甚至百歲也不算高齡,可是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宋長鏡才將近四十歲吧。難怪當初要被那人笑稱『需要壓一壓氣焰』。」

陳松風輕聲道:「應運而生,得天獨厚。」

上五境修士,神龍見首不見尾,很難尋覓。但是武人當中的第八、第九境,往往天下皆知,與世俗王朝也離得不遠。何況武道攀升,靠的就是一場場生死大戰。於生死一線,見過生死,方能破開生死,獲得一種類似佛家「自在」、道家「清凈」的超然心境。

除了兩名大宗師之間的切磋,第八、第九兩境武人,最喜歡欺負中五境裏的頂尖練氣士,尤其是宋長鏡這樣的第九境最強者,幾乎可以說是上五境之下無敵手,也就只有練氣士當中的劍修能夠與之一戰,但也只能爭取讓自己輸得不那麼難看,贏得一個雖敗猶榮的說法。不過這其中存在一個隱晦原因,才使得第九境武道強者肆無忌憚,那就是中五境裏的最後一層,第十境大修士,根本已經無心世俗紛爭,甚至連家族存亡、王朝興衰也顧不得,為的只是那「大道」二字了。

劉灞橋還沉浸在自己的思緒當中:「宋長鏡要我出了小鎮后,憑自己本事取走符劍。要不要給風雷園打聲招呼呢,讓他們早早擺好慶功宴?」

陳松風哭笑不得,望着深不過膝蓋的潺潺流水,想到宋長鏡以及這個藩王身邊的風流少年,陳松風隱隱約約感受到一種大勢凝聚的跡象,決定這趟返回龍尾郡陳氏祖宅后,必須說服家族押注在大驪王朝,哪怕沒辦法孤注一擲,也要讓陳氏子弟趁早融入大驪廟堂。

陳松風呢喃道:「大驪氣象,已是時來天地皆同力。因此我陳氏要扶龍,不可與人只爭着附龍而已。」

劉灞橋問道:「你嘀嘀咕咕個什麼?」

陳松風站起身,甩了甩手,笑道:「你好像跟那個泥瓶巷少年很投緣啊。」

劉灞橋跟着起身,大大咧咧道:「萍水相逢,聚散不定,天曉得以後還能不能再見到。」

兩人一起踩着溪畔春草走上岸,陳松風問道:「聽說南澗國轄境內的那塊福地,要在今年冬天對外開放,准許數十人進入,你當下不是仍然無法破開瓶頸嗎,要不要下去碰碰運氣?」

劉灞橋冷笑道:「堅決不去,去螞蟻堆里作威作福,老子臊得慌。」

陳松風搖頭道:「我家柳先生曾經說過,心境如鏡,越擦越亮,故而心境修行,能夠在道祖蓮台上坐忘,當然大有裨益,可是偶爾在小泥塘里摸爬滾打,未必就沒有好處。去福地當個拋卻前身、忘記前生的謫仙人,享福也好,受難也罷,多多少少……」

不等陳松風說完,劉灞橋已經嚷嚷道:「我這人勝負心太重,一旦去了靈氣稀薄的福地,若是無法靠自己的本事破開禁忌,重返家鄉,那我肯定會留下心結,那就會得不償失,弊大於利。再說了,要是不小心在福地里給『當地人』欺負了,又是一樁心病,等我還魂回神之後,哪怕需要耗費巨大代價,我肯定也要以『真人真身』降世,才能痛快。只是如此一來,不是有違我初衷本心?」

劉灞橋雙手抱住後腦勺,滿臉不屑道:「說句難聽的話,如今咱們東寶瓶洲那三塊福地,誰不心知肚明,早就變味了,已經成為那些個世俗王朝的豪閥子弟花錢下去找樂子的地兒,難怪被說成是仙家治下的青樓勾欄之地,烏煙瘴氣。」

