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遠觀近看

第一章 遠觀近看

第一章

遠觀近看

陳平安看着這個眼神冰冷的枯瘦孩子,哪怕她還只是個孩子,遠遠不是朱鹿那般歲數,可陳平安心中還是由衷厭惡。

陳平安不再看她,轉頭望向宅邸後門。貌似和藹孱弱的老管家剛好牽着小主人的手跨過門檻,轉頭向陳平安這邊看來。

視線交匯,陳平安輕輕點頭致意,那人略作猶豫,點頭還禮。一切盡在不言中。

若是今天陳平安不出現,這個枯瘦孩子早就悄無聲息地死了。而且這個老人顯然也願意對一位看不出深淺的同道中人主動給予善意,選擇不再懲罰那個不知感恩的貧苦小雜種,任由陳平安處置。

陳平安收回視線,對孩子說道:「以後別再來了,不然你會死的。」

小女孩咧咧嘴,不說話。陳平安轉身離去。

枯瘦小女孩朝陳平安消失的方向狠狠吐了口唾沫,還不忘對高牆大門也吐了一口。只是做完這兩個充滿怨恨的小動作后,本就飢腸轆轆的她愈發飢餓,有些頭暈目眩。她原路返回,盡量避開道路中央,沿着牆根行走。她甚至不會讓路上的馬車和行人多看自己一眼——惹惱了他們,才是真的會死。

至於那個身穿雪白袍子的男人,她不怕。她對於惡意,自年幼記事起,就擁有一種敏銳的直覺,誰可以惹,誰不可以惹,她掂量得很清楚。

陳平安其實沒有遠去,就在暗中默默觀察這個渾身是刺的小女孩。

她一路走走歇歇,謹慎張望之後,等待片刻就嫻熟翻牆,偷了一戶人家的腌菜,狼吞虎咽,快步跑出小巷。之後口渴,便又偷翻入牆,躡手躡腳,從水缸里舀了水。重新蓋上蓋子之前,她迅速從地上抓了一把泥土撒入水缸,這才悄悄離去。

陳平安看出來,她的腿有點瘸,還經常伸手去揉肋部,多半是以往做這些壞事的時候吃過苦頭。

就在陳平安打算離去的時候,小女孩來到了一處雞鳴犬吠、滿是糞泥的陋巷地帶,有一撥站姿歪斜的男子在那邊等著,好像就是在等她的到來。這些人歲數都不大,小的十三四歲,最大的也不過二十歲出頭,弔兒郎當,流氓痞氣。其中一人見到了小跑向他們的枯瘦小女孩,二話不說就一腿踹去,沒輕沒重的,若是踹結實了,估計能把小女孩踹飛出去。好在小女孩好像早有預料,卻也不是躲避,而是在奔跑途中有意無意地放慢了一些速度,雖然被踹中了,但沒多少力度。然後她毫無破綻地後仰倒去,掙扎一番,神色慘然地站起身,望向那些人的眼神和神態,充滿了彷彿天生就會的諂媚和討好。

一個應該是領頭的壯碩地痞不願意浪費時間,便讓小女孩帶路。一行人繞來繞去,花了不少時間才找到一間荒廢已久的破宅子。小女孩往裏頭悄悄伸了伸手指,那痞子頭目獰笑道:「如果指錯路,等下打斷你的腿!」

小女孩使勁搖頭,然後怯生生伸出雙手,捧在心口。

痞子頭目先是做了個江湖黑市的動作,身旁眾人便開始去包圍這棟宅子。但他自己沒有摻和其中,丟了七八枚銅錢在小女孩手上,陰惻惻道:「小賤種,剩餘的一半銅錢,不巧了,哥身上沒帶,先欠著?要不要等下辦完事情,跟哥回家拿去?」

小女孩使勁搖頭,抖了抖,將所有銅錢滑到一隻手心裏,另外一隻手拿起三枚,遞給痞子頭目。

痞子頭目樂得不行:小丫頭片子還挺上道啊。他揮揮手,沒了繼續戲耍她的興緻。

小女孩倒退而去,對痞子頭目點頭哈腰了數次,這才轉頭跑開。她身後的那棟宅子裏,有人發出了震天響的哀號聲。她一邊奔跑一邊快速攤開手心看着那幾枚銅錢,稚嫩卻枯黃的小臉龐驀然笑開了花。

洞天下墜、天地接壤的龍泉郡就像一塊靈氣充沛的福地,引人垂涎。周邊數以萬計的妖怪精魅經過兩年多時間的遷徙,逐漸開始依附各大山頭,形勢趨於穩定。其中僅是金丹境的大妖就有三隻之多,無一例外,各自都曾是叱吒風雲的一方巨擘。至於是否有元嬰大妖隱匿其中,不願過早暴露,暫時不知。

這些妖怪精魅中,因為各種原因半途夭折、暴斃的,以及不守規矩被大驪朝廷鎮壓斬殺的,總計接近一千之數。不過中五境妖魅死亡數目不大,死的多是剛剛踏足修行、只憑本性兇悍行事的末流妖族。

妖族之中,有資格獲得大驪朝廷頒發的太平無事牌的屈指可數。為此,依附各大山頭擔任供奉或者山門護法的妖族,或是自掏腰包、削尖了腦袋與官府打點關係,或是祈求府邸主人向大驪示好,無非還是一個有錢能使鬼推磨。這項收益,讓措手不及的大驪戶部眉開眼笑,順帶着與兵部原本有些僵硬的關係也開始有所緩和。畢竟,袁、曹兩大上柱國姓氏的各自山頭勢力就在兵、戶兩部衙門,而袁、曹兩家近百年來的水火不容,朝野皆知。

作為此方小天地的聖人,出身風雪廟的阮邛創建了龍泉劍宗,地盤極大,囊括了神秀山在內的大量山頭,但是入室弟子依然少得可憐:一個名叫徐小橋的風雪廟棄徒,負責小鎮外的那間老劍鋪,很少進入宗門山頭;一個沉默寡言、終年只穿黑色服飾的年輕人董谷;一個出身驪珠洞天的長眉少年謝靈。哪怕加上獨女阮秀,龍泉劍宗的香火依舊稀薄得可怕。可是阮邛對此似乎毫不在意,除了去龍脊山那座斬龍台石崖,以及跟風雪廟、真武山打交道之外,便不理俗事。無論是龍泉郡守吳鳶還是北嶽正神魏檗,他幾乎從不理睬,對幾名弟子的傳道一事更不上心,一般都是讓女兒阮秀盯着。

神秀山今日雲海滔滔,大日浮空,照耀得天海共紅艷。

扎一根馬尾辮的青衣少女——其實已經不能稱呼為少女了,比起最早進入驪珠洞天那會兒,如今她身材修長,個頭高了些,眉眼已經長開,出落得亭亭玉立——她身邊站着徐小橋、董谷和謝靈,他們難得碰頭。三人中,徐小橋稱呼阮秀為「大師姐」,董谷稱呼為「阮姑娘」,但是透著發自肺腑的尊敬,謝靈則一直喜歡喊她「秀秀姐」。

阮秀腳邊趴着一條土狗,原本那條病懨懨趴在小鎮街旁等死的老狗如今竟然變得精神奕奕,雙眼充滿了靈性。這要歸功於阮秀經常丟給它幾顆丹藥,它們皆非凡品,每一顆都價值千金,曾經有路過的練氣士看見那一幕,頓時心生凄涼,只覺得自己混得比狗都不如,恨不得一個飛撲過去,與狗爭食。

絢爛雲海之中,有稀稀疏疏的幾座大山破開雲海,高高聳立,宛如島嶼。

阮秀指了指一座山頭:「我爹說了,只要你們躋身金丹境,他就送出一座山頭,昭告天下,並為你們舉辦開峰儀式。」

然後她望向董谷:「你雖是精魅出身,相較我們三人破境更難,但靠着長壽,底子打得不錯,早早就是龍門境,也該試試看了。」

董谷欲言又止,顯然信心不大。中五境的金丹境是修士最難勘破的境界,擋下了不知多少龍門境練氣士。董谷之所以離開家鄉,舍了一國太師的偽裝身份、悉數拋棄人間富貴,就是想要藉助驪珠洞天超乎尋常的盎然靈氣增加自己躋身金丹境的把握,至於成就金丹的品相高低、丹室圖畫的多寡,他絕不敢奢望。

「結成金丹客,方是我輩人。」這句話不知道吸引了世間多少練氣士,年復一年,不問世事,只是孜孜不倦地修行問道。

「在你的破境過程中,我會用些手段,藉助自家幾座山頭的山水氣運幫你壓陣。」阮秀說道,又指了指謝靈,「你師弟先前得了一件近乎仙兵的寶貝——一座玲瓏塔,是一位高人賞賜下的,能夠降低你破境的風險。」

謝靈哭喪著臉,想跳崖尋死的心都有了:我的好秀秀姐,這可是我壓箱底的天大秘密,你怎麼就這麼隨隨便便說出口了!

