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拒北城大軍壓境,大宗師聯袂沖陣

第五章 拒北城大軍壓境,大宗師聯袂沖陣

祥符三年,秋。

陰氣漸重,露凝為白。

中原涼意,又以西北邊陲最重。

暮色中,拒北城外,浩浩蕩蕩四十萬草原騎軍結營紮寨,綿延不絕,戰馬嘶鳴,匯聚如雷。

不斷有數十騎數百騎的小股騎軍出陣游弋,快速靠近拒北城,然後在弓弩射程的邊緣地帶,抬頭觀望,以馬鞭戰刀向城頭指指點點,氣焰囂張。

僅僅拒北城北城頭,造價昂貴被歷代兵家譽為國之重器的大床弩,便多達四十餘張,射程之遠,威力之巨,絕對超乎草原想像,春秋兵甲葉白夔在西壘壁戰場上便曾由衷感慨:「九牛大弩,一箭摧山,三百大步,可殺宗師!」

但是不知為何,面對那些位於普通弓弩射程之外的北莽騎軍,北涼城頭床子弩始終紋絲不動,沒有絲毫憑此兵家頭等利器率先建功揚威的跡象。

北莽其實早已領教過虎頭城床子弩的威力,但是那一撥負責攻城的草原大悉剔,當時南院大王董卓攻打虎頭城不計傷亡,使得別部主力傷亡慘重,元氣大傷,如今幾乎都還在草原轄境默默舔舐傷口,沒有參與此次南征。第一次涼莽大戰中率軍攻入幽州葫蘆口的大將軍楊元贊,戰死殉國,若非北涼要用這名南朝老帥的頭顱換取虎頭城劉寄奴的屍體,恐怕楊元贊的屍體就只能繼續作為葫蘆口某座京觀的累累白骨之一。至於攻破卧弓、鶴鸞兩城的功勛副將種檀,在密雲一役落敗被擒,如今還被囚禁在拒北城內。而董卓在北方主攻懷陽關,並未跟隨大軍南下拒北城,所以北莽大軍對北涼的印象,依舊停留在「鐵騎」二字之上,這自然要歸功於用計大破虎頭城的董卓。哪怕董卓在辭去南院大王一職后,多次在南朝廟堂提醒同僚,昔年西北邊陲第一鎮的虎頭城,已是極為不易攻打,涼州關外那座傾盡北涼徐家二十年家底打造的雄偉新城,絕非短期能夠攻破。草原騎軍南下之路,如馬躍天塹,要做好折損十數桿大旆的最壞打算。只可惜一來董卓已經丟了南院大王的煊赫官身,說話分量輕了許多,二來在第一場涼莽大戰里董卓刻意保留實力,為那位老婦人大肆消耗草原悉剔勢力,在南北兩京的口碑越發糟糕。最後則是兩座廟堂的官場之上,都覺得董胖子故意誇大其詞,將攻打北涼新城說得難如登天,無非想要為已經拿下一座虎頭城大功在手的自己彰顯軍功,依舊希冀着有朝一日能夠統攬大權,再一次騎在所有大將軍持節令的脖子上發號施令。

不斷有草原權貴在城外打馬疾馳,跋扈叫囂道:「爺爺在此!北涼那姓徐的無膽小兒,可敢出城一戰?!」

有些膂力驚人的草原武將更是挽弓如滿月,縱馬前奔,弓弦緊繃,一聲砰然作響后,箭矢朝拒北城城門激射而去,迅猛釘入城門,箭羽顫抖不止。

這些享譽草原的神射手在撥馬返回之時,贏得北莽大營前方呼嘯震天的歡呼聲。

原來落在騎軍身後的一架架投石車,不斷沿着大營縫隙路徑向南方推進,總計九百架之多,加上寶瓶州持節令王勇將在天亮之前護送至戰場的一千四百架,那麼光是投石車就有兩千三百架,而且巨石儲備之豐,號稱掏空了南朝龍腰州境內兩座對峙山峰。相傳北莽皇帝陛下與太平令親自抽出時間前往那處,那位身披龍袍口含天憲的老婦人,親自敕封兩山為鎮國山神,承諾未來攻破拒北城,草原最終一統中原之際,兩位暫時失去根基的山神便可分別入主東西兩岳。

攻城器械中,除了南朝軍器監精心打造的這些投石車,不惜窮其國力來打這一場大仗的北莽,還在不計其數的輜重里,配有與拒北城等高的樓車百餘棟。由於樓車原本是針對虎頭城而造,在更為雄偉高聳的拒北城建成之後,不得不臨時加高,為此緊急僱用了近萬青壯役夫匠人,連夜開工,以免貽誤戰機被皇帝陛下遷怒。因為工程浩大,南朝朝廷給予軍器監的壓力更是巨大,使得軍器監從上到下的官員都顯得瘦骨嶙峋。但在添置拋石車與加高樓車兩事之上,傳聞軍器監官員僅靠這筆額外收入,便人人賺得盆滿缽滿,被某位鬱郁不得志的洪嘉遺民作詩譏諷,其中有一句「瘦骨嶙峋錢囊鼓,兩袖原來不清風」廣為流傳,專門以此諷刺軍器監官員中飽私囊,大發國難財。北莽南朝軍器監下設兵甲、弓弩和登城三署,樓車等攻城器械皆隸屬於登城署,署官沒料到此事會如此沸沸揚揚傳遍朝堂內外,提心弔膽,差一點就要主動辭官謝罪,不料一向寬待南朝遺民士族的皇帝陛下竟然一紙令下,將那名出身南朝丁字小族的讀書人抓捕,以妖言惑眾之罪斬立決。真正讓署官如釋重負的,還是軍器監主官的一場私下談心,說皇帝陛下親眼見識過我監打造之物,認為並無紕漏,材質上佳,頗為優良,既然如此,便已是大功於草原,些許夜草橫財,無傷大雅。

除此之外,本就模仿中原大舉開闢驛路的南朝,僅是龍腰州一州之地,就在半年之內又建造了橫縱三條驛路用以運輸糧草輜重。龍腰州以北諸州,雖不如龍腰這般不惜竭澤而漁一般地耗盡國庫財力,也都增闢出一條縱向直達龍腰的驛路,北方肥美草原上動輒數十萬計的牛羊,跟隨草原兒郎的戰馬鐵蹄一同南下。這一切,無疑都是為了那場拒北城攻守戰做鋪墊。與此同時,幾乎整座南朝的全部資源都向與涼州關外邊境接壤的龍腰州傾斜,董卓能夠輕而易舉獲得大量草原青壯圍困懷陽關,亦是歸功於此。第一場北莽大戰之前拓跋菩薩清肅草原北庭勢力,出現大批失去悉剔庇護的流徙罪民,只得前往戰場之上憑藉軍功恢復身份。當時因為楊元贊部南征主力出人意料地全軍覆滅,導致攻破虎頭城的北莽中軍也隨之功虧一簣,這才給了北涼邊軍一些喘息機會,相信這一次,北莽絕不會輕易退兵,哪怕流州戰場黃宋濮都已戰死,落得與楊元贊同樣的凄慘下場,成為北莽官身最高的北莽戰死武將,噩耗傳遍南朝,廟堂一片哀鴻遍野,北莽皇帝陛下仍是毫不猶豫,讓太子殿下耶律洪才行監國之職,率領大軍南下拒北城,她則親自坐鎮西京安撫人心。

這場大戰,北莽志在必得!

大概是北涼拒北城的悄無聲息,更加助長了草原武將的桀驁,加上御駕親征的太子殿下並未下令約束麾下猛將,率領精銳扈騎出營游弋,彷彿成了南朝邊軍大將和草原北庭悉剔的不成文規矩,好像不去拒北城城頭那邊走一遭就是懦夫行徑。開始有人別說那些沉默而猙獰的大型床子弩,連尋常守城步弓也視若無物,以身涉險縱馬向前,只恨無法策馬躍上城頭。有些出身北庭高門的年輕武將身披金銀甲胄,在夕陽映照之下光彩奪目。對這些年紀輕輕就從怯薛衛轉任一軍百夫長甚至千夫長的草原權貴青年而言,打小就聽膩了那支自立門戶的離陽邊軍,耳朵都起了老繭子,他們甚至腹誹極多,覺得皇帝陛下在南朝所器重之人,除了董胖子還算有些能耐,黃宋濮、楊元贊、柳珪這幾個老頭子,實在是不值一提。若非陛下當年迎接洪嘉北奔那些跑到草原避難求生的喪家犬,莫名其妙訂立下了南人治理南人的盟約,黃宋濮這些徒有虛名的老傢伙哪裏當得上大將軍?

有兩騎出營后沒有直奔拒北城,而是沿着大營外圍緩緩騎行。這兩騎俱是年輕人,披掛甲胄懸佩戰刀也是普通,但是其中一騎腰間所系的那條鮮卑扣玉帶,讓兩人暢行無阻。這位年輕人正是北莽王帳成員耶律東床。北莽鮮卑扣也分高低,按照玉帶之上鑲嵌寶石的數目而定,耶律、慕容兩姓子弟大多可以鑲嵌兩三顆,然後以軍功大小遞增。慕容寶鼎這等身居高位手握兵權的皇親國戚,或是三朝顧命大臣耶律虹材,即耶律東床的爺爺,能夠鑲嵌八顆。耶律東床的鮮卑扣上原本只有六顆,被敕封為鎮國將軍兼領西京兵部侍郎后,節制包括君子館、瓦築在內四座軍鎮之一,便增添了一顆碩大貓眼石。他原本應該留在西京廟堂,或是身在四座軍鎮之一的姑塞州邊關,但是這次破例隨軍來到拒北城,與身旁那名年輕騎士都是以中路監軍身份,位高權不重,錦上添花而已。

耶律東床身材矮小,肌膚黝黑,卻充滿好似草原野狼的彪悍氣息,轉頭對身邊並駕齊驅的年輕男子笑道:「拓跋氣韻,大功在前,你我二人卻只能幹瞪眼,憋屈不憋屈?」

另外一名年輕人正是北莽軍神拓跋菩薩嫡長子的拓跋氣韻,他是草原四大捺缽中居首的春捺缽,比夏捺缽種檀、秋捺缽端孛爾紇紇以及冬捺缽王京崇三人,都要更加背景深厚。原本種檀最被看好,不但親歷過第一場涼莽大戰,而且手上已經握有幽州卧弓、鶴鸞兩城的不俗戰功,只要成功招徠西域爛陀山的佛門勢力,那麼在南朝平步青雲便是板上釘釘的事情,加上家族底蘊深厚,父親種神通更是北莽十四位大將軍之一,種檀甚至有望成為下一位無藩王之名卻有藩王之實的大將董卓,在未來的中原版圖之上,一姓兩藩王,並非奢望。現在種檀在西域不知所終,生死不知,春捺缽拓跋氣韻就又少了一位天然勁敵。