陳松風笑道:「也不可一概而論,不說我們這些外鄉人,只說那些當地人,不乏驚才絕艷之輩。」

劉灞橋白眼道:「一座福地,那麼多人口,每年能有幾人脫穎而出?一個都未必有吧。那些成功來到我們這裏的,百年當中,最終被咱們記住名字的,又能有幾個?屈指可數吧。所以我就不明白,這些個福地為何如此受人推崇,還有人揚言,只要擁有一塊福地的一部分統轄權,好處不比擁有一位上五境修士來得少,瘋了吧。」

陳松風笑道:「福地收益,細水長流啊,偶爾還能蹦出一兩個驚喜,最關鍵是所有的好處,屬於坐享其成,誰不樂意從中分一杯羹?」

洞天走出去的人,命多半好。福地升上來的人,命尤其硬。

劉灞橋問道:「你好像不太喜歡那個姓陳的少年?」

陳松風想了想,選擇袒露心扉:「如果出於個人,我對他沒有任何意見。但如果就事論事,他的存在,其實讓我們整個家族都很尷尬。驪珠小洞天的陳氏子弟,本就是本洲的一個笑話,小鎮之內,一個人數不算少的姓氏,僅剩一人,其餘全部成了別家奴僕,淪為笑談,實屬正常。在龍尾郡陳氏眼中,我們和小鎮上的陳姓之人,雖說遠祖相同,可那都是多少年前的老皇曆了,談不上丁點兒情分,但是所有龍尾郡陳氏的對手,豈會如此看待。在這種情況下,如果泥瓶巷少年乾脆也成了大戶人家的下人,也就罷了,當時當世一場大笑過後,很難多年持續成為一樁談資,可這個少年的咬牙堅持,孤零零的存在,就顯得格外引人注目。外邊許多人甚至在打賭,小鎮這一支這一房這一個陳氏子弟,何時不再是那個『唯一』。」

劉灞橋皺眉道:「這又不是那少年的錯。」

陳松風笑道:「當然,少年何錯之有,可是世上有些事情,終究是很難說清楚道理的。」

劉灞橋搖頭道:「不是道理很難說清楚,事實上,本來就是你們沒道理。只是因為那個少年太弱小,所以才讓你們能夠顯得理直氣壯,加上你們龍尾郡陳氏的聲勢,比少年大許多,可是比起身邊那些看笑話的人,又很一般,所以處境越發尷尬,到最後,不願意承認自己無能,只好反過來暗示自己,認為那個少年才是罪魁禍首。我相信如果不是這座驪珠洞天不容易進入,那個讓龍尾郡陳氏難堪的陋巷少年,早就被龍尾郡陳氏子弟悄悄找個由頭做掉了,或是被某個附庸家族的傢伙殺了邀功了。」

陳松風臉色漲紅,一時間竟是有幾分惱羞成怒。

劉灞橋抱着後腦勺,揚起腦袋望向天空,仍是優哉游哉的慵懶神色:「我知道你陳松風不是這樣的人,可惜像你這樣的人,到底少,不像你的人,終究多。

「就說正陽山那隻搬山猿,自己拿不到劍經,害怕我風雷園拿到,就要一拳打死那劉姓少年,你覺得這樣講理嗎?我覺得這樣很不講理。可是有用嗎?沒用啊。我連正面挑釁老猿也不敢。」

劉灞橋嘆了口氣,鬆開一隻手,拍了拍自己的肚子,自嘲道:「我呢,就是口拙嘴笨,拳頭也不夠硬,劍還不夠快,要不然我這肚子裏,真是積攢了一大堆道理,想要跟這個世道,好好說上一說。」

陳松風吐出一口氣:「所以你覺得那個少年不錯?」

劉灞橋轉頭望向紅日墜落的西邊高山:「覺得不錯?怎麼可能。」

陳松風有些疑惑。

劉灞橋笑道:「我一看到那個少年,就自慚形穢。」

陳松風覺得匪夷所思,搖頭笑道:「何至於此?」

劉灞橋把到了嘴邊的一些話咽了回去,省得傷感情。陳松風這個傢伙,雖然沒那麼合胃口對脾氣,可是比起一般的讀書人,已經好上許多,自己就知足吧。話癆劉灞橋就這麼一路沉默下去。