常年好似面癱一般的董谷終於流露出一抹激動神色,對着小師弟謝靈鞠躬致謝道:「謝師弟,這份大恩,董谷畢生難忘,將來必有報答!」

阮秀三兩句話就打發了眼神幽怨的謝靈:「既然有這麼好的東西,就要物盡其用,別總想着躲起來偷着樂。大道修行,歸根結底,是修一個『我』。太過依仗外物,無論是對敵,還是在心性上,都會有很大的麻煩。好些個老元嬰為何閉關就默默死了?就在於修行過程中太過重視法寶器物。」

阮秀背書一般一鼓作氣說完這些,謝靈笑了起來。

徐小橋和董谷的眼神也有些異樣。

阮秀嘆息一聲,有些泄氣:「這些道理都是我爹要我死記硬背的,難為死我了。」

謝靈笑得合不攏嘴,徐小橋和董谷也會心一笑。

阮秀叮囑道:「董谷,回頭你自己挑一個風水寶地和良辰吉日,到時候我和謝靈會準時出現。」

董谷使勁點頭,心情激蕩。

阮秀從袖中拿出一塊綉帕包裹,沒有打開,對三人說道:「都回了吧。」

謝靈就住在山上,董谷卻是在山腳結茅修行,徐小橋更是住在龍鬚河畔的劍鋪。阮邛訂立規矩,不準修士隨便御風遠遊,所以可憐徐小橋和董谷都要步行下山。

阮秀隨口道:「龍泉劍宗弟子想御風就御風,想御劍就御劍,自家地盤,誰管你這些?我爹?他不管這些,他只管你們能不能躋身金丹境,以後能不能成為上五境修士。」

她又補充道:「這些話是我自己說的啊,可不是我爹教的。」

三人各自散去。

阮秀蹲下身,拈起一塊桃花糕丟入嘴中,笑得一雙眼眸眯成月牙兒,然後使勁睜開眼睛,盡量讓自己嚴肅一些,望向那條土狗。她腮幫鼓鼓,含糊不清道:「要珍惜現在的好日子,別總在街上對人瞎嚷嚷,耀武揚威的,很好玩嗎?聽說有一次還差點咬傷了行人。要你老老實實看家護院,你為何擅自跑到這座山上來?希望我護着你?」她揚起一隻手,「信不信我一巴掌拍死你?」

這條土狗立即匍匐在地,嗚咽求饒。

阮秀依舊眼神冷淡:「如果不是他的緣故,我可以吃好幾天燉狗肉了。」

土狗的背脊顫抖起來。

阮秀站起身,指了指下山的道路:「連那些個練氣士都要夾着尾巴做人,你本來就是一條狗,要造反?下山看門去!」

土狗嗖一下,拼了命奔跑離去。之前靈智稍開的它只覺得她可愛可親,直到這一刻,它憑藉本能,才發現她對自己其實從未有過半點憐惜、親近之意。

阮秀嚼著第二塊桃花糕,一隻手托在下巴附近,免得那些零碎糕點掉在地上。

這麼好吃的東西,真是百吃不厭。就是不知道將來那些江河神祇吃起來的滋味比不比得上桃花糕。聽爹說,他們的金身最是補益她的自身修為,嘎嘣脆。

這位秀秀姑娘有些嘴饞了,趕緊擦了擦嘴角。

作為曾經盧氏王朝的藩屬之一,大驪王朝崛起之初曾經伴隨着無數的屈辱和隱忍。而成功滅掉看似無敵的盧氏王朝,讓大驪無論國力還是信心都顯著增長,這才是大驪鐵騎南下征伐的最大底氣所在。但是在這期間又出現了一些意外,讓打慣了死戰、苦戰的邊關大將以及在京城運籌帷幄的兵部大佬們都有些哭笑不得。那就是大驪邊軍中的底層士卒,甚至是中層將領,最早對於這趟南下充滿了百戰老卒的謹慎。可先是北方頭號大敵大隋高氏龜縮避戰,然後是包括黃庭國在內數個藩屬國的皇帝主動出城,向高坐馬背之上的大驪武將交出傳國玉璽,各地只有零零星星的反抗,這使得能征善戰的大驪邊軍有些蒙,感覺自己毫無用武之地。

再往南,戰事稍稍頻繁起來,開始有了一股股數目可觀的敵軍人馬,或在開闊地帶集結精銳,主動與大驪邊軍決一死戰,或依託雄關險隘、高城巨鎮固守不出,或是數個小國之間結為聯盟,共同對抗勢如破竹的大驪邊軍。

大驪對此,除了幾場硬碰硬的大戰外,更多是用了驅狼吞虎之計。在這期間,無數潛伏在各國的大驪死士、諜子發揮了巨大作用,無數的親人反目成仇,至交好友揮刀相向,一股股江湖勢力在國境內揭竿造反、蜂擁而起,一位位國之砥柱的文武重臣突然暴斃。於是大驪南下戰功無數,曾經讓人覺得遙不可及的滅國之功唾手可得。一支支鋒芒畢露的大驪精銳在東寶瓶洲北方往南,齊頭並進,以戰養戰,愈發勢不可當。

大驪皇帝宋正醇頒佈了一道密旨,紛紛傳至各個大將軍帳:在打到東寶瓶洲中部的綵衣國北方邊境線之前,大驪兵馬的攻城略地,諸位統兵將領一律便宜行事,無須兵部的文書勘定。

「諸位,馬蹄只管向南踩去!慶功一事,先以敵人頭顱做碗,鮮血為酒,豪飲之!」

一向極少真情流露的皇帝陛下,竟然在聖旨上用了如此感性的措辭,這讓那些本就殺紅了眼的大驪武將如何能夠不熱血沸騰?

在陣陣雷鳴般的大驪馬蹄之後,是藩王宋長鏡帶着一支嫡系大軍不急不躁緩緩推進,以及更後邊暗中南下的國師崔瀺親自負責將一名名大驪文官安排進入各大更換了城頭旗幟的城池。東寶瓶洲的北方諸國就像一攤爛泥,被人踩得稀爛。

歷時三個月,西河國北方精銳的一座重鎮終於被破。這場仗,大驪邊軍打得很辛苦,只說那些路上補充進入隊伍的別國兵馬,加上西河國北方投誠的駁雜勢力,十不存三。但是攻破了這座足可稱為雄偉的西河國第一邊鎮,西河國韓氏的國祚就算斷了,這就是事實。

一場苦戰好不容易打贏了,這支大驪兵馬的氣氛卻有些沉重。不僅僅是傷亡一事,他們聽聞另外一支由某位上柱國領銜的大驪兵馬趁着他們啃西河國最硬的骨頭之際,竟然越界進入西河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直接將十數座空虛城池給一鍋端了,據說馬上還要直撲西河國京城。

為他人作嫁衣裳,誰都高興不起來。不少滿身鮮血的武將跑到主將跟前訴苦抱怨,主將只是聽他們發牢騷,並未表態。

在一隊數十人的精銳扈從護衛下,一名披掛普通騎卒制式輕甲的男子緩緩入城,看着硝煙四起的城池景象,他臉色堅毅,並沒有因為屬下的群情激憤而影響心態。

這人叫宋豐,是皇親國戚,年僅三十歲。其實他與當今大驪皇帝的那支正統血脈隔得有點遠了,但是口碑極好,投軍入伍已有將近十年,在那之後就很少返回京城。

宋豐不是那種親身陷陣的猛將,畢竟身份尊貴。哪怕他自己願意涉險,下邊的人也要死死阻攔。因為一旦他死了,誰都擔待不起。好在宋豐也不在乎那點虛名,在這種事情上,從未讓麾下將領為難過。十年戎馬生涯,朝夕相處,如今手握大權的麾下將領起先可能只是伍長之流,說他們願意為主將宋豐拋頭顱灑熱血,半點不誇張。

這場攻城戰,雙方修士也廝殺得極為慘烈。宋豐麾下的練氣士、大驪朝廷安排的隨軍修士和他自己招徠的供奉客卿總計三十餘人,死了將近半數。這種慘痛戰損,幾乎抵得上之前南下的所有戰事了。

宋豐當下身邊只有兩名練氣士模樣的人物貼身護送:一個袒胸露背的魁梧壯漢,身高九尺,手持兩把摧城錘,胯下坐騎比重騎軍的戰馬還要大上許多。他的腰間懸掛着扎眼的大驪太平無事牌,除此之外,還掛着兩顆鮮血淋漓的頭顱,是攻城戰的戰利品,頭顱的主人生前都是西河國北境赫赫有名的練氣士。

相較壯漢的威風八面,另外一人就要不起眼多了,是個瞧著比主將宋豐還要年輕的男子,身穿一襲灰撲撲的棉衣長袍,長了一張英俊的狐狸臉,對誰都笑眯眯的,腰間挎長短兩把劍,劍鞘一黑一白。此時他雙手攏袖,縮著脖子,意態懶散。

左前方的城中遠處有劍光衝天,那壯漢哈哈大笑,縱馬前奔,轉頭對宋豐道:「大局已定,難得還有漏網之魚,去晚了可能連殘羹冷炙都沒了!將軍自己小心,可別掉下馬背啊。」

此人是近期進入這支軍隊的高手,傳聞曾是某位宮中大人物的嫡繫心腹,因為那位大人物失勢了,才不得不離開京城撈點軍功。他見慣了京城權貴,對於一個外放邊關多年的宋氏宗親,並不如何尊敬。

他轉移視線,望向曹峻:「姓曹的小白臉,只要你洗乾淨屁股去找我,我就將接下來到手的這份軍功白送你,如何?」

被如此羞辱,曹峻也只是眯眼笑着,還不忘對壯漢揮揮手掌,示意他趕緊趕赴戰場,不要耽擱時間了。

壯漢哈哈大笑,在馬背上高高抬起屁股,伸手繞后,狠狠一拍,搖晃了幾下,這才落回馬鞍,向那些劍光起始之地策馬狂奔。

宋豐身邊的精銳騎軍人人惱火不已,唯獨宋豐和曹峻都沒放在心上。

這支騎隊緩緩向城中大將軍府而去。

靠近城門的一間簡陋鋪子內,有三人在這場大戰中選擇從頭到尾隱匿氣息,沒有參與任何一場戰事,任由城門被破,任由大驪王朝那幫王八蛋殺入城中,殺死一切膽敢手持兵器之人。他們之中一個是這座北邊巨鎮的修士第一人,其餘兩人一個是西河國山上仙家門派的執牛耳者,另外一個是鄰國的皇家供奉,金丹境修為!