拓跋氣韻平淡道:「以你我父輩家族的身份,只要打下拒北城,就算我們在馬背上從頭到尾都在打盹,何愁沒有軍功自己跑到囊中?」

耶律東床皺眉道:「聽春捺缽的口氣,覺得打下拒北城還有變數?」

拓跋氣韻猶豫了一下,藉著夕陽西下的餘暉,轉頭側望那座高大雄城:「逼得北涼主力下馬作戰,未必全是好事。」

耶律東床哈哈大笑:「你們這些讀書人,學問多了,有一點不好,就喜歡怕這怕那,可仗總是要打的嘛。」

拓跋氣韻一笑置之:「中原名士喜歡手談對弈,其中有金角銀邊草肚皮一說,先前那場三線大戰,北涼只是幽州葫蘆口大勝,讓董卓中路大軍遺憾北撤,就是明證。」

耶律東床手腕扭動,輕輕揮舞馬鞭:「如今我們老嫗山又是大敗,連前去增援的南朝邊軍五萬精騎,都被人包了餃子,難道說要重蹈覆轍?」

拓跋氣韻搖頭道:「恰恰相反,我們更該南下攻打拒北城。這其實是太平令有意為之,要以南朝西京換取拒北城。那些從中原逃難到草原的春秋遺民,經過二十年紮根生長之後,漸漸站穩腳跟,已經隱約有尾大不掉之勢。其實皇帝陛下不是對此沒有顧慮,整座南朝四大州,文官勢力盤根交錯,連一向排外至極的隴關豪閥都不得不放低身架與之聯姻,方能以固其位,足可見那些中原士族的影響之大。長此以往,南朝遺民恐怕就會由刀變劍,雖仍有一鋒傷人,但一鋒則要一不小心就會傷己。」

耶律東床咧嘴一笑,如野狼齜牙,格外陰森瘮人:「既然如此,只要北涼有魄力動用清源一帶的涼州野戰主力,趕赴流州,不妨讓他們勢如破竹攻入南朝腹地便是。反正死的都是些與春秋遺民千絲萬縷牽扯不清的兵馬,就當幫咱們草原剔除一些隱患,錯殺便錯殺,不錯放即可,到頭來西京廟堂變得一乾二淨,等於北涼騎軍幫咱們皇帝陛下當了次劊子手,還能夠保證涼州關外的廣袤戰場少去些變數,兩全其美。太平令真狠啊。」

拓跋氣韻低聲感慨道:「這種手腕,可能是跟中原人學的吧。」

耶律東床撇了撇嘴:「以後等到咱們入主中原,我定要讓那些士子文人吃足苦頭,教他們斯文掃地!」

那位春捺缽沒有答話,只是瞥了眼那座拒北城雄偉而沉默的輪廓,就像屹立在草原鐵騎洪水之前的中流砥柱,它悄然凝聚了中原八百年渾厚氣數。

北莽西京宮城之內,一位身形傴僂的老婦人走在圍牆之下,細碎緩慢的腳步,剛好踩在夕陽餘暉與濃郁陰影的界線上。

老婦人身邊默默跟着那位棋劍樂府的太平令——一朝帝師,一位志不在一座西北拒北城而是中原太安城的老人。

老人突然說道:「陛下為何不肯讓耶律東床留在姑塞州,抵擋流州騎軍?冬捺缽王京崇從離陽兩遼邊線拉回來一萬邊騎,在老嫗山大敗之前足夠與郁鸞刀的幽州騎軍周旋,可如今就難免有些力所未逮了。雖說南朝破碎並不影響大局,可終究陛下的面子上,有些過不去。那些老一輩洪嘉遺民,哪怕退出了官場,可不乏聰明人,也許會因此心生戒備。」

沒有讓人攙扶的老婦人蹣跚前行,冷漠道:「聽李密弼說那王篤安分守己了二十年,最近也不知是迴光返照還是為子孫謀,竟然與好些大人物偷偷來往。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小小王京崇,就讓他為國捐軀好了,反正大不了朕到時候賜下十幾條鮮卑扣,給王篤老兒一個天大美謚又何妨?王篤此類苟活至今的老一輩春秋遺民,比起年青一輩的遺少,實在屬於老而不死是為賊,當年朕已經十分注意他們對南朝官場的潛移默化,不料仍是無法阻擋他們的滲透。朕當初好意收留他們,給他們吊命的一碗飯,結果他們就留給朕這麼個爛攤子!」

老婦人語氣漸重,疾言厲色道:「我草原鐵騎南征北戰數百年,自大奉起便所向披靡,靠的正是一心殺敵,若有私慾,也是在戰後瓜分戰果之時,何曾如幽州葫蘆口和流州老嫗山這般,戰前便各自算計,私心蒙蔽?!若非隴關豪閥還出了個完顏銀江,朕這次藉著流州騎軍幫南朝刮骨去膿,肯定連包括完顏家族在內,這些世世代代生長在草原之上的隴關蛀蟲,誰也不放過!該死!該殺!」

太平令輕輕嘆息一聲。

心情激蕩的老婦人緩緩收斂情緒,眯眼望向腳下那條明暗鮮明的界線,如兩國邊界,又如陰陽之隔。

老婦人緩緩道:「有個好爺爺幫忙出謀劃策的耶律東床也好,我那個信奉人不為己天誅地滅的弟弟慕容寶鼎也罷,甚至連同大將軍種神通在內,皆是狼子野心,看似城府深厚,其實在朕眼中,都不如董卓聰明,唯有這個滿嘴抹油的董胖子最是拿得起放得下。天險懷陽關誰都不願意打,軍功不大,而且就算打下來,也就只有褚祿山一顆腦袋上得了枱面,到時候肯定要傷筋動骨,最少死傷十幾萬。如此一來,就算朕答應按照軍功敕封為王侯,麾下沒了兵馬,一般人也坐不穩那位置。所以先前要慕容寶鼎去打懷陽關,這位橘子州持節令就跟死了爹娘差不多,獅子大開口,跟朕白白要了那麼多柔然鐵騎還覺得不夠,就想着出工不出力。什麼大局,他明明知道輕重,卻就是不願去管,可恨至極!」

老婦人冷笑道:「只要董卓拿得下懷陽關,哪怕他無法參與攻打拒北城,到時候朕都會還給他一個南院大王,由他領軍進入北涼關內。」

太平令皺眉道:「那就是被離陽封王就藩於西蜀的陳芝豹了,放虎歸山,天大的遺禍。」

老婦人低沉笑道:「遺禍?朕自己都沒有幾天可以活了,還管得着耶律、慕容兩姓的白眼狼是死是活?」

太平令默然不語。

老婦人安慰道:「先生,只要草原鐵騎的馬蹄踩到太安城,踩入廣陵道,踩到中原最南方的土地上,青史之上,都忘不了你與朕二人,至於最後龍椅是誰來坐,是姓耶律,還是姓慕容,或是姓董,又如何?」

太平令苦笑道:「若能夠一統天下,那麼少死些人,總歸是好事。」

老婦人哈哈大笑,大袖一揮:「那你可就得熬著多活些年了!」

北莽帝師駐足原地,身影蕭索。

老婦人獨自負手前行,餘暉逐漸消失在她的腳下。

陰暗之中,老婦人喃喃自語:「明年遼東錦州你老家那邊的大雪,也許我瞧不見了。你說,當年如果我沒有返回家鄉,而是留在你身邊,現在有沒有……子孫滿堂?」

天將亮未亮,拒北城藩邸,後堂宅院,一棟屋內燭光煌煌。

一柄涼刀擱在桌上,一位年輕人開始默默穿起那件藩王蟒袍。

屋外,有位年輕女子身穿縞素,捧著紫檀劍匣,神情堅毅,安靜等候他出門。

同在藩邸內,一宿沒睡的薛宋官緩緩坐起身,穿上靴子,抱起那架古琴,輕輕推開房門。

武當山老真人俞興瑞,剛好在小院內打好那套創自小師弟洪洗象的拳法,神清氣爽,負劍離開院子。

一位白衣白髮白眉的老人坐在石凳上,桌上劍匣大開,老人一手持劍,兩根手指一寸寸崩碎劍身,輕輕丟入嘴中,如嚼黃豆。老人隨手丟掉僅剩劍柄,瞥了眼空蕩蕩的劍匣,緩緩起身,笑了笑。百年劍氣滿腹間,是該一吐為快了。

一棟小院的石階上,身為吳家劍冢當代劍冠的年輕劍客,蹲在那裏,猛然起身,轉頭望了眼背有一柄古劍素王的劍侍翠花,後者破天荒睜開眼眸,對他嫣然一笑。

有一棟小院,武帝城師兄弟二人,同時走出房門。玉樹臨風的王仙芝大徒弟摘下腰間一柄涼刀,高高拋給另外一人。而後者也會心一笑,將昨天送到手上的兩柄名劍蜀道、扶乩,一柄丟給了師兄。兩人一人懸佩涼刀一人懸佩名劍,動作如出一轍,最終各自懸佩刀劍,大踏步並肩走出院子。

一位白布綁腿的中年男人在出門后,轉身向站在門口的苗女媳婦揮了揮手,她笑着朝他伸出大拇指。

同一棟雅靜小院,年邁儒士在屋內放下手中那本聖賢書,正衣襟而起。坐在一旁的年老劍客舉杯喝了一半杯中酒,然後倒酒在那柄出鞘長劍之上。屋外,魁梧老人抱刀而立,閉目凝神,等候兩位老友。

