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請破陣

第十章 請破陣

第十章

請破陣

龍泉縣西邊山脈綿延,其中有一座山頭叫落魄山。一個名叫傅玉的文秘書郎,作為縣令吳鳶的頭號心腹,之前在縣城與外人起了紛爭。吳鳶不願在這個關頭節外生枝,更不希望有人拿此做文章,便讓傅玉負責盯着落魄山山神廟的建造,事實上算是避風頭來了。在一個月明星稀的深夜,這名大驪豪族出身卻淪為濁流胥吏的京城年輕人,獨自一人找到了一個在落魄山搭建竹樓的奇怪傢伙。

那傢伙看到傅玉后,笑問道:「不應該是那位崔國師的學生吳縣尊親自來找我嗎?」

傅玉臉色淡然,開門見山地解釋道:「吳鳶是娘娘安插在他先生身邊的棋子,而我是國師大人安插在吳鳶身邊的棋子。」

俊朗的外貌,世家子的風範,漠然的眼神,再加上冷冰冰的措辭,與傅玉在衙署一貫給人的溫文爾雅的印象有着天壤之別。

傅玉一語道破天機后,伸出一隻手掌,攤開在對方眼前。

魏檗從傅玉手掌中拿起一枚黑色棋子,伸手示意傅玉坐在一把竹椅上,滿臉笑意:「明白了。那麼咱們就一個漫天要價,一個坐地還錢,在這明月清風之下,行蠅營狗苟之事?」

傅玉看着這位昔年的神水國北嶽正神,點了點頭,對於魏檗的冷嘲熱諷,沒有惱羞成怒。他坦然坐在小竹椅上,轉頭看了眼夜色里遠未完工的竹樓。竹樓不大,耗時已久,卻只搭建了一半還不到,因為魏檗並未花錢僱用小鎮青壯男子,也不願意跟龍泉縣衙署打招呼,借調一撥盧氏刑徒,始終親力親為。

如今只有落魄山在內的幾座山頭不設山禁,樵夫村民依然可以進入落魄山砍柴。其餘山頭都有各路神仙在讓人打造府邸,熱火朝天,每天山頭上都會塵土飛揚。

傳言落魄山有深不見底的山崖石穴,周邊可以看到一條巨大的碾壓痕迹。在落魄山建造山神祠廟的衙署胥吏和青壯百姓,很多人都說看到過一條身軀粗如井口的黑蛇經常會去溪澗那邊飲水,見着了他們,那龐然大物既不畏懼退縮,也從不主動傷人,自顧自汲水完畢、游弋離去。

魏檗給自己打造了一柄精緻素雅的竹骨紙扇,坐在竹椅上,蹺著二郎腿,輕輕扇動陣陣清風。

今年整個夏季幾乎沒有幾天酷暑日子,如今就要入秋,讓人措手不及。彷彿是李寶瓶在地上跳着炭筆畫出來的方格,一下子就從春天跳到了秋天。

傅玉猶豫了一下,先說一句題外話作為開場白:「雖然陣營不同,可吳大人是個好人,以後更會是一個好官。」

魏檗滿臉不以為然,笑了:「那也得活着才行。」

傅玉臉色有些難看。

魏檗對此故意視而不見,竹骨紙扇緩緩搖動,山風徐徐而來,他鬢角髮絲被吹拂得飄飄蕩蕩,真是比神仙還神仙。魏檗懶洋洋道:「我手裏頭能拿出來做交易的東西就那麼點,不如你先說說看我能得到什麼。」

傅玉深吸一口氣:「成為大驪北嶽正神!」

魏檗神色從容,微笑道:「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你們的北嶽正神在那場大戰之後依然安然無恙啊。大驪皇帝總不可能隨隨便便就拿掉這麼一個重要的神位吧?」

傅玉放低嗓音:「之前陛下提議將此處的披雲山升為新的大驪北嶽,後來被擱置,但是近期有了新的進展,陛下決定大刀闊斧地推進此事。」

魏檗問道:「當真?」

傅玉點頭:「當真。」

魏檗玩味笑道:「是不是倉促了些?別說大隋高氏,你們大驪連黃庭國都還沒拿下,就開始把北嶽放在一國版圖的最南端了?」

傅玉沉默了。他嘴巴很嚴實,絕不輕易評價皇帝陛下的決定。

魏檗收起摺扇,思考許久,感慨道:「大驪畫了這麼大一個餅給我啊。」

他站起身,用摺扇拍打手心,轉頭瞥了眼竹樓。

「哈哈,你們大驪皇帝眼光真不錯,我魏檗可是被阿良捅了一刀還能夠活蹦亂跳的存在。所以當這個北嶽正神,綽綽有餘。」

最後,他凝視着傅玉,眯眼道:「好了,你可以說說看,到底要我做什麼?」

這一刻的魏檗,不再是那個在棋墩山石坪初次露面的白髮蒼蒼土地爺,也不是那個手捧嬌黃木匣的俊美青年,更不是那個在山路上與某個少女擦肩而過的可憐人。

傅玉有些緊張,因為眼前這位,極有可能是未來整個東寶瓶洲最有分量的北嶽正神,沒有之一。

紅燭鎮往西兩百多里的繡花江上游,江水中央有一座小孤山,俗稱饅頭山,山上土地廟的香火只能算湊合。

一個五短身材的漢子「走出」那座掉漆嚴重的泥塑神像,落地后,伸手從香爐里拎起一個朱衣童子,才巴掌高度,是這座土地廟碩果僅存的香火童子。漢子將他放在自己肩頭,開始向外走去。江水滾滾,漢子直接踏江而走。

睡眼惺忪的朱衣童子趴在肩頭,破口大罵:「你大爺的,幹嗎打攪大爺睡覺?之前那趟圍剿無功而返,你整個人就有點怪怪的,是不是見過了誘人的紅燭鎮船家女,又沒錢睡她們,把你給躁的?」

漢子難得沒有拾掇這個嘴欠的香火小人,語氣沉悶道:「我們去紅燭鎮找到那條鯉魚精,送給他一顆來自驪珠洞天的蛇膽石,他很快就會成為沖澹江的水神。你要是願意,以後就跟他混好了,水神祠廟的香火,怎麼也比我這屁大的土地廟要旺盛……」

朱衣童子先是錯愕,然後大怒,跳起身來,一巴掌一巴掌狠狠打在漢子臉頰上。只是對方好歹是一位貨真價實的土地爺,這種程度的拍打對他來說無異於撓癢。這個香火小人一邊蹦跳一邊破口大罵道:「你大爺的,不許侮辱大爺我!」

朱衣童子最後頹然坐在漢子肩頭,傷心哽咽。

漢子咧嘴笑道:「不願意去享福就算了,喜歡留在家裏受罪,就繼續在這混吃等死好了,我才懶得管你。」

朱衣童子聞言后立即擦拭眼淚,破涕為笑:「金窩銀窩不如自家草窩嘛。對了,你可別誤會,我對你和那座破廟沒有半點留戀,大爺只是捨不得那隻香爐!」

漢子不置一詞。

朱衣童子沉默片刻,輕聲問道:「你是咱們州任職土地爺最久的,好些跟你輩分相當的昔年同僚,如今最差也是城隍爺了。你明明跟他們關係不差,好多人想要來拜訪,你為何死活不願意見他們?」

漢子顯然不願提起這一茬,沉默不語。

跟他相依為命的朱衣童子卻不願就此放過自己主人,喋喋不休道:「咱們的鄰居,那個繡花江騷婆娘,每次偷偷看你,一雙眼眸春水汪汪的,連大爺我都快把持不住了,你為何偏偏如此鐵石心腸?她手底下那些蝦兵蟹將若是曉得你也是有這麼些關係的,哪裏敢成天欺負咱們。只要是通了靈性的水族,有事沒事就往咱們這邊吐口水,氣死老子了!害得我每次去城鎮逛盪,族類從來都不愛帶我玩,嫌棄我出身差,是窮光蛋泥腿子。都怪你!」

漢子心情不錯,笑道:「子不嫌母醜,就你廢話多。」

朱衣童子翻了個白眼,氣哼哼道:「這些年我也聽了許多小道消息,有說是你當初惹惱了大驪京城禮部的大人物,人家拖家帶口來燒香祭祀的時候,你不好好供奉起來也就罷了,還對他們很不客氣。還有說是你禍害了某個仙家府邸的黃花閨女,使得情關難過,耽誤了大道,門派掌門就給大驪朝廷施壓,要你守着破廟當一輩子的土地爺。再有……」

漢子笑道:「行了行了,陳芝麻爛穀子的糊塗賬,我都已經忘了,你瞎猜什麼,皇帝不急太監急的。」

朱衣童子一個蹦躂就是一耳光甩在漢子臉上:「你說誰太監呢?」

漢子對於小傢伙的以下犯上不以為意,突然從懷裏掏出一顆晶瑩剔透的嫩綠石子放在肩上:「這就是傳說中的蛇膽石,讓你見識見識。水族,尤其是蛟龍之屬的水族,一旦吞食下腹,只要能夠撐著不死,修為境界就能夠突飛猛進,而且沒有後患,等同於仙家一等一的靈丹妙藥。」