一個金丹境,兩個龍門境,三人秘密隱藏在此,不為救下巨鎮,事實上也挽救不了。包括西河國在內的附近六座小國,此番秘密籌劃,為的就是刺殺宋豐!

在戰場上斬殺一位大驪宋氏的皇族子弟,一旦成功,哪怕國破,也能夠極大鼓舞人心,使得六國疆土哪怕被大驪鐵騎碾壓而過也依然會有無數義士奮然挺身,一定可以讓大驪這幫畜生疲於應付,片刻不得安寧,短時間內無法順利消化掉六國底蘊轉為南下之資。至於他們的設想是否真的能夠達到預期,在座三人,以及六國君主,恐怕都不願意深思。

事已至此,顧不得了,山河破碎,生靈塗炭,總要做點什麼!

一旦事成,揚名立萬,舍了北方基業,直接逃亡南方,絕對身價暴漲,成為大王朝的座上賓又有何難?

破境無望,壽命將盡,在山上畏縮三百年,死前總該做一次壯舉了。

在場三個山上人,各有心思。

隊伍之中,宋豐看似閑散隨意,其實攥緊馬鞭的手心都是汗水。

曹峻對他微笑道:「有我在,你死不了。」

突然又說:「幫了你這次,你也得幫我一次。不難,在上報朝廷的戰損名單里添加一個練氣士就行了,如何?很簡單,就說他死在那些躲起來的敵方修士手中,忠心護主,英勇捐軀。」

宋豐點點頭。

曹峻雙手從袖中抽出,分別按住長短雙劍的劍柄,緩緩推劍出鞘。

砰然一聲。坐騎背脊斷裂,當場暴斃。

曹峻已經一掠而去,身形瞬間消逝不見,空中猶然掛着兩條流彩不散的長虹。

一刻鐘后,最後一名斷手斷腳的金丹境修士不得不選擇悲憤炸碎那顆金丹,曹峻的棉衣長袍之上竟是一點血跡都不曾沾染,瀟灑御劍而去,腳下方圓百丈的屋舍瞬間夷為平地,飛揚的塵土遮天蔽日。

宋豐抬頭望去,如釋重負,這才放心縱馬前沖。

猶豫了一下,他沒有徑直去往大將軍府邸,而是去了先前劍光衝天的戰場。等他到了那邊,在廢墟之中發現了那名壯漢。他的屍體倒在血泊中,臀部附近被一桿長槍刺透釘入,曹峻就站在那桿長槍的頂部,正打着哈欠,見着了宋豐,笑着招了招手。

這天之後,曹峻就主動投身於一支尋常的斥候隊伍,不再待在宋豐身邊耗著。

隊伍中有一名四處游弋、戰功微小卻連綿不斷的龍門境天才修士,在鄰國另外一處大驪兵馬南下的戰場上,不斷悄然了結著大驪邊軍斥候的性命,每次出手都點到為止,並不泄露自己的身份,短短半年就殺掉了大驪斥候一百六十人。要知道,每一名大驪邊軍斥候都是精銳中的精銳。

由於先前一次次短兵相接的接觸戰並不集中在某一片戰場,此人並未招來大驪修士的注意和圍剿,但是大驪方面逐漸有所警覺,不斷加重隨軍修士的數量,希望來一場螳螂捕蟬黃雀在後。但是當兩名觀海境隨軍修士都被斬殺后,大驪軍方高層終於重視起這個傢伙,結果他直接跑了,繞了一個大圈,轉移到了宋豐領軍的西河國戰場上。

曹峻遇到他,是偶然。他遇上曹峻,則是某種必然。常在河邊走,哪能不濕鞋。

曹峻眼睜睜看着他殺掉身邊七名斥候,然後宰了他。

擅長殺伐的修士投軍,看似建功立業、封侯拜將都是探囊取物,其實不然。一山還有一山高。

曹峻學着那個手持摧城錘的壯漢的樣子割了那個原本前途無量的龍門境修士的腦袋,只是不掛腰間,而是懸在馬鞍一側,然後獨自南下,要再學學此人,單槍匹馬去刺殺那些西河國的軍中大將。他沒覺得自己的運氣會比馬鞍旁邊那顆腦袋的主人更好,但是兩人唯一的區別,是他曹峻有護道人,以身涉險,不用擔心安危,只管痛快廝殺,不用想什麼退路。他笑着低頭,用手拍了拍那顆死不瞑目的頭顱:「可惜你沒有。」

一個嗓音響起,帶着一絲不滿:「為何不救下那些斥候?身在沙場,即是袍澤。」

曹峻笑道:「我若不在其中,他們死了也是白死;有我在,好歹有人幫他們報仇,他們難道不該謝我嗎?」

仙家無情。山上修道,遠離人世,時間太久,距離太遠。自然而然,久而久之,許多修士便會對人間無情,至多就是「我不為難這個人間,但莫要奢望我善待人間」。

南苑國京城某處,有個衣衫襤褸的小女孩站在肉包子鋪前,流着口水盯着熱氣騰騰的籠屜——層層疊疊,泛著香味。

掌柜嫌棄她礙眼,怒斥趕人。小女孩挺直腰桿,攤開手心,示意自己有錢——五文錢。掌柜正眼也不瞧她,依舊讓她滾蛋,見她還不願意走,拎了一張板凳就要打她,嚇得她趕緊跑開。

到了遠處,小女孩眼神陰沉地望着那間鋪子,咧咧嘴,轉身走向一家賣烙餅的攤位,買了兩張大餅,還餘下一文錢。

其實她吃一張餅就能把今天對付過去,一開始她也確實只吃了一張。可是走着走着,她就開始天人交戰,最後便找了一處牆根,將原本是明天伙食的烙餅給吃掉了。吃完之後,她似乎有些後悔,便狠狠擰了一下自己的胳膊,但是起身後,難得肚子飽飽的她就開始雀躍起來,一路撒腿飛奔,偶爾抬頭望向京城上空的點點紙鳶,充滿了艷羨。

這一夜,她沒有回「自家」那處小窩。夏夜清涼,睡哪兒不是睡,不會死人的,就是蚊子多,有些惱人罷了。

有一家境還算殷實的富人門戶,門口擺着一對手藝拙劣的石獅子,而且形制古怪,不是蹲坐姿勢,而是四腳着地,仰頭遠望。石獅子不高不低的,剛好讓小女孩爬到背脊上。她先是坐在上邊看了一會兒夏夜的星空,掏出那枚僅剩的銅錢,透過那個小小的方孔,望着大大的星空。那一刻,她滿臉笑意。

之後她便藏好銅錢,趴下酣睡起來,很快就發出輕微的呼嚕聲。

隔壁那隻石獅子上,陳平安盤腿而坐,轉頭看了眼沉沉熟睡的小女孩,眉頭緊皺,難以釋懷。他不再多想什麼,開始閉上眼睛,練習劍爐立樁。

小女孩趴在石獅背上,睡相香甜。

清晨時分,大門吱呀作響,小女孩瞬間醒來,跳下石獅背脊,躡手躡腳,貓著腰,沿着牆根逃離此處。

陳平安當然比她更早「起床」,在遠處看着她離開后便不再跟隨她的行蹤,返回自己的住處。陳平安在京城南邊租了一棟宅子的偏屋,附近有條狀元巷,名頭很大,其實比起家鄉杏花巷都不如,住着許多赴京趕考的寒酸士子。這些人春闈落選,付不起返鄉的盤纏,在京城又可與剛剛結識的朋友切磋學問,就這麼定居下來。

陳平安只有房門鑰匙而無院門鑰匙,所以他是掐著點回來的。此時院門已開,他回到自己屋子,關上門,瞥了眼桌上的那疊書籍以及床上的被褥,發現都被動過了。一點點蛛絲馬跡在陳平安眼中也十分突兀,他嘆了口氣,有些無奈,好在東西倒是沒少。

陳平安之前不住這裏,而是在一家客棧下榻,要了一間大屋子,可以隨意練拳練劍。後來尋找道觀無果,心境越來越煩躁,陳平安破天荒停了走樁和劍術,為了省錢,便搬來了這邊,只會偶爾練習劍爐立樁。

陳平安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怔怔出神。

總這麼像一隻無頭蒼蠅亂撞,不是個事兒。

受益於在劍氣長城上滴水穿石的打熬,後邊又有飛鷹堡兩場大戰,尤其是邪道修士丹室自爆,靈氣傾瀉如洪水,讓陳平安那場逆流而行收穫頗豐。陳平安如今武道四境有些瓶頸鬆動的跡象,但是總覺得還欠缺一點什麼。他有一種模糊的直覺:四、五境的門檻,他只要願意,可以很快就一步跨過。但他還是希望更紮實,實在不行,就像陸抬當初所說,去武聖人廟碰碰運氣,要不就是尋一處古戰場遺址,尋找那些戰死後魂魄不散的英靈、陰神。

總得找點事情做做,不然陳平安都怕自己發霉了。他決定在南苑國京城待到夏末,再找不到那座觀道觀,就返回東寶瓶洲,把精力全部放在武道上。崔瀺的爺爺就在落魄山竹樓,陳平安對此信心很大,跟寧姚的十年之約說不定可以提前幾年。