夜幕深沉,陳平安自製了三支火把,三人舉火而行。

最後來到一座高山山腳,陳平安擦了擦額頭的汗水,對寧姚說道:「寧姑娘,跟她說一下,這是一座朝廷封禁之山,她有沒有忌諱?」

寧姚轉告陳對后,後者搖頭。

陳對舉目望去,她無比確定,潁陰陳氏的祖墳,肯定就在此地。遊子還鄉,心有感應。

陳對緩緩閉上眼睛,片刻之後,她蹲下身,用手指在地面上寫了一長串字元,寫完之後,嘴唇微動。最後她用手掌緩緩抹平所有痕迹,起身後,腳步繞過符文銷毀的地方,率先登山,甚至不用陳平安指路。

三人來到半山腰某處,陳平安指向不遠處,一座小土包上生長有一棵樹,主幹古怪,極其筆直,竟是比青竹還直。陳平安如釋重負,點頭道:「就是這裏了。」

陳對沉聲道:「你們去山下等我。」

寧姚扯了扯陳平安袖子,示意一起下山。

陳對放下書箱,一件件一樣樣,小心翼翼拿出那些精心準備的祭品,用以祀神供祖。

中途陳對有剎那間的恍惚失神,痴痴望向那棵小樹,熱淚盈眶,喜極而泣,喃喃道:「果然如此,果然如此。」最後陳對無比虔誠地對着那座小土包,行三叩九拜的大禮。之後她伏地不起,顫聲道:「我潁陰陳氏,叩謝始祖庇護!」

山腳,陳平安和寧姚各坐在背簍一邊,背對而坐,寧姚問道:「之前有段路程,你為何故意要繞遠路?」

陳平安愣了愣,震驚道:「寧姑娘,連你都看出來啦?」

寧姚手握刀鞘,往後一推,刀鞘頂端在陳平安后腰一撞:「把『連』字去掉!」

陳平安齜牙咧嘴,輕輕揉腰,放低聲音道:「我不是跟你說過嗎,有老大一片山崖,全是那種被你們稱為斬龍台的黑色石頭,我怕給她看了去,然後她也是識貨的,到時候萬一她起了歹心咋辦?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這個道理我還是懂的。」

寧姚笑道:「守財奴,你還不是擔心她如果想法子搬走它,會害得你兩手空空。」

陳平安傻呵呵笑道:「寧姑娘,你這麼耿直,朋友一定不多吧?」

「哎喲。」驀然又是一陣吃疼的陳平安,趕緊騰出只手,去揉腰的另外一側。

陳平安突然用手肘輕輕碰了一下寧姚後背,問道:「吃不吃野果子?我來的路上摘了三個,被我藏在袖袋裏了,她應該沒瞧見。」

寧姚沒好氣道:「這個時節的山果,能好吃?」

陳平安轉身,遞過去兩顆桃子大小的通紅野果,笑道:「寧姑娘,那你就是不曉得了,這種果子還真就只有在春天才能吃着。冬末結實,初春成熟,這會兒徹底熟透,一口下去,嘖嘖嘖,那滋味,不小心舌頭都能咬掉。更奇怪的是,咱們這裏那麼多座山,果子就只有這附近有。我當年也是跟着姚老頭來找一種泥土時,他告訴我的。其他地方,也有些野果子味道不錯,可我吃來吃去,啃東啃西,覺得都不如這種。」

寧姚接過兩顆果子,打定主意難吃的話,一定要把剩下那顆還回去:「還吃來吃去、啃東啃西,你是山裏的野豬啊?」

陳平安咬着野果,笑道:「小的時候家裏窮,可不是逮着什麼就吃什麼,你還別說,有一次還真因為瞎吃東西,把肚子給吃壞了,痛得我在巷子裏滿地打滾。那是我第一次聽到自己的心跳聲,打雷擂鼓似的。」