朱衣童子趕緊雙手扶好那塊「半人高的巨石」,好奇地問道:「誰給你的?為啥他不直接送給化名李錦的那條錦鯉?」

漢子搖頭道:「當時懶得問,現在懶得猜。」

朱衣童子雙手捧臉,欲哭無淚:「蒼天老爺啊,我怎麼攤上這麼個不知上進的主人啊!天可憐見,作為補償,賞給我一個活潑可愛、國色天香、知書達理、出身高門的小姑娘做媳婦吧!」

漢子取走蛇膽石,打趣道:「就憑你?下輩子吧。」

朱衣童子怒氣沖沖地爬上漢子的腦袋,坐在亂糟糟的頭髮之中,安靜了片刻,就開始扭來扭去。

漢子問道:「你幹啥?」

朱衣童子氣呼呼道:「你剛才的話太傷人了,我想拉泡屎在你頭上。」

「三天不打,上房揭瓦!」漢子一怒之下,抓起小傢伙,就往對岸猛然丟擲出去。

朱衣童子在空中翻滾,歡快大笑:「哇哦,感覺像是仙人在御劍飛行啊!」

踏江前行的漢子氣笑道:「小王八蛋玩意兒。」

一道滾滾黑煙從地底湧出,出現在懸掛「秀水高風」匾額的恢宏宅邸前,凝聚成人形。原本死氣沉沉的大宅,千百盞燈籠同時亮起,紅光衝天。

一名臉色雪白的女子從府內飛掠而出,懸停在匾額之前,厲色怒容道:「你還來做什麼?怎麼,先前你失心瘋,差點壞我山根水源,是沒打過癮還是如何?」

不知為何,楚夫人已經不再穿那件鮮紅嫁衣。

陰神說道:「你想不想離開此地?如果想的話,你需要付出不小的代價,比如換我來做這座府邸的新主人。」

楚夫人一手捧腹大笑:「失心瘋,你這次是真的失心瘋了。」

陰神面無表情道:「你知道我不是在開玩笑。你就不想去觀湖書院,從湖底打撈起那具屍骨?就不想尋找蛛絲馬跡,為他報仇?已經拖了這麼多年,再拖下去,估計當年的仇人都已經舒舒服服地安享晚年,然後一個個陸續老死了吧?」

楚夫人驟然沉默,之後問了一個關鍵問題:「就算我願意交出此處,你憑什麼讓大驪朝廷認可你的身份?」

陰神敷衍答道:「我自有門路,無須夫人操心。」

懸浮空中的楚夫人轉身望向那塊匾額,又轉頭望向遠方的山路。

曾幾何時,就在那裏,有名身材瘦削的讀書人,在雨夜背負着一隻破舊書箱蹣跚而行,興許是為了壯膽,他大聲朗誦著儒家典籍的內容。

進京趕考的窮書生,他的眼神很明亮。

楚夫人飄然落地,問道:「這塊匾額能夠不更換嗎?」

陰神點頭道:「有何不可?至多百年,我就會將這座府邸原封不動地還給夫人。」

楚夫人緩緩前行,與陰神擦肩而過,就這樣走向遠方。

她自言自語道:「山水相逢,再無重逢。」

又轉頭笑道:「府邸樞紐就在匾額。我已經放棄對它的掌控,之後能夠取得幾分山水氣運,就看你自己的本事了。」

陰神疑惑問道:「你不恨大驪王朝?他們為了讓你繼續坐鎮此地氣運,故意對你隱瞞了實情。」

楚夫人一言不發,飄然遠去。

黃庭國北方山林之中有一座別業,雖山水險峻,但由於附近的江畔山壁之上有晦澀難解的摩崖石刻,每一個字都大如斗笠,使得遊人不斷。加上這棟宅子修建了一條可供馬車通行的寬闊山路,所以算不得人跡罕至,時不時就會有人路過借宿或是休息。

別業主人是一個精神矍鑠的古稀老人,身份相當不俗,是黃庭國的前任戶部侍郎。老人一向好客,無論登門之人是達官顯貴還是鄉野樵夫,都會熱情款待。

今夜月圓,山林和江水之上鋪滿月輝。一個提着一盞昏黃燈籠的老人,腋下夾着一本泛黃古籍,獨自從宅院走出,下山來到並無一艘野舟渡船的渡口,從袖中掏出一件拇指長短的小木舟模子,輕輕拋向小水灣中。在距離水面還有一丈高的時候,小木舟突然變大,最後變得與尋常舟船無異,轟然砸在水面,濺起無數水花,在寂靜深夜裏,聲勢尤為驚人。

老人登上小舟,卻沒有木槳可以划水,便抬起手中燈籠,鬆開手指后,去抽出腋下書籍。那盞本該墜落的燈籠詭譎地懸停在空中,散發出柔和的潔白燈光。

老人盤腿而坐,一手捧書一手翻書,小舟自行駛出小水灣,去往水流相通的大江。他翻書的速度極其緩慢,今夜的江水破天荒地格外平靜,小舟幾乎沒有任何晃動。

當他乘舟來到那處石壁下,才抬起頭,望向那些無人能解開謎底的古老文字。

準確說來,其實有人在不久之前給出正確答案了,是一名大驪王朝的白衣少年,看着不過十五六歲,卻能夠一語道破天機,說那是「雷部天君親手刻就,天帝申飭蛟龍之辭」。哪怕老人見過了無數次春榮秋枯,那一刻內心仍是驚濤駭浪,只是臉上沒有流露出來而已。

老人收回視線,心情複雜,微微嘆息一聲。

樹欲靜而風不止。

被一葉扁舟壓着的大江水面之下,所有魚蝦蛇蟹龜等一切水族活物,幾乎全部匍匐在江底,瑟瑟發抖。

老人收起燈籠和書籍,人與舟一起沐浴在靜謐月色里。他又變出一隻酒壺,不急於馬上喝酒,而是環顧四周,唏噓道:「吹滅讀書燈,一身都是月。」

「古來聖賢皆寂寞,唯有飲者留其名。喝酒喝酒!」老人哈哈大笑,開始飲酒,一口接一口。小小酒壺瞧著不過一斤半的容量,但是老人已經喝了不下百口酒。

最後老人喝得酩酊大醉,腦袋晃晃悠悠,隨手將那酒壺丟入大江,便向後倒去,撲通一聲,直接躺在小舟之內呼呼大睡。

小舟繼續逆流而上。突然,小舟頭部微微上翹離開水面,然後整條小舟就這樣離開了大江,向高空飄蕩而去,越來越高。

小舟穿破了一層又一層雲海,大江早已變成了一根絲線,整個黃庭國變成了一粒黃豆,東寶瓶洲變成了一寸瓶。

當老人悠悠然醒來,已經不知小舟離開大地有多遠,距離天穹有多近。

小舟輕輕搖晃,又來到一條大河,只是不同於人間,這條大河彷彿沒有盡頭,群星璀璨,無比絢爛。

老人神色悲愴,嘴唇顫抖,喃喃道:「酒呢?」他重新躺下,閉上眼睛,像是記起了最不堪的回憶,滿臉痛苦,一遍一遍重複呢喃,「我的酒呢,我的酒呢,酒呢……」

醉后不知天在水,滿船清夢壓星河。

一名瀟灑儒士站在大江畔的石崖之上,等待那一葉扁舟的返回。

此人正是觀湖書院的崔明皇,作為東寶瓶洲最著名的兩大儒家君子之一,他曾經親身參與過驪珠洞天收官。他在收到兩封密信后就趕來此地,要跟國師崔瀺和小鎮楊老頭一起,與這條老蛟做筆買賣。

因為大驪如今擁有世間最後的半條真龍。

這是最大的籌碼,其實也是唯一的籌碼。

老城隍舊址,秋蘆客棧。

井口和井底,站着兩名貌似年齡相近卻身份絕對懸殊的少年。

陳平安輕輕跨上井口邊沿,微微前傾,望向幽幽的水井底下,喊了一聲:「崔東山。」

崔東山雙手負后,仰起頭,笑眯眯道:「怎麼,終於想通了?」

陳平安繼續說道:「我們第一次見面,你自稱什麼來着?」

一瞬間,崔東山猛然警覺,頭皮發麻,心湖沸騰。

緊接着,一條雪白虹光從井口撞入井底!