不過陳平安還是有些發怵,就怕那個心比天高、拳法無敵的老人揚言要將他打磨成什麼最強五境、六境。當初三境已是那般大苦頭,陳平安真怕自己被他活活打死,還是疼死的那種。

陳平安雙手抱着後腦勺,緩緩閉上眼睛。

不知道阿良在天外天跟那位傳說中真無敵的道老二有沒有真正分出勝負。

不知道劉羨陽去往潁陰陳氏的遙遠路途中,看過最高的山有多高,看過最大的水有多大。

不知道李寶瓶在山崖書院讀書開不開心。

不知道顧璨在書簡湖有沒有被人欺負,記別人仇的小簿子是不是又多了一本。

不知道騎龍巷鋪子的桃花糕,阮秀姑娘還喜不喜歡吃。

不知道張山峰和徐遠霞結伴遊歷有沒有認識新的朋友,可以一起出生入死、降妖除魔。

不知道範二在老龍城有沒有遇上心儀的姑娘。

陳平安想着心事,竟然就這麼睡著了。

有飛劍初一、十五在養劍葫內,其實陳平安這一路風餐露宿,並不太過擔憂。

這棟宅子的主人家是三代同堂,有五口人。老頭喜歡出門找人下棋,棋力弱,棋品更差,咋咋呼呼的。老嫗言語刻薄,成天臉色陰沉沉的,很容易讓陳平安想起杏花巷的馬婆婆。年輕夫婦二人,婦人在家做些針線活,操持家務,每天給婆婆罵得腦袋就沒抬起過。她男人,按照南苑國京城的老話,是個耍包袱齋的,就是背着個大包袱,四處購買破爛兒,腰系小鼓,走街串巷大聲吆喝,運氣好的話能撿漏,得個值錢的老物件兒,再賣給相熟的古董鋪子,一倒手,就能掙好些銀兩。

夫婦二人相貌平平,倒是生了個相貌靈秀的崽兒,七八歲,唇紅齒白的,不像是陋巷裏的娃兒,反而像是大戶人家裏的小公子。上了學塾,聽說很受教書先生的喜歡,經常看他爺爺跟人下棋,一蹲就能蹲大半個時辰,一言不發,觀棋不語真君子,很有小夫子的模樣了。街坊鄰里無論大小都親近這孩子,經常拿他打趣,問他隔壁巷子的青梅丫頭和學塾里的劉小姐他到底喜歡哪一個多些,他往往只是靦腆笑着,繼續默默觀棋。

在陳平安睡去后,一個小東西從地面冒出來,爬上桌子,坐在那「書山」旁邊,開始打瞌睡。

蓮花小人兒明顯精通土遁之術,無聲無息,速度極快。來到南苑國京城之前,陳平安幾次跟他逗樂,或是策馬狂奔,或是鉚足勁一口氣飛奔出數十里,等到停馬、停步之際,腳邊總會有小傢伙從土裏探出腦袋,朝他咯咯直笑。

無論陳平安是走樁打拳還是練習劍術,他從不打攪,總是遠遠看着,只有陳平安向他招手,他才會來到陳平安身邊,沿着法袍金醴攀援而上,最終坐在陳平安肩頭,一大一小一起欣賞風景。至於那枚雪花錢,則暫時寄放在陳平安處。

陳平安只是小憩片刻,很快就被院子裏的動靜吵醒。老嫗絮絮叨叨,婦人囁囁嚅嚅,老頭在吊嗓子,孩子在晨讀,唯獨那個青壯漢子沒出聲,應該還在呼呼大睡。

陳平安坐在桌旁,輕輕拿起一本書。

蓮花小人兒也緩緩醒來,犯着迷糊,獃獃望向他。

陳平安笑道:「睡你的。」

蓮花小人兒麻溜起身,跑到陳平安身邊,幫他翻開一頁書。

陳平安習以為常。桌上書籍都是離開陸抬和飛鷹堡后新買的,當時陸抬說唯有讀第一流的書才有希望當第二流的人。讀書一事,不可求全,貪多嚼不爛,以精讀為上,細嚼慢咽,真正把一本經典的精華全部吃進肚子裏,將那些美好的意象、真知灼見、隱匿於句章之間的精氣神一一化為己用,這才叫讀書,否則只是翻書,翻過千萬卷,撐死也就是個兩腳書櫃。

陳平安當時聽得茅塞頓開,如果不是陸抬提醒,他真可能會見一本好書就買一本,而且都會細看慢看。但是書海無涯,人壽有限,陳平安既要練拳練劍,還要尋找道觀,好不容易餘下一點閑暇時光,確實應該用來讀最好的書。

陸抬給過一份書單,但是陳平安珍藏好那張紙,卻沒有照著書單去買書,而是去買了儒家亞聖的經義典籍。

可惜文聖老秀才的書市面上根本買不到了,陳平安想要看「三四」,對比著看。

從情感上說,陳平安當然最傾向於老秀才,但是喜歡、仰慕和尊敬一個人,這沒有問題,如果因此覺得那個人說的話做的事就全是對的,則會有大問題。

文聖老秀才的學問高不高?當然很高,按照崔東山的說法,曾經高到讓所有讀書人覺得「如日中天」。

那麼陳平安有沒有資格認為老秀才的道理不是最有道理的?看似蚍蜉撼大樹,可笑不自量,但其實是有的,因為還有一位亞聖,還有亞聖留下來的一部部經典。

陳平安曾經跟寧姚爹娘說過,真正喜歡一個人,是要喜歡一個人不好的地方。也曾跟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叮囑過:「如果我錯了,你們記得要提醒我。」不過陳平安內心深處,當然還是希望看過了三四之爭的雙方學問,自己能夠由衷覺得文聖老秀才說得更對,那麼下次再跟老秀才一起喝酒,就有的聊了。

陳平安正襟危坐,讀書很慢,嗓音很輕,每當讀到一頁結尾處,蓮花小人兒就會手腳利索地趕忙翻開新的一頁,然後坐回原處,依葫蘆畫瓢,模仿陳平安的端正坐姿,豎起耳朵,安安靜靜聽着頭頂的讀書聲。

對於屋外充滿市井煙火氣的院子,白袍背劍掛葫蘆的陳平安就像一個遠在天邊的奇怪人物,來了不親近,走了不留戀,付錢就行。

狀元巷旁邊不遠就有酒肆青樓,還有梵音裊裊的寺廟,雖然離著近,可就像是兩個天下那麼遠。陳平安經常能夠看到僧人們托缽出門,雖然身形消瘦,卻大多面容安詳,哪怕不身披袈裟,也能一眼瞧出他們與市井百姓的不同。而勾欄酒肆往往是夜間人聲鼎沸,整條大街都流淌著濃郁的脂粉氣,到凌晨時分才消停下來。雖然無論是喝花酒的客人還是敬酒的女子都穿着綾羅綢緞,可歡愉一旦落幕,他們大多神色憔悴。陳平安幾次看到那些女子送客人們離開后,回去卸掉臉上妝容,天蒙蒙亮便走出青樓側門,到了一條擠滿攤販的小巷,坐在那邊吃上一碗米粥或是餛飩,有些女子吃着吃着便趴在桌上睡了——春宵一刻值千金,像是在跟老天爺借錢,要還的。

有些跟勾欄女子混熟了的攤販最喜歡說葷話,有些女子不計較,敷衍幾句便算了,為的是能少掏幾枚銅錢;也有格外較真的,本該習慣了低眉順眼、曲意逢迎的她們直接就破口大罵。攤販當時畏畏縮縮,等到女子離去便開始罵她們不過是做皮肉生意的腌臢貨色,有什麼臉皮裝那黃花閨女。

第二天,罵了人的勾欄女子照舊來,昨天挨了罵的攤販則依然會偷瞥她們露出袖管的白白小手,白得跟案板上的豬肉似的,比起自家的黃臉婆真是一個天一個地,真不知道這些水靈靈的娘兒們是怎麼生養出來的。只是想着要摸到她們就要花掉小半年的辛苦營生,便只能嘆息。

南苑國已經數百年無戰事,國泰民安,一代代君王垂拱而治,既無賢名,也無惡名,故而京城並無夜禁,江湖豪傑大大咧咧攜刀佩劍,鮮衣怒馬,官府從來不管,路上遇到了,馬上馬下,雙方還會客客氣氣招呼幾聲,交情好的,便就近一起喝酒了,你說些官場上讓人無奈的升遷,我說些江湖上蕩氣迴腸的高手過招,一來二去,兩三斤酒肯定打不住。

為了尋找觀道觀,陳平安每天都會遊逛這座京城,見了市井百態,也見了隱於市井的一些古古怪怪的東西。只要它們不主動招惹,陳平安就不願理會。

陸抬曾經說過一句話,當時感觸不深,如今越嚼越有餘味:

上了山,修了道,就會覺得世間的古靈精怪和鬼魅陰物好像越來越多。

一個時辰的時光就這樣流逝,陳平安合上書本,準備出門繼續逛盪。

雖然尋找道觀期間,陳平安的心境越來越煩躁,但他不是沒有嘗試靜下心來。事實上,他做了許多努力,去了那些大大小小的寺廟燒香拜佛,獨自行走在靜謐的小徑樹蔭中,每到一處寺廟就記錄在竹簡上。

狀元巷邊上那座心相寺陳平安去的次數最多,寺廟不大,算上住持也就十幾人,久而久之就混成了熟臉,陳平安每次心不靜就會去那邊坐坐,不一定會與僧人說話,哪怕只是獨自坐在屋檐下,聽着風鈴的叮咚聲,就能打發掉一個暑氣升騰的下午。

南苑國崇佛貶道,京城和地方上寺廟林立,香火鼎盛,道觀難得一見,京城更是一座也無。最近幾天,一件駭人秘事在京城上下沸沸揚揚:南苑國京城四大寺之一的白河寺出了一樁天大丑聞,白河寺歷來以住持佛法深厚、有金身活羅漢著稱於世,歷代高僧圓寂之後,都能夠留下不腐肉身或是燒出舍利子,其餘三寺在這一點上都要自愧不如,這也被視為南苑國佛法昌盛遠勝鄰國的明證。

