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 心懷矽胎（2）

在踏足十一區的那一刻，羅伊斯就已經下定決心，為了自己需要的線索，哪怕靠雙腳走，也要把這片區域搜尋個遍。要知道，和身體上的勞累比起來，心中那種不知曉自己過去的茫然和急於尋根的焦慮，才是對他最大的折磨。

不過作為公島的貧民區，十一區的面積其實並不算太大，畢竟以公島的人類生活發展水平，只要不是太懶，基本還是能混個溫飽的，所謂窮人，相對而言也只是最懶、最沒有職業技能的那一撮罷了，再加上一些慌不擇路的罪犯和偷渡者，就構成了貧民區的全部居民。

不過這些事和羅伊斯沒關係，他選擇了最簡單粗暴的那一種尋找線索的方式：

滿大街轉悠，尋找跟自己記憶中相符的景物，再就是去找那些和自己年齡看起來差不多的流浪漢，看有沒有和記憶中的小乞丐稍微相似的人，有的話，就報上名，問一問，如果對方不認識自己，那就再問問關於「黃金海岸」的消息。

他不是沒考慮過當年的小夥伴都出人頭地這種可能性，不過一般而言，越是科技經濟發達的地區，階層就越容易固化，一群乞丐里出一個富豪，已經是很了不起的事情了，當年一起流浪的小乞丐里，不可能個個都出人頭地，肯定還有人沒能掙脫貧困的枷鎖，自己要做的就是找到他們罷了。

可惜這世上的事情，從來都是說易行難的。只有真正找起來之後，羅伊斯才知道，自己看似簡單的方案，要承受多少的辛苦和白眼。

他當乞丐的那份記憶，少說已經是二十年前的事情了，對公島這種日新月異的新興科技城市而言，不要說十年二十年，兩個月都足以發生天翻地覆一般的改變。因此他的第一個目標，在逡巡一圈之後，就註定無疾而終。

他很明白，自己記憶中的那些地標，早已不復存在。

於是，他只好把關注的重點，放在人的身上。二十年的時間，建築會重建，街道會翻修，但人未必會死，記憶更不會消失。

哦，好吧，他自己除外。

「嗨，你們好啊！我想請問一下，你們認不認識一個叫羅伊斯的人？他二十年前也在這邊混飯，當時大概只有八九歲那麼大。」

他努力裝出一副和善的表情，然後向所有處於目標年齡段——也就是和自己差不多大的流浪漢，問出這句話。

可惜他這種開門見山的問法，並沒有贏得流浪漢們的好感。數十年人情冷暖，早已磨去了羅伊斯印象中小乞丐們抱團取暖的溫柔。

「不認識。」

一個被他問到的流浪漢，連抬頭多看一眼的心思都欠奉，在確定他不是來施捨錢財的之後，直接隨意答道。

「他當時在這條街上朋友很多的。」

羅伊斯還不想放棄，又認真追問道，「你仔細想想，也許能想起來呢？」

「想個屁，什麼羅伊斯不羅伊斯的，誰他媽管你啊！」那流浪漢突然就發起怒來。

「就是！從老子們的地盤上滾出去！」其他流浪漢也附和著叫嚷起來，顯然，因為羅伊斯古怪的開場白和一身邋遢的打扮，讓他們把之前那句話，當成搶地盤的借口了。

「趕緊滾！」流浪漢們紛紛站了起來，擼起袖子，露出一言不合就要打人的姿態。

羅伊斯苦笑一聲，只得連忙退開幾步，示意自己並無此意。

不過，既然已經開了口，他也不想就這麼放棄，在流浪漢們情緒稍微平靜下來一點之後，他繼續問出了自己的第二個問題：「請問……你們聽過『黃金海岸』的傳說嗎？」

「什麼？」流浪漢們一愣。

「黃金海岸，就是那個有奇特洋流，會把殘骸和動力核心衝到海灘上的那個地方，傳說只要……」羅伊斯連忙把這個傳說的內容詳詳細細地說了一遍。

流浪漢們互相對視着，眼底的神色，漸漸從詫異，變成了一種古怪的鄙夷，但誰都沒有說話，直到羅伊斯講完后，那名領頭的流浪漢才笑嘻嘻地問道：「小子，別的區來的吧？還是剛剛才偷渡上島呢？」

「呃……」

羅伊斯語塞，一時不知道該如何回答，以他現在失憶的情況，跟外來人口確實也沒啥兩樣，躊躇了半天之後，他才開口說道：「是的，你怎麼知道的？」

「因為只有你們這些外地佬，才會相信這種騙傻逼的笑話啊！」流浪漢們終於撕破了臉，大笑出聲。

「對啊！傻逼！」

「哈哈哈……」

「我看啊，這小子是窮瘋了，討飯都討不著，還想着一夜暴富，黃金海岸，哈哈哈……」

……

流浪漢們的狂笑聲中，羅伊斯失望地嘆了口氣，轉身離開，直到走出很遠，他還能聽到身後流浪漢們把他當話柄，進行肆無忌憚的嘲笑。

「這個傻逼，真是腦子進水了……」

「還黃金海岸呢，我看是狗屎海岸還差不多。」

「哈哈哈哈哈，你怎麼可以這麼說，等他找到那地方發了財，說不定還能帶你享福呢……」

「就是……」

……

羅伊斯加快了腳步，把所有污言穢語甩在身後。

這樣的情形，他今天已經遭遇了不止一回，早已習以為常，這些徘徊在社會底層的流浪漢，平時找不到更好的宣洩渠道，會有這種激烈的反應也不足為奇了。

只是這樣一來，他尋找自己過去的計劃，就不得不再次擱淺了……

「見鬼了，還真是……一點頭緒都沒有啊！」

在臨近的救助站里又解決了一頓晚飯之後，羅伊斯漫無目的地走在街上，有些焦慮，但還是強忍煩躁的情緒分析起眼下的情況來，「這個黃金海岸，或許真的是窮人們編造出來給自己一個希望的安慰之語吧！不然研究中心那麼多值錢的好東西，怎麼會隨隨便便就讓水給衝出來？而且以公島現在的科技水平，也不可能存在這種處於監控之外的地方吧，雖說還有不少魚龍混雜的法外之地，但說白了也是議會故意留下的空子啊，真正逃脫掌控的，可是一個都沒有……」