劍氣如瀑布傾瀉,佈滿整個水井。

這副皮囊正是血氣方剛的年紀,多少影響到崔瀺的一部分心性,加上古井之內,身體往下沉入水底的速度註定快不過劍氣臨頭,他早已退無可退,便也沒有半點退縮,一手在身前掐訣,一手掌心朝向井口,祭出了一份可謂壓箱底的保命符。

只見少年潔白如玉的掌心出現一面鏡子,鏡面僅比井口略小一圈,鏡面之上散發出一層淡黃的光暈。

有些白虹劍氣順着鏡面邊緣,流瀉而下,井水瞬間蒸發乾凈。

整個鏡面則擋住了絕大部分劍氣,一撞之下,鏡面綻放出絢爛的刺眼電光。

砰一聲,崔東山身形往下一墜,下落半丈有餘,整條手臂顫抖不已,然後被劍氣鎮壓得慢慢彎曲起來,最後手掌逐漸下降到與腦袋持平。

他的腦袋開始歪斜,轉為用肩頭扛起古鏡,同時用雙手使勁托住鏡子下方。

腦袋可以歪斜,可若是鏡子傾斜,被劍氣澆灌一身的話,那麼就不只是被燒掉一具價值連城的無垢身軀這麼簡單,而是自己這個「少年崔瀺」也要就此身死道消,世間只留下那個大驪國師崔瀺。

天然生就一具最上品「金枝玉葉」骨骼的身軀,所有關節都發出黃豆爆裂的沉悶聲響。崔東山臉龐猙獰,肩頭被鏡子底部磨出血痕來,臉色蒼白,井底的身形被一寸寸往下壓去,仍是嘶啞笑道:「老子也有今天?老秀才、齊靜春,你們兩個王八蛋害人不淺!一個害我從第十二境掉到第十境,一個害我從第十境掉到第五境!有本事就讓你們的徒弟和師弟乾脆讓我徹底淪為凡夫俗子!有本事就來啊!我不信一道二境武夫用出的劍氣就能打破這一口雷部司印鏡!」

陸地劍仙一劍使出,往往氣沖鬥牛,起於大地,光耀天空。

陳平安這一劍,因為是往水井底下使出,相對不顯山露水,可是井底通往大江的水道已經遭了大殃,連累遠處江畔的大水府邸都開始氣運搖晃。

寒食江神本以為今夜遭遇是因禍得福,正在跟隋彬、攔江蛤蟆兩名心腹喝酒慶祝,結果天降橫禍,來了這麼一下。「大水府」匾額上三個金字已經開始龜裂出一絲絲縫隙,害得他趕緊掠空來到大門口,伸手扶住匾額兩端,以免金字就此崩碎,使得自己身上的一江氣運隨之流蕩離散。

井底,眉心有痣的俊美少年以肩抵鏡,滿臉痛苦道:「陳平安!你這次要是殺不掉我,我崔瀺就算拼着半條命不要,上去后也要親手宰掉你!將你的魂魄一點一點剝離開來,讓你生不如死一百年!」

在小鎮上,姓崔的偷過了宋集薪家牆上的春聯,陳平安之後到了楊家鋪子後院,曾經跟楊老頭說起過綉虎、師伯這些稱呼,但是老人並未說話,陳平安便沒有刨根問底,只當是楊老頭對此不熟悉,或者完全不感興趣。

因為眉心有痣的少年之前在牌坊樓下自報姓名的時候,說的是兩個字,還說第二字很晦澀生僻,所以陳平安從頭到尾只確定了一個「崔」字。

後來陳平安想起一件事,寧姚姑娘曾經無意間說起過,大驪有一個綽號「綉虎」的傢伙下棋很厲害,是唯一能夠讓大隋國手視為大敵的人物。

陳平安問過李寶瓶三人可曾聽說過「綉虎」,三個跟他一樣在小鎮長大的孩子俱是搖頭不知。陳平安後來還問過陰神這個問題,可是陰神分明知道答案,卻說自己有規矩要遵守,不能說,一旦違反那些約定,就會平地起陰雷,讓他魂飛魄散。陳平安當然不願強人所難,就將這個問題擱置起來。

陳平安看陰神對待崔姓少年的態度,從頭到尾,疏離而平靜,至少沒有把他當作敵人,就放心了一些,覺得崔東山也好,棋士綉虎也罷,不管貪圖自己什麼,終究是「兩人之間的捉對廝殺」,哪怕自己「下棋」輸了,大不了祭出劍氣來個玉石俱焚,一縷不夠,就再來一縷,萬一兩縷劍氣用光都殺不掉白衣少年,那就只能聽天由命了。

但是當陳平安看出地圖上那一條線后,心中的不安越來越強烈,很怕起始於其實比衙署還要更遠的源頭的這條線,有着自己無法想像的陰謀。比如好端端的齊先生突然逝世,之後學塾的馬夫子在帶領李寶瓶他們去往山崖書院的途中暴斃,而他陳平安最後反而成了小鎮最有錢的人,坐擁五座山頭!

姓崔的白衣少年今夜進入水井之前,在屋子裏,親口說起過一方「天下迎春」印章,而陳平安手裏剛好有一枚齊先生贈送的「靜心得意」。

一定與齊先生有關,一定與李寶瓶三人有關,說不定就是會死人的局面!

陳平安在小鎮已經親身經歷過修行之人的冷酷無情,他實在無法想像,一旦可愛的李寶瓶、膽小的李槐和聰明的林守一死在自己眼前,而自己又無能為力,到時候自己心中會有多少悔恨。

陳平安下棋下得又慢又不靈氣,這水平自認給林守一提鞋都不配。他雖然最後也沒有梳理出完整的來龍去脈,但既然已經想到最壞的結果,那麼就絕無可能讓下棋厲害至極的「綉虎」步步為營,否則在此人收網的時候,他哪怕身負兩縷劍氣,都無法改變結局。

如果只是謀划他陳平安身上的物件,或是林守一所謂虛無縹緲的大道,陳平安不會有這麼大的決心——那麼就先下手為強!

此時此刻,陳平安使出這一縷劍氣之後,劍氣棲息的那座氣府便什麼都沒有了,於是身軀自己孕育的氣機乘隙瘋狂湧入其中。這一去一來,帶動附近竅穴的氣血一起出現劇烈動蕩,讓陳平安心口出現一陣絞痛,痛得他跌坐在井口沿上,趕緊大口喘息。

由於受到古鏡的阻擋,劍氣虹光在水井內久久沒有散去。陳平安死死盯住水井底下,趕緊調整呼吸,試圖強提起一口氣——失敗——再次嘗試,如此反覆。

少年兩眼通紅,兩耳嗡嗡作響,心臟有如擂鼓,體內所有經脈像是暴雨過後的一條條江河溪澗一同奔瀉起來。只剩下一個念頭的少年搖搖晃晃站起身,在心中告訴自己:「再來,一定要再來一次,一定要讓最後這一縷劍氣做到在氣府內蓄勢待發,要不然一旦那人猶有餘力反撲,會害死所有人的!我答應過齊先生,他們一個都不能出事情,我一定要說到做到……」

意識模糊的草鞋少年憑藉着一股執念,一步跨上井口,緊接着是另外一隻腳。

不管上半身如何晃蕩,陳平安的兩隻腳如紮根在井口之上。

可惜這一幕,無人得見。

少年雙指併攏作劍,顫顫巍巍,指向水井底下。

東寶瓶洲西邊,一處大海之濱,有個窮酸秀才正打算離開東寶瓶洲,返回極其遙遠的中土神洲,臨時感知到某處的情況后,無奈道:「你這娃兒,真是年紀越小越作死啊。教不嚴,師之惰。罷了罷了,自己拉的屎自己擦屁股。

「讓我看看在哪裏……黃庭國北邊,還沒到大隋……咦?距離那條江很近嘛。很好很好,之前湊巧去過那打雷崖,可以省去很多時間。

「本事太大,本領太多,也不好啊,做選擇的時候就是麻煩。容我想一想……嗯,就用道家縮地成寸好了。」

老秀才顛了顛背後行囊,唉聲嘆氣,伸出腳尖,在身前撮出一堆沙土,一番念念有詞,然後一腳將那個小沙堆踩平。

與此同時,老秀才身形消失不見。轉瞬之間,出現在了那座寫有「天帝申飭蛟龍之辭」的古蜀國遺址的大崖之上。前後腳輕輕踩在山頂,站穩后看了眼遠方,老秀才神色滿是自得,感慨道:「沒了這副皮囊當累贅,是要厲害一些。」

整座山崖轟隆隆搖晃起來,一條大江之水更是宛如一塊鋪在桌面上的綢緞被人一手扯住使勁抖了幾抖,附近江水每隔數十丈距離就湧起高達數層樓的大浪頭。

老秀才不願因此壞了兩岸風土,趕緊伸手往下壓了壓,如有惡蛟興風作浪的江水一瞬間就安靜了下來。

這個時候,老秀才才發現崖畔最邊緣的地方有一老一小兩個儒士模樣的遊客正瞪大眼睛望向自己,只得尷尬笑道:「月色不錯,月色不錯,我就不打攪你們欣賞風景了,你們就當我沒來過。」