但是前不久,一位在白河寺掛單修行的高僧,前年被推舉為住持,風光無限,卻在某天跑出寺廟,直接去了大理寺告官。聽完他的陳述后,包括大理寺卿在內的諸位官員,人人面面相覷。原來,這位老僧告發白河寺在他的飯菜里下毒,還密謀要在他死後往他的屍體里灌注水銀。不但如此,他還揭發白河寺僧人罪孽深重,誘騙重金求子的京城貴婦。如此種種,總計六樁大罪。

這個案子太過驚世駭俗,直接驚動了南苑國皇帝下令徹查。結果白河寺三百僧人有大半被下獄,其餘被驅逐出京城,沒收度牒,此生不得再做僧人。

其餘三寺依舊地位超然,畢竟根深蒂固,可是連累了許多名聲不顯的小寺,比如心相寺,近期的香客明顯少了許多。

心相寺的住持是一個慈眉善目的老和尚,高高大大的,入京三十年依舊鄉音未改,也不愛與人嘮叨佛法的精妙深遠,多是家長里短地聊著,陳平安每次去寺里閑坐,得費很大勁才能聽懂他說什麼。他對這老僧印象很好,而且看破未說破,老住持是一個修行中人,只是尚未躋身中五境。

陳平安離開巷子去往心相寺,打算在那邊靜坐,練習劍爐立樁。

不過是兩里路程,陳平安就走過了一間武館和一家鏢局。尤其是那懸掛「氣壯山河」匾額的武館高牆裏邊,每迴路過都有一群漢子哼哼哈哈,應該是在練習拳架。鏢局門外的大街上經常都是鏢車簇擁的場景,年輕男女皆趾高氣揚、意氣風發,老人們則要沉默許多,偶然見着了陳平安,也會點頭致意。陳平安起先是拱手還禮,之後再見就主動行禮,不承想一來二去,老人們便紛紛沒了興緻,乾脆看也不看他。等到事後陳平安想通其中關節,啞然失笑:多半是一開始將自己當成了過江龍,後來查清楚了住處,便看輕了自己。自己過於「客氣」的禮數,更是讓鏢局老江湖們認定自己是個繡花枕頭。

陳平安覺得挺有趣。京城武館、鏢局眾多,那些闖出名頭的江湖門派都喜歡在這兒弄個堂口,高門大院的,不輸王侯公卿的府邸,不用忌諱什麼禮制僭越。反而是有關練氣士的傳言極少,就連國師都只是一位江湖宗師。

不過最有趣的,還是一座不起眼的宅子裏邊的人物。進進出出的男女幾乎人人都是江湖上的練家子,卻刻意隱藏身份,穿着樸素,不苟言笑。陳平安有次還看到了一位極有可能是武道六境的高手,身邊跟着一個頭戴帷帽的年輕女子,看不清面容,但是身姿婀娜,應該是個美人。

不知不覺,陳平安開始用另一種眼光看待這個世界。

到了心相寺,寺內如今香客稀疏,多是上了歲數的附近街坊,所以寺里的僧人和沙彌們個個愁眉苦臉。

陳平安之所以最近串門有些勤快,最主要的原因,是感覺到了老住持大限將至。

今日老住持像是知道陳平安要來,早早等在了一座偏殿的廊道中。

隨意放上兩張蒲草圓座,兩人相對而坐。

看到陳平安欲言又止,老住持開門見山笑道:「白河寺歷代住持里,是出過真正金身的,不如外界傳聞那般都是騙子,不用一棍子打死白河寺千年歷史。」

看到了好,但前提是先看到了惡。

老住持又笑道:「只是貧僧死後,本來想着燒出幾顆舍利子,好為這座寺廟添些香火,如今看來是難了,少不得還要刻意隱瞞一段時間。」

陳平安疑惑道:「這也算佛家的因果嗎?」

老住持點頭道:「自然算。放在南苑國京城,白河寺和心相寺向來沒有交集,看似因果模糊,實則不然;放在佛法之中,天大地大,皆是絲絲縷縷的牽連了。」

這是他第一次在陳平安面前說「佛法」。

老住持猶豫了一下,笑道:「其實兩座寺廟之間也有因果,只是太過玄妙細微,也太……小了,貧僧根本沒把握說出來,還需要施主自己體會。」

兩人閑聊,無須一板一眼。老住持以前經常會被小沙彌打岔,聊著寺廟裏邊雞毛蒜皮的小事,就把陳平安晾在一邊。陳平安也經常會帶上幾支竹簡或是一本書,讀書刻字,也不覺得怠慢無禮。

今天陳平安沒有帶書,只是帶了一支纖細竹簡和一把小刻刀。

陳平安從不厭舊,刻刀還是當初購買玉牌,店家贈送的。

老住持今天談興頗濃,關於佛法,蜻蜓點水般說過後就不再多提,更多還是像以往那樣隨便聊,琴棋書畫,帝王將相,販夫走卒,諸子百家,都說一些,拉家常一般。

光陰悠悠。

老住持笑問:「一個大奸大惡、遺臭萬年的文人、官員,能不能寫出一手漂亮的字、一首膾炙人口的詩?」

陳平安想了想,點頭道:「能的。」

「一個名垂青史的名士、名將,會不會有不為人知的陰私和缺陷?」

「有的。」

老住持笑道:「對嘍,萬事莫走極端。與人講道理,最怕『我要道理全佔盡』。最怕一旦與人交惡,便全然不見其善。廟堂之上,黨爭,甚至是被後世視為君子之爭的黨爭,為何還是遺禍極長?就在於君子賢人在這些事情上同樣做得不對。但是朝堂上的黨爭,你要是軟弱了,講這套大道理,多半會死得很慘,委實怪不得那些做了官的讀書人。既然如此,是不是可以說,貧僧這一通話,繞了一圈,全是廢話?為何要說呢?」

陳平安笑着搖頭道:「有一位老先生跟我說過類似的道理,他教我要萬事多想,哪怕想了一大圈,繞回了原點,雖然費心費力,可長遠來看,還是有益的。」

老住持欣慰點頭:「這位先生是有大學問的。」

陳平安手指摩挲著那支翠綠欲滴的小竹簡,輕聲道:「有次老先生喝醉酒了,醉眼矇矓的,看似是在問我,可其實大概是在問所有人吧。他是這麼說的:『讀過多少書,就敢說這個世道「就是這樣的」?見過多少人,就敢說男人女人「都是這般德行」?你親眼見過多少太平和苦難,就敢斷言他人的善惡?』」

老住持感嘆道:「這位先生定然活得不輕鬆。」

陳平安突然想起始終想不明白的一事,好奇問道:「佛家真會提倡『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嗎?」

老住持微笑道:「回答之前,貧僧先有一問:是不是覺得此言既嚇人,又別開生面,但細細咀嚼一番,總覺得是走了捷徑,不是正法?」

陳平安撓撓頭:「我連一般的佛法都沒讀過,哪裏清楚是不是正法。」

老住持哈哈大笑:「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世人只看捷徑,匪夷所思,殊不知真正的玄妙在於悟得『屠刀在我手』,是謂『知道了惡』。世間百態,很多人為惡而不知惡,很多人知惡而為惡,說到底,手中皆有一把鮮血淋漓的屠刀,輕重有別而已。若是能夠真正放下,從此回頭,豈不是一樁善事?」

他又說得遠了些:「禪宗棒喝,外人仍然覺得詫異,實則棒喝開悟之前的那些苦功夫常人看不見罷了,看見了也不願做罷了。成佛難不難?當然難。知佛法是一難,守法、護法和傳法便更難了。但是……」他突然停下嘆了口氣,「沒有『但是』,既然貧僧一個向佛之人自己都做不到,為何要與你說那麼遠的道理呢?」

陳平安笑道:「但說無妨,道理再遠,先不說我去與不去,我能夠知道它就在那兒,也是好事。」

老住持擺擺手:「容貧僧歇一會兒,喝杯茶潤潤嗓子,都快冒煙了。」

他喊了一聲,不遠處一座精舍內,有個看似低頭念經實則打盹的小沙彌猛然睜開眼睛,聽到老住持的言語后,趕緊去端了兩碗茶水來。

不遠處有一棵參天大樹,樹蔭濃密,停著一隻小黃鶯,點點啄啄。

陳平安喝茶快,老住持喝茶慢。陳平安笑着將茶碗遞還給小沙彌時,老住持還未喝掉半碗。於是陳平安低頭拿起那支竹簡,其上左右兩端都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印痕。

陳平安左看右看,覺得竹簡就像一把小尺子。

老住持喝完了茶水,轉頭望去。炎炎夏日,驕陽炙烤人間,世人難得清涼,斷斷續續說着感慨:

「末法時代,天下之人,如旱歲之草,皆枯槁無潤澤。

「道理,還是要講一講的。

「佛法,是僧人的道理。禮義,是儒生的道理。道法,是道士的道理。其實都不壞,何必拘泥於門戶,對的,便拿來,吃進自家肚子嘛。」

陳平安的視線從竹簡上移開,抬頭一笑,點頭道:「對的。」

老住持望向廊道欄桿外的寺廟庭院:「這個世界一直虧欠著好人。對對錯錯,怎麼會沒有呢?只是我們不願去深究罷了。嘴上可以不談,甚至故意顛倒黑白,可心裏要有數啊。只可惜世事多無奈,聰明人越來越多,心眼心竅多如蓮蓬者往往喜歡譏諷淳厚,否認純粹的善意,厭惡他人的赤誠。陳平安,你如何看待這個世界,世界就會如何看待你。」