拒北城藩邸的議事堂之前,那座木牌坊之下,有人斜提鐵槍,身邊站着東越劍池的宗主。

拒北城內一處,紫衣女子蹲下身,將裙擺系了一個小結。

拒北城南城頭,相貌平平的中年劍客盤腿而坐,橫劍在膝,眺望遠方,似乎等待日出東海。

這座城頭不遠處,站着一位白衣人,正在仰頭痛快喝酒,身邊那位朱袍女子,神情安詳。

年輕藩王穿好那襲蟒袍后,佩好涼刀,在即將打開屋門的時候,稍稍停頓,然後猛然拉開。

北莽大軍攻城在即,只等天亮。

有一騎突兀衝出,這名北莽萬夫長策馬來到距離城牆不足百步處,猖狂大笑道:「狗屁的北涼鐵騎甲天下!到現在還沒有一人膽敢出城一戰?!」

日出東海,霞光萬丈。

天地之間,西北塞外,陽光恰似一線潮水,由東向西緩緩推進,帶來無限光明。

拒北城城頭之上的一桿徐字王旗,城外北莽大營中央地帶的一桿大旆,幾乎同時被陽光映照。

北莽大旆之下,北莽太子殿下騎乘一匹汗血寶馬,身披絢爛金甲,正在向南方城頭眺望,志得意滿,滿臉笑容。

而城頭那桿王旗之下,築有一座高出城頭走馬道丈余的擂鼓台,一名身穿縞素的年輕女子拾級而上,站在一架牛皮大鼓之前。只見她摘下背後劍匣,重重砸在地面上,然後上前一步,似乎猶豫了一下,終於深呼吸一口氣,拿起那根鼓槌,緊緊握住。那些經歷過春秋戰事的拒北城老將老卒,看到這一幕後,都不可抑制地激動起來。

也許如今的北涼邊軍,雄甲天下的北涼鐵騎,真正的中堅力量,已經屬於李陌藩、李彥超、寧峨眉這些正值壯年的赫赫武將,甚至不需要多久,兵權還會轉交到郁鸞刀、曹嵬、寇江淮、謝西陲這些更年輕的武將手裏。這就像一個人的生老病死,不容抗拒。可在那些北涼老人心中,尤其是親身經歷過春秋定鼎之戰西壘壁戰役的老卒,對於那架大鼓、那襲白衣縞素,最是記憶猶新。對於這座雄踞西北邊關國門的嶄新城池而言,僅次於掛匾的重要事情,並非大將軍藩邸正式建成,而是在外人看來相當匪夷所思的築台架鼓!

這架大鼓來自清涼山庫藏,徐家已經珍藏多年,就連鼓槌也一併歷史悠久。大鼓製成於西壘壁戰事之中,在人屠徐驍封王就藩西北之後,便跟隨徐家軍一同進入北涼。自古兵家便有聞鼓聲而進鳴金聲則退一說,也是擊鼓鳴金的來由。按照大秦時代的陰陽家闡述,春生夏長秋收冬藏是天理循環,鼓以木製,寓意氣機生髮,故而擂鼓上陣,而秋屬金,當收斂,在兵事上便用來象徵收兵撤退。中原聽說西北徐家在退出中原去往邊陲后,北涼蠻子便有了個「西壘壁后,徐家不聞金聲只擂鼓」的傳統,離陽朝野那邊大多將信將疑,天底下的軍伍,不管何等雄壯精銳,哪能真正做到只戰不退,想來肯定是誇大其詞的說法。

鼓還是那架牛皮大鼓,女子卻並非當年的女子了,可劍匣依舊,白衣縞素依舊,傾城傾國更是依舊。

女子轉頭望向走馬道,那個修長背影正緩緩走向城頭中段位置,走向懸掛匾額的那處城門上方。他身穿來自陵州金縷織造局的藩王蟒袍,在陽光照耀下,那件黑金蟒袍熠熠生輝。

似乎是感應到女子的目光,年輕人轉頭回望,對她笑了笑。

原本有些忐忑不安的絕色女子頓時心境安寧。心安處即吾鄉,她從不曾對他說過,只要視線所及能夠望見他的身影,她便心安。

她低頭瞥了眼腳邊的那隻紫檀劍匣,然後緩緩抬頭,眼神堅毅起來。她雙手持鼓槌,準備擂鼓。她如今要像當年那名姓吳的女子劍仙一樣,一鼓作氣,為北涼為西北,為他壯聲勢。

城頭之下,那名北莽萬夫長在叫囂著北涼無人膽敢一戰後,笑聲更重,身體微微后傾,抬頭望向拒北城的城頭。這名草原魁梧男子意態驕橫,顧盼自雄,當真是視城頭錚錚鐵甲如無物。

只不過當他看到那一襲離陽藩王蟒袍出現在城門正上方的位置后,便情不自禁地勒緊了馬韁,坐直身軀,一隻手下意識按住莽刀刀柄。

他沒有見好就收立即撥馬離去,而是就這麼正大光明地抬頭望向那位傳說中的離陽異姓王。這位背後有四十萬草原騎軍作為靠山的龍腰州萬夫長,雖然心中隱約有些驚慌,可天生對權勢的狂熱追求壓下了那股恐懼。他無比清楚,今日兩軍對壘,自己這番言辭,註定已經傳遍拒北城內外,很快還會傳遍草原兩京和北涼關內,甚至傳入皇帝陛下的耳朵,以及傳入太安城那位離陽年輕君王的耳中。哪怕尚未上陣殺敵,這已是滔天軍功,必然直達天聽,誰都無法遮掩。若是能夠再與那位年紀輕輕的新涼王說上幾句話,更能幫助自己揚名兩朝。所以他平緩了一下思緒,故意撥馬一圈,用馬鞭指向城頭,明知故問地竭力喊道:「你就是徐鳳年?!」

只可惜那個年輕人的視線投在了北莽大營,好像在尋找什麼,根本就沒有搭理這位三言兩語便將首功收入囊中的萬夫長。

自討沒趣的北莽萬夫長正要繼續挑釁一番,沒料到隨着那桿大旆之下金甲騎士的大手一揮,北莽大軍響起一聲聲號角聲,攻城戰事就這麼拉開序幕。

黑壓壓的北莽步卒率先開始緩緩向前推移,如蝗蟲過境,由北向南。

從拒北城的城頭北望,密密麻麻的蝗群之中,兩千三百架大小不一的投石車,在南朝軍器監官員的忙碌督促下,最終在各處落地生根,列陣成弧,以拒北城作為弧心。北莽投石車分為六種,既有需要拽手多達兩百餘人的巨型投石車,也有二三十名膂力出眾的拽手便能成功驅使的小型拋石車。相較北莽投石車第一次大規模現世的虎頭城之戰,這一次攻打拒北城,不但投石車總數更加驚世駭俗,且大型投石車佔據多數。這自然意味着拒北城需要承受更加恐怖的一場場「天女散花」,那場「瓢潑大雨」,只能是直到北莽用盡兩座山峰的巨石儲備才罷休。

蝗群之中,同樣夾雜有南朝軍器監特製的床子弩。不同於中原大多作為守城利器的那種床弩,天然擁有騎軍優勢的北莽,床弩作用很簡單,只需要將一支支粗如鐵槍的箭矢釘射入城牆之中,便於攻城步卒攀緣蟻附。被北莽邊軍譽為千金之卒的敢死士,類似南朝頭等精銳的步跋卒,就會躲在攻城步卒之中。他們不通過目標明顯的架設雲梯或是高聳樓車攻上城頭,而是放棄盾牌,僅披輕質皮甲,嘴銜一柄戰刀,憑藉那些插入城牆的箭矢,矯健身形如山野猿猴,迅速攀登晃蕩而上,作為出其不意的一股股奇兵,對守城方進行襲擾。

北莽大軍壓境,除了那桿最為鮮明惹眼的皇室大旆,一桿桿草原帥旗也迎風招展,獵獵作響。

北莽太子殿下突然皺了皺眉,因為他胯下那匹神駿大馬一側,突然出現了一名身材敦實的木訥漢子,並未披掛鐵甲也未懸佩戰刀,腰間僅僅系掛有一隻布囊。

這位御駕親征的太子殿下微微彎腰,頗有中原名流的禮賢下士之風,和顏悅色笑問道:「鄧宗師,為何這麼快就現身,難不成北涼還有人能夠一路殺到此地不成?」

囊中藏有一支斷矛矛頭的男子默不作聲。

短短三四年時間,北莽武道宗師七零八落,一副江湖氣數將盡的慘淡光景。以無上神通降伏一頭年幼麒麟的道德宗宗主,已經飛升離開人世,提兵山第五貉死在新涼王手上,棋劍樂府的洪敬岩死於龍眼兒平原,銅人師祖不知所終,公主墳小念頭和鐵騎兒等一大撥宗師皆死在北涼關內,北莽魔道第一人洛陽和呼延大觀早已隱世不出,傳聞身在中原江湖冷眼旁觀。如今的北莽高手,可謂屈指可數,除了拓跋菩薩依然屹立不倒,種家二當家種涼投軍,便只有這位姓鄧的男子能夠撐起大局了。

所以他被北莽朱魍領袖李密弼安排在太子殿下身邊,以防不測。畢竟這位金甲鮮亮的年輕人,是北莽四十萬大軍名義上的主帥。

隱藏在暗處的斷矛鄧茂之所以出現,理由很簡單。

他知道那位昔年讓整個草原俯首低頭的白衣魔頭到了,而且即將進入戰場!