老秀才隨即眺望遠方一眼,點點頭:「是那裏了,還好不遠。」

他一腳剛要跨出,神色突然凝重起來:「咦?」

以這座江畔大崖為圓心,約莫十里之外的圓線之上,一道道劍氣憑空出現,凝聚成一個驚世駭俗的巨大圓形劍陣。

觸及劍氣絲毫者,必成齏粉。這是觀湖書院崔明皇的第一感覺。

雷池絕對不可逾越。這是從星河之中返回人間的老人此時腦海里的想法。

然後兩人面面相覷,面上都是苦笑和驚疑。

老秀才嘆了口氣,有些頭疼,嘀咕道:「這是弄啥咧?」

有女子嗤笑的嗓音響起,只聞其聲不見其面:「怎麼,只准你們有幫手,就不許我家小平安也有啊?」

崔明皇此刻相當頭疼。在別處,他崔大君子怎麼都該是一等一的神仙,被尊為座上賓,阿諛之詞能夠聽得耳朵起繭子。可惜在今夜在此地,他卻淪為最不起眼的那隻螻蟻,甚至有可能連螻蟻都不如。這種糟糕的感覺,讓習慣了高高在上的他滿腹氣悶,不得不默念儒家經典,壓抑雜念。

他看了眼那個乘舟從天上星河返回人間的老人,老人如今枱面上的偽裝身份是黃庭國前任戶部侍郎,實際上是一條年紀大到嚇人的老蛟。

老蛟此時比崔明皇要鎮靜許多,一手捻須,饒有興緻地觀看那座劍氣牢籠,自言自語,嘖嘖稱奇。

崔明皇此行是奉國師之命悄然南下,要來跟此地蟄伏的老蛟商議秘事。大驪國師想要這位暫時化身為黃庭國前任戶部侍郎的老人出任建造在披雲山的新書院的首任山長,而他崔明皇依舊是之前約定的副山長,再加上一位聲望足夠的大驪文壇宗主,三人共同執掌那座填補了山崖書院空缺的新書院。相信以大驪皇帝的野心和魄力,尚未命名的披雲山新書院一定會比齊靜春的山崖書院更加規模宏大、文氣鬱郁。

至於原本答應他的觀湖書院的新山長位置,據說大驪皇帝私下另有補償。

崔明皇在收到國師崔瀺的密信之前,根本不知道小小黃庭國的小池塘竟然還隱匿著這麼一條大蛟,以蛟龍之屬得天獨厚的堅韌身軀、天生掌握的水法神通,哪怕是十境修為,戰力也絕對不輸十一境練氣士。

密信里披露,自那場驚天地泣鬼神的斬龍一役之後,以蛟龍眾多著稱於世的上古蜀國,山川江河之中,血流千萬里,處處是蛟龍的殘肢斷骸,慘不忍睹。

隨後在漫長的歲月長河裏,這條高齡至極的老蛟隱蔽得極好,一直不斷幻化相貌,當過將相公卿、販夫走卒、武將豪俠,可謂歷經人世百態,山河滄桑。

老蛟對於繁衍生息並不感興趣,子嗣極少,整個黃庭國周邊山水,不過是一女兩子而已。其中幼子正是大水府的寒食江神,而長女則是秋蘆客棧劉嘉卉所在紫陽府的開山祖師,只不過她的真實身份,對外一直秘不示人,哪怕是紫陽府第一代嫡傳弟子,知道此事的人也寥寥無幾,如今隨着那些紫陽府老祖的逝世,真相早已湮滅。至於老蛟的長子,性情純良,異於蛟類,且自幼喜歡雲遊四方,如今杳無音信,還在不在東寶瓶洲都難說。

背着行囊的窮酸老秀才剛剛從海濱以道家縮地成寸的神通來到這裏的山頂,如何都沒有想到會被人攔阻,關鍵是麻煩還真不小,因為被衝天而起的劍氣城牆阻絕了天地氣機,哪怕是自己都暫時無法感應外邊,這讓老秀才愈發愁眉苦臉。

他揉了揉下巴:「我的個乖乖,如今外邊的婆姨都這麼厲害啦?」

他又嘆了口氣,抬起手臂,屈指虛空一叩,輕聲道:「定。」

天地瞬間萬籟俱寂,再無江水滔滔聲,也無陣陣山風撞上劍壁的細微粉碎聲。

這十里山河之內,光陰不再流逝。儒聖氣象,浩浩蕩蕩。

崔明皇由驚懼變成狂喜,開始在心中大聲朗誦聖人教誨,以此增加自身的浩然之氣。這對一位志在成聖的儒家君子來說,是千載難逢的際遇。

這一刻,就連見多識廣的老蛟都給震驚到了,下意識後退數步,跟那個其貌不揚的老秀才拉開距離,哪怕這點距離根本無濟於事,為的就是表露出一個謙恭態度。

在上古蜀國時代,斬龍之前,老蛟尚且年幼,聽族中長輩說起,文廟神位僅僅在至聖先師之後的一位儒教聖人曾經跟四方龍王訂立了一條不成文的規矩:蛟龍在岸上陸地,需要見賢則避,遇聖則潛。

曾有僅次於四方龍王的湖澤大龍自恃身處大湖之中,當着遊歷岸邊的聖人的面興風作浪,故意將浪頭抬高到比岸邊城池良田還要高的天空,恫嚇沿岸的百姓,以此挑釁聖人。此舉意思是:我不曾上岸,不曾違反規矩,你便是儒家聖人,能奈我何?

當時還年幼的老蛟剛剛覺得此舉大快人心,結果就聽長輩心有戚戚然說出了後邊的慘事。當時那位儒家聖人便伸出一根手指,說了一句類似今晚老秀才瞬間移動時的言語,以指點江山定風波的莫大神通,將那條真龍定身於空中,令湖水倒退數十里,於是真龍便等同於擅自上岸了,並且遇聖人而不潛,所以聖人將其剝皮抽筋,鎮壓於水底一塊大如山嶽的湖石之下,罰其蟄伏千年不得現世。

那一次,長輩語重心長地叮囑年幼晚輩,那些個儒家聖人,尤其是在文廟裏頭有神壇神像的,脾氣其實都不太好,要不然為什麼會有「道貌岸然」這個由褒到貶的說法?

老蛟當時疑惑詢問:「儒家聖人此等行徑,不是不守規矩嗎?」

長輩憤懣回答:「蠢貨,你忘了規矩是誰親手立的?」

此刻崖頂的老蛟不知記起了什麼陳年往事,有些感傷,喃喃道:「龍蛟之流,替天行道,行雲布雨,貴不可言,幾乎可算是聽調不聽宣的割據藩王,最終淪落至此,幾乎絕種,怨不得聖人們,實在是野心使然,咎由自取。」

老秀才「咦」了一聲,轉頭望向古稀文士模樣的老蛟,微笑點頭道:「知過能改,善莫大焉。難怪上次途經此地,看過了大好風光,仍是覺得缺了點什麼,原來是你的緣故。嗯,還有位君子。君子啊,小齊當年……好吧,相逢是緣,可惜暫時顧不上你們。去。」

老秀才一番自言自語,然後手指輕輕向外一抹,老蛟和崔明皇便被強行搬出山崖之巔。

一人一蛟落在遠處江面上,各自攤開手心低頭一看,然後幾乎同時手掌緊握,藏好了各自手心的那些個金色文字,不願公之於眾。

山崖劍陣之中的老秀才環顧四周,大笑道:「藏藏掖掖,可算不得英雄好漢!」他又很快察覺到自己這話說得沒道理,囁囁嚅嚅,一時間不知該如何給自己解圍。

山崖臨水那邊出現了一個身材高大的白衣女子,手裏撐著一枝大荷葉,權且可以視為一把荷花傘。不過荷葉荷柄皆是雪白色,與白衣白鞋相得益彰,纖塵不染。

老秀才看到荷葉之後,皺了皺眉頭,迅速開始心算推衍,最後神色黯然,喟然一嘆,抬頭望向天空,久久不願收回視線,喃喃道:「最後一趟是去了那裏啊。想當年那個朝氣勃發的少年,口口聲聲『君子直道而行,寧折不彎,玉石俱焚』,到頭來……難為你了。」

老秀才望向那高大女子:「陳平安如果打死了少年崔瀺,不是好事。」

高大女子微笑道:「這樣啊,可我管不著,你有本事出了劍陣再說。道理什麼的,跟我講沒有用,你去跟我家小平安說,可能還有點用處。」她言語一頓,冷笑,「可前提還是你先要走出去。那兩個傢伙能被你順利送出去,是我懶得攔而已。」

老秀才無奈道:「我在世的時候,本來就不擅長打架,如今就更不濟事了,你何必強人所難。再說了,陳平安和少年崔瀺,如今一個是我……半個弟子吧,一個是半個徒孫,你說我更幫誰?我這趟去那邊,雖說是幫崔瀺活命,可歸根結底,還不是為了陳平安好?」

高大女子點頭道:「道理是很有道理。」

隨即又搖頭:「可我這趟出來,根本就不是為了跟人講道理的啊。」

老秀才愈發無奈:「看在你家小平安的分上,給我一個例外唄?我就是一個教書匠,你不聽道理,我就是空有一身本事沒了用武之地。而你又是四個天下最會打架的幾個人……幾把劍之一……說劍也不全對,算了算了,不糾結這個稱呼,總之這樣對我很不公平啊!」