只可惜寧姚忙着吃果子,沒聽清楚陳平安最後說了啥。第一口咬下去,她就覺得這果子甘美異常,果肉下肚后,整個人都暖洋洋的,身體如同一座鋪設有地龍的屋子,野果就是一袋袋炭火。寧姚閉上眼睛,感受五臟六腑,雖說通體舒泰,但是其餘並無異樣,這意味着這種野果,大體上可以位列神仙腳下的山上之物,但也僅限於此,肯定可以在世俗王朝賣出高價,卻也不至於讓修士眼紅。對於山下的凡夫俗子而言,則無疑是延年益壽的無上珍品。早知道如此,寧姚就乾脆不接這果子了。

寧姚有些惋惜,抹了抹嘴,轉身把剩下的野果遞過去:「不好吃,還給你。」

陳平安悻悻然收回去,有些失落,他還以為寧姑娘會覺得不錯呢。

寧姚雙手輕輕踢著背簍,隨口問道:「是留着給那個叫陳對的女子?」

陳平安搖頭道:「給她幹什麼,非親非故的,當然是留給劉羨陽了。」

寧姚突然好奇道:「如果阮秀在這裏,你是不是不給陳對,給阮秀?」

陳平安點頭道:「當然。」

寧姚又問:「那如果你手上只有兩顆野果,你是給我,還是給阮秀?」

陳平安毫不猶豫道:「一顆給你,一顆給阮秀啊。我看你們吃就行。」

陳平安又遭受偷襲,揉着后腰,無辜道:「寧姑娘,你幹嗎?」

寧姚再問:「如果只有一顆呢?」

陳平安呵呵笑道:「給你。」

寧姚:「為啥?」

陳平安既狡黠又實誠道:「阮姑娘又不在這兒,可寧姑娘你在啊。」

陳平安后腰瞬間遭受兩下重擊,疼得他趕緊起身,蹦蹦跳跳,如此一來,害得寧姚一屁股跌入那隻大背簍。陳平安趕緊把她從背簍里拉出來。寧姚倒也沒生氣,只是狠狠瞪了陳平安一眼。

陳平安重新扶好背簍,兩人再次背對背而坐。

寧姚問道:「你知道那棵樹是什麼樹嗎?」

陳平安搖頭道:「不知道,我只在這個地方看到過,其他山上好像都沒有。」

寧姚沉聲道:「相傳若是有家族陵墓生出楷樹,是儒家聖人即將出世的祥瑞氣象,且這位聖人,必然極其剛直,一身浩然正氣,所以在你們這座天下,必定會得到格外青睞。」

陳平安哦了一聲。什麼儒家聖人,祥瑞啊正氣啊,這個草鞋少年都聽不懂。

寧姚問道:「你就不羨慕山上那個女人?也沒有想過為什麼這棵楷樹,不是長在自家祖先墳上?」

陳平安答非所問,開心道:「今年清明節,我還能給爹娘上墳,真好。」

寧姚猛然站起身,這次輪到陳平安一屁股坐進背簍。寧姚在一旁捧腹大笑。

小鎮學塾僅剩下五個蒙童,出身高低不同,年齡大小各異,其中一個身穿大紅棉襖的小女孩,雖然出身福祿街,但是她在學塾里從不欺負人,不過也不喜歡湊熱鬧,從來只喜歡自己胡亂逛盪。小鎮最西邊那戶人家,李二的兒子李槐,也在這座鄉塾求學,他爹娘帶着姐姐離開了小鎮,唯獨留下了他。李槐非但沒有哭鬧,反而高興壞了,終於不用受人管束了,只是到了晚上,這個寄住在舅舅家的孩子,做了噩夢醒來后,就開始撕心裂肺地號叫,結果被驚醒后的舅舅舅媽聯手鎮壓,一個使用雞毛撣子,一個使用掃帚。其餘三人,分別來自桃葉巷、騎龍巷、杏花巷,兩男一女。