對於那位曾經一人一騎鑿穿北莽南朝北庭兩地的女子,鄧茂比誰都清楚她的修為深淺。

北莽萬夫長知道自己不管如何都應當後撤了,身後大軍馬上就要對拒北城展開一輪齊射,用以掩護攻城步卒的迅猛推進。

可就在此時,剛要撥馬轉身的魁梧武將感到身邊拂過一陣清風,駭然轉頭,發現胯下戰馬一側不知何時站着那名身穿蟒袍的年輕人。敵我雙方一人面向城頭一人背向城頭,那個名動天下的年輕人安靜地望向草原大軍。

如何都想不到這位堂堂藩王竟會親身涉險出城,肝膽欲碎的北莽萬夫長呆若木雞,顫聲道:「你怎麼出城了?!徐鳳年你怎麼敢……」

不等這位萬夫長說完話,胯下戰馬像是被大山壓倒,不堪重負地四腿折斷,馬腹砰然觸地。年輕藩王隨手一揮,那名萬夫長身軀不由自主地向他傾斜滑去,最終頭顱被年輕藩王攥在手心,輕輕向前一丟,驟然間七竅流血的騎將屍體就被丟出去數十丈外,當場斃命。

拒北城城頭之上,女子擂鼓。

這大概是北涼第一次向這方天地放聲。

循着鼓聲,當徐鳳年出現在城外后,一道道身形如同一顆顆流星,紛紛墜落在拒北城外的地面之上,與年輕藩王同處一線,向北而立。

位於年輕藩王左側,是一位由西蜀趕赴北涼的中年劍客,武評四大宗師之一,鄧太阿。他雙手負后,腰間懸雙劍,大風拂面,讓這位因為相貌平平而常年行走江湖,卻從未被人識破身份的桃花劍神,終於流露出一種天下劍道唯我獨尊的劍仙風采。

年輕藩王右側,是一襲白衣,正是擁有北莽公主墳大念頭和離陽逐鹿山教主雙重身份的魔頭洛陽。她沒有轉頭望向徐鳳年,而是目視前方淡然道:「你失約了。」

年輕藩王微笑不語。

徐偃兵手持鐵槍重重落在鄧太阿左側,輕聲道:「不承想今生還有機會與桃花劍神並肩作戰。」

鄧太阿簡明扼要地回答道:「我亦是幸甚。」

一襲紫衣飄然落地,輕輕跺腳,裙擺打結處輕輕鬆開。

軒轅青鋒笑意釋然,如天真無邪的世俗女子,當年那場大雪坪變故之後,這位驚才絕艷的女子第一次如此輕鬆。

此戰之後,你我再無相欠,那就再無相見好了。

朱袍徐嬰落在白衣洛陽身側,轉頭嫣然一笑,滿臉歡喜,看着她與他。

白衣白髮的隋斜谷落地后,抬起那條獨臂,雙指捻動雪白長眉,這位吃掉世間無數名劍的老人依舊不曾佩劍,只是輕輕吐出一口氣。

杯酒滿日月,吐氣摧五嶽。

目盲女琴師薛宋官抱琴而立,腦袋微斜,併攏雙指輕輕按在琴弦之上,一觸即發。

叩指問長生,叩指斷長生。

吳家劍冢當代劍冠吳六鼎望向前方的北莽大軍,嘖嘖笑道:「比起咱們吳家老祖宗當年遇上的陣仗,可要大了不少,以後定要跟溫不勝好好吹噓一番,走過這一遭后,小爺我也算是見過大風大浪了。」

一直閉目示人的劍侍翠花轉頭睜眼望向城頭,看了一眼那位擂鼓如雷的白衣女子,收回視線后,小聲說道:「我是不是丑了些,脾氣也差了些?」

吳六鼎愣了愣,咧嘴笑道:「翠花!自從吃過了你的酸菜,你便是我吳六鼎此生第一等的良配佳人!必須的!」

不遠處背負一柄桃木劍的武當大真人俞興瑞聞言哈哈大笑:「你這小子,倒有幾分貧道那位小師弟的風采。」

另一邊,刀法宗師毛舒朗、年邁儒士程白霜與南疆龍宮首席客卿嵇六安,三人並肩而立。

毛舒朗閉目養神,手心抵住腰間刀柄。

嵇六安眯眼望向北方,看着如同滔滔洪水湧來的北莽大軍,泰然自若。

與儒聖境界只差一步之隔的程白霜一手負后,一手抬起捻須,望向天空喃喃自語道:「先生,誰言我輩書生無膽氣?」

最左方,南詔第一人韋淼雙臂環胸,身邊是東越劍池宗主柴青山。

韋淼用蹩腳的中原官腔問道:「柴宗主,聽說東越劍池風景很不錯?」

柴青山點頭笑道:「不比你們十萬大山險峻幽遠,卻也獨具特色,韋先生以後若有機會去我東越劍池做客,我定當拿出那三罈子自釀杏花酒待客!」

最右側,於新郎和師弟樓荒各自腰懸刀劍,佩劍分別是躋身世間十大名劍之列的蜀道、扶乩,佩刀則只是尋常的北涼戰刀。

樓荒一本正經說道:「你別忘了約定。」

於新郎一笑置之。

西北關外,一線之上。

十八人。

北莽大軍之中,春捺缽拓跋氣韻和皇親國戚耶律東床面面相覷,後者終於開口道:「這也行?北涼算不算垂死掙扎?」

拓跋氣韻轉頭望向南方,答非所問地緩緩說道:「太子殿下身邊的斷矛鄧茂,加上你二叔種涼,還有橘子州持節令慕容寶鼎,這才三位武道宗師,就算朱魍李密弼還留有後手,似乎仍然略顯捉襟見肘啊。」

耶律東床扯了扯嘴角:「如此蕩氣迴腸的宗師大戰,你爹難道會缺席?」

拓跋氣韻眼神中有些遺憾,搖頭嘆氣道:「我爹不曾說過要親自來此,也許當真要錯過了。」

耶律東床撇了撇嘴,輕輕揮動馬鞭,懶洋洋道:「那就真是人生最大憾事嘍。」

就在此時,兩騎之間的空地上,憑空出現一道魁梧身形,雙臂及膝,隱約間有金色光芒迅速流轉全身,如一尾尾金色龍蟒浮現雲霧之中。

來者面無表情道:「你們兩人立即向後撤去十里。」

貴為北莽春捺缽的拓跋氣韻二話不說便撥馬向北方奔去。

哪怕是桀驁不馴如耶律東床,在聽到這個男人不容置喙的言語后,也毫不猶豫地跟隨拓跋氣韻一起臨陣退縮。

當這個身影出現在北莽軍中之際,守護在北莽太子身邊的鄧茂,與大將軍種神通並駕齊驅的魔頭種涼,以及位於大軍前線的持節令慕容寶鼎,三位北莽最頂尖的高手,都不約而同地心神一顫。

此人站在原地,不動如山,他雖身處平地,氣勢巍峨卻如天下山脈祖龍之崑崙。

拒北城之上,一聲鼓響最重。

一襲蟒袍大袖飄搖的年輕藩王隨之重重默念一聲:殺!

其餘十七位中原宗師,心有靈犀地同時默念一聲殺字。

北莽中路結陣雄厚的步軍向前穩步推進的同時,左右兩翼各有一支五千人的精騎突出,馬蹄如雷動。

兩支精於騎射的騎軍配合中路步射,負責向拒北城城頭進行密集攢射,用以阻滯壓制城頭的弓弩,讓攻城步軍快速推進至城下。

十八宗師一線潮,分別位於左右最外邊的樓荒、於新郎和韋淼、柴青山,四位中原武道宗師兵分兩路,各自坦然向前掠去,擋在騎軍衝鋒路線之上。

北莽大軍迅猛推進的路線之上,因為那十八人出城拒敵,原本要晚於步射箭雨和投石車之後的床弩,一支支凌厲破空而去的巨大箭矢,竟先行出現在戰場之上,彷彿一位位出自陸地劍仙的傾力一劍,向那十數位攔阻去路的宗師激射而去。

前掠最為快速的吳家當代劍冠視野之中,兩粒黑點瞬息便至,他大笑道:「若論馭劍之術,誰能與我吳家劍冢一較高低?!」

談笑之間,年輕劍冠側身繼續向前,伸出雙臂,五指如鈎,兩支原本幾乎同時刺向他雙肩的床弩箭矢被他一前一後虛握。粗如槍矛的箭矢帶着巨大的慣性,與年輕劍冠五指間的濃鬱氣機劇烈摩擦,迸射出一陣陣匪夷所思的電光石火。吳六鼎身形被等人長度的兩支箭矢向後拖曳出十數步,雙腳在地面上滑出飛揚塵土,終於變虛握為實握,雙手五指各自攥緊一支強弩之末的箭矢,一擰,身形旋轉一圈,怒喝一句「還給你們」,以不輸於先前的速度丟擲出手中兩支「長劍」,破空而去,一口氣釘穿兩列之上的六七名持盾步卒,屍體串成糖葫蘆一般。

年輕劍冠猶不罷休,雙腳一前一後站定,雙指併攏,向後一扯:「劍冢養氣第七勢,大雁渡歸!」

那兩支破陣殺敵的兇狠箭矢瞬間倒拔而出,返掠回年輕劍冠身前。位於吳六鼎身邊的劍侍翠花抽出古劍素王,輕描淡寫向前隨意劈下,將一支勢大力沉的箭矢劈成兩半,斷箭從她雙肩肩頭不足一尺外向身後徒勞飛去,頹然滑落在二十丈外的地面之上。

重新與劍冠並肩而立的女子劍侍皺眉輕聲道:「出招便出招,臨敵出聲是劍冢孕養意氣之大忌,最傷換氣。」

年輕劍冠輕喝一聲:「走你!」在將兩支箭矢再次丟擲向前之後,轉頭對她笑臉燦爛道:「總覺得悶頭打架,顯不出高手風範嘛。」

劍侍翠花無奈地一笑,緩步向前,又是抬手揮劍,將從右首邊掠向城頭的一支巨大箭矢砍成兩截。

一支床弩箭矢向大雪坪紫衣迎面而來,她腳尖一點,身姿曼妙地輕輕躍起,落地之際,剛好踩在那支箭矢中間。箭矢尾端猛然下墜觸及地面,箭頭翹起,繼續向南方艱難滑去,直至徹底停下。

軒轅青鋒就這麼站在箭矢之上,稍稍偏移視線,只見那襲蟒袍之前,有意擋在年輕藩王身前的一襲猩紅朱袍如蝶肆意飛旋,所過之處,一支支氣勢如虹的箭矢如同以卵擊石,瞬間崩碎,化作齏粉。

一支箭矢並未能夠精準射向吃劍老祖宗,而是堪堪擦肩而過,只不過百無聊賴的隋斜谷仍是主動伸出獨臂,手心抵住那支箭矢,老人手臂紋絲不動,後者卻寸寸折斷。

有數十支漏網的床弩箭矢穿過宗師間隙,僥倖向城頭射去。

不知不覺位於所有宗師之後的目盲女琴師,突然站定,將古琴擱置在身前,在當世指玄造詣能夠躋身前三的女子氣機駕馭之下,古琴懸空而停。閉目琴師聽着天地間的風聲,拇指輕輕抹動琴弦,落指於琴弦的速度,越來越快,每次琴弦輕顫,並無琴聲響起,但在薛宋官四周卻必然會有一支箭矢無緣無故地當空炸裂。