然後他好似多此一舉,重複道:「你看着它,它也在看着你。」

陳平安想了想,覺得有理,卻未深思。

今天老住持說的話有些多,陳平安又是願意認真思量的人,所以一時半會兒還沒有跟着老住持走到那麼遠的地方。

老住持突然燦爛笑道:「陳施主,今天貧僧這番道理,說得可還好?」

陳平安心中有些傷感,笑道:「很好了。」

老住持笑道:「之前有一次聽你講了那『先後』『大小』『善惡』之說,如今貧僧還想再聽一聽。」

陳平安第一次說得生疏晦澀,可是道理和真心話總是越說越明了的,如一面鏡子時時擦拭,抹去塵埃,便會越擦越亮。

對錯有先後,先捋清楚順序,莫要跳過,只談自己想要說的那個道理。

對錯還分大小,用一把、兩把甚至多把尺子來衡量大小,這些尺子可以是所有世間正法、善法,法家律法、儒家禮義、術家術算都可以借來一用。底線的律法、高高的道德、各地的鄉俗、精準的術算都會涉及,不可以一概而論,鑽研起來極為煩瑣複雜,勞心勞力。

之後才是最終定下善惡。無形之中,人性是善是惡的三四之爭不再成為讀書人不可逾越的一道險隘,因為這是末尾來談的事情,而不是讀書之起始就需要做出決斷的第一件事情。

最後是一個「行」字。教化蒼生,菩薩心腸傳法天下,獨善其身修一個清凈,都可以各憑喜好,隨便了。

老住持神色安詳,聽過了陳平安的講述,雙手合十,低頭道:「阿彌陀佛。」

陳平安望向那隻停在飛檐上的小黃鶯,它正在打量著打掃寺廟的小沙彌。

陳平安收回視線,老住持微笑道:「寺廟不在,僧人在;僧人不在,經書在;經書不在,佛祖在;佛祖不在,佛法在。便是心相寺沒了一個僧人,剩不下一本經書,只要有人心中還有佛法,心相寺就還在。」

老住持轉頭再次望向幽靜的院子,只有小沙彌掃地的沙沙聲響。

他視線模糊,喃喃道:「貧僧好像看到人間開了朵蓮花。」

陳平安寂靜無言。

老住持低下頭,嘴唇微動:「去也。」

遠處小沙彌往廊道這邊望來,懷抱着掃帚,跟老住持抱怨著:「師父,日頭這麼大,我能不能晚些再打掃啊,要熱死了。」

陳平安轉過頭,指了指好似酣睡打盹的老住持,然後伸出手指在嘴邊噓了一聲。

小沙彌趕緊噤聲,然後偷着樂:哈哈,我愛偷懶,原來師父也愛睡覺。

他躡手躡腳跑去大殿屋檐下乘涼,那隻小黃鶯壯起膽子,飛到小沙彌肩頭。小沙彌愣了一下,故意轉頭,朝它做了個鬼臉,嚇得小黃鶯趕緊撲騰飛走。獃獃一人的小沙彌摸了摸光頭,有些愧疚。

廊道里的蒲草圓座上,已圓寂的老住持保持着那個鬆鬆垮垮的坐姿,卻像是為這方小天地提起了精氣神。

陳平安沒來由地想起陸抬的一句話:人死大睡也。

知道師父死了,小沙彌哭得很傷心,看不開放不下,一點都不像出家之人。但是陳平安當時看着號啕大哭的他使勁搖晃着師父的手臂,像是想要把師父從睡夢中搖醒,就覺得如此這般才是人之常情。

其後曉得師父圓寂后竟然燒出了佛經上說的舍利子,小沙彌又笑了,覺得師父的佛法大概還是有些厲害的。小沙彌仍是不像個出家人。

陳平安一直幫着料理寺廟老住持的後事,忙前忙后,私底下與心相寺新任住持說了老住持的想法,舍利子一事不要急着對外宣揚,免得在這個當下白白惹來市井非議,甚至有可能引起官府的揣測。新住持對此沒有異議,對陳平安低頭合十,以表謝意。

在那之後,陳平安就不再去心相寺靜坐,但是跟新住持說過,若是心相寺有什麼難處,可以去他住處知會一聲,他能幫多少是多少。

新住持誦一聲佛號,在陳平安離去後去了大殿佛龕,默默為這位心善的施主點燃一盞長明燈,喊來小沙彌,要他經常照看着。

小沙彌哦了一聲,點頭答應下來。新住持見小傢伙答應得快,便知道他會偷懶,屈指在那顆小光頭上輕輕一敲,教訓了一句:「木魚,此事要放在心上。」

小沙彌苦着臉又哦了一聲,事情記沒記住不好說,不長記性的後果已經曉得了。

等到新住持離開大殿,小沙彌嘆息一聲:師兄以前多和藹,當了住持,便跟師父一樣不講情面了,以後他就算能當住持也不要當,否則肯定會傷了師弟的心……咦,自己是師父最小的弟子,哪來的師弟?以後都不會有了,太吃虧了!想到這裏,小沙彌嗖一下轉身,飛快跑出大殿,追上新住持,殷勤詢問師兄啥時候收弟子。

新住持知道小沙彌的那點小心思,哭笑不得,作勢就要再拿小沙彌的腦袋當木魚,本來他的法號就叫「木魚」。小沙彌哀嘆一聲,轉身跑開。

很奇怪,心境趨於安寧的陳平安,仍是沒有重新撿起《撼山譜》和《劍術正經》,而是繼續在京城遊盪。這一次,他背着小小的棉布包裹緩緩而行,就著酒水吃干餅,居無定所,隨便找個安靜地方對付一下就行,可以是樹蔭之中、屋頂之上,也可以是小橋流水旁邊。

那些高高的硃紅色牆壁上有對着牆外探頭探腦的綠意,牆內有鞦韆搖晃聲和歡聲笑語。有高冠博帶的士子文人曲水流觴,盛世作賦,出口成章,一襲白衣就默默坐在樹枝上喝着酒。

有臨水的酒樓,在座俱是南苑國京城的青年才俊,指點江山,針砭時弊。書生治國,天經地義。陳平安坐在酒樓屋頂仔細聽着他們的議論,滿腔熱血,嫉惡如仇,可是陳平安覺得他們的那些個治政方針落在實處有點難,不過也有可能是這些年輕俊彥喝高了,沒有細說的緣故。

兩撥地痞約好了干架,各自三四十人,興許這就是他們的江湖,他們在走江湖,闖蕩江湖。陳平安蹲在遠處一堵破敗矮牆上,發現二十歲往上的「老江湖」出手油滑,二十歲以下的少年則出手無忌,狠辣非常,事後鼻青臉腫、滿臉血污,與患難兄弟勾肩搭背,已經開始嚮往著下一場江湖恩怨。

其中一幫人的帶頭大哥年紀稍長,將近三十歲了,則招呼他們去酒肆喝酒,浩浩蕩蕩殺去。姿容秀麗的沽酒婦人正是他的媳婦,見着了這幫熟臉面,只得擠出笑臉,拿出酒水吃食款待自己男人的兄弟,看着被人圍住、居中高談闊論的男人,婦人眉宇間有些生計不易的哀愁,可眼神中又有些仰慕的明亮。

她看着自己男人,而她男人麾下最得力、最敢衝殺的一個高大少年則偷偷看着她。

陳平安坐在離他們最遠的地方,要了兩壺酒,一壺倒入養劍葫,一壺當下喝。

年輕婦人一咬牙,報高了兩壺酒的價格,多要了三十文錢。陳平安彷彿不知市井行情,毫不猶豫就掏了錢。婦人有些愧疚,便多給他拿了兩碟自己做的佐酒菜,他起身笑着對她致謝。婦人紅了臉,連忙擰腰轉身,不敢再看那張俊秀乾淨的臉龐。

那邊人滿為患的酒桌上,年近三十的男人藉著酒意說:「兄弟們,總有一天,我們會在京城有一塊真正的地盤,到時候人人喝酒吃肉,見着了腰間挎刀的班房官老爺們根本不用怕,人家肯定眼巴巴求着跟咱們稱兄道弟。以後再向那個瞧不起咱們的馬秀才討要幾副春聯幾個『福』字,且看他還敢不敢斜眼看人,有無膽識說一個『不』字……」

男人舌頭打結,旁人聽得心神蕩漾,大聲喝彩,唾沫四濺。尤其是血氣方剛的少年們,喝了吐吐了喝,回到桌旁,醉眼矇矓之間,依稀可見四周皆兄弟,只覺得人生這般活,痛快,好痛快!

陳平安默默離開街邊酒肆,走遠后,忍不住回望一眼,像是看到了當年的自己、劉羨陽和鼻涕蟲顧璨。那會兒他還是黝黑似炭的龍窯學徒,應該會心疼酒水錢;劉羨陽一定在嚷嚷完了豪言壯語之後開始憂愁,埋怨著為什麼稚圭就是不喜歡自己;從小就很早熟的顧璨大概會咬牙切齒,學着江湖中人的腔調,說要報仇雪恨就該快意恩仇,其餘管他的。

陳平安收回視線,繼續前行。

有一個眼尖的少年開玩笑道:「方才那個小白臉停下來看了咱們這邊很久,該不會是瞧上咱們嫂子了吧?」

已經醉醺醺的男人一拍桌子道:「有這狗膽,老子砍死他!你們信不信,就算明天老子死了,你們的嫂子也會守一輩子寡,誰也不嫁!皇帝老兒都不嫁!一個細皮嫩肉的小白臉算個屁,背把劍了不起啊……」說着說着,他腦袋一磕,重重撞在酒桌上,徹底醉了過去。

年輕婦人低頭擦拭酒桌,悄悄抿起嘴角,不知道為何而笑。

那個視線經常掃過婦人婀娜身姿的高大少年此時也低下了腦袋,有些慌張,也有些怨懟。少年喝了口酒,沒滋沒味。

有個市井坊間的憔悴婦人不知為何,逮住頑劣稚童就是一頓痛打,孩子嘴上乾號,其實對着不遠處的小夥伴們擠眉弄眼。衣衫寒酸的婦人打着打着就自己哭出聲,孩子一愣,這才真哭了起來。