齊先生下課後,送給他們一人一幅字,要他們妥善保管,仔細臨摹,說是三天之後他要檢查課業。那是一個「齊」字。

蒙學散去之後,垂垂老矣的掃地老人,沐浴更衣后,來到齊先生書房外,席地而坐。老人開口詢問了一個關於「春王正月」的儒家經典之問。齊靜春會心一笑,為之解惑,講述何謂春,何謂王,何謂正,何謂月。這就是儒家各大書院特有的「執經問難」,課堂之上,會安排一位「問師」,向講學之人詢問,可以有一問數問,十問甚至百問。這一場問對,發生於齊先生和老人的第一次見面。那已經是八十年前的陳年往事了。

不過當時齊靜春是詢問之人,回答之人,則是兩人共同的先生。

老人問完所有問題后,望向齊靜春:「可還記得我們去往山崖書院之前,先生的臨別贈言?」

齊靜春笑而不言。

老人自問自答:「給我的那句,是『天地生君子,君子理天地』。給你的那句,是『學不可以已。青取之於藍,而青於藍』。」

老人突然激動萬分:「先生對你,何等器重,希望你青出於藍!你為何偏偏要在此地,不撞南牆不回頭?為何要為一座不過五六千人的小小城鎮,就捨去百年修為和千年大道,全部不要?!若是尋常讀書人也就罷了,你是齊靜春,是我們先生最器重的得意弟子!是有望別開生面,甚至是立教稱祖的讀書人!」

老人渾身顫抖道:「我知道了,是佛家誤你!什麼眾生平等!難道你忘了先生說過的明貴賤……」

齊靜春笑着搖頭,道:「先生雖是先生,學問自然極大,可道理未必全對。」

老人被震驚得無以復加,滿臉錯愕,繼而怒喝道:「禮者,所以正身也!」

齊靜春笑着回復一句:「君子時詘則詘,時伸則伸也。」

看似無緣無故,隔着十萬八千里,但是老人聽到之後,臉色劇變,滿是驚疑。

齊靜春嘆了口氣,望向這個跟隨自己在此一甲子的同門師弟,正色道:「事已至此。那幾個孩子,就託付給你送往山崖書院了。」老人點點頭,神色複雜地起身離去。

齊靜春自言自語道:「先生,世間可有真正的天經地義?」

兩輛馬車在天遠遠未亮時分,就從福祿街出發,早早離開了小鎮。

晨曦時分,一個草鞋少年帶着兩個大布袋子,動身去往窯務督造官衙署外等人。一個布袋子,裝着一袋袋金精銅錢;另外一個,裝着他覺得最值錢的蛇膽石。但是等到天大亮,衙署門房提着掃帚出來清掃街道了,陳平安也沒有看到出發的馬車。他只好厚著臉皮去問,問衙署名叫陳對的那撥客人,什麼時候才從福祿街出發。

門房笑着說:「他們啊,早就離開小鎮了。」

陳平安目瞪口呆,劉羨陽那傢伙不是跟自己約好了天亮以後,才動身嗎?那一刻,陳平安的視線有些模糊。

跟門房道謝之後,陳平安轉身開始狂奔。跑出小鎮,陳平安一口氣跑了將近六十里路,最後筋疲力盡的他沿着一道斜坡走到坡頂,看着蜿蜒的道路,一直向前延伸出去。

陳平安蹲在坡頂,腳邊放着沒有送出去的銅錢和石頭。佩劍懸刀的寧姚悄無聲息地坐到他身邊,氣喘吁吁,氣呼呼道:「你不是掉錢眼裏的財迷嗎,怎麼這麼大方了?全部家當都要送出去?就算劉羨陽是你朋友,也沒你這麼大手大腳的啊。」