在床弩勁射之後,北莽中路大軍中便響起一陣令人窒息的砰然巨響,一片黑壓壓的大雨,隨即起於大地之上。

站在那支箭矢之上的徽山紫衣輕輕揚起下巴,視線追隨着那片黑雲壓頂越來越近的滂沱箭雨。

就在此時,連同軒轅青鋒在內眾人耳畔,響起目盲女琴師薛宋官的獨有沙啞嗓音:「諸位不用理會頭頂之事。」

然後又有年邁儒士程白霜微笑出聲道:「就讓老夫來助薛姑娘一臂之力。」

這位在武當山小蓮花峰證道儒聖的舊南唐讀書人,閉上眼睛,聽着身後傳來的清越琴聲,喃喃道:「眾器之中,琴德最佳,因此自古以來,士無故不撤琴。不承想程某不撫琴,已二十年矣。」

薛宋官面對那片鋪天蓋地朝拒北城潑灑而去的箭雨,深呼吸一口氣,頭一次雙手按住琴弦,當她竭力撥弦之時,恰好程白霜高聲道:「大音希聲!至樂無樂!」

數萬支去勢洶洶的北莽箭矢,在拒北城外的高空,應南唐儒聖之聲,應西蜀琴師之弦,凝滯不前。

薛宋官尾指彎曲,鈎住一根琴弦,猛然扯斷。

那一撥驟然懸停在城外空中的箭矢隨之全部碎裂,筆直下墜。

面無表情的薛宋官嘴角滲出一絲猩紅。

如今天人感應極其深刻的程白霜轉頭望去,始終眼眸緊閉的目盲女琴師輕輕搖頭,向年邁儒士示意自己並無大礙。

雖然這些北涼和離陽的武道宗師就擋在大軍前方,但北莽中路步陣依舊按照既定方略穩步向前,尤其是前方持盾步卒,幾乎算是人人視死如歸,心存必死之志。

不足百步而已,北莽重甲步卒已經能夠清晰看到那些登頂武道的風流人物,看得到那位身穿離陽藩王蟒袍的年輕涼王,看得到他身旁的那襲鮮艷朱袍,以及年輕藩王不遠處的白衣洛陽,還有從頭到尾都尚未出手的中年劍客,以及稍稍靠後位置的持槍男子。

這撥人位置相對居中,左右又有數人緩緩向前。

吳家劍冢當代劍冠肩扛一支床弩箭矢,雙手懶散搭在箭身之上,他身旁劍侍翠花手持素王,劍氣滿袖。

另一側,毛舒朗終於緩緩抽出鞘中刀,刀名「大拙」,嵇六安橫劍在身前,手指輕輕一彈劍身,聲音清越如雛鳳長鳴。

位於年輕藩王後方數十步距離,則是徽山軒轅青鋒、吃劍隋斜谷和武當俞興瑞三位宗師。

從北莽中路步陣兩翼突出的那兩支騎軍,都遭受到了一場事先絕對無法想像的阻截,荒誕而慘烈。

於新郎和樓荒,柴青山和韋淼,皆是兩人各自攔阻五千北莽精騎。

沙場騎軍撞陣與江湖高手交鋒,有異曲同工之妙,那就是講究一氣呵成。那麼沙場騎軍對上江湖宗師,且雙方皆不願退,又會是何種情景?

彼時彼地,曾有西蜀劍皇一人仗劍,在宮城大門外硬撼徐家鐵騎,最終仍是被鐵騎踩踏為肉泥。

此時此地,亦有四人行此舉做此事。

柴青山與韋淼根本不用言語交流,便選擇了一前一後,若是前者需要換氣之時,便大膽後撤,後方宗師順勢向前,補上位置。

一位東越劍池當代宗主,離陽王朝東南第一人,一位是南詔武林群龍之首,當之無愧的西南第一高手。

柴青山一襲青衫,三尺劍,罡氣如虹。一劍遞出,若是豎劍,便是北莽騎軍被帶馬劈成兩半,若是橫劍,則是或人或馬被攔腰斬斷!

韋淼手無寸鐵,僅有一雙拳頭,是當世僅有的幾位拳法宗師之一,威勢猶在武帝城女子拳法大家林鴉之上!

當柴青山一氣將盡之時,身體微微后傾,輕踩腳步,倒滑而去,絲毫不顯頹勢狼狽。

只見蓄勢待發的韋淼一步前掠,剛好與需要換上一口新氣的劍道宗師錯身而過,一拳砸在一匹北莽戰馬的頭顱之上,砸得那匹高頭大馬當場下跪。騎卒身體前撲,拚死劈出一刀,韋淼抬起雙臂向外橫抹出去,騎卒和戰馬兩具屍體各自向兩側橫飛出去,又砸中左右兩側的北莽騎軍。當後排一騎朝韋淼當頭撞來之時,韋淼彎腰側身,以一記肩頭貼山而靠的兇猛姿態撞在馬頸之處,撞得那一騎人仰馬翻,然後韋淼雙手扯住馬蹄高高揚起的戰馬,高高舉起,旋轉一圈后,迅猛丟擲出去,又砸得四周騎軍陣形大亂。

連殺六十餘精騎后,韋淼腳尖一點,向後掠去。

緊接着便是柴青山一劍趕至,盡顯東越劍池山高水長劍氣遠之悠悠意境。

與韋淼堪稱天衣無縫的嚴密配合之下,兩位原本素未謀面的宗師,決不讓北莽騎軍向前突進半步!

那一邊,昔年自稱天下第二一甲子的王仙芝兩位得意弟子,武帝城於新郎與樓荒,所作所為,竟比柴青山和韋淼更為激進!

若說後者聯手是硬生生擋住了北莽五千騎的衝鋒,那麼這兩位簡直就是自負到了不可理喻的地步。於新郎與樓荒一左一右,暫時都未抽出涼刀,分別以蜀道、扶乩兩柄劍中重器,呈現出勢如破竹的開山之姿態,越戰越勇,不斷向前衝殺而去。

樓荒手中之名劍蜀道,劍道軌跡扭轉不定,無跡可尋,每一次橫抹斜挑直取往還,皆兇狠凌厲,霸道無匹,無論是北莽戰馬還是披甲騎卒,一劍之下,只有分屍而亡的下場。

而劍道造詣與劍術修為都深得王仙芝青睞的於新郎,雖然因為這位武聖首徒自身不喜爭名奪利,故而在中原江湖上一直名聲不顯,甚至不如同門林鴉那般名動大江南北,但是於新郎的修為,完全毋庸置疑,無論是年輕藩王徐鳳年,還是頂替曹長卿新近躋身武評四大宗師之一的呼延大觀,都認為於新郎的真正實力,是當世最接近鄧太阿的劍道人物。若說將來誰最有希望與李淳罡、鄧太阿兩位新老劍神在劍道高山之上比肩而立,無疑是以於新郎希望最大,而非同樣根骨卓絕且捨棄舊有劍道選擇破而後立的龍虎山齊仙俠。這個好像對誰都言笑晏晏彬彬有禮的溫潤君子,武道前途之廣大深遠,不可估量。

於新郎的出劍,絕大多數都輕鬆寫意,如同市井百姓看熱鬧的那種指指點點,真正達到了隨心所欲的天然境界。

但是每一次看似漫不經心的「指點」,都會讓一名騎卒墜馬而亡,屍體渾身上下不見絲毫長劍造成的傷痕。

只不過比起招式大開大合的樓荒,閑庭信步的於新郎鑿陣速度顯然要慢上一籌。

前方樓荒轉過身,隨手一劍挑起一名北莽騎卒的頭顱,對後邊的於新郎笑道:「比你多殺十六騎了,如何?」

氣定神閑的於新郎笑眯眯道:「細水流長。」

樓荒冷哼一聲,轉身繼續殺敵。

在師弟樓荒轉身背對自己后,於新郎猶有閒情逸緻踮起腳尖望向韋淼、柴青山那處戰場,看到兩位江湖前輩的一前一後相互呼應后,暗自點頭。自己這邊跟樓荒如此蠻橫向前,也非意氣用事,他們這些個出身於武帝城的傢伙,在師父督促之下,幾乎每人自幼都勤於打潮一事,故而在「一口氣」上的氣機頗為雄渾厚重。這就佔據了先天優勢,在氣機與境界相當的武道人物相差不大的前提下,他於新郎與樓荒、林鴉、宮半闕等人,也許對手已經換了三口氣,他們只需換兩口即可。

於新郎低頭望向手中那柄出自聽潮閣武庫的扶乩,沒來由有些傷感。一柄絕代名劍折於沙場,是否有些生不逢時?

於新郎突然大笑出聲,收劍入鞘,同時涼刀出鞘,身形猛然間拔地而起,在衝殺而至的北莽鐵騎馬背之上來去自如,挑起一顆顆死不瞑目的頭顱,一向內斂的於新郎破天荒豪邁大笑道:「樓荒,換刀如何?沙場之上,以涼刀取人頭顱,與咱們年少時在城頭打碎大潮,可謂當世兩大同等快事!」

前方樓荒冷笑道:「等我蜀道劍斷再說!」

於新郎打趣道:「粗漢子不解風情,難怪找不着娘兒們暖被窩!」

樓荒沒有理會這位師兄的調侃,只是出劍更為兇悍果決。

戰場中央地帶,不知為何蟒袍藩王、桃花劍神和白衣洛陽三人同時站定,向北遠眺,三者不僅僅是靜等北莽步卒接近,好像是都在暗中尋覓真正的敵手。

年輕藩王最終望向遙遠處北莽那桿扎眼至極的大旆,輕聲道:「那我就先行一步了?」

白衣洛陽不置可否。

桃花劍神鄧太阿拇指推劍出鞘寸余,平淡道:「我先幫你找出拓跋菩薩。」

在那襲藩王蟒袍即將一閃而逝之際,洛陽終於開口緩緩說道:「拓跋菩薩出手之後,你不用擔心後背,只管開陣向前。」

徐鳳年點了點頭,身形憑空消逝不見。

下一刻,年輕藩王出現在北莽步軍大陣的頭頂上空,一腳踩在一顆剛剛被巨型投石車拋出的大石之上。

重達數百斤的大石先是剎那間凝滯不動,然後以更快速度砸回地面,不但砸爛了那架投石車,然後那顆如同天雷滾動的巨石一路滑滾出去,數十位拽手被當場碾壓得血肉模糊。

白衣洛陽閉上眼睛,輕輕嗅了嗅。八百年前大秦逐鹿天下的戰場是那般血腥,八百年後沙場廝殺也是這般如出一轍的味道,她呢喃道:「大秦洛陽在此。」

鄧太阿終於找到重重疊疊無數鐵甲之後的那名目標,身軀稍稍傾斜,然後按住劍柄的拇指,便是輕輕一彈。

不曾追隨這位桃花劍神離開吳家劍冢的太阿劍,終於在今日出鞘,得以酣暢淋漓地露出絕世風姿。

這一飛劍,去勢太快,劍氣太長,劍意太多,以至於鄧太阿腰間劍鞘與飛劍之間的兩里地之間,拉伸出一條纖細而璀璨的驚人白虹!