高大女子手持古怪大傘,臉色漠然:「破陣吧。」

老秀才萬般無奈,只得小心翼翼問道:「你知道我是誰嗎?」

高大女子嘴角翹起:「知道啊,文聖嘛。」

老秀才愕然,心想敢情是知道自己底細的,還這麼不給面子,這就有點過分了啊。

如今的浩然天下,儒教教主這位老人家是天底下所有儒家門生尊奉的至聖先師,坐在文廟最高最正中處。接下去就是分列左右的儒教第二代教主禮聖和為整個儒家文脈繼往開來的亞聖。

禮聖獲得至聖先師最多的讚譽和嘉獎,被儒家視為道德楷模、禮儀之師,制定了儒教最嚴謹繁密的一整套規矩。亞聖公認學問之深廣最接近至聖先師,而且別開生面,讓儒家得以真正成為天底下唯一的「帝王師學」。

再接着,便是眼前這位居文廟第四高位的文聖。當然,這已是陳年往事,如今這個位置已經空懸很久,因為神像一次次被降低位置,最後連文廟都待不下去了,被搬了出去。堂堂第四聖人,從儒家道統里捲鋪蓋滾蛋,這也就罷了,最後連神像都沒能保全,被一撥性子執拗極端並以衛道士自居的儒家門生打得粉碎。

老秀才伸手繞到身後,拍了拍行囊,行囊消失不見。

他又耐著性子問道:「不然咱們有話好好說,不打行不行?」

高大女子略作思量,點頭道:「那我就客氣一點?」

老秀才欣喜點頭,笑呵呵道:「如此最好。」

一瞬間,那座劍陣的劍氣愈發濃烈磅礴,那股不可匹敵的劍勢簡直擁有割裂天地大道的跡象。

相傳,上古劍仙眾多,豪傑輩出,敢不向三教祖師低頭,肆意縱橫各大天下,以止境劍術、至境劍道、無敵劍靈仗劍人間。

高大女子扯了扯嘴角:「請文聖破陣!這麼說,是不是客氣一些了?」

老秀才一跺腳,氣呼呼道:「唯小人與女子難養也,古人誠不欺我!」

高大女子擰轉那枝不知何處摘來的雪白荷葉,殺機重重。雖然她臉上笑意猶在,可怎麼看都寒意森森:「打不過就罵人,你找削?」

原先遍佈於十里之外的圓形劍陣瞬間收攏,變成只圍困住河畔山崖這點地方。與此同時,劍氣愈發凌厲驚人,劍氣凝聚而成的劍陣牆壁讓天地間無形流轉的虛無大道都被迫顯現出來,黑白兩色激烈碰撞,火光四濺,最終一起歸於混沌虛無。

老秀才縮了縮脖子,靈光乍現,立即有了底氣,大聲道:「打架可以,但是咱倆能不能換一個打法?你放心,我這個要求能夠順帶捎上陳平安,保證合情合理,合你心愿!」

高大女子沉默不語,突然看到老秀才在可勁兒給自己使眼色。

她猶豫片刻,點頭道:「可以。」

客棧內,井口上,陳平安雙指併攏作劍,指向井底。

第一縷劍氣造就的虹光在老水井內漸漸淡去大半,不再是那般讓人完全無法直視的耀眼刺目。藉著光亮,陳平安依稀可見這一縷「極小」的劍氣在離開氣府竅穴后凝聚實質,如同一場暴雨,瘋狂砸在一塊「地面」上,而這塊承受暴雨撞擊轟砸的地面好像是一塊圓鏡的鏡面。

陳平安當然不會知道,那叫雷部司印鏡,來歷不凡,大有淵源!

在上古一位職掌雷法的天帝隕落後,雷部諸神隨之趁勢而起,瓜分掉了萬法之祖的雷霆權勢,各自掌握一部分雷霆威勢。再往後,就更加處境不堪,除了司職報春的那位雷部神祇之外,其餘眾多神靈早已淪為山水河神之類的存在,要麼受三教聖人約束敕令,不得跨出「雷池」,要麼經常被類似風雪廟、真武山之流的兵家勢力,或是一些道家宗門,以雷法符籙、請神之術將其呼之即來揮之即去。

而這面雷部司印鏡的主人曾是雷部正神之一,雖然屢遭劫難,從鏡面到內里早已破敗不堪,裏頭的雷電光華幾乎消磨殆盡,但絕不是中五境修士能夠打破的。

古井內的白衣少年,身形已經被鎮壓向下一丈多,仍是用雙手和肩膀死死抵住鏡子底部。被劍氣衝撞,鏡面震動不已,不斷崩開碎裂,但是很快又被鏡子內蘊含的殘餘雷電自動修復為完整原貌。

劍氣攻伐如鐵騎鑿陣,鏡面抵禦如步卒死守。

兩者相互消磨,就看誰更早氣勢衰竭。

崔東山咬緊牙關,滿臉鮮血,模糊了那張俊美容顏。此時已經沒有多餘力氣撂狠話,他只能在心中默念:「熬過這一場劍氣暴雨,我上去后一定百倍奉還!一定可以的,劍雨氣勢由盛轉衰,我只要再堅持一會兒,陳平安你等著!」

雖然井底少年心氣不減,可這般渾身浴血的模樣,實在是凄涼了一些。

哪怕是叛出師門的慘淡歲月,一路遊歷,離開中土神洲,去往南邊那個大洲,最終選擇落腳於疆域最小的東寶瓶洲,昔年的文聖首徒崔瀺,遠遊不知幾個千萬里了,一路上何嘗不是逍遙自在,妖魔鬼怪、魑魅魍魎,有誰能讓他如此狼狽?

要知道,成為大驪國師之前的游士崔瀺,曾經有句難登大雅之堂的口頭禪,只憑喜好斬妖除魔一番之後,就會來一句:「彈指間灰飛煙滅,真是螻蟻都不如。」

扛着鏡子的崔東山身形繼續下墜,只是幅度逐漸變小。

鏡子還能支撐下去,可是鏡子外圍不斷有劍氣流瀉直下。被持續不斷的劍氣浸透,少年的身軀已經搖搖欲墜。他只得心念一動,從袖中滑出一張壓箱底的保命符籙。此符珍藏多年,此時用出,少年心疼到臉龐都有些猙獰。

金色符籙先是粘在白衣袖口之上,然後瞬間融化。很快,那一襲白衣的表面就流淌滿金色符文,細聽之下,竟有佛門梵音裊裊響起,白衣如水紋滾動,襯托得他寶相莊嚴。

若說金粉、硃砂是畫符最主要的材料,那麼,另一些可遇不可求的材料一旦製成符籙,符籙蘊含的種種效果就會妙不可言。比如崔東山這一張,就是以一位西方佛國金身羅漢的金色鮮血作為最主要的畫符材料,而且這位得道高僧差點就形成了菩薩果位,因此血液呈現出金色,澆注在金粉之中,在符籙之上書寫《金剛經》經文,即可化為一張佛法無窮的金剛護身符,便是陸地劍仙的傾力一擊都能夠抵擋下來。

這讓崔東山如何能夠不心疼?

祭出這張價值連城的保命符后,少年心中略作計算,便輕鬆算出劍氣至多讓鏡面崩碎,而鏡子本身不會損壞,以後只要每逢雷雨之夜去往電閃雷鳴的雲海之中接引雷電進入鏡面,過不了幾年,這面雷部司印鏡就可以恢復如初。

如此一來,崔東山心中大定,略微歪斜手臂,胡亂擦拭了一下臉上鮮血:「奇恥大辱,差點壞了我這副身軀金枝玉葉的根本!」

他閉上眼睛,開始默默蓄勢。

這道劍氣將散未散的某個關鍵瞬間,就是他殺上井口的時機。

他當然不會等待劍氣全部散盡,一旦被上面的陳平安發現自己沒死,那泥瓶巷的泥腿子說不定還真有後續的陰招險招。

畢竟,此時的自己,無論是修為還是身軀,都經不起任何一點意外「推敲」了。

真是大道泥濘,崎嶇難行!

少年心中大恨。

當初小鎮之行,是國師崔瀺自認為的收官之戰,因為涉及證道契機,他不惜神魂對半剝離,寄居於另外一副身軀,以少年形象大大方方離開大驪京城。

原來以為哪怕斷不掉文聖先生、師弟齊靜春這一脈文運,也能夠以泥瓶巷少年作為觀想對象,借他山之石可以攻玉,砥礪心性,補齊最欠缺的心境,從而幫助自己一鼓作氣破開十境,便有望重新返回十二境巔峰修為。甚至可藉助大驪推廣自己的學識,只要自己的事功學問能夠遍及半洲版圖,甚至一洲之地的儒家門生皆是我崔瀺之弟子,裨益之豐,無法想像。

在當時看來,不管如何計算,崔瀺都能夠立於不敗之地,無非是獲利大小的區別。

但是如何都沒有想到,齊靜春真正選中的嫡傳弟子,不是送出春字印的趙繇,不是送出僅剩書籍的宋集薪,甚至不是林守一這些少年讀書種子,而是那個名叫李寶瓶的小姑娘,是一個女子!女子如何繼承文脈?女先生,女夫子?就不怕淪為天下人的笑柄?不怕被儒家學宮書院裏的那些老人視為頭號異端?