想到這裏，他不禁有點沮喪，但內心的疑惑卻不曾有絲毫的消減：「可要說這是完全子虛烏有的傳說，那也說不通啊！我的記憶，跨度長達二十年，要說小時候還容易被天降橫財的故事迷惑，可那個有錢的我，為什麼也要特意跟管家聊起這件事呢？這明顯不是無的放矢啊……」

羅伊斯不知道自己失憶前是個怎樣的人，但至少，不是一個容易被外界影響的人，儘管遭到了嘲笑和打擊，但在殘存的兩份記憶中，「黃金海岸」都登場了，這顯然意味着什麼，他絕不會如此輕易否定自己的記憶。

「黃金海岸……」

他開始逆向思考起來，「會不會確實是真實存在的？只是很少會有人發現呢。也對，這樣一個容易發財的地方，要是我進去了也不會隨便告訴別人。說不定，『我』能有後來的財富，也跟這個地方密切相關……」

他越想越覺得有道理，這倒不是他自欺欺人，而是他真的覺得，「黃金海岸」跟自己這一生，都有着莫大的關係。

「等等！這特么是哪裏？」

思考告一段落，羅伊斯一抬頭，臉上的表情突然僵硬了。

原來他剛剛只顧著像是像個無頭蒼蠅一樣走了半天，現在已經完全脫離了主幹道，來到了一片極其荒涼的區域。

放眼望去，周圍全都是廢棄的廠房，像是個老舊的工業區，也看不到人影和燈火，只有各種工業垃圾堆積在瘡疤般的空地上，散發出陣陣臭味。

「黃金海岸沒找到，倒是先走到個垃圾堆里來了……」羅伊斯自嘲一笑，正想原路返回，突然眼前閃過的一處景物，讓他再也挪不開腳步了。

那是一條看起來有點黑漆漆的隧道，從洞口的風化痕迹來看，顯然也已經很久沒有使用過了，甚至可能建成之後，直接就被荒廢了，混凝土的表面崩碎脫落，露出下面銹跡斑斑的鋼樑，濃郁的黑暗像無數涌動的凶獸，陽光只照進去幾米，就被吞噬得乾乾淨淨。

但這有些恐怖的隧道，落在羅伊斯的眼中，卻溫馨無比，甚至隱隱有了家的感覺，因為他的腦海里，突然又多出了一段記憶，那是他和他的乞丐夥伴們一起擠在廢棄的隧道里，報團取暖的場景。

曾幾何時，公島的建設和民生都還遠沒有現在完善，當時就是一條和眼前極為相似的隧道，在風雨中庇護了他們，讓他們免於寒冷和暴雨的侵襲，不然，他能不能活到今天都是個未知數。

「會是這裏嗎？」

看着眼前廢棄的隧道，羅伊斯有些意動，卻又猶豫不決。

他不確定這條隧道和記憶中的是不是同一個，理智告訴他，這種可能性小得可憐，他如果這麼進去，找到的很可能不是自己的過去，而是不可測的危險。但，鬼使神差的，他還是忍不住邁步走了過去。

「就當是看看吧，懷念一下……」這麼想着，他返身翻找起周圍的垃圾堆里，希望能找到些用得上的工具，他運氣不錯，還真給他找到了一個接觸不良的手電筒，舉著閃爍的電筒，他的身影漸漸消失在了黑暗中。

隧道內不算很寬，年久失修的地面也是坑窪不平，手電筒暗淡而閃爍的燈光，只能照亮他面前幾步的距離，牆上斑駁脫落的牆皮，就像是鬼魅的身影，在陰影中若隱若現地凝視着他。

羅伊斯一開始還小心翼翼地走着，生怕被什麼東西絆倒，但漸漸的，他卻覺得不對勁了。

「不對啊！這個隧道……怎麼這麼長？」

他沒有計時設備，不知道自己到底走了多久，但手中的手電筒卻開始閃爍得越發劇烈，彷彿隨時都會徹底報廢，這麼久的時間，這隧道居然還沒到盡頭……公島上有這麼長的隧道嗎？

就在手電筒終於徹底熄滅的那一刻，他忽然看見前面又亮起了一點朦朧的光。

「快到頭了！」

他精神一振，加快步伐向前跑去，走了這麼久，他很想看看，這隧道的盡頭，到底都有些什麼！

不一會兒，他終於來到了隧道的出口，不過雖說已經有陽光透進來，但這一頭卻是被生鏽的鐵架子和各種垃圾堵得嚴嚴實實的，只有縫隙中有些光，若是常人見狀，可能也就轉身回去了，但羅伊斯卻像是被激起了心中的好奇，硬是地費力地將它們搬開，清出一條可以容自己通過的道路，才眯着眼睛走了出去。

而就在他踏出隧道之後，當看清了眼前的一切，整個人瞬間獃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