陳平安只是抱着頭,望向遠方。

齊靜春的那尊巨大法相,潔白縹緲,肅然危坐於東寶瓶洲最北端的版圖上。

雲海滾滾涌動,緩緩下壓,不斷靠近齊靜春頭顱。齊靜春抬頭望去,笑意灑脫。

雲海之上,有威嚴嗓音響起:「齊靜春,須知天道無私!你身為儒家門生,對驪珠洞天生出惻隱之心,情有可原,若是此時回心轉意,猶有餘地。」

伴隨着這個天上仙人的話語,彷彿有陣陣雷聲迅猛滾走於雲海之中,那些一閃即逝的電閃雷鳴,不斷從雲海底端滲透而出。言出法隨。

又有一個仙人嗤笑道:「與這書獃子廢什麼話!想要做出頂天立地的壯舉,得先問過我的拳頭答應不答應!」與此同時,一隻金黃色的巨大手掌向下一撈,雲海被撥開厚重雲霧后,露出一個窟窿,一道光柱落在齊靜春法相前。

西方響起佛唱一聲,悲憫開口:「齊施主,一念靜心,頓超佛地。」

齊靜春沉聲道:「斬龍一役之後,小鎮得以享受三千年大氣運,後世子孫英才輩出,無非是寅吃卯糧的手段。只不過既然是四位聖人訂立下的規矩,最早那撥選擇紮根驪珠洞天的修士,也未有異議,我齊靜春自然沒有資格在此事上指手畫腳。如今天道要鎮壓此方天地,來便是了,無非是換成我齊靜春一人,來替小鎮百姓承受這一場劫難,天道和規矩未曾落在空處,諸位又為何阻攔?」

伸手將雲海攪出一個大窟窿的仙人肆意大笑:「哈哈,姓齊的,你是真不知道緣由,還是裝瘋賣傻?」

齊靜春不知何時已經伸出一隻手,手掌變拳,將那顆蘊藏一座小洞天的珠子虛握於手心之中。想來掌心之中,洞天之內,小鎮之上,已是白晝驟然變成黑夜的玄妙光景。

此時,那隻護住驪珠洞天的雪白手掌,彷彿遭受到一股四面八方而來的無形攻勢,滋滋作響,手背之上不斷濺射、綻放出白色電弧,不斷有看似小如飛羽、實則大如山峰的「雪花」從齊靜春手背脫落,墜落人間,只是不等落地,就已煙消雲散。

高坐於雲海窟窿附近的雲上仙人,放聲譏笑道:「小小儒士,悖逆大道,不自量力!就由本座先陪你玩玩!」

若是從東寶瓶洲的極遠處舉目望去,並且能夠破開仙人聯手造就的遮掩法陣,那就能夠依稀看到無比壯觀的一幕。破開雲海的宏大窟窿當中,先是露出一粒黑點,筆直朝下,然後是一截劍尖,最後終於顯露出全貌,是一柄齊靜春法相手指長短的「袖珍」飛劍。

第一把剛剛現世,第二把又尾隨其後,從別處落下,第三、第四把,依次從天上雲海降臨人間,總計十二把飛劍。一線排開,懸停於高空。如鐵騎列陣,被人勒緊韁繩,只等一聲令下,便可衝鋒鑿陣。

雲海之上,一尊金色巨人隨意盤腿而坐,睜著巨大的金色眼眸,雙拳撐在膝蓋上,右拳緩緩伸出一根食指,屈指一彈。一把飛劍率先激射向齊靜春拳頭虛握的那條胳膊。飛劍下墜的速度快如閃電,軌跡上,拉扯出一條連綿不絕的雲尾。飛劍瞬間穿透齊靜春法相的手臂,在距離地面只有咫尺之遙的時候,驟然停止。雲海之上,金色巨人右拳食指輕輕旋轉,飛劍劃出一道弧線,重返高空,同時左手叩指輕彈,原本懸在空中的一把飛劍轟然落下,再一次刺穿齊靜春的手臂。兩根手指相互起落。十二把飛劍筆直落下,弧線返回。起起落落,如此反覆。

齊靜春那條胳膊被飛劍一陣陣密集攢射后,變得傷痕纍纍,出現無數個黑色孔洞,相比原本通體瑩白的巍峨法相,顯得格外觸目驚心。齊靜春對此神色自若,眼見着又要再來一撥飛劍穿刺,展開新一輪衝殺,真是咄咄逼人。