更沒有想到,齊靜春代師收徒,將他崔瀺和齊靜春兩人的恩師——文聖的遺物,轉贈給了少年陳平安。

如此一來,不但文脈沒有斷絕,薪火相傳到了李寶瓶這一代,而且使得原本欺師滅祖叛出師門的崔瀺,重新因為陳平安,再次與文聖綁在一起。

這使得誤以為勝券在握的崔瀺心境瞬間徹底破碎,加上無形中的文運牽引,一跌就跌到了第五境修為。所幸之後跟楊老頭達成盟約,習得一門失傳已久的神道秘術,補全了崔瀺本身鑽研的一樁秘術漏洞,得以快速溫養魂魄,修為才如枯木逢春,開始迴流上漲。但這種秘法存在一個致命缺點:積攢而成的修為是「假象」,用完一次就會被打回原形。除非一口氣突破十境,躋身上五境之後,就可以「假作真時真亦假」。虛實不定,真假混淆,便是另外一番天地。

到達秋蘆客棧的時候,崔東山的「假象」境界其實已經重新臨近第九境,這才有機會以兵家「請神」的手段請出一尊儒家聖人的金身法相,這才讓寒食江神嚇得肝膽欲裂。境界是假的,手段是真的。否則以寒食江神統率北地水運數百年的閱歷和城府,怎麼可能被崔東山馴服得像條溪澗小鯰?

井底處,從井口倒下來的暴雨劍氣猶然咄咄逼人,劍光被鏡面撞得四處飛濺。

崔東山幾乎已經雙腳踩在井底水道的底部,井水及與大江相通的城中地下水早已被劍氣蒸發殆盡。

崔東山在心中開始倒數。

他不想殺陳平安,千真萬確,至少暫時是如此。

因為他更像是在拔河,希望將少年拉扯到自己的大道之上。至少短期之內,他不但不會禍害陳平安,反而會儘可能幫助陳平安增長修為,最多就是悄然改變陳平安的心性,春風化雨,潛移默化,最終讓他成為自己的同道中人。萬一陳平安運氣不錯,將來有希望繼承自己的衣缽,自己也不會拒絕。

但是崔東山是真的想殺李寶瓶。因為這個小女孩以後一旦成長起來,遭受的罵名、排擠越多,他的大道修為就會越受到影響,因為他畢竟與陳平安猶有牽連。這不論是對追求盡善盡美的國師崔瀺還是崔東山而言,都是絕對無法忍受的事情。

崔東山覺得這根本就是一場無妄之災:我哪怕再像一個居心叵測的壞人,可若是要殺你陳平安,何苦來哉一路裝孫子?分明於你是無害的。

你陳平安憑什麼因為一點猜測,就要對我痛下殺手?

憑什麼你自己覺得我會對三個孩子包藏禍心,就可以出手殺人,絲毫不拖泥帶水?

那齊靜春一向推崇君子,為何被齊靜春看重的你偏偏如此不講道理?你小子算什麼正人君子?老頭子又憑什麼讓我跟你學做人?我崔瀺曾是文聖首徒,曾經傳授齊靜春學問,論在儒家道統之中的地位,我崔瀺高出賢人君子何止一籌?而你陳平安如此憑心做事,老頭子的眼光真是一如既往的糟糕啊。

齊靜春幫你挑來挑去,還不是等於幫你挑了第二個我?

雙腳觸及石板的崔東山繼續在心中倒數,伺機而動,心胸間同時湧起一陣快意:

哈哈,如此更好,這意味着我脫離困境后,慢慢折磨你之餘,至少會讓你陳平安留着一條性命,這樣你以後跟隨我走那條大道,會走得更加自然順暢。這麼說來,你小子的運氣不算太差。

再者,那個死老頭子在我身上種下的文字禁錮,只針對你陳平安一人,不許我對你有任何歹念,否則就要受那鞭笞誅心之苦。除此之外,倒是不曾約束其他行徑。這與老頭子的學問勉強算是一脈相承的,講究事事追本溯源。正本清源之後,方可在道德文章、為人處世上開枝散葉。

將來我崔瀺要你親眼看着齊靜春的嫡傳,那個叫李寶瓶的小姑娘是如何死在你面前的,並且要你曉得何謂大道之爭,她又是為何而死的!

時機已到!崔東山抵住鏡子的雙臂早已血肉模糊,深可見骨,只是毫不在意:「劍氣如虹是吧?瀑布倒掛是吧?給老子起開!」

可是就在崔東山自以為得逞的前一刻,就只有這麼一點毫釐之差,雙腳紮根,穩穩站在井口上的草鞋少年終於蓄勢完畢,但其神魂搖蕩,五臟六腑無一處不痛入骨髓,所以只能輕輕顫聲道:「走。」

第二道瀑布傾瀉而下。

你大爺的陳平安,老子就被你害死在這裏了。

這是崔東山當時唯一的念頭。

陳平安在井口搖搖欲墜。

在這之前。

陳平安今夜第二次坐在涼亭里,當時他和做噩夢驚醒的李寶瓶在涼亭對坐,有一縷無緣無故的清風吹拂小涼亭。

他記起一事,有些心酸,同時跟李寶瓶一起閉上眼睛,仔細聆聽檐下鐵馬風鈴聲,在心中默默告訴自己:「齊先生,如果檐下風鈴的聲響是偶數,這事就放一放,忍着那個姓崔的;可如果是奇數,我就出手了。」

叮咚,叮咚,叮叮咚。

第七聲之後,再無聲響。

於是在李寶瓶離開涼亭后,少年站到了井口邊沿上。

更早的時候,在陳平安離開小鎮之前。

那次在楊老頭的提醒下,陳平安拿着雨傘離開楊家鋪子,去追那位登門拜訪楊老頭並送給他兩方山水印的學塾先生。

一大一小走在小街上。

「君子可欺之以方。這句話,你可以說給楊老前輩他們聽。

「以後遇事不決,可問春風。嗯,這句話,你只要留在心頭就好了,以後說不定用得着。但是我希望用不着。」

說完這句話后,雙鬢霜白的讀書人難得不像在學塾傳授學問時那麼古板嚴肅,眨了眨眼,望向少年,和煦笑着。

在陳平安帶着李寶瓶一起離開小鎮時。

某位青衫儒士的最後一點魂魄在去過了天外天某座大洞天之後回到人間,與草鞋少年和紅棉襖小姑娘並肩而行了一段距離便停下了腳步,望着那位師弟和自己弟子的背影,不再相送。

讀書人最後默默揮手作別之時,隨着他輕輕揮袖,有一股春風縈繞少年四周,悄無聲息,久久不散。

井中。

連同那面雷部司印鏡一起,崔東山被狠狠砸回井底,整個人蜷縮在一起,躺在乾燥至極的青石地板上,盡量躲在鏡面底下。

雖然竭盡全力在作最後的垂死掙扎,可其實他心底已經萬念俱灰了。

鏡子劇震不已,帶給下面的白衣少年巨大的衝撞力,以及劍氣流淌過鏡面后的劍氣「水流」帶給少年身軀的巨大灼燒感,都讓他開始意識模糊。

就在閉眼的瞬間,老秀才烙印在他神魂之上的禁錮竟然消失不見了。

白衣少年精神一振,如樹木久旱逢甘霖后煥發出勃勃生機。崔東山哪裏還敢留有餘力,此時不拚命更待何時:「哈哈,天助我也!老頭子,你竟然也會出現這種紕漏!老不死的你也會有弄巧成拙的一天,真真正正是天助我崔瀺,天無絕人之路!」

只見一個個充滿浩然正氣的金色大字被滿臉痛苦扭曲的崔東山一點點從神魂之中剝離而出。這種讓人意念無處可躲的痛楚,可比千刀萬剮還要來得恐怖。

可是崔東山頭腦愈發清明,「聖人教誨,以文載道」,他駕馭那些暫時無主的金字去撞擊那道劍氣瀑布。

金字與劍氣相互撞擊,竟然沒有半點聲勢可言。但越是如此沉默,越是讓人驚駭窒息。

不再是任何氣力、威勢之爭的範疇了,而只是另一種形式的大道之爭。

這條瀑布,終究是一縷「極小」劍氣罷了。而那些金字,也只是被人臨時借用而已。

兩者僵持不下,最後竟然像是要湊巧打出一個勢均力敵的局面。

好似兩軍對壘,落得一個兩敗俱傷,皆是全軍覆沒。

崔東山在察覺到機遇之後,不再束手待斃,而是開始小心翼翼坐起身,然後一點一點蹲起,最後總算是彎腰站立起來了。

他向一側挪步,鏡面瞬間歪斜,將最後的劍氣全部倒向井口內壁另一側,之後乾脆隨手丟了那面古鏡,雙腳點地,整個人衝天而起,然後身形瞬間消失不見,只有憤恨至極的陰沉嗓音不斷回蕩在古井之內:「你現在就算有第三道劍氣也來不及了!」