彷彿世間有一劍,劍身長兩里!

不甘落後的年輕劍冠吳六鼎嘿嘿笑道:「翠花,身為劍侍,站在我身後便是,且看我如何開陣!」

就在吳六鼎手腕一抖,就要以床弩箭矢做大劍開陣之時,眼角餘光瞥見一襲紫衣以一種無敵之姿瘋狂撞入北莽步陣,那團紫虹四周,飛濺起無數支離破碎的鐵盾和殘肢斷臂,如同綻放出無數猩紅鮮花,吳六鼎忍不住嘀咕道:「這個瘋婆娘!」

那桿大旆之下,北莽太子殿下傳令下去,命持節令慕容寶鼎和種涼各率兩千私騎前去馳援那兩支被阻騎軍,務必要取回那四名膽敢螳臂當車的中原宗師大好頭顱,每顆腦袋可以北涼邊軍從三品武將首級計軍功!然後在大旆之前,故意騰出一片方圓一里的廣闊空地,明擺着是絲毫不懼那些中原宗師的破陣向前。

北莽太子殿下如此大膽行事,但無論是老成持重的西河州持節令赫連威武,還是城府深沉的寶瓶州持節令王勇,都不曾有半點異議,就連全權負責太子安危的斷矛鄧茂都無動於衷。

所有人都老神在在等待那名年輕藩王的現身。

好整以暇的北莽監國太子轉頭,對身旁那位在棋劍樂府詞牌名以「姑寒」二字奪魁的太子妃笑問道:「你說那姓徐的敢來嗎?」

她臉色冷清:「當然。」

北莽太子滿臉不以為然:「來了才好,正巧讓這位北涼王明白一個道理,世上靈丹妙藥千萬種,唯獨沒有後悔葯可吃。」

她不再說話,輕輕嘆息。

在嫁入帝王家之前,她遍觀中原詩書,好像英雄總是死於梟雄。

只不過她瞥了眼身邊這位終於手握大權的枕邊人,滿腹冷笑。想你人屠徐驍梟雄一世,身為嫡長子的徐鳳年,最終卻要死在這種草包之手,未免也太可憐了些。

赫連武威這位北莽持節令眼神晦暗複雜,老人想到自己也是昨夜才知曉的那番隱蔽謀划后,嘆了口氣。舉世為敵,不過如此了。

停馬於北莽太子一側不遠處的老人收斂思緒,望向眼前那片空地,感慨萬分,希望那個年輕人來此壯烈而戰,又不希望他就此憋屈而死。

可那個一人開陣連破兩千甲的年輕藩王,終於還是來了啊。

北莽中路攻城大軍又分三路,兩條縫隙寬達六十餘步,以供騎軍馳騁傳令或是增援,也便于軍器監後續攻城器械通行。

三路大軍,分別以萬餘步卒集結為一座方陣,以一桿高四仞的北莽帥旗作為主心骨。若是北莽皇帝親征,按律大纛高達六仞,這處戰場上,北莽太子以監國身份擔任統帥,那桿大旆亦是高達六仞。其餘如慕容寶鼎、赫連武威、種神通這些權柄煊赫的持節令大將軍,作為草原一等一的封疆大吏,大軍帥旗可用五仞。接下來實權萬夫長和各大甲字軍鎮主將,則用四仞高的帥旗,旗幟上是綉以主將姓氏還是兵馬營號,北庭南朝兩京對此從不限制。

雖然最前排三座萬人步陣都遭受到數位中原宗師的阻截,但是大體上保持陣形繼續向前推進。每一座步陣,都有持大盾披重甲的精銳士卒作為開路先鋒,這撥人並不攜帶兵器。草原騎軍弓馬嫻熟,騎射冠絕天下,早在大奉王朝就已經傳遍中原。馬背之上尚且如此,在陣中下馬持強弓步射,更是不容小覷。不過三座步軍大陣中弓手不多,各自僅有千餘人,主力還是那五千多攻城步卒,人人披掛輕質皮甲,手持輕巧圓盾,腰佩一柄莽刀,跟隨一架架雲梯快速向前推進。

畢竟在北莽既定方略中,三萬人身後那條橫貫戰場的大型弧線上,足足有兩千四百架投石車的拋射,加上兩翼騎軍源源不斷對拒北城城頭進行騎射壓制,以及三座大陣之後那清一色強弩步卒,整整六千人,負責驅動床子弩、大黃弩和猿臂弩,這些弩種曾經都在中原戰場上大放異彩。在那場浩浩蕩蕩的洪嘉北奔中,昔年分別有家族子弟在東越、南唐兩國將作監擔任主官的家族,便因為向北莽進獻制弩工藝,被龍顏大悅的北莽女帝直接提拔為南朝乙字高門,迅速在眾多春秋遺民家族中脫穎而出。

除此之外,三座方陣皆配備有十數棟樓車,每棟樓車都能夠藏有弓手步卒三百餘人,如同一座可以移動的巍峨蟻巢。其外罩以巨大的特製牛皮,火油難侵,便是北涼城頭那些威力遠勝南朝的恐怖床子弩,也不易直接摧破樓車。一旦靠近城頭,樓內弓手便能直接與守城士卒對射,同時架設橫向雲梯,如同一座懸空渡橋,配合城下士卒密密麻麻的蟻附攻城,和精銳敢死士憑藉釘入城牆床弩箭矢的攀緣而上,一正兩奇,加上投石車、大弩陣以及兩翼騎軍的騎射,可謂防不勝防。

只不過由於那十八人的橫空出世,使得戰場竟然不是發生在那座西北邊陲雄城的北城牆。

年輕藩王一人當先鑿開陣形,深入北莽大軍腹地。身後白衣洛陽緊隨其後,她雖然沒有出手殺人,但讓那位新涼王沒了後顧之憂,放開手腳,最終造就了徐鳳年一人破甲兩千的壯舉。他以兩袖青蛇雜以一式劍氣滾龍璧,罡氣如游龍,向北莽大軍一線直撞而去,大有萬軍叢中我來取上將首級的氣魄。

相較徐鳳年驚天地泣鬼神的強勢出手,緩緩前行的桃花劍神鄧太阿顯得相對安靜許多。太阿劍出鞘之後,游弋不定,倏忽間璀璨現身,剎那間一隱而沒,宛如雷霆大作的雲霧之中,有蛟龍偶露猙獰,張須怒視。

在這位桃花劍神之前,先有徐鳳年、洛陽一前一後長驅直入,又有徽山紫衣和朱袍徐嬰先後闖入步陣,使得鄧太阿身前的北莽步陣早已凌亂不堪,而且幾乎無人膽敢主動挑釁這位早早就與拓跋菩薩打成平手的中原武評大宗師。當初李淳罡生前萬里借劍給鄧太阿,那一戰,雖說不曾明確分出勝負,但在北莽江湖宗師眼中,鄧太阿就是不輸拓跋菩薩的存在。況且純粹就殺傷力而言,鄧太阿是當之無愧的人間第一人,當時就有人傳言,興許世上依舊有人能夠境界高出鄧太阿,但只要是生死之戰,世上便絕對無人能夠勝過鄧太阿,至多是雙方皆死的結局。如今鄧太阿東海訪仙歸來,一向不曾佩劍遊歷江湖的桃花劍神,又太陽打西邊出來地懸佩長劍了,如此一來,誰敢在這位劍客面前造次?

鄧太阿沒有刻意斬殺北莽步卒,步伐不快,穩步向前,身邊兩側遠處的步卒向南而去,鄧太阿也視而不見,他更多是在憑藉太阿劍尋覓拓跋菩薩的蹤跡。形勢與當初從北向南數千里追殺謝觀應有些相似,只不過比起謝觀應的幾乎毫無還手之力,那位無論境界、體魄還是戰力都已是位於人間巔峰的北莽軍神,顯然並非如此,只是所謀甚大故意避戰而已。

鄧太阿不急不躁,偶爾環顧四周,心意所至處,即是那抹劍氣長虹綻放處。

在鄧太阿所在的那座北莽步陣,紅紫兩抹顏色如入無人之境,肆意殺戮。

朱袍徐嬰身形靈動,喜好在北莽士卒頭頂飛掠,絲毫不介意成為箭靶子。

每當面對大陣數百弓手的一輪輪攢射,依稀只見一襲猩紅袍子在箭雨之中穿梭自如,輕巧飛旋,煞是好看。每次都以滾動雙袖裹挾六七支箭矢,隨着身軀旋轉,立即還以顏色。箭矢激射而返,她也從不在乎準頭,只當像是一場蝶繞花叢的嬉戲。箭矢來來往往,竟連她的衣角都不曾劃破,倒是有不下七十名北莽弓手被她以箭矢當場貫穿頭顱或是胸膛,至於被殃及的步卒,更是多達兩百餘人。徐嬰氣機雖然不以雄厚見長,卻尤為綿長,每次落腳處,要麼是拔高身形,接連踩在數支箭上,輾轉騰挪,如履平地,要麼就是稍稍下墜,蜻蜓點水落在北莽步卒的頭頂,那一腳踩下,如頑劣稚童賭氣踩爛橘子,輕而易舉便踩爛北莽蠻子的頭顱。