齊靜春雲淡風輕地說出四個字:「春風得意。」

一把飛劍依然直直刺向齊靜春手臂,只是這一次它沒有釘入手臂,而是像松針被一陣清風吹拂得飄蕩歪斜。不但是這一把飛劍,之後十一把飛劍無一例外,都是無功而返。飛劍圍繞在齊靜春法相四周,遵循某種既定軌跡緩慢飛行,劍身顫抖,伺機而動,輕微嘶鳴作響。不但如此,一陣陣瀰漫天地間的春風,還不露痕迹地托住了下墜的雲海。

那尊金色巨人袒露胸膛,一身恣意放肆的意味,居高臨下,眼見着那十二把飛劍竟然找不到任何破綻,有些驚訝:「咦?」

這些對人間修士而言威力無匹的飛劍襲擾,齊靜春並不太上心,他始終盯住那隻虛握的拳頭。

世間有人老珠黃一說,驪珠洞天這顆懸浮在東寶瓶洲上空的珠子,也已經有三千年歲月,六十年後,在下一任聖人阮邛手上,包裹庇護珠子的外壁將會徹底破碎,如同一件瓷器,外層釉色脫落剝離殆盡。到時候天道碾壓而至,必然勢如破竹,雖然不會當場死人,但是小鎮所有人都會失去來生。齊靜春為此專門翻閱佛經,甚至推斷出一個可怕的後果:小鎮這六千餘人,被用來承受天威浩蕩的「替死鬼」,有可能生生世世墮入西方佛國的餓鬼道,永世不得超脫。兵家修士、鑄劍師阮邛,作為驪珠洞天最後一位坐鎮四方的聖人,他到時候的職責,可不是守護小鎮百姓的安危,而是不讓任何一人逃脫這份天道責罰。

那金色巨人聲如擂鼓,轟隆隆傳遍天空,大笑道:「有人說你齊靜春不簡單,擁有兩個本命字,『春』字之外,還有一個壞了規矩的『靜』字,來來來,讓本座開開眼!」巨人每說一個「來」字,就用拳頭砸在膝蓋上一次。三次過後,雲海如鍋內沸水,劇烈涌動。雲海底部,那陣原本肉眼不可見的清風,也搖晃起來,光線混亂,明暗交替。

巨人道:「你有春風,本座則有一場飛劍法雨,要給你這傢伙潑潑冷水!」言語過後,無數金色的絲線透過雲海,又滲透清風。如果用巨人身軀作為對比,那些金色絲線,就像是指甲長短的小小繡花針,只是密密麻麻,成千上萬,匯聚之後,聲勢之大,驚心動魄。

齊靜春依然凝視着拳頭,聞聲後面不改色,輕聲道:「好雨知時節,當春乃發生。」

只見正襟危坐的法相四周地面,迸濺出一顆顆雨滴,每一滴雨珠,看似渺小可忽略不計,其實皆大如水潭。然後這些不斷湧現的雨珠,違反常理地嘩啦啦向天空滑去。雨幕倒掛,只因儒家聖人齊靜春默念的那一句詩詞。

金色絢爛的飛劍法雨,從上往下,起於大地的春雨水幕,由下往上,狠狠撞在一起!

頭頂氣象萬千,齊靜春卻對此不見,不聽,不言。

齊靜春那顆拳頭四周,憑空生出一條條閃電蛟龍,砸在手背之上。閃電顏色分為猩紅、青紫、雪白三種,看似雜亂無章,三者卻涇渭分明,並不交替纏繞,分別交織成三張大網。法相的拳頭,碎屑四濺,飛羽飄搖,不斷衰減。

齊靜春輕聲道:「風平浪靜。」三色閃電,唯獨雪白閃電毫無徵兆地靜止不動,但是其餘兩種閃電依然遵循規律而行,這就使得一條猩紅閃電砰然撞斷一條雪白閃電,一條青紫閃電又捆綁住猩紅閃電。疏而不漏的恢恢天網,竟變得混亂無序。