陳平安站在井口,雙手劍爐立樁,在最後一道劍氣離去之後,就準備以拳法迎敵。

那部《撼山譜》,曾在開篇序文裏頭清清楚楚開宗明義:「後世習我撼山拳之人,哪怕迎敵三教祖師,切記,我輩拳法可以弱,爭勝之勢可以輸,唯獨一身拳意絕不可退!」

與此同時,雅靜小院內,李寶瓶在屋內再度驚醒,不是做噩夢,而是被一把槐木劍給拍醒的。

迷迷糊糊的李寶瓶驀然瞪大眼睛,之前破窗而入的木劍在空中迅速刻畫了一個「齊」字,然後嗖一下飛掠向門口。李寶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跳下床,靴子也不穿了,赤腳奔跑,打開屋門后,跟着木劍來到小師叔住的屋子。因為陳平安尚未回來,所以門沒有閂,被飛劍一下子撞開了,李寶瓶跟着飛劍沖入其中,看到它指了指那隻背簍。

李寶瓶在飛劍的指點之下,從背簍里掏出一塊印章,打開后發現是那方小師叔只給她偷偷看過一次的「靜心得意」印。飛劍這才使勁「點頭」,迅猛飛向屋外。

李寶瓶握緊這方先生送給她小師叔的靜字印,跟着當初莫名其妙出現在背簍里的槐木劍一路飛奔到涼亭,隨後躍出涼亭,跑向小師叔所站的井口。

剎那之間,李寶瓶手中的印章掙脫開她的掌心,迅猛掠向井口,高過她小師叔的腦袋,然後沉悶至極地啪一下。

井口上方,有人歇斯底里:「又來?齊靜春你大爺!陰魂不散,你他娘的有完沒完?」

就看到一個莫名其妙出現在井口上空的白衣少年,額頭上被一方印章重重砸中,整個人倒飛出去,摔在地面上。

一身修為點滴不剩的崔東山在昏死過去的前一刻喃喃道:「齊靜春,算你狠,我認輸。」

陳平安瞪大眼睛,只見那塊「靜心得意」印在砸中白衣少年的額頭后,先是一個反彈,然後在空中凝滯不動,最後像是被人牽線一般給扯了回去。只不過那邊扯線之人的力氣小了點,靜字印在空中晃晃悠悠,高高低低,速度不快。

陳平安追尋着它的軌跡,看到自己和李寶瓶之間懸停著那柄槐木劍,有一個身高跟尾指差不多的金衣女童四肢趴開躲在飛劍下邊,手腳死死箍住木劍。此時,那模樣玲瓏可愛的金衣女童好不容易爬起來站到了劍身上。它暈頭轉向,腳步跟醉漢似的晃來晃去,看來這趟御劍飛行的經歷,對於它來說算不得如何美好。

那方靜字印落在木劍上,有些沉,一下壓得劍尾翹起,金衣女童整個人滑向印章,手忙腳亂。

李寶瓶之前同樣沒有察覺到金衣女童的存在,此時見着了,只覺得有趣,便腳步歡快地飛奔過去,雙膝微蹲,雙手托住槐木劍首尾兩端,近距離凝視着那個試圖躲避的小傢伙。金衣女童愣了愣,似乎天性十分羞赧,伸手捂住臉龐后,雙腳併攏,筆直蹦跳起來,落地後身形竟然沒入了槐木劍,就此消逝不見。

陳平安不明就裏,不願在這件事上糾纏不休,沙啞提醒道:「寶瓶,木劍丟給我,印章你先收好。」

李寶瓶立即收起好奇心,知道當務之急是收拾那個姓崔的傢伙,便抓住印章,輕喝一聲,向小師叔使勁丟出槐木劍。

只是小姑娘的力道有些掌握不準,槐木劍有些偏離陳平安所站位置。

「轉過身去!」陳平安跟李寶瓶吩咐一句,隨即腳尖一點,一步跨向老水井的左側井口,踩在邊沿上,精準握住木劍后,繼續向前一大步,落地后,對着白衣少年心口就是一劍刺下。

就在此時,陳平安手中的槐木劍露出金衣女童的上半截身子,泫然欲泣,充滿了後悔愧疚,對他使勁搖頭擺手,彷彿是要阻止陳平安殺人。

可是陳平安從接劍到出劍極其果決,一氣呵成,等到金衣女童現身的那一刻,木劍劍尖已經抵住白衣少年的心口。陳平安因為常年燒瓷拉坯的緣故,對於力道的掌控堪稱精微,哪怕有心收手,可是從體內氣機運轉、手臂肌肉伸縮到木劍攜帶的慣性衝勁,都容不得陳平安改變結局。

背負棉布行囊的老秀才突然橫空出世:「還好還好,真是差點就給人陰了一把。」

隨着他出現,崔東山像是被人拎住脖子往後一拉,瞬間站定。雖然仍是暈厥狀態,卻腰桿挺直,站如青松,順勢躲過了陳平安的穿心一劍。

迅速後退的陳平安一手橫劍在身前,一手將李寶瓶護在身後。

老秀才看着少年握劍的手法,感到生疏而彆扭,大概就像是看山野樵夫握毛筆吧,怎麼看怎麼不對勁。他感慨道:「就是你啊。」

陳平安如臨大敵,絲毫不敢掉以輕心,輕聲道:「寶瓶,你等下一有機會就跑,不用管我。」他發現李寶瓶扯了扯自己的袖子,三番兩次,心中有些驚奇,側身低頭望去,「怎麼了?」

李寶瓶臉色僵硬,抬起手臂,指了指陳平安身後,張了張嘴,口型像是在說兩個字:「有鬼。」

腹背受敵?陳平安心弦緊繃,等他望去,瞬間滿臉獃滯。眨了眨眼睛,又眨了眨,確定自己沒認錯后,背對着老秀才和白衣少年,既不敢明著說什麼,以免給人偷聽了去,反而害了這位神仙姐姐;可又實在着急,欲言又止,像是熱鍋上的螞蟻。

李寶瓶偷偷握住小師叔的袖子,看了眼那個和顏悅色的老秀才,又轉頭看了眼那個神出鬼沒的女鬼。

與上次見着的那個嫁衣女鬼不同,今夜這個身穿白衣白鞋,手裏提着一枝雪白色的……大荷葉?李寶瓶有些犯嘀咕,外邊世道的女鬼都這麼清新脫俗嗎?想當年,大哥曾經被自己脅迫,不得已說了好些個鮮血淋漓的鬼故事,那裏面的紅粉骷髏、水鬼河妖等精怪鬼魅,可都是動輒剖人心肝吃人血肉,模樣和作態都是極其駭人恐怖的。

哪裏會像眼前這位啊,比先前那個嫁衣女鬼還要美麗動人。

她身材高大,卻依舊苗條,滿頭瀑布似的黑亮青絲從身後繞至胸前,用金色絲巾挽了一個結,顯得尤為嫻靜端莊。

李寶瓶只覺得眼前的高大女子真是又高又好看,讓她十分羨慕。小姑娘悄悄踮起腳尖,很快又灰心泄氣地踩回地面。

高大女子的眼中彷彿只有陳平安,她笑眯眯道:「等下我們要跟人打架,不用怕那個老頭子,只會一點挨打功夫而已。」

「放心,這位姐姐不是壞人,是我們自己人!」

陳平安先安慰身邊的李寶瓶,重新抬頭后,終於忍不住小聲問道:「不是說不能離開小鎮嗎?萬一被各方聖人察覺,你怎麼辦?」

高大女子抖了抖手腕,手中那枝荷葉輕輕晃蕩,語氣溫和緩慢,有一股讓人心安的氣度:「你知道有個地方,叫蓮花洞天嗎?」

陳平安猛然記起寧姚,點頭道:「以前有人跟我說起過,那裏是道教祖師爺散心的地方,雖然只是三十六小洞天之一,但是那裏的荷葉,哪怕最小的一張,荷葉葉面都要比咱們大驪京城還要大。」

高大女子莞爾笑道:「沒那麼誇張,像我手裏這枝荷葉,若是現出它的本相,就是差不多方圓十里多一些的大小。當然,那裏最大的荷葉肯定比大驪京城要大許多。這些荷葉能夠遮蔽天機,簡單說來,就是讓三教聖人和百家宗師都沒辦法發現我的動向。」

她看到陳平安滿臉疑惑,微笑解釋道:「我們見面那次,當時我手裏還沒有這件好東西,是齊靜春離開人間之前去了趟天外天,找到道祖,跟那個老不死的一番討價還價,才幫我討要了這把荷葉傘。至於齊靜春付出了什麼,我不清楚,畢竟『靜』這個本命字犯了忌諱,在道教的道統內部有很多人對此心懷不滿,所以可以肯定,齊靜春那趟蓮花洞天之行,代價不會小。」

說到這裏,便是高大女子的眼神也出現一抹恍惚,有些由衷佩服那名儒家門生。

在齊靜春從天外天返回人間后,他們有過最後一場閑聊。

「這張荷葉?」

「是我去了趟天外天,從那座蓮花洞天摘下來的,能夠幫助你離開此地,同時不會驚擾天地大道,不用擔心聖人探詢。」

「好事是好事,但是你就不怕陳平安有了我在身邊,變得肆無忌憚,以至於變成你齊靜春不喜歡的那種人?」

「陳平安什麼心性,我齊靜春心知肚明,所以從不擔心陳平安仗勢欺人,就算你從頭到尾都護在他身邊,我齊靜春都不擔心。」

「你就這麼看好陳平安?」

「你說呢,他可是我的小師弟啊。」

「你跟陳平安是平輩,然後我認他做主人,所以你齊靜春的言下之意是?」

「哈哈,不敢!」

想到這些,高大女子在心中微微嘆息。

可惜天地之間少了個齊靜春。

天不怕地不怕的李寶瓶破天荒地怯生生說話:「姐姐,你生得真好看。」

高大女子點頭笑道:「是的,比你好看多了。」

不但毫不客氣,言語還傷人!