一個方陣步卒眼見那抹猩紅向他這邊掠來,只能閉眼胡亂劈出一刀,根本不奢望能夠砍中那位行蹤鬼魅的女子,下一刻,他突然意識到不管如何使勁,高高舉起的戰刀都劈不下去了。

這名士卒四周的北莽蠻子如見洪水猛獸,嘩啦啦迅猛散開,只留下這隻暫時略顯茫然的可憐蟲。

他睜眼后,驚駭地發現自己那柄戰刀的刀尖之上,站着那一襲朱袍,女子的繡花鞋就踩在刀尖之上,紋絲不動,俯瞰着他。

她輕輕一點,那柄戰刀刀柄瞬間捅入主人的胸口,透體而出,她則借勢後仰,堪堪躲過數支向她面目射來的箭矢。

原本頭朝地面的朱袍徐嬰在墜地之前,揮動雙袖,雙腳飄落在地面,尚未踩踏出些許塵土,便一衝向前,抬手從袖管中露出一截白皙如藕的手臂,一掌按在一名北莽甲士的額頭上。後者如斷線風箏倒飛出去十數步,身後三名步卒被巨大的衝勁撞得胸口粉碎,同樣倒斃當場。

徐嬰這次沒有躲避一支平射而來的疾速箭矢,那張歡喜相臉龐露出笑意,只見她伸出一根手指,輕輕抵住箭尖,箭矢速度不減分毫,卻沒有如願射入這名女子的脖子。徐嬰身形快如奔雷地一路倒掠而去,一直等到那支箭矢自己勁道泄盡為止,她才身形站定,翻動手腕,輕輕握住那支本該墜向地面的箭矢。

她展顏一笑,舉目望向那名射出此箭的弓手,雖然那名北莽士卒裝束與普通弓手無異,但是明顯在武道一途上已經登堂入室。

正與朱袍徐嬰對視的古怪弓手神情冷漠,原本他伸手繞至肩后從箭囊抽出一支羽箭,大概是發現強弓步射對於一位宗師而言仍是太過不痛不癢,便收回手,抽出腰間戰刀。

當他做出這個舉動后,四周同樣有十數名弓手棄弓抽刀。

徐嬰笑眯眯伸出一根手指,慢悠悠地朝那名士卒勾了勾。

此人屬於南朝邊軍的百戰銳士,無論騎戰弓射還是步戰,都極為精湛,是被北莽視為千金之卒的驍勇之輩。這種悍卒哪怕在草原北庭投軍入伍,依附那些權貴大悉剔,也絕對會被任何一名千夫長視為珍寶。他們一般都是十人一隊,潛伏在攻城步卒之中,伺機而動,不僅僅熟稔捉對廝殺,更擅長小規模結陣對敵。這種平時分散在各軍,只在戰時歸屬主帥統轄的南朝隱秘邊卒,人數要遠遠少於針對中原雄城大鎮的那兩萬步跋卒,不足四千人而已,所以一直被西京廟堂大佬們沾沾自喜地讚譽為南朝邊關的怯薛軍。

這種號稱戰力足可媲美涼州白馬游弩手的南朝悍卒,此時在每座萬人步陣隱藏百餘人,故而僅有一名百夫長,很不湊巧,被朱袍徐嬰挑釁的那一位,恰好就是那位百夫長。

這名百夫長死死盯住那襲猩紅袍子,他稍稍猶豫便下定決心,舉起左臂握緊拳頭,然後以拳擊右掌數次。在他擺出這個手勢之後,除了那十餘名扈從士卒,其餘九隊隱藏在步陣各處的南朝銳士,也都很快得到緊急諜報,迅速向此地集聚,試圖圍剿徐嬰。

察覺到異樣跡象的徐嬰躍躍欲試,耐著性子安靜等待。

如果說朱袍徐嬰更像是孩子心性似的玩耍,根本就沒有什麼蕪雜心思,那麼軒轅青鋒的殺心之重、殺氣之盛,恐怕整個拒北城外廣袤戰場,就只有那位連破兩千鐵甲的年輕藩王能夠勝出一籌!

大雪坪軒轅青鋒橫衝直撞,簡直就是跋扈至極。

不同於徐嬰漫無目的地「四處逛盪」,只需要大致保持向前即可,這位大雪坪江湖盟主一開始選擇的目標極其明確:體型龐大的樓車!

明擺着是誰在她的視野之中最為礙眼,那她就拆了誰!

偌大一個浩浩蕩蕩的離陽王朝,最不講理的女子,名副其實。

第一棟樓車被這襲紫衣一撞而斷,如同腰斬。

穿過那棟樓車之後,軒轅青鋒身形轉折,直撲第二棟。當時她撕開牛皮后,鑽入其中,不斷有屍體四散飛出,最終當她出現在視野開闊的頂層望樓之上,車內三百士卒無一存活。

她有意無意遠眺了一眼北莽大軍腹地的戰況,然後一腳重重踩踏而下,在她掠出樓車的同時,腳下那棟出自南朝軍器監之手的堅固樓車,轟然倒塌。

第三棟樓車運氣好些,被軒轅青鋒一掌拍在那張巨幅牛皮上,那股滂沱氣機,竟震蕩得整座樓車搖搖欲墜。一襲紫衣再入望樓,六七名北莽士卒根本來不及出手,就被軒轅青鋒驟然間綻放出來的沛然氣機,衝擊得撞爛圍欄,尚未墜地就已在空中七竅流血而亡。軒轅青鋒回望一眼拒北城擂鼓台,看見那抹雪白之色,有些怔怔出神。腳下這棟樓車在先前那股氣機餘韻牽扯下,依然搖搖晃晃,不過就在此時,來自側面樓車瞭望台上的數支箭矢,打斷了這位徽山紫衣的思緒。她皺緊眉頭,根本沒有轉頭,只是隨意一揮袖,箭矢便沿着來時軌跡倒飛回去,速度快至肉眼不可見的四支羽箭,瞬間刺透四名弓手的胸口。

殺人之後,軒轅青鋒顯然猶不解恨,隱藏在裙擺下的腳踝輕擰,整座樓車徹底傾斜倒向右側那棟。軒轅青鋒不再去管兩棟轟然相撞在一起的悲慘樓車,因為她發現北莽方面終於按捺不住,除了兩支氣勢雄壯、兵甲鮮明的精騎分別馳援左右兩翼,各自殺向於新郎、樓荒和韋淼、柴青山這四位中原宗師外,在大軍腹部中央,動靜也不小,而且截殺對象就包含她軒轅青鋒在內。除了一支支人數都在千人左右的騎軍,在離開原先大營駐地后,沿着兩條步陣廊道縫隙向南方策馬衝鋒外,還有一撥撥不披甲胄僅佩刀負弩的黑衣人物蠢蠢而動。這些人行動隱蔽,並不出現在寬闊的兩條「廊道」上,而是在步陣狹窄縫隙中低頭彎腰快速推進。更有來自原本位於北莽大軍後方的人物,稱手兵器五花八門,裝束也大不相同,並無攜帶任何北莽邊軍制式器械,應該是傾巢出動然後被北莽朝廷收攏在南征大軍里的北莽江湖高手。

這些年在北莽江湖呼風喚雨的宗師,下場都頗為凄涼,尤其是那次大規模入境襲殺北涼邊軍主將,折損厲害。道德宗、棋劍樂府、提兵山、公主墳,四大宗門都可謂傷筋動骨。尤其是公主墳和提兵山,若非北莽依舊扶持,擱在與朝廷關係相對疏遠的離陽江湖,失去了定海神針和中堅實力,早就被除名了,不是被聞到腥味的其他江湖勢力聯手瓜分殆盡,就是被莫名其妙的仇家落井下石。棋劍樂府也不好受,詞牌名「更漏子」的洪敬岩戰死,詞牌名「山漸青」的黃寶妝,或者說白衣洛陽脫離棋劍樂府,樂府府主也與那撥偷偷進入北涼關內的北莽宗師一起淪為客死他鄉。若非太平令和詞牌名為「寒姑」的太子妃勉強支撐枱面,棋劍樂府這座根深蒂固的宗門,也許就要像軒轅青鋒腳下的樓車一樣,稍稍用力一踩,兩百年辛苦積攢下來的底蘊,就會轉瞬間樹倒猢猻散。

軒轅青鋒看着那根腳迥異的三群人,很奇怪地只顧著埋頭南下,倒是對於陷陣極深的年輕藩王和白衣洛陽選擇視而不見,這讓徽山紫衣沒來由感到不痛快,越發麵色森寒。

她繼續搗爛一棟棟樓車,然後在眼角餘光瞥見一支千人騎軍南下臨近之際,橫掠而去。

為首一名騎將被軒轅青鋒一巴掌拍在頭盔上,整個人在橫飛出去的途中,屍體砰然碎裂。

無形中鳩佔鵲巢的軒轅青鋒,傲然站立在那匹依舊撒腿狂奔的戰馬背脊之上,她居高臨下,與那些騎卒相對而視。

這支騎軍正是橘子州持節令耗費無數心血打造出來的精銳,即大名鼎鼎的冬雷鐵騎,也是將北涼關外左騎軍拽入泥潭的罪魁禍首。

軒轅青鋒不知道誰是左騎軍第一副帥陸大遠,不知道什麼名動南朝的冬雷精騎,她甚至只是低頭瞥了眼那些微微錯愕的冬雷騎卒,便抬高視線,望向一隊人數不過七八十的小規模騎軍。其中有相貌堂堂的白衣劍客,有在馬背上衣袂飄飄的綵衣女子,有閉目養神身體跟隨馬背緩緩起伏的年邁老者,無一例外,都是養氣有成的江湖中人。

暫時群龍無首的冬雷鐵騎沒有軍心大亂,最靠近軒轅青鋒的那名騎將兇狠抬起鐵槍,刺向這襲紫衣的腹部。

軒轅青鋒沒有與這支千人騎軍過多糾纏,腳尖一點,身形拔高些許,剛好躲過那根鐵槍,然後落在槍身之上,下滑而去。不等那名騎將做出應對,她猛然抬頭,以腳背踹在那人的臉上,騎將整顆頭顱就那麼迸射出去。這慘絕人寰的一幕不可謂不觸目驚心,只不過軒轅青鋒點到即止,任由這支遭受羞辱的冬雷騎軍繼續向南,身形高高飄蕩而起,瀟灑落在冬雷騎軍和那支小隊江湖高手之間的空地上。軒轅青鋒悠然前行,那身形步伐,說不清道不明地寫意風流,如一位丹青國手筆下的水墨長卷。