一場滂沱大雨過後,京城終於重新見着了暖洋洋的日頭。一夥錦衣玉食的膏粱子弟縱馬大街,揚鞭策馬,踩得泥土飛濺。路旁一個老嫗的攤子來不及撤離,上邊擺了些做工粗糙的針織物件,不小心給爛泥濺得慘不忍睹,老嫗頓時臉色慘白。末尾一騎是個眉眼倨傲的年輕女子,見着了這一幕,馬不停蹄向前,卻隨手丟了一隻錢袋子在攤子上邊。只是由於她騎術算不得熟諳,太想着將那隻沉甸甸的錢袋拋得有準頭,一不小心就歪斜著墜馬,好一頓驢打滾,哎喲哎喲叫着起身後,原本秀美的臉龐和昂貴的衣裙都不能看了。她踉蹌著走向那匹停下的駿馬,略微艱辛地爬上馬背,揚鞭而去。眼角餘光發現一個身穿雪白長袍的劍客正站在街邊望向自己,忍不住轉過頭。

那人朝她抬起手臂,豎起大拇指。她翻了個白眼,沒有放在心上。

陳平安就這樣走走停停,看了許多士子風流和市井百態。

白河寺的醜劇只蔓延了不到一旬時間就已經迅速落下帷幕。白河寺的財產一律充公,至於誰會接收這顆燙手山芋,有說是京城其餘三大寺里的高僧,也有說是地方上幾個著名大寺的住持。

南苑國顯然有高人在為皇帝陛下出謀劃策,白河寺醜聞以一種攔腰斬斷的方式迅速消停沉寂下去,因為朝野上下的注意力很快就轉移到了另外一場盛事上:天下四大宗師之一的湖山派掌門俞真意閉關十年,如今成功破關,要召開武林大會,召集群雄,商議圍剿魔教三門一事。屆時,被譽為「天下第一手」的南苑國國師種秋、鏡心齋童青青,以及號稱能夠在山霧雲海中溫養劍意的鳥瞰峰山主陸舫都會出現。四大宗師齊聚毗鄰南苑國京城的牯牛山,這是江湖百年未有的大氣象。

這四人皆是各自所在國家的武林魁首,跺跺腳就能讓一國江湖掀起驚濤駭浪。尤其是種秋和俞真意,他們之間的恩怨糾纏了足足甲子光陰。兩人是松籟國的市井出身,自幼就是街坊鄰居,一對生死兄弟,機緣巧合下開始一起行走江湖,各有奇遇,成為當時江湖上最引人注目的一雙武道天才,最終不知為何反目成仇。一場只有寥寥四五人觀看的生死戰後,兩人都身負重傷,種秋這才來到南苑國。在那之後,兩人老死不相往來,不談恩情也不說仇怨。

黃昏中,陳平安回到了狀元巷附近的宅子。此前,房主爺孫二人正在街角看別人下棋,見着了陳平安的身影,孩子臉色雪白,趕緊起身,招呼陳平安來看棋。陳平安走近跟他們一起看了會兒,孩子又說有事要先回家,撒腿就跑。陳平安猶豫了一下,沒有觀棋興緻的他站了一炷香工夫,這才緩緩走回宅子。

開門進屋后,對面屋的孩子踩在小板凳上,透過窗戶望向陳平安,輕輕鬆了口氣。

陳平安關了門,摘下包袱放在床上,蓮花小人兒立即從地面蹦跳出來,咿咿呀呀,指指點點,好像十分氣憤。

陳平安瞥了眼桌上的那疊書籍,一些不易察覺的細微褶皺比起自己離開宅子前顯然多了些。他心中瞭然,蹲下身攤開手掌,讓蓮花小人兒走到自己手心,然後起身坐在桌旁。蓮花小人兒跳到桌上,又輕輕跳到書山上,跪在一本聖人書籍的扉頁上,用小胳膊仔仔細細撫平褶皺。

陳平安笑道:「沒關係,書就是給人看的,人家這不是已經還回來了嘛,不用生氣。」

正在辛勤幹活的小傢伙轉過頭,眨巴眨巴眼,有些疑惑不解。

陳平安揉了揉他的小腦袋,掏出竹簡和刻刀,輕輕放在桌上。

在這天夜色里,陳平安悄悄去往白河寺。之前就來燒過香,陳平安並不陌生。白河寺有一座大殿極為奇特,供奉著三尊佛像,有佛像怒目,也有佛像低眉,居中一座佛像竟然倒坐,千年以來,不管香火如何熏陶,佛像始終背對大門和香客。

白河寺最近有些蕭條,大白天都門可羅雀了,深夜時分更是寂寥,加上那些以訛傳訛的可怕傳聞,襯托得往日寶相莊嚴的菩薩天王神像怎麼看怎麼陰森猙獰。前些天,有一夥毛賊來打秋風,結果一個個哀號著跑出去,全部瘋瘋癲癲的,直到進了牢房才安靜下來,只說那白河寺鬧鬼,萬萬去不得。

陳平安進入這座大門未關的偏殿前,特意點燃了一張陽氣挑燈符,並無異樣。他又悄悄換了幾處地方,符籙始終是勻速緩緩燒盡。

陳平安正打算離開白河寺,剛走到殿門口附近就驟然倒掠,腳尖一點,下一刻就坐在了大殿橫樑上,側身而卧,屏氣凝神。

從大殿外大搖大擺走入三人,毫無竊賊的模樣,反倒像是月夜賞景的達官貴人。

陳平安皺了皺眉頭:竟然有兩人他都見過,其中一人正是狀元巷一棟幽靜宅子裏的武道同輩。老人身材高大,相貌清癯,雖非道人,卻頭戴一頂樣式古樸的銀色蓮花冠,相較於陳平安那次市井街道的遠望,老人今夜不再刻意收斂氣勢,當他跨過門檻,就如一座巍峨山嶽硬生生撞入了這座白河寺大殿。

另一人是名女子,她摘下遮掩容貌的帷帽,姿容動人;脫了籠罩住身段的曳地披風,色彩靡麗。最出奇之處,在於她穿了一雙木屐,屐上赤足如霜雪。

一個俊俏公子則是生面孔,身材修長,一襲藏青色的寬袍大袖,手上纏繞着一串珊瑚念珠,行走之間,他會輕輕捻動珠子。

女子嗓音清脆,嫵媚地瞥了眼俊俏公子,調侃道:「我的簪花郎唉,你既然虔誠信佛,為何還不跪下磕頭?到時候我往佛像身前一站,佔了周公子這麼大便宜,豈不是一夜之間名動天下?死也無憾。」

俊俏公子微笑不語,只是仰頭望向三尊神像。

天地寂寥,偌大一座佛殿,唯有珠子滾動的細微聲響。

老人笑道:「鴉兒,就別拿周仕開玩笑了,人家那是脾氣好,不與你一般見識,不然撕破了臉皮打一架,到時候周仕的棺材錢,誰出是好?」

貌若少女,可氣質風情卻如婦人的「鴉兒」掩嘴嬌笑,秋波流轉,風情流瀉,竟是讓一座原本陰森嚇人的大殿都有些春意盎然。

名為周仕、綽號「簪花郎」的年輕公子無奈一笑:「丁老教主就莫要欺負我這麼個晚輩了。」

「湖山派的俞真意、南苑國的種秋、鏡心齋的童青青、鳥瞰峰的陸舫可都是了不起的神仙人物,其中童青青那老婆姨更是跟師爺爺一個輩分的。反觀咱們,勢單力薄,真要玩這一出火中取栗嗎?即便拿到了羅漢金身和那部經書,能否活着離開南苑國京城?」鴉兒掰着手指頭,一個個點名道姓過去,說着江湖上最為帷幕重重的秘事,「雖說師爺爺你才是真正的天下第一,可是好漢雙拳難敵四手,俞真意的徒子徒孫那麼多,南苑國種秋又是地頭蛇,童青青那個老妖婆最喜歡蠱惑人心,說不得上次簪花郎負傷歸來,嘴上說是給她打得半死,其實是被老妖婆的美色迷得神魂顛倒,在跟咱們演一出苦肉計呢。尤其是那個陸舫,幾十年來出手的次數屈指可數,江湖上都說他是走了正道的師爺爺,由此可見,天賦該有多好,經過這麼多年潛心練劍,說不定都已經超過俞真意和種秋了吧?」

老人置若罔聞,默不作聲,雙手負后,望着那尊背對蒼生的佛像。

鴉兒一跺腳,有些幽怨。木屐踩在石板上,響聲清脆。

周仕出言寬慰道:「這四人並非鐵板一塊,真到了生死關頭,恐怕沒誰樂意捨生取義的。」

鴉兒笑道:「咱們中就有人願意啦?」

周仕神色自若,繼續道:「其實光是我爹,加上臂聖程元山和磨刀人劉宗,僅就頂尖戰力來說,已經不比那四位大宗師聯手遜色。我們這次是密謀行事,又不是沙場上的兩軍對壘,不用講究兵力多寡,鴉兒你不用擔心。」

其實四大宗師只是江湖正道的自家之言,故意撇乾淨了那些魔教中人和黑道梟雄,屬於關起門來自己樂呵樂呵,真正服眾的說法,是更有含金量的十大高手,剛好正邪各佔一半。

四大宗師中,從武道一途轉入修習仙家道法的白道第一人俞真意排第二,世間外家拳第一人種秋排第六,傳言九十高齡卻青春常駐的童青青排第九。都說在她之後,數個你方唱罷我登場的所謂第一美人的姿色、風韻加在一起,都不如她一人。隱世獨居鳥瞰峰的劍客陸舫排第十,是四大宗師中最年輕的一位,如今還不到五十歲。幾乎所有人都堅信,隨着時間的推移,二十年前墊底的陸舫是最有資格挑戰並且戰勝那位第一人的存在,甚至有人認為如今的陸舫已經超過南苑國國師種秋,能躋身前五之列。