雲海之上,有蒼老嗓音悠然響起:「動靜有法!」

只不過轉瞬過後,原本趨於混亂的三張閃電法網,重新恢復亂中有序的浩大天威。一次次敲打撞擊齊靜春那尊法相的拳頭。齊靜春微微嘆息。

「小打小鬧也差不多了,齊靜春,可敢接下本座這一拳!」一隻金色拳頭從雲海窟窿之中落向齊靜春的頭顱。

齊靜春空閑的右手高高舉起,掌心向上,阻擋住那壓頂一拳。齊靜春法相猛然下墜百丈,只是雲海也被一股激蕩清風托起百丈,像是天地之間拉開了兩百丈距離。

「再來!」金色仙人一拳拳落下,每一次拳勢都雷霆萬鈞,恐怕東寶瓶洲任何一座王朝的五嶽雄山,都經不起他這一拳。一身雪白的齊靜春法相,只是揚起手臂,高高舉起。先是法相手心被砸出一個大坑,然後整隻手掌砰然而碎,緊接着手臂一節一節被金色拳頭打爛。法相大損的齊靜春仍然無動於衷,所有的注意力,始終放在虛握拳頭的左手之上。

從拳頭蔓延到整條手臂,再到肩頭,覆滿了雷電遊走的道家符籙,每個字都大如屋。

蒼老嗓音繼續響起:「莫要冥頑不化。齊靜春,你若是願意,可以追隨貧道修行。」

齊靜春稍稍轉過頭,低頭凝望着那隻千瘡百孔的手臂,上面已經佈滿道家一脈掌教聖人寫就的無上讖籙,好一個替天行道。

齊靜春輕輕呵出一口氣,沉聲道:「清靜……」

蒼老聲音透露出一股震怒:「齊靜春,你大膽!」

一聲怒喝,硬生生蓋過了齊靜春在「清靜」之後的兩個字。

高空有雙指併攏作劍,輕而易舉破開雲海,一斬而下!竟是直接將齊靜春握拳的那條手臂,從肩頭處斬落!

極遠處,有一聲不易察覺的嘆息,充滿惋惜。儒家聖人不逾矩。齊靜春不該跨過道家那座雷池的。

那指劍成功斬斷齊靜春手臂后,似乎主人怒氣猶在,雙指快速縮回雲海,卻並未就此罷休,而是以更快的速度刺向那個已是無本之木、無源之水的懸空拳頭。齊靜春收回頭頂只剩半截的右手手臂,迅速擋在珠子上方,往自己這邊一摟,護在自己身前。仙人雙指一往無前,毫無懸念地洞穿齊靜春法相的胳膊,來自窟窿的金色巨人那一拳,更是結結實實砸在齊靜春法相的頭顱之上。齊靜春這尊法相,搖搖欲墜。

雖然殘肢斷臂,依然大袖飄搖,自有讀書人的風流,可越是如此,越顯得慘不忍睹。

又是被當頭一拳,齊靜春法相繼續下沉。一拳緊接着一拳,好像不把這讀書人砸得深陷地下就不罷休。

破敗不堪的法相,死死護住身前的那顆拳頭,那顆珠子,那座驪珠洞天,那些見了面就會喊他一聲「齊先生」的百姓。這尊法相嘴唇微動,無聲而念:「列星隨旋,日月遞炤,四時代御,陰陽大化,風雨博施,萬物各得其和以生,各得其養以成……」

小洞天之內,鄉塾之中,沒有一個蒙童在場。有一個獨坐的青衫儒士,不僅僅是雙鬢霜白,頭髮已雪白。

齊靜春七竅流血,血肉模糊。魂魄破碎,比一件重重摔在地上的瓷器還碎得徹底。齊靜春竟是快意至極的神色,閉目而笑,溘然而逝。

天下有我齊靜春。天下快哉,我亦快哉。

這一年,這座天下,春去極晚,夏來極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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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來(1-14冊)(《雪中悍刀行》作者烽火戲諸侯全新長篇力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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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樹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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