李寶瓶有些獃滯無言,陳平安滿頭冷汗。

在陳平安身後,同樣是一場重逢。

老秀才瞪着已經清醒過來的崔東山,少年回瞪過去,心想老子現在光腳的不怕穿鞋的,還怕你作甚?

老秀才先望向高大女子,後者點頭示意無妨。

老秀才這才望向崔東山,惱羞成怒道:「你崔瀺不是很聰明嗎?那現在咱倆來複盤好了。你有沒有想過,為何我會突然失去對那些文字的控制,讓你能夠從神魂之中剝離出來,又恰好跟那縷劍氣蘊含的道意打了個旗鼓相當,相互消磨殆盡,使得你當時衝出井底,有機會對陳平安使用殺招?你有沒有想過,到最後你可能會被陳平安一拳打死,陳平安同時又被你重傷?」

崔東山臉色陰晴不定,最後賭氣一般撇撇嘴,故作無所謂道:「無非是儒家某一脈的聖人出手,有什麼稀奇的。就連齊靜春都心甘情願自己走進那個死局,落得一個束手待斃,我崔瀺被算計一次又怎麼了。」他越說越火大,伸手指向老秀才,「老頭子你還好意思說這些?你最寄予希望的齊靜春死了,心性最不堅定的蠢貨馬瞻也死了,還有那個姓左的,就乾脆徹底消失了,我崔瀺一樣淪落至此,歸根結底,還不是因為你?天底下就你文章寫得最好,立意最深,濟世最久,行了吧?人家亞聖,聽好嘍,是亞聖,文廟第三高的那一位,他提倡『民為貴,君為輕,社稷次之』!你厲害啊,偏要說天地君親師。亞聖說人性本善,好嘛,你又說人性本惡!你大爺的,亞聖怎麼招你惹你了?」

崔東山氣得跺腳,這個習慣性動作其實與老秀才是一脈相承的。他的手指幾乎就要指著老秀才的鼻子了:「更過分的是,人家亞聖年紀比你大不了多少,人家說不定還待在人間好好活着呢,老頭子你怎麼就這麼一根筋呢?你逮著至聖先師或是禮聖老爺去罵架啊,指不定亞聖還會幫着你。你非要跟亞聖唱對台戲,我服氣!」

老秀才默不作聲,只是輕輕擦拭少年噴他一臉的唾沫。

自家人打擂台,唱反調,小門小戶的話,關起門來,吵架紅臉根本不算什麼。

可要知道,一位亞聖,一位文聖,這場驚動整座儒門和所有學宮書院的「三四之爭」太過驚濤駭浪了。兩大聖人,尤其是在文廟前兩位早已不現世的前提下,幾乎可以說,就代表着整個儒家,那個為浩然天下訂立規矩的儒家。雖說談不上出現分崩離析的跡象,但是那幾個隔壁鄰居的當家人,見微知著,洞見萬里,能不偷着樂?

之後,儒家內部出現了一場隱蔽至極的賭約。失敗者,願賭服輸,自囚於功德林。

老秀才輸了,於是就待在那裏等死,任由自己立於文廟的神像被一次次挪窩,最後粉身碎骨。

但是當最得意的那名弟子遠去別洲,力扛天道,身死道消,老秀才為了破開誓言,不得不跟所有聖人,而不單單是儒家聖人做了一個誰都想不到的約定。畢竟聖人誓約若是可以輕易反悔,那麼這座規矩森嚴的天地恐怕早就面目全非了。

他主動放棄那一副身軀,放棄儒教聖人的諸多神通,只以神魂遊走天地間。

老秀才等到崔東山雙手叉腰,低着頭氣喘吁吁,問道:「罵完了?是不是該我說說道理了?」

崔東山憑着一口惡氣直抒胸臆后,想起這個老傢伙當年的種種事迹,便有些心虛膽怯了,開始一言不發。

老秀才嘆氣道:「齊靜春的棋術是誰教的?」

崔東山立即昂首挺胸:「老子!」

老秀才面無表情,緩緩道:「我曾經跟你們所有人說過,跟人講理之時,哪怕是吵架,甚至是大道辯論,都要心平氣和。」

崔東山立即噤若寒蟬,低聲道:「是我……他齊靜春下棋沒悟性,輸給我幾次就不肯再下了。」

老秀才又問:「那你的棋術是誰教的?」

崔東山不願說出答案,老秀才昂首挺胸道:「老子!」

崔東山一肚子委屈,恨得牙痒痒:老頭子你懂不懂什麼叫以身作則?

老秀才緩了緩口氣:「你在教齊靜春下棋的時候,棋力跟我相比,誰高誰低?」

崔東山勉強道:「我不如你。」

老秀才問道:「那你知不知道齊靜春學會了下棋,很快就贏過了我?」

崔東山愕然,倒是不懷疑老秀才這番言語的真假。

老秀才再問道:「知道齊靜春私底下是怎麼說的嗎?他對我說:『師兄是真喜歡下棋,勝負心又有點重,我又不願下棋的時候騙人,如果師兄總輸給我,那他以後就要失去一件高興事了。』」

崔東山梗著脖子說道:「就算是這樣,又如何?」

老秀才哀其不幸怒其不爭,訓斥道:「你就是死鴨子嘴硬。從來知錯極快,認錯極慢!至於改正,哼哼!」

崔東山怒道:「還不是你教出來的!」

老秀才瞪了他一眼,沉默片刻,惋惜道:「馬瞻的背叛,可能比你崔瀺的謀划更加讓小齊失望吧。」

崔東山嗤笑道:「馬瞻這種人,我都不稀罕說他,心比天高,命比紙薄。如果說我好歹是為了大道契機,為了香火文脈,那他呢?就為了什麼書院山長、學宮之主這麼點虛頭名利,就捨得同窗之誼,甘心做別人的棋子,也真是該死。老頭子,當初你給了齊靜春一句臨別贈言:『學不可以已。青,取之於藍,而青於藍。』這句話廣為流傳,我是知道的,但是你給了馬瞻什麼?」

老秀才淡然道:「天地生君子,君子理天地。可惜了。」

不知是可惜了這句話,還是可惜了馬瞻這個人。

崔東山譏諷道:「馬瞻帶着那些孩子離開小鎮后,起先與我的一枚棋子相談甚歡,頗為坦誠相見,就提到關於離開驪珠洞天還是繼續留下一事,他與齊靜春出現過一場爭執,齊靜春最後對他說了一句很奇怪的話,讓馬瞻有些驚嚇。那句話是:『君子時詘則詘,時伸則伸也。』馬瞻這個蠢貨,在齊靜春天翻地覆慷慨赴死之後,還順着私心,做着一院山長的春秋大夢,只有到自己快要死的時候才開了竅,總算確定齊靜春當時在學塾,其實早就知道他的所作所為了,只是一直不願揭穿而已,仍是希望他馬瞻能夠好好照顧那些孩子。馬瞻真是後知後覺,兩次被拖延敷衍后,終於知道萬事皆休,他這輩子總算唯一一次激起了那麼些男兒血性,以失去來生來世作為代價傷了我那枚棋子,才使得那些孩子能夠返回小鎮,最終多出這麼多事情來……」說到最後,白衣少年越來越有氣無力。

老秀才唏噓不已。

驪珠洞天諸多人和事,尤其是齊靜春坐鎮的最近一甲子,天機被隔絕得更加嚴密。齊靜春、楊老頭,以及一些幕後人物紛紛暗中出手,使得這座小洞天變得撲朔迷離,變數極多,就算是老秀才都極難演算推衍,不敢說推演出來的真相就一定是真相。

高大女子的溫和嗓音輕輕響起:「聊完了?」

老秀才臉色有點難看,重重嘆氣,眼角餘光瞥見那女子正望向自己,只得磨磨嘰嘰地摘下背後行囊,掏出一幅捲軸,輕輕解開綁縛捲軸的線繩。

陳平安一頭霧水。

高大女子走到他身邊,笑道:「等下你可以出劍三次。」

她眯起眼,望向荷葉外的天空,緩緩道:「等下我會恢復真身,你不用奇怪。」

最後她好像記起一事,歉意道:「忘了說兩個字。」

陳平安抬起頭。

高大女子收斂起笑意,畢恭畢敬稱呼道:「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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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來(1-14冊)(《雪中悍刀行》作者烽火戲諸侯全新長篇力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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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請破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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