而簪花郎周仕所說的臂聖程元山武功極高,對人對敵必分生死,所以不被名門正派認可,覺得他武德太差,不配享有宗師頭銜。此人排在第八。

磨刀人劉宗是名副其實的頂尖邪道高手,純粹喜好殺人,惡名昭彰,排第七。

至於周仕的父親周肥更是無數正道人士做夢都想大卸八塊的大魔頭,武學奇高,品行極為低劣,創建了一座春潮宮,搜羅天下美女,自詡為「山上帝王,陸地神仙」。但讓人無奈的是,周肥排第四,而且公認橫煉功夫天下第一。年輕時的陸舫曾經以一把佩劍「龍繞樑」成功刺穿周肥身軀三次,周肥依然安然無事,戰力折損幾乎可以忽略不計,陸舫就此主動退去。

孤身一人仗劍闖入春潮宮的陸舫也為自己的意氣用事付出了巨大的代價。在他一次出門遠遊的三年內,師門六百人被周肥半點不講高手風範地親手慢慢折磨殆盡,傳言陸舫的師娘和十數個師姐師妹如今尚在春潮宮擔任侍女。

至於為何陸舫遊歷歸來,聽聞噩耗,沒有再度登山挑戰周肥,就成了天底下最大的幾個江湖秘密之一,與天下第一人的那個大魔頭到底有多強、鏡心齋童青青到底有多美、俞真意到底可以活到多少歲並稱為「天下四大謎案」。

從南苑國京城到城外牯牛山這一路,處處波譎雲詭。

有一個萬里迢迢趕來的中年男子帶着一身酒氣進入南苑國京城后,如魚得水,終日在街邊酒鋪酗酒,渾渾噩噩,以至於最後不得不將佩劍押在了酒鋪,換了五兩銀子。那還是掌柜婦人看在他一身腱子肉的分上,可以趁他睡著了偷摸幾把,不然給三兩銀子頂天了。

牯牛山頂,一個身材如稚童、面容純真的人物,每天閑來無事就細細打磨一把玉竹摺扇,而負責山腳下那八百御林軍的南苑國武將見到此人後,卻要畢恭畢敬地尊稱一聲「俞老真人」。

太子府第,一個多年來擔任掌勺廚子的佝僂老人揭了一大缸時候未到的腌菜的蓋子,酸味撲鼻,嘴上呢喃著「多事之秋,多事之秋」。

但這些人,都沒今夜入白河寺而不燒香的三人分量重。這倒跟鴉兒和簪花郎周仕關係不大,只因為老人姓丁,八十年來在天下第一人的位置上屹立不動,殺人只憑個人喜好和心情:江湖名宿也殺,帝王將相也殺,罄竹難書的武林惡人也殺,路邊的老幼婦孺也殺,連自己的弟子都殺到只剩一人。後來,他將教主之位傳給了這唯一的弟子,從此消失。但是在之後的二十年一次的評選中,他依舊是毫無懸念的第一人。

有個聽上去很可笑的江湖傳聞,說專職收集江湖秘聞、評點宗師高低的敬仰樓先後兩任樓主的至交好友都曾好奇詢問為何不撤掉那個生死不知的丁魔頭,兩人都說過同樣一句話:「萬一他沒死,我就死了。」

此刻大殿之中,鴉兒笑問道:「你爹只要樊仙子這麼一個美人兒,明面上卻是出力最大,如此興師動眾,當真不覺得虧了?」

周仕苦笑:「我爹什麼脾性你還不清楚?說好聽點是愛美人不愛江山,說難聽點就是見色忘命。如果不是種秋就住在南苑國皇宮旁邊,他都能進宮去搶那位周皇后。」

鴉兒伸手揉着臉頰,自怨自艾道:「樊莞爾,周姝真,一個當今第一美人,一個在二十年前顏色甲於天下,你爹的眼光真高,難怪我會難入他老人家的法眼,哪怕見了面,一起喝茶也是客客氣氣的,目不斜視。」

周仕苦笑不已。

鴉兒笑問道:「你爹怎麼不對童青青有念想?」

周仕仰頭望向那尊對人間怒目的威嚴佛像,手指不停捻動珠子,輕聲道:「我爹說,一份美食,燙嘴不怕,燙得起了水泡都值得,但是註定會燙穿了肚腸的美食,嘴再饞,也莫要去碰。」

負手而立的丁老教主聽聞此言,扯了扯嘴角,環顧四周,輕聲道:「走了,金身已經不在這邊。」

鴉兒和周仕並無異議,也不敢有絲毫質疑。別看鴉兒口口聲聲「師爺爺」,十分嬌憨親昵,實則膽戰心驚,生怕一個不留神就要被老人拍碎頭顱。周仕也好不到哪裏去,父親周肥至多是一張可有可無的護身符,遠遠不足以成為真正的保命符。

一舉一動都彷彿與天地契合的丁老教主跨出門檻的時候,腳步略作停滯。只是這麼一個不起眼的小動作,就讓鴉兒和周仕氣息紊亂,胸口發悶,額頭滲出汗水,停步站立不動。丁老教主又稍稍加快速度,跨過了門檻,走下台階。兩個在江湖上已經贏得極大名頭的年輕武學天才又覺得氣血疾速奔走,如牽線木偶一般,情不自禁地跟着老人一起快步前行。

丁老教主抬頭看了眼月色,笑道:「這南苑國京城,比起六十年前,有意思多了。」

身後兩人視線交匯,都覺得大有深意。

夜涼如水,陳平安從卧姿變成了坐姿,先是雙手合十,跟三尊佛像告罪一聲,莫要怪自己的不敬,然後又想:那個姓丁的老者挺厲害的。

突然,陳平安又側卧回去,很快就又有兩道身影如縹緲青煙一閃而至。

好一對金童玉女,當下這女子的姿色氣度比起先前那個鴉兒還要勝出一籌。

男子三十歲出頭,玉樹臨風,穿着古雅,冠冕風流,一身帝王之家的貴氣。

他用純正的京城口音笑道:「樊仙子,如你先前所說,這個丁老魔頭性情果然古怪,剛才明明發現了咱倆,竟然都不出手。」

飄然出塵的女子就像一株生長於山野的幽蘭,容貌出眾得不講道理。尋常美人應該第一眼看到她就會自慚形穢,尋常男子甚至生不出佔有之心——得有自知之明。

聽到男子的話后,她道:「他是不屑對我們出手。」

男子笑道:「難道我一招都擋不下?不至於吧,我師父好歹是那十人身後追得最緊的一小撮人物之一,如今我與師父過招,已經有兩三分勝算了。」

樊莞爾搖頭道:「太子殿下自然天賦極好,可是江湖宗師之間的生死廝殺,與切磋武藝有着天壤之別。殿下切莫小覷了這江湖,哪怕是面對一個二流高手,不到最後一刻,也不可掉以輕心。」

南苑國太子為這位仙子擔憂自己而感到由衷喜悅,只是生在帝王家,早早養成了喜怒不形於色的習慣,便輕輕點頭,微笑道:「我記下了,以後與人對敵之前,都會拿出仙子這番言語好好思量思量再出手不遲。」

樊莞爾莞爾一笑,不置一詞。她已經獨自行走江湖六年之久,男人這點小心思的含蓄輕佻,她不會在意,當然更不會動心。只是她突然冷笑道:「出來吧!」

南苑國太子臉色微變,心湖震動:能夠隱藏到現在而不被發現,至少也是與他們兩人實力相當的人物。

他們一起用視線巡視大殿各處,片刻之後,樊莞爾鬆了口氣,笑道:「讓殿下笑話了,行走江湖,小心駛得萬年船。」

南苑國太子如釋重負,忍俊不禁,微微側身,學那江湖中人拱手抱拳道:「仙子教誨,小生受教了。」

樊莞爾也笑了起來。

兩人之後在三尊佛像附近摸索探尋,並沒有發現隱蔽機關,徒勞無功,只好與之前三人一樣,離開白河寺。

一條橫樑之上,漣漪陣陣蕩漾,逐漸露出一抹雪白,原來是那件金醴法袍變大了許多,使得陳平安能夠縮在其中,也算是陳平安自己琢磨出來的一門不入流的障眼法,對付江湖中人挺實用,就是不夠高手氣派、仙家風範。他剛要摘下養劍葫喝上一口酒,突然想起這是寺廟大殿,便收回手,飄然落地,就要離開白河寺。結果剛來到大殿門檻,就看到遠處那個姓樊的漂亮女子正朝他冷冷看來。他停下腳步。

樊莞爾既不說話,也不出招,就只盯着陳平安,讓陳平安有些鬱悶:姑娘,你瞅啥瞅,我已經有喜歡的姑娘了,她可比你好看!反正我是這麼認為的。

想到這裏,陳平安咧咧嘴。其實……眼前這位姑娘,確實挺好看的。但是姑娘你長得好看是你的事情,可不是你傻了吧唧使勁瞪我的理由吧?

陳平安不願再跟她耗下去,害怕飛檐走壁不太容易脫身,便乾脆用了一張方寸符,直接離開了白河寺。

樊莞爾微微張嘴,滿臉震驚:難道是江湖上哪位隱世不出的前輩宗師嗎?

陳平安離開白河寺沒多久,目光被一條彩燈連綿的熱鬧街道吸引,香味濃郁,便跑去找了家攤子,吃了碗又麻又辣又燙的玩意兒,結果陳平安發現自己身邊又站了一個目瞪口呆的漂亮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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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來(1-14冊)(《雪中悍刀行》作者烽火戲諸侯全新長篇力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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