在軒轅青鋒大殺四方之後,始終沒有如何大動作的徐偃兵突然對鄧太阿的背影說道:「防止拓跋菩薩趁火打劫一事,恐怕就要交付先生了。」

鄧太阿沒有轉身,洒然笑道:「鄧某必不讓徐兄失望。」

徐偃兵斜提那桿聽潮閣珍藏多年的精鐵大槍「割鮮」,面對桃花劍神的千金一諾,這位北涼半步武聖並無任何感激言語,只是抱拳離去。

徐偃兵轉身大步走向一直沒有動靜的吃劍老祖宗,沉聲道:「策應王爺返城一事,勞煩隋老前輩。」

隋斜谷斜瞥了一眼這位昔年槍仙王繡的師弟,對於徐偃兵的請求,不置可否。

徐偃兵也沒有強人所難,前去支援吳家劍冢那對年紀輕輕的劍冠劍侍。武當大真人俞興瑞已經動身去增援毛舒朗、嵇六安兩位南疆宗師,吳六鼎和劍侍翠花仍是只有他們兩人面對一整座萬人步陣,雖然尚未陷入必死之地,但已是陷入重重鐵甲包圍之中。尤其是不知為何那名劍術卓絕的女子劍侍,哪怕眼睜睜看着劍冢當代劍冠多次氣息衰竭,險象環生,她的那柄素王劍始終不曾出鞘殺敵,似乎不願主動幫助吳六鼎分擔壓力。年輕劍冠當真是初生牛犢不怕虎,只顧埋頭鑿陣,一往無前,一副老子恨不得直接殺到北莽太子大纛之下的架勢。

相比之下,天下屈指可數的刀法宗師毛舒朗與龍宮客卿嵇六安就更為穩重,甚至還能夠極大牽制住整座攻城方陣的推進速度。當代武當掌教李玉斧的師父俞興瑞,之所以選擇支援毛舒朗、嵇六安,也在情理之中。一來能夠更大限度阻滯北莽攻城步伐,二來那名年輕劍冠太過冒失激進,俞興瑞想攔都攔不住,也不好去攔,終究吳家劍冢枯劍士那些不近人情的條條框框,俞興瑞早有耳聞,即便作為慈祥長者和武林前輩,就算心存惻隱,可真要老人出手,卻是十分棘手,怕就怕解圍不成,還會畫蛇添足幫了倒忙。

大陣之中,吳家劍冢的年輕劍冠視線被汗水模糊,他手持兩柄隨手奪來的戰刀,剛剛擊退百餘名北莽甲士的密集刀陣,對於吳六鼎這種境界的劍客來說,自己手中持有何種兵器,都已經無關緊要。他趁機大口喘氣,甩了甩腦袋,抬起袖子胡亂擦了擦汗水,望着前方,咧嘴一笑。

所謂的高手之爭在一氣之爭,自然是武道至理,只不過那是雙方旗鼓相當的情形之下,容不得毫釐之差,只能錙銖必較。但是到了沙場廝殺,就沒有這般講究了,就像不管北莽步卒、弓手的交替攻勢如何銜接緊密,終究沒辦法做到讓年輕劍冠連喘息換氣的機會都沒有,但這同樣不意味着吳六鼎就水到渠成地一躍成為傳說中的沙場萬人敵。因為一名武道宗師,氣機深淺多寡,終歸有定數,除去陸地神仙不說,即便是能夠與天地共鳴的天象境高手,氣機也不是當真取之不盡用之不竭,每一次換氣,只是一次重新蓄勢而已,體內氣機損耗的速度,絕對會遠遠超過補充速度。尤其是比較王仙芝、拓跋菩薩或是早先徽山老祖軒轅大磐之流的純粹武夫,劍士無論偏重劍意還是劍術,不管有沒有躋身一品境界,體魄難免不如前者那麼牢固,故而曆數五百年江湖,進階最快之人,往往都是那些天賦異稟的不世出天才劍客。前有春秋劍甲李淳罡,如今又有太白劍宗的謫仙人陳天元。反觀王仙芝、軒轅大磐等人,雖然最終成就都很高,戰力更是堪稱恐怖,但武道攀登的速度明顯更為滯緩。

自古便有沙場之上從無萬人敵的說法,為何獨獨北涼徐龍象有望打破先例?

當然不是徐龍象的境界有多高,而只在於他的天生金剛境。戰場中,容得一位面對千軍萬馬的武道宗師換氣再換氣,但是隨着體內蘊含氣機越來越少,只要大軍兵力足夠,自然而然就能耗死那名氣機枯竭的宗師。

這個粗淺道理,天賦之高根骨之好皆冠絕吳家劍冢的年輕人,當然懂,但他仍是執意要獨自向前破陣。

吳六鼎彎下腰,背對着那位一同闖蕩江湖的女子劍侍,重重吐出一口濁氣,神色有些傷感,輕聲說道:「翠花,我想這輩子都比不上那個姓徐的傢伙了,他估計都一路殺到北莽大纛了吧,我這才到哪兒啊,差了十萬八千里。」

劍侍翠花嗯了一聲,沒有任何安慰言語。

吳六鼎嘆了口氣:「真是氣人,記得那次在襄陽城外的蘆葦盪,我一隻手就能撂翻七八十個北涼世子殿下吧?」

劍侍翠花嘴角翹起,眼神溫柔:「應該是的。」

吳六鼎默然無言,握緊雙刀。

突然,年輕劍冠察覺到一隻手掌輕輕按在自己腦袋上。

男人的頭,女子的腰,怎麼能摸呢?

只不過吳六鼎不在意。

給任何人印象都是安靜平和不惹眼的女子劍侍,揉了揉吳六鼎的腦袋,睜眼望向遠方,柔聲道:「雖然我一直很奇怪你為何偏偏要跟那位年輕藩王較勁,但不管如何,既然你願意認輸了……」

吳六鼎眼神堅毅,使勁搖頭道:「不認輸!」

劍侍翠花收回手,抬起手臂,握住背後所負素王的劍柄:「其實有件事我一直瞞着你沒說。」

吳六鼎猛然轉過頭,滿臉悲苦道:「翠花,別說別說,萬一你跟我說你偷偷喜歡姓徐的,我上哪哭去?!」

女子劍侍狠狠瞪了他一眼,然後緩緩拔出那柄素王劍,與他擦肩而過後,輕輕撂下一句:「我大概已經是陸地劍仙了。」

吳六鼎瞠目結舌。

大陣之外,徐偃兵並沒有急於破陣,面對那座結陣推進的厚實步陣,徐偃兵做出一個誰都沒有料到的舉動:作為槍仙王繡的師弟,這位在離陽江湖始終少有被提及的武道宗師,猛然將手中鐵槍插入大地。

徐偃兵向前踏出一步,身後右側便是那桿鐵槍。

似乎這個男人是想告訴那座萬人步陣,我北涼徐偃兵在此,北莽便無人能過長槍。

十八位出城宗師最後方,是那位來自西蜀的目盲女琴師薛宋官。

但恰恰是這位看似距離戰場最遠的年輕女子,承受的壓力最為沉重。

北莽一撥撥潑灑向拒北城的箭雨,都被她和躋身大天象境界的程白霜聯手阻攔下來,甚至連兩千多架投石車的攻城大石,那些其中最巨者,幾乎無一例外,都被這位僅僅是指玄境的女琴師一一當空粉碎。

那種上百拽手駕馭的大型投石車,拋擲出來的巨石,聲如震雷,無堅不摧,入地可深陷七尺,竟然就被這麼一位看上去腰肢纖細身軀嬌柔的女子,如春風化雨般悄無聲息澆滅了那股氣焰。

薛宋官已經改為盤腿而坐,那架古琴就擱在雙腿之上。

四根琴弦已斷。

第一根琴弦是被她鈎斷,之後三根,分別是擘斷、猱斷、拂斷。

目盲女琴師低頭,雙手十指輕微顫抖。

琴身之上,落有點點滴滴的猩紅鮮血。

她知道自己的付出,是值得的。雖然她是殺手出身,不諳兵家戰事,但是在攻城步卒趕到城下之前,北莽每多拋射出一撥原本是幫助步卒用以壓制城頭的箭雨,就等於讓拒北城的北涼邊軍少死一些人。

薛宋官緩緩抬起頭,有些疑惑地「望向」不知何時來到自己身邊的年邁儒士,她知道他姓程名白霜,是舊南唐的讀書人,也是南疆的武道宗師。

老人神色和藹道:「薛姑娘,你還年輕,不用這般拚命。先前你出手委實太快,且老夫擔心打亂你的氣機,竟無從下手去攔阻你,接下來就換由老夫來出力,換姑娘你在一旁查漏補缺,如何?」

目盲女琴師輕輕搖頭,異常堅定。

老人對此並不覺得奇怪,一邊揮袖以浩然氣砸碎頭頂一顆顆巨石,一邊仍然和顏悅色勸說道:「薛姑娘,老夫年長你兩輩,那就容老夫倚老賣老,說些個大道理。老夫不知你為何會出現在此地,不知是為誰,但既然老夫與你這小閨女並肩作戰了,就沒有女子先死的道理。此事不合理,也不合禮,對不對?」

女子婉約一笑,似乎是想起了蘇酥身邊那位同樣喜歡講道理的老夫子。

有些讀書人,好像無論年長年少,都有些天真可愛。

她還記得早年蘇酥與趙老夫子爭執,蘇酥一氣之下口無遮攔,質問老人為何當年沒有殉國,不承想老夫子理直氣壯答復甦酥,讀書人本就該在廟堂上為君王運籌帷幄,那種鞠躬盡瘁,才是天經地義,沙場廝殺,從來是武夫職責,死也死得其所。若說我趙定秀一介書生,怕死於沙場,又有何過錯?蘇酥頓時齜牙咧嘴,無言以對,趙老夫子雙手負后優哉游哉離去,只是老人背影有些蕭索罷了。

程白霜笑呵呵打趣道:「薛姑娘,如你這般內秀的稀罕女子,怎能不嫁人?豈不是要讓世間某位男子少了那份天大幸運!老夫我啊,也就是年紀大了,若是年輕個三四十歲,定要作佳詩寫名篇美文贈送於你,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嘛。」

薛宋官赧顏。

程白霜收斂神色:「接下來,就讓只能算半個讀書人的老傢伙,多出些氣力,薛姑娘,如何?」

薛宋官不知如何回答。

年邁儒士程白霜深呼吸一口氣。

儒家先賢有言,雖千萬人,吾往矣。

正合此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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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拒北城大軍壓境,大宗師聯袂